第一章:Howood
「上午寄给你的简讯看了没?开一下书单,除了简媜和林文月,我想不到有谁的书可以当写作入门。」 「你干脆教他简媜全套算了。我看书又不看这种,哪里知道什么书单。」 「你问错人了吧,小花看的书根本不适合小孩子,难道你要让你的学生去参考荒人手记写作文吗……」 何季雨推开门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对话。 握住门把的手有一阵迟疑,他抬头确认这间教室的确是商院209。教室里的三人一齐看向他,其中一人露出惊讶的神情,「真的有人来耶。」 何季雨认得这个声音,原来这个学长就是小花。 「学弟吗?这里是Howood迎新,如果没有走错就进来吧。」陈海看出陌生学弟的疑问,主动解释。 何季雨走进教室,最初提起简讯的男人开始简单的介绍:「Howood,一个随意的社团,一切随意就好……我叫杨峻三,山部的峻,一二三的三。」 真的好随意啊。何季雨想。 「我叫梁若发,中文四。」小花学长一句话完结。 陈海瞥了小花一眼,接着说:「陈海,oldsea,法律系大四。那边那个念中文系、看起来很斯文很有气质的,你叫他小花学长就可以了。」 何季雨朝小花的方向看去,对方显然没有任何意见。正想开口发问的当下,陈海又说:「学弟你呢,你哪个系的?」 「啊,我法律系的。」 「嗯?又一个法律系。」 何季雨回头,在一瞬间看见小花眯起了眼睛,只是那细微的动作很快便褪去,他来不及理解其中的意思。 「法律系的话,我也是你学长。」杨峻三忽然指指自己,「我和陈海同班。」 何季雨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Howood,一个缺乏简介的社团,只出现在法院一间鲜少使用的角落教室里,干净整洁的黑板唯独在边缘有一串字,是一道苍劲有力的粉笔字迹:「Howood迎新,9/27商院209」。 他觉得那字极有可能是杨峻三写的,因为字如其人,杨峻三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山,险峻而不失稳重,远远看上去有些森冷,但是他不在乎,就像无人教室里的社团迎新宣传,有没有人看见都无所谓,无论人们是否看见,它就是一个存在,无须经过谁的同意,就算他要把字刻在黑板上,你也没辙。 「喂,那换你了。」陈海朝何季雨示意,「自我介绍。」 「啊……」何季雨不禁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蹙眉,「我叫何季雨,法律系大一……」然后是千古不变的词穷。 「词穷?」杨峻三问。 「有点。」何季雨歉笑。 「那你知道除了简媜跟林文月之外,还有谁的书适合拿来当写作入门的吗?」 「……龙应台?」 「龙应台议论文写得比较好,但对国中生来说有点难懂,我需要的是浅显易懂又修辞水准高的白话散文。」 「……张曼娟?啊,张曼娟写小说。」 「喂,偏题了吧。」陈海忍不住出声。 「有什么关系。」小花轻笑,「Howood本来就是一个随意的社团,迎新也不过就是吃喝聊天打桌游,难得有新人来,何必这么认真。」 「你哪只眼睛看到社长有准备食物了……」阿海的眼刀射向事主。 杨峻三手脚俐落从背包捞出一包可乐果砸在陈海脑门上,陈海伸手格挡,可乐果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四人视线顿时集中在受害者身上,陈海抬头,小花立即指控:「你谋杀可乐果!」然后迅速捡起来打开包装自己吃了一颗再整包递到何季雨面前:「学弟你要不要吃?」 陈海狠狠盯着可乐果,「你居然没死……」 杨峻三面无表情拿出手机拨号,气氛变得肃杀起来,他缓缓扫视过停止动作的三个人,然后缓缓开口:「我订饮料,你们想喝什么?」 「……」 「洛神花茶热的谢谢。」小花收回可乐果站到墙边去。 「你一个男生喝什么洛神花!」陈海似乎和小花杠上了。 「你这是刻板印象,性别歧视!」 「我不是性别歧视,我单纯歧视植物!」 「你干嘛歧视大自然!」小花抓着可乐果一秒站到何季雨旁边。 「我……」何季雨被歧视得一个措手不及。 陈海眯起双眼,「你……」 「不要眯眼睛!你以为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你就赢了吗!」 单眼皮的陈海脸色一变,像是被戳到痛处,他恨恨说道:「我错了,我根本不该听信陈予春的话,什么『阿花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才这么疼他』……」 殊不知小花脸色跟着一变,清新小花摇身一变成为奈何桥畔的赤色彼岸花,纤细手指用力一掐,可乐果的包装瞬间发出哀嚎。 「不干他的事,不要把陈予春扯进来!」彼岸花战斗力持续飙高。 陈海不甘示弱,也切换成八点档模式:「唷,这么护着他?不就是大一班导师,再说把阿发说成阿花的也不是我,你要怪就去怪他,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把帐算在我头上。」 彼岸花一愣,接着冷冷一笑,「看吧,还不承认你歧视大自然?」 何季雨看戏看得目瞪口呆,同时有一种自己是道具的参与感。 陈海冷冷看着小花,小花也一脸鄙夷地回看,就在何季雨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电线走火的啪擦声音时,救世主出现了。 「卡。收工,喝饮料。」 不知何时默默消失又默默出现的杨峻三在两人中间的桌上放上一袋饮料,对上何季雨饱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神,他淡淡地回应:「我顶多当当导演,演不来救世主。」 「演技如何?」小花一脸冷漠将吸管插进饮料杯,神态之自然彷佛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路过民众,而且是这种戏他才不屑看的那种路过民众。 「烂透了。」杨峻三直言不讳。 「烂透了,你刚刚又不在,小花问你干嘛。」陈海翻了一个白眼。 「呃。」无形中被点名,何季雨只得发出一个单音,「很……很精采。」 陈海插吸管的动作一滞,小花咬着吸管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杨峻三自动被忽略。现场氛围凝滞了莫约两秒,陈海终于还是把吸管插进饮料杯,他把饮料递给何季雨,语重心长地劝告:「学弟你还是专心当个法律人好了。」 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当个影评。何季雨心想。 「啊,太久没这么认真了,好累。」小花趴在桌上,开启装死模式。 「疯子,硬要演。」陈海嗤之以鼻。 「心血来潮,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那是脑壳充血。」陈海将所剩无几的可乐果推到何季雨面前,「这个社团就这样,没什么内容,高兴就好。」 「嗯。」何季雨想很久,决定还是把话说出口:「那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Howood是什么意思?」 「Hollywood——」 「Holy shit——」 「低级欸你。」小花瞪过去。 「我只是照样造句。」陈海摊手。 「你小学生吗,这么闲,干嘛不帮杨老师想书单。」 「……到底为什么要想书单?」何季雨想很久,决定还是把事情搞清楚。 「就我们伟大的社长在今年年初接了一个家教,国中生,对方家长要求他教小孩作文,还要开推荐阅读清单,所以现在才在这边压榨社员。」陈海闹归闹,正事仍然会解释。 「我要压榨也是压榨简媜和林文月,压榨你干嘛,能榨出汁吗。」杨峻三面不改色地反击回去。 经过一个晚上,何季雨发现这个社团的运作模式就是互放冷箭,至于会不会互掀疮疤……这个尚待观察。基本上冷箭只是基本配备,他相信这些人都还藏着很多东西。每个人都是一道风景,Howood就像是一扇大门,带着某种未知的预感,何季雨推开这扇大门,身影没入其中,成为Howood新一道风景。 以上,是何季雨大一开学不久,以小白兔之姿勇闯魔法森林的过程。当然,小白兔不会是永远的小白兔,何况何季雨本来就不是小白兔。如同他所认为的,每个人都是一道风景,脱离了旧有环境的箝制,何季雨这个人慢慢地还原,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重新诠释了风景的原貌。 正式成为Howood一员的半年后,在一个名曰户外教学其实也只是相约聚餐的场合里,陈海曾经一手支着下巴替他的杯子添酒,半是漫不经心半是感慨地说过:认识你才知道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何季雨当时长长地哦了一声,陈海倒是挺认真地描述:「……也不是狐狸。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啊,大概就是雨吧,雨。」 「雨?」何季雨当然明白陈海这么说,绝不会是自己名字的缘故。 陈海笑了笑,「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一个很像雪的人,结果现在我遇到一个像雨的人。」 那时候杨峻三和小花在一旁默默地听,何季雨忽然醒悟过来,这是陈海在说自己的故事。一个有关海,与雪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课题,不管是亲情,爱情,或是友情……也或许与他人无关,就只是一个人自己跌跌撞撞、屡仆屡起的过程,可是季雨,我后来明白了一个道里。」陈海以他略微沙哑的低沉嗓音说道:「那就是做自己没什么不好。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人是无从干涉的。那个人决定当雪,所以我就看着他融化了。」 「但凡雪,总是会融的。」陈海说这句话时,眼神是未见的温柔。 而那个时候,何季雨并不真的明了陈海的譬喻,应该说,很少人会去譬喻人。接触到陈海的过往已是他意料之外,杨峻三和小花的缄默更说明了陈海所言,确实触及了他们心底的一部分。 再后来,大一逐渐接近尾声,何季雨接到了杨峻三延毕的讯息。本人给的说法是大一被当掉的科目太多,但其实稍微了解杨峻三的人都知道,杨峻三的功课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延毕是他的个人选择。 对同班同学的决定,陈海没有过问。何季雨很少在法院遇过他们两个人,除了Howood为数少之又少的社课,他们四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杨峻三给他的感觉一直都很忙碌,陈海倒还好,却也始终不见人影——何季雨后来在学校硕班录取名单的网页上看见了陈海的名字。 小花,或者说梁若发,原本应该是三人之中唯一能够顺利毕业的一位,在期末考前却一夕之间和系上某位教授杠上,闹得险些毕不了业,最后据说是Howood的指导老师陈予春帮忙说情,小花才能惊险毕业。 「想对我say goodbye吗?很抱歉,我现在是中文系陈予春教授的助理,你可以称呼我为阴魂不散的小花。」 何季雨永远记得开学后陈海在校园里看见小花的神情。如果那种表情姑且叫作惊讶,那么,在小花对着陈海发表这番言论之后,陈海的表情就变成了见鬼。 原以为将各自走上路途的四人像是突然被收拢的气球,转了个身却又撞在一起,静电引起陈海的过敏反应,风一吹,彼此左右摆了摆,仍然束在同一团线球上。 「乾杯,敬小花的阴魂不散!」 开学第一个周末,他们齐聚在离学校有些远的海产摊,以老板大火快炒的铲锅声为背景音乐,杨峻三率先乾掉自己杯里的酒。 「敬杨峻三荣升大五。」陈海举杯。 「敬陈海踏入黑暗法学界。」何季雨举杯。 「敬何季雨接任Howood社长!」小花乾杯。 何季雨狠狠一呛,狼狈地咳了起来。小花泰然自若放下空杯,夹了一块葱爆牛肉进碗里。陈海朝何季雨露出怜悯的眼神。 何季雨无法控制地咳了好一阵,反射神经稍歇,陈海就摆出一副唉我也是很同情你不过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姿态替众人倒酒:「我和小花都毕业了,杨峻三大五了也总得卸任,社长不给你接,给谁接?」然后拍拍何季雨肩膀,「认命吧。」 「牙一咬很快就过去了,没事的。」小花过来人似地跟着搭腔。 「台词错了吧……」何季雨觉得花氏逻辑永远充满了吐槽点。 「这学期要想办法拉新的学弟妹,不然你就准备当社长当到大四吧。」坐对头的杨峻三筷子一伸,夹掉半盘地瓜叶。 「……这也太天意了吧。」 「直属啊。最快的方式就是直接拉直属进来。」陈海说。 「直属啊……」何季雨无奈笑了笑,「我都差点断家了。」 「断家?」 「嗯,之前暑假要连络学妹通知她迎新的事,系办给的资料上手机栏空白,家电打过去又是空号……」 一个很神奇的直属学妹。虽然这个有着特别姓氏的学妹事后很紧张地澄清了事情的始末——就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学校没有她的手机号码,家电又是错的。她向何季雨保证她绝对没有乱填资料,神态之诚恳让何季雨只好连忙安抚对方,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同时心想到底是自己态度有问题还是对方小大一太脆弱。 「后来我找到她几乎没在用的脸书帐号,就私讯留言给她,请她有空就打一下直属学长的专线,不然学长找不到你啊学妹。」何季雨幽幽地喝下一口酒。 「那现在呢?见过面了没?」 放下杯子,他简单扼要地描述:「星期三传了一封简讯给我,星期四约法院大厅见面,然后听她解释失联的事……结束。」 「听起来真是……好没有争点的故事。」 何季雨笑了笑,没有反驳陈海的说法。只是他始终有一种预感,所有的争点早已个别地扣在他们所建立起的链子上,隐隐发着明灭的光亮等待他们终于发觉。 十月初,何季雨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拉下的投影幕上放着Oasis的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那天是Howood迎新的日子。乐团主唱用着略微沙哑的嗓子唱歌,富有穿透力的歌声传来:Hold on, hold on……何季雨听着歌词,有些不明白这是上天在给他指示,或是他单纯放错歌。 迎新六点半开始,陈海在六点五十九分的时候提着一个全联塑胶袋走进来,咚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把身上侧背包也卸下来,手一伸,从中拿出三本林山田。 背包瞬间瘪掉,何季雨愣愣看着陈海转攻全联塑胶袋,里面有两大瓶饮料和一些饼干零食,何季雨看他在那袋子里拨了拨,捞出第四本林山田。 ……怪不得那袋子一副快撑破的样子。何季雨默默起身,去电脑前换歌。 「梁小花那个家伙有说要来吗?」陈海问,一边将厚厚四本书叠在一起,连同个人背包一齐放到角落桌上。 「小花没说,杨峻三也没。」只开了后面几盏灯的教室里,何季雨脸上映着电脑萤幕的光,游标滑过歌单,「要听什么歌?」 「随便。这首就挺好听的啊,好像是哪部电影的主题曲?」 「我换歌就是因为不想Hold on到天荒地老……」 「杨峻三今天不会来,」陈海忽然说:「他这两天去T大。」 T大,那个也存在着何季雨所识之人的地方。他想起杨峻三有个从高二就开始交往的女友,对方就念T大,而且和他们一样,读的是法律系。 「……他们还好吗?」犹豫了会,何季雨还是问了。 按照世俗价值观与岁月推动的人生发展逻辑来看,杨峻三一声不响地延毕,对方则拿着书卷顺利毕业,这样的事情怎么看都需要沟通。 「应该会分吧。」陈海说。 何季雨随手点开Glay的However,没有说话。 教室门口有两道长长的影子透过走廊的光线打进来,何季雨看见来人有些意外,他们其中之一开口打了招呼:「嗨……学长,那个,这里是Howood……迎新吗?」 「是希?」何季雨看了看墙上时钟,再看向门口,「我记得大一今天晚上有课辅吧?」 站在门口的女孩摸了摸裙子,腼腆地回答:「对、对啊,可是还是很想来……所以听了半堂,趁休息时间就过来了……」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吧。」陈海出声缓场,回头对何季雨说:「好不容易有新社员,你不要把人吓跑啦。」 「啊……不、不会啦,学长人很好。」是希拉着身旁友人一块走进教室,一边不忘替何季雨澄清。 「学长人很好……学妹,你跟他很熟喔?」陈海拿出小混混的语气。 「他是她直属学长,当然熟啊。」和是希一起过来的女生抢过发言权,理直气壮地解释两人的关系。 和是希的黑长发不同,那女生留着一头简单俐落的短发,脸上有一些雀班,右耳钉了一个紫色耳钉,格子衬衫牛仔裤旧球鞋,左手系着一条幸运绳。自此以后,何季雨每每见到这个女生,对方都是这样的同一副打扮。 「你说你姓是,是不是的是?」 陈海替大家倒着可乐,疑惑地重覆了次对方的自我介绍。 「啊,嗯,我叫是希没错,虽然每次介绍自己都很容易造成误会……啊,」然后指指身边人,「还有她是我室友,林孟曦。」 「你们住宿?」 「嗯,我跟是希都住学校宿舍。」留着短发的女生,林孟曦很是大方地接过问题:「林孟曦,孟是孟子的孟,曦是晨曦的曦,社会系大一,台中人,今后就请学长多多关照啦。」 何季雨把陈海倒好的饮料拿给是希,想起一件小事。 「社会系……你认识杨飞吗?」 「你说杨飞学长?」林孟曦睁亮大眼,「认识啊!虽然他不是我直属,可是我看过他!蛮高蛮帅的,有一次我听到别的学长叫他阿飞,他的反应居然是先骂一声『靠』,然后说『我要不要炒菜给你吃』,超酷的欸。」 林孟曦接过何季雨递给她的饮料,颇有兴致地问道:「学长你也认识杨飞学长吗?」 「嗯,他是我大一室友。」何季雨打开虾味先,想起去年的可乐果竟有点感慨。 「真的吗?」林孟曦双眼放光,手中的可乐差点洒出来,「我一直很想认识杨飞学长耶,可惜他好像每天都很忙……我看杨飞学长的脸书,他也认识好多我想认识的人噢。」 是希静静地听着朋友的一番发言,手里的可乐只喝了一点点,陈海注意到这一点,问她:「怎么了?不喜欢喝可乐?」 「啊。」是希回过神来,困窘地解释:「不、不是不喜欢,只是从小就很少喝饮料,尤其是这种气泡饮料,喝不太习惯……」 「那我倒麦茶给你,下次你要早点说。」陈海从塑胶袋拿出第二罐饮料。 「陈海学长人好好喔。」林孟曦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 陈海嘴角抽了抽,倒着饮料并没有回话。何季雨默默回到电脑前把歌单切成随机拨放模式,再从包包里拿出一组桌游——昨天从杨飞那里借来的,打算用来应付下半晚。 「三国杀?」林孟曦惊讶地叫了出来,指着何季雨手中的牌组,「我听直属学长说,最近杨飞学长那群人只要没冲凯道,晚上都是宅在房间用这个厮杀到天亮欸!」 「……」何季雨低头看着手中牌组,心想要不要告诉对方这一副就是传说中可以和冲凯道相提并列的那一副。 「那个……所以Howood平常有什么活动吗?」桌游玩到一半,是希犹豫地提出了Howood这整个社团的争点。 「没有。」何季雨秒答,随即苦笑起来,「Howood套句前任社长的话,就是一个随意的社团,一切随意就好,虽然大家随意到有点随便……」 「欸?好酷喔。」林孟曦显然对这样的社团模式很有兴趣。 过了一会,是希的手机响了,她走到教室外头讲了几分钟,然后带着歉意的笑容走回来继续和大家玩纸牌游戏。 九点半的时候何季雨觉得差不多该散会了,陪着两个学妹走回宿舍,陈海在看着她们刷卡走进宿舍后,转头对何季雨说:「虽然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模式,但我觉得……你还是注意一下是希比较好。」 何季雨看着两人背影,过几秒后嗯了一声,「我是感觉得出来她好像很容易被惊动……你看出什么了?」 陈海摇摇头,「大概是当大哥当久了,看这些人就像在看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算了,我要回去了,明明有一堆事情要做……我记得你住在侧门那附近?我车也停在侧门,走吧。」 何季雨肯定陈海有察觉出什么,陈海不说,他倒也没那个意思追问。升上大二,何季雨没有继续住宿舍,而是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单人套房,回到家后,何季雨洗完了澡,发现充电中的手机有两通未接来电。 陌生的号码。零二开头,台北,非手机。脑中还在组织可能的讯息,同一组号码又打了过来。刚洗完澡,湿漉的头发不停有水珠淌下来濡湿棉T领口,何季雨按下通话键,迟疑地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 陌生的女声。何季雨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着头发,眼睛看向枕边的闹钟,「喂,请问你是……」 「啊,你好,」属于中年妇女的客气声音传来,何季雨刚有奇妙的直觉,耳边就听见对方说:「你好,我是是希的妈妈,请问你是是希的直属学长没错吧?」 何季雨擦头发的手一顿,站到窗边,俯瞰着校园里仍灯火通明的法院。 「是妈妈请叫我季雨就好。请问这么晚打过来,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今天晚上是希有民法课辅,我八点的时候打给她,她说她在参加直属学长的社团迎新……」 何季雨握着手机,背脊隐约一股凉意。 「是希升上大学了,接触课外活动的机会很多……那孩子对自己要求很高,现在又是一个新环境,我怕她适应不好,之后的同侪竞争会对她造成挫折……」 「阿姨,」何季雨打断她,「我懂你的意思。」 「我们从来不勉强她,只是她从小就养成要把事情做到最好的个性,课业也一样……」 何季雨对着窗子里的自己缓缓勾起嘴角,他看见另一个自己。 对方收线后,他给自己泡了杯即溶咖啡,念了点书,这才拿过手机传了封简讯给陈海——「Bingo」。 然后他洗了杯子,等不到陈海的回覆,关灯躺到床上,一个人慢慢梳理一些事情的细节。坦白说,他一点也不想介入是希的问题,没有好处。 一个新的人带着新的伞出现,但总不会停留在有雨的地方。 ****** 十二月,某四人再度齐聚海产摊。 何季雨接到电话已是晚间八点,等赶到地方,桌上的菜已是再上过一轮的。在四方桌唯一的空位坐下,他有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若要说这个学期是以杨峻三夹光整盘地瓜叶为起点,终点就会是这次小花点了两盘地瓜叶。 但是杨峻三这次没心情抢菜吃—— 「重点不在应届考上司法官超强,重点在杨峻三自己也知道分手是迟早的事。」 在杨峻三默默一个人喝挂后,陈海看着对头趴在桌上的好友,很想摇醒他告诉他桌子很油很脏。 失恋是上榜之路。何季雨想起法院三楼,每间自习阅览室门口都贴着这句话。 他们都知道杨峻三喝挂不是因为他还深爱着对方,杨峻三只是难过命运的必然性。两个人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却因为进度不同而分开,这是法律界情侣组合的典型分手模式之一。 如果没有意外,对方将来大概同样会与法界人士结婚吧。只是不会是杨峻三了。何季雨想着,必然这个词汇本身即有一种哀伤的本质。 「他们本来就不适合。」小花难得正经地开口:「生活细节可以包容,但是生命无法迁就。」 「他们两个未尝没有努力过。那女的一定也试过要把阿峻放进她的人生计划……」 「只是失败了。」小花冷着嗓子也冷着脸。 陈海抿抿嘴巴,欲言又止再三,最后说了一句话:「明知结局却还是努力,而后失败……你没有这种经验。」 「我有。」 何季雨抬头,第一次见到小花不是嘲讽别人而是自嘲的表情,小花的脸上参杂了很隐晦的哀伤,也许又有历尽世事后的苍凉,是一种上了雾面的透明,彷佛有疲惫与忧伤栖息其中,而受薄凉所笼罩。 陈海静静地看着他。 小花从容地抽了张卫生纸擦手,从皮夹拿出两张蓝色大钞放在桌上,拿起包包起身道:「记得把杨峻三拖回去。」 「梁若发。」 陈海将人叫住。行至门口的人停下了,那对肩膀却没有转过来。 小花削瘦的身板在黑夜里看来更加单薄,仅仅是几步路的距离,瞬间却变得遥远。小花是一步即能离开原地去到远方的人。 「你曾经形容我是雾。」 那双肩膀侧了侧,头发遮住了它主人的大半侧脸,何季雨听见那个总是带着些微笑意的声音用一种很沉静的方式说话:「你说对了,陈海。」 「可是你忘了,或者说你始终不愿去承认它。」沉静得足以撕裂黑夜的声音传来:「承认雪融之必然,雾散之必然。」 有关自然的定律,没有不变,亦无永远。如同雪融之必然,雾散之必然。 何季雨觉得那个声音变成一把刀,狠狠插进陈海的胸膛。 何季雨追了出去。 他顾不及陈海的脸色有无因那一句话变得惨白,在小花的身影于夜里渐行渐远,终至于夜里消失的时候,何季雨追了出去。 他拦住背着背包、踏着缓慢步伐前行的那个人。冬天的夜里刮着大风似有一波寒流袭至,小花只穿了一件长袖白衬衫,一有风吹过,布料便紧紧地贴在那副也不知是否温热的躯体之上,好像它用力地抓紧了,就无须害怕它主人的消失。 何季雨迟来的阻拦让对方有些微的讶异。但他终究还是绕过他,继续往前,毫不停留。 何季雨只得跟在他身后走。隔着三步的距离,速度持平,不快不慢。脑中的画面是对方在讶异过后、越过他之前,那短暂的淡薄的一眼。低温冷凉的眼神,那才是梁若发的本质。 「你想知道什么?」 两人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前头的人终是停了下来。他转过身,一双眼睛明亮得像是夜里的星芒,清明,而不锐利。 ——应该说小花这个人,虽然气质通常是锐利的,但是并不具有攻击性。 只在必须扞卫之时具有攻击性。 「你想知道什么?」小花一步步向他踏来,「想知道陈海形容我是雾的事,想知道什么叫作必然,还是想知道我为了什么努力过却又失败的心路历程?」 何季雨后退了一步。 原先低垂的视线逐渐往上,笔直迎向对方的目光。 「『为什么我会追出来』。」 何季雨直视着他眼睛,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回答:「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必须追出来,学长。」 「……啊。」 小花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扭曲。 「啊啊。」小花几近自语地呢喃:「啊,真是……」 眼前这个人不是小花。这是他那个将自己大部分都划给了小花这一个人的学长,那个看似轻盈的存在、本质逼近无色的梁若发。 「学长。」何季雨盯着眼前的白色身影,「请你告诉我,学长。」 小花……此时的梁若发,收回了属于小花的所有表情。 细长的眉毛下有一双丹凤眼,再往下是直挺的鼻梁、暗红色的薄唇,姣好五官之外是偏白而薄的肌肤,略微看得见底下微血管……一张干净的脸,干净得甚至连斯文、清秀这类的形容词都不需要,亦没有任何表情,任何的表情都是多馀。 「因为很像。」梁若发说。 如若「小花」的温度能称作湿冷,属于「梁若发」的温度便是偏凉。 「因为你觉得我们很像,季雨。」是带着些微水气轻抚过肌肤的声音:「但是本质上不一样。陈海识人一向很准,他不说你是雾,光凭这一点,就说明了我们在本质上不一样……虽然这种说法太过矫情。」 本质上不一样。何季雨张口欲言,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对陈海说的是『生命无法迁就』,而不是『人生无法迁就』吗?因为人生,人生其实可以迁就……只要你愿意牺牲。可是要是生命就没有办法了。」 梁若发一手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人之所以活着,不是自己选的;而这里,你以为你可以决定让它停止跳动……只是到后来,你会发现,你是不得不下这个决定。」 梁若发收回搁在胸前的手指。 「季雨,很抱歉,身为你的学长却无法教给你什么。如果是小花,说不定还能说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给你听。可是梁若发这个名字……我始终在找寻这个名字之于我的意义,找寻梁若发这三个字的重量到底在哪里。」 「……学长。」 至此,何季雨想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小花这个人之所以像雾一般而不被看透,是因为雾里其实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曾经以为难以看透,其实是看透了也毫无内容,所有的外在都是装饰,一旦掀开那一层雾面,所见只会是一个空荡干净的空白房间。连「梁若发」这样一个名牌都没有。 「如果寻找还能是一种进行式,也许就不能将之解读为失败了吧。」 这是那一夜,梁若发离开前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何季雨站在原地,目睹了梁若发最终仍然坚决地,选择离开的整个过程。 「抱歉,季雨。还有,小花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梁若发的最后一句话。 何季雨想他终于明白了雾和雨的不同。 梁若发和小花互为一体,而小花是个一步即能离开原地,去到远方的人。 第二章:池子里的鱼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也很湿。一整个十二月三十一天,不下雨的日子只有四天。何季雨撑开伞走进连绵细雨里,顿生一股连鱼都要被溺死的荒谬错觉。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黄昏,街道上行人的踪迹比往常稀少,何季雨兜拢了脖子上的驼色围巾,撑着伞避开水坑行走,搭上玻璃全起了雾的公车,像整座城市里的人们一样没入地底,在捷运站里穿梭。 依序进入车厢,涌出车厢,飞快地通过闸道。神似船员将渔网一倒,那些扎实鱼体啪啪啪地掉出、撞击地面的过程。 「二号出口。」她说。 依着脑海中残留的地图,他走上得以回到地面的长长阶梯,将湿漉未干的伞再度撑开,在每一口皆冒着白烟的呼吸里走过两条大街,觅得一块不起眼的小招牌,走入友人口中那一家酒吧。 「学长、这里!」昏暗空间的左边角落,一张圆桌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男人有着一张稚嫩清秀的脸,穿着宽松的毛衣,朝何季雨挥手。 何季雨走过去,看着腕表上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些。 女人向服务生要来菜单,递给何季雨时翻翻白眼,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尹秀睦从不准时,他准时是因为他昨天他妈的就跑到我家来闹。」 「啊,干嘛说得那么难听。」穿毛衣的男人发出一声清脆的笑,「虽然是登门拜访,我也有带伴手礼啊。」 「你说你两餐没进食的肚子吗。」女人再翻了一个白眼。 「不是,是学姐乾掉的那瓶红酒。」 「你少来,那瓶红酒是『我们』一起干的,别污蔑我。」 何季雨点完酒,让服务生收了菜单,注意力这才回到桌面上来。 女人的名字叫何晓熙,是何季雨高中同班同学,T大企管系,喜欢人叫她Ann;而正和何晓熙抬杠的,是何季雨高中社团的学弟,念的是戏剧系,有一个和外表一样清秀的名字尹秀睦。 何季雨觉得也许是太久不见,抬杠变成他们的暖身方式。 「懒得跟你计较。」Ann暖身够了,决定换个话题:「于怀安今天不会来,他说有事。」 「也许是跟情人在一起。」尹秀睦一边说,一边转着酒杯玩。 「不一定吧。」何季雨无奈,「学长这个人心思一向很难捉摸。」 Ann一边眉毛高高地挑起,从包包里拿出皮包,从皮包抽出一张红色钞票压在桌子正中间,「家里,一个人。」 面对对头女人的挑衅,尹秀睦只是把自己那杯深红色调酒推到桌子中间。 「家里。」伸长了手又将Ann的伏特加莱姆也拿到中间,十分干脆地加码,「两个人,床上。」 何季雨有些失笑,偏着头思考了下,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串钥匙放在钞票上。 「不在家里。」 「哇喔。」尹秀睦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何季雨报以谦虚的微笑,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等待手机那方接通。 拨话声响了十来秒,对方接起。 「于怀安。」对方说。 何季雨按了扩音,若无其事地问候道:「预祝新年快乐,在哪里?」 手机那头沉静了一会,回答:「海边。」 「海边?」何季雨按掉扩音,他其实不难想像对方在回答海边两个字的时候,那眉头间微微的皱起。他低笑着反问:「冷吗?」 「差不多吧。有事?」 何季雨瞥了眼同座友人,回道:「没什么,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嗯。」然后就挂了通话。 何季雨镇定收起手机,用一根食指将钞票连同钞票上头的钥匙慢慢拖回自己手边。 Ann冷冷看着何季雨赢了赌的挑衅动作,环着手靠在椅背上,下巴朝尹秀睦抬了抬,示意他履行赌约。 「啊啊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尹秀睦无谓地耸了耸肩膀,一杯酒一口气,解决两杯酒也不过是十来秒的事情。放下杯子,他眼神悠悠飘向何季雨,说:「愿赌服输。虽然学长很狡滑。」 何季雨笑了笑,没说话。上一刻他看着尹秀睦毫无犹豫连续喝下两杯酒,那仰头的脖子角度和喝酒方式,无一不诱导着他去想像对方的将来。果然后来聊起校园生活,Ann喝了一口新点来的酒,说道:「企管系简单来说或者说穿了,就是那五个字产销人发财。」 「戏剧系吗?」彼时尹秀睦歪头想了想,带着恶质笑容说:「排戏、排戏、排戏,还有烟烟烟烟烟。」 「你抽烟?」Ann皱眉。 「啊,偶尔啦。」尹秀睦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乖乖地回答:「我没怎么喜欢烟味,只是环境如此,多少都会沾一下。」 再后来,尹秀睦还说了一些有趣的课堂经验。 「有一堂课叫表演基础,表基的老师偶尔会要我们来一场即兴表演,会随便点两个人,一个到教室外面,然后告诉另一个人题目,外面那人进来就要猜对方在演什么情境,但演戏的那个人不能说关键字。」 说到这里,尹秀睦像是想到什么,自己咯咯地笑起来。 「有一次我和阿优被点起来玩即兴,我到教室外面去,再进教室就看到阿优一脸怒意瞪着我,摆在身侧的两只手都握紧了拳头,但是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很愤怒地瞪着我……愤怒的程度呢,大概就是下一秒随时会动手揍人的那种吧。」尹秀睦左手握着右手手腕,接续说:「于是我沉默了一下,看着他对他说,『你误会了,他只是我高中一个学长。』我话说完,原本安安静静的全班突然爆出掌声,阿优却给了我一记白眼,自己走回位子坐下。」 「是我我也给你一记白眼。」Ann鄙弃道。喝了一口酒,抬头又说:「所以呢,你喜欢阿优吗?」 没料到会被揭开得如此直白,尹秀睦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笑着说:「我跟他之间不会有故事。」 「那一次表基课之后,我们多了一个优秀二人组的称号。」尹秀睦从刚送上来的炸物盘上叉起一根薯条,「可是呢于我而言,阿优比较适合当朋友,但不是可以睡觉的那种。」 「打个比方,阿优这个人适合摆在家里,但是我不适合任何房子。」他又说。 Ann没有再接话,只是深深看了尹秀睦一眼,低头喝酒吃东西。 时间逼近十二点,酒吧里气氛越来越热闹,有一种煮水即将沸腾的蠢动。音响区的DJ放过一首一首好歌,有人前去点歌被打枪了回来,有人前去搭讪被打枪了回来。旁观惨剧的客人摇了摇头,回身丢出手中最后一张黑桃二。 倒数十分钟,除了言谈之外的活动都渐渐停下来;倒数三分钟,每个人忙着确认自己桌上有酒;倒数一分钟,有谁喊了声「六十」,全场开始倒数。最后十秒,众人高举酒瓶酒杯,然后在新年抵达那一刻大力相碰。 「新年快乐,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何季雨轻声说着,他们的酒杯接触在一起又各自分开,如同他们的人一样。 跨完年酒吧里持续热闹了一阵,端上来的炸物很快被清空。他们就着单薄的几杯酒换过数个话题,从校园生活聊到共同朋友,说完了别人换说自己,从近况聊到时事,从时事聊到历史,从白的聊到黑的,从小孩子的聊到大人的。 话题在有营养与没营养之间摆荡,时而轻松时而严谨,大笑几声之后接着唏嘘,唏嘘过后再次言不及义。酒吧里音乐依旧播放,沙哑男声唱着心碎,夜至最深,客人陆续出走。 三点二十八分,他们离开酒吧。三个人顶着冷风在大街上走路,进了捷运站,Ann挥手当作告别走进车厢,列车驶离,何季雨才转身要走就被拉住。 何季雨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尹秀睦拉着他大衣衣角,笑着说:「我可以到学长家打扰一下吗?」 「果然就跟学长给人的感觉一样呢。」尹秀睦坐在床沿,朝室内四周望了望。 「嗯?」何季雨从纸袋中拿出热可哥递给尹秀睦,那是刚才在社区楼下便利商店买来的。 待到两人回到何季雨住处,时间已是一个小时过后。 「学长的房间啊。散发出来的感觉一样是冷冷淡淡的。」尹秀睦两手握着温热的纸杯,看何季雨把脱下来的大衣围巾收进衣柜摆好。 在捷运站被拉住的时候,何季雨问他为什么,也只是得到一句「拜托了」。拉住衣摆的手指坚定地施着力道,露出袖口的手腕纤细而苍白。何季雨想起他说着即兴表演那一幕,再看看尹秀睦当时的表情,便没再说什么,让他跟了回来。 「哦。」何季雨拉开书桌椅子坐了下来,从纸袋中拿出另一杯热拿铁。「原来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吗。」 尹秀睦喝着热可哥,突然说道:「我也去过怀安学长的家。」 「嗯?」 「如果是怀安学长的话,一定会把纸袋折起来收好,然后等我们喝完,会把纸杯拿去冲洗,放在洗手台上晾乾回收。」 「……以他的个性来说,好像确实是会这样。」 「嗯啊,怀安学长就是一个严以律己的人。应该是处女座吧。」 「所以你是故意要输的吧。」 「嗯?」尹秀睦抬头,抿了一下嘴然后拉开弧度,「说到这个,学长明明才是狡猾的那一个吧。二分之一的赢率,输了也绝对有地方睡。」 何季雨微笑着耸肩,「但是我赢了。」 「对啊,所以说学长很狡滑。」尹秀睦将喝完的热可哥摆在脚边,双手一张整个人就往床上倒去,「虽然为人冷淡,但就是因为不在局中,才能看得清很多事情,保护自己。啊,我今晚应该可以睡床上吧?」 何季雨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起身拾起尹秀睦脚边的空杯,连着纸袋一起丢进书桌脚边回收纸类的小箱子里。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条备用毛巾和新内裤丢在尹秀睦身上。 「洗完澡再睡。」 何季雨和于怀安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会直接将咖啡杯和纸袋回收。 「我可以要求有睡衣吗?」尹秀睦仍然双手大张躺在床上,「学长跟怀安学长果然都是有原则的人呢。」 「自己衣柜找找。」何季雨穿上外套,拿起纸箱跟钥匙就下了楼回收。 尹秀睦就着原来姿势又在床上躺了一会,两眼愣愣看着白色天花板,半天冒出一句:「可是整治人的方式不一样。」喃喃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声,终于舍得爬起来,打开衣柜挑了件家居服洗澡。 何季雨回到房间时,浴室里的水声还在持续。床上丢着尹秀睦的毛衣牛仔裤,何季雨走到窗前,窗外的世界一片灰蒙,玻璃上有些许因温差而生的水珠,街道上只有寥寥可数早起晨跑的人。 一日之计在于晨。在这样一天新的开始晨起运动,当早起的鸟儿,的确是很有人生赢家的错觉。何季雨倚着窗框看了会,拉上窗帘。 身后传来浴室门锁打开的声音。 尹秀睦穿着从衣柜找来的白色家居服和灰色棉裤,蓝色毛巾盖在一头湿发上,水珠不停沿颈线滑落,沾湿领口。 何季雨猜他根本把毛巾当成了装饰品。无语从书柜下方取了吹风机出来,拿了衣服换自己进去洗澡。浴室里全是蒸气,镜子起了雾,上头有谁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的痕迹。等何季雨踏出浴室,尹秀睦已经裹着被子睡着了,吹风机和摺好的毛衣牛仔裤整齐地放在床边矮柜上,湿毛巾被挂在书桌椅背,尹秀睦的随身包包就搁在床脚边。 天色还是灰的,何季雨瞄了眼矮柜上闹钟的时间,再看看尹秀睦往床内侧去的蜷缩睡姿,被子拉高到盖住了半张脸,徒留凌乱的黑色发丝淹没额头和耳朵,遮挡住眼睛。 认识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何季雨没有答案。误解是一瞬间的事,了解是很难被证明但不需要证明的事。相信是需要勇气的事。认识尹秀睦,何季雨很难说有什么感想,他的样子与高二初识时没怎么变,同是乍看之下单纯天真,实际上也还是单纯天真的尹秀睦。 何季雨微微叹了口气,松下肩膀,把头发擦得近乎干了,才躺上床的另一边。房东附的是双人床,何季雨闭上眼睛,想着这是不是迟来的幸运。 睡没几个小时,接近中午时分何季雨把尹秀睦叫了起来,说是出去吃饭,吃完要到故宫去看展览,问他要不要跟。尹秀睦用脸蹭了蹭枕头,一双眼睛还闭着,嘴巴张了张,含糊地问:「什么展览?」 一副挺能随遇而安的模样。何季雨错觉自己身后有无数场景交错,场景换到后来,虽是换得了相同的家俱摆设,时光却像是前进了五六年。 「埃及文物展。」何季雨无奈。 看似再度睡着的尹秀睦从床上坐起身,打着呵欠道:「学长对木乃伊有兴趣?」 何季雨正要回答,桌上手机却适时响起来。何季雨接起来电,说了几句,挂上通话就说:「Ann说社团老师来台北,问晚上约吃饭。」 尹秀睦揉着眼,「秀玲老师来台北?」 「老师说凑巧我们几个都念北部的大学,难得上来一趟,想找我们吃饭。」 「好呀。学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尹秀睦翻身下床,进浴室漱洗。 这天是元旦,故宫挤满了比平时还要多出一倍的游客,一进展场看不到三件文物两人就被冲散,何季雨耳边充满各种语言,展场里有几个小孩在嬉闹。挑元旦这天看展真是个愚蠢的决定。何季雨好不容易走至出口,呼吸了下新鲜空气,暗自决定以后不做傻事。在离出口再外边一些的地方找着尹秀睦,后者倚着墙壁休息,视线望向远处也不知道看着什么,何季雨走了过去,是差不多时间该移动至聚餐地点。 「里面的空气有点闷,我看完该看的就赶紧出来了。」行至中途,尹秀睦忽然道:「不觉得很神奇吗,不管是木乃伊还是化石,都是几千年前的东西。」 何季雨淡淡瞥他一眼,「你想说的是千年以后的我们吧。」 尹秀睦打了个响指,脸上神色颇为开心,「这就对啦。即使是我钱包里的悠游卡,千年以后也能躺在博物馆的橱窗里,供人付费浏览。不觉得很神奇吗,就只是张小小的悠游卡。而且如果像是庞贝古城那样……」 「那你就得随时摆个好姿势。」何季雨手持悠游卡刷过捷运入口,机器发出「哔哔」两声。 尹秀睦大笑,惹来少许旁人的注目。他们搭到市区某一站下车,约定的餐厅据说离老师下榻住处不远,Ann这番就近安排,不仅少了寻觅餐厅的程式,也省得老师为多出来的行程费心。 秀玲老师姓林,是他们高中时期社团的指导老师。于怀安是前任社长,后来何季雨不愿当社长,拣了个副社长的位子坐,专职办校内文学奖和跑公假单。校刊出版前两个月,他听了何晓熙说那是她出生以来脏话密度最高的两个月,何季雨拍拍她肩膀,问了句:「需要帮你跑公假单吗?」害得何晓熙又骂了句脏话。 尹秀睦那时只是个小高一新社员,看正副社长两个人的互动,觉得有趣,就时常静静待在一旁看着。等到他们要卸任,为挑选下一届干部进行面试,尹秀睦的第一志愿栏填了总务,何晓熙问为什么,尹秀睦也只说了总务可以决定社课的点心菜单,当场粉碎现任社长的笑脸。 现在想来,还真是种因得果,所有的好缘孽缘都从那个时候、那个社团开始。何季雨笑着摇头,推开餐厅玻璃门,门把上风铃发出了清脆声响。 报上Ann的名字,找到位在角落的熟人。八人座的位子上坐了四个人,秀玲老师和师丈坐在最中间,秀玲老师的另一边坐着于怀安,师丈的旁边则坐了一个生面孔。 「啊,你们来啦。」秀玲老师热切地喊道。 Ann从洗手间回来,等众人坐定点完了餐,秀玲老师介绍:「这是我老公,你们见过的吧。他是谢谖,是我老公的侄子,这一次我们上来玩,多亏他的帮忙,不然台北这么大,我们真不知从何玩起。」 「叔叔和婶婶难得上台北,我帮忙是应该的。」谢谖说。 何季雨抬头观察眼前人,谢谖戴着一副深蓝色细框眼镜,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在偶尔回话时候微笑。穿着黑色休闲衬衫,袖扣整齐地扣起,颈上和手上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装饰品。气质嘛……就是简单的,内敛的,莫测的。那种菁英气质,跟某人有些相像。 「怀安啊,你不要老是绷着一张脸,都念大几了一点改变都没有。」秀玲老师拍了一下于怀安手臂。 「我大三了,老师。」后者苦笑揉着手臂。 「对啊,你都大三了。时间过得真快……怎么样,有在法律系找到你想要的吗?」 「算是有吧。」于怀安缓答。 「这样啊,那就好……晓熙呢?你不是也念T大吗,应该有和怀安常常碰面吧,都在同一个校园里。」 Ann闻言,幽幽地道:「学长念法律系很忙啦。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学长个性,忙起来六亲不认啊。」 秀玲老师笑笑,说:「你也差不多吧。」 言谈之间餐点陆续上桌,Ann找的是一家义式料理餐厅,装潢走暖色系风格,墙面贴着鹅黄色壁纸,挂着几幅艺术画,每桌桌上都有一盏造型别致的玩偶小灯,连桌巾也是橘白格子的花色。 何季雨点的是奶香乾贝虾仁面,对面谢谖点的是奶油白酒腌熏鲑鱼面,是何季雨方才点菜时犹豫的选项之一。于怀安的餐接续上来,是义式红酒牛肉炖饭。何季雨在心中摇头,于怀安彻底就是适合这类菜色的人。 席间秀玲老师问尹秀睦大学生活过得怎么样,那会儿点海鲜炖饭的尹秀睦刚剥完一只虾子,拿纸巾擦了擦手,说:「很精彩呀,每个老师都很有趣,偶尔课堂上还会有即兴表演。」 秀玲老师哦了一声追问细节,尹秀睦眯着眼睛一一举例,略过阿优的部分不谈,说得好似活在五颜六色的缤纷世界,每一门课尽是不同色彩的笔刷,每一次排演都是不同角度的躯体折曲,每本剧本皆是循着神秘小径抵达的灿烂花园。 「真好啊,你们这些孩子。」秀玲老师欣慰地说道,话锋一转,矛头指向始终默默用餐的何季雨,「季雨交女朋友了吗?」何季雨提防不及,一口红茶哽在喉咙呛了起来。 「咳!咳咳咳……」 捂着嘴巴咳了十来下,接过眼前递来的卫生纸擦擦嘴巴,反射性说声谢谢又再小咳几下,好不容易把喉间的躁动压下些,就听得秀玲老师语带笑意调侃:「我只是问问,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何季雨哭笑不得,「老师……」 「好啦好啦,不问就不问。」秀玲老师摆摆手,侧了个身问谢谖:「我听你妈妈说你也单身,怎么不赶快交一个?」 「这种事不能勉强,我只是没遇到喜欢的。」谢谖莞尔,作答满分。 「小孩子嘛。都还年轻,自由发展就好了,你不用急。」师丈终于找到机会发话,话一说出口就解了大家的围。 何季雨暗自松了口气,抬眼注意到谢谖,对方是一贯的从容稳定,他才想起刚刚自己呛到咳嗽时,似乎就是谢谖递的卫生纸。略略黯下眼神,耳边却传来尹秀睦的气音:「很厉害的人呢。」往旁边看去那家伙又是秀气吃着炖饭的样子,盘子上堆着蛤蜊壳和虾子壳,半点汁液也没洒出来。 要论表面工夫,尹秀睦也不遑多让。 小风小浪地度过这顿聚餐,最后结帐时秀玲老师与师丈打算请客,于怀安拿出皮夹,不咸不淡一句「应该是学生要请老师才对」立刻获得压倒性票数,师长二人只得妥协,协商结果各付各的,老师和师丈的两份餐点由大家分摊。 出了餐厅门口,老师和师丈表达了走路回饭店的意愿,由于两处相距不远,众人不再勉强;谢谖是开车来的,秀玲老师交代他要是顺路便充当一下司机,「你接下来要回住处还是回家?」 谢谖说:「我得先回T大拿个东西,之后会回家。」 秀玲老师拍拍何季雨的背,「那好啊,我记得你们家就在季雨学校附近,那你就顺便送他回去吧,我记得这里离那里有好一段捷运要搭。啊对了,回家后帮我跟你爸妈问声好。」 「不用了老师。」何季雨回头苦笑。 「可以。」谢谖却点头应下,何季雨再看向他,谢谖仍是同一副绅士表情对他说:「我的车停在后面一条街,要走一下路。」 「……好。」何季雨迟缓地点了下头。 于是和众人道别,两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并肩无语。 谢谖开的车是一辆黑色国产车,开车门的时候谢谖问他:「我会先回T大一趟,不介意吧?」 我都走到这里了你问我介不介意有用吗……何季雨随意笑了一下,说声「不介意」,坐进车里关上门。 谢谖开车,车上气氛陷入沉默,何季雨也不怎么有说话欲望,他在脑子里组织着关于谢谖的资讯:秀玲老师的侄子,念T大,系级不明,会出现在今晚场合里是因为帮忙老师安排旅游行程,台北人,不过似乎另有住处,单身。 ……修正,对亲人宣称单身。 T大离餐厅地点约只十几分钟的车程,校园腹地太大,车子停进学校停车场未必方便,谢谖将车子就近停在路边停车格里,让何季雨在车上稍等就开门下了车。车外开始飘雨,何季雨系着安全带,略微倾身往外一看,法律系馆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不久谢谖带了个牛皮纸信封回来,一上车雨势便在倾刻间转大,谢谖将信封放到后座,何季雨看着他重新系上安全带,平静地问:「你也念法律系吗?」 谢谖发动车子,唇角微微勾起,「法律是我第二主修。」确认过双向来车,左右各转一圈方向盘、车子驶回道路中间,他补充说明:「企管才是我本系。」 何季雨低低笑了起来,车窗外霓虹混着雨水,灯光一片模糊地打在他脸上,他低低地笑了两声,心想,可怕的六度分离理论。 谢谖分神看了他一眼,问:「笑什么?」 何季雨一手支着脸,手肘抵在车窗上,回看谢谖一眼又转开视线,说道:「没有,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小。」 「我听说你们都是婶婶的学生?」知道何季雨没有继续同个话题的意思,谢谖转了个弯让车子驶上高架,换了一个问句。 「嗯,同一个社团。秀玲老师是指导老师。」何季雨用支着脸的那只手遮住嘴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校刊社?」 「……嗯啊。」不怎么意外谢谖的知情,也就懒懒地应了声。 包包里的手机响过两声,何季雨拿出来发现有新简讯,打开是Ann发来的,意味不明地就一句「到家了?真亏你敢坐我直属的车。」何季雨盯着简讯,直至萤幕冷光暗下,还在思索Ann话里的意思。 车里开始新的沉默,何季雨设想各种可能。六度分离,说的是他和谢谖之间绝对能在六个人之内连上关系,这是昭然若揭的事,谢谖是企管法律双主修,再怎么也和何晓熙、于怀安搭得上关系。但是何晓熙的这封简讯,是在告诉他谢谖原来是她的直属学长?……那个「敢」字,又用意何在? 何季雨不禁皱眉,其实他无所谓,这样追根究柢一个人的身分,不是他的习惯。 「你住学校附近?」谢谖出声问道。 「嗯,我在校门口下车就可以了。麻烦你了。」 「不客气。」 雨水汇聚成流滑过车窗,他听见谢谖说:「累了可以睡一下,到了叫你。」 何季雨这次没有应声,他看着高架桥下的景色,成排成列的昏黄路灯,和与之并行的亮白色车灯。再旁边是少了灯光点缀而显得灰暗的河,游憩地上架设了几个篮球场,几盏大灯,几群年轻人,篮球场之上是纵横交错的快速道路,有车子俐落沿着弯道滑过。 他们没再交谈。 车子在校门对面的便利商店前停下,何季雨道了谢,抬手要解安全带,却不经意瞥见车门置物槽里落了一枚戒指。 「……你都把戒指放这种地方的吗?」 「嗯?」谢谖转头看他。 何季雨只好把那枚戒指放到变速杆旁。谢谖低头看了,一整个晚上标准式的微笑终于掺上些额外情绪,他说:「我一直以为它跟着它的主人走了。」 那是一枚不起眼的银戒,戒身上刻着水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朴素得有些过分。谢谖抬眼道:「可以帮我个忙,顺道带走它吗?」 何季雨侧头对上他眼神,是今晚首次和谢谖这人的正面交集,何季雨的唇边慢慢勾拉出一道轻浅弧线,黑色瞳孔有微凉的温度,倒映出谢谖怔愣的神情。 「我不做遗失物拾得的买卖。」 甩手关上车门,走了两步路接起手机来电,那头卸任社长问情况如何,何季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告诉Ann他就只是搭了回便车。Ann的话里太多保留。冷风一吹,何季雨清醒许多。 「Ann,我没兴趣知道。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手机那端听话的Ann语塞,何季雨一边走着路,扬起头,看城市里的黑夜没有星星。雨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止息了。 何季雨低叹一声。 「晓熙,我没兴趣。」 第三章:Still:静止 「那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女人?」 「……啊?」 「林孟曦你安静点,社办不是你骚扰社长的地方。」 「有什么关系?」某人砰地一声推开社办大门,「就算季雨喜欢男人,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不会因此改变!」 「滚开不要挡路。」杨峻三拎着便当推开某门口路障,不顾某路障流露出的受伤眼神兀自走进社办。 中午用餐时分,Howood社办莫名齐聚了全部成员。正被两份期末报告夹击的陈海,端着学生餐厅买来的炒饭避难到社办来,一进门就看到何季雨拿着本书窝在一旁舒舒服服地在读,不晓得已经待了多久。而后林孟曦拉着是希出现,是希手上关东煮才有惊无险地降落到社办桌子上,林孟曦吃完她的御饭团,却从一句「学长不吃饭吗」骚扰起何季雨。 杨峻三拎着两份便当走进来,小花随便找了张椅子拉过坐下,拆了便当扫两眼菜色,一筷子就把黄澄澄的腌萝卜夹到陈海炒饭里。 「很高兴你还活着。」小花装模作样地感叹。 陈海鄙夷,「死刑不能废就因为有你这种人。」筷子一伸夹走小花一块排骨,「明明就自己挑食,什么烂藉口。」 「喔呀,不知道之前是谁自己说忙报告忙到快死掉的。」 「梁小花你很吵。」杨峻三忍不住说话。 是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Howood社办另一角,林孟曦还在努力不懈她的骚扰:「所以学长到底对什么有兴趣?」 何季雨目不转睛翻过一页书,「阅读。」 「还有呢?」 「法律。」 林孟曦败下阵来,苦着一张脸说道:「学长好无趣喔。」 「谢谢。」 「你问错人了啦。」陈海在旁边悠悠地打岔,「你家社长人如其名,跟雨一样,最大的兴趣就是从上而下俯视芸芸众生。」 陈海的说法让在场两个女生都笑了,此时何季雨阖上书起身,弯腰拿起包包就要走人。 「先走了。」 「欸?这么早?都还没一点。」林孟曦惊讶。 「待会三点第一科期末考。回去看点书。」何季雨面无波澜地解释,然后朝是希点了下头,「我回家找一下宪法跟刑法考古题,有找到明天再拿给你。」 「好,谢谢学长。」 何季雨顺手带上社办门,里面传来林孟曦的声音:「虽然下礼拜就是期末考周了,还是感觉季雨学长好悠哉喔。」 更里面是小花略带神秘又得意的声音:「因为季雨是神。」 何季雨边笑边摇着头离开了,觉得世上怎能有一个社团如Howood如此神奇。 法律系的课程压力随着年纪增长有增无减,大一入门,从最基础的总则学起,大二逐渐进入各编核心,大三大四虽然必修少了,却多了国考与考研究所的压力,负担一年比一年重,就算成功考上国考,进入实务界也还是归零再来。 「写实例题和写诉状是不一样的事情。」有人说。 「考上律师没有什么了不起,要得找到肯收你实习的事务所,实习完了人家不要你,还是得再找肯收你工作的事务所。」有人说。 「改制后律师名额大开,每年出产一千个新律师,市场早就饱和,想出头不能只靠人脉和背景。」有人说。 「各凭本事。」于怀安说。 于怀安就是这样的人。了解自己,善用优势所在,不轻易显露弱点,在对的方面自信,于不足之处谦虚,做事果断但不武断,目光长远而有野心。 当年于怀安选择了法律,几乎所有师长不感意外。于怀安的成绩名列前茅,没有人知晓他是真正的天才或者只是比一般学生聪明了点,然而就他平时所流露的冷漠气质,大部份人以为他是前者。于怀安的眼神锐利,常年有着讽世感,好像从没把谁放进眼底,却又认真踏实地活于世间。 于怀安这样一个人,有太多太多不可探究的地方。就算哪一天长夜漫漫他终于说了个故事,听者也不免下意识地瑟缩躯体,觉得那故事伤人。 与之相比,何季雨的故事便简单得多。 他不是个复杂的人,既不阴沉,亦不曲折。 虽然书是每天都有念的,期末仍不免熬了点夜。期中考各科偶尔错开,不至于像期末考周这般五天九科的紧凑,大二上学期最后一个礼拜,何季雨最晚一次念到半夜三点半,小睡四小时,起床赴考三大科。 一路写到傍晚五点交卷,何季雨感觉自己死了一遍又活过来,走出教室听前面有人骂了声脏话,抱怨着写到手瘀青。何季雨甩了甩自己发痛的指节,回家睡饱了才起床解决隔天的最后一科。 但凡考试总是这样的:在第一科的作答卷发下前,总觉时光漫长如年,守着一堆课本念得煎熬,像个囚房正对午门的犯人;而等到第一道考试钟声响起,什么都变得飞快,甲说乙说通说有力说少数说教授说,罗列一堆见解,时间和配分的掌握决定考生生死,钟声交替之间,心肝都煎熬成了乌鱼子。 「乌鱼子是乌鱼的卵巢,不要好的不学净学些某人乱七八糟的比喻!」待了四年半法律学界的陈海说。 而如果有所谓「考完期末考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吃饭睡觉二择一,端看生理需求,何季雨没有什么坚定的愿望。于是放寒假第一天,星期六早晨,何季雨在睡梦中被手机来电吵醒,而在醒来之前,他作了一个梦。 梦里一名十四岁少年和父母同坐一台车,那是过年时节,男人开着车要回乡下祭拜祖先。那时高速公路尚未起建,黑色小客车笔直地行驶在省道上,男人为了赶在塞车前抵达,选择了除夕前一晚出发。 路过是纯朴乡间的土角厝,偶有砂石车驶过,槟榔摊全拉下了铁门。少年默默看着窗外景色后退,他的年纪已不再让他询问这里是哪里。少年的身边摆放着一篮水果,再旁边是傍晚在菜市场买来的萝卜糕,这些都是带回家乡祭拜的供品。 有些困倦,少年闭上眼睛,前方男人和女人说着年节事宜,车上多了人声,人声越来越大,粗厚与尖细两种嗓音最后吵起架来。女人压抑着激动说,去年是谁先让小叔拜了祖先的。男人说,你每年都在计较这些事,有完没完。 由争执演变成争吵,少年闭着眼睛,却止不住那些似曾相似的话语如丝带般溜进耳朵、钻进脑袋,在脑里变成暴风雪卷起他的世界,世界无一片安好,安宁荡然无存。 他知道那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其实不这么稀少。消磨两人感情的不是时间,而是家族。 彼时黑夜,车内气氛濒临某种边界,男人受不了女人的指责埋怨,大声骂了句「随便你」,拿起手机连络他的二哥。他们约好了,二哥的家离父母家近,他们晚上到了就睡二哥家,小孩子们也很久没见了。 男人的通话戛然而止,少年忽然觉得刺眼,是什么洒在了眼皮上。他睁开眼睛,先是看见对向车道的炽亮车灯,女人的尖叫声和尖锐喇叭声一同刺进耳里,眼底下一幕是男人紧转方向盘的手,再后来,他的世界旋转,少年闭上了眼睛。 何季雨蓦地睁开眼睛。 手机响起第二遍,何季雨伸手从矮柜上捞过,发觉即使拉起了窗帘,光线透过布料折射进屋里,室内仍是微亮。 该来的早晨还是会来,没有人躲得过阳光。 「喂?季雨,醒了吗?」 何季雨从床上坐起,「……嗯,怎么了吗?阿姨。」 「没什么事啦,就问你放寒假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在那之后搬到了阿姨家,由阿姨担任监护人。 「啊……」何季雨揉了一下睡乱的头发,「昨天刚结束期末考,今天会去买车票,大概明天上午的车回去吧,还要把家事做一做。」 「这样啊。」妇人说:「那你下交流道前就先打电话回来,我让姨丈去转运站接你。你再不回来,太妃都要忘记你了。」 因着刚起床,何季雨声音沙哑地笑了下,「好。」t 和阿姨的通话结束在早上九点,悠闲地外出吃了顿早餐,接着何季雨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打扫。扫地拖地洗床单倒垃圾整理书桌……一个人住的优点是安静,何季雨做着家事,屋里也只有偶尔的物品碰撞声。 吃过晚餐顺便买了回家的车票,校园周边的人潮已消失大半,路上多的是拖着行李前往客运站的学生。 「……大学啊。」何季雨望着校园。 总是要隔了距离,才明白感情有多深。 隔天一大早,何季雨肩背随身包包,提了一袋行李,在台北上车,在台中下车。 走在转运站前的天桥上,底下是从不歇息的车流,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万年壅塞的中港路在他脚下,阳光刺眼,他仰起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蓝天。 「我回来了。」 姨丈依言前来接他。提着行李进门,有一团毛绒溜到脚边,何季雨学着婢女蹲了个身道:「太妃娘娘吉祥。」然后迈开步伐进房间。 何季雨的房间和台北住处一样简单。花了一些时间归纳行李,房间看起来仍然没什么人气,连最缤纷的地方,也不过是书柜里按照高矮排列整齐的书。 阿姨这一天煮的午晚餐都很丰盛,何季雨回到台中,一如预期地展开了废物人生。 所谓废物人生,不外乎吃喝睡。农历新年还未到来,大学放假得早,第三天何季雨看完了寒假第一本书,窝在沙发看了半小时的电视节目,被阿姨赶去遛猫。 「太妃娘娘,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可好?」 何季雨蹲着给猫套上遛绳,太妃非常给面子地喵了一声。 太妃是阿姨家养的虎斑猫,六年前从流浪动物之家收养时才刚出生,转眼也六岁了。阿姨有一个女儿,今年读高二,太妃这名字就是阿姨女儿取的,只是何季雨惯称娘娘。 台中的天气永远都这么好。何季雨一边牵着猫绳感慨,一边在社区附近的公园里散步。 何季雨漫不经心地走,阳光温暖地落在长青绿树身上,有微风吹来,地上落叶成群被风刮起卷了几个圈,历经小幅度的迁移再次安歇。走在前头的太妃发出慵懒而绵长的猫叫,惹来另一声高亢的猫叫附和。 「……何季雨?」 原本低着头走路的何季雨停下脚步,视线缓慢上移,有个没戴眼镜的男人站在他眼前,表情是掺着讶异的迟疑,手上握着猫绳,绳子另一端是只灰色小猫,那猫直直盯着太妃瞧,在何季雨发话前又喵了一声。 何季雨回头看了看身后,抬头看了公园里的绿树,末了再看正和灰猫僵持的太妃,男人看着他举动,贴心说道:「这里是台中。」 「……那你怎么在这里。」何季雨眯起眼睛,谢谖不应该出现在台中。 谢谖随意地耸肩,指着离公园不远的某个社区,「我回来陪外婆过寒假。」 何季雨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惊觉这世界真是……小。 「……翡日漱居?」他再熟悉不过的建物。 谢谖收回手,这下子真是惊讶地反问了:「你也住那里吗?」 太妃走回自己脚边挨着,何季雨顿了顿,无奈地苦笑。 「你家的猫叫什么名字?」 两人后来在公园里找了张长椅坐下,何季雨左边谢谖右边,中间空着一个位子,泾渭分明。谢谖的猫年幼气盛,就着有限的活动空间不停来回走动,太妃则是跟着主人一屁股坐下,安份地舔手。 「太妃。」何季雨看着脚边的猫。 「太妃糖的太妃?」 「嗯,虽然我都叫它太妃娘娘。」 谢谖笑了。 何季雨偏头看他,谢谖这回没戴眼镜,穿了件酒红色棉衫和黑色牛仔裤,比起上次在餐厅里时要随和得多。也许是环境不同的关系,离开步调紧凑的台北,两人再一次在台中相见,谢谖感觉起来多了股从容的自信,举手投足散发着优雅闲适的气味,不再那么自制。 而且这个男人,好像总是在笑。 「这个家伙叫阿青,」谢谖拉了一下猫绳,免得小家伙一直想往外冲,「全名安溪铁观音,是我外公最喜欢的茶种。」 「……等等,它叫阿青,全名……安溪铁观音?」 何季雨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句末高扬的语调使谢谖忍俊不住,再度笑了出来。何季雨见谢谖笑得欠揍,想说点什么反击,才听得他说:「阿青是半年前我外公过世,为了怕外婆一个人寂寞才养的。我外公生前喜欢喝茶,最爱的是大陆安溪省产的铁观音,但这名字太长,不好叫,既然铁观音是乌龙茶的一种,乌龙茶又称青茶,那干脆就叫这小家伙阿青。」 谢谖把阿青抓起来,笑着对它问:「比起被叫成乌龙,还是阿青好听吧?」 安溪铁观音,简称阿青。真亏他想得出来。 何季雨转过头去笑,谢谖把猫放到太妃旁边,殷殷教导地说:「阿青,来,跟太妃娘娘问安。」 阿青伸出爪子巴了一下太妃。 「喵!」 何季雨懒懒看了一眼,把发出恫吓声的太妃抱到自己膝上摆着,缓声说道:「小青子放肆啊。」 谢谖跟着也把阿青放到长椅中间,伸手摸了摸太妃,「阿青年纪还小,三个月而已,太妃就别计较了。」 太妃被摸得舒服,柔柔地咪呜了声。 面对太妃倒戈如此之迅速,何季雨一时无言了。谢谖见状,说:「或许他们可以当好朋友。」 何季雨转头,目光撞上谢谖对着他笑。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零点八倍版本的于怀安?」 谢谖的话总是出乎意料。 何季雨的目光顿时多了些傻气,其中有傻愣,也有傻眼。一方面是谢谖的语言彷佛外星语系,一方面是他的认真让何季雨有种荒谬感。 零点八倍版本的于怀安? 何季雨来不及僵硬,谢谖复说道:「其实以零点七倍来形容会更精准,但是零点八这个数字听起来比较舒服。」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一个舒适宜人的公园,何季雨好好的猫不遛,坐在这里听一个男人对他说零点八是个比零点七还要舒服的数字?大太阳底下的,是他见鬼还是谢谖中邪…… 「……你还好吗?」何季雨朝他微笑。 谢谖略感讶异地看着何季雨突如其来的笑容,他是个聪明人,随即想通了那笑容里的含意,他无奈莞尔,眼神里有着真诚。他说:「于怀安太过绝对,我是真的觉得你像他,更柔和一点的版本的于怀安。」 「于怀安的身上总有种冷漠,那种冷漠,有时候带刺,任何事物到了于怀安那里总变得非黑即白,丝毫没有模糊地带。」 「你想说的是我为人冷淡,不曾主动亲近别人,却又被动接受别人的靠近而不抗拒;于怀安的世界非黑即白,而我的世界更接近灰色。」何季雨抚摸太妃的脖子,看也不看谢谖,「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吧。」 何季雨淡淡地问:「你跟怀安学长很熟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很熟吧。」谢谖靠向椅背,视线落到了远方。 何季雨无意探究他口中的某种意义。此次和谢谖的相处不同于上次,天时地利都好上许多,但纵使如此,心里只要有一个问号,相处起来就不免有疙瘩。 「听晓熙说,你是他直属学长。」 把疙瘩解决了,相处得来才会有后续往来。 没有后续往来,也没关系。 「嗯,我是她的大五直属。后来我知道你们三个人彼此互相认识,同一个高中、同一个社团,指导老师还是婶婶……才明白这个世界原来很小。」 谢谖平静地说着,褪下笑容,眼神望着远方,神情诚恳肃穆,话里有着寂寥。何季雨看着他侧脸,心里突然有一种预感,也许这个人将成为他的朋友,从此走进他的生命。 拍拍太妃让猫跳回到地面上,何季雨站起身。 「中午了,回去吃饭吧。」牵着猫绳,看太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对谢谖说。 谢谖问他连络方式,已然走远好几步的人停下脚步,侧头说了一串号码,拉拉猫绳对着猫说:「太妃娘娘,来,跟乌龙说声再见。」 虎斑猫甩着尾巴并不买帐,长大版的少年笑了笑,牵着猫绳终于走远。 谢谖愣愣看着,知晓了少年并不常笑。 只是刚好笑的时候,恰有阳光躲过枝叶,从头顶洒落,将那人渲染成温柔的颜色。 何季雨的悠闲日子持续了两周,自从在公园巧遇谢谖后,两人就很常碰面。遛猫三次有两次会遇到,出门跑腿买酱油会在附近超市遇到,晚上下楼到超商买瓶饮料也会遇到。 频率高得让对信仰没什么概念的何季雨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上帝的某种旨意。 年关将近,除了帮着阿姨大扫除,何季雨还陪阿姨逛街买年货。逛传统市场与年货大街,人潮拥挤,四处嘈杂,小贩吆喝声此起彼落,举目所及遍是红色,大街上一片热闹。对过节的人们来说,过了年就是新的年,没了过去不好的,新的总是好的。 卖糖果的大婶抓住何季雨的手,塞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给他。 「你儿子小帅哥耶!」肉乾摊位的老板娘对阿姨眨眼。 坐在工作梯上吆喝「来来来这边看」的中年男子见他们走过,马上拿大声公对着何季雨吼:「来来来帅哥!要不要看看,本店有最便宜最好看的春联,吼这位阿姐你弟弟长很帅耶……」 阿姨笑得开心,拿着钱包一路往前逛,何季雨走在后头帮忙提东西,进市场三分钟就决定防护罩全开,漠视商人的花言巧语,并且绝不承认自己是豆腐。 「小帅哥长得真帅耶。」提着一堆东西进社区大门,阿姨看他任劳任怨却没什么特别表情的模样,悠悠笑着又补了一枪。 何季雨顿了下随即苦笑,电梯门开,里面是谢谖正皱眉盯着手上的纸条。 ……狭路相逢就对了。 这回的地点是电梯,颇有新意。阿姨看这两个人打照面后反应皆是一愣,似乎认识,电梯里的青年手捏一张纸条又面有豫色,她拍拍何季雨手,「你朋友?」 谢谖在电梯门关上前一刻一步踏了出来。 「阿姨你好。」谢谖露出在台北吃饭时专业的微笑。 何季雨在心底冷冷看着他变脸,对阿姨说:「嗯,是之前认识的朋友。」 阿姨点头,打量了下眼前这名谦和有礼的青年,注意到他手里的纸条,热心问道:「帮忙跑腿吗?知不知道东西要在哪里买?」 何季雨在心底盘算该不该出声阻止阿姨的热心,因为阿姨的热心似乎包含了他的热心……就在何季雨犹豫的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其实还好,我知道市场的位置,就是外婆指名的几家摊贩要找找。谢谢阿姨的关心。」谢谖将纸条收进大衣口袋,不忘向阿姨点头致谢。 「啊,那不然这样吧。」阿姨突然去接何季雨手上的塑胶袋,对上何季雨极力掩饰他的不可置信的平静眼神,她说:「季雨你陪你朋友去好了,我们刚从那边回来,你对那些摊位应该还有印象。这些东西我自己拿上去就好,你们两个人一起找比较快。」 「……」 「来来来,帅哥来这边看看喔!欸,帅哥这次带了另一个帅哥来耶!」 「……」何季雨默不作声迅速地在摊贩间移动。 谢谖跟在后面,基本上就是侧着身体走路,因为何季雨实在走得太快了。何季雨来到市场角落的某个粿摊前,低头确认了纸条所写,面无表情地说:「最后一家。」 谢谖掏钱付帐,何季雨接过袋子,转身就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你不高兴?」谢谖走到何季雨身边。 「没有。」 「那为什么……」 「不是你的问题。」何季雨截断他的话,瞥他一眼,说道:「而且不高兴的反面不绝对是高兴。」 谢谖按下车门锁,回头往市场的方向看了眼,再感受何季雨比平时更强十倍的气场,就在那个当下,他感觉自己好像会意过来了什么。坐进驾驶座,何季雨已经坐好了在等他,谢谖忽然有个念头。 于是锁上车门,他说:「带你去个地方。」 何季雨环着手,过了一会儿说:「你这是妨碍自由。」 谢谖耸肩,回了「Sorry」一声。 车子驶入市区,此时接近中午,谢谖随口问道:「要先吃午餐吗?」 何季雨环着手,感受这城市益发陌生。他回问:「请问您这是在徵询我的意见?」 「当然。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谢谖莞尔,车子俐落弯入一条大街。 琳琅满目的城市。对何季雨而言,这里是他成长的城市,有旧的记忆和新的风景,有时它们重叠,有时则后者覆盖了前者。变迁是流动的,直线的,追随时间,且无时无刻地进行。 这个城市仍残留着过去的模样,鳞次栉比是新生的景观。都市总归是这样的,永远存在改革与建设二种需求,整容方兴未艾,店铺倒了又开。何季雨记得的某个街口,某个店面,谢谖开着车带他经过,昔日的书局成为饮料店,而书局成为曾经。 沧海桑田,竟连一个小实验都经不起考验。 谢谖的车如同拉链,于旧都之中行驶,拉开一个新颖城市。旧的影子叠着新的影子,何季雨觉得这熟悉城市变得陌生,像劈腿后的情人。 「想好了吗,想吃什么?」 谢谖的话拉回何季雨远飘的心神,劈腿后的情人哪……真是贴切万分的譬喻。自顾自地笑了下,他说:「都可以,你决定吧绑匪先生。」 故城新景,有旧人和……新人? 「你在台中长大的吗?」何季雨问。 「不是,我在台北出生,在台北长大。」谢谖认真回答,一面物色路上有哪些餐厅。 哦,那就是新人了,而且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何季雨想了下,说道:「有一篇论文,其中提到如果以全国各区域进行分析,台北市大安区学生考上T大的机率是百分之六点一,远高于……」 「远高于全国平均的百分之零点八九。」谢谖立即接话。 除此之外,T大学生的父母还有极高的比例拥有大学学历和公务员身分。(注1) 「我是。」谢谖笑着承认,车子滑进停车格,「下车吧,念T大可填不了肚子。」 「照你这个说法,满街都是乞丐。」 谢谖选了一家开在路边的面店,卖的是阳春面之类的简单面食和小菜,两人各自点完面,谢谖加点了烫青菜和一盘综合小菜。何季雨接受他的好意,唯独避开小菜附上的姜丝碰也不碰。 「不喜欢吃姜丝?」谢谖察觉这一点。 「嗯。」废话,看不出来吗。何季雨吃着自己的面心想。 吃完中餐,谢谖带何季雨来到一家连锁二手书店,咖啡色招牌上有简洁的书法字。江水。何季雨默念,站在门口望他。 「试试看。让你的不高兴变成绝对高兴。」谢谖这么说着,率先走了进去。 何季雨沉默了,他想自己不曾评估谢谖的能耐,只隐约知悉这人不简单,但是到头来他好像忽略了一点:谢谖拿这个平易近人的面目和他相处,脑袋就未必不是在台北初见时的那个谢谖。 走进店里,已见不到谢谖的人影。何季雨往排列好几柜的中文创作走去,上头陈列了两排张爱玲,有三毛的撒哈拉故事,有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柜上的荒人手记是九七年初版,封面写有「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首奖」几个大字,内文有原书主以铅笔画了重点,偶尔加上几字注解。 欧美文学柜上,有福楼拜与珍·奥斯汀比邻而居,与恶之华并列是终于出版中译本的巴黎的忧郁。哲学柜上康得谈论美学,心理学柜则佛洛依德和容格各据一方,互不相让。 何季雨走到绘本区,这里滞留了好几位小王子。目光落到柜子边缘一本小绘本,书身尺寸只比掌心稍大,硬壳白底,白色书背上写着三个字:我是雨。 绘本很薄,封面画着雨中城市,翻开来仅仅十页不到的内容,一页一句句子,整本书串起来刚好是一段话—— 我是雨。微笑的雨,伤心的雨,不是云或雪,我是我自己。躯体所及便是我的世界,那些走进雨里的人们啊,我所能做的就是安静陪伴,尽责地下一场雨。 何季雨盯着绘本封面稍微出神。 ……是啊,他是雨。一道始终待在原地的雨。他的人生,并不追求前进,他的追求,真要有的话,便是过平静日子。 当年的车祸的确改变了何季雨生活,却难说有无改变他的个性。很多方面是归零、重新开始,但何季雨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不吵不闹,玩偶糖果都可以不要。车祸之后,他没有PTSD(注2)的徵兆,打从在医院里醒来那一刻起,他晓得了自己的残酷。 失去父母,他没有哭。他知道世事难料,岁月在流逝,人总要长大。渐渐地他懂了原来自己写不会「在乎」两个字。很难。去执行这两个字,无论如何,他没有那种欲望,那种将任何人事物强行纳入自己世界,放在心上珍惜,剥离了会痛苦的欲望。 几年过去,他仍然是他。何季雨是静止在原地的雨,守候经过的每一个人,他所能做的就是安静陪伴,尽责地下一场雨。 「雨在日文念成あめ(a me)。」 谢谖不晓得从哪里走过来,瞥见他手里的书。 「……你是想叫我雨さん或雨君吗。」 「就算我叫你雨子,你也不会回应我不是吗。」谢谖无奈地道。 何季雨将绘本放了回去,谢谖看着他,觉着尽管从侧面看上去,那一张脸仍是平平淡淡地,没有多少生气。何季雨似乎没有情绪,正确说来应该是情绪起伏很小,任何事情都引不起太大波动。 抱臂倚着书柜,谢谖说:「你是你,那些称呼不是重点。有的人连专心当好自己都办不到。」 「不是说我是零点八倍的于怀安吗?」何季雨手指抚过一排书背,小王子有爱丽丝陪着,并不孤单。 谢谖却失笑,「如果你真的介意这个形容,我可以收回。」 何季雨没说话。谢谖重新开口:「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性格,同样,相似的性格也能出现在很多人身上。之所以会说你和于怀安相似,纯粹是我主观上的感受,如果你介意,我收回那句话。」 何季雨还没说话,谢谖接下来的发言却出乎他意料。他说:「我曾读过一篇作者访谈,那是一个小说家。那名作者在访谈中提及他创作的心路历程,最开始他说,小说分成两类。」 小说分成两类,艺术小说和通俗小说,前者主要写人,后者主要写情节。于是他思考,所谓的角色鲜明、角色的性格鲜明,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是一部作品的优点?以具体一点的方式描述,人是球面体,每一道切面都长成不同的模样,优柔寡断之人一辈子未尝没有果断过,爱恨分明之人亦时常爱着恨着同一个人。人不会只有一种面孔,而要如何下笔去型塑一个人,无疑就成了每位小说创作者最大的课题。(注3) 「所以作者认为,写作不是一个单问『你想说什么』的课题……」意识到离题,谢谖的话停下来。 「说得很好啊。」何季雨淡淡地笑,唇角勾着。 谢谖如释重负般地吐了口气,环视一圈店里,说道:「看来我成功了?」 「怎么会想带我来这里?」 「直觉,再加上一点判断。」谢谖答道:「书不会说话,话少的人通常会喜欢跟书相处。」 何季雨一样勾着唇角,转头问他:「你都习惯这样当双面人的吗?」 「现在是真心话时间。」谢谖微笑。 注1:〈谁是台大学生?〉,台大经济系骆明庆教授着。 注2: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注3:「英国小说家安东尼·布尔吉斯生前在他《最佳英文小说导读》一书的序言中,把小说区分为艺术小说和通俗小说两类,他说前者主要写人,后者主要在写情节。」出自《伤心咖啡店之歌》,马森之序。? 第四章:温水 谢谖在试着了解他。 除夕前一天,谢谖回了台北。初二一大早,何季雨和阿姨一家回乡下,姨丈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刚巧有台银色休旅车在社区大门前停下,谢谖和一名女生先后从车里走了出来。 是谢谖。何季雨坐在车后座,看他逐渐远离自己视线终至不见,他知道他们现在算是朋友,而谢谖在试图了解他。带着对他的主观臆想与相处上的客观事实,从言谈内容推想思考方式,从举动细节得知兴趣习惯,然后一步步修正自己的看法,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谢谖很聪明。 「我只是尽责扮演好每一个角色。」 在那一道双面人的问题里,他如此答道。 再度从台北南下的谢谖,戴着眼镜,穿着衬衫、袖子整齐卷起,浑身流露着稳重干练的气息。 原来他在家里是那个样子的吗。何季雨心想。同坐后座的阿姨女儿靠过来,神情神秘,压低了音量道:「哥,你交女朋友了吗?」 「……没有。」前面的删节号是无言的部分。 「噢。」江书唯迟疑了会,又继续问:「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何季雨想了想,说:「大概就是凡事都会考量到对方吧。」 「什么嘛,一点都不浪漫的答案。我还以为会听到什么『无时无刻不想着对方』、『见不到对方就好难过』这种的说法……结果你一点都不浪漫嘛。」 何季雨扯扯嘴角,不知道怎么接话。该怎么说,他确实是对爱情没有特别的想望啊。 「这样以后喜欢上你的人会很可怜。」 「……怎么说。」何季雨完全搞不懂江书唯的逻辑,发问的人是她,铁口直断的人却也是她。 江书唯斜眼看他,凉凉地道:「因为你任何事情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对方不知道啊。」 「……」 「除非那个人够聪明,而且够了解你,否则一定会感受不到你的在乎……或者除非你谈恋爱之后就转性变一个人啦,占有欲瞬间破表、二十四小时监禁对方之类的。」 ……那要报警了吧。何季雨额头上冒出了斜线,「这应该是高二的年纪可以侃侃而谈的东西吗。」 「不会啊,待人处事的智商跟谈感情的智商本来就是两码子事啊,」江书唯比了比自己的脑袋,「再说我以为你知道,没有谈过爱的人未必就不懂爱。」 「我是知道……但你才几岁啊。」何季雨没好气地说完,脑中突然叮地一声似有回路接起,「等等,所以你刚刚……是在套我的话吗?」 「哪有?我刚才是很直接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好不好。」江书唯理直气壮。 何季雨怀疑地眯起眼,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这几年何季雨鲜少与父系那边的亲人来往,就连阿姨一家也很少干涉他,每每过年,他只是跟着阿姨回乡探望外婆,和老人家见上一面。他的存在无疑提醒着众人当年的事件,所以,还是久久见一次就好了吧。也许外婆对他的心情并非如此,他仍然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因着自己这样的性格,他的被动始终化为主动地斩断许多缘份。那些断了的丝线在空中飘荡不过两三下,终究掉落于地。 开学后,谢谖偶尔传简讯给他,内容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例如故宫当期的展览或T大的讲座资讯。打开E-mail,收件匣有几封是谢谖寄来的录音档,都是谢谖判断对何季雨有用的演讲和课堂内容。 三月中,何季雨和谢谖去看摄影展,展示地点在T大附近,主题是战争。整个展场里的摄影照全都出自一人之手,Gabriel。 每一张相片都有Gabriel为之下下的标题,充满矛盾而讽刺的冲突感。一张以色列小女孩穿着游击装、手拿冲锋枪站在战地里的相片,被命名为「Angel」;断壁残垣、烟硝袅袅的无人村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Dream Land」。掉在泥地上已漫灭不清,无法识别只隐约看得出曾是张记者证,Gabriel拍下它,命名「Sunrise」。 何季雨驻足这张作品前,谢谖走了过来。 「在想Gabriel是怎么命名他的作品的?」跟着欣赏这幅作品好一会儿,谢谖才打破沉默开口。 何季雨脸上摆明一副思考的凝重表情,他轻轻吐了口气,放松眉间的皱褶,对谢谖说道:「这个作者的思维很有趣。」 「Gabriel今天好像不在这里。」谢谖道,整个展场的工作人员看似只有门口的两名导览小姐。 「这个摄影展虽然规模不大,却很有意思,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何季雨蓦然道。 对何季雨的客气略感意外,谢谖仅仅挑眉,细框眼镜下的眼眸更加深邃。他有一个冲动,想要告诉他一切,想与他坦白,尽管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在此时突然跑进展场,匆匆忙忙地找到谢谖,抓住他手臂便喘着气道:「谢、谢谖先生……」 几不可察地卸掉那人正抓着他不放的手,谢谖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是Gabriel的台湾助理,敝姓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那男人整整衣领,连忙掏出名片。 「我知道。」谢谖挡住对方拿名片的动作,「Gabriel交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啊,有的,请稍等一下。」陈姓助理从门口柜台拿了张类似卡片的东西回来,「是这样的,Gabriel先生说,他有一件东西要给您……说是觉得很适合您。」 那是一张A5大小的直立式卡片,白色封面上有一行烫金草书字体,谢谖当下翻开来,里面是谁拿透明胶带封了一张黑白相片,是教堂的窗前,有一只蝴蝶于窗户角落独舞。 谢谖合上卡片,抬头问Gabriel助理:「除了这些,他还有说什么?」 陈姓助理神情尴尬,「其他的就没有了……」 「他在哪里?」谢谖重复地道:「我问Gabriel,他现在在哪里?」 陈姓助理被谢谖突如其来的问话震慑住,明明用着平常的询问语气说话,谢谖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眼神却像一枝脱弦的箭,直直射入他眼里,滑过喉管,钉住心脏。 「Ga、Gabriel先生昨天出国了……现下估计还在飞机上……」 「……是吗。」 谢谖低头看手里的卡片,待再次抬起头来,已是整理好情绪。他露出一贯的公式化微笑,扬扬手中卡片,安抚对方道:「那就麻烦你连络上Gabriel先生之后,替我向他打声招呼,谢谢他的卡片了。」 「哪里,这是我应该的。」 何季雨走到展场的另一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脚步停在一幅名称叫作「path」的作品前。那是一幅远景照,在横跨大半相片的黑夜之下,有零星几幢尚堪完整的房屋,在远处构成侥幸存活的迷你村落。这幅作品流露出一种宁静,彷佛相片里的地方并非炼土,彷佛只要走抵那里,便能至少安心地睡上一夜。 何季雨发现但凡是Gabriel摄下的黑夜,必都有星光。 「抱歉。」谢谖说。 「为什么要道歉?」何季雨微微弯身,试着看清作品里的细节。「你没有坦白的义务。」 谢谖顿了顿,随即放松地笑了。 「你是第一个总是让我觉得无奈的人。」 「如果这是称赞,我接受。」 「待会这里结束后,有想去的地方吗?」 何季雨维持着弯身的姿势,目光从作品调向他脸上,瞳孔映出谢谖身后吊灯的光芒。谢谖唇边的笑意比刚才自然,何季雨慵懒而缓慢地直起上身,双手依样放在口袋里,他道:「你不是已经规划好了吗?」 「如果你认为找个地方休息聊聊也能算是规划。」 谢谖带着何季雨在巷子里走。几个转弯让他们逐渐远离大马路,直到后来已听不见车声,只有巷子里停栖的车辆占掉大半行路。他们最后在一家彼得兔主题的咖啡厅停了下来。 挑了个窗边位置,点完饮料,何季雨合上菜单道:「看过彼得兔作者的传记电影吗?」(注4) 谢谖迟疑几秒,缓缓摇头。 「虽然很想告诉你我看过这部电影,但我确实没看过。」他说。 何季雨随意嗯了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是高中美术课老师放给我们看的。」 「你喜欢看电影?」藉着这个机会,谢谖直接问道。 「还好。」何季雨态度倒挺自在,「不常接触电影讯息,通常是有人向我推荐,才会上电影院或是特地找来看。」 「好久没去电影院了。」谢谖道:「即使日子过得还算充实,偶尔夜深人静,还是不免怀疑自己到底都做哪些事情去了。」 「你不是很安稳地踏在人生道路上嘛,」从喉咙逸出一声笑声,何季雨调整坐姿,舒适地架起长腿,「怎么想都不需为未来担忧。」 谢谖没接这句话,表情云淡风轻,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Gabriel是我表哥。」 「嗯?」 「是个无拘无束,活得十分自在也自我的人。这两年拿着相机在世界满地跑,心血来潮就办个摄影展,思想特别,喜爱各类象征和隐喻的意象。」 这个坦白时刻来得像在预料之外,却又在预料之内。于何季雨而言,谢谖主动向他说明上一刻场合的因缘,是某方面的投诚,亦是某方面的侵略。 依何季雨自己一套对世间的理解,谢谖没有坦白的义务。无论什么样的关系都需要距离与空间来保持美感,而且他的好奇心是蔫死的盆栽,一发芽生长便无力萎垂的细枝微叶。 「小时候我们常玩在一起,这几年他很少待在台湾,过年前他回国一趟,对我说想办个展览。」谢谖说到这里,话语稍微停顿,又说:「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个打结的童话世界,我想,或许你会对他的作品有兴趣。」 服务生送上咖啡,何季雨的拿铁拉花是彼得兔造型,他问:「打结的童话世界?」 「嗯,他自己形容的。Gabriel对很多事物都有非常另类的诠释方法,例如爱情。」谢谖把那张卡片递到何季雨面前。 何季雨盯着那张嵌在卡片中的相片,颇有兴味地挑起眉毛,说道:「与其说是另类,不如说是别致吧。」 Wish for completing。 ——何季雨在心中默念卡片封面上的句子,那烫金色的英文字怎么看都不像电脑字体,反而真实得像是谁凌乱而随性的字迹。 「很有趣的人。」何季雨喝了口咖啡。 「下次他回台湾,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吧。」谢谖点了美式咖啡,加半包糖不加奶球,「你们都是稀有品种,应该很谈得来。」 「承蒙您赞美。」何季雨淡淡观察谢谖撕糖包的动作,嗯,手指修长,指甲干净整齐,加分。 在心底重新整理了下对谢谖的评价,何季雨发现这人真的不错。谈肤浅些,家世外表学历气质,谢谖一概不缺;深入层面,谢谖很聪明,虽有锋芒但不轻易外显,思想不偏激,体贴,相处起来舒服,没什么心理压力。 ……嘛,这不是小说男主角吗。 何季雨喝着拿铁,沉吟一会,说道:「其实不用寄那么多录音档给我。T大虽然有资源优势,每次麻烦你也是不好。」 他没说破的是,谢谖双主修法律到大五,理应已修过大二必修课程,既然如此,那些课堂录音档哪里来的?手段不是重点,重点在谢谖有心。可能对谢谖来说只是棉薄之力,但如果这一点足以构成何季雨为其加分的因素,未免又太顺理成章。 谢谖有心,有心想干什么?何季雨同时疑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谢谖对待朋友的方式一向如此。 「寄那些录音档的用意,原本只是想让你挑着有需要的听。麻烦不至于,我没求什么回报。」谢谖说道,低头去喝咖啡。 真的?——何季雨当然不会这样问。麻烦的是,于理,这个复杂人类建立起来的复杂社会应会要求他礼尚往来;于情,何季雨即使性格被动,生下来也还是有内建良心的。 况且他们是朋友。 何季雨制止脑袋里企图去猜测谢谖意图的思路,他的大脑鲜少处理这种问题……正确点说,他的生活圈很少会出现一个人,让他必须去耗转脑袋思考这种问题。 一直以来独善其身的立场,让很多事情何季雨一眼便能看得明白,如今他身处局中,思绪自是不再清明。何季雨彷佛能看见尹秀睦幸灾乐祸的表情。 谢谖回话的空档里,何季雨想过几遍,决定把事情单纯化。他决定多相信这个世界一点,多相信谢谖一点。 「你这么说,只会让我觉得更占你便宜。」最终何季雨这么说,语调轻浅,不疾不徐。 「你是特别的人。」谢谖道。 何季雨突然感到不好,谢谖继续说道:「我所认识的人里面,你是特别的人。我并非有意以特别的方式和你相处,只是它就这么发生。就像我先前说的,你是第一个总是让我觉得无奈的人。」 谢谖偏头耸肩,无辜地莞尔。 何季雨无奈了。他无意碰触谢谖如此深入的直白与坦白。他感受到有一条线谢谖正在试图跨越。 更加无奈的是,装傻不是何季雨的作风。 「你这么坦白也让我很无奈。」他一手撑着额头,苦笑道。 谢谖的缺点就是太聪明了。 「我喜欢你,请你跟我交往。」 「……啊?」 「请你跟我交往。」于怀安打第三颗蛋进碗里,「听不懂吗?只要谢谖没这么说,就代表他没那个意思。」 「话虽这么说……」何季雨背靠着流理台,接过于怀安递过来的碗和筷子,手上自动打起蛋来。 于怀安瞥他一眼,手上菜刀切着刚洗好的高丽菜,「谢谖不是笨蛋,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理由。按他的个性,你觉得他不想做的事有谁能勉强他去做?很多时候都只是选择问题。」 拿过酱油示意何季雨加一点进蛋液里,于怀安切起培根,复说道:「是他选择用这样的模式和你相处,那么在他要求同等回报前,你大可安心接受。」 「如果最后他向我要回报了呢?」打着变成褐色的蛋液,何季雨矛盾的就是这一点。 「那就换你选择了。」于怀安要洗菜刀,何季雨往旁边站了一步。 「……我现在想不清。」 「炒高丽菜这一道菜,高丽菜用撕的会比用菜刀切的好吃。拿来。」于怀安接过蛋碗,丢了几瓣蒜头下去,放进电锅里蒸。「我今天选择用菜刀切,你可以不吃,但是晚一点跟我喊饿,我只会踹你两脚。」 「就没有别的发展模式了吗?」何季雨无力。 「有。」 「是什么?」 于怀安看着腌好的牛肉,神情没什么变化,「你可以选择抱着期待,或者不抱期待继续和谢谖相处。短期以内,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会是输家。」 「学长。」何季雨失笑摇头,「别玩文字游戏了。」 「感情这种东西,没有公式。」 于怀安开火热锅,「有些事只能由谢谖亲口告诉你。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想清楚自己要不要。」 要,那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让谢谖跨越那条线就好。 不要的话,那他应该做什么? 「不要谢谖,你也什么都不必做,等到他要求回报那一天再开口拒绝就好。一个人对一个人好是心甘情愿,谢谖不会以此作为勒索。」把培根和高丽菜丢进炒锅,于怀安打开抽油烟机。 何季雨站在一旁,在他伸出手时递上干净盘子。 「学长,你好像很了解谢谖。」 「……啊,算是吧。我和他在一起过。」 何季雨正端菜到客厅的步伐顿住,他确定他听见身后厨房里的人说了话。 往前走,把菜放下,转身回到厨房。于怀安瞧他的肢体动作和平时一样流畅,却知道不是没有反应。 「放心,不是爱得轰轰烈烈没有你我就去死的那种。」于怀安从容说道:「我和谢谖认识一年半,花了半年暧昧,在一起三个月。和秀玲老师吃饭那一天,我们分手满一个月。」 何季雨脑海中忽然闪过很多个谢谖提及于怀安的片段。谢谖的话,谢谖的表情,谢谖的声调…… 「那你们……」 「为什么会分手?」于怀安眼底盛着几分自嘲,「我和他,都不是彼此对的人。大概只能这么说吧。」 将炒好的牛肉空心菜盛盘让何季雨端出去,于怀安洗好锅子,最后从冰箱拿了皮蛋和豆腐。给豆腐淋上蚝油,于怀安终是说:「谢谖知道他要什么。只要他愿意,他就是几乎无可挑剔的好情人。」 「你这是在推销他吗。」何季雨笑了笑,接过第三道菜。 「季雨,你和谢谖相处至今,曾想过架起你的防线吗?」于怀安盖上蚝油盖子,视线对上何季雨的。 被这么一问,何季雨心中陡现一丝茫然,有什么一闪而过是他来不及把握。 叮——咚—— 「尹秀睦到了,我去开门。」何季雨离开厨房。 尹秀睦提着一袋点心进门,左右转转,只找到两个人。他放下从小林煎饼买来的吊钟烧,问:「Ann学姐呢?」 「她今天有事。」何季雨说完,于怀安走出厨房边道:「再等一下吧,蒸蛋还没好。」 「唔哇,总觉得下厨这种事……跟学长形象好不合。」尹秀睦在沙发与玻璃矮桌中间盘腿坐了下来。 于怀安家不算太大,近十五坪,有一个小厨房,一房一厅,住上一个学生却绰绰有馀。地点也在T大附近,因为是亲舅舅的房子,房租很便宜。 「你席地而坐倒是跟你形象挺合。」 「无所谓啊,我本来就没形象。」尹秀睦偷吃了块皮蛋,嚼几下吞进肚子,舔着手指上的蚝油。 于怀安冷冷睇着他。何季雨默叹一声。 如果尹秀睦直接拿身后沙发擦手,今天这一餐恐怕就可以加菜了。 尹秀睦太率性,于怀安太谨慎。实在是很难判断他们这几个人凑在一起的理由,若真要有,也许就是上天给的试炼。何季雨并不完全了解于怀安,但比起尹秀睦总好一些。于怀安身上的气息过于绝对,像一个僵硬的模型,人们看着他会不由自主地认定他就是这样,事实上也似乎他就是这样。 何季雨忽然想起来刚才在厨房里,于怀安对他说了很多话。于怀安不是惜字如金,说到底却同是独善其身之人,有什么道理要拐弯抹角地引导他思考,而不采取效率政策地立刻说出一句结论。 「学长你眼神好恐怖……我不会把酱油,啊,是蚝油,我不会把蚝油随便擦在你家任何一个角落啦。」尹秀睦拉长了身子攀住离他有点遥远的卫生纸,嘿地一声抽了张又迅速坐回来,擦着手他说道:「因为不能浪费嘛。」 「听你扯。」于怀安丢下一句话,走回厨房。 尹秀睦做出一个oops的表情,仰头朝一旁事不关己的何季雨问道:「学长最近过得怎么样?」 「刚回地狱。嗯,拿碗盛饭吧。」何季雨也回了厨房。 于怀安把蒸蛋端到客厅当作最后一道菜,尹秀睦洗完手盛了饭出来,鉴于坐沙发太高,三人皆坐地板,很阳春简单的几道菜,却是于怀安亲自料理的。 今晚的聚会没有特别原因,大家取生活地点中点,在于怀安家碰面小聚而已。 「没有汤,要汤欢迎,厨房自便。」 尹秀睦见于怀安也坐地板,嘴角上扬,双手夹着筷子合十感恩:「蒙学长恩泽……可惜看不到学长穿围裙。」 何季雨伸手夹菜。 「以为我看不到你偷笑吗。」于怀安扫过他一眼,对对面尹秀睦说道:「你期待何季雨还比较快一点。」 「嗯?」听闻此话,尹秀睦整个人像被勾起兴趣,墨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露出几分了然。 何季雨认真吃他的饭,毫不正眼看人。 尹秀睦观察他一阵,何季雨眉是眉、眼是眼,同样一张不咸不淡的脸,嗯…… 有问题。 「已经到可以穿围裙的进度了吗?」他回过去问于怀安。 何季雨手一抖,饭碗差点没摔下来。 「喂,我还在这里好吗……」 尹秀睦一手端着碗,碗里躺了一大块粉嫩的豆色蒸蛋,他发出短促的一声笑,幽幽地说:「谢谖?」 何季雨舀蒸蛋的汤匙狠狠一抖。 他眯起眼睛转头看尹秀睦,后者扬唇说道:「我跟谢谖不熟,不用这样看我……不过好像是猜中了,嗯?」 「嗯个鬼。」何季雨给他一记白眼。 「这不是很好嘛,有什么关系。」 「言之过早。」 「欸?所以最新进度是?」 「蝴蝶页吧。」(注5) 「唔哇,那岂不是连楔子都还没开始?」 「你们……当我死了吗?」 何季雨放下吃一半的碗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其馀两位。 「……学长?」 「我去煮汤。」 尹秀睦望着何季雨转进厨房的背影,向于怀安确认:「他说他去煮汤?」 「肇事逃逸。」于怀安淡定吃饭。 「喔。」尹秀睦点头表示了解,安静吃了几分钟的饭,厨房传来瓦斯炉的开火声,他抬头问对面的人:「所以学长是抗拒接受,还是担心预期错误?」 「他只是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 厨房里,何季雨站在瓦斯炉前,炉火有蓝红两种颜色,水未烧开,玉米罐搁在一旁,毫无用武之地。 ——你和谢谖相处至今,曾想过架起你的防线吗? ……不,不是这样的。是他始终拒绝与人亲近,即使走进他的世界,那些人也碰触不到他。长久以来的独行使他忘却同伴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渐渐害怕了,和谁最贴近最无距离的相伴。 何季雨的第一道防线,是他的冷淡。有一些人走过那条线,成为他的朋友,明白他是如何的一个人,亦使他学习,有关「珍惜」这一道课题。 而何季雨的第二道防线,长在他自己身上。 没有半点空间,一旦被谁碰到了,他就再也手无寸铁。 水滚了,何季雨倒下一整罐玉米粒,心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跟这锅滚水一样,失去控制,逸散掉一部分,不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 最快确定自己心意的方法,就是失去。 可是难得出现一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把握? 我怎么能确定他就是我想要的? 但是失去了才知道答案又能如何? 何季雨皱眉,蛋花随着勾芡散开变成黄白色云絮,肩膀上小恶魔和小天使转了个身消失不见。 「答案,很重要吗?」他喃喃自问。 如果谢谖等于爱情,那他需不需要爱情?或者他可以接受爱情?这个谢谖给的爱情,好不好?事情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复杂?说不定谢谖什么都没想就仅仅当他是特别一点的朋友—— 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小恶魔小天使又冒了出来联手在他肩膀上跳上跳下,一个生气一个赌气,不满地问着他:何季雨你要逃避自己逃避到什么时候。 「不在乎」可以是第一道防线,那第二道防…… 「够了。」何季雨拍了下手,阻断思绪,关掉炉火。 小恶魔朝他龇牙裂嘴地fade out了。 「玉米浓汤!学长真是贤慧,简直可以嫁人了。」 「你不说话我会很高兴。」 「这是奢侈的烦恼。」 何季雨重新坐下,于怀安怀疑的目光掠过尹秀睦,后者盈盈笑了下,说道:「既然每个人都是赤裸裸地被生下来,又怎么能够奢望从这世上全身而退。要是灰姑娘没有试穿玻璃鞋,王子又怎么能找到对的人。」 何季雨显然不愿接话,尹秀睦叹息一声。 「有花堪折直须折,学长,现在试用都有七天鉴赏期。」 注4:电影《波特小姐:彼得兔的诞生》(Miss Potter)。 注5:蝴蝶页,书籍前后的白纸,装订在衬页后面,又称扉页、飞页。 第五章:相遇是意义 「用过了还可以退货?」 「当然啊。七天以内,记得帮他穿上衣服再退回去。」 「——抱歉,贴身物品不提供退换服务。」谢谖说道,下床捞起地上衬衫。 然后何季雨就被吓醒了。 全黑的房间里有何季雨细微的喘气声,他屈起膝盖,一手抵上发着凉汗的额头,心脏彷佛被谁掐住地慌。 情绪很少激烈得会需要借助粗话来表达的何季雨,此时此刻心中充满了向北边靠拢的念头。矮柜上闹钟的萤光绿指针指向四点,他睡下后的第三个小时。 「……」 多亏尹秀睦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个性,见人说鬼话,见鬼说神话。 手指草草爬梳过两下头发,何季雨躺回床上,背脊还泛着凉。窗帘拉起,房间一片黑暗,天花板也是黑的,万籁俱寂,这种时候维持清醒,他躲不过自己。 他终于觉得恼怒。到底他要在谢谖这个人身上浪费多少时间? 何季雨打开书桌台灯,随手抽过一本书想转移注意力,雀屏中选的是一本诗集,总比不小心抽出王泽鉴的侵权行为或是吴庚的行政法之理论与实用要好得多。但是很快地,就像破窗理论的实践一般,当你身上插了一把箭,就会有更多无数的箭矢向你射来。 现在,你要往什么方向去 有什么实用的信仰可大于被爱 然后又无所冒险 无所耗损与寂寞 诗人说,你应该被爱。 尹秀睦那日还在造着有男当弯直须弯的句子,何季雨问他事情该怎么如他所说那般简单,尹秀睦仅是打着水漂回道:每一个决定自己不需要伴侣的人,都是试过了,才决定不爱。 台灯发着微弱的光,何季雨坐在书桌前,一夜再无眠。 何季雨的脑袋简直像刮坏的唱盘不停跳针播放诗句。 然而谢谖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四月初谢谖来了电话,邀他一起去看音乐剧,是睽违十三年再次来台公演的英国剧团,公演剧目是法国文豪Victor-Marie Hugo的悲惨世界。何季雨很心动,就跟女人在店里挑了件不错的衣服却被店员一把抓住朝他说这是限量款而且很可能是最后一件一样的心动…… 「期中考快到了。」他说。 手机那头传来轻笑声,何季雨完全能想像谢谖笑起来的样子,不是用于社交的、公式化的,而是无奈且必须让步的。他听见男人笑着说:「这么说来,我考试也快到了。」 「所以?」 「我之后会比较常待在家,离你那儿近,所以周末想找你一起念书,方便吗?」 走在校园里何季雨抬头,难得露脸的太阳热辣辣地伸出爪牙,光天化日,手机讯号蛮好,何季雨想大白天说鬼话不晓得有没有效。 「承蒙大人青睐,小人不胜惶恐。」 「我可听不出你的语气有半分惶恐。」 废话,他面无表情说的嘛。 「我习惯自己一个人在家念。」 「即使比起两个人的事半功倍吗?」 「等等,你这是在跟我炫耀你很厉害吗?」何季雨看了下腕表,三点半,很好,今天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念书。 「Well,考试这种事情,有点小技巧没什么好骄傲的。」 何季雨彷佛看见谢谖耸了下肩膀,甚无所谓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非辩解。谢谖的聪明有时会分化出一点小聪明,又或许该称之幽默,只要他想,便总能巧妙地引导局势,而不致于让气氛变得尴尬。 「好吧。」何季雨停下脚步,等待对街的小红人变绿。「我找不出什么具体理由说服自己拒绝你,但我好奇你积极的理由。」 谢谖反问:「对朋友付出需要理由吗?」 朋友?这个词汇让何季雨高高挑起了眉毛,他的喉咙里长出冰块,冰冷既锐利,「听起来似乎和我当朋友,你付出得比我多很多。」 「我无意这么表示。你维持目前的样子就很好。」 「哪种样子?」在你眼里何季雨是什么样子? 何季雨走过斑马线,耐心与对方有意的沉默相处。 「我欣赏的样子。」 ……有讲跟没讲一样。艳阳高照的光天白日,何季雨觉得自己体内阴暗潮湿,有发霉的毛线缠成一团,内外温差,激化他的反社会人格。 「哦。你都这样跟朋友说话的吗?」 「好问题……我想应该没有。」 内外温差,首先会得内伤。如果是玻璃材质,还有膨胀破裂的风险。 刷卡进了社区大门,等电梯的空档里他对男人说道:「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要如何判断他自己需不需要拥有某样东西。」 「嗯?怎么突然在想这个。」谢谖从善如流地问。 「嗯……也没什么。」何季雨和手机对话,眼前是电梯门开,他说:「最近读了一首诗,诗名叫『你应该被爱』。你认为呢?」 说完就踏进电梯里,左手按下楼层键,右手上,手机讯号格归零。 心安理得地按掉通话,何季雨转了半身,眼角瞄及电梯镜子里的身影。他索性转过身去,对镜子里的人打招呼。 「嗨,何季雨。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笨拙迂回的试探呢。」 楼层指示灯一层亮过一层,镜子里何季雨耸肩以示无解,镜子外何季雨却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 出了电梯门,谢谖没有再打来。将沉寂的手机收进包包,何季雨的心境豁然开朗。他想或许这就是柳暗花明,把疑惑丢给别人,握回主动权,先前的阴霾情绪一扫而空,就让谢谖那家伙去想:他是什么意思? 也许这样的优势不会维持太久,但至少能让他短暂脱身,即使身陷泥淖,起码不继续往下沉。他晓得谢谖将会给出一个强而有力的反击,当他拨了通电话给于怀安,后者颇富兴味地、长长地哦了声。 「一句话两面刃,你这等于是把自己也逼向墙角。」于怀安用清冷的语调说着,又嘲讽似地补了句:「迂回的人类。」 「嗯。但不做点什么,这样下去我迟早得内伤。」 「那顶多能算瘀青。」于怀安半开玩笑地说道:「身为学长,我应该给你一个忠告。做好心理准备吧。」 「嗯?什么心理准备?」 「受伤的心理准备。」于怀安一贯无情的言语透过无线电波,从彼方一字不差一字不漏地送进何季雨耳里,「季雨,你已经开始期待了。」 「……」 「……」 「……学长。」 「挂电话吧,我接受。」 你说的。 何季雨二话不说把手机丢回桌上。 这个打击来得毫无预警且过于巨大,何季雨闭眼趴在桌上,脑袋是碎纸机回收桶装满了细碎纸片,拼不出任何结果,白花花一片,茫然散落着,彷佛宣告那些肢裂五体的单纯愚蠢,有废物两个字在心上陡然而生。 ……说是废物好像太夸张,那就笨蛋好了。 真是一朝天堂一朝地狱。果然没有推人下地狱这回事,要人下地狱,也得自己先身处地狱才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 思维处于解构状态,脱离正常秩序的想法如幽魂一般缥缈、在脑里一闪一现地飘荡,何季雨已无力为自己辩驳,一跳一跳的心脏规律运作,趴在桌面上他能听到自己活着的讯息。现阶段他残存的、仅有的一小小块理智,那有能够和于怀安同步的频率的理智,被于怀安的话语侵蚀掉一大块之后居然尚有馀力提醒他,于怀安是对的。 对谢谖,他已经开始期待。于怀安是对的。 何季雨从未像过此刻。此刻他是如此地希望于怀安犯错。 于怀安要他做好受伤的心理准备,于是首先给了他一针。打麻药的针很痛,于怀安就是这么有效率,用他无情的温柔来对待身边每一个人。 何季雨抱头在心里无声地哀嚎,桌面上有东西震动,有谁又朝何季雨的手机号码按了拨话键。他捞过手机接起,就着趴在桌上的姿势,秀朗清隽的声线立刻体现在耳边。 「学长午安。还在担心谢谖的品质吗?」 ……差点忘了尹秀睦也是个单刀直入的角色。 「我比较担心我会变成卡债族。」啊啊,真好,他还剩下一点幽默感。 「哈哈,怎么会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嘛。」 「你看过地狱里有云的吗?」 「……喔呀。这么说来,莫非学长觉得自己身处地狱?」尹秀睦以一种「哎呀真是糟糕」的语气说道。 「地下十九楼,房租很便宜,可以分你一块住。」 尹秀睦咯咯笑着,说:「住B19是因为刚刚被于怀安学长从B18又打下一层吗?」 何季雨扯了扯嘴角,回答:「你哪时改当消防员了。」 居然来救火。 「不不不,我这叫消息灵通。嘛,话说回来,学长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死。」 「学长别死啊,便宜房租难找,就算是人类,也总会有适合住在地狱里的人啊。」 适合住在地狱里的人。 「你说于怀安吗?」 尹秀睦大大咳了一声。 「学长要这么说我也不否认……」 「所以呢?你到底打来干嘛啊……」何季雨有点累,特别在这种时候还要拨出心力和AB血型的人沟通。 「救火……啊不对,总之呢,大概就是关心一下学长。」 「谢谢你的关心,再会。」何季雨说完就要挂电话。 「啊、等等!」 「嗯?」 「适合地狱的人,也能在地狱里幸福。天堂房价太高,一堆华丽泡沫,我有住那边的朋友前几天跟我说,他很怕哪天抱着竖琴弹一弹……会莫名其妙从上面摔下来。」 何季雨握着手机笑了。 「告诉他记得先吃止痛药。」 何季雨仰起头,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接连被两人这样一闹,他也自怨自艾不起来,或许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他才显得旁徨,而又因体会了自己的旁徨,更加手足无措。 尹秀睦说,即使身处地狱也能幸福。但其实身处地狱的不是他——何季雨是个对身处何方皆无有所谓的人。 ……都忘了自己是谁。 何季雨之所以是何季雨,就因为他无须花费任何气力,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便是「何季雨」。他的心态以及衍生出来的作为为自己的名字赋予了一个定义,一个形象,一个有特定形容词的躯壳;然而内在心态一旦受有动荡,人们便容易忘了那外在躯壳,心里挣扎激烈有如战场遭受千军万马踏过,自我怀疑,无所适从。 已经丧失了「如果是我,会怎么做」的思考可能。那个外在躯壳也是自己,从本质而生的东西,脱离不了本质的特性。如果是平常的那个我,众人以为的那个我,会怎么处理这一次的事件?倘若冷静下来,回归平时内里与外壳相互平衡的状态,「我该怎么做」就不再是问题。 ……只是偶尔鬼打墙的时候,会需要朋友甩个两巴掌让自己清醒就是了。 那天傍晚,北部天气转阴,隔日即下起滂沱大雨。 锋面带来丰沛水量,台北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各样类型的雨,周末谢谖找来时,何季雨正关上气象新闻的网页。 气温十九度,笔电右下角显示的月份是四月,肯定地球气候变迁得越来越不适合人类,何季雨换了件轻便的灰色T恤,套上薄外套,放了两本教科书进包包,一手抱着小六法,拿起钥匙出门。 谢谖站在社区大门外等候,见到何季雨,他撑开手中的深蓝色素面雨伞。 对街适巧一对情侣走过,男方替女方撑伞,自个儿半身露在外面淋了个湿;一台机车骑过社区街衢,机车上还是一对情侣穿着雨衣,后边女方搂紧了骑士,雨水滴滴打在两人一蓝一粉红的塑胶雨衣上。 谢谖的黑色轿车就停在社区前面,从大门走过去有一小段必须淋雨的路程。何季雨来不及拿出摺叠伞,男人的伞已举到了他的头顶上方。 谢谖的黑色轿车停在雨中,何季雨心忖,有车果然就是不一样。 何季雨迟疑两秒,决定让谢谖的伞送他到车边。手上的小六法是他的命,可这条命抱在手里又很麻烦,他不想一手撑伞一手护命,到了车边还要协调肢体以便在开车门的同时关伞。 坐进副驾驶座,左方是驾驶刚上车,依序发动车子开了暖气,谢谖的手伸往仪表板旁的出风口探测送风,何季雨问:「去哪?」 车子驶离现场,谢谖唇边有低微的弧型。 「我家。」 ……跳车!这是何季雨的第一个反应。 绝望地发现扳开车门锁硬跳他可能就不用期中考了的这个事实,何季雨的第二个想法是:这根本自肥吧?不会太明显吗?小说男主角就可以这样? 「……我们进度会不会太快了点。」何季雨镇定道。 谢谖动作优雅地转着方向盘,人却是噗哧一声笑出来。何季雨跟着干笑,手上小六法差点砸过去。 笑屁啊。 毫不知情差点改演悲剧的男主角,谢谖解释道:「考量到我们会有交谈的必要,我想去图书馆应该不太方便。我父母出国旅游,你来我家不会遇到其他人,不会有人打扰你念书。」他停顿了下,提出替代方案:「或者你不愿意,我们另外找一家咖啡厅也行,环境适合念书就好。」 ……真是完美的说词。 何季雨对着男人侧脸露出鄙夷眼神,一句「你都这样说话的吗」梗在喉咙被压下,深怕一说出口,将有后患无穷。 耳边小天使温柔劝说:去哪里都可以,能跟谢谖在一起就好。 小恶魔冷淡怂恿:跟他在一起,你就能正大光明地蹂躏他,践踏他。 何季雨感到后颈蹭下一滴冷汗,这两只的脸怎么长得有点像他的某个学长和某个学弟。 尚且分神地想着「不对吧学弟是恶魔,学长是阎王,到底哪来的天使」,谢谖一句话像阵风一样飘过来,吹醒何季雨的白日梦。 「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 才九点,何季雨宁愿睡饱点,完全不考虑提早起床吃早餐。 ……等等,他们结束上一个话题了? 「我家附近有间不错的早餐店,你可以选择内用或是外带回我家。」 嗯,对,你家。谢谢你记得加上个「我」字……不对,他明明就没针对上个话题给出明确回覆吧? 「你这样是强迫中奖,先生。」何季雨无法不持续鄙夷这个人。 「吃早餐有助于提高学习效率。」下着大雨的道路本就难驶,谢谖一面注意车况,一面说道:「研究报告说的,你就从善如流一下吧。」 谢谖显然没察觉何季雨话里的双关……才怪。这男人一定、绝对是刻意忽略的。 「你弹琴吗?」何季雨突兀问道。 「钢琴吗?小时候倒是学过几年。怎么了?」 「没什么。」何季雨姑且一笑,「只是想必你弹得很好听。」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听起来话中有话。」 「错觉吧。」 何季雨遮着嘴巴打呵欠。算了,日后再计较,考试比较重要,先留住青山再说。 后来他们在早餐店用完早餐,到谢谖家后直奔书房。谢谖的家坐落在高级住宅区,是一间说小不小,但也不豪华的公寓。听说是两年前买的新房,作为养老的用途,自然买得离市区远一点,舒适一点。 谢家原先住了几十年的房产便出租,谢谖一个人用不着大房子,于是在T大附近另租套房,有空才回新家。 何季雨翻开林秀雄的亲属法,谢谖端了杯咖啡进来。 谢家的书房干净整洁,除了木制书柜之外,有张与餐桌差不多大小的白色长桌,配了两张椅子,何季雨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谢谖将咖啡放到离书本远一些的地方,他悄声说了谢谢。 「不谢。」谢谖听见了,莞尔着,大方给了回应。 谢谖仍旧站着,何季雨抬头,意外撞上对方笔直对着自己的视线。 男人的眼神深邃,让他在意识到不妙的上一秒就有什么是疾速而来,汹涌袭进他的瞳孔,向下扩散,遍布,浸润他的胸腔。 「我有点事要先回房处理,一小时之后我再过来,可以吗?」 「……嗯。」 「那你先专心念书吧,不打扰你。」 「嗯。」 男人带着微温笑意关上书房的门,何季雨随即抹了把脸,对自己方才退化到比婴儿还不如的语言能力感到极其懊恼。心脏强而有力地跳着,那种异样感仍徘徊在身体里,如同花火爆裂后的烟硝,浅薄的,却并非在淡去过后真的一点不留。 喝了口咖啡,何季雨闭上双眼沉淀心绪,待至烟硝已是肉眼不见,方睁开眼睛,拿起黄色蜡笔融入有字天书。 短短一个小时的逝去足以象征求学之路的漫无止境,民法亲属编的法条素来繁琐、时而冗长,彼时有谢谖推门而入,何季雨念不完一个收养篇章。 谢谖带了一叠笔记本和铅笔盒在他身旁坐下,何季雨埋头苦读,他亦不打断,就静静地待着,翻阅他充满使用痕迹的法律笔记。 何季雨皱眉一阵,拿过有夹子夹起的讲义与课本对照,蜡笔划过几划,眉间皱摺豁然消失,课本的翻页速度稍微快了起来。 咖啡冷却多时,终于何季雨阖上亲属法,将之搁置一旁。谢谖观察他一副解脱样子,问道:「很累?」 「是很烦。」何季雨喝掉仅剩的一点咖啡,深深地呼吸,「戴家和林秀雄的学说见解总是对立,我教授教的是戴家学说,早知道就不买林秀雄的亲属法。」(注7) 后来他在耐心耗尽前改变策略,拿出老师发的讲义辅以上课笔记,两者配合着念,凡是林秀雄书上所提的非重要见解一律跳过,修法的历史沿革跳过,附注判例跳过,老师上课没提的部分也跳过,如此总算在他被逼疯之前念完了第六章收养与第七章父母子女间之权利义务。 「所以你从亲属解脱了吗?」谢谖被他从未显露过的这一面给逗笑了。 「还有监护跟扶养……」何季雨的语气瞬间飘渺了两个层次。 「那暂时换个口味吧。」谢谖抽过某本笔记本翻开,拿出原子笔,「我先讲行政法的解题架构。」 何季雨自然而然往谢谖的方向靠近,中间谢谖用来举例的题目对他来说都不难,一边听也算是复习。谢谖的答题脉络清晰无比,每一个争点都能反射性地列出答题架构,审查的顺序井井有条,论证简洁有力。 「……其实行政法和宪法差不多,用三阶论,该引的指标释字写一下,核心在最后的论证上。公法和民商事法不一样,题目没有标准答案,只要论证有理,不管你的结论是什么,老师不会因为你们立场相左就改你错。」 何季雨抬眼,「……你真的本科念企管?」 「双主修法律。」谢谖阖上笔记本,将之推往何季雨,「这些笔记我不急着用,先放你那吧。」 「……这么好?」想干嘛? 「物尽其用,能帮上你的忙我也很高兴。」 习惯性的客套台词。何季雨低头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谢谖忽然问道:「中午吃面可以吗?」 他抬头就要回答,却在那刻愣住了。不是为了谢谖的提议,而为了谢谖脸上流露出的、温柔以及些微宠溺的表情。 ……太危险了。果然应该去图书馆的。同样的方式他会中计两次他就是笨蛋…… 「……可以。」 ……他是笨蛋。 谢谖笑着给他一句「好,等我一会」,起身去了厨房,何季雨回神,大脑思绪分成两个回路,一是很想掐死这样弱小的自己,二是警觉这样的自己太不正常。 他从谢谖那里得了太多的糖果,捧着满出手心,满得掉了自己名字。 那天有关诗人的问句,之后谢谖一字未提,他们相处依旧,谢谖离他越来越近。他晓得肇因不是糖果,糖果不足以诱惑何季雨。 他已经开始期待。不为谢谖给的是糖,而为给予的人是谢谖。 有一场核爆终于发展至昙状云的形象,下雨的世界仍然一片湿漉,地上有水坑,雨水还在不停地填满它;微凉空气中有残存的烟硝味道,有双皮鞋踩在了水坑边,水坑里的雨,停了。 屋外大雨在不知觉间停歇,有阳光几缕打在谢谖的笔迹上。 何季雨来到厨房,倚着餐桌看谢谖的背影。他在心中反覆思量男人的名字,这两个字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占据他太多思考的额度。何季雨的世界其实很单纯,单纯得使他能够认真对待每一件人事,是以当男人出现,他无所谓;但是当男人更进一步,便逼得他不得不认真思索要如何面对。 说是想得太复杂也好,缺乏经验也好,为什么要这么认真,这么严肃?轻轻松松顺着心情去做不就好了吗?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 那他就不是何季雨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存活模式,脑袋构造不一样,盛装情绪的瓶子不一样,身体所能容忍的各种极限不一样,懂了自己被爱的感受不一样,爱人的方式不一样。 谢谖用他的方式对待何季雨,何季雨以自己的方式尊重谢谖。 「好了。」谢谖将煮好的一锅面分成两碗,转身发现何季雨安静站在一边,不由得怔了怔,又拿了汤匙筷子,两人一同坐下吃面。 「考试期间就将就点吧。」谢谖说。 谢家的厨房里有午后时光的静谧,炉火休憩了,剩馀食材安份躺回冰箱,流理台包容待洗的锅,似是假日的午后本该如此慵懒,两人并肩而坐,层层事物覆上太阳斜照的温黄色调。 素白瓷碗里装着宽版面条,几把深绿色青菜,一颗蛋,面汤表面浮着少许红葱。何季雨伸手拿起筷子,平静说道:「不会。我喜欢鸡蛋面。」 何季雨维持贯有的神色吃面,波澜不兴,身边谢谖也吃面,没说话,就是有莫名的无声的温柔像棉花糖,混着太阳烘晒过的阳光味,温暖地填塞了整个空间。 傍晚谢谖送何季雨回家,太阳毕竟不敌锋面,短暂露脸,旋即落起绵绵细雨。何季雨抱着小六法下了车,刚想直接奔进社区,谢谖的伞再次回到他头上。 谢谖站在车门边,肩膀淋上零落雨滴。 「明天一样时间过来接你。」 「嗯。」 雨水打在黑色的柏油路面,鼻间是潮湿的气息。几个小时之前,有阳光是昙花,几个小时过后,他还是雨。 「等你期中考结束,」谢谖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好啊。」 「嗯。」 「嗯。就这样吧,再见。」 「再见。」 何季雨快步走进社区,没有回过半次身。 夜晚的倾盆大雨成为规律,路上行人匆匆,窗外的世界起了雾,何季雨拉上窗帘,徒留雨声布满他的世界。天气反覆无常,何季雨隐约见着一条路,却不确定该不该走。 隔天的天气还是很糟。人们无所不用其极地避着雨。 后来锋面走了,何季雨安然度过期中考。某天收了东西要走出Howood社办,是希把考古题还他,问他最近忙什么,何季雨想了想,回答她:五月的社团评鉴快到了。林孟曦哀号社统报告好难写,早一步脱离苦海的何季雨指指埋首笔电、手边一堆文献资料的陈海,说:有学长陪你。 何季雨和谢谖保持着一个月见三四次面的交往密度,其他时候多用简讯或者电话连络,他们看展览,看舞台剧,喝咖啡,电影约却是直到何季雨结束大二生涯才兑现。 很多年过去,即使再多年过去,何季雨每次回头,依然有着很深很深的宿命感。对于这一年。 这一年注定要发生。就像他们注定要相遇。那些隐藏在生活细节之中串起他们的链子,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被缘分打上好多个结,没有人注意是什么时候,是谁,为什么,有人轻轻一拉,因此有谁踉跄几步。 有谁一扯,他们就都跌了。 何季雨的大二生涯,结束在杨峻三毕业的骊歌声中。他把社团社长的头衔交到林孟曦手里,新的社长为社团找来几个新生,Howood还是校园里那个神秘无聊的小小组织。 七月的第一天,从电影院走出来的时间是黄昏,何季雨听不见谢谖伫足于凤凰花下的骊歌,却听见有风唱着离歌吹过,卷起一片衣角。 谢谖在那一年六月毕业,七月入伍。 那一年七月,小花也从校园里毕业,问了大家地址,手握一张机票消失。 八月,林孟曦和杨飞交往,摘掉右耳耳钉,穿起长裙,留起长发。 同年十二月底,律师二试放榜,陈海落榜,开始第二年法研所的浮沉;杨峻三领了证书,不久即跟着入伍。 那一天他们看完电影,谢谖说了他会出国。服完兵役,就出国念书。 他们的相遇注定了他们的分离。何季雨忘了曾在哪本书里读过的,有一句话说:人就是注定了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学习分离。 离歌奏得太响,时间毫不留情。谢谖当兵的那一年里,他们断了连系。谢谖退伍,何季雨已准备迎接大四。那一年有太多空白记忆,校园里,是希还在,陈海还在,林孟曦还在,记忆却留有那么多空白。 气球终于四处飘散,何季雨也是其中一颗,缓慢地往上飘,飘得失去了时间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学长,你说的短期之内不论结果如何,指的就是这个吗? 何季雨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炎夏七月,医院的空调却让人遍体生凉,从脊髓而生,直直寒往心底。 今天是谢谖出国的日子。何季雨推开病房的门,林孟曦躺在那里。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世界。那是林孟曦的世界。 何季雨不曾离开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下着永恒的雨。小花离开了,一年了,只有他还留在原地,映衬雾和雨的相异。 从七月到下一个七月,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和同等份量的空白一起,构织这段岁月的记忆。有谁将链子一扯,他们就都跌了。在膝盖隐然生痛的那个当下,链子松了。 缘分打下的结无法解,链子就松了。 何季雨走到病床前,林孟曦的手腕上覆着层层纱布。 死寂的白色里病房的门被用力推开,是希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所有的争点早已个别地扣在他们所建立起的链子上,隐隐发着明灭的光亮等待他们发觉。他们终于发觉,以链子的毁断作为代价。 何季雨将病房让给是希,医院走廊的灯光亮白得刺眼,放假出营的杨峻三就站在那底下,无语和他相视,受白色的侵蚀。 今天是谢谖出国的日子。谢谖出国前和何季雨吃了一顿饭,给了他一张纸条,如今收在他的外套口袋里。 谢谖的温柔也是永恒的,只是需要隔离。 时间走得太快,快得他们措手不及,留下后悔,留下遗憾,留下无数相遇后的分离。留下「注定」。 「今天天气很好。」 何季雨深深呼吸,悠悠举起手,向前任社长打了声招呼。 记得有谁是这么说的,相遇是意义,分离使意义发生。 注6:本章标题及末句出自石计生,〈端午之觅〉。 注7:戴炎辉、戴东雄、戴瑀如三人皆为法律学者,三代合着有《亲属法》、《继承法》,戴家家族事迹请爱用谷歌。另,林秀雄于其着作详列各家学说,只是往往针对戴家学说有不同见解。戴林是民法亲属、继承领域之二大家。 第六章:倒叙法 青春是一道免死金牌,容许伤害,容许荒唐,容许疼痛,容许死亡。 何季雨的青春平淡无奇,结束在没有伤口、亦无溃烂的地方。 「林孟曦在接任社长那一天向是希告白,是希喜欢的人是杨峻三。」 青春是杰出的小说家,林孟曦的剧本,是宛如蔷薇花般鲜血淋漓的杰作。 后来林孟曦和杨飞在一起,两人的交往分分合合,谈一场恋爱消耗彼此,纠缠直到耗尽最后一分美好。 他们的事,旁人无从置喙。杨峻三考取律师资格后入伍当兵,和是希谈无人知晓的恋爱。何季雨很后来才知道,原来从那一年暑假起,是希未曾再踏进Howood社办。 林孟曦喜欢是希,喜欢得痛,把日子活得像海,表层规律无恙,却总有一天要受底层卷起的骇浪倾覆,每一朵以蓝为底的白色浪花都是心底刨挖三尺的伤。 「那么……」 「……嗯。救回来了。林孟曦的室友忘了拿东西,临时回家,一看书桌地板都是血,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 有一些人总是很有本事,能把青春活得太青春。 「是希在病房里面哭,杨峻三面无表情站在走廊上,理着当兵的平头,那样子看着,有种矛盾的滑稽。」何季雨转着手里的Vodka Lime,说道:「那天天气很好,好得一切像在作梦。」 真实的人生永远比小说荒谬。他们不在演电影,他们在用力地呼吸,用力地活,尽管有哪里出了错。 「林孟曦的作法没有改变什么,或者说,终局性地改变不了什么。出了医院,她还是那个支持弱势,勇于站上街头为各种议题发声的林孟曦。是希和她中间本就没有阻碍,她只是过不了自己的关。」 某个晚上杨飞找他喝酒,也因为另一名当事人的叙述,他才得以拼凑这整件事情的大略面貌。无论他对她的那份喜欢是否承受得起检验,而她对他的喜欢又是否纯粹,杨飞都想救林孟曦。 她并非不爱他。杨飞说。 何季雨觉得头有点痛,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让他好想拿笔在纸上划一划、连一连,他们之间的问句,比他在任何一本法律教科书上看过的题目还要困难。 杨峻三的家境其实不好,父亲早年亡故,母亲顶下一间小吃店营生;杨峻三的大学生涯,过半组成成份就是打工。纵使考上律师,是希的父母在知情后仍旧反对两人来往,彼时是希还在学,没有独立能力,两人的感情亦是一番磨难。 林孟曦、是希、杨峻三、杨飞。这四个人各自僵持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人愿意离开,没有人愿意跨出一步,互相拉扯牵连,中间有伤口像涟漪扩散,逐渐吞噬他们。 何季雨与陈海站在一旁,终究没来得及出手挽回。 「八月底的时候我去了趟台东。找陈海。」何季雨说。 「陈海是台东人?」 「嗯。」何季雨点头,「Howood毕竟是这整件事情的起点,陈海心情想必也很复杂。趁着开学前我去找他,原本想着两个地位尴尬的人或许可以聊聊,结果却多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嗯?」 「雪的故事。」 何季雨将额头抵在手背上,笑着补充:「陈海跟我说了。那个雪融的故事。」 自强号驶过北回铁路,视野开始看得见海。车厢里发出此起彼落的、小小的惊叹声。何季雨戴着耳机,将头靠在窗户上。 天空是蔚蓝画布点缀几朵静止的云,从车厢里望去,岩岸之后便是海,沉稳的深蓝色的海,海平面完整地切割了它自己和天空。有游客举起相机试图拍下这幅画面,最后却败给了沿着铁道平行矗立的电线杆。 何季雨笑了笑,切掉随身听里Monster Movie的Shortwave,倾身递出两个铜板,换来一个铁路便当。最便宜的那个版本的铁路便当。 鹅黄色火车票被收在皮夹里,那上头有干涸的红印泥。何季雨上了火车就听歌,日文歌听腻了换英文,车厢里的乘客多半在侯硐下车,何季雨一面吃着便当,一面看火车过站数次,月台上还有阿姨戴斗笠穿袖套、推着便当车叫卖。 当窗外景色再不见海,车厢顿时陷入一股安详氛围。吃饱了,海也看够了,该睡一下。似是被这样懒散的空气所感染,何季雨重新按下播放键,伴着Thriving Ivory主唱磁性的歌声入眠。 Do you believe, i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Tell me do you believe? Do you know, that everyday’s the first of the rest of your life Don’t tell me if I’m dying, cause I don’t wanna know If I can’t see the sun, maybe I should go Don’t wake me cause I’m dreaming, of angels on the moon Where everyone you know, never leaves too soon 你相信吗?每一个太阳升起的崭新日子,都是我们馀生的最初。 请别告诉我若我正在死去,我不愿知晓。 如果看不见太阳,也许我就该走了。 请别叫醒我,让我继续梦,我梦见月亮上住着天使。 那处地方尚有你熟悉之人,且不会离去得太快。 何季雨在火车驶过瑞穗时醒来,经过池上,在关山下车。 陈海骑着一台阳春型机车来接他,关山火车站很迷你,何季雨出站后立刻见着陈海,后者拿安全帽与他的一袋行李交换,带他回到一幢平房民宿。 民宿坐落在小镇边缘,离山离得近,关山的街道规划呈井字型,背对火车站直走,到底左转,有一条柏油路缓升而上,陈海以不到四十的时速载他,在那条不知延伸何处的柏油路上右拐,拐进一条十尺小道,小道底端宽阔一片,有平房悠然坐落。 「你今晚住这。」陈海挪挪下巴。 何季雨下了机车便呆立在宽阔的庭院之中。远处是翠绿山峦叠嶂,身后围绕几盆叫不出名字的植栽,他对着民宿的铝门发呆,超出预期的待遇让他错生逃跑的心虚。 逃离台北的心虚。 「发什么呆?安全帽给我。」 陈海停好机车,走过来拍他肩膀。何季雨快速解下头上装备,假装没有蠢事。 「我住这里?你家经营民宿?」 「我家在那里。」陈海指着小镇中心,「就那一排透天的其中一栋。你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难得来一趟台东,不住住民宿太可惜了。」 陈海领他进民宿,民宿主人从厨房里走出来,交予他柜台墙面上的某一把钥匙。钥匙圈是一块比手心小上一些的叶形木头,重量很轻,上头有彩色涂绘,何季雨拿到的这一个,有身穿传统服饰的人们在跳舞。 「这个很珍贵啊,要好好保管。」 民宿主人告诉何季雨,这里房间的钥匙圈独一无二,不卖,也没地方买,要好好珍惜。 安置完行李,陈海问他要不要四处走走。何季雨坐了好久的火车,肢体几乎融化又凝固成火车座位的形状,积满舟车劳顿的灰尘。他说:明天吧,明天有完整的一天。 陈海往外瞄了眼天色,说:「那要不要去我家?快傍晚了。我介绍我家人给你认识,他们老是说我不请大学同学来台东玩。」 陈海口中是这么说的,但何季雨不知道他是第一个踏进陈海家的、陈海的同学。陈海高中念的是台北的学校,而他却是第一个踏进关山的,陈海的朋友。 「……不、严格来说,我不是陈海的同学,我小他三届,应该叫他学长。」 「这样啊。」陈海的妈妈是名和蔼的妇人,她面带微笑地问道:「那你们感情怎么会这么好,还特地跑来台东玩?」 「我们同一个社团。」陈海解释,他放下手上一盘水果,刚才奉命去厨房切的。 「咦,那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在玩社团?」 「小社团而已,没干嘛,所以也没什么好说。季雨这次会来台东,是想好好把握最后一次暑假,都要升大四了,再不玩就没机会了。」 陈海随口说着,叉起一块苹果咬下,陈海的妈妈起身交代道:「别吃太多,等等就要吃晚饭了。」再看看乖坐在沙发上的何季雨,「你也是,难得来玩,就留下来一块儿吃吧。」 「那就打扰了。」何季雨挺直身子。 妇人拨开门帘弯身进厨房,陈海靠着沙发吃苹果,电视频道转到新闻台,主播口齿清晰地念着交警执勤被撞伤的报导,陈海研究了下这则新闻,忽然开口:「试问行为人甲与交警乙的法律关系为何?」 「民法第一百八十四条前段。」 「背一下?」 「民法第一百八十四条前段,因故意或过失不法侵害他人权利者,负损害赔偿责任。」 「刑事责任呢?」 「刑法第……新闻有说交警的受伤程度?」何季雨转头对着电视眯眼。 「是没有。」陈海大笑,笑完了才说:「平常在社办都没见你坐这么直。你太紧张了,放松点。」 到人家家里作客哪能不紧张啊。何季雨正想答话,身后却一道声音打岔过来。 「哥,你朋友?」 「嗯,我大学学弟,暑假来台东玩。」陈海随后向何季雨说明:「我弟跟我妹,双胞胎,长得很不像吧。」 甫下楼的陈靖接着说:「异卵双胞胎当然不像。」 「哥,你的幽默感有待加强。」陈颖跟在后面下楼。 何季雨朝他们点头,「我叫何季雨,今年升大四。」 「嗯,陈靖,早我一分二十五秒来到这个世界,」陈颖的食指戳上手足的脸,眨眨眼睛介绍:「我叫陈颖,比较杰出的那个颖,今年大二。」 陈靖偏头避开陈颖的袭击,「不好意思,我是她哥。」 「呃,你们好。」 何季雨迟疑地去看观察陈海的反应,陈海一脸过来人的样子安慰他:「他们喜欢这样讲话,习惯就好。」 抵达台东的首夜,何季雨受陈海邀请,留在陈家吃晚饭。陈海的爸爸是医生,工作地点是镇上唯一的一间小诊所;年纪半百,有一头斑白头发,说起话来亲切敦厚,是很朴实的人。 吃过饭,陈海载何季雨回民宿,预计第二天再去接人。 隔天一大早,何季雨于七点走出房门,民宿老板娘让他在客厅坐下,端上即时备好的早餐。绿色蔬菜蛋饼加上水果沙拉。老板娘磨了满满一壶豆浆送上,何季雨倒了一杯沉默,豆浆壶的刻度来到八百毫升。 民宿客厅摆着好大一张长型木桌,一边四张、一共放上八张藤椅,何季雨辨认不出木材,只得运用半昏半醒的神智驾驭刀叉吃蛋饼。半晌,比脸还大的西式餐盘空了,他抬头,眼前是一列窗透进昏暗晨光,窗扇铝条将屋外广场分割成八等分,窗有窗帘,八道窗一明一暗地排列,窗外一株松科栖息如茵草坪,以百年一寸的速度舒展身躯。 清晨七点半,民宿昏暗客厅里,一壶豆浆陪何季雨发怔。 陈海一脚踏进民宿。 「咦?我还以为你会睡很晚,早……」 「喝豆浆。」 陈海的「安」字刚滚上舌头,一杯装了九分满豆浆的玻璃杯被推过来。 「……」 「唉呀,同学你有吃饱吗?」正要出门一趟的老板娘经过客厅。 「……很饱。谢谢招待。」 「嗯,我想想喔,关山的特产……」陈海一手抵着下巴思索,口腔里有浓浓的豆味,「关山米?」 「……」 民宿里,两名青年并肩对窗而坐,一人一杯豆浆,桌上尚有半壶静置。 「嗯……环镇自行车道、亲水公园、旧火车站、热气球……喔不过现在没有热气球。」 「去哪都可以,先乾杯吧。」 「……乾。」 两个小时后,台东关山全长十二公里的环镇自行车道上,多了两个神经病。 修正,是两个「走」自行车道的神经病。 「……拜托你出去千万不要说我们干过这种蠢事。」 「……对不起我错了。」何季雨衷心认错,擦身而过一道里程牌。 4K。 6K。 10K+500。车道坡度0.2%。累计消耗270.30大卡。 他们走到十一公里处,好不容易遇见休息区得以停下。说是休息区,其实也只是河道边上的两副桌椅,公园凉亭常见的那种。 陈海爬过去坐下,对何季雨说:「这条河是红石溪。喏,更远一点的就是卑南溪。」 后半段车道是沿溪修筑的栈道,水泥地面,有红砖区分双向车道。一路走来是一期稻作收割完毕的田,一亩一亩,整片的田。它们恣意任真地躺仰,于天地的缝隙间,右边是山,左边是海。 何季雨往太平洋的方向眺望。花东,这里就是纵谷。这就是纵谷。 纵谷有无垠蓝天,有田亩连绵,有灰色小镇,有桃源人间。背对庄严山脉,面向宁静之海,像母亲轻捧起的手,孕育无纷无争宇宙。 清澈水流滚过红石溪,白鹭鸶收脚展翅,长长翅膀划过天际。 何季雨听见陈海说:「林孟曦要是男的,我一定揍她。」 徐风吹来,何季雨侧过脸,看陈海的目光落向远方。 「做傻事的是她,跟着她痛的却是全身边的人。」陈海的口吻平静幽远,「也许她不是冲动,可是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自己没感觉了,不代表其他人还能完整。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失去半边身体,还是灵魂被挖掉一半,一想到、一看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就兴奋地对旁边说话,对空气说话……简直跟疯子一样。」 陈海的语调让何季雨想起一则故事,一则仅有标题,仅是标题便已足够哀伤的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死了。」 六个字,一句话。 何季雨的指尖蜷曲,心脏在那一刻难掩错愕,狠狠颤抖。 陈海站了起来。 「一个人是生是死,用说的,很轻松。云淡风轻,没有真实感……因为真正的重量在这里。」陈海用手点点左胸。 陈海的身影渐渐和谁的重叠。何季雨幻觉,是脑海里某一格抽屉忘了拢上,留一道小口,有什么逐渐渗透出来,弥漫一个念头:彷佛,彷佛曾经有谁,也是这样指着自己心脏告诉他,死亡不能被选择。 李盈恩。陈海失去的那部份,最初也有名字。 ****** 陈海和李盈恩同年,他们小一同班,因为座位相邻而认识。李盈恩有个大她两岁的哥哥,每天放学都会到一年级教室接人,兄妹俩一起走路回家。 小三拆班,陈海与她最常相遇的地点变成升旗台——月考后,校长表扬各班第一名的升旗台。每当唱名颁奖,陈海没有错过李盈恩班导师眼里的欣慰,那欣慰像是在说:你果然和你哥哥一样优秀。 陈海隐约察觉,李盈恩的眼里住着仰望。 陈海是长子,时常要帮忙照顾一对难缠弟妹,他不懂有一个人走在自己前面的感觉。五年级再次拆班,两个人被分到隔壁班,哥哥毕业,换陈海陪李盈恩走路回家。 朋友熟稔到一种程度,交换秘密会是必经过程。李盈恩说她的梦想是离开家乡。 小海,我想到台北去,我想去那里看看。有机会也想出国,可以过很冷很冷的冬天,围亲手织的围巾,铲门口的雪。 ……小海,爸妈跟我说哥哥要去台北念高中。哥哥成绩很好,我想他一定办得到吧。 你也一定办得到。陈海回答。 可是我不懂。李盈恩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里。 不懂什么? 爸妈说,我不需要升学。 陈海于是顿时醒悟:李盈恩拿恐惧喂养她的仰望。 李盈恩在众人期盼之中进入中学,师长无不对她抱有高度期待,她活在某种光环底下,努力追赶两年的差距。李盈恩读书,考试,运动,比赛,领无止尽的奖杯奖状,使同侪羡慕,受长辈青睐。 日复一日,直到兄长成功考取北市中学,从小镇毕业。 李盈恩品学兼优,披着模范生的壳,从最完美的状态开始龟裂。 国三的冬天,李盈恩陷入情绪不稳的池,人前优秀,人后不语,两人私下相处,陈海始终试着说一些话鼓励她。李盈恩褪去那层完美外衣,首次对他说,她好累。 班导师做升学调查,李盈恩在国文科办公室外边碰上跑腿的陈海。李盈恩缓缓眨了一下眼,牵动嘴角,扬起一抹坚定的微小的笑。 她说,小海,我决定考台北的学校。 陈海那时以为问题解决了,跟着开心,承诺她他们一同离乡背井。此后迎来新年,新学期李盈恩戴起运动护腕,爸妈送的,每天戴着上学,陈海看久了,也不致觉得诡异。 升学考试倒数一个月,他们假日到学校念书,有次李盈恩不见踪影,陈海搁下念一半的课本跑到李家,李盈恩正关上家门,提着一袋参考书,抬头对陈海笑笑,小声地说自己睡过头。 熬过升学考,紧接着就是毕业倒数。李盈恩的夏季制服被洗衣机洗坏,五月底的热夏,她穿长袖制服上课,老师让她买新的,被以接近毕业为由婉拒。 然后,他们在领到成绩单的那一个晴朗日子毕业。 他和她皆如愿以偿,分别由北部两所学校录取。他们说好要在台北重新碰面。 陈海整个暑假都在父亲的诊所打工,偶尔闲暇,脑袋总会想见他们身穿不同颜色制服,并肩走入地底捷运站,混入数不清的台北高中生里,过筑梦踏实的青少年期。 高中开学前一周,陈海与他的父母开车北上,搬宿舍,领制服,参加可有可无的新生训练。 开学后,陈海收到一袋包裹。包裹里有一本日记和一封信。 这两样东西,让陈海在开学第五天请假,搭上长长的列车回到家乡。 信里她说小海对不起。她说:小海再见。 陈海从车站狂奔至李家,却只来得及见到李盈恩的哥哥对着亲生父母咆啸。失却印象中的稳重,一向聪明冷静的李敬时动手扫落桌上茶具,李父扬手打他一巴掌,李敬时不躲,挨这一下,无畏地挺直身脊。 你们把最好的留给我,对,但是我不稀罕。你们把所有不好都留给盈恩之后的好,我为什么要感恩,为什么要稀罕? 李敬时以出自肺腑的力道一字、一字咬牙地说,李家客厅里回荡着残忍,地上是陶瓷茶具碎裂的斑斑残骸。 「我为什么要稀罕。」李敬时抬手抹过脸颊,执着的问句早已不需要答案。 陈海站在门口,听他尊敬的敬时哥用阴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神情说话。见他昂首指控那一对父母。 是你们。 是你们杀了盈恩。 是他们杀了盈恩。陈海瞳孔骤缩,在大脑尚在解构资讯的阶段、在所有痛觉袭上感官之前,李敬时转身拉着他走人。 陈海不知道他还可以去哪里,李敬时将他拖到火车站前。 「敬……」 「盈恩寄了一封信给我。」李敬时在站前的圆环坐下。 「……我也收到了。和日记本。」 「日记……」李敬时淡淡瞥过陈海,说道:「那你应该明白这个家到底有多么破烂了吧。」 陈海没有说话。 李盈恩的日记详细记录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其中包含过去的回忆,未来的梦想,以及当下的每个夜晚。她的日记到后来,书写最多次的词汇是「为什么」,还有「好痛」。 「当我冲进盈恩房间,我看到她就趴在书桌上,整个房间地板都是被撕烂的奖状。」李敬时讽刺地笑了声,「脱掉护腕的手腕布满又细又长的疤痕,她从小就怕痛,这一次会成功,八成是桌上那瓶安眠药。」 「……我读盈恩的日记,才晓得升学的事根本没有被解决。」陈海想,他有必要问清楚。 「嗯。不只这些……他们重男轻女的观念严重,从小就是这样。我有的她没有,明明两个人都考一百分,我拿零用钱,她的考卷被拿来铺垃圾桶……虽然我不在家了,后来的事情还是知道一点。」李敬时说。 寒假时,班导师曾打电话到家里沟通李盈恩的升学事宜,李家父母给出的回应当然是同意,挂上电话却是一顿挖苦嘲讽,藤条衣架,「想都别想」。 李盈恩阳奉阴违,偷偷报名了考试,用历年存下的压岁钱缴考试费,不顾长期禁足的命令,利用假日跑出家门念书,直至顺利踏进升学考教室。 直至暑假,升学的事再掩不住,她的父母从房间搜出录取通知单,李家彻底失控。李盈恩被锁在三楼的房间里,至多被允许出房门洗漱,此外足足一个多月,不曾下楼。 「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盈恩,不要活在他们的意志之下。盈恩是好孩子,怕父母生气,做什么事都很拚命……她一直努力,就为了变成他们喜欢的小孩。结果到头来,她却只证明了这个家有多可笑。」 李盈恩的护腕不是父母送的。那些伤痕才是。 她的夏季制服安好躺在衣柜里,是她的身躯体无完肤。 陈海沉默。这个夏天,他到底错过了太多。 「当盈恩对着他们崩溃,大吼,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你猜他们说了什么?他们说,不用装了,你永远都不会是你哥。」李敬时笑,「就是这句话让盈恩掉进深渊。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取盈恩这个名字,多么虚伪……」 「敬时哥……」 「盈恩的死,我是帮凶。」 陈海迷惘,李敬时低头检视自己的掌心,说道:「是我的自私,加深了盈恩的痛苦。我只顾着自己远走高飞的打算,顺势接受父母给予的资源,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尽管提醒她这个家有多糟,却还是没有挺身而出,没有挡在她面前阻止伤害造成。是我的错。」 「……那我呢?」陈海低喃:「毕业前盈恩突然多了很多奇怪举动,我早该……早该发现的……」 日记里,那深蓝色字迹究竟叙述了多少难堪话语?陈海记不得了,他不忍去细看。透过日记,陈海接触李盈恩那光鲜亮丽躯壳的内里,内里有个小女孩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满身是伤,鲜血淋漓。 李盈恩背负这些不堪入耳的评价,受云泥之别的待遇,这般活过十五年。活过十五年,终于再没力气。 当时,李盈恩的遗书就摆在手边。一句「为什么?」力透纸背,道尽痛苦与不解。 ……哪,小海。一个表面看上去似乎完美的人,并不是彻彻底底地就美丽了。有些人像雪,一旦你朝他们靠近,你会目睹有灰尘和悬浮微粒融进他们身体,他们会在无声中落地,落地有鞋靴踏过,终至完成肮脏的宿命。 「不是你的错。」 李敬时对陈海说:活下去。 「将来有一天活出自己,不要忘记盈恩。」 ****** 「那天走完十二公里,我们穿过整座亲水公园回到镇上,去吃火车站前面那家据说很有名的便当。」 故事说到这里,何季雨的酒杯已经空了,剩单薄一片柠檬躺在杯底。 他食指敲敲吧台桌面,说道:「再给我一杯,欧文。」 欧文,Owen。中英混血,有着俊朗立体的五官,为人优雅,应对得体,是这家酒吧的bartender,荒原最出众的聆听者。 欧文很快递上新一杯调酒。 「……有个小问题。」 「嗯?」何季雨一手支着下巴,懒散地回应。 「请问,Howood的真正意思是?」 今晚客人不多,欧文听他说话,受他一个人独占,何季雨边喝边说,过程有酒意发酵,疏漏一些细节。 「哦,这个。」 何季雨挑起眉毛,酒杯里冰块被转得彼此碰撞发出声响。告别陈海之时,他也提出同样的问题,陈海讶异极了,以为其他二人必曾提及。 但事实上就是没有。何季雨抿唇,喝了一口酒。 「Howood,意思是Hollow wood。」 「Hollow wood?」 「Yes。 欧文,别当啄木鸟。」欧文的反应逗笑何季雨。 点到为止,何季雨并无追问陈海空心木头的缘由,欧文亦同。 「这是个有趣的社团。」后者不介意他的调侃,由衷评价。 「谢谢。对一个无趣的人来说,你的评语很受用。」 故事说完了,何季雨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欧文说话,大部分时候他们沉默,欧文擦拭杯子,何季雨就安静喝酒。 「欧文。」 「是。」 「荒原……有故事吗?」 荒原,The Waste Land,它让何季雨想起艾略特的荒原,想起荒人手记里的荒原。 荒原有块很好看的英文招牌,是隐身在小巷内的小酒吧,店内装潢以棕色为主,几盏吊灯透出昏黄光芒,欧文的酒保制服因此成为明显的一抹白。 何季雨是在一个雨夜遇见这家酒吧。 那是个又湿又冷的夜晚,走在大街,雨水溅起沾湿裤管,行人皆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场豪大雨淋得狼狈。何季雨转进小巷寻找屋檐躲雨,意外有块木头招牌映入眼帘—— The Waste Land。 荒原。何季雨默念,而后推门而入。 那一夜,是他国考落榜第一夜。 「荒原有故事。荒原在等一个人。」欧文说。 何季雨漫不经心,随口回道:「该不会是荒原的老板吧。」 那么你呢,你也在等那个人吗?欧文。 浅浅地笑开,何季雨趴在吧台上,心想欧文身为男人条件可是满分,究竟有什么理由单身。 无非,无非是遇不见让自己心动之人,又或者,那个人不在身边。 酒水入喉,有液体烧灼而过,沿着气管往下发热,流入五脏肺腑,驱动血液走遍全身。末梢血管的扩张让何季雨的理智充满蒸气,面颊泛红,手心发热,一点也不觉得冷。 酒精在体内带起一道温度,温暖他的整个人。比起那个落榜冬天,今晚显然是个适合说故事的好日子。时过境迁,就可以说故事。 「你的朋友来了。」 欧文没有正面回答。深夜十一点,有谁推开荒原的门,朝吧台走来。 何季雨仰头乾掉整杯酒,伸手去取大衣口袋里的皮夹,欧文莞尔摇头。 「It’s worth it。」 好故事值得好酒来换,此次的消费由本店招待。 「……我可没有那么多故事好说,欧文。」 何季雨读懂欧文的表达,尚未回身,身后有道声音传来:「好了吗?好了我们就回家。」 「你下班了?」 「嗯,刚忙完。」 何季雨点头,「那走吧。」 「路上请小心。」对着两位离去的客人,欧文微微躬身。 「我会的。」 何季雨回予欧文一个明媚的笑,走出有谁为他拉开的门。 「你的车呢?」 「停在外街,这里不好停车。」 「哦。」 何季雨双手放进口袋保暖,胸口的酒意还残留,冷风一吹,额际隐隐抽痛。他吸吸鼻子,庆幸寒流过去一波,下波还未抵达。 离家北上,今年是第几个十二月了?他埋头走路,反覆心算,算得几张脸孔叠合交错在一起,紊乱了时间。忍不住回首看看荒原,那块招牌有灯管兀自亮着澄黄,在漆黑夜里显得格外阑珊。 荒原来者不拒,收容这一都市里涌进的任何故事,很多故事栖息在这里,爱的,恨的,曲折离奇的,伤痕累累的。荒原有最出众的聆听者。何季雨想,把Howood留在这里是好的吧。 陈海说,要是真的很痛,那就离开吧,受痛的人有权利选择离开。 但林孟曦毕竟是救了回来,回来,写新的故事。 「到了。」 解锁声响过两下,街边有车车灯闪烁。 「半夜出门喝酒,醉了有人接送。」自行绕到副驾驶座,何季雨一手搭上车门,唇边勾出一道轻薄:「人生既此,夫复何求。」 于怀安手握轿车锁,立在车门边抬头。 「别发酒疯。」 第七章:待解题 「我很清醒。」 「那就是藉酒装疯了。」 上了车,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仍在持续。 何季雨看窗外不停向后倒退的景色,多数招牌都已熄灯,于怀安车里的冷气让他缩了缩身子,说道:「你明天还要进事务所吗?」 「要。在外头跑了一天,诉状完全没动。」 于怀安应届录取律师,毕业后不攻读研究所,因为某种原因免役,律训后便直接开始他的律师生涯。至于为何不考研究所或是司法官,于怀安说前者没必要,后者不想。 我对当公务员没兴趣——他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不考司法官?」 「你以为司法官就不用加班吗?」于怀安神色不动地回答:「到哪里都是一淌浑水,不如待在外面自在。」 「但法官月薪十万,还有宿舍可以住……」 「很好啊,你去考。」于怀安放大绝。 「……我考不上。」何季雨顿了顿,低低说道:「一个无心于此的人,怎么考得上。」 于怀安看也不看他,说:「我早在想,你是适合走学术的。」 何季雨没有经济上压力,若是有心,在台湾念完硕士,接着到德国读博士,取得学位再回台湾任教,着实不失一条前途。只是这般兜兜转转一圈,回台湾大概也三十几岁了吧。 「你说安稳的教授生活吗?学界也很黑的啊,派系什么的。」何季雨打了一个呵欠。 「随便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好。」 「我当个小律师就满足了。」 何季雨不是没想过其他更好的可能,走学术研究,出国是最快的选择,只是他对法律的热情并不奠基在学说理论之上。他倾向了解实务,去接触这个社会,于法律之外,及法律之内。他想触摸人类社会与法律相互连结的那面地带,想理解对于平凡人而言,法律是什么样的概念。 有人认为法官即代表了正义,何季雨却懒得为「正义」二字下定义。有人认为检察官是国家法意志的代表人,何季雨想了想法庭的生态,觉得这身分太难承担。 彩虹的出现来自雨,正义的背后怎可能没有污泥。 「你跨年有安排吗?」 开门进屋,于怀安打开灯,手臂上还挂着西装外套。 何季雨一愣,「跨年?」 「嗯,下下礼拜。」 于怀安走到厨房倒了杯水给他。 于怀安大学毕业,在工作地点附近找了新住处,一户五脏俱全的小公寓;何季雨服完兵役,亦计划留台北工作,是故他们生活重心移至台北另一角,同居至今。 「好像没事……怎么了吗?」 「Ann说很久没见,想聚一聚。」 「好啊。」何季雨在客厅沙发坐下,大衣脱在一旁,放下水杯又道:「她应该不知道我们的事。」 「尹秀睦前阵子拿了两张票,他的剧团巡演,台北场。」于怀安说。 「……你们都背着我偷偷联络的?」 「碰巧罢了。」于怀安捞着外套就要回房。 何季雨拦住他,「你明天几点出门?起床叫我一下。」 于怀安在房门前干脆转身,无言等着他的下文。 「……我明天也要进事务所。」 于怀安扬眉。 「你明天也加班?」 「加班。」 「前一晚还去喝酒?」 「呃,对。」 「很好。」于怀安抛下一句话进房。 严以律己,精益求精,真是……充实。几年过去,于怀安性格大抵不变,何季雨感叹起身,倒是半点不觉惭愧,将杯子放回原位、回房洗澡休息。 隔日,何季雨出房门,于怀安在每个工作日早晨都会煮一壶咖啡,他进厨房端起其中一杯喝,立即被嘴巴里浓厚的苦涩味刺激得完全醒神。 「……也太苦?」 于怀安打着领带走进,「啊,我忘了加糖。」 ……你故意的吧。 勉强吞入那一口,何季雨打开上方橱柜取出一包糖,于怀安走了出去,留一道穿着衬衫的削瘦背影,开口吩咐:「帮我加三包糖。」 「三包?于怀安,你会不会喝太甜。」 事实上,于怀安喝咖啡是不加糖的,就像电影里的菁英人士,每日一杯黑咖啡,用以表示一天工作的开展。但于怀安煮咖啡会记得给何季雨加糖,何季雨用浅蓝色的马克杯,一望即知,和他用的黑色瓷杯不一样。 相处久了,何季雨晓得于怀安有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在心情恶劣时候嗜甜。 「难道你很喜欢在周末进公司加班?」 「……好好好,三包就三包。」何季雨没辙。 将近两年的同居生活让他们彼此更为贴近,何季雨发现,于怀安其实不若旁人所想的那般武断强势,锐利无情。于怀安也有任真纯粹的那一面。 这天于怀安开车送何季雨上班,两人分属不同事务所,而既然同居人贷款买了车,搭便车总是必要。相处时日愈久,何季雨对于怀安有很诡异的心得,或许从「学长」到「同居人」就是那么一回事,态度平等,地位平等。 就某方面来说,的确是种神奇的进步吧。 「我晚上和一个朋友吃饭,你下班自己回家。」 「好啊。」手握上车门把,「徐以彻?」 「不是。」 于怀安几乎是一秒脱口否认,何季雨看他反应,心中暗道稀奇。 「不是就不是。」他耸肩,「不过,他真的不喜欢你吗?」 「你上班要迟到了。」 「没关系。」 「我上班要迟到了。」于怀安处变不惊。 「……好吧。」何季雨打开车门,双脚一迈,俐落下车。 「快滚。」 ****** 「我死会了。」 一家热闹美式餐厅里,何晓熙平静宣布。 「那今晚你买单。」何季雨推过桌边帐单。 「我都没人要。」尹秀睦抹眼角。 「好了尹秀睦。你可以下戏了。」Ann说道:「再说谈恋爱又不是中乐透,要我请客,没门。」 「你确定你没有中乐透的感觉?」何季雨一个抬手,招来服务生加点啤酒。 「是有点,但你不用拐我,今天这餐大家share。」 「学姐怎么不带人过来?」尹秀睦问。 Ann脸上闪过一抹迟疑,说道:「今天是跨年,他另外有聚会。而且……」 「而且什么。」于怀安对上Ann的眼神。 「……那个人学长认识。」Ann躲开于怀安的注视。 「嗯,我知道。」 于怀安拨拨单点来的红茶吸管,甚是不大惊讶。 尹秀睦摆出暂停的手势,插话:「慢着,等等。请问我漏掉什么了吗?」 「同事而已啦。」Ann简单答道,疑似脸红。 Ann毕业后随即进入职场,随着年资的累积与本身能力,在去年跳槽到另一家规模较大的上市公司,目前于行销部担任职员。 「所以学姐谈办公室恋情,」尹秀睦慧黠地指指于怀安,「然后那个人和学长……?」 「我客户的弟弟。」于怀安一语道破。 「哦哦,原来如此。」 何季雨突地举手发问:「我怎么没听说徐以彻有弟弟?」 「我的客户不只他一个。」于怀安略略皱眉。 「徐以彻?」Ann讶异。 「……怎么,你认识?」何季雨意外,该不会扯一扯原来又是一家亲。 Ann一面揣测于怀安神色,语带保留地说道:「颐惜……我男朋友,他哥哥跟徐以彻很熟。」 「好了。停止。」 于怀安出声中止这个话题。 「为什么停止?」 于怀安冷冷看他,话里满满的寒意:「何季雨,你真有长进。」 「谢谢。跟你同住一屋檐下,我总得生出些抗体。」 「你们住在一起?!」 何季雨不卑不亢的一番言词让Ann倒抽一口气,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虽然大略知悉每个人毕业后的异动,却从未听闻这两人同居的事情。于怀安没提,何季雨更没说。 何季雨无辜歉笑,道:「抱歉,一直忘了告诉你。」 「怎么学长好像越来越黑……」早就知情的尹秀睦咕哝。 「好吧,所以?」何季雨看向于怀安。 「换个话题。」下达指示。 「哦。」何季雨惋惜,关心道:「不趁大家都在,刚好聊一聊吗?」 何季雨这几年下来果真有长进,皮厚了,不怕死,就敢往于怀安身上狂戳。于怀安起先垂眼,几秒过去,抬起整张脸,好整以暇地露出微笑。 「聊什么?谢谖吗。」 「……」 何季雨表情僵硬,对面尹秀睦笑到趴倒在桌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哈哈、学长。」笑到泛泪,尹秀睦再去抹眼角。 「你就笑吧你。」 「嗯?不聊聊?」于怀安整理袖口。 何季雨扯扯嘴角,一句「没什么好聊的」话到嘴边,却有Ann横空拦截。 「你跟谢谖学长?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 「嗯,没什么。是朋友。」尹秀睦附和。 何季雨翻翻白眼,「你可以当个哑巴吗,今晚就好。」 「噢,我下戏了。」尹秀睦摊手。 「我问真的,你们发生什么事了?」Ann强调她的认真,「那年秀玲老师来台北,我们吃饭,之后老师让学长送你回去,我就很担心。」 「担心什么?因为那时候他跟于怀安刚分手?」 「我……」Ann被他的反问堵住,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呃,我听到了喔?」换尹秀睦举手。 于怀安不咸不淡四个字:「前朝遗史。」 Ann锲而不舍地追问,何季雨只想简略解释:「那次他送我回家,我们变成朋友,好朋友,后来他毕业出国,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 「——才怪。」 「尹秀睦你闭嘴。」何季雨瞪他。 任着他们闹过一遍,蓦地,始作俑者淡然道:「这几年谢谖和你联络吗?」 众人安静下来,何季雨掀唇却是欲言又止,似在斟酌要不要说。 哑了好一会儿,才道:「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尹秀睦愕然。 「没有。」何季雨很是平静,坦白:「出国前他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班机时间和国外地址,我收了,打开看过,就这样。」 「……然后?」 「没有然后。我说了,就这样。」 吐实完毕,何季雨依旧平平淡淡丝毫不起波澜,倒是尹秀睦一脸扼腕,夸张得彷佛躺床不懂脱衣服,恨铁不成钢。 「好可惜……」 「可惜什么,难不成你认为我跟他真的可以?」何季雨失笑,尹秀睦的真实想法总是被包装得很好,少有人能够猜得透底。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尹秀睦一副理所当然。 「说说看。」 「一个话少,一个懂说话;一个聪明消极,另一个优秀进取,两个都不是不理性的人,有问题可以沟通……最重要的是,」尹秀睦眯了眯眼,直截了当地下注解:「你们一个肯主动一个死被动,刚好。」 如若这番话形容的主角不是何季雨自己,他绝对会点点头,帮腔补一句「本日最精辟」…… 「你说谁死被动。」 「你啊。」 尹秀睦咬着吸管喝啤酒。何季雨霎时懂了于怀安的苦处,被学弟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原来是这种感觉。 话及至此,他们有共识不继续讨论。难得相聚,多的是材料可以谈,话题不必执着于任何一人。 举杯相碰,聚散一场,不过而已。 回到家,何季雨倒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时针指向十点半,于怀安回房洗了澡,换上棉衣睡裤,步出房门开电视。 液晶萤幕里女歌手脚踩七公分高跟鞋飙嗓高歌,于怀安就这么看,不喜欢就转台,没去理会沙发另一端的何季雨。一年当中这第三百六十五天缓慢流逝,他们早已不是充满玩乐兴致的大学生,这么在公寓里窝着,任凭岁月荏苒老去年华,倒也挺好。 台北一零一放起烟火,笔直耸立的五百公尺建物被五颜六色的烟雾旋转包裹,鼎沸人声透过转播现场挤满了整张电视萤幕,之中却有一道细微音乐窜出,轻手轻脚溜到客厅,小小声地,特别立体。 何季雨睁开一半眼皮,说:「你的手机。」 于怀安起身回房里去接,像是有谁打电话过来说声快乐,半晌回了客厅,带上房门,新年第一句话他问:「你哪时回台中?」 「案子忙完。除夕前一天还是除夕早上吧。」跨年烟火都还没放完呢,想放假,会不会太早。 于怀安重新坐下,也提自己的计划:「我留台北,过完年你回来,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有空就去车站接你。」 「你不回去?」 「嗯。」 「……阿姨还好吗?」他问的是于怀安的母亲。 「嗯,差不多。」 「噢。」 何季雨应声作结,客厅重回一阵寂静,烟火放完,各个县市长发表谈话,于怀安再坐了半小时,终是拿过遥控器关电视。何季雨动了动,捞过手边的米色抱枕抱着,眼睛微睁望着脚边地板,突然愿意打破长期以来的安宁日子。 「我没联络他……这件事。你觉得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隔了会,只听于怀安回道:「对了如何,错了你又怎么样。」 「幸好他没有回来。」何季雨说。 算一算,谢谖出国已有四年馀,他没有主动联络,自然也就没收到半点消息。此时想来,那张纸条已是男人足够明确的请求,他知道对方做得够多,是自己安稳不动,躲着,终究不曾踏出半步。 「总有一天会回来。」于怀安道:「你知道你欠他一个回答。」 「你怎么确定我有答案?」何季雨把头埋进抱枕里。 「你和谢谖不是未解题,是待解题。你们有哪时候说清楚过了?」 「你怎么确定不会是无解。」 「无解也是证明来的。」于怀安叹息:「你们要是无解,谢谖会证明。」 「……你干嘛一直帮他说话?」 「因为他是我前男友。」 何季雨将手中抱枕丢了过去。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展现你的幽默感吗?」 「没大没小。」 于怀安两手接住飞来抱枕,两人相视一阵,同时笑了。 「我记得现在和你同居的是我?」 「干嘛,吃醋?」于怀安把抱枕丢回去,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吃谁的醋?为谁吃醋?」 「于怀安你很烦——硬要逼学弟没大没小说你烦。好,我吃醋,我吃徐以彻的醋。」何季雨双手一摊,大方承认。 「……烦的是谁啊。」 于怀安远离战场,绕到厨房去倒了杯加有冰块的白开水。 「两杯。」 「自己去。」于怀安拎着玻璃杯踹他一脚,「装死。」 「你好狠的心。」嘴巴上这么说,何季雨却是浅笑。 「……你去哪里学来这种台词,Howood?」 「学来恶心你的。牺牲吧?」 于怀安嫌恶道:「何季雨,你变了。」 「嗯。变得更像人了吧。」 曾经他从台东带走一句话。 那是熟悉的声音说着:你啊,偏激一点,颜色这么淡真的好吗。 何季雨轻咳一声,拨开膝上抱枕爬起来,沿于怀安路径给自己倒冰水。 「你回台中以前,我们先大扫除吧。」 「好啊。」 站在流理台前敲着制冰盒,何季雨头也不抬地回应。厨房天花板有白炽灯泡赤白地亮着,说着细琐的对话,公寓里顺理成章的氛围是果冻一般的透明结晶,半凝着流经他们身边。 他想望中的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平安、宁静的,像有米白色打底的印花壁纸,有樱花花瓣的形状点缀其上,温柔的浅粉红色。壁纸无声贴满生活,如此以为背景,生,然后活。 关于谢谖,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个人。他至今仍不明了那谈不谈得上错过:因无遗憾。那个时候的何季雨,还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大雨困着,看男人撑伞不湿片身,避开水坑,转身离去。水坑又开始迎接雨滴。 他没有遗憾,再来一次,那时候的何季雨也不会有半分长进。 不是谁的错。没有谁的错。于怀安说的,他选择了。 是他选择划下终止符,不明不白地,终止他们的交集。 喝着冰水,何季雨走回客厅,伸直了另一只手,居高临下递给沙发上的于怀安一包雪饼。 「新年礼物。」 「拿我买的零食?」 「你在我心目中是鸡汤一样的存在。我也有出钱。」 「我不介意你在鸡汤前面加上心灵两个字。」于怀安接过饼干。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为什么你总是扮演鸡汤的角色?」壁纸花瓣的粉红色鲜明起来。 「——因为你喊我一声学长。」 何季雨提着行李进家门,江书唯刚巧抱着猫就站在旁边。 「……太妃娘娘吉祥。」 「免礼平身。」江书唯抓着猫爪挥动。 「……」 江书唯抱猫尾随何季雨进房,问道:「于学长呢?」 「于怀安?他跟我回来干嘛?」 「你们不是同居嘛。」 「你想说什么?」何季雨弯腰拉开行李袋,逐一取出衣服。 「你不是喜欢男人吗?」搔搔猫脖子。 「我也喜欢女人。」行李袋垫底的是几本书。 江书唯吹了一个口哨,「这么爽快!」 「阿姨跟姨丈呢?」何季雨没搭理她。 「去菜市场。」江书唯在书桌前坐下,偏头想了想,点菜:「我比较喜欢于学长,虽然感觉冷冷的,但是很帅。」 「那是你没看过更帅的。」 「有更帅的!」江书唯双眼放光,太妃脱离她掌控,一跃就跳到书桌上。 整完行李,何季雨拉上袋子拉链,袋子放进衣柜底层。太妃被他一把抱起,陪他坐在床沿。 「对,还是小说男主角的那种帅。他可以对谁都披着一层狐狸皮,却只对你露出真心的笑容。」 「怎么有点闪……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何季雨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说:「他跟于怀安在一起。」 「什么!」 江书唯的大受打击让何季雨噗嗤一声笑开。 「有没有这么严重。」 「不好笑,哥你变恶劣了……」发现何季雨在开玩笑,江书唯整个鄙视到不行。 何季雨顺着猫毛,说:「没骗你,只是他们分手很久了。」 「那你还不把握机会,快上啊!」 「为什么?」 「为了你的终生幸福。」江书唯正襟危坐,诚恳说道。 「少来,你是为了自己养眼吧。」 「咳,不说这个。」江书唯心虚,「明天陪我逛街。」 「你想逛哪?」何季雨问完,摸摸猫头对太妃说:「姐姐又要败家罗。」 「你以为我很想吗,还不是治装……我都听到我的荷包在淌血。」江书唯假哭两声。 「治装?你这个工作不是八月就找到了。」 江书唯的学生生涯始终留在中部,几年前考上夜市大学外语系,今年毕业,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如今正在某家日商公司当平凡上班族。 「当时没钱就随便买啊,三四套轮流穿,被妈看到一次钉一次,说什么每次进公司就那几套……耳朵都长茧了。妈说,等你过年回来找你去买,不然你都宅在家。」 「宅?那是你没看到你哥多努力在赚钱好吗。」努力到美丽的年假从除夕一早开始。 「你那是被老板压榨,不一样。」 和江书唯东聊西扯了半天,玄关传来开门声,隔着几尺的距离,隔着一道门板,何季雨听见久违的妇人声音。 「书唯,过来帮妈妈拿东西……季雨到家了吗?」 江书唯跳下椅子,脚下踩着室内拖啪搭啪搭走出何季雨房间,他坐在床边,抱着猫,听客厅里长大了的表妹懒散回应:「早就回来啦。」 恍惚想着,那个记忆中还身穿高中水手领白色制服的表妹,转眼也从大学毕业了。时光流淌之慢,慢得教人无知无觉;加之消逝之疾,过去那些脑海中的画面,早在无声无息中覆上一层黄纱,恍如隔世,看不大清。 何季雨换了家居服就到厨房去帮阿姨忙,今天除夕,江家这两年没回老家,改在台中自己家过年。一来老人一个一个走,二来他们都大了。 吃完团圆饭,江书唯待客厅陪江父看电视,何季雨餐桌收拾到一半被阿姨赶走,只好加入沙发阵营,节目一进广告就拿几颗开心果吃。期间姨丈问他一些生活上小事,他一一地答,用的都是浅白词汇,不提法律,专心当个休假的普通人。好险没谈政治。他想。 子时一到,社区楼下有鞭炮声霹啪作响,小孩哄闹一片。何季雨向家人道过新年快乐和晚安,回房间给于怀安打电话。 他想他还是有根的。就想起给于怀安打电话。 台北公寓的家电很快被接起,却不是于怀安接的。根据接电话的男人说词,于怀安是发烧了,过度忙碌加上营养失调,一放假就病倒。 然而何季雨并无漏掉这整段话的重点。 「所以,你在我家?」 「是。」 「他让你进去的?」 「他昏倒了,除了找出他身上钥匙,我别无选择。」 何季雨猜测,于怀安病好了也许会想杀人。 ……不,绝对会杀人。 「徐先生,据我所知,于怀安并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 「……他是这么说的?」 何季雨有种对话即将陷入鬼打墙的撞墙感。顾及于怀安生病而他不在台北,衡量再三,他妥协,说道:「好,你要照顾人可以,但一旦于怀安下逐客令,你就要走。」 收下男人的一声谢,何季雨挂断通话,休假的大脑不适合运转,他一点都不想淌于怀安感情的浑水。其实于怀安不说,他大概也能猜到,这两个人过去有什么。 一切很好解释:重逢了,缘分又再流动。一月一日凌晨,于怀安口中的待解题三字,用在他自己身上也不为过。 何季雨不守岁,为了在放假前完成一定的工作进度,他已经加班好几日,好不容易回到台中,身躯在躺上床后疲惫尽显,头一沾枕即沉沉睡去。 翌日初一,何季雨陪江书唯逛街,中港路上的百货公司一层一层逛上去,男装女装都逛,显然江书唯是来玩的,治装都是藉口。 「这件?」她拿一件专柜衬衫在何季雨胸前比划。 「我衬衫够多,不用再买。」 「你不买,我可以买啊。」江书唯说道,然后俯近他耳边,悄声抱怨:「我之前来,看假人模特儿穿起来好看就停了一下,有个女店员走过来问我是要送给男朋友的吗,我说不是,她就冷着脸丢一句喔那你慢慢看喔走回去,超过分的。」 原来是专程来雪耻。何季雨无奈,理解之馀就让江书唯一路勾手,佯装一对情侣,大摇大摆逛过全部男装专柜。 哥哥真好用。何季雨心中感叹。 后来他们帮江父挑了件休闲衬衫,提着男装袋子,转往女装部门。 江书唯在某一商用女装专柜花了几千块,以心在淌血为由,几个袋子全让何季雨提,何季雨看她那样子,出于兄长心理,临时兴起说要送她一件衣服。 「喔耶新年礼物,我最爱你了!」 江书唯二话不说拉着他进对面名牌专柜,那是价格往上翻倍的精致女装。何季雨一只手臂被她紧紧勾着,女店员见状朝他点头微笑,迅速服务起这位貌似十分宠爱女友的男士。 江书唯看上去就是娇蛮的主。何季雨再感叹。 「请问您的女友有喜欢哪种款式的洋装吗?」 她本人就在旁边,你不会问她……何季雨摆出耐心的模样,回道:「她穿什么都好看,你让我们慢慢挑就好。」 两人逛到角落,江书唯面不改色地摆弄架上裙装,巧笑倩兮。 「你刚刚那句话让我起鸡皮疙瘩,哥。」 「不是来雪耻的吗,不过瘾?」何季雨斜眼睨她。 「超——过瘾。」 隔壁试衣间一个白人美女走出,起码一百七的身高,长长金发披散在脑后,肌肤白皙,身材有胸有腰,身上是在里间换上的细肩鹅黄碎花贴身小洋装,吊牌就在肩后。美女照照镜子,似是不满意,又重回试衣间试衣。 江书唯没多注意,挑到一件有水钻设计的珍珠色平口洋装,觉得不错,顺口就问何季雨意见:「这件怎么样?」 「直接试穿吧,我帮你看。」 得到何季雨首肯,江书唯高兴抱着洋装就要进试衣间,不料白人美女换好第二件出来照镜子,穿的正好就是江书唯挑的那件。 自知比起眼前女人,自己身材脸蛋无一优势,江书唯当下连试都不想试了,衣服吊回架上,还勾住何季雨的手往内施了施力,示意她想离开。 「Chasel。How do I look?」白人美女转了圈,对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伴问。 「You look awesome。」 同样报以一句英文,美女的男伴迎面走了过来。 江书唯奇怪何季雨的没有反应,只见何季雨视线落在美女男伴身上,那男人正朝他们方向走来。 「哥?」 「……没事。要走了吗?」何季雨低头安抚她,唇边带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 男人已经站定,白人美女挽起他的手,疑惑地喊了声:「Chasel?」 名为Chasel的男人却有如丝毫未闻,反而,他向何季雨扬起优雅满分的谦谦笑容。 那一刻,何季雨深刻感受什么叫缘分再次流动。曾经凝固的某个时光一步一步融解,待解题等待的,不只答案,亦有时间。 他们是在如此场景中重逢。 「好久不见,季雨。」 第八章:所谓追求 「找个地方叙旧吗?」 「不了,还有事。」 何季雨拒绝男人的提议,调降手臂高度,牵着江书唯离开。 并不是何季雨胆小,而是拉远镜头,这一幕的荒谬程度大抵只比偶像剧的煽情狗血梗要好一些:两个曾经差点有什么的男人,时隔数年,重逢时候各自手里都挽着女伴,相遇地点在百货公司,因为他们正在陪身边的女人挑衣服—— Chasel。How do I look? Well,you look better when you’re on my bed with nothing, honey。 「哥?怎么了?那个人你认……」 「以前的朋友。」 「……喔。」 江书唯见他神色怪异,一时也不敢多问,到了地下停车场,何季雨一语不发开车载她和几袋提袋回家。 晚间,江书唯想来想去,决定去敲他房门。 「那个,哥,你需要谈谈吗……」 何季雨开门让她进来,说道:「改天再去逛一次吧,说好的新年礼物总不能跳票。」 「噢我不是要说这个。」 何季雨顿了下,改问:「那是送给姨丈的衣服不合身?」 「也不是这个。」江书唯别扭极了,何季雨眼见是要迂回到底,她要戳破,就得靠个不让气氛尴尬的方法。 「那是哪个?」 「就……白天啊,在百货公司遇到的那个……」 「哦,我朋友?」 「你们看起来很奇怪,不太像是朋友……」 「嗯,我们几年没见了。」 「那……你……」江书唯的方法就是吞吞吐吐,毫无技巧可言。 「喂,该被谈谈的是我吧,怎么畏畏缩缩的人倒变成你了。」何季雨好气又好笑,乱揉两下江书唯头发,说:「算了,就当过年大放送。你想听故事吗?」 「想!」 「可是我不想说。」 「……」 江书唯赌气转过头去不理他,何季雨笑了笑,心想这第二碗鸡汤炖得有些失败,果然姜是老的辣;妹妹就是妹妹。兄妹之间有些事能分享,有些事却不是想让她知道的,尤其感情方面,虽说旁观者清,多个人知悉不过仅是多个人旁观。 他的事,江书唯帮不上忙,不如彻头到尾不知道的好。 「好啦,其实……」 江书唯满心期待地看他。 「白天遇到的那个人,嗯……算是于怀安的前男友吧,以前见过,只是没想到那么久没见,居然换了口味。」 苍天在上,他可没说谎。 「可是你白天看起来好……怎么说,很像见到前男友?」 「我是震惊他居然交了外国女友,而且,他是于怀安前男友没错啊。」 江书唯嘟着嘴,这解释让她不太满意,但又找不出哪里有问题,末了落到词穷境地,她垮下脸,干巴巴地说:「那你还是跟于学长交往好了,你们比较配。」 配个鬼。 何季雨再拍拍她的头,说道:「于怀安这个人呢,很恐怖,小孩子不懂事别乱说话,会作恶梦。」 「恶梦?哪会啊?」江书唯莫名其妙。 好啦乖我没事别想太多晚安早点睡。何季雨好言哄着,顺手把人推出房间,关上门,世界又是一片光明……大概。 何季雨坐回书桌前,抽出一本许久没用的笔记本,翻开巴黎铁塔封面,在随便一页空白页提笔写下「回国」两个字,往下延伸两个箭头。 箭头一:还有感觉。 箭头二:没感觉了。 在箭头二下方画上句点,括弧里写道「耸肩」。 箭头一再延伸两个箭头,一个写「积极动作」,而另一个……何季雨犹豫了。 谢谖回国、他们重逢,纵使这件事来得太仓促,毕竟不致乱他多久的心神。事情很好解决,谢谖若是找上门来要索答案,他给便是。答案是当年的,不与现状连结,把话说开,对他们都好。 问题在于,完整了当年,往后呢?谢谖对他的看法,是否已经改变? 那人是否已经走入他人的故事,自己于他,早已是他的仅仅一部过往? 肯定之外即是否定……四年多的岁月漫长,饶是感觉不变,人也不变吗?当年的谢谖积极,如今呢? 「积极动作」再往下,是「接受」和「拒绝」,而后者连接句点。 何季雨咬着笔杆思索,在与「积极动作」平行的箭头旁缓缓填上「被动」,谢谖被动……代表轮到他主动? 倏然一股森冷从脊髓升起,迫使他暂停脑内的剧情工厂,自欺欺人地在「没感觉了」那一方打上一个大勾。 这样最好。拜托是这个。何季雨阖上笔记本,准备上床睡觉,眼角却不经意扫过书架上某本诗集。 当初的罪魁祸首,引发后续一连串动荡的起点。 何季雨突生不好预感。 事情要真有这么容易,人生怎么还叫人生;小说男主角之所以为主角,不就因为有那该死的不死不灭定律加持吗。 「不是吧……」 那晚何季雨作了个梦,他梦见在台北公寓、他的家里,谢谖一步步逼得他退进房间,而男人背后有于怀安于客厅抱臂倚墙,悠闲朝他说一路慢走。背负被背叛的错愕跌坐床沿,他侧身即起要逃,不料手腕竟被谢谖攫住,一把力道拉得他往回,背脊贴上一道温热胸膛。 男人低首附耳道:想逃,就要付出代价。 …… 「于怀安,说你不会背叛我。」 「……你脑子烧坏了吗。」 这个梦没有吓醒何季雨,相反地,它让何季雨在隔天起床梳洗过后,非常之冷静地拨了电话给于怀安。 「发烧的是你……对了,还好吗?」 早上九点,何季雨手握手机走进超商,替一家人买早餐。 「祸害遗千年,你想问的不是我生死吧。这么早打来废话,是想我换门锁?」于怀安有着一副清冷嗓音,说起这类寒话,基本上便是零下温度,考验听话人的心跳频率。 「虽然我更想问在你生病这段期间是谁照顾你……」何季雨拿过两个御饭团,改用肩膀夹手机,续说道:「于怀安,你猜我昨天遇到谁了。」 「谢谖。」 何季雨眯眼,同居人镇定、笃定的秒答让他起疑。 「怎么不猜猜……或许我遇到的是徐以彻?」 于怀安冷哼一声。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季雨,你想我承认什么?谢谖年前回国我就和他吃饭,你遇到谁,你放台北厨房的马克杯都猜得出来。」 「是吗?我的马克杯真聪明。」 「求救?」 「……你和他吃饭,出卖了我什么?」原来背叛早就开始。 「扣掉你有同居人以及同居人是我之外,」于怀安冷淡说道:「原则上他有问的,我都答。」 「Good。 等我回台北,我要把我房间转租给徐以彻。」 「想讨论民法第四百四十三条构成要件?谢谖回国,你们狭路相逢的机率有多高你自己清楚,别把帐算在我头上。」 「于怀安,你说话就不能温情一些?病刚好,刺就全露在外边螫人。」何季雨摇头苦笑,提着塑胶袋走出超商。 「别怕,季雨,受了伤就回来。」 「……您还是养病吧。」 按掉通话键,何季雨想他们这种对话模式大约是没救了。 是自己近墨者黑长歪了,抑或这是共业问题?他们的对话时常建立在互损兼又谈有正事之间,内容维持一种离奇平衡,尚且当是庸碌生活里一点情趣,又少时情趣到扎人。 嗯,考量当前局势发展,也许他们该签个停战协议?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是联合次要目标对抗主要目标为上。 阳光刺眼,何季雨收住脚步,随意地笑了笑。 「早啊。」 眼前有人停下。 「……季雨。」 「嗯。这么早出来遛猫?」何季雨蹲下身去逗弄猫咪。 「顺道帮家人买早餐。」谢谖的目光缓缓落向他。 「哪时回来的?」 「十二月初左右。」 「嗯,」站起身,何季雨扬扬手中早餐,聊两句权当打过招呼:「有空再聊,我先……」 「季雨。」 他绕过他要离开,却在错身瞬间被抓住了手。 「……」 「我们谈谈。」谢谖说。 「我家人还在等早餐。」何季雨平静道。 「我等你。」 「你家人不吃早餐了吗?」 这回话逻辑有点熟悉,貌似是于怀安用过的招。何季雨动动手腕,对方没有松手的迹象。 「今天下午,我们谈谈好吗?」 男人很快松开了手,而除去那一声早,何季雨的眼睛终于直视谢谖。 他不逃,是因为没有必要。 「好啊。」 ****** 「……」 虽然说了不逃,何季雨坐在咖啡厅里仍有一股强烈想走人的冲动。 他的理智在说这是个说开的好机会,他的直觉则是在呐喊不好吧不要吧改天再谈可以吗他还没准备好—— 你在开玩笑吗?小恶魔一脚把何季雨直觉踩在脚下。 小天使华丽地转圈现身,深情款款问他:季雨,你愿意付出逃跑的代价吗? ……就说哪里来的天使。 「在想什么?」 服务生端上两杯饮品,何季雨等对方走远几步,神色自若地说道:「想你女朋友蛮漂亮的。」 「Christina是我在美国的前同事,最近来台湾玩,我招待她。」谢谖撕开糖包,从容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何季雨喝着拿铁边想「哦其实你不用特地说明这一点」,谢谖倒是顺势问了回来:「你呢?」 「你想问的是哪方面?」何季雨扬眉,这种狡猾的聊法只怕聊到天黑都聊不出个结果。 「如果你身边有人了,我想知道。」 「……我身边有没有人,于怀安没告诉你吗?」何季雨的眉扬得更高了。 谢谖认真对上他的视线,说:「我回国,是为了人生中另一件重要的事。」 「……」 「在美国念完MBA,我在一家企业工作了两年。如果就这么待下去,一路升迁,就地生根,从此不回台湾……」 「很好,不是吗?」何季雨喝咖啡。 谢谖抿着低微的笑,平常话语在无形之中充满温柔:「事业是我人生的追求之一,但不是我追求的全部。」 何季雨几乎能够预言:这句话千万不要接,接了会出事。 「我回国,是为了你。季雨。」 除了事业,他亦是他人生的追求。谢谖是这么说的。 轰地一声,有什么在何季雨体内炸开,把他前一晚的奢望炸成粉碎。 时经四年,自美归国的谢谖在各层面而言都出色更甚当初,不同于以往的温水慢熬,他这么一刀切入要害地说话,何季雨实在很难接。 果然该来的跑不掉,接不接话都出事。 何季雨沉默了下,内心破釜沉舟,表情却是云淡风轻,说开:「昨天你见到的不是我女朋友,是我表妹。你出国我没去机场送你,包含之后的没有联络,是我觉得……那时候的我觉得够了,那样就可以了。」 他没有资格阻止谢谖出国留学,也不执着谢谖态度的暧昧保留,当年无论如何,他不强求。没有伤害与被伤害,留一个平凡结局,就可以了。 从来都是被动,即使有一丁点什么萌生了滋长了,也不强求。 「我欠你一个道歉。」谢谖忽然苦笑。 于怀安的话是聪明人听的,没说的永远比说的多,何季雨有四年时间,未尝想不通他和谢谖的那些。他不确定的,是自己的决定或对或错;他确定的,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缺口。 他欠谢谖一个回答,谢谖欠他一个解释。 「我接受你的道歉。」何季雨说。 谢谖自始至终都有出国的计划,本来便不该招惹何季雨。 会认识何季雨即是预料之外,预料更之外是何季雨这人的特别。每一次见面、相处、对话,他都更惊讶这个人一点,惊讶怎有人活得如此任性,把生活活得像一幅静物素描,颜色深浅不一总是宁静,偶然又会有色铅笔涂抹而过,不负责任鲜艳某些瞬间。 起初他感觉何季雨有趣,渐渐这份有趣变质。 远距离交往是梦,易碎的美梦,而谢谖不要这份贪心。回国动机在出国登机那一分钟镂进他人生版画里,他知道他要完成应当优先完成的,他必须舍得,舍然后得。 谢谖心意数年不易,他想把握这个人。 他就是莫名预感这个人适合自己。 舍,然后得。只是他克制不住保持距离,一度离得太近,他能舍,却活该之后难得。 「所以我们去看Gabriel展览那天,你原本想告诉我实情,包含你和于怀安的过去,和你的留学计划?」 何季雨听完谢谖的心路历程,点点头,心里其实觉得谢谖的想法作法蛮合理。 谢谖不过是太自信,自信能赌上自己能耐,赌人生的变化无常。 当年欠他这个解释就走人,临走留张纸条当配套,想他要是主动了,两人至少保住联系;不料何季雨打的是结局算盘,人都出国了,还想他怎么样。 鬼使神差,真是注定。 「嗯,你笑起来很好看。」 ……这是什么鬼使神差的烂回答。 何季雨「好吧」一声,无奈说道:「可是我很满意我目前的生活。」 至此,四年前的他们是真正结束了,眼前是四年后的新颖的他们。遗憾的是,除了各自立场更明朗一点,一切似乎变化不大…… 「于怀安和我提过你的变化,要我确认过本人之后再说。」谢谖说道。 相较何季雨的鸵鸟心态,谢谖显然对这番谈谈做有充足准备。 「坦承」是一种侵略。睽违数年,何季雨从他身上再次体会这一道理。 「……你们还是复合吧。难怪我老是耳朵痒。」 「我回台中找你,他说他乐见其成。」 「他是等着看好戏……我回去绝对要把契约书找出来。」他就不信签约时合约有写房间承租人不能转租。 「季雨,你变活泼了。」谢谖笑道。 「谢谢。还有我有听见你上一句话。」 「嗯?」 「坦白从宽。」何季雨端起咖啡杯。 谢谖仍旧是笑,顺着台阶坦白:「我回台中,一半是陪陪外婆,一半是找你。会在百货公司碰面就真的是巧合了,Christina在那家专柜挑衣服,我远远才听有个女生大声告白,再来就看你人被拖进来……」 早知道就跟着回句「宝贝我更爱你」,反正肉麻情侣满街是…… 「于是你就站在一旁等最佳时间点,用那种戏剧性方式登场?」 很帅吗?Chasel? 「我在观察你,季雨。」谢谖莞尔,心安理得地为自己开脱:「你那时的表情,怎么说……很生动,很有趣。」 「……你以前心机就这么重了吗。」 「好像是。」 何季雨瞪他。 「季雨,」谢谖不受影响,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因着自信的从容,他问道:「能告诉我你现在单身吗?」 「嗯嗯,单身,快追!」 「尹秀睦你最好想想你今晚睡的是谁的床。」 场景:台北公寓。 时间:农历初六晚。 「干嘛这样,是你们自己要走那种言情路线的。」 「你以为我愿意吗?」 尹秀睦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十足十地笑了好一会,笑得满足了,他突然噤声,盯着沙发背出神。 「『爱情不过是一种疯。』」(注7) 尹秀睦不发一语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客厅一端,转身,轻咳了咳,换上庄重肃穆的神情,踏着模特儿般的翩翩步伐,一步、一步,坚定走向何季雨。 来到何季雨面前,他微低下头,眼神诚恳而无声地捕获何季雨瞳孔。 「季雨,你是我人生的追求。」 他的苍白面容染上一层哀愁,彷佛进行神圣仪式地庄严慎重,他缓缓俯下身,修长手指抚上何季雨的脸,掌心贴上温热,拇指指腹在他眼角轻轻摩娑。薄唇轻启,他深情地出声请求:「成为我的女主角,好吗?」 何季雨定定地回望。 「我……」 背景音乐是喀喀喀三声,刚下班的于怀安打开家门,对着自家客厅这一幕停下关门动作,一秒钟如一世纪,勾起会意的笑,于怀安颇富兴味地哦了长长一声。 「外遇了?」 「并没有。」 何季雨抬脚踩上尹秀睦腰部,把人踹开。 于怀安关门进屋,视线扫过躺在桌上的租赁契约,进房的脚步止住,说道:「有收获吗?」 「……没有。」 民法第四百四十三条第一项规定:承租人非经出租人承诺,不得将租赁物转租于他人。但租赁物为房屋者,除有反对之约定外,承租人得将其一部分,转租于他人。 而书局卖的房屋租赁契约书,即十分贴心地为民众列好了反对之约定。 他们的契约书第八条载明:乙方未经甲方同意,不得私自将租赁房屋权利全部或一部份出借、转租、顶让或以其他变相方法由他人使用房屋。 两年多前与房东签约时,他和于怀安都在场,而正因有做事谨慎的于怀安在,他只草草看过一遍契约书,没说什么就签名了,是以不知现今架上陈列贩售的契约书,居然符合人性、预先防范至此。 何季雨无言一阵。 身为法律人,居然犯下这种愚蠢的失误。何季雨懂了好泳者善溺的悔恨,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就这样活生生地少了一个和于怀安对峙的筹码。 「……厨房有咖哩。」何季雨败阵。 「我煮的我知道。」一身衬衫西裤,于怀安进房换衣。 被晾下的尹秀睦不知何时缩回沙发看起电视。 尹秀睦新年初三就被唤回台北开工,剧团公演的剧目台北场在四月底,去年起从台南台中演回台北,中间的排演练习一直很密集。尹秀睦在大学毕业后应征上一个剧团,从没有台词路人到一句台词路人,从阳春壁花到小小配角,尹秀睦就这么磨起,从底层慢慢磨。 尹秀睦的感情世界始终是一片谜。戏剧系本来就是令人眼花撩乱的花花世界,尹秀睦融入环境,足迹遍步北部大大小小疯狂或压抑的玩乐地方,学会如何卷烟,练出酒量,收集可用的戏剧材料,制作各种面具。 尹秀睦在台北有住所,却鲜少回那里去。有巡演就跟着剧团跑,一出剧目就能让他好长一段时间居留外地;在台北时多半四处骚扰别人,有自己家不住,就喜欢睡别人家。 尹秀睦的候鸟性格怎么养成,不曾有人过问。 何季雨隐约知道他的身边有很多人来去,不是很光明,亦不是很干净。 于怀安大略是知悉些什么,才会默许他的恣意妄为,他们两人有默契地纵容尹秀睦,一纵容就是这么多年。 尹秀睦转着遥控器切换频道,露出衣袖的那截手腕雪白纤细,何季雨想起多年前某一个跨年夜,就是这双手拉住自己拜托他收留他一晚。就是那一夜,他说他不适合任何房子。 晚上十点,尹秀睦被赶去洗澡,往何季雨的房间走,拉开最底一层衣柜抽屉找换洗衣服。他的造访次数让他在这处公寓留下一些衣物。 「供你吃洗供你睡,你就是用调戏来回报你学长的?」何季雨倚在门框边,看他找出一件白色T恤。 「喔是班服,好怀念!」尹秀睦蹲着拉开整件衣服,白色布料上有几何形状的彩色线条。 再挖出一件短裤,尹秀睦抱着衣服走向房间附设的卫浴室,半天才听到问句似地说道:「学长也可以吃我洗我睡我啊。」 「……你没救了。」 何季雨思考,于怀安大概是最正常的地球人。 「当然啊,『每一天我都离来处更远』。」尹秀睦随口答道,手一推,掩上浴室的门。(注8) 何季雨瞥一眼没关好的浴室门,转去找于怀安。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停摆的事是该处理处理了。 洗过澡的于怀安一身家居服,正坐床上靠着枕头看闲书,何季雨听到那声「请进」,开门举步来到床前,环手而立,冷声清帐。 「你早就知道谢谖会出国。」 「我说了,我说『短期以内』。」于怀安勾唇。 「你到底还知道多少事情?」 「不多。有些是几百年前交往时知道的,有些是以你的学长的身分知道的。」于怀安的话里充斥着挑衅。 ……你就别哪天栽在谁手上。 何季雨恨恨拉过椅子,切换学弟模式,说了咖啡厅里的事情。 于怀安等他说完,阖上手里的小说。 「结论?」 「结论就是话是说开了没错,但情况又回到以前……」何季雨说:「我对接下来的发展毫无头绪。」 「谢谖不太可能会改变心意。」于怀安说道。 「为什么?」 于怀安在床上叠着修直长腿,开示:「你的人是变了没错,但你的变化只更凸显你的个人特质。你只是把你内在的一部分性格外部化,形成圆滑、开朗的一面用以交际工作,通常这种情形,人类称之为『成长』。成长是年老的必经过程,你觉得谢谖接受不了你的成长吗?」 「……感谢你的精彩解说。」何季雨当场趴倒在于怀安书桌。 于怀安淡淡嗯了声,抛出一颗炸弹。 「你喜欢他吗?」 …… ……嗯? 喜欢?问他吗?他喜不喜欢谢谖?是这样吗? 何季雨被于怀安的措词炸得大脑当机,全身无法动弹。枪只和炮弹一齐开火的声音在他脑海炸开,他的人像一片宽阔战场被整群坦克辗过,满目疮痍,挤不出半点东西,全是脱力的贫瘠。 于怀安说「喜欢」。 他有多久没接触这个词汇了? 最初和那个男人连接在一起的词汇,他想起来了,是「期待」。 那么现在呢?是不是也要随着时间成长,从「期待」进步成「喜欢」? 他喜不喜欢谢谖?不喜欢吗?……那就是喜欢? …… 于怀安等他消化,然而三分钟过去何季雨还是一脸空白。说是石化也不像,用纯粹在发呆来形容还比较贴切。 「我退一步问好了,」于怀安折衷,换个问法:「你还在意他吗?」 期待和在意并无多大分别,心态是接近的,互相弥补间格。 「在意?」跟着重复念一遍,何季雨总算回复一点神智。 「检验要件如下。」于怀安一一列举,他说:「第一,数年不见,重逢的第一感想,和情绪是不是有负面感受。惆怅、感伤、愤怒,五味杂陈都算,起码不是一迳地高兴。」 何季雨忆起那两句英文问答,而后他带着江书唯离开。 「第二,见到他身边有女性存在的感想。」 ……然后忆起自己多馀的造句。 「第三,之后碰面,聊了什么。如果见面时他的身边有女人,你们的谈话有没有提到她,不论何种形式、何种话题。」 ……印象中……好像有? 「第四,别人拿这个名字戳你的时候,你会用比平常激烈的方式反击。」 说实话,何季雨正考虑要不要从Ann那边着手,问出徐以彻的手机号码。 「最后一个,第五。」于怀安说:「在他面前,你就是没辙。」 「呃。」 何季雨发出一个单音,于怀安拉弓拉到满,放箭:「要检测你在不在意一个人,要件五中三就宾果了。」 「……Excuse me?」何季雨没听清楚。 「依据经验法则,凑足三个,剩下的另外两个也快了。等你集满五点我们就可以进阶,转而探讨『喜欢』的构成要件……」 「喔我困了。」何季雨本能地推椅子起身。 于怀安拿戏谑而透彻的眼光看他。那样子像在说「你就躲到天涯海角吧」,何季雨被某人凡事了然于胸却偏要加以戏弄的恶意打击,一时无所遁形,狼狈顿生。 「……学长晚安。」 「晚安。」于怀安优雅微笑。 何季雨木木握上门把,转开,心里是满满的无语问苍天。 ……喝到姜汤了。 注7:Love is merely madness。出自莎士比亚,《如君之愿》(Shakespeare-As You Like It,said by Rosalind)。 注8:出自西班牙电影《露西雅与欲乐园》(Sex and Lucia)。 第九章:好事多磨 何季雨是晓得的。他很幸运。 生得这样一副性格,能遇见谢谖这样的人,很幸运。 面对拥有优秀条件的谢谖,他不是自卑,他只是还没想好四年前那一道题。 尹秀睦说他在感情方面很迟钝,想来是挺有道理。 四年是很大的空白,而谢谖正努力填补那道沟渠。 谢谖过完年回到台北,言谈间何季雨得知他在某家银行任职MA,性质是金融业的储备干部,压力和薪水成正比,常加班,年薪近百万。而以谢谖的能力,怎么想都是前途光明。 何季雨也常加班。进事务所才几年,基本上大律师事情交代下来,他们这些小律师就要忙碌一整天。 事务所里有个前辈和他毕业自同个学校,是他系上的老学长。老学长的行程塞满庭期和客户约谈时间表,他就负责写简易书状和诉状、跑法院阅卷、搜集出庭资料、陪同出庭等等,跟在前辈身边学习。 他们的互动一如往昔,谢谖主动,何季雨被动,吃饭喝咖啡、逛展览、听演讲和排签书会,诸如此类的约会行程,填塞在上班下班工作休息的各个生活缝隙里。 他们有很多话题,谢谖会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经历,指导教授对他的严苛、他的热情白人室友、期末的毕业舞会等;何季雨说他的国考路,包括毕业那年落榜、成功申请司法替代役、在服役期间考上律师、面试碰壁好几个月,直到被现在这家事务所录取。 谢谖有很健康的生活习惯,有时会特意早起,约何季雨吃早餐。次数多了,何季雨进事务所每每被工读小妹调侃,唉好刺眼的温馨接送情。 何季雨这时慢慢发现,他似乎很久没搭过于怀安的便车了。 某天两个人都没加班,谢谖开车到事务所接人吃晚餐,吃完饭送人回家,何季雨没让他上楼,进客厅于怀安倒是丢给他两张票。 是尹秀睦先前给的票,开演时间近在咫尺,即是当周周末。 我周末回台中,你找其他人陪你去看。于怀安说。 何季雨只得收起票,谢幕时一排演员在台上接受掌声,尹秀睦排在第二末位,眼尖瞧见贵宾席上的他和谢谖,脸上笑容霎时又更灿烂几分。 五月底他们去看Gabriel的年度个展,是以结婚为主题的摄影展,展览厅和当年的战争展是同一个场地,入口处墙面有白纱拼订而成的两个人形。 何季雨仍然没见到Gabriel本人。谢谖说他为了这个展览精心策划两年,展览一成功开幕,人就跑到夏威夷度假。 Gabriel相机下的新娘不仅局限于女性,Gabriel的摄影足迹亦遍及全球。每一幅作品皆标志有拍摄的时间地点和新人名字,展场里的佳偶有各种肤色,背景有百年古厝,有欧式教堂,有广大绿田和风车农庄,有白砖瓦和蓝色爱琴海。 何季雨想起高中美术老师给他们看电影《牛仔裤的夏天》,其中一位女主角回到家乡希腊,在那美丽的岛屿邂逅一名青年。 老师说,人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希腊圣托里尼岛。《我的心遗留在爱琴海》的拍摄地,那里的美是巨大的宁静的美,他和师母的蜜月就是去那里。 何季雨的高中美术老师留着一头半长不长的黑发,发尾因为自然卷总是不规则地乱翘,不怎么平整的格纹衬衫和布裤短靴,教室后面堆放一大堆画板之类的教材,有个半身的石膏大卫沉睡在那里,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老师的作品。老师上课不常提起师母,提起时会带着腼腆的笑。 他想起高中时期和友人讨论艺术家的类型,在那青稚年代他们将艺术家分为两类。 「优雅王子型和落魄浪人型,Gabriel是哪一种?」 「精神病王子型。」谢谖想想,这么说。 何季雨被这形容逗笑,谢谖说Gabriel从小生得俊俏,没少被阿姨婆婆吃过豆腐,就可惜他解读世界的角度比起常人怪异了点。何季雨明白谢谖的意思,谢谖在说那是天赋。 虽然很缓慢,何季雨一点一滴地在了解谢谖这个人。 那天看完展览,出展场时谢谖牵起他的手,何季雨低头不见表情,就让他牵着在巷弄里穿梭。 这件事让尹秀睦听闻后当然是立即嘲弄一番。 「连《纯情罗曼史》都有十八禁,学长,你要加油。」 「纯情罗曼史?」 「一部漫画,不重要啦。」 尹秀睦这天来蹭饭,听了最新进展,哈哈哈地笑了老半天。 何季雨一句「欠扁」刚说完,于怀安吃饱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就问:「你们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们根本没脱啊。」尹秀睦满脸无辜地插话。 何季雨当场噎到。 「尹秀睦!」 「啊啊学长救我!」尹秀睦迅速跑到于怀安旁边。 「好了别闹。」于怀安手贴上尹秀睦的脸把人推开,重新问过:「享受各种待遇却迟迟不给人家名份,很满意目前的生活,嗯?」 何季雨闻言顿了顿,眯起眼睛慢慢转过去看于怀安。 「……谢谖是不是又和你说了什么。」 于怀安眼神似笑非笑夹着几分讽刺,他说:「你要一辈子住我这里?」 于怀安在提醒他,他们不可能就这样过一辈子。生活里有太多太多变数,随时都能变动、甚至结束他们现有的日子。 何季雨的「满意」,能持续多久?他心甘情愿过这样的平凡日子,却忘了同居人的想法。于怀安有他的打算,他们的同居事实并非奠基于情人身分,无论怎么想,这样的室友关系都不会太长久。 何季雨怎么处理和谢谖的进展,于怀安没想插手,只是挑起那微小的自私部分,掀开何季雨的一厢情愿,少去他一个冠冕堂皇安于现状的理由。 「我……」 「何季雨,四年前就是一个教训。你的长进呢?」 「你说话一定要说这么重吗?」何季雨心里一口气憋着。 「让自己过更好的生活。」 于怀安起身淡淡说道,拿过外套钥匙,迳自出了门。 尹秀睦坐在原位看于怀安背影在玄关消失,眼珠子转了圈,装模作样长叹一声,说道:「学长说的没错。」 何季雨沉默当作抗议,尹秀睦再叹息,这回是再认真不过的建言。 「没有人说慢慢来不好,但是慢慢来到最后,结局是什么呢。」 何季雨要还过不了自己的关,走到最后就是伤人伤己的结局。 谢谖不会再中途离场,他没有保留答案的第二次机会。 尹秀睦卷玩自己长及肩膀的发梢,笑了笑。 「侥幸只有一次。」 时节来到六月中旬,谢谖找了一天邀请何季雨到他家作客,由他本人亲自下厨,说是要介绍一个人给他认识。 「不用紧张。」事前,谢谖是这么安抚他的。 虽说不是见父母,作客地点也不是谢谖老家而是回国另租的新公寓,但当得知眼前这名女生就是谢谖的妹妹,何季雨还是紧张了。 拿发圈随意扎起一头及腰长发,身材偏瘦,身高一百六十五左右,穿着黑色上衣和牛仔裤,右手中指戴一枚钢戒,脸上没有化妆,背着深棕色的斜背包。 谢媛按门铃的时候,是何季雨开的门。她看到应门之人不是自家兄长,第一反应先是朝何季雨点头,待到进门而入,才转而向他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谢媛。」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何季雨。」何季雨打着招呼回握,谢谖在厨房忙着,半点看不见这尴尬光景。 眼见就要辞穷,谢媛接过话道:「我哥第一次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 「我也是……」 谢媛微微一笑缓解这场尴尬,以主动提问的方式释放善意:「你跟我哥同年吗?」 何季雨报上出生年次,谢媛略微惊讶地说他们同年,再又问了月份,确定何季雨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我哥很独立。」谢媛突然说道,像是补足何季雨不曾见过的谢谖那面,谢媛往厨房看了一眼,以平稳的语调陈述:「其实我很怕我哥。他课业和课外的表现一直很杰出,升学的事都是自己决定,我爸妈信任他,所以我哥想做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太会反对。」 何季雨感觉谢媛给人的气质天生带了疏离感,莫约是与谢谖相像的眉宇少了逢人即变的玲珑,连着多了点距离。 谢媛续说道:「我爸妈对我哥的感情事也是尊重立场,我哥在他们面前听话懂事,又孝顺,但实际上那只是我哥和家人相处的模式。」 何季雨点头同意,补充:「而且有时候心机很重。」 谢媛闻言看他,眼里多了分古怪,直言道:「我哥心机本来就很重。」 「……原来不是我的误解。」 谢媛冷静又说:「我哥没说,但我知道他是bi。」 「bi?」这次换何季雨惊讶了。 「嗯,双性恋的bi。我哥不是同性恋。」 「我身边很多这样的人,神经再粗,雷达还是会有练成的一天……否则我哥也不会单身这么多年。」谢谖仍在厨房里忙,谢媛继续出卖手足:「我哥很抢手,大学不提,在美国就有个Christina追来台湾,勤快程度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怪不得那声Chasel那么刺耳。 「我哥虽然双面人了点,真有交往的对象,问了还是会说的。他喜欢说多少就说多少,缺点是很好相处,优点是从不说谎。」 谢谖拥有完美的社交能力,「很好相处」不见得就能碰得了他的真实面,而谢媛口中的「从不说谎」,亦表示谢谖说话可能只挑着部分事实来说,是故而能从不说谎。 这么说起来…… 「当我哥说要介绍你给我,我就知道他是认真的了。」 何季雨无语相应,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刚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我哥喜欢的人是什么类型,我要不要机车一点四处挑剔,可是后来我想,既然是我哥喜欢的,一定很不错。」谢媛放缓语速,笑笑,话里有股全然的信任与释怀,「再说就算我不喜欢,我哥也不会放弃这个人,回头威胁我接受的机率还比较高一点。」 谢媛和他交换手机号码,和他说有事可以找她,她是美术系出身,平时就待工作室,除了赶案子死线期有可能日夜不分,一般并不难找。 两人聊天聊了十来分钟,谢谖做好四菜一汤,就解了围裙帮何季雨盛饭,谢媛自己拿碗拿筷,幽幽看他们互动,连句「偏心」都没说。何季雨见这落差,觉着好笑吧又想她原来真的挺怕谢谖,于是对她更生一些亲切。 谢媛为人文静,不多话,聊起来也不嫌话少,表情不太变化,态度却有细腻的真诚。这是何季雨这一晚上的心得,至于她是不是和他哥一样有着双面人习性,或者之所以今晚的相处愉快是出自谢谖的施压……这些暂时不在何季雨的考虑之列。 达成让两人结识的目的,谢媛吃饱就被谢谖一句「你很忙吧」送客,何季雨走到厨房去帮谢谖洗碗,好笑道:「你对你妹会不会太无情了点。」 「她再待下去,就把我卖光了。」 何季雨接过几个干净碗盘,抬脚往置碗架的方向去,嘴上很快回道:「有差吗?不都迟早——」 蓦地又噤了口,乖乖把碗盘摆好,折回来继续等接碗。 谢谖的体贴在此时发挥了最大效用,直至所有碗盘干净回了架上,都没有问何季雨为何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饭后何季雨溜到书房去,他将借来的书放回,同时翻看寻找有哪些没读过的书可借。谢谖进来,顺手把门带上,何季雨正低头翻一本剧本改编小说,眼角掠过关上的门板,感觉有什么也随着那扇门被拢起。 「我不知道你会看这种小说。」 「那是谢媛的,她有些书放不下就寄放我这里。」 「我能借吗?」 「她不会介意的。」 谢谖走到他身边,抬手替他绺去垂落的浏海,露出一双冷淡眉眼。 「记得以前你说你读过一首诗。」 「……有吗?」 何季雨将小说阖起,放回书架。 「季雨。」 「……」 何季雨的抗拒在书房里无声蔓延开来,谢谖轻轻抱住他,何季雨身体僵了僵,来不及反应,体表肌肤陷入一道温度,脸颊贴住谁的颈窝,鼻间是浓郁一倍的熟悉的沐浴乳气味。 呼吸之间,何季雨静静地落在男人怀里。 每个呼吸之间,何季雨想起高中地科课本里的银河如瀑。广袤无垠的宇宙寂静,每颗星与每颗星的距离是那样漫漫地长,长得注定了他的必须走过,使他徒步这些光年,度过一些时间,以来到如今这一立足点。 「慢慢来,我等你想起来。」 「……」 谢谖说:「我等你想清楚。」 「……」 男人还没说话的时候,何季雨的思维像吊钟静止不再摆动,却偏偏有大脑下令,让眼眶无法克制地迅速涌上酸楚。 眼周的酸涩庞大、凝结,像漫天雪地里的冰雕围栅,圈圈包围着他,冻得他无处可逃,连眨眼的力气都失去。 何季雨睁着眼睛恍惚,恍惚间听得男人说话,那一声「等」像母亲缝他制服扣子的线,细长钻进他的耳里,在他体内寻得他的心脏,就在那跳动的温热上刺了一针。 何季雨能不在乎,只因他未曾拥有。 在医院醒来那一刻,病床上的少年没有哭,所有的人都坚强。 何季雨不稀罕有谁走进他的生命,不稀罕有谁相伴的日子,不稀罕区区一个拥抱的时光。 于怀安说,让自己过更好的生活。 他不是不懂,而是拥有得越少,便能越不失去。 他懂一旦拥有了,人就会变得贪心,为此变得脆弱。 谢谖的拥抱使他遗忘不被拥抱的正常。 谢谖的给予使他懂了他的匮乏。 何季雨能不在乎,只因他未曾拥有。 「……我想回家。」 「我送你回去。」 谢谖双手始终轻轻环着他,温暖却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何季雨脚步往后挪了挪,右踏一步就要走,手在碰上门把那刻有个力道将他拉向后,他的世界旋转半圈,身体重新落回那圈温度里。 「再抱一下。」 「……」 这回是收紧了手的,何季雨被紧紧抱着,没有窒息感,亦没有真实感。 被一个拥抱收买,会不会太便宜谢谖了? 何季雨脑袋还在乱想,谢谖松开他,牵着他的手出书房,开车送他回家。 然后,于怀安就等这么一天。 「季雨,欢迎回家。」 当何季雨转动钥匙开门,于怀安就是这么倚在门后墙边,慢条斯理地扬起线条姣好的唇,向他和他身后的谢谖打招呼。 谢谖看着于怀安,眼神闪过一抹黯色,嘴角倒是也笑了,绅士般的微笑。 「要进来坐坐吗?」 于怀安走前两步,一手搭在了何季雨腰上。 何季雨不着痕迹地瞪过去,于怀安转头徵询他意见:「先洗澡?洗澡水我帮你放好了。」 「……」 「不了,晚了就不打扰了。」谢谖惯常地做足礼数。 「嗯,回去路上小心。」于怀安虚伪应对,手上却挺俐落地关门。 「于怀安。」 「嗯?」于怀安将门落锁。 「你故意的是吧。」 「平等原则,谢谖多少该栽一次。」 好吧,他承认被他们两个联手……呃,于怀安站在谢谖那方那么久,这一次谢谖聪明反被聪明误,暗地里吃了于怀安的亏而不能发作,他看着亦是消了点长久以来的恶气…… 「你就不怕明天谢谖要我搬家?」何季雨盯着他的同居人。 「他要你搬你就搬吗?这么快倒戈?」于怀安在进房前如此问道。 「……」 「不用担心,你搬走我顶多再找一个人。」 于怀安抿唇而笑,是真心的笑,他的用意,在先一步抹去何季雨将来搬离的犹豫因子。既然都要跟谢谖在一起,搬离不过早晚问题,藉着此次预做心理建设,对他们都好。 何季雨看着于怀安关上房门,再看了好一阵子,而后极缓极慢地,懂得了于怀安这个人的骄傲及倔强。 台北四季有雨。 春雨,梅雨,季风雨,锋面雨。他们活在这样湿漉的城市,走过干了又湿的街头,并肩而立,活在繁华里看人群的熙攘,看有朝夕来去,花盛花落。 何季雨需要时间,谢谖给他时间。 何季雨知道谢谖耐心,谢谖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所以他耐心地等。 天气渐渐地冷了,行人换上长袖冬衣,迎来今年第一道寒流。 于怀安整理衣柜好换季,阳台晾上最后几件夏衣,趁着一日晴朗,下旨宣何季雨陪逛百货公司。 「好端端一个假日……」 何季雨打着呵欠喃喃自语,看于怀安挑过一件又一件当季上衣。 「好端端一个假日,跟我过就很浪费吗?」 「……你说话真的不要那么讨人厌。」 「谎言糖衣,真实赤裸。一年才买几次衣服,我穿得不好看,也是你每天看。」于怀安说道,手上拿起了又放下。 「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何季雨递一件黑色贴身低领给他。 于怀安自然接过,对准肩膀抵着照镜子,何季雨慵懒靠在一旁给建议:「家居外出两用,搭件外套就能出门。」 「搭西装外套如何?」 「那就换个颜色吧,外套黑的,里面那件就别再黑了。」 于怀安把衣服还给何季雨,不动声色说道:「习惯这么穿衣服的不是我。」 何季雨抱着衣服翻白眼。 于怀安后来在一柜高档男装挑中了件卡其色双排扣长版外套,刷卡结帐,掏着信用卡时没来由地道:「天冷了,你不买件保暖点的衣物吗?」 「我的冬季衣服还够。」何季雨望着于怀安签帐单。 「没人问你的。」于怀安淡淡接过提袋。 何季雨目光深深地盯着他瞧,几秒失笑,拿手遮嘴边再打了个小呵欠。 「……绕这么一大圈你不累吗。」 再后来,何季雨在Burberry的柜买了一款麻灰色羊绒围巾。 半个月后何季雨的衣柜多了件新风衣,低调高价,于怀安看着那眼熟的品味哼笑一声。何季雨一句「高人妙算」,于怀安微扬下巴只道四个字:「知恩图报。」 而谢谖这年,就没有买围巾。 冬至将近,众人约好在于、何两人的住处过节。吃汤圆的成员除了屋主两位,还有尹秀睦、Ann和谢谖。 一年到头,各自离散的人们总要寻些藉口相聚,冬至周四,既然庸碌回不了老家,窝在同个屋檐下同长一岁也是趣味。 只是「稀松平常」这个词,是要等事情生变了才能体会的。 冬至前两天,何季雨加班回家发现于怀安躺在客厅沙发上,背对着他,没什么动静的样子像是睡着,靠近仔细一看却在隐隐颤抖。于怀安闭着眼睛,脸色一片苍白,大量冷汗沾湿了头发。 于怀安一手捂住腹部,整个人蜷曲在沙发上,何季雨叫他,只得来迷离的一声应。手脚下意识地颤抖,许是痛了有一阵子,才到现在的昏沉不知人事。 何季雨打电话叫救护车,发现地上有两三团染成红褐色的卫生纸。 急性胃出血。医生诊断结果,患者必须住院。 「……」 办完住院手续,何季雨坐在病床边,和刚醒来的病人相顾两无言。 无言是于怀安的,何季雨自觉有话该问,一时却搜不出什么具体句子,只得跟着无语,守着床边,顾好他的同居人。 于怀安看着天花板,不晓得心思何处。 何季雨看他的漠然,耳畔回荡医生的告知:患者有胃溃疡病史,这次是胃痛拖太久,延迟就医引发的出血。且病历上注明患者有严重贫血,上次验血的血色素值是七点六,患者父母需要到院一趟抽血,确认是不是遗传型地中海。 于怀安手上一夕之间多了几个针孔,抽血的、输血的、吊点滴的。手腕内侧找不到血管,护士就扎手背上的,何季雨避开不去看,反而见着了于怀安的眉头微皱。 折腾到凌晨,突如其来的一场慌忙慌乱总算安歇。 「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于怀安开口,眼睛却仍旧看着天花板。 「于怀安,你还瞒了我什么?」何季雨加重语气问道。 「我累了。」 「……我明天帮你跟事务所请假。」 「嗯。」于怀安闭上眼睛。 「……于怀安。」 「……嗯。」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于怀安闭着眼,答得一副理所当然。 何季雨被这反应激怒。 「于怀安,你以为你一个人什么都知道就很厉害吗?胃痛不看医生,拖到忍到胃出血就很厉害吗?你那么有本事为什么不要表里如一地活着?」 「你想跟病人吵架吗……」于怀安虚弱地睁开眼睛,不见血色的唇勉强而微弱地勾起,「不过是胃出血……」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单纯在骂你。」 「何季雨,我是你学长。」 「……」 「我的事,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知情的人就要背负,然后呢?虽然不曾说过,但我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让自己过更好的生活』,给你的这句话,是我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体悟。」 于怀安的话里蛰伏着幽微的弃世。弃世,而非厌世。 何季雨从来没想过,有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于怀安这样的人。 有什么样的过往,能养出这个人的满身刺。 有什么样的故事,能使这个人强悍永不倒下。 于怀安优秀聪颖,强势果断,从不倒下。而今倒下,何季雨因而能察觉那遭他藏起的未知。于怀安是学长,是在他心中一向高大的存在,于怀安有意瞒他,他就不会知道。 「麻烦你体谅病人也体谅自己,回家睡觉,明天上班。我累了。」于怀安闭了眼,不再打算理人。 何季雨隐约想通了什么,问谢谖他们当初为何分手。 谢谖说:于怀安的结,无人能解。 谢谖解不开于怀安身上的结,最终他们分手。 于怀安胃出血的事实像冰山一角,牵连出其馀的一小部分,还藏着更多部分。何季雨惊觉他从来不真正地了解他的同居人。 对何季雨而言,于怀安是学长,同时不只是「学长」。 他以为他们是要认识一辈子的。于怀安走进他的生命,给了他另一道视野,他以为于怀安不会经过他。唯有此时往后,他以为他们会认识一辈子,却无法以为,于怀安认定的一辈子有多长。 于怀安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多年前,他说要他做好受伤的心理准备。 他说他是他学长。要他别怕,受了伤就回来。 他说等他搬走,再找一个人分摊房租就好。 他说,让自己过更好的生活。 「你要不要说。」 何季雨失眠几天,捱到于怀安平安出院那日,到了家,就在他房间里堵人。恢复大半的于怀安弯腰收拾住院期间换洗的便服。 「不说。」丝毫未抬头。 「好。其他的不说可以,健康状况绝对要让我知道。」何季雨坚持。 「怎么?你要逼我吃药吗。」 「我不想下班回家发现一具尸体。」何季雨抢过他手里的待洗衣服。 「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于怀安好笑,说道:「我住院出院都是同个人,不会变,你也不用变。」 何季雨心上一涩,听得于怀安正经又说:「何季雨,你活在幸福里,但你不懂幸福。与其拿着我的脏衣服跟我僵持,不如帮个忙把它们丢进洗衣机,顺便再倒点洗衣粉按个洗衣键,我会感谢你。」 分明一出好好的感人戏码,偏被于怀安后话杀光所有气氛。 他们还是这样生活。 照样抬杠,互戳,有时何季雨占了上风,于怀安搬出谢谖便能戳得他饱满的得意泄气。有时何季雨也和于怀安一搭一唱,互动暧昧,就为了刺激谢谖,欣赏他技高一筹的君子演技。 年底,何季雨开始留宿谢谖家。当事人特地澄清,留宿是单纯睡觉的那种。 一切起因,肇于于怀安。 「要不是你撑到胃出血住院,你以为谢谖有理由强留我在他家就为了逼我睡觉吗?」何季雨狠道。 「我住院跟你睡觉是两件事吧。」 「你住院我失眠,这样可以了吧!」何季雨再恶狠道。 「哦。」于怀安道:「那记得媒人礼。」 总归是魔高一丈,一场胜负即以何季雨内伤作结。 过年时何季雨回台中,谢谖初二返乡探望外婆,与家人分作两路,谢谖独自开车回来,想初五载何季雨一同回台北。 初三他们旧地重游,在二手书店消耗一个下午,何季雨眼尖找着一本绝版散文,心情非常之好。走出店门,他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谢谖走了几步路,发现他没跟上,回头却见何季雨呆愣立在原地,手机还贴在耳边。 何季雨宛如顿醒一般猛然回神,谢谖蹙眉问他:「怎么了?」 「医院……去医院。」 言语能力比理智要回复得慢,何季雨的回话有些空茫。谢谖见状,牵过他的手快步把人带往停车地方。何季雨任他拉着,听马路上车辆呼啸疾驶,长长的路望不见尽头,车流汇聚成线交集在远远前方。 何季雨每个农历年底都作梦。每年皆在重复同个梦境,梦醒了,就回台中,回他的家过年。 上了车谢谖问哪家医院,何季雨报出几分钟前收到的讯息,然后转头看着窗外,半晌过去,平静地说:「出车祸的是我阿姨。」 何季雨在前往医院的路途上说了另一场车祸。 事故中少年幸存下来,长成青年,远离家乡生活,只在梦里重回年少。 何季雨下车前,谢谖横过整个驾驶座抱住他,谢谖的手环过他肩膀,让何季雨把头埋在自己肩膀。 「我会在你身边。」谢谖说。 何季雨走在灯光明亮的医院走廊,闻着前不久才闻过的,混杂了空调与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江书唯朝他跑来,迎面抱住他像攀紧了浮木。 阿姨从市场买菜回来,过斑马线时让一辆闯红灯的轿车撞上,现场小腿骨折血流如注,昏倒在路边,满身的擦撞伤。所幸有路人赶紧求救,阿姨被送往最近医院急救,等何季雨赶到医院时已无大碍。 「没事了。」何季雨摸着她的头,低声道。 姨丈在病房里等阿姨醒来,江书唯和他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着,他找出手机发简讯给谢谖,写的是「阿姨平安」。 何季雨有工作,阿姨坚持她的伤势复原良好,不希望他延后回台北,为此耽误事业。初五傍晚何季雨提着行李下楼,谢谖接了过去放到后车厢,回台北路上的几个小时,何季雨都闭着眼休息。 有人说过节这回事,只有小孩喜欢,大人是讨厌的,尤其过个年能比打仗还累。何季雨这趟返乡过年,前一年的疲惫有无洗去不说,却是带着新的疲惫回台北的。 何季雨在谢谖的呼唤中醒来,台北已是黑夜。 「先吃点东西再送你回家吧。」谢谖察觉他眼底因疲劳而生的阴影。 谢谖牵着何季雨走在街上,新年时节,加之又过了用餐时间,行人寥寥无几,街道满是冷清。 异时异地,阿姨车祸的事倾刻恍似梦境。谢谖没有陪着何季雨进医院。隔日再见,谢谖也只是第无数次地抱着他,抱住他,亲吻他的眼角,轻声地在他耳边对他说:没事了。 没事了。 相比少年,江书唯有何季雨这样安慰她。 那日阿姨在病房里单独和何季雨说话,说人生有生老病死,有旦夕祸福。 阿姨说:「季雨,你是我儿子。」 且隔了会,又说江书唯有意无意地提过,也许何季雨喜欢的对象她不会喜欢。阿姨躺在病床上,用插着针管的手轻拍何季雨的手,告诉他他们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他的幸福。 「想吃什么?很饿我们就吃饱一点再回去。」 谢谖的话将何季雨从层叠交错的过去里引回现实。 何季雨低头看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谢谖手心微温熨贴他的,手心沿上,会寻得一个扎实温暖的拥抱。 活了这么多岁,逃避这么多年,却还是有个人对自己说,他会陪在他身边。 何季雨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下着永恒的雨,可是偏偏有谁走了进来,执意走到自己面前,牵起他的手,再无距离地,对他允诺「陪」这一个字。 那人始终不曾要他改变,只是包容他害怕受伤的懦弱,把所有耐心和温柔都给了自己,把陪伴和珍惜给了自己。 现在,你要往什么方向去。 有什么实用的信仰可大于被爱,然后又无所冒险,无所耗损与寂寞。 何季雨凝视他们彼此相扣的手。谢谖牵着他一路往前,他们慢慢地走。也许走过几场风雨,而能在平淡朝暮里看斜阳缱绻,看几度的一朝花谢,又一朝花开。 漫漫时光,唯好事多磨。 「我们在一起吧。」 尾声:后来 「所以基本上,这只是个主角不停在鬼打墙的故事。」 何季雨一手撑着脸颊,叹息说出结论。 何季雨读过很多的书,他读荒人手记和鳄鱼手记,读白先勇的小说,读叶青的诗集。林林总总读过不少同志文学,却没料想阴错阳差,让他也牵起一名男人的手,踏进这个圈。 万幸的是,这些书并没有影响他对待爱情的态度。 既然在一起了,那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先生喜欢他吗?」 「……我想是喜欢的吧。嗯。」因为会吃醋啊。 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吧台画出一个圆形印子,何季雨拿手指依样描着圈圈,似是想起什么,说道:「上个月我和朋友吃了饭。」 那是在一家有歌手驻唱的啤酒餐厅,何季雨坐在接近角落的四人位上等人到齐。 店门口一进来有个小型舞台,大约是表演时间到了,有个身形高瘦的青年背着把吉他上台,刷了刷弦,说他要唱一首歌问候一个人。何季雨回想了下,那名青年的长相却已是朦胧。 那朦胧的轮廓如此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几年前他离开了我们,至今杳无音讯。有人说离开是为了回来,但我们其实不求他回来,只希望我的朋友快乐,能找到他遗失的东西。」 青年唱了一首英文歌,歌词简单好记,何季雨回家上网搜寻,晓得了那首歌歌名,即是青年反覆歌唱的那一句:Where are you。 原唱的男声沙哑,诠释起这首歌有如历经沧桑,对歌词里的人有释怀的祝福。青年的声线却像温开水,低回吟唱这些句子,有年轻人面对世事的矛盾轻盈,彷佛生命的重量还未全压到他们肩上,而能轻浅地唱歌叙事,轻浅地感伤。 青年一曲将毕,何季雨的对面有人落座。那是久违的学妹说着:学长好久不见。 杨峻三考上律师,杨家的经济为此好转许多;而是希,他的直属学妹,毕业后考了几年的公职,最后在家人建议下搁置辛苦得来的律师执照,选择了三等书记官的铁饭碗。 杨峻三说这样也好,比起律师,书记官是个相对稳定的工作。 这场饭局一共三人出席,陈海去年赴任桃园地检署,此时正为了案子没日没夜地操劳。他们开着法律人的玩笑,说要找检察官?喏,走一趟法院,里面最像流氓的就是。 侍者上餐,台上驻唱青年已不见身影。 话题绕回情侣身上,多年过去,是希的家人还是没接受杨峻三。他们中间吵过几次架,分过一次手,现实的压力毕竟太大,是希说两个人能携手至今已是不易,只能继续努力,早日取得家长认同。 杨峻三还是早年一样的稳重,人如其名,冷峻如山。这样予人足够安全感的人,是希喜欢上他,也是正常。杨峻三说道他们不是没想过私奔,年轻时候大家都莽撞,被逼得急了,再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有。 只是人一冷静,就知道私奔是笨拙的计策,不可行。除了原生家庭,爱情所需面临的考验甚多,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杨峻三的出身使他成为一个能看清现实的人,他用他的理性来保护他的所爱。 何季雨向他们说声抱歉,那时的他耽溺在自己的思绪里,未曾察觉社团的异状。 何季雨口中的「那时」所指何时,在场的人皆明白。 是希摇摇头,那时之后,林孟曦与她再无联络。 也许是看开了,林孟曦不再执着,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也就从此走出了泥淖。如今在很少很少的时刻,他们仅仅得以瞥见电视新闻转播里,那位印象中开朗活泼的故人依然活跃,依然为社会的不公不义抗争。 而在她的身后,还有另一名故人。 何季雨笑了笑。 「欧文,能给我一杯长岛吗?」 「……好的。」 一直以来他喝Vodka Lime,为的不是什么无聊坚持,不过是懒得尝试别的。脱离学生时代太久,再回忆总是感叹,很多人拿青涩果子比喻那年纪,确是有几分道理的。已然走前的他们回头望,见着的都是又青又涩的一些场景。 过往的对与错就让岁月带走,他们终究走了过来。 何季雨还是安逸,但或多或少,懂得了适当的积极。在生活之中做一点不费力气的改变,算是调味料吧,有时又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欧文递上一杯新调酒,何季雨挑眉看着杯里鲜艳的造型吸管,小伞,柠檬片和透红樱桃;欧文微笑点头,示意他不用客气。 「——For the new stories。」 记得那日,何季雨曾说的夫复何求。 同样的案例事实套在谢谖这个人身上,竟觉得多了些额外的亲腻与不舍。 亲腻的是他们十指相扣,再冷的天,都不怕寒。 不舍的,是这样的生活能有多久。 幸福稍纵即逝,何季雨懂得了把握。 谢谖将车子停在离荒原有点远的街上,他们偎着走路,听何季雨说欧文是个神秘的男人。 回家后何季雨洗完了澡,出浴室看谢谖在书房里埋首忙碌。两人交往后的半年,谢谖搬了家,何季雨亦不再与于怀安同住。 顶着一头湿漉头发走到男人身后,伸长了手圈住对方颈项,何季雨下巴抵着谢谖肩膀,视线落在他笔下一张摊开卡片上。 「这是什么?」 一张白色卡片,上头封有一张黑白相片,是教堂窗前一只蝴蝶,于窗角寂声展翅,偏偏独舞。何季雨忆起卡片封面有行字体,是烫金色的,谁的手写字迹。 「怎么不把头发吹乾?」 「这是你的荣幸。」 何季雨俏皮,谢谖便温柔地笑,于他侧脸落下一吻。 「Gabriel曾经有一个爱人,那个人喜欢把爱情比喻成蝴蝶,说爱情难得遇见,美丽却短暂。后来那人不在了,Gabriel留下这个意象,却改了解释:蝴蝶生命虽短,但也美丽了一生。」 Wish for completed。 谢谖在那相片底下以钢笔回写一行字,将封面那句英文的动词改为被动态,几乎原封不动地写下。何季雨知道他是要将卡片寄回来处。 同样的祝福,不一样的祝福,都寄回来处,给希望谢谖幸福的那个人。 谢谖阖上卡片起身,牵着何季雨的手将人带回睡房,好为他吹乾那还滴着水的一头湿发。 「正因经历过失去,他始终希望我主动把握爱情。」 是以Gabriel书写Completing—— 卡片上有漂亮的英文手写体,写的是「完成」。 正文完原地雨——练叶向晚
作者:练叶向晚 录入: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