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君子在野

作者:君子在野  录入:06-06

 文案:

 还是神怪系列,妖鬼怪谈之桃夭 邪魅狷狂冷艳高贵充满王霸之气的篡位君王X温和仁爱与世无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先皇受 还有一帮打酱油的妖怪,神仙,诗人和文学家! 这是一个冷冰冰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哗……) 和一个自以为一辈子都在苦逼单恋的(哗……)之间不能不说的俗气故事 主题可以简单总结为:我可以舍弃一切,只为了让你快乐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龙渊,公子寒┃配角:桃妖儿,白狐,寿星老仙,蒲松龄,林逋,众大臣,众宫女太监 第一章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太古纪年,三界神怪出没,皆化为人形,以气息分辨彼此,有时神胄在人间的大荒之山或北冥之海相逢,认出对方身份,相视一笑,不予说破。 此时凡人以石为器,刀耕火种,头脑仍混沌一片,智慧未开。见有鹤发童颜者与烛龙为伴,大步而过,脚步轻盈,目光坦荡,心里生出好些敬佩,却也不加以怀疑,当然,若凡夫俗子能活的长些,必然会注意到这些白衣人来来去去数百年,容颜却不曾改变,当真应了一句话: 仙骨无寒暑,相逢尤旦暮。 众仙之中,有一位柳泉老仙儿最为疯癫,他不好好修道,最爱偷闲喝两口老酒,再说上一车不着调的疯话,唬的小花妖、小狐媚们一会儿屏息凝气,一会儿吱哇乱叫,时常误了本职工作,譬如忘记给丹炉添柴,或是弄丢了仙桃园的钥匙。 正逢这老仙儿编了个新故事,说的是一只花精儿生于清净自在处,结识了一名胡诌八扯人,以为挚友,一日与其饮酒,大醉而死,就地化菊,九月既开,短干粉朵,浇以酒则茂,嗅之有酒香,当地人称之“醉陶”。 老仙儿批注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 围在一旁听故事的是一群山精水怪,都苦修数百年才得人形,数千年才有资格来天界服侍,听闻故事里的同类因所谓“友人”被打回原形,还自以为快乐,皆不以为然。 其中有一白狐妖最伶俐,辩驳道:“这般妖物,被人所害仍不自知,可不是蠢透了么?” 桃花妖儿接话:“我若醉酒而失仙班,酒对我来说如同鸩毒,此生闻见酒气必捏鼻绕道,再不沾染分毫,更不会浇酒则茂,因酒而香。” 众妖纷纷应和,又补充道:“还要托故人狠狠报复那所谓挚友,以纾解毁身之恨。” 老仙儿哈哈大笑,掏出酒葫芦灌了一口,道:“我看也是,哪有这般愚蠢的妖呢?这故事编的不好,不讲了,都散了散了吧。” 众妖直呼无趣,自去忙碌,只有白狐妖儿和桃花妖儿不愿离开,缠着老仙非让他说出个究竟来。 老仙儿被烦的无法,摸了摸雪白的眉毛胡须,沉吟道:“其实这故事也不是全无根据,人间确实有一种毒酒,让人一饮再饮,醉生梦死,甚至赔上身家性命仍乐此不疲。” 二妖忙追问是何神物,老仙抬眼望着远处昆仑山轮回台的红霞,淡淡道:“相思。” 据说数千年后这老儿真的犯了大错,被贬下凡做人历劫,投生于山东蒲家庄的一户败落之家,一生孤贫,老来寻了一棵大柳树,一口山井水,天天唾沫横飞讲些神怪故事,附庸风雅的取了个号,自称聊斋先生,他讲的那醉菊的典故也有了个名字,叫做《黄英》。 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弹指一过近千年,人间有了市井,街道,钟楼,酒肆,绸缎庄,也有了宫殿与帝王,到处热闹喧嚣,生机勃勃。天界则是万年不变的老样子,除了当初的故事摊儿里,少了两只曾经日日到场的小妖物。 话说这白狐妖儿和桃花妖儿喝着蟠桃园的水,守着老君的丹炉,自然比地界的妖多些灵气,自从被蒲姓老仙点化,竟渐渐生出了七情六欲。 这并非好事,果然没过几年,聪慧的白狐先犯了大忌,在西王母的蟠桃会上对紫微帝君暗生情愫,帝君冷心冷面,白狐相思成疾,夜夜哀思,最终被天帝知晓,抽去白狐仙骨,将它贬去凡间,成了一只奔跑于草莽的野狐,听说不久被猎人弓箭射中,剥皮做成了一条油光水滑的狐皮领子。 从仙籍除名的妖不能入轮回,三魂七魄飘飘荡荡,没过完当年的中秋,就散了。 桃花妖儿得老仙眷顾,领命去凡间繁衍生息,选择了一处钟灵毓秀的山峦继续修炼,听闻此山风景优美,山顶终年云雾缭绕,位于东海之滨,名为“浮生”。 天帝有言:“汝等为凡间情思所误,等悟清何为相思,就可以回来了。” 蒲姓老仙儿掐指一算,长长的叹了口气,对桃花妖儿道:“说来是我误你们,也是你命里有此一劫,你且去浮生山南坡扎根,静候有缘人。” 第二章 东海之滨有山名为浮生,五瓣山峰远观有如莲花,山顶终年隐没于云雾,山泉沿石缝蜿蜒至山脚,流水淙淙,北坡翠竹成荫,南坡遍生桃树,阳春三月,山花盛开,只见桃花粉白重叠如海,延绵不绝,有风吹过,花瓣落如急雨,顺水而飘。 此处空寂,一年到头只闻鸟鸣,有文人墨客云游至此,惊讶此山幽僻清净,为绝佳避世之所,居住于山脚的百姓听闻此言,跟着附和道:“传说此地曾有仙人修行,有迷路者受邀与仙人下棋,棋局终了,山外已过百年光阴。” 文人欲上山游览,一睹仙人风姿,却被告知前年春节,山中突然出现数百名官兵,将进山之路重重封锁,别说游人,就连村中樵夫都不能随意进出浮生山了。 文人百般追问缘由,才有老者不情愿的答道:“山中关押着朝廷重犯。” 再问所犯何罪,老者犹豫半晌,附耳曰:“谋反。” 浮生山确实并无仙人,只在半山腰修建了几间简陋的竹篱茅舍,囚禁着一名年轻的废弃皇帝。 若有好事者去长安市井细细打听,一定有人将这位皇帝生前的政绩形容的神乎其神,说他十五岁继位,勤政爱民,在内治黄河水患,在外平定北疆夷狄。在位七年,国家从战乱中逐渐恢复,百姓安居乐业,番邦俯首称臣,乃是百年不遇的明君。 至于皇帝本人,据说也是一位秀士,文能吟诗作画,武能排兵布阵,都城百姓皆爱戴之,不想天有不测风云,皇帝因操劳过度,不久身染重疾,其兄公子龙渊于前年腊月初九昭告天下:皇帝驾崩,年仅二十三岁。 同年,由于先皇膝下无子,皇位由其兄公子龙渊继承。 宫闱秘事,蜚短流长,经历过那次宫变的人都懂得讳莫如深,没有人问及先皇的棺椁葬于何处,也没有人追问两年前的那个大雪天,究竟何人乘坐马车,深夜从宫门疾驰而出,只有浮生山脚下的村人知晓,山中从那年开始遍开桃花,青山白云处,多了一名身戴重枷的布衣青年。 每月初一,村中货郎被允许上山探视,给那重犯运送一些粮食布匹、烧酒茶叶等生活所需之物,犯人没有银钱,用山中桃树来换,货郎问其姓名,答曰:“丧家之犬,贱名公子寒。” 浮生山盛产碧桃,原先不过春来开几枝,自从公子寒到来,生长日渐繁茂,不过两年光景,不分四季,漫山遍野竟皆开桃花。 村民远眺花海,无不啧啧称奇,此山碧桃与别处不同,只开花不结果,三月初绽,直至深秋霜降方凋谢,花朵娇艳玲珑,异香喷发,更奇的是那颜色变幻莫测,雨后粉如少女初妆,旱时则莹白如玉,村中人皆爱之。 据乡人言,那犯人每次卖花,将花枝栽种于陶盆,叮嘱货郎:“此桃只可用清溪水浇灌,切不可用那井水河水,每逢香气减淡,或花瓣衰颓,浇以醇酒,最嗜剑南烧春。” 乡人纷纷求购,将桃枝在院中栽种,稀奇的是,无论怎样悉心照料,此桃在山外只活一年,冬至则枯,每年三月初一,货郎将家家户户的枯枝带回山中,由那犯人亲手抚摩,再种于土中,又可死而复生。 货郎短视,跪地大骇曰:“难道公子是那花中精魄所化?” 公子寒清瘦,生的眉清目秀,谈吐儒雅,只是常年忧思,总是面带憔悴之色,摇头道:“世上哪有什么妖狐鬼怪,不过是好事者编来哄人的,大约草木与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会回报,我在山中终日寂寞,只能对花倾谈,久而久之,桃花以我为友,自然格外对我格外眷顾。” 说完长叹一声,远眺天边黛色山峦,目光悠远而悲伤:“浮生若梦,人心凉薄,竟不如草木。” 有文人墨客游历至浮生山,从村民口中听闻此事,大为感慨,竟感悟出自然之理,从此再不入仕,寻了一处青山打坐修行,渴饮露水,饿食清风,日夜与花木倾谈,活了两百一十岁,终于坐化成仙。 千年后有一世,这文人重回人界,化名林逋,学着那犯人种梅为生,二十年未曾下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等诗句,世人赞其清净自在,不知乃是仿效前人。 当然,这也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三章 如公子寒所说,山中日子清苦,累月不见人烟,只有几杆翠竹,几树桃花值得赏玩,当朝皇帝公子龙渊顾及往昔兄弟情分,分了几间敝旧竹屋和一座早已荒芜的小院给他了却残生,荒山野岭,一年四季蔓草凄凄,寂静的能听见蜜蜂振翅的嗡嗡声。 公子寒从小养尊处优,刚被拘禁时禁不住冬日苦寒,大病了一场,熬到开春才捡回一条性命,幸好他脾气温顺,病愈后清心寡欲,慢慢的也适应了山里的孤寂生活。 三月初春,公子龙渊前来探望,问他是否怨恨自己,公子寒倚窗而坐,安静的缝制一件锦袍,半晌才抬头道:“所有废皇大概都一样惶惶不可终日,你肯留我一条性命,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不敢心怀怨恨。” 说罢对着阳光轻轻抖落衣裳的碎线,往龙渊身前一比,笑道:“试试看,山里买不到好料子,只有针线活还算精细,你莫要嫌弃。” 他手脚戴枷,行动十分不便,两手微动,铁镣铐便哗啦啦的响。 公子龙渊一身明黄衣衫,面容冷峻傲慢,神态不怒自威,正低头饮茶,闻言挡开公子寒的手,冷冷道:“我最厌恶你这副奴婢似的样子,没有半分天家威严。” 公子寒讪讪的收回了衣裳,表情愈加恭顺,低头道:“当日我为帝王,外人都道我为明君,实际身无所长,只会绣绣衣裳,侍弄花草,哪一条国策不是由你来定?江山归你也好,只可惜父皇拼尽一生打下的基业,到我这里终究换了姓氏。” “当啷。” 话音未落,龙渊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一双上挑的凤目添了怒意,语气凌厉道:“你我同姓。” 公子寒目无惧色,与龙渊对视良久,平静道:“你的脾气越发差了,史官现在尽在你手,只为你一人粉饰太平,那些陈年往事,我提与不提并没有关系。” 竹舍突然响起裂帛之音,龙渊拍案而起,将绣着云纹与螭龙的锦袍一撕两半,狠狠掷在公子寒脸上,提高了声音:“父皇为我取名龙渊,龙渊为古剑名,望我忠心护主,他也不睁眼看看,你如此无能,也配让我来护?” 公子寒苦笑着收起破损的锦袍,将自己面前的茶盏递给龙渊,摇手示意他落座:“我并不爱江山,你喜欢就拿去,只是做皇帝要有仁慈之心,我听说你又处决了不少当日追随我的大臣,这也罢了,近日江北叛乱,你已经将主犯斩首,怎么连三岁女童都不放过?” 龙渊恢复冷静,居高临下望着公子寒,言辞倨傲道:“不要议论朕的政事。你若有治国之才,也不会被我抢了江山。” 公子寒缄口,沉默了好一会,抬眼道:“眼巴巴盼着你来,来了又要拌嘴。”他撑着竹榻站起来,缓缓绕到龙渊身边,坐在他膝上,引着龙渊抚摸自己的腿根,“还不如直接做那事。” 铁镣铐发出哗啦声响,龙渊抽出公子寒束发的素簪,用手指翻弄那一头绢凉的长发,半晌从衣襟摸出一串铜钥匙,依次打开枷锁,只见他手腕脚腕磨出的血痕刺目如雪地绽开的桃花,他用舌尖去舔,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两人衣衫尽褪,倚着竹榻缠作一处,激烈时恨不得融进对方骨肉,龙渊分开公子寒的双腿,深深没入其中,表情一瞬间错愕,好奇道:“很热。” 公子寒抬起一根手指,抵着龙渊的额头,笑道:“你喜不喜欢?” 龙渊早忘了刚才的龃龉,老实的点了点头。 多日未曾欢愉过的身体格外敏感,仿佛龙渊的手走到哪里,哪里就化成了水,一阵阵燥热让喘息愈发急促,公子寒两手抓挠着龙渊的后背,低声道:“你再用力些。” 龙渊见他情动,托着他的腰把他往怀里揽,做的明明是最荒银的事,一双狭长的眸子却如冬日潭水般无情无欲,又动了一阵,终究觉得有些无趣,便分了神,从上到下打量公子寒纤细的身子,困惑道:“你越发瘦了。” 公子寒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呢喃道:“龙渊,我想你。” 龙渊深吸了口气,抱紧身下的人,难舍难分时,窗棂外一树桃花旖旎,仿佛有山风刮过,花瓣飘摆而下,落成一场簌簌急雨,香气充盈鼻间,田间陇头,山林幽径,尽是落英。 公子寒忘了自己为什么如此迷恋龙渊的身体,大约因为床笫之事是他唯一可爱的时候,他记得第一次亲昵时自己还是太子,龙渊是他的护卫,一次在书房做完功课,趁四周无人,偷偷拉着他解衣裳,龙渊手足无措,犹豫道:“这是要做什么?” 公子寒哭笑不得,忙了半天才引他进入自己,龙渊平素的桀骜,冷漠,凌厉一时荡然无存,像个好奇的孩子,试着进出几次后,抱着公子寒的身体,锁起眉头道:“很热。” 他说完就要退出来,公子寒简直要被气歪了鼻子,指着他咬牙道:“我喜欢你,所以才让你快活,再不知趣,我就要喊父皇来打你了。” 后来两人做熟了,龙渊便不再如此憨傻,但无论多少次,他总会在开始时感叹一句:“很热。” 除此之外,龙渊是个太强悍的人,强悍到在无声无息之间抢了公子寒的江山,宫变那天他神情冷漠,用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抵着公子寒的喉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无能至此,不配为一国之君。” 他的眼神冷如深潭,冷的快让公子寒想不起多年以前,在街头遇见的那个小乞丐,饿的骨瘦如柴,用鸡爪般的手稀里呼噜扒面条吃,他抬头时,公子寒看见了一双漂亮而不羁的眼睛。 年仅九岁的公子寒祈求父皇将小乞丐带回宫中,赐名龙渊,与宝剑同名,命运无常而善变,那时的他大约永远不会相信,这名小乞丐用六年时间抢了他的心,又用七年,废了他的皇位。 公子寒从此被囚禁于浮生山,从前在宫中与龙渊日日为伴,现在数月也见不到他的影子。 第四章 公子寒深知自己没有治世之才,继位时就曾设想有人会觊觎他的皇位,但这个人绝无可能是公子龙渊。 龙渊是公子寒捡来的,公子寒对他有知遇之恩。 那时公子寒还是太子,乘轿辗随父皇微服出宫,听闻街市喧哗,撩开帷帐向外张望,只见一名乞丐懒洋洋地晒太阳,全身又脏又臭,生了一头癞疾,流着红红黄黄的脓水,身边扔了一只粗瓷破碗,里面装着半截长了绿霉的窝窝头。 那乞丐蓬头垢面,生的皮相却好,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大约饱尝世态炎凉的缘故,眼神出奇的冷冽,隔着街道见公子寒看他,突然笑了,将破碗大喇喇的向前一伸,大声唱起歌来: “王侯吃酒肉呦,百姓咽米糠,三年徭役重呦,逼我走他乡,娘死爹不管呦,满头癞疾疮,富贵如烟散呦,一副臭皮囊,地府阎罗殿,黑白叹无常,才知薄皮棺材装枯骨,一生原是空奔忙!” 唱完捡起筷子叮叮咣咣的敲碗饭,冲公子寒叫道:“君有钱财,我享自在,哎那位穿着好衣裳的小公子哥儿,赏几个钱吧,反正死后也没用嘛!” 他的唱腔粗野不羁,公子寒却从中听出一种来自智者的嘲讽,暗合对人世的厌弃,像一根刺,在胸口微微扎了一下。还没等他继续揣摩唱词的含义,一大群骑高头大马的纨绔子弟突然从街道转角冲出来,领头的少年打着呼哨,仿佛根本没注意街边摊贩,扬起马鞭径直向小乞儿奔来。 公子寒想都不想,一个箭步冲出轿辗,跟在轿后的随从仆役皆是禁卫军乔装,见太子摇摇晃晃要去拦马群,吓得魂都飞了,纷纷抽刀护驾,一时马嘶人吼,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喊,领头少年连人带马被当街斩首,热血飞溅三尺,扑哧哧染污了果贩的木板车里今年新采的樱桃。 隔着满街乱兵,公子寒看见那小乞儿满身黏红,低头向着碗里那半只脏了的馒头露出痛惜的目光。 公子寒向随从讨了五个铜板,买了一碗阳春面,塞给癞头乞丐,趁他大口朵颐,在一旁耐心问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兄长?我是当朝太子,你跟我回家,天天都有阳春面吃。” 癞头乞丐往嘴里扒面,闻言停了停,抬头扫了公子寒一眼,点头道:“哥儿再赏两个酒钱,赏完酒钱我就去。 知情者却始终记得那天太子回宫的情景,白白净净的小手儿,牵着一名高他许多的褴褛少年,那乞儿瘦精精的站在庭前,被阳光刺得微眯着眼睛,投在白玉阶前的影子像极了一只猴儿。 从此之后,公子寒于深宫之中多了一名玩伴,对外宣称为兄长,两人同榻同食,同堂读书,但凡公子寒有的,都同样分给这乞丐一份。 那些满心妒忌,背地嚼舌头的世子们最爱拿一件事开玩笑,就是自从那乞儿进宫,太子所居的鸾音阁整整闹了一个月的虱子。 认异姓兄长这件事,说起来有个渊源。 按照钦天监指示,太子寒出生时星宿不利,有短寿夭折之相,要在十岁前凭机缘寻一名少年结成契兄弟才能顺利长大,但老皇帝怎么都没料到,身边王侯世子不下百人,公子寒挑来选去,竟认定了一名乞丐。 回宫那天癞头乞丐沐浴完毕,被带去殿前面圣,一名高僧为他摸骨相面,忙到一半,高僧突然口念佛号扑通跪地,对老皇帝连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这孩子命局奇异,恕老衲不才,实在看不出其中蹊跷。” 老皇帝面容威严,坐于高广大殿之上,眉头紧锁,右手不住把玩一串脂玉念珠,道:“你只说是吉是凶。” 僧人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两名锦衣少年,擦了擦额角的汗,迟疑道:“这是太子命定的机缘,只怕天机至此,已非人力能测,但凭太子自行决策。” 皇帝颔首,转头问公子寒是否执意留此乞儿,公子寒一向谦恭,此时竟态度强硬,梗着脖子道:“是。” “为何?” 公子寒稚气未脱,想了一会儿,答道:“我喜欢看他的眼睛。” 公子寒说这些话时,那乞儿一直跪在他身后,低贱之人不能面圣,只能以额头点地,垂首等待,他长手长脚,满头癞疾,更显得污浊不堪。 老皇帝命他抬头,四目相对,不禁打了个楞,他觉得少年的眼神甚是奇妙,无论破衣烂衫在街边被舍一碗阳春面,还是此刻锦衣华服跪于殿前,那一对狭长的凤目都看不出喜怒,似乎一举一动只为形势,无关情绪,尊卑,更无关野心和仇恨。 凛冽的像极了一口薄薄的,精钢锻造的宝剑,兵器无喜无悲,剑锋过处,水寒风轻。 老皇帝将视线移至儿子修长的脊背,心道太子自小与世无争,性格过于驯顺,正需要一柄趁手的利器。 “从今日起赐名龙渊,望你知恩图报,时刻谨记忠心护主。” 龙渊与公子寒从此居于鸾音阁,日夜为伴。 不久听说白马寺发生一桩奇案,寺庙住持忽然决定离寺修行,游历天下,走前留下一句谶语,道:“乞儿命犯孤煞,有朝一日必祸国殃民,亲友横遭屠戮,累及九州四海百姓。” 三日后,此人身着僧袍于终南山脚下遭雷祸而亡,坐地化为焦炭,后人语曰:道行浅薄,妄议天机,必遭报应。 第五章 长夜,乌云遮月。 浮生山的夜格外幽静,从小窗向外眺望,只见树影摇曳,黑色山峦如酣睡的巨兽将小院重重包裹,二更时分下起细雨,雨丝细密,打湿庭院的石板路,发出静谧的沙沙声响。 公子寒坐在桌边,守着烛火缝补白天撕破的锦袍,半晌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朝竹榻看了一眼,视线落在龙渊脸上,便格外温柔了起来。 榻上的人盖着薄薄的粗布被子,正在熟睡,一双凤目紧紧闭着,肤如白瓷,黑发如漆,褪去清醒时的凌厉,晃动的光影将他的睡颜勾画出一种不似男子的冷艳,美而强悍,摄人心魄。 公子寒看的出神,不由暗暗惊讶,当初把那个干瘦细长,下巴尖削的乞儿捡回来时,怎么都没想到他竟是个美人胚子,宫里衣食无忧,他治好了疮疖,学着读书识字,骑射弈猎,渐渐出落的颇有风华,连最美的宫女都自愧不如。 他悟性绝佳,替公子寒写诗作赋应付严厉的父皇,春日皇宫狩猎,他身着戎装,手握铁弓跨马驰骋,猎得一只凶暴的黑熊,进献给公子寒逗他一笑。 大概也日渐懂得城府,学着一边柔肠绕指,一边在背地大肆招兵买马,架空忠臣,十年苦心经营。公子寒心性单纯,等注意到龙渊的暴虐与野心,一切都来不及了,不论是皇位,自由,还是这颗心。 龙渊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打了个寒噤,眼睛睁开一条缝,口中含混道:“你不要走。” 他抱着被衾,双眉拧成疙瘩,薄唇微启,脸颊被灯火分为两半,一半倨傲,一半沉于阴影中,露出不合时宜的疲累。 公子寒拈着针,在发顶磨了两下,应道:“我不走。” 龙渊慢慢转醒,视线在公子寒的脸和手中的锦袍之间游移几遭,眼神冷了起来,转脸道:“又做出这副深宫怨妇的样子,惹人厌恶。” 公子寒将锦袍放在一边,随手拢了拢垂腰的长发,赤足向龙渊走来,坐在床沿道:“得了哪家妙人?睡着了也不忘挽留。”说着替龙渊掖了掖被角,“我以为你铁石心肠,只对天下感兴趣,没想到有一天也会留恋佳人。” 他说的很平静,没有一丝醋意,仿佛早已在预料之中,龙渊冷淡的回了一句与你无关,往窄榻的另一侧挪了挪,腾出地方给公子寒,道:“过来,我陪你说会儿话。” 公子寒合衣躺在龙渊身边,与他肩膀抵着肩膀,感觉温热的气息透过他身上的明黄寝衣,烧的人口舌发干。他盯着房顶沉默半晌,开口道:“你且睡,我猜你近日定没休息好,眼下的阴影又重了许多,刚过了选秀的日子,后宫虽添佳丽,也要懂得爱惜身子。” 龙渊嘴角向上一扬,不置可否。 两人骈足歇息,斗室安静,只有灯台烛火不时啪的一爆。 公子寒转了个身,后背偎在龙渊怀中,握着他的手道:“最近怪梦做的愈发频繁了。” “又梦到捡了个乞儿回来?” 公子寒摇头,不由脸上一热。初退位时龙渊对自己百般厌恶,他没有办法,蠢的一有机会就在龙渊耳畔聒噪,企图用陈年往事换回他的情意,谁料这段屈辱恰恰触了龙渊逆鳞,反而让他更添报复之心。 “自从搬来这里,我时常梦到满庭花雨,一名粉衣少年神色哀伤,隔窗与我交谈,先是教我怎样种植和贩卖桃枝,又说你是不祥之人,劝导我不要再与你往来。”公子寒笑笑,不以为意道:“若不是我从不信鬼神之说,真要怀疑是惊扰了山里的桃仙。” 龙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嗤笑道:“朕是天子,阳气重的很,凭他是什么妖物,敢惹我不快,斩了就是。” 公子寒嗔骂了句莽夫,双手却不老实了起来,转身抚摸龙渊结实的大腿,握住两腿间的物事,待他起了反应,解开衣带改用唇舌伺候,抬头调笑道:“让我看看,你这半路出家的天子,阳气到底有多重?” 龙渊的呼吸陡然粗重,伸手扯开公子寒的衣裳,白日的寡情荡然无存,提起那滚烫的物事就往他股间冲撞。公子寒低吟快活,两次三番后酥软在他身下,抓着散乱的黑发,断续求饶:“龙渊,龙渊你慢些。” 孤灯一盏,长夜漫漫,只闻愈加急促的喘息低吟,一双人影,交叠如蛇。 两人翻云覆雨,天亮才相拥而眠。 第二日是个爽晴的好天,天高云淡,天空碧蓝如洗,落了一夜的细雨将青山冲刷的格外清透,偶尔几声婉转鸟鸣,更添清幽之气。 公子寒手戴镣铐送龙渊出门,站在屋前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抬头正欲赏花,视线定格在桃树枝桠间,不动了。只见眼前的山间小院洒满落花,庭前一株百年碧桃尽成雪白,如梨花带雨,泫然欲泣。 围树绕了两圈,公子寒奇道:“可真是妖孽,这花一向雨后红艳,怎么突然变了?” 龙渊兴致索然,握着公子寒的手,感觉那手指瘦的快要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道:“山花品种奇特,何来妖孽之说,你总是胡思乱想,忧思太过,伤身子。” 公子寒闻言楞了一会神,苦笑道:“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龙渊没接话,负手站着,让公子寒整理他身上繁复的配饰,莽带,朝珠,香囊扇坠,龙佩宫绦。小院一直备着华服,公子寒好绣工,山中终日寂寂,闲暇便用离宫时带出的几匹好布料替龙渊缝制锦衣,因为他不常来,衣袍收在衣箱太久,都捂出了樟脑的味道。 收拾停当,公子寒抬起头,一张清俊的脸无波无澜,恭顺道:“时常过来看看,我总觉得身体一日差似一日,大约没几年活头了。” 龙渊点头应允,跨马而去,绣满金线螭龙的斗篷在风里招摇成一面鲜亮的旗帜。 话是这么说,等龙渊再来的时候,春天早已经结束了。 一晃眼,石榴花开,已到夏至。 第六章 石榴花开时龙渊又来了一趟,带了些宫里凝碧池结出的莲蓬和公子寒小时候爱吃的糕点,陪他坐一天,饮完了整坛自家酿的高粱。酒后他竟难得的主动求欢,公子寒瘦弱,几乎拼了命迎合,热情的像要燃尽余生。 南方有八百里急奏直接递进山中小院,龙渊读完奏章,当天黄昏就要走,公子寒没有挽留,临行前将补好的衣裳塞给他,柔声道:“秋凉时穿,下雪前一定记得回来。” 谁料,龙渊这一走,又是整整两年。 时光在公子寒对往昔恋人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悄悄流逝,谷雨,暮春,初夏,当山脚的货郎第三次带来村里枯死的桃枝时,他终于开始怀疑,龙渊也许不是不想见他,而是已经将他遗忘。 两年后的三月初一,货郎进山拜访,交换完货物,公子寒拉着他问山外情形,那时货郎已靠贩卖碧桃积攒了丰厚家资,在长安连开五家店铺,除了见公子寒,极少亲自出门卖货了。闻言局促的抓了抓头皮,答曰:“已是太平盛世。” 传闻皇帝龙渊深谙治国之道,以手段狠辣果决闻名,继位四年,江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边疆万国来朝。 太平盛世。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刚进六月,天气已经燥热难耐,夏蝉像被白花花的太阳掐住了脖子,一声声催命的叫,小院培植的中药和花木耐不住暑热,无精打采的垂着叶子。 公子寒穿一身灰布短衣,蹲在灶前烧火做饭,夏天桃枝含水多,燃烧时升起大量烟气,他被熏的咳嗽,眯着眼睛抬手擦汗,苍白的脸颊沾了一大片煤黑。 农活辛苦,耗人精力,好在手脚被枷锁磨破的地方都成了茧,慢慢感觉不到疼了。 将最后一捆柴火投入火塘,趁锅里的汤咕嘟嘟冒泡,公子寒慢悠悠的起身回后院汲水,一桶桶倒进水瓮,又逐缸检查自家酿的桃花米酒,忙了一圈感觉体力实在不支,这才叫醒在里屋打瞌睡的小童子,使唤他看火,自己则执了一卷《逍遥游》,坐在葡萄架下边读边静等羊肉煮熟。 小童子手握蒲扇呼啦啦朝灶台扇风,火塘烟尘四起,熏得他打了个大喷嚏。 公子寒瞥了他一眼,抿着嘴摇了摇头。 肉汤香气四溢,守院的大灰狗馋的围着大锅溜达,小童子偷偷咽口水,见公子寒读书认真,飞快从锅里捞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被烫的一蹦三尺高,吱吱哇哇乱叫。 这回公子寒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童子是龙渊差人从市集买来给公子寒作伴的,名叫棠溪,十二三岁的男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总像在盘算什么坏主意。自从他来,小院就再没了片刻安宁,一会儿打了碗,一会儿趿拉着草鞋跟院里的鸡吵架,正经活儿不干,最爱偷懒耍赖,好在公子寒脾气好,只当添了个顽皮的弟弟,一大一小共同打发时间。 山中的清寂时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改变着这位曾经的皇帝,在结束他帝王生涯的同时也给予了他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力,他开始学着做饭,酿酒,拔净鸡毛煮一锅蘑菇鸡肉浓汤,看日头判断时辰,分辨货郎带来的种子,甚至亲自开垦了一片地,培植中药、香草和蔬菜,每天天不亮就带着棠溪浇水翻地,农家生活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闲暇时一个人坐在桌边打棋谱,绣衣裳,将龙渊遗忘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把玩,晴天的夜晚会做奇异的梦,梦里一名粉袍少年站在桃树下,衣袂临风翻飞,眼如秋水,肩上落满粉红花瓣。 公子寒认为自己没有令鬼神惦念的价值,一向把少年当成长夜漫漫的臆想,索性称其为弟,梦中清谈,讲些诗词歌赋打发时光。 他教少年诗经里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室宜家。 少年听说这是用桃花比喻待嫁女子,兴奋的跟着念了许多遍,又问用何句形容相思,公子寒倚窗而立,修长的手指把玩龙渊留下的一枚玉佩,神思不定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少年目光沉郁,质问他:“那皇帝脾气喜怒无常,对你如此无情,你为何还眷顾于他?” “若他真如你所说那般无欲无求,甚至不懂情爱,为何苦心策划十年,要同你抢天子之位?” 公子寒一直存着心病,闻言怔忡许久,道:“也许有不能明言的苦衷,龙渊自继位才性情大变,此前并无半分异兆。” “即使在囚禁我的最初几月,他三日进山一趟,仍对我百般爱护。” 那粉衣少年一惊,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再接话了,公子寒一觉睡醒,发现竹舍的门窗明明紧紧关闭,屋内却生出异象,桌面,床榻,地面,凡是能承物之处,尽是落花。 繁华富贵,往事如烟,与两小无猜的恋人共同谱写的诗词已经在书箱里霉烂,过去的生活离农人公子寒远的像一场被遗忘在前世的梦。 如公子寒所回忆,龙渊与他在宫中一起度过的十四年时光里,也曾执手相看两不厌,温柔到无以复加。 第七章 如公子寒所回忆,龙渊与他在宫中一起度过的十四年时光里,也曾执手相看两不厌,温柔到无以复加。 公子寒少年时读南朝乐府《华山畿》,有词“悦之无因,遂感心疾”,他认为甚是情真意切,读完掩卷对龙渊叹道:“世上只有相思一疾不知所起,无药可医,最终入心入肺,让人虽身死尤不悔。” 龙渊懒得理他,手握一柄凛冽如秋水的宝剑,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连挽两个剑花,旋身势如疾风,接着分腿下劈,剑尖稳稳向前,凌厉剑气倏地将木架子上静心培植的一盆芍药一劈两半。 一只葵花鹦鹉扑腾着翅膀,吓得喳喳直叫。 公子寒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我的花,扔了书册就飞身去救,被龙渊一把抱起来,使劲在脸上亲了两口。 公子寒满脸通红,紧张的朝外堂扫了一眼,示意侍女关闭殿门,嘀咕道:“胡闹,让父皇看见,又要挨罚了。” 龙渊表情沉静,身着绣满湖水色忍冬纹的宽大红衣,将宝剑负于身后,单手捡起地上那枝含苞欲放的芍药花递给公子寒,淡淡道:“你不是喜欢我这样待你?” 公子寒一把夺过花朵,瞪龙渊一眼:“不解风情。”又嘀咕道:“若不是出于真心,即便再按我说的做,也讨不了我的欢喜。” 龙渊理顺剑尾的红缨,将雕花宝剑横置于桌上,冷哼道:“自以为是,你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话是这么说,低头时唇边却偷偷漾起一丝笑容。 公子寒没察觉,跺脚叹气地哀悼他侍弄了一春天的芍药,看来看去终想不出挽回之法,气的回身迎着龙渊的嘴唇就咬了上去。 龙渊身手敏捷,抬手用虎口制住公子寒的后颈,使力让他偏头,顺势吻了回去。公子寒最喜欢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缠绵不过片刻已经乱了气息,把那薄命的花朵丢至一旁,攀着龙渊的脖颈任他一路往下抚摸,感觉前端被那覆着薄茧的手完全包覆,刚待闭目享受,突然一颤,惊道:“可曾替我做完功课?” 龙渊没想到他说这个,暂缓手中动作,答道:“太傅布置怀古辞赋一篇,论老子‘治大国’一篇,咏四时绝句八篇,都已写完。” 公子寒又问:“父皇前些日子指名要我狩猎终南山野鸽两对,你可替我得了?” “珠灰与牙白羽色各一对,已送往兽苑喂养。” 公子寒还想追问,龙渊皱眉:“闭嘴。” “好大胆子,竟敢对太子不敬……唔……”话还没说完,脉门已经被人扣住,公子寒挣了两下,酥软在龙渊怀里。 那年公子寒年仅十四,为东宫太子,与龙渊一起临水居于鸾音阁。 内殿春光旖旎,殿外正值谷雨时节,南风煦暖,熏人欲醉。 ****** 说是“悦之无因”,实际公子寒对龙渊的倾慕与后来所患的心疾,并不能说毫无原因。 太子寒身为皇长子兼嫡子,襁褓之中即被选作东宫,一直被父皇及众多师傅严厉管教,功课繁重没有片刻安闲。他天资不高,在政事上堪称愚钝,脾气却顺从恬淡,为人至孝,为了让父皇满意,日日秉烛苦读到深夜,几乎累到呕血。 似乎自记事起就从未为自己而活,十四岁本该最活泼烂漫的年华,一天到晚不见天日,时刻谨记父皇所言,谨言慎行,儒雅温润,人前总像戴着一张面具,用稚嫩的身姿面对文武百官,挺得后背酸痛,生怕稍一松懈,便露了怯。 然而即便功课繁忙,对年少的公子寒来说,真正的阴霾并非来自朝政,而是他威严的父皇。 公子寒记得,那是一名身着明黄龙袍的高大男子,浓重的龙涎香遮不住朝堂大殿的腐朽气息,面目隐藏在阳光的阴影中,春日练习打马球,公子寒不慎摔下马,父皇于黑暗深处伸手指着他的额头,疾言厉色道:“起来,上马,站起来!” 公子寒捂着流血的膝盖,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眼前是碧绿的春草,繁茂的海棠。 便是那时,龙渊自禁卫军后跨马而来,嘭的一声稳稳将球击出,利落的跳下马,扶起公子寒,一双寒冽凤目毫无惧色,对皇帝道:“太子受伤,不宜行动。” 说完恭敬地磕了个头,不等皇帝应许,龙渊迅速翻身上马,伸手将公子寒一把拉进怀中,在皇子公主们惊愕的目光里扬长而去。 身后有宫人撇着尖细嗓音叫喊:“哎呦,怎么一点规矩都不守,回来,快回来!” 公子寒失措的向后张望,龙渊却充耳不闻,轻挽紫缰纵马前驰,耳畔只闻风声啸响,马蹄得得,恨不得一直奔跑而去,冲出重重宫苑,赶赴海角天涯。 身后绿草如茵,有不知内情的小公主吓傻了眼,手里紧紧抓着马球杆,瞥着父亲的阴沉面色,悄悄问旁人道:“那狂徒是谁?” 皇子轻哼一声:“如此做派还能有谁,必是皇兄捡来的贱民,乞儿龙渊。” ****** 皇帝很后悔给那小乞儿起了龙渊这名字。 七星龙渊为春秋战国传世名剑,出自欧冶子与干将之手,寓指诚信高洁,忠心护主,但也暗含另一重含义,《周易乾卦》有云:潜龙在渊,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 皇帝越是了解,越是相信,这小乞儿的运势在公子寒的平庸和对龙渊过分的垂青里已经悄悄转向了第二条,他那冷漠的眼睛,敏锐的头脑,随遇而安的神态,自傲而不屈的品性,酷似一条潜在深渊的龙,只等风云变幻,御风而行,飞龙在天。 皇帝不喜欢龙渊,尽管高僧曾嘱托,要好生善待这位将来会替太子背负命中苦难的异姓儿子,但老皇帝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在这少年看似淡泊的眼神里看出一种毒蛇似的阴毒和慵懒,如无法驯养的野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让其横遭报应。”老皇帝知道,这些如同谶语的字眼就写在龙渊不拘礼法穿着的宽大红衣里,写在他漆黑的长发和白如脂玉的皮肤里。 第八章 从马球比赛中逃逸的两人并没能如愿跨马天涯,奔逃至鸾音阁院门口便停了下来,屋内的小宫女太监们见太子回宫,急忙捧着常服出门跪地迎驾。 龙渊扶公子寒下马,顺手将湘竹马鞭扔给宫人,转身就要走,公子寒一瘸一拐地拦住他,道:“暮春天气容易上火,你等一等,我泡决明子茶给你。” 龙渊道:“不必,你召御医来瞧瞧膝盖的伤有无大碍,我还要去领罚。” 公子寒点头答允,捧着龙渊的手检视他的掌心,只见那长而冰凉的手横亘一道道伤疤,是进宫以来替自己挨的打,成年累月成了旧疤,去不掉了。公子寒心疼,往龙渊的手心印上一吻,又理了理他松垮的衣裳,皱眉道:“衣冠不整,去了又要被父皇多骂几句。” 龙渊面无表情的脸这才露出一丝促狭,在公子寒脸上拧了一把,道:“还不是为了整治你时方便一些。” 趁他脸红,龙渊摇了摇手,大步出了门。 暖湿的风夹杂团团柳絮从凝碧池吹来,撩拨太子腰间的璎珞,亦拂乱了少年柔软的心事。 公子寒倚着门柱,望着龙渊离去的小径发呆,心想,龙渊天资聪颖,心高气傲,肯为人驱使已是不易,相伴这几年,自己不能利用太子高位给他任何好处不说,反而害得他日日受罚,实在委屈了他。 当年龙渊进宫,皇帝遵照司掌星宿的钦天监指示,昭告天下认其为义子,心里却看不上这位出身贫贱的乞儿,让他学些拳脚,给太子当跟班护卫,等公子寒长大一些,懂得了逆反,老皇帝便给了龙渊一样新的差事——太子身子高贵,轻易不能责罚,因此每逢公子寒犯错或在学业上偷懒懈怠,该挨的打一样不缺,皆由龙渊替他承担。 曾经有一次,公子寒冬夜贪睡,误了去书房当值的时辰,父皇责备他懒惰,让人捆住龙渊,用细牛皮鞭子把手心抽得血肉模糊。公子寒拦不住,挡在龙渊身前对行刑的老宫人哭喊:“你们别打他,我再不敢了,你们说什么我都听,都听。” 龙渊一声不吭,眼底压抑的冰冷怒意在听见公子寒的诉求时微微一顿,抬起被汗水濡湿的面庞,轻道:“无事,不疼。” 那时公子寒为龙渊挺身而出,像一只不自量力的雌鸟,伸开双臂护他周全,谁知一年年过去,龙渊羽翼渐丰,渐渐的反成了公子寒的依靠。 却说龙渊从马球比赛里劫走公子寒,算犯了欺君的过错,当受重罚。去了半日,回来时一个踉跄摔进门槛,面容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公子寒急忙上前搀他,被龙渊一推,身上印了一个湿淋淋的血手印。 “无妨。”龙渊紧抿着下唇,额头滚落豆大汗珠,扫了一眼公子寒,“我歇一会就好,你去温书,明日父皇要考察功课。” 公子寒捧着书卷,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一趟趟差人去内殿探望,龙渊一向好体质,这次不知受了多大的罪,竟也没撑住,半夜发起高烧,硬熬到后半夜,已经昏迷不醒,水米不进。 公子寒急的跳脚,亲自去太医院请大夫,御医们犯了难,犹豫半天,才告知皇帝有命,非诏不得为龙渊诊治。公子寒知道父皇要断龙渊活路,心里一片冰凉,提着灯笼盘桓半晌,这一向胆小温顺的人儿鼓足毕生勇气,独闯父皇寝殿,跪于阶前一字一句道:“他若有三长两短,孩儿愿赔他一条性命。” 父皇披衣而起,气的恨不得一掌劈碎宫门口的石狮,颤声道:“为了一个贱民,为一个贱民如此……你有何资格继承帝位!” 公子寒额头扣地,深深一拜,目露悲凉之色:“龙渊不是贱民,莫说龙渊是孩儿命中贵人,就算他只是一介草民,孩儿身为太子,理应心存慈悲,以天下万民为重,若眼睁睁看着有人为儿臣蒙受苦难却无法庇佑,有何面目继承帝位?” 说完三叩首,恭敬道:“望父皇慈悲为怀。” 皇帝一向担心公子寒的恬淡的性情不能担当国家大任,此刻见他目光坚如磐石,心里不由动了一动,朗声赞了声好,又召他入内殿单独详谈,问他:“当权者首先要学会服人,龙渊是否真心听命于你?” 公子寒想起他素昔冷淡的样子,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他是否曾有一丝觊觎帝位之心,又是否向你讨要权势?” “不。”公子寒答得凄惶,“龙渊为人,无欲无求。” 公子寒带着御医,踏着夜色往回赶,一路走一路揣测父皇的话语,这才发觉两人虽同榻而眠,自己却从未了解他,他不求名利,不求金银,没有亲人,毫无怨言的执行命令,对他人的嘲讽置若罔闻,似乎生存的意义就是寻觅一处不被人打扰的安静角落,日复一日的晒太阳。 初识龙渊时,公子寒认为他是冰做的人,相处久了,才发现他是石头,冰尚且能融化,石头则冥顽不灵。 太医赶至鸾音阁,很快开完方子,取最好的药材连夜煎煮汤汁给龙渊灌下,折腾了两个时辰,总算退了烧。 公子寒在榻边守了一夜,天将明时体力不支,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时依稀做了一场梦,梦见前年盛夏的一幕,那天阳光灿烂,太傅布置了做不完的功课,题目艰涩难懂,公子寒握着笔杆,急的满头大汗,在桌前坐了一上午也写不出一个字。 恰好龙渊抱了满怀新采的莲蓬迈进门,见公子寒满脸愁容,不由分说抢过他的笔,淡淡道:“把莲子剥干净,这些我替你作。” 后来又是猎场,公子寒驯服不了烈马,拉不满弓弩,背不会剑谱,龙渊都适时在身后淡淡地跟一句:“我来。”公子寒得了便宜卖乖,讷讷道:“我真是无用。”龙渊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扬,道:“有什么关系,有我在,必保你做一代明君,让你的百姓得享盛世太平。” 梦中他的脸俊美明艳,周身笼罩一层暖融融的阳光。 公子寒想追问,梦境却突然中断,他翻身坐起,抓着被衾唤道:“龙渊!” “别吵。”龙渊懒洋洋地应道:“太子睡醒了就过来,我已经帮你作完所有文章,你读熟记牢,免得太傅考时说不出所以然,又被怀疑。” 公子寒赤足跑出去看,见龙渊一身素衣坐在花梨案旁,散发垂肩,蜡黄脸色尤带病容,似乎没来得急梳洗用膳就已经在忙碌了。再一细看,他两手受伤,被白纱层层包裹,正艰难的握笔修改昨日写好的诗词, 写完将一份份诗笺放在桌上,耐心地讲解含义,公子寒傻了眼,听着听着,突然重重地抱住龙渊,哑声问道:“你为何待我如此之好?” 龙渊放下笔,淡淡道:“知恩图报。” 又道:“我生平最喜无拘无束,平白受了皇家恩惠,若不回报,总欠你的人情,可不就不自在了么?” 公子寒满脸失望,推开他就往外走,身后龙渊笑的打跌,赶上来一个横抱,道:“糊涂太子。” 公子寒怕摔,急忙搂紧龙渊的脖子,冷不丁与他目光交错,只见那寒冽的眸中盘桓着从未有过的柔和,一时口干舌燥,心中如鹿乱跳,低声道:“我跟你做那事,不是要让你做什么媵妾娈童,而是……而是……” “晓得。”龙渊眼中的温柔只存在了一瞬,复又无波无澜,仿佛刚才只是水鸟游过深潭,丝毫不能撼动湖底的万年坚冰。 他在公子寒额头印上一吻,道:“我也是近日才发觉,我的心意,与你一样。” 第九章 龙渊年过弱冠,有皇子之名而无皇子之实,作为一名皇宫内苑“不可说,无可说”的隐秘人物,他的存在如同黑暗中的一束磷光,虽不灼热,却为公子寒在帝王之家的严苛生活带来一线生机。 他甚少独自露面,就连整日在书房与太子交谈的东宫清客也大多没见过他的真正面目,只知晓其出身不高,容貌俊美,整日如影子般立在公子寒身后,替他承担着大部分志学之年所要面对的责任与迷茫,让少年时的公子寒深陷爱恋的甜美滋味。 公子寒与龙渊在宫苑草场打马球,在猎场纵马驰骋,在书房临座读书,在凝碧池携酒泛舟,作诗谱曲,依偎至天明。 随着父皇身体的日益衰朽,公子寒作为东宫太子,率先扛起了协理政务的责任,与此同时,他对龙渊的依恋达到令风花雪月的文人都瞠目结舌的程度,听闻他包揽龙渊的生活起居,甚至亲自召苏州绣娘学习织补之术,跟御厨学习江南小菜的制法,像一个新过门的小媳妇,满心欢悦的等待郎君的夸赞。 有记录皇家生活的宫人记载,龙渊与公子寒状若爱侣,同膳同寝,如影随形。 七月流火,天气日渐转凉,公子寒点燃满室灯台,伏在案前,撑着额头翻阅奏章,案牍堆积成山,虽已由机要大臣初步批阅,一叠叠审视下来,已是三更时分。 细心的将奏折分好门类,哪些可以直接执行,哪些需送至父皇病榻,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龙渊在一旁读兵书,用棋子摆阵研习用兵之法,甚是自在。 公子寒两肩酸痛,揉着太阳穴休憩,一偏头,正好望见龙渊的侧脸。 烛火重重,只见那人凤目薄唇,鼻梁修挺,神态凛如寒潭,公子寒看的入神,把满桌帛书向前一推,趴在桌上叫道:“龙渊,我累极了,过来亲我。” 龙渊从书册上缘扫他一眼,冷淡道:“是不是还要做马驮你转两圈?” 公子寒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道:“小时候不懂事才做的营生,提它做什么。”见他不动,索性把奏折往案上一掷,三步两步撞进龙渊怀里,分开双腿跨骑在他身上,低声道:“忙的许久不顾不上做那事了,里面想你想的紧,你进来弄一弄。” 龙渊放下兵书,两书揉着公子寒的侧腰,慢慢亲吻他的颈窝,撩开衣裳道:“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的还像那么回事,在我这儿就成了个疯子。” 公子寒身着广袖朝服,黑底金丝绣制,像一副铐在身上重枷,动也不能肆意的动,只咬着牙,让龙渊一下下浅浅进出。缠绵至中途,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龙渊仍神思清明的双眸,低吟道:“你这人如此冷淡,若我不开口,多久你都不肯碰我。” “是否因为我不合你的心意?” 龙渊忽然像受到刺激,将公子寒反压在花梨大案上,一手提起他的一条腿,大开大合的冲撞起来。 烛影摇曳处,满室生春,动到紧要关头,龙渊舒展双眉,抚摸着公子寒的脸,轻声道:“此为人界,我只有凡人之躯,傻太子,你若再这般单纯赤诚下去,我真要护不住你了。” 公子寒闭目呻吟,无暇顾及龙渊的话,伸手抓住一册奏折,攥的那帛书皱成一团,断续道:“你说军饷?军饷已经拨下去了……” “南方水患,瘟疫传播,也已经……已经派了良医,放了治瘟的灾款……” 龙渊哭笑不得,抬手拨开公子寒脸上的乱发,低头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龙渊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很快,两人隐秘的关系和日渐频繁的情事不胫而走,渐渐的传至皇帝龙榻之前。 深宫禁苑从来不缺蜚短流长,东宫太子对其异姓兄长超乎寻常的宠信让谣言和关于两人龙阳之好的猜测如同水边百合般悄悄滋长,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带来潜藏的萧墙之祸。 那时老皇帝已经因为连日辛劳而缠绵病榻,闻听最为宠爱的长子甘心雌伏于他人身下,顾不得日渐衰朽的身体,急招龙渊来榻前问话。 古殿威严,到处弥漫浓烈的中药气息,皇帝宣过口谕,屏退众人静静等待,隔着一层薄纱帐幔朝外张望,只见有人影朝殿内走来,依稀可见身姿挺拔如宝剑出鞘,面容沉静威严,老皇帝不敢相认,半晌颤声道:“殿前何人,为何不跪?” 来者如同鬼魅,无声立于龙榻之前,缄默不语。 老皇帝的声音喑哑刺耳,问道:“你是龙渊?” 龙渊深深吸了一口大殿中混合沉香与朽木的腐败气息,继续向前逼进,直到鼻尖轻触帷帐才站定,俯视龙床上那一副身着华服却羸弱不堪的身体,平静道:“只剩半个时辰的阳寿,我来为你送终,何须跪拜?” 不等老皇帝说出质问之语,龙渊撩开纱帐,坐在榻前审视他沟壑纵横的脸,将拇指与中指轻抵,沉思一会,道:“这一世你南征北战,虽有开国之功,然手中杀业太重,需在地府百年方可托生,下世你为道人,苦修数十载成一地仙,等有资格见我的面,还需千载光阴。” “你……你是妖是鬼?” 皇帝大骇,抬起一根颤微微的手指指着龙渊,却再说不出一个字,龙渊挡开他的手,端起榻旁的玉碗,用小勺将药汤一口口喂给皇帝,借着大殿的森冷之气将三千红尘娓娓道来。 “公子寒,是你养的一颗灾星。” 皇帝在龙床上辗转反侧,脸色从骇然到惊愕再到老泪纵横,最终归于平静。龙渊放下杯盏,替皇帝将锦被拉至胸口,淡淡道:“公子寒见我那日,正是我十世历劫终了,本应死于闹市奔马践踏,得以重回仙界,偏偏他命局与我相护,强留我于人间,乃至逆天改命闯下大祸,自那时起,不出三年,九州百姓必先后受暴雨、干旱、战乱之苦,亡者十之八九。” “他对我情深意重,自进宫起一直细心照拂,我保他这几年的阳寿,也保你家天下数年太平报答,已是两不相欠,明年今日,你的第三子将谋朝篡位,将公子寒用囚车发配北疆,饥寒交迫,感染瘟疫,十六岁寿终,不过半年,山川震动,国祚倾颓。” “事以至此,是你们命里的劫难,非我之力能改。”龙渊用手遮住皇帝双目,轻道:“你且安睡,醒来便是沧海桑田。” 皇帝的呼吸幽微而短促,枯槁的手紧紧抓握绣满云纹的被衾,半晌从眼角流下两行浊泪,喑哑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寒心性纯善,从无一丝害人之心,在他死前,你莫要负他。” 龙渊不置可否,拂袖起身朝大殿走去,身后皇帝以手扣床架,发出轻微的咚咚声响,使出毕生力气要爬下龙床追他,龙渊见他执念,停下步子,回头叹息道:“我本为仙人,被罚在人间十世受尽艰苦,只为那白狐妖被奸人所惑,痴恋于我,最终为我魂飞魄散,我并不知人间情爱为何物,寒的心意,怕是要辜负了。” “我只答应你,这最后一年必好生待他,让他无憾而终。” 走出寝殿时正值秋高气爽,鸿雁之影掠过朱红的宫墙,身后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召集御医,龙渊摇了摇被风吹得空荡荡的宽大袖管,靠着大殿两侧的白玉立柱发呆。 很快,一干皇子公主排成仪仗,从远处蜿蜒而来,明黄旌旗与华盖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众人还没来得急跪拜,太监高声叫道:“圣驾薨。” 庭前悲声大作,哭声和悲哀的情绪如同疫症逐级扩散,最终感染了每一间宫殿,每一个见过皇帝,或从未面圣的宫人,直至响彻禁苑的天空。 龙渊冷眼朝下扫视,他想,相比殿内那具枯槁的尸体所担任的“父亲,夫君”等头衔,大部分人只是为自己即将面临的未知命运而哭,这种悲伤并不值得同情。 公子寒眼露迷茫,梦游般朝内殿走去,龙渊上前迎他,他用力挣扎,呢喃道:“父皇,让我见一见父皇。” 龙渊不避众人将他揽在怀里,低声道:“乖,不要难过。” 第十章 老皇帝生前战功赫赫,为万人敬仰,死后也不过一副干瘪的皮囊。 那日公子寒将尸体抱离龙床,亲自为其沐浴更衣,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做这些事时并没有感到父皇身上令人战栗的压迫感,死亡将人从帝王之尊拖入凡尘,变作一名普通的死者,无论贫穷,富贵,美貌或丑陋,年轻或老迈,一律紧闭双眼,带着一生的幸与不幸,殓入一方厚重的棺椁,沉入黑暗,最终化为尘土。 熏过香的尸体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像极了一片在风中凋零的枯叶。公子寒握着老皇帝冰冷的手,突然感到一股超越丧父之痛的空落,对世事无常的感叹让他泪眼朦胧,以致当众宣读悼文时,几次哽咽的说不出话。 哀礼进行至一半,公子寒收到小太监递来的一张纸条,是龙渊的字迹,潦草的涂了几句乞儿词: 富贵如烟散,一副臭皮囊,地府阎罗殿,黑白叹无常,才知薄皮棺材装枯骨,一生原是空奔忙。 公子寒抬头,从人群中远远追逐龙渊的视线,他从那双无情无欲的凤目中找到一种知己似的慰藉,龙渊了解他的心思,公子寒想,夜晚漫长,他有知心人相伴而眠,已经比高居帝位却一世孤独的父皇要好了许多。 ****** 公子寒很快从哀伤中恢复过来,接踵而来的冗杂事务让他无暇顾及敏感的内心,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他那时已是十五岁的少年郎,生的长身玉立,为人礼貌而谦和,若有人问起锦绣文章和尧舜之治,凭着多年用功,他也能边品茶边与人洽谈半日,在不知他底细的臣子中颇受赞誉。 后来他在山中居住时曾对梦中少年讲述,这是他帝王生涯中最为光鲜的一段时光,再不用惧怕父皇,外有幕僚撑腰,内有其母多年培植的势力,疲惫时可以偎在龙渊怀里小憩,公子寒初尝权力的甘美,对政治背后的危险与黑暗则毫无察觉。 他连续颁布了几条被百姓赞为仁孝的政策,包括废除让未被临幸的妃嫔殉葬的祖制,准许那些美丽而哀伤的女眷回归故里,又因皇弟们年少,决定容许他们在都城居住直至成年。 公子寒兴奋的对龙渊道:“我想在登基后大赦天下,免三年的徭役赋税,寒自知无才无德,做不了圣明之君,只愿心怀慈悲,做一位为天下百姓着想的仁君。” 龙渊正低头擦拭一柄新得的名叫鱼肠的古剑,闻言道:“为何突然对帝位如此热衷?” “热衷?”公子寒老气横秋的负着手在寝宫转圈子,腕上的白玉朝珠咔咔直响,略显焦躁的一挥手,“下世我再不愿托生帝王家,父不父,子不子,每日除了尔虞我诈就是步步为营。不过既然不幸做了君王,本应对百姓负有责任,就算豁出命,我也要保四方太平,百姓衣食无忧。” 龙渊一身鲜亮的红衣,长发垂肩,一双凤目难得露出极平和的神色,往上勾了勾唇角道:“我这傻太子的心肠堪比修仙道者。” 公子寒很少听龙渊夸奖自己,立刻来了兴致,盘膝坐在他脚边,脸颊蹭着他的小腿,柔声道:“那怎么比得了呢,神仙心怀大仁爱,你看民间遍地庙宇道观,怕是神仙们为救世人于苦难,天天要跑断腿呢。” “非也。”龙渊抬手抚摸公子寒的长发,修长而微凉的手指沿着他的脸颊一趟趟滑:“天道有其运行规律,非外力可改,且仙者与日月同寿,修行万载早已超脱七情六欲与尘世悲苦,世人在我……” 他打了个磕绊,改口道:“世人在仙人眼中与蝼蚁并无分别,概一视同仁,所以有言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公子寒一向缺乏对世事的悟性,努力思索了一会,愧疚道:“我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吧,神仙实在离我太远。” 想了想又道:“龙渊,你可相信星宿之说?钦天监来报,一百零八星宿之首的紫微星近日熠熠生辉,紫微司掌帝位,此星在登基大典前夕明亮,说不定真的天降祥瑞,佑我国祚。” 他的脸颊氲开胭脂般的红影,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龙渊,羞赧道:“我最近热衷帝位也有另一个目的,原先我总连累你受罚,现在终于万事都能由自己定夺,再不用害怕父皇难为你了。” 公子寒的声音越来越小,脸红的要滴出血,“龙渊,九州都在我手中,只要能让你高兴,你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什么……” 龙渊正捧着一盏茶喝,闻言将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再维持不了平时那倨傲冷冽的模样,朝公子寒伸出双手,笑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这傻得可爱的太子爷,来,让我抱着你。” ****** 公子寒其实很希望龙渊开口要一官半职,或者要些奇珍异宝,无论多么艰难,他都愿意寻来讨龙渊的欢喜。但令他诧异的是,龙渊始终未曾表现出一丝对权力的渴求,甚至在自己得到朱笔和印玺后,他不仅对唾手可得的荣耀与权威视而不见,反而更加不愿意涉足政事。 除此之外,龙渊对公子寒越来越好,他开始收敛冷傲不羁的性情和带刺的话语,学着将一副石头做的冷硬心肠化作绕指柔情,公子寒依旧读不懂他,但他沉浸在龙渊给予的温暖中,日渐无法自拔。 好景不长,随着先皇余威的消散,政局开始急转直下,先是北疆夷狄借皇位更替的时机厉兵秣马,屯聚大军压境,接着是文武百官欺储君年少,各自培植势力,党争初露端倪。 此外,各种诡异的刺杀事件层出不穷,八月十五中秋节合宫夜宴,公子寒险些入口的一块炖肉被龙渊抢去赏赐给了在旁侍候的宫女,小宫女食完突然口吐黑血,七步之内暴毙而亡,数千禁军侍卫高呼“抓刺客!”连夜搜宫,却没有任何收获。 不久之后,龙渊收到一封被飞镖钉在墙上的书信,称有义士要为储君肃清枕畔妖孽,公子寒完全忘记了龙渊的一身好功夫,吓得数夜不敢阖眼,生怕一闭眼睛,就要连累爱侣丢了性命。 事情愈演愈烈,终于闹到公子寒的母后耳中,那日她正乘坐轿辗,从五台山为登基大典祈福归来,车驾行至半路,路边的草丛里忽然冲出一名手握拂尘的青衣道人,蓬头垢面状若疯癫,挡在驾前以头扣地,连磕三个响头,口中大喊:“宫中有妖人作怪。” 他信誓旦旦的将妖人的长相身姿描述一遍,一时在场的宫人们都哑口无言,他说中所指之人活脱脱就是龙渊!妇人对儿子与义子之间的龙阳之好早厌恶至极,此番被言中心事,顾不得道人脏臭,邀他同车而行,前往宫中逐妖。 道人若疯癫若智者的言论,故弄玄虚的法术很快征服了深宫里笃信鬼神的女眷,一时宫中大行厌胜之术,连续几日都弥漫着一股纸灰和草药的古怪气息。有无效果另当别论,摆坛作法的第七天,疯道人如鬼魅般潜进皇后寝殿,伏在妇人耳畔低语道:“我已知晓那妖人来路,请安排我与他单独见面。” 公子寒这才从母后那儿知晓了驱鬼辟邪的真正目的,向龙渊转述时便忍不住笑,又不由感叹妇人短视,龙渊正在庭中练剑,闻言将宝剑隐在臂后,皱起眉头对公子寒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公子寒笑道:“妖道不过想骗两个银钱,你去见一见罢,一来让母后放心,二来别让他抓住什么妖物心虚不敢相见的把柄。” 皇宫西北角有一间不善修葺的废旧殿宇,因有后妃曾在此自尽而被传为不祥之地,道人征用了几天便改造的面目全非,从庭院到殿堂到处悬挂白色帐幔,系满符纸和铜铃,一阵冷风卷进窗棂,满室点燃的大红蜡烛一同摇曳,如同森森鬼影。 正值黄昏时分,秋风肃杀,树影婆娑,龙渊踩着满地落叶而来,还未进门便已经被浓重的松香和蜡油味儿熏得打了个喷嚏。站在院外朝里张望,隔着飘摆的白纱,只见那疯道人正挥着一柄桃木剑且跳且舞转圈子,哼的不知是什么调子。 龙渊觉得好笑,朝老道丢了块石头,道:“你这老头儿不好好留在天庭炼丹,找我捣什么乱。” 老道闻声立刻丢了桃木剑,转头见是龙渊,跪地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疯疯癫癫的目光便平添了清朗的笑意,老道起身拍了拍衣袍沾的尘土,拱手恭敬道:“昆仑山一别,已过二百余年,帝君别来无恙?” 第十一章 老道用手指朝龙渊身后一点,古旧的青铜院门缓缓关闭,又一挥秃了毛的拂尘,门口一对精雕细琢的石头狮子化作两名身着青衣的伶俐童子,一左一右垂首听命。与此同时,院中风声大作,在庭中晾晒的白绢恍如被看不见的手来回拉扯穿行,将龙渊和老道两人围在中央。 转眼树停风止,周围恢复寂静,依稀可闻悠长鸟鸣,一股清新水汽扑面而来,再定睛一看,那座破败的小院已经变了模样,先前的白绢,符纸,烛火都消失无踪,眼前是一条凭空出现的画栏游廊,两侧皆为广阔湖泽,幽幽碧水一望无际,近岸处风荷一一并举,芦苇遍开白花,沿着湖面朝远处眺望,只见隐约有青山数重,白云缭绕,仙鹤振翅高飞,在山间盘桓往返。 刚才疯癫脏臭的道人此时化为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白须白眉,身着广袖华服,腰间挂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正冲龙渊捋须而笑。 将龙渊上下打量一遍,老仙叹口气道:“想当年帝君在蟠桃会露面,当真睥睨众生,绝代风华,现在却步履沉重,眼底环绕戾气,越来越像人了。” “昔日帝君领命来人界历劫,我赶去昆仑山与你对弈,可惜棋局尚未分出胜负,那婴儿便呱呱坠地,我每次想起心里总觉遗憾,此地美景优美,不知帝君可有兴致继续当年的棋局?” 老者说完,一晃手中拂尘,游廊中间凭空多了一副棋盘,两盒棋子和一坛泥封的好酒,仙童摆出两只白玉碗,开始倾倒琥珀琼浆。 此情此景任哪个凡人看见都要惊掉了下巴,龙渊却似早已看惯了,根本不为所动,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手中把玩,仿佛在检验老道法术的精妙程度,半晌将棋子往盒中一掷,淡淡道:“当日棋局如何,我早已忘了。” “此世我为肉眼凡胎,实在不该与仙人过多来往,若仙翁无他事相商,龙渊先告辞了。” 老仙正笑眯眯的端着玉盏饮酒,唇上沾着一点流光,闻言瞬间忽然变了脸色,将杯盏往桌案重重一扣,朗声道:“你忘记的何止是棋局?我做这幻境,就是担心你做人做久了,忘了仙人的职责!你身为众星宿之首,私自逆天而行,以致百万人的命数都因那公子寒而重写,你们犯下大错,再执迷不悟,是等着天帝亲自来兴师问罪么?” “自己来看,你们给三界添了多大的麻烦!” 老仙儿精神矍铄,斥责声中气十足,吓得两名仙童都不敢上前劝阻,老仙又一摆拂尘,游廊下的万顷碧波忽然分作两边,漩涡中间升起一口巨大泉眼,涌出的清水源源不断化作一面水雾环绕的澄明宝镜,映出三界情势。 先是数年前的长安市井,稚童令侍卫斩杀奔马,救下乞儿龙渊;接着天帝震怒,当众砸了玉如意,众仙甩袖子的甩袖子,拍大腿的拍大腿,各个急红了眼;再是鬼界一干判官和鬼差无不焦头烂额,手里的生死簿写满被朱笔勾划的人名,奈何桥却空无一人,连孟婆都靠着栏杆打起了瞌睡。 原来众仙平日的职责就是按照天道运行来维持三界秩序,按照原定轨迹,公子寒的江山社稷早该于数年前毁于一旦,他本人也在劫难逃,但龙渊却硬是保国祚平安至此,乃至该死的人不能死,该轮回的亡魂无处可去,生灵虽苟活,这几年的运道却为空白,众仙家只好日夜奔忙撰写人间命数,勉强才没让三界出更大的乱子。 镜中仙人一片忙碌之象,龙渊立于镜前,不仅没有半分忧虑,倒像在看一场好戏,半晌拈了一颗棋子朝镜中神气活现的哮天犬扔过去,黑狗被砸中脑袋,疼的连汪了几声。 龙渊笑道:“众仙家平时清闲惯了,我早想让他们舒活舒活筋骨。” 老仙儿气的手舞足蹈,一面指着水镜一面数落龙渊,却忘了按时收起术法,画面一转,水镜倒映出人界的景象,正是鸾音阁,宫女们摆了晚膳,公子寒跪坐在矮桌旁静静等待,不时朝门口看一眼,桌上的饭菜已经快凉了。 龙渊一皱眉头,转身要走,迈了两步又回头直冲老仙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了他一根胡须,说来也怪,只见那根白胡子竟在手中变粗展长,生出四肢与根须,不出片刻便化作一条上好的百年人形山参。 “算你老儿的见面礼,送给我家那傻子补身子吧。” 老仙儿咝咝抽了几口凉气,只剩干瞪眼的份,围着龙渊连绕三圈,一甩袖子,扼腕叹道:“帝君,为那公子寒改命至今,以毁去你千年仙骨,若再篡改天意强留他性命,就算你为星宿之首,也免不了被除去仙籍,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 “帝君,你一向清醒自持,以天道为尊,跟老朽说说,这次为何执意如此?” 龙渊并不回答,抬手置于水镜之上,只觉一阵寒冷入骨,那本来蒙着一层薄雾的镜面忽然呈现风起云涌之势,云雾从四方堆叠而来,又忙不迭分开,镜中之物已同方才大不相同。 “此镜名为菩提台,以手拭镜,可见前世今生。” 镜中映出市井喧闹,往来之人皆穿前朝衣衫,正值隆冬腊月,天寒地冻,路人各个忙着置办年货回家过年,街角一间高广大宅,朱墙下缩着一名身着破烂单衣的少年,踏一双漏底草鞋,面色发青,十指腐烂,已经冻死多时。 一转眼已是第二世,依旧是那少年,躺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身边偎着病入膏肓的老母,墙角一只缺了口的黑瓦罐,蹲着一只瘦精精的老鼠。又过三夜,有野狗进屋啃食二人尸身。 第三世,那少年被诬为偷儿,被富人遣家奴当街乱棍打死。第五世死于霍乱,第六世出天花,被家人用草席子裹了,趁夜丢至后山;第七世,朝廷乱臣当道,又逢连年大旱,田野颗粒无收,那少年正在村口挖野菜,被官兵抓做壮丁,在去前线的路上遭遇义军伏击,乱箭穿胸而亡,尸身在河里漂了七天,被江鳗和蛆虫啃噬殆尽。 第八世,第九世,少年背着行囊,佝偻着瘦削的脊背,行走于苍茫天地之间。 第十世早已改朝换代,少年为乞儿,刚讨得半只长了霉的馒头,市井有纨绔子弟跨马驰骋,马匹无故受惊,朝少年狂奔而来。 皇宫琼楼玉宇,乞儿躺在榻上,有华服少年用手指蘸着药膏,小心翼翼的涂抹乞儿那满头癞疮,柔声道:“皇宫虽大,你我相依为命,再不会受人欺凌。” 那老仙儿随龙渊看完镜中景物,长长喟叹一声,道:“劫数。” 龙渊将手指朝那水镜一点,景象再次变换,又至鸾音阁,公子寒久候龙渊不至,连晚膳都没有用,和衣歪在榻上,已经睡熟了。 水镜渐渐清晰,公子寒清秀的脸近在眼前,龙渊伸手去抚,只觉得镜面寒冷刺骨,凛然寒气侵入肺腑,像一根针,插在心头狠狠的搅。 龙渊抽回手,对老仙静静道:“我为上古神裔,与日月山川同生同老,人间无常在我眼中不过是安排好的棋局,自然更无法对所谓的情爱感同身受,乃至轮回十世,看尽人世污浊,有时甚至思索,若人生所追逐之物都如此短暂可笑,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可笑世人尚不自知,竭力求生,这一点,公子寒也不能免俗。” “身为上仙,不对众生心怀悲悯,与魔物有何区别?”老仙闻言大骇,后退一步,“那你又何必自废基业,保这江山数年太平?” 恰好镜中公子寒翻了个身,从榻边摸到一件龙渊的锦袍抱在怀里,孩童似的蜷起身子,喃喃嘀咕了一句什么,又皱着眉头睡熟了。 龙渊不自觉的扬起唇角,道:“我想让他高兴。” “仙翁,你曾经也是凡人,大彻大悟才得以位列仙班,你可曾有过这种感觉,当待在一个人身边时,就好像回到故乡。” “我并不知道凡人口中的故乡究竟是什么,我浪迹人间十世,时常为了乞些钱粮与与行路的旅人攀谈,听闻他们说起故乡的烟雨、集市和采桑的姑娘,无不双眼含泪,就连犯下杀人重罪的逃亡者都眼露温情,我想,那必是一处极美的地方,在那里人们心有所居,平安喜乐,无忧无惧。” “至于你所担忧的,我心中有数,公子寒的江山气数已尽,从登基开始他会一路坎坷,直至被亲弟弟篡位夺权,发配边疆,冻死街头。从现在开始我再不插手他的命数,待他离世,我便可重回天界,与仙翁在昆仑山颠好好喝一顿酒,下一局棋。” 无论那仙翁如何劝说,龙渊都似打定了主意,再不回话,穿过迂回的游廊,原本的青铜院门已近在眼前,伸手一推,整个由术法支撑的仙界幻象霎时被抽去颜色,逐渐分崩离析,再回头看时,只剩一间破败的殿宇,院中处处悬挂白绢,屋内燃着红烛,一股纸灰味儿直呛鼻子。 龙渊迈出小院,那衣着褴褛的老道又举着桃木剑且吟且唱起来,跳了一段不知所云的舞,望着龙渊越来越远的背影,感慨道:“公子寒的薄命之躯,哪里承受的起帝位的福泽!” 院中升起一阵青烟,再细看时,老者已无踪迹。 古旧的大门发出吱呀闷响,在身后渐渐合拢。 秋天日头短,仅是说了一会话,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皇宫禁院次第点起灯火,禁卫列队巡视,提着一只只圆圆的绢布宫灯,映照回去的路。 公子寒又翻了个身,感觉怀里搂着的锦袍被人抽走了,便不满的睁了睁眼睛,迷离间看见一个高挑的人影,正杵在帐外解衣裳,便嘟囔道:“回来了?” 龙渊嗯了一声,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又来解公子寒的寝衣,直把他也剥成赤条条的,才钻进被衾,用掌心细细抚摸那具自小养尊处优的柔滑身子,被窝被公子寒早捂得热了,两人腿缠着腿,脚趾勾着脚趾,恨不得化作一双巨蛇盘绕在一起。 公子寒平时少睡眠,一旦睡熟了也不容易醒,被作弄了半天还犯迷糊,只觉得一件硬邦邦的物事抵住腿根,耍赖似的要往里磨,公子寒推也推不开,咕哝了两句不要,接着全身被人按住了,龙渊翻身骑在他身上,那硬而热的物事干脆没羞没臊的在他小腹磨了起来。 公子寒这才勉强醒了,红着脸嗔了他两句,伸手拢住龙渊的那物事,轻车熟路的开始上下揉搓,手中很快有了粘滑的触感,便分开腿等他进来。 龙渊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慢慢伏下身子,将侧脸枕在公子寒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轻轻道:“你且睡,我忍得住。” 公子寒伸手搂他,将龙渊散乱的黑发攥成一把,用手指拨弄着玩,实在懒得睁眼,便摸黑低头胡乱亲他,亲到哪里算哪里,感觉碰到嘴唇就停下多缠绵一会。因为困倦,声音也听起来黏黏的,像在撒娇似的。 “可见着那妖道了?” 龙渊极有耐心的把公子寒全身抚摸了个遍,连平时甚少顾及的小腿和脚踝都没放过,在腿根流连一阵,转到他的后臀,一手握住一块臀肉使劲揉搓,应道:“妖道自知那套把戏唬不了人,我提着剑,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他背着包袱溜了。” 公子寒被摸的难受,微微喘了起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龙渊,但室内烛火尽熄,太过昏暗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便又作罢,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那地方偏僻,种了一棵大槐树,我在树下休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还做了个很长的梦,好像梦见做了神仙,醒来才发现尚在宫中。” 公子寒忽然一惊,双手搂着龙渊的脖子,道:“你不要做神仙,要不然我就见不到你了。” 龙渊道:“好。” 公子寒想了想,又咕哝道:“要是真有机缘,你就去,我等你回来。” 第十二章 乾卦九五爻爻辞所云:“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五爻得中得正,主开创王业者有登九五至尊之象。 九月十六为黄道吉日,新皇登基,普天同庆。 清晨的露水尚未散尽,天空阴霾,终南山顶过于浓重的暮霭不合时宜的遮挡了初升的朝阳,一轮模糊的红日在枝杈间显得摇摇欲坠。 天象不吉让钦天监的官员们暗自抹了一把冷汗,所幸没有人当场提出质疑,登基大典依旧进行的威严而肃穆。 辰时一到,鼓乐齐鸣,公子寒身着绣有十二章纹的青色广袖衮服,腰系黄金革带,在一众宫人的列队簇拥下缓步走出内殿。与此同时,千人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彩色锦旗猎猎飞扬,年轻的天子站在城楼顶端,面带春风化雨般的微笑,朝南面广阔的疆域和远方跪伏如蝼蚁的百姓伸开双手。 文武百官三拜君王,山呼万岁,钟鼓声如惊雷,以破天之势响彻云霄。 遥远的观礼距离让官员们只能瞻仰新皇颀长的身形和清秀的面容,却无法看清他眼里的水雾,同时也恰如其分的遮掩了少年身体的微微战栗,对于新皇来说,这种颤抖并非源自恐惧,而是出自神圣仪式所带来的,对天,地,时光和四海归一的敬畏,以及对自身命运的无所适从之感。 公子寒描述不出此刻澎湃却饱含迷惘的心情,他还没有做好为权力厮杀的准备,或者说,他一生都不曾做过这样的准备,仿佛一场大梦未醒,他已经头戴沉重的帝王之冕,站在了这个万人敬仰,也注定一生孤独的玄妙位置,从此手握江山,君临天下。 鼓乐停歇,霎时万籁俱寂。 一名皇嗣打扮的年轻人腰配长剑,手捧诏书,从内殿走至公子寒身侧,宣读诏书本应是司礼太监的职责,文武百官见此情状,不由发出一阵嗡嗡议论来表示对新皇不遵礼法的惊愕,有知情者面露嫌恶,用口型对身旁友人道:“小小男宠,竟张狂至此。” 更多无法涉及皇帝家事的外臣则对龙渊心怀好奇,最令他们诧异的是,相比略带青涩的少年新皇,这名容貌美艳堪比妇人的男子,首次以真面目现于人前,竟无一丝忐忑之色。 龙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慵懒而倨傲,听闻殿前传来轻微议论,抬眼朝皇城略微一扫,一双上挑的凤目不怒自威,似有寒风刮过百官脊背,无人再敢多言,各自屏息凝神,等待一届新王朝拉开序幕。 天子允许先皇的另一位公子在圣驾前不卸武备,同登武安门的传闻,在往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长安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首次面圣的小官员回到家中,紧紧关闭大门,对内子转述登基大典情状,言及两名公子,妇人问:新皇何如? 官员神色诡谲,答曰:新皇如玉树临风。 妇人又言:公子龙渊何如? 官员环顾四周,附耳曰:龙渊有天子之仪。 雨水便是在龙渊宣读诏书时落下来的,登基大典进行至一半,天象忽然大变,乌云聚拢,闷雷轰鸣,很快,豆大的雨点卷着浓重的土腥气,噼里啪啦的朝皇城倾倒,瓢泼大雨先是打湿了明黄帛书,更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将文武百官浇了个湿透。 领头诵经祈福的老和尚被一道凌空劈来的闪电吓慌了手脚,手腕一抖,竟将一只木鱼敲断了,僧人们见此情状,更加大声地念起经文,一时风动雨急,香雾环绕,祝祷声回响如海。 公子寒见场面混乱,先用几句简短的圣人之言安抚了百官的情绪,眼底却禁不住露出慌乱,回头迎上龙渊的视线,喃喃道:“莫非天不佑我?” 龙渊望着乌云压城的怪异景象,不紧不慢的宣读完诏书,趁百官还俯首跪拜,上前握了握公子寒的手,淡然道:“天地若不知仁义,你还理它作甚?” 刻意收敛了一身凛冽寒气,龙渊的目光透出温柔之色,安慰道:“不怕,我在。” 公子寒点头,顶着越来越猛烈的雨势和一声声撕裂耳膜的炸雷,以帝王应有的仪态祭拜天地,昭告神坻,供奉宗社,训诫百官。 最后一场祭典临近尾声,一道闪电如巨龙撕裂远方的混沌天宇,只听爆炸般的巨响,闪电击中城门一角的瑞兽,湿木猛烈燃烧,全城百姓皆望见了从皇宫升起的滚滚青烟。 臣子们见此异兆,纷纷交头接耳曰天谴,一名老臣已年逾古稀,经受不住恐惧的煎熬,带头连滚带爬的朝外遁逃。他这一领头,百官如群龙无首,争相作如鸟兽散,场面霎时失控。 御前侍卫提议让新皇率众暂避一二,公子寒正欲应允,龙渊却把他往身后一拉,挺身挡在皇帝身前,先命令禁卫军关闭城门,见对没头苍蝇般奔走乱撞的臣子们厉声道:“都给我站住!” 这一声远在城门之上,又仿佛响在耳畔,话语中的威严让人无可抗拒,众人皆打了个楞,停下步子,回身朝城楼张望。 龙渊抽出腰间寒光凛凛的鱼肠古剑,一步步走下石阶,稳步朝方才带头逃跑的老臣走去,穿过混乱的人群,龙渊凌空抓住他的后襟,只见宝剑寒光一闪,那白发老儿当场血溅三尺。 “欺君罔上,按律当斩。”龙渊的一身凶戾之气如恶鬼临世,单手将刚斩下的人头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就以他的头颅,祭祀新皇的轩辕之旗。” 他衣衫尽湿,从头到脚滴着雨水,满身血污被冲刷一道道红河,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龙渊一手扶剑,朝满院呆若木鸡的官员环视一圈,一字一句道:“龙渊取乱臣首级,恭贺陛下新登帝位,愿陛下万寿无疆。” 上古神邸,天潢贵胄,染尽一身血污,对城楼之上的凡人屈膝一跪,拜称君王。 文武百官被这阵势吓得面无人色,不知谁先带头,如千重荷叶被疾风吹低,只听四面八方皆传来扑通闷响,众人纷纷跟随龙渊跪地,朝新皇俯首深拜,万岁之声回响不绝。 炸雷依旧不甘心的发出含混闷响,方才还势如瓢泼的暴雨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停歇。 公子寒目睹登基大典发生的混乱,以对一名少年来说超乎寻常的镇定维持了天子的仪态,眼含仁爱与悲悯,朝殿前臣子伸出手,朗声道:“众卿平身。” 骤雨初停,碧空澄澈如洗,一轮朝阳穿越重重秋霭,从云后喷薄而出。 礼成。 公子寒的矜持并没有维持多久,正午的宫宴刚刚结束,他连衣裳都没有换,就忙不迭的朝新赐给龙渊居住的水云殿奔去,宫人急忙来拦,道:“公子尚在沐浴。” 公子寒进了殿门,一路走一路解衣裳,将身上佩戴的冗余饰物全丢给跟随的宫人,待闯进温泉池,还没适应满室氤氲的水汽,角落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吵嚷,离得八丈远就听见你磨牙。” “这样轻浮怎么能做帝王……” 话音未落,公子寒已经扔了最后一层小衣,披上宫人备好的蚕丝浴袍,扑通滑进水里,掬起一捧热水朝龙渊泼去,大笑道:“爱卿今日深得朕心,今夜朕寻几个美人好好伺候你。” 龙渊披散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翻身趴在池边,侧脸枕着手臂,对公子寒道:“可比你貌美?” “各个国色天香。” “可比你憨傻?” “怎会?必定聪慧过人……”公子寒一愣,这才发现又被龙渊占了便宜,气的使劲撩水泼他,两人在温泉池水里如两尾银鱼,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第十三章 一转眼,距离新皇登基已三月有余,今年的隆冬来的格外早,腊月还没有过完,长安城便接连迎来三四场大雪,每间屋檐底下都结着长长的冰溜子,宫人们一个个冻得鼻头发红,连松鼠都缩在树洞里啃松子儿,怎么逗也不出来显摆它们蓬松的长尾巴了。 然而,比寒冷和大雪更让人无法消受的,是后宫日复一日的寂静。 先皇的妃嫔和子嗣被遣散之后,大部分屋宇无人打理,大片空闲的宫殿和荒废的秋千架让后宫呈现出冬日草木般的颓败景象,新皇一连数次推迟选秀日期,宫女太监们无事可做,闷得竟日凑在一起摇骰子,讲些怪力乱神的故事,要不就是倚着廊柱望天发呆。 皇宫禁苑,四四方方的一块蓝天,除了飘落的雪花和偶尔飞来的鸟儿,什么都不会出现。 相比于后宫的冷寂,火药味十足的前朝则是另一种景象。 先皇在位时大权独揽,臣子被皇权和律法牢牢制约,又因连年战乱,各省赋税短缺者十之六七,因此百官虽日夜辛勤,却着实没攒下多少家业。憋了近二十年的一股劲在新皇继位后终于达到顶峰,百官很快发现公子寒是个最没心机,也最容易说话的主儿,很快便如野马脱缰,居于朝堂之上,当着皇帝的面就敢吵成一团。 文官指责武官为莽夫蠢汉,武官骂文官穷酸误国,文武官员内部则又分派系,表面恭顺,背后则囤积金银,暗自培植党羽。 又过了一段时间,臣子们私底下的较量与厮杀有了眉目,从此朝堂百十号人临朝听政,说话的声音只剩一二种,有元老往承天殿送完奏折,边哼小调儿边回想新皇温驯而恬淡的目光,对身旁的心腹道:“黄口小儿,当个书生嘛倒绰绰有余,要说当皇帝……” 元老嘿嘿一笑,理了理袖子,快步走下台阶。 公子寒不愿思索人心险恶,却也不傻,眼看送到面前的折子日益无关痛痒,最后竟言路不通,政命不行,终于也察觉了百官的私心。一场维护皇权的战争在十五岁少年和满朝文武之间拉开序幕,新皇处于下风,你来我往的僵持了数月,逐渐败下阵来,乃至每日愁眉不展,深夜常因噩梦惊悸而醒,一身冷汗浸透寝衣,再无法安睡。 年根时大家都忙着准备春节,公子寒却狠狠的生了一场病,寒冷的天气不利于康复,一天拖一天的留下了病根,春节过后虽然退了病气,本来还算匀称的身体却一天天清瘦了下去。 相比让人焦头烂额的政事,最令新皇寒心的却是他百般信任的枕边人。 公子寒说不出龙渊哪里不对劲,大约因为老皇帝殡天,无人拷问公子寒的功课,龙渊就再不过问政事,公子寒遇见难处,无论如何向他请教,低声下气的恳求,或者佯装愤怒都无济于事,龙渊只是每天安分的练剑,研究兵书,偶尔带几名侍卫去终南山狩猎,俨然一名万事不操心的闲散王爷。 公子寒曾问身边的小宫女:“你说,他待朕的心意如何?” 小宫女吓得险些砸碎了药盏,垂首道:“龙渊公子与陛下兄友弟恭,让人称颂。” “也只是如此。”公子寒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心里没我,我知道,事到如今也不再强求,只是有些奇怪,他不要官职也不贪钱财,现在还肯留在这风口浪尖处,难不成还真要与我论兄弟情义么?” 第二年初春,河水还未解冻,种子还没有发出嫩芽,最让公子寒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每逢改朝换代,必先有谣言乱国。 先是一些讥讽皇帝断袖之癖的童谣在坊间酒肆悄悄传播,不知情的百姓用夸张的语言把龙渊描述成一个表面婉转承欢,实际暴虐成性的恶徒,又把登基大典发生的混乱演绎成龙渊关闭城门,屠杀数十名忠于先皇的老臣来取乐,至于当日的雷击和六年前白马寺老僧死前的谶语则将宫内有妖人祸国的谣言渲染的更加神乎其神。 更有甚者,竟说龙渊一直不肯让皇帝选妃,试图令皇室绝后,并且用计排挤忠诚,现在已经将皇帝软禁,随时准备改朝换代。 流言蜚语传进公子寒的耳朵里,他气得面色发白,身子一软跌坐在榻上,小宫女来扶,公子寒颓然的摇了摇手,吩咐道:“找几个可靠的人把水云殿守好了,这些疯话,一个字也别让龙渊听见,走漏消息者格杀勿论。” 小宫女与公子寒一般年纪,打心眼里心疼主子,闻言朝水云殿的方向剜了一眼,尖刻道:“他也配。” 公子寒不恼,平静道:“朕是帝王,也是七尺男儿,莫说几句谣言,就算大难临头,保护心爱之人,何错之有?” 事态愈演愈烈,终于无法控制,稚童口中危险童谣的编造者尚未落网,一封用左手书写的匿名信传入宫闱,信写的文采飞扬,言辞犀利,字字指责皇帝宠信佞臣,已经到了江山易主的程度。 因为信的内容过于荒诞,公子寒读完时脸上仍带笑容,俯视朝堂百官,道:“龙渊曾庇佑朕长大,朕从未给他官职,未曾为他加封王侯,哪来宠信之说?” 百官的小题大做却像一致商量好的,公子寒话音未落,大臣们互相使眼色,呼啦啦跪了一地,有老臣惺惺作态,连哭带喊的要撞柱子,痛哭道:“臣冒死进谏,请陛下以皇嗣为重,下令立即诛杀妖人龙渊,并广纳妃嫔,养育皇嗣。” 公子寒的眼锋朝下一扫,道:“朕年轻,凡事应以国事为重,过些时日自然会命各位准备选秀事宜,至于诛杀龙渊,他为我兄长,我若杀他,岂不是不仁不义?” 百官早有准备,有武官佩剑而来,上前拜曰:“陛下仁慈,若您下不了手,臣愿替陛下背此骂名,若陛下仍执意不肯,万不得已之下,我等只能另选贤主继承国祚,以安抚民心。” 公子寒这才知晓,那些看似忠诚的臣子们早已精心编造了一张灾难的黑网,每日辛勤织补,一步步诱他进来,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这封信的内容被掌权官员公之于众,很快变成一封讨伐叛逆的檄文,百官分为三派,一派主张诛杀龙渊、保公子寒,另一派主张逼宫退位、拥护宁王公子长风为新皇,第三派人数不多却很顽固,他们是抚养公子寒长大的老臣,不惜以性命相逼,坚持要将朝政大权还给皇帝。 三派人马从朝堂争吵开始,爆发了最后一场,也是最为气势磅礴和旷日持久的对峙。 公子寒为了不让龙渊被抓住把柄,与他分宫而睡一月有余,甚至已经许久不曾单独见面,眼见形势紧急,终于在初春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派心腹三次秘密溜进水云殿,将随身携带的玉佩送上,这才勉强请来了声称不问世事的龙渊。 那时公子寒病势愈沉,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停下休息,强撑着收拾了些值钱却看不出是宫中之物的金银细软,几件亲手做的素净衣裳和出城令牌等物,打成一只包袱藏在屏风之后,自己怀揣一包鸩毒,在外堂等着龙渊。 龙渊穿着一身旧日锦衣,腰配长剑而来,看见公子寒憔悴的模样,先吓了一跳,上前捏了捏他削薄的肩膀,叹道:“不过几日没来,何至于此!” “最近政务繁忙。”公子寒强颜欢笑,自嘲道:“臣子们看我年轻,在政务上难免要严格一些,我也想效仿古人,勤能补拙。” 他打定主意,若龙渊问及近况,就轻描淡写应付几句,让他认为自己能够应对,从而骗他先逃出城,龙渊离开以后,百官一定会露出狐狸尾巴,到时候不等他们动手逼宫,他便服毒自尽,不辱尊严。 不想等真的见到龙渊,却被他身上的旧衣引动了情思,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化为如烟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最终逼得这位心思细密的少年天子心中酸楚,抓着龙渊的前襟,哽咽道:“帮帮我,你那么聪明,如果政事归你来管就好了,也不至于弄到这般田地,辱没了祖先……” 持续数日的无助和凄惶让公子寒语无伦次,指甲掐进肉里,竭力遏制着临近崩溃的情绪,叹道:“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殿内的小宫女们听见皇帝竟随口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吓得扑通扑通跪下,哭劝道:“不可,祖宗基业怎可儿戏,请陛下三思!” “可是因为前朝之事?我的规矩早已对你说过多次……”龙渊看见他的样子已经猜到大概,冷着脸一甩袖子要走,宫人们见状急忙捣药似的磕起头来,一声声公子喊得要啼血一般,龙渊被拦在殿里,面色一沉,回头对公子寒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不高,在大殿中却有回声萦绕,龙渊抬头打量了一圈,这才注意到,不过数月时间,寝殿早已不复昔日光彩,原本环绕着熏香与丝竹之声的大殿此时空寂异常,只剩不到十名宫人伺候,殿中到处蒙着蛛网与灰尘,烛火黯淡,一派奄奄一息的垂死之气。 “其余人呢?”龙渊的眼里终于添了怒意,低喝道:“陛下病成这样,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么?” 小宫女们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身子,怯生生的望向皇帝求助。 公子寒叹道:“不怪他们,留在这里陪我也是个死,我已经下了命令,愿意走的可来领令牌和银钱,趁早回老家种田,大约还可安享晚年。” “你的归宿,我也筹划好了。”公子寒简短说了百官的举动,刻意维持着皇帝的颜面,平淡道:“至于朕,已经无路可走,百官说朕宠爱男子,难以做百姓表率,若不杀你,当被天下诛杀。” 龙渊的眉头皱的更紧,公子寒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吩咐宫人道:“你们去沏茶,再去准备几样清淡小菜,朕要与故人告别。” 龙渊闻言却也有些诧异,心道逼宫之事比预想的还要快,暗自重新掐算时辰,神思这一恍惚,不经意间把心事宣之于口,自语道:“原来已数月有余,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前因后果涌上心头,龙渊皱眉思索,余光却看见公子寒眼眶发红,紧咬着下唇,一副强自忍耐的神色,便解下腰中佩剑递给他,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道:“这么说,陛下今日叫龙渊前来,并不是要问对策,而是打算取我这条性命?也罢,当初我的命是你救的,若能解燃眉之急,杀了我便是。” 公子寒气急败坏地扯住他:“我怎会杀你?” 见龙渊依然若无其事,公子寒倒退一步,面色呈现病态的潮红,呼吸也愈发艰难而急促,他盯着龙渊的眼睛,忽然开始干声大笑,笑得一直流出了眼泪,捶胸道:“枉你曾说与我心意相同,枉我一直这么说服自己,我的心意,你何曾真正明白过,又何曾真正在意过?” 龙渊在心里默默道运势如此,无人可改。跟公子寒却无法解释,摇头道:“你若不愿杀我,又想暂时保住皇位,不如立刻赶去南书房与大臣商议,或许能再拖延十天半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做仙时龙渊的地位仅次于天帝,做人他却未曾合格,还没弄明白这句大实话又错在哪里,公子寒忽然抽出宝剑,使出全身力气回身一削,将大殿悬挂的银红纱帐哧啦一声撕成两半。 明晃晃的宝剑应声落地,公子寒抬起眼睛,目光暗含嘲讽:“龙渊,若不求你,你就不碰我,若不找你,你可以数日不见我,莫说今日身陷囹圄,就算明天我死在你面前,你大概仍能冷漠自在,还舔着脸说与我心意相同,是你当真如此无耻,还是修为可比和尚道士? “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对你来说算什么?这两年对你来说,又算什么?” 龙渊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胸口却莫名的疼了起来,公子寒摇了摇手,冷笑道:“罢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百官提了两件事,第一件不成,我只能选第二件,张丞相权倾朝野,他说若能让女儿做皇后,将来的儿子立为太子,他愿助我夺回皇权,下月初五行册封礼,月底选秀,广纳妃嫔,朕走了,你的人,你的心,朕不要了!” 第十四章 “百官提了两件事,第一件不成,我只能选第二件,张丞相权倾朝野,他说若能让女儿做皇后,将来的儿子立为太子,他愿助我夺回皇权,朕心意已决,下月初五行册封礼,月底选秀,广纳妃嫔,朕走了,你的人,你的心,朕不要了!” 帝君在天界万年,从来就是一副无喜无悲的冷淡性子,在人间受了十世磨难,更加心如止水,无人可以撼动,听完公子寒的话,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一把推开他就要走,想了想又觉得太亏,挥剑把内殿砸了个痛快。 龙渊习得一手好剑法,俯仰旋身之间,大殿悬垂的丝帛帐幔皆被削做碎布,玉盘冰盏叮叮咣咣碎了一地,檀木屏风也未能幸免,被硬生生削掉了一只角儿。 小宫女们上前拦阻,公子寒面色阴沉,一挥手把她们全挡在后面,身体却再支持不住,倚着柱子慢慢坐在地上,语含疲惫道:“由他去。” “反正散伙了,我再不用受他的气,难道还舍不得这几样东西?” 龙渊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把鱼肠古剑收回腰间,转身拂袖而去。 上次从老仙儿那里抢来的百年山参还剩几根参须,一直好生生的用白帕子裹着,龙渊回到水云殿,把须沫子一股脑儿全倒进滚烫的灯油里,滋啦滋啦烤了一盏茶的功夫,老仙儿果然捂着下巴,一边哎呦叫唤,一边在帷帐后显了形。 水云殿幻化作青山绿水,仙鹤旋飞之仙地,那老仙儿身着白衣而来,却鼓着腮帮子,半分仙风道骨的劲头都没了,一挥拂尘,凭空又变了一副棋局出来,老仙盘腿坐在棋盘边,指着龙渊的鼻子道:“你这竖子!你与那小公子吵架就吵架,回来欺负我老头儿做什么!” “皇帝娶皇后选嫔妃,繁育子嗣,还有什么阴谋权术,生老病死,那都是凡间最正常的事,枉你自诩参悟世间万物,还被此所惑。” 帝君一身光华流转的华丽紫袍,一个劲儿在老仙面前转圈子,强行用呼吸吐纳之法镇定心神,闷闷道:“并不是为了他。” 说罢两手撑着栏杆,冷着脸去瞪荷叶上的青蛙,青蛙也受不住他那一身寒气,呱呱叫了两声,一蹬后腿跳下水逃跑了。 “就是最近闷了,想找你下棋。”龙渊说罢,绕回来跪坐在老仙对面,拈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右上角,又拈起一颗,等着老仙落子。 这一局棋下得有趣,老仙像打定了主意要磨人性子,一招一式考虑得格外慢,龙渊则恰好相反,老仙儿的棋子一落,他便像早料到一样,啪的把黑子往棋盘一按,一副要置对手于死地的架势。 可惜棋局还没过半,胜负已然分明,龙渊所执黑子连失要地,败得七零八落,老仙儿抚掌笑道:“赢得爽利。”一面慢悠悠地收拾残局,哗啦啦的往盒里里扔棋子,嘴里也不闲着,戏谑道:“帝君今日的棋艺,可是连往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龙渊把棋子往盒子一摔,向后倚着栏杆:“不下了,无趣的很。” 说罢站起身负手踱步子,几次要开口都强行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转悠了多少圈,终于压制不住脾气,冲着老仙儿把心中郁结吐了个干净,一连串数落道:“你说那皇帝是不是烧坏了脑子,认为娶了皇后就能逃过一劫,这明明就是缓兵之计,逼他做傀儡,但他若真的一分实权也没了,那丞相还有必要留他么?这等蠢物,若是修仙,十世也摸不到天庭的边儿,凭什么让我垂青于他,若没有我,他算什么?” 老仙儿咽下一口酒,砸吧两下嘴,闭着眼睛捋胡子,就是不接帝君的话茬。 龙渊又转了两圈,继续道:“他早跟了我,此时又要立后,他把我当什么?我舍弃千年基业换他平安至今,就为了让他娶一名女子来气我?” “说什么要繁衍皇嗣,那不是要同妃嫔做那腌臜之事,他那时的样子,怎么能让别人看到?” 老仙儿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瞄着龙渊:“帝君,他是个普通凡人,自然有凡人之欲,若你不喜欢,让给别人也好嘛。” 龙渊一闭眼睛,脑中想象着公子寒与妃子颠鸾倒凤的场景,想到他伏在别人身上,露出修长的裸背和结实的臀肉,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脑门涌,恨不得将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仙儿揪来一剑劈了泄愤,急道:“谁说我不喜欢,他每次说想,我都依着他,哪里就不喜欢了?再说已经成了我的人,不管我喜不喜欢,他都不能再跟别人……” 话没说完,龙渊也觉得这话是无理了些,想到自己素日冷情,常常怠慢了公子寒,便自知理亏,不肯往下说了,抿着嘴唇生了一会儿闷气,又道:“总之是不行,一天也不行,一次也不行。” 老仙儿听到这里,终于再憋不住,哈哈哈的拍着大腿笑了个前仰后合,一下子没维持好平衡,险些朝后跌进湖里。 这一跤有些狼狈,老仙儿攀着木栏杆爬起来,清了清嗓子,对龙渊道:“这可是稀罕事,帝君也有急得跳脚的时候,还是为了人间一个、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 说罢慢条斯理的敲了敲酒坛子,笑道“论修为我不如你,可论这人间情爱嘛,你差得远了,老头儿虽不能说深谙此道,仙班未成时也是一介风流人,帝君且饮一盏酒,待我予你指点一二。” “装腔作势。”龙渊表情倨傲,从仙童手中接过盛满酒浆的绿玉杯,呷了一口,皱眉道:“这是酒仙的新作?怎如此甜腻?” 老仙儿没接话,反问道:“帝君,你来人世已经二百余年,可知当日那狐妖所言的相思之苦有所收获?” 这却是一桩旧案,昔日白狐妖受蒲仙蛊惑,常在帝君府邸前守望,甚至以泪洗面,一天终于不堪忍受,趁帝君出门,化为一名艳丽妩媚的少年质问他位列仙籍万年,可曾懂得何为相思,何为相悦,何为盟誓,何为生死不离。帝君对此等情思自然不屑一顾,冷冰冰的甩了一句:“哪里来的痴傻妖孽,莫要挡我去路。”见白狐还流连不去,又冷言取笑了一番,最终害的它心灰意冷,不得善终。 在人间历劫的前九世,龙渊甚少想起这段往事,就算偶尔提及,也是认为自己被他连累而倍感厌恶,此时再回想时竟多了几分感叹,惋惜道:“千年道行毁于一旦,是我害了他。” 说罢端起酒杯,将剩余酒汁一饮而尽,这一下子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龙渊抹了抹嘴角,指着那老仙儿,哭笑不得道:“那酒仙是越来越疯癫了,这酒方才还甜腻,此时又苦得无法入口。” 老仙儿笑道:“这酒的名字正是那蒲仙所起,名为‘相思’。” “何解?” “初见良人,两情相悦,天天与之花前月下,为其痛苦而痛苦,为其快乐而快乐,他就是要天上月亮,你也愿意搭梯子去摘,自然甜腻美满。”老仙儿顿了顿,“及至争执,欺骗,背叛,分别,心如刀绞,愁肠百结,因为不设防备,所以伤的更重,仿佛将一颗心递上,被他人踩在脚底,当初的甜腻化为憎恨,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自然苦如黄连。” 老仙盛了一杯,品味道:“还没有酿到好时候,若再过些时日,明明入口苦如黄连,饮下却觉得甘如蜜糖,个中滋味,唯有无怨无尤一词可以形容。” 龙渊疑惑道:“我并不相信,那不是摄魂妖术么?” 终究不感兴趣,摇头道:“说这些莫须有的作甚,我只问你,寒儿的事可有办法?他这人年纪不大,心思却重,此番惹了他,怕是再不肯见我了。” “这倒奇怪,我记得他命中无妻无子。”老仙儿掐指一算,忽然脸色大变,推着龙渊的肩膀往外撵,急道:“快,你快回去,酒中有毒,那小公子要没命了!” 仙界幻境顷刻消失殆尽,那老仙儿也不见了,龙渊没揣摩明白老仙刚方才所说的酒中有毒是什么意思,跟着略一掐算,暗道一声糟了,立刻吩咐仆役看好宫门,趁着夜色往承天殿赶去。 这一路走的焦急,明明还是春寒料峭,后背却几乎被冷汗渗透,赶到地方一看,守门的十多名宫人全被老仙儿用术法迷晕了,本来紧紧关闭的大门朝外敞开,穿过花园往里走,只见内殿满地狼藉无人收拾,公子寒身着黑色朝服,倚着大殿立柱半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什么,手里抓着一只斟满酒液的犀角杯,却是正要往嘴边送。 第十五章 这一路走的焦急,明明还是春寒料峭,后背却几乎被冷汗渗透,赶到地方一看,守门的十多名宫人全被老仙儿用术法迷晕了,本来紧紧关闭的大门朝外敞开,穿过花园往里走,只见内殿满地狼藉无人收拾,公子寒身着黑色朝服,倚着大殿立柱半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什么,手里抓着一只斟满酒液的犀角杯,却是正要往嘴边送。 “住手!”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让公子寒手中的动作稍微停顿,一瞬间的迟疑,龙渊干脆利落的一个箭步冲上前,按着公子寒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当啷啷一阵响动,犀角镶金的酒杯脱了手,沿着青砖地面滚出老远,杯里的酒也淋淋漓漓的洒了一地。 公子寒被撞得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头晕目眩,后背被磕的生疼,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翻了个身,连滚带爬的要去跟龙渊争抢酒杯。 酒醉让身体不听使唤,公子寒爬了两步就不动弹了,眼睁睁的看着龙渊把杯子捡起来,放在鼻下仔细嗅了嗅,一双长眉立刻锁成了疙瘩。 酒是宫中常备的西域葡萄,却散发着不该有的清苦气息,杯底残余的酒汁沉积着一些尚未融化的白色粉末,用指甲挑起来一闻,一股浓烈的呛苦直冲鼻子。 龙渊摔了杯子,一把拽过公子寒的手腕,急道:“今天谁在你身边当差?这酒是谁斟的,你可曾喝了,喝了多少?” 说着提起剑就要去门口寻当值的宫女,公子寒见瞒不住他,摇晃着跪坐起来,从怀中掏出装鸩毒的油纸包往地上一掷,冷笑道:“亡国之君赏自己一壶鸩酒,自斟自饮,甚是快哉!” 见龙渊面色煞白,真的去捡那油纸包,拆开与酒中之毒仔细比较,公子寒突然开始大笑,嘻嘻哈哈的乐了一阵,猛的伸手指着龙渊,怒喝道:“谁放你进来的,我已发誓再不跟你见面,给朕滚出去!” 又抓起身旁的酒壶,在大殿地砖当当敲击,吼道:“来人!快把这逆贼轰出去砍了,一个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都当寡人死了么!” 龙渊见他脸颊酡红,一副半睡半醒的疯癫模样,急忙掰开他的手,抢过酒壶,打开壶盖闻了闻残酒的味道,发现与平时并无异样,又尝了一口,确认只是普通酒浆,这才放了心。 “你这蠢物,这时候还有精力跟我置气。”龙渊摇了摇头,扶起公子寒,让他倚靠石柱站着,“你说事情尚有对策,就是这样的草包对策?我倒是宁愿你去养育皇嗣,也不愿你自寻死路。” 公子寒醉得厉害,兀自闭目仰头嬉笑,后背却蹭着石壁一个劲往下滑,龙渊捉住他的双手环在自己腰间,又伸手去楼他,公子寒却像碰到火炭似的,猛的缩回手,喃喃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我只有这一个归宿,你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龙渊叹了口气,用手背轻轻摩挲他滚烫的脸颊:“就算你对我一心一意,不愿纳皇后养小公子,再想办法拖延百官就是了,哪至于走投无路?做皇帝的人,跟市井泼皮一样喝酒滋事,闹到自尽的地步,像什么话?我若来的晚些,可不是要悔死了吗?” “你喝醉了,今晚我陪你睡,明日醒了咱们再拿主意。” 说罢根本不管什么再不见面的话,将公子寒一把扛起来往内殿走,公子寒却根本不配合,像条刚扔上砧板的活鲤鱼,连踢带踹没有半分安宁。 他虽然病后身体瘦弱,毕竟是个男子,认真挣扎起来一时也让人没办法应对,龙渊箍他的小腿,公子寒便用手肘猛击他后背,待对方忍不住疼痛将他放在地上,他又疯了似的转过身一头将龙渊撞倒在地,扑过去骑在他身上,两手卡住他的脖子,断断续续的威逼:“你走不走?走不走!” 公子寒自小脾气温顺,龙渊则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因此两人从小朝夕相处,拌嘴却极少,更别说打架。公子寒此时突然发作让龙渊吓了一跳,又不敢真的跟他动手,被卡住脖颈透不过气,一张脸憋得紫涨,艰难道:“走,走……都听你的。” 公子寒半信半疑的松开手,见龙渊确实没有反抗,便踉跄着站起来后退了一步,一边喘着粗气,垂着两肩,一边警惕的望着龙渊。 这一番争斗让两人都狼狈不堪,龙渊也被公子寒今晚的疯癫磨没了耐心,心道不如等他冷静些再来哄他,冷哼一声,系了系衣带就要走。 刚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喟然长叹,大殿空旷,叹息声很轻,但听得却很清晰,龙渊回头一看,只见公子寒靠墙站着,方才病态的狂热全无踪影,双眼微阖,苍白的面容露出不符合年龄的疲倦和悲凉。 恰好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白日被龙渊用剑划得破败不堪的帷帐随风飘摆,同样吹着公子寒一头散乱的黑发和身上的广袖朝服,满室烛火跟着摇摇晃晃,那情景让人感到奇异的不祥。 龙渊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皱了皱眉头,转身朝公子寒走去,快走到跟前时淡淡道:“掉了一枚玉佩。” 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你送的那枚。” 趁公子寒低头,龙渊忽然发力,猛的上前按住他的两肩,手肘一横制住他的胸口,另一手却干脆的抽开他腰间的革带,三下两下松开衣裳,向下摸到腿间那要命的地方,反复揉搓抚慰。 公子寒怎么都没想到他来这一招,从腿根到脚踝一阵酸软,差点跪在地上,强忍着咬牙骂了一句卑鄙,偏偏龙渊制住的是世间男子皆有的软肋,根本不屑跟他理论,捏住那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掐,公子寒只觉得钻心的疼痛袭来,顿时天昏地暗,张开嘴却叫不出声,喉咙中咯咯卡了两下,眼泪就哗的流了下来。 “还敢不敢了?”龙渊的一双凤目露出凛冽怒意,贴着他的耳畔逼问:“给我说实话,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在公子寒的记忆中,龙渊与自己一样,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同的是,他的恬淡来源于本性中的平和温驯,若不是今日生死存亡,无论受到再大的欺辱和挑衅,他都能极有涵养的泰然处之。龙渊则不同,龙渊的冷静仿佛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可以凛若霜晨,也可以茹毛饮血,就如当日登基大典,他懒洋洋的往公子寒身后一站,百官无不噤若寒蝉。 大家都知晓,那个叫龙渊的人,虽然平时犯懒,狠起来却是会杀人的。 “那个张丞相是否真的愿与你结盟,姻亲之说可有其事?” 公子寒一愣,移开视线道:“他确实有一小女,但只有四岁。” 龙渊气的在公子寒大腿根掐了一把,又问:“方才我若走了,你是否还要求死?” “……是。” “到底所为何事?” “……叛将王承控制了五万禁卫军,皇城内外全听他一人调遣,明日午时之前,若不能听到我退位的消息,他便要派禁卫军踏平皇宫。”公子寒的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淡淡道:“寒无才无德,丢尽祖宗颜面,甘愿自行了断。” 说完突然笑了,目光透出无尽悲哀和讽刺:“是不是还想问为何骗你,覆灭之际怎样为你打算?屏风后有一包裹,你一看便知。” “只一件事。”公子寒转头望着龙渊的眼睛,郑重道:“这些话事关存亡,你一定要记好。” 公子寒摘下一只灯台,一手端着,另一手同往常一样与龙渊十指交扣,带着他一起绕至后殿,果然看见那缺了一角的屏风后放着一只蓝花粗布包裹,用剑尖挑开,里面是一些银两钱财,出城令牌,还有几件布料虽普通,针脚却极其细腻的衣裳。 公子寒随手抽出一件,往龙渊身前一比,苦笑道:“我总说闭着眼睛也记得住你的身形,你瞧,果然合适。你别嫌弃衣裳料子普通,这样的穿在身上趁夜出城不会惹眼,有几件替换着,到岭南路程虽远,大概也够了。” “说来也好笑,我平时只要动针线,你总会嘲讽说不男不女的惹人笑话,可从今往后,即便想穿我做的衣裳,可再也没有了。” 夜风微凉,屏风上缘的流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龙渊把公子寒揽在怀里,这次他没躲,将脸颊贴在龙渊胸口,只觉得素昔寒冷惯了的人,今日似乎格外温暖一点。 歇了一会,又嘱咐道:“包袱里的银钱足够你到岭南后改名换姓,盖几间瓦房,买些田地,娶一个贤惠的妻子,再养几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孩子,在村野间终老一生。我与王承将军定了约定,若我肯自行了断,不让他背负弑君骂名,他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这令牌就是过路凭证。按照原计划,今夜我一死,立刻会有人赶到水云殿告知于你,带你从西门出宫,乘马车启程往南,出城后也许有人追杀,也许那王承能够一直遵守承诺,一切看你的命数。” 龙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视线移过公子寒高高突出的锁骨和血色全无的脸颊,只觉得他瘦的让人心惊,以致于自己方才回头时,竟把他身上那件华美、此时却显得过于宽大的朝服,错当做成一件装裹衣裳。 这时龙渊才深刻的感觉到,当年那个咬着笔杆为功课发愁的小太子早已长大,被命运磨砺的坚强而隐忍,甚至对死亡也可以逆来顺受。他再不会抱着一捧莲蓬在阳光里笑弯了眉眼,也再不会无忧无虑的纵马驰骋,在身后高声叫喊,龙渊哥哥,等等我。 皇宫禁苑,处处如履薄冰,一名怀揣赤子之心的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承担帝王之冕的重量、天道所给予的莫须有的灾难和没有希望的情爱,在本该烂漫的年华里,无可奈何的选择长大成人,如今油尽灯枯。 他心目中唯一可以提供庇护的人站在永远触不到的地方,冷眼审视他的稚嫩和平庸,他却能够在一次次失望过后,平静的说,你不喜欢我,我可以喜欢你,你不愿意找我,我就来找你,你无法保护我,就让我变得强大,然后保护你。 “六年前长安街头初逢,一切还历历在目,那时你是乞儿,我是太子,你问我要钱,我给你买了一碗阳春面,我以为当了皇帝就能护佑所爱之人一生平安喜乐,没想到……” 龙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大约该道个歉,但他认为那并没有实际用处。 公子寒见他依旧铁石心肠,低头笑了笑,道:“从前日子好时,我总忍不住想,熬到死能否有资格唤你一声相公,如今想想真没意思。” 说罢抬手抚摸龙渊的脸,细瘦的手指沿着他脸颊的轮廓一遍遍勾画,烛火的阴影让龙渊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是哭了,但再抬头时公子寒的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目光格外决绝:“忘了长安,好好的活着,从今往后,你为田野布衣,我为孤魂野鬼,龙渊兄长,就此别过。” 第十六章 公子寒说完这些话便再支持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子,慢慢的扶着屏风坐在地上休息,龙渊既不上前也不离开,自顾自的拣了个正对他的位置,倚着石柱屈腿坐着发呆。 今晚的风声格外大,夜漏的滴答声也格外长,烛火越燃越短,有几支已经熄灭了,周围愈发幽暗,公子寒抱着膝盖低头不语,龙渊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人都仿佛成了石像。期间守门的宫人醒了,急匆匆的进来请罪,见这两人举止奇异,一句话不敢说,又垂着头无声退了出去。 呆坐了不知多久,公子寒终于抬起头,摆摆手道:“走吧,我还要准备上路。” 龙渊依旧默不作声,静静的望着对面的少年。 公子寒的容貌称不上美,但温驯的神态和少年老成的儒雅与谦和却很讨人喜欢,如今这可爱之处正逐渐消逝,疾病让他形容枯槁,蜡黄的脸色透出一种常年卧病在床才有的,逐渐熬干生命似的死气,仿佛一竿进入寒冬中的竹,无能为力的等待死亡的来临。 见龙渊一个劲盯着自己,公子寒抬手摸了摸瘦得陷下去的两腮,苦笑道:“难看的很吧?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御医都说无碍,可就是一天比一天瘦,头发也掉的厉害,一个月不到就成了这副样子。” 他得的确实不是病,只是同当初的老皇帝一样阳寿将尽,逐渐油尽灯枯,公子寒年纪尚轻,比起古稀之人原本就衰颓的身体,他所感受的变化自然更加明显。 龙渊依旧盯着他,眼里却有了星点水光,摇头道:“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公子寒的后脑勺倚着屏风上面的冰冷雕花,仰头盯着房顶那一重重随风飘摆的璎珞发呆,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道:“你也知道要说好听的来安慰将死之人。” 说罢换了个方向蜷起身子,额头抵着屏风边缘,婴孩般抱紧着自己,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怠:“你肯陪我到现在,我已经十分感激,别犹豫了,按照我刚刚交代的,收拾东西逃命去吧。” 他曾无数次想象今夜的场景,想象龙渊知道这一切时的反应,可能感激,可能轻蔑,可能无动于衷,他甚至偷偷幻想也许龙渊会后悔,若有人甘愿为恋人付出生命,却在他倾心时选择独自离开,不失为最恶毒的报复。但无论如何,公子寒相信他会登上南行的马车,因为他永远冷静而明智,因为他是龙渊。 然而事态发展却让公子寒摸不着头脑,龙渊在经历了长久的沉默后忽然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公子寒面前,右手紧紧攥着佩剑的流苏,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幽暗的烛火将他的脸映成了一尊诡异而冰冷的青铜像,棱角处的阴影隐藏着秘密。 那一瞬间公子寒甚至认为他要亲手了结自己,下意识的闭紧了双眼,心道死在他手中也未尝不可。谁知等了半天没有反应,睁眼看时,只见龙渊神色古怪,正近距离逼视自己,一双凤目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急切。 “蠢物,我怎么偏偏遇见了你这蠢物!” “你想以一死换我性命,我的生死,也是你能决定的?”龙渊看了一会儿,忽然用一根手指抬起公子寒的下巴,恶狠狠道:“你现在该叫我什么?” 公子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低头躲避他的视线,讷讷道:“皇兄……” 话音未落,龙渊已经制住了他的肩膀,沿着那薄如树叶的肩头滑到肋下,握住他的腰,揉面团似的用力上下揉搓。肋骨部位本是最受不得力的地方,公子寒又痒又难受,龙渊却变本加厉的掐拧他的腰肉,这样仍不够,折腾了一会儿,干脆用细长的手指使劲戳他肋骨。 “一天说的全是胡言乱语,我没教过你规矩么,你的天下我不管,你的人却是归了我的,说不认我就不认我,你哪来这么大胆子?”龙渊一把拧住公子寒的胳膊不让他往后退,凶巴巴的威胁,“自己说,该不该受罚,再敢给我躲,躲到哪里去?嗯?” “朕现在还是皇帝!给朕退下!”公子寒的表情堪称呲牙咧嘴,一边呼痛一边竭力想摆脱他,奈何力气实在有限,连滚带爬的逃出来,还没跑几步又被龙渊从身后一把抱住,用力在后臀拍了一把。 公子寒吃了这一记打,倒突然不动了,仰头站在原地,红着眼圈道:“连你也要辱我。” 龙渊停下动作,安抚似的往他的侧腰拍了拍,下巴贴着他的颈窝,鼻尖在他脸颊轻轻的蹭,语气柔和了起来:“真疼了?” 公子寒白了他一眼,委屈地点了点头。 龙渊扳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自己,四目相对良久,公子寒以为他终于肯服软,却不想龙渊摸小猫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道:“疼就好,你为我疼,我就高兴。” 说罢根本不管对方的愤怒,拎着他的胳膊绕上自己的后颈,低头便吻了上去,先是含住他的嘴唇反复吸吮,一直将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吸出柔嫩的粉红,这才撬开齿关,交缠一会儿,又换到耳边,故意用舌头往里戳刺,做出银靡水声,一直舔磨到公子寒全身发抖,无法自制的抓着龙渊的胳膊,这才停下动作,蛊惑般的在他耳畔低声道:“寒儿,我喜欢你。” “从前对你的不好都不算数,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是喜欢了,你摸这里。”龙渊拉着公子寒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这里说,我喜欢你。” 仿佛一道惊雷在公子寒耳畔炸响,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掌心感受到的心跳和稀薄的体温,虽然隔着重重锦衣,虽然他们过去曾无数次赤身而眠,但却从未有一次,赶得上现在这般清晰。 公子寒怔怔的望着他,眼中忽然滚下两行清泪,猛然抽回手,铮的一声拔出鱼肠宝剑,后退了两步,剑尖颤巍巍的指着龙渊,颤声道:“现在说这些,是想随我为这江山殉葬吗?” 束发的长簪在方才的争斗中早已不知所踪,一头及腰黑发散落下来,随着他踉跄的脚步簌簌抖动,瘦骨嶙峋的身形,宽大的衣袍和灼热的眼神,让他此时的样子显得疯癫而骇人。 龙渊的眼底闪过一道冷光,两指夹住剑尖,盯着公子寒的眼睛:“既然娶不成皇后,干脆嫁了我吧。” 话音刚落,剑尖往前又进一寸,龙渊的指间开始有鲜血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大殿的青砖上。 “嫁我。” 公子寒没有回答,剑尖猛烈颤抖,哧啦一声,径直挑破了龙渊的衣衫,在白皙的胸肌上刻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龙渊低头扫了一眼逐渐氲开的血迹,摇了摇头,叹道:“自从做了皇帝,你是一天比一天凶了,以后真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罢了,总是我亏欠了你,你若实在不愿意,我就给你做皇后吧。” “当啷。” 明晃晃的长剑应声落地。 ****** 已是夜深人静,天边一勾模糊的月亮,将整座皇宫映照的更为寂寥。 承天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手捧托盘进进出出,张罗着往庭院悬挂起一盏盏鲜红的八角琉璃风灯,他们是公子寒最后的追随者,各自将鸩毒揣在袖中,满脸带着泪的欣喜,赶赴生命中最后的典礼,二月初四,天子大婚。 一切都来不及准备,却又似乎早已准备好,殿内白日的狼藉已经清理干净,果盘,祭品都在庭院中摆放整齐,夜晚的微风吹动一重重大红璎珞,案上一对龙凤花烛,摇曳的火光映着两个人的脸。 公子寒与龙渊并肩跪坐,面朝南方深深跪拜。 一拜天下万民,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得享万世太平;二拜祖先宗室,愿我宗亲族人延绵不绝,福泽永世传承;三拜结发郎君,愿从此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月亮已经西斜,东方天宇呈现森冷的蟹壳青,借着黎明的微光,一小队人盛装打扮,从承天殿逶迤而出,每人手中挑一盏红布灯笼,如鱼群般安静的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间宫殿穿行。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一切悄无声息,而又竟然有序,盛装的少年天子走在仪仗的最前方,与他的爱人十指交扣,缓缓走过两人一同长大的地方,一起游玩过的湖,一起苦读过的书房,一起赏花听戏的庭院,给还在酣睡的爱马添一捧高粱,两人曾居住了六年的鸾音阁依旧一尘不染,风一吹,房檐下的铃铛叮叮咚咚的响。 最终登上皇城正南方的武安门,半年多以前,公子寒就站在这里,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不祥天气里,接受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的朝贺,登上天子之位。 高处风大,初春的猎猎寒风让公子寒禁不住发抖,身后有人熨帖的把他揽进怀里,用宽大的袍服袖管挡住冷风,手心捂着他的脸颊。公子寒抬头朝龙渊笑笑,自然而然的把脸埋在他胸口,待全身都捂的暖了,便转头指着远处对龙渊道:“你看,王承的大军已经到了。” “明日午时,朕便要在这里下诏退位。”公子寒摇摇头,“王承要拥立三弟为新皇,这两人都生性暴虐,眼里不容他人,一旦三弟登基,过不了几年王承必起兵夺权,恐怕江山又要陷于战乱,可惜了天下百姓,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又没了。” “我记得三弟小时候总要与你比剑,可惜从未赢过,怕是早恨透了你。” 公子寒说话时仍面带笑容,眼中却泛起水光。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远处眺望,透过清晨的淡蓝曦光和越来越浓重的雾气,果然有旌旗重叠如海,如成千上万蛰伏的野兽将皇城重重包围,竟无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见龙渊眉头紧锁,仿佛在根据旌旗与战车计算兵士的数量,公子寒便摇了摇头,道:“这里有五万军马,城外还有大约十万援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我手里至多只有三千护卫,毫无胜算。” “龙渊,你怕不怕死?” 龙渊没有回答,沉默良久,突然转头对公子寒道:“你想要什么?” 公子寒被这个问题逗笑了,等了一会,见龙渊神情严肃,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图,便跟着收敛了笑容,道:“朕要什么?朕要祖宗基业在我手中传承,朕要天下万民得享太平盛世,朕要同卿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世世不离不弃。” 他忽然露出嘲讽之色,对龙渊道:“如此说来,朕的一生,可真是个笑话。” 龙渊用手心包覆公子寒被风吹的冰凉的脸颊,像把玩一块玉石,拇指指腹在他的唇边轻轻揉蹭,公子寒也不躲,抬头与他对视,两人目光交缠许久,像舍不得分开似的,半晌龙渊才移开视线,低头吻了吻他嘴唇,道:“傻子,我都给你。” 说罢从袖中找出准备好的出城令牌挂在腰间,吩咐公子寒道:“让你的三千护卫把守皇宫各门,明日巳时前绝不要放进一兵一卒,等我回来。” 说完转身就走,公子寒听得一头雾水,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那王承怎么办?” 龙渊的眼底忽然泛起寒意,拔出束发的玉簪,喀吧一声折作两截,往地上一掷,冷冷道:“杀之。” 半个时辰过后,侍卫来报,龙渊单人单骑,腰带长剑,从文贞门出宫往东纵马而去。 跟随公子寒的小宫女听到这个消息,怯生生地上前问道:“陛下,您说,公子、公子他……还会回来吗?” 公子寒将一条厚实的狐皮斗篷披在身上,正要下楼,闻言顿了顿道:“回来就是送死,只有疯子才会回来,你说他疯么?” 小宫女摇摇头,捧着灯笼退到一旁,公子寒带领其余人快步走下台阶,边走边对身边的侍卫道:“传朕口谕,宫内所有留下的侍卫,宫女,太监,凡是能动弹的,全部分发兵器,从现在开始关闭所有宫门,同朕一起全力抗敌!宁愿以身殉国,绝不受人奴役!” 说完忍不住挑起嘴角,自言自语道:“亡国之君的皇后都敢做,他不疯谁疯!” 第十七章 出了长安城往东走大约五里地,有一大片稀稀拉拉的酸枣林,传闻前朝战乱时曾在此地坑杀过数十万战败兵士,从此以后,每逢阴雨雷暴天气的夜晚,林中常有兵戈相碰,两军厮杀之声,百姓都说是厉鬼作祟,不敢耕种采摘,更不敢来祭拜,这里就逐渐荒废了。 此地杂草丛生,随处可见歪斜的石碑和凸起的坟包,有些已经被雨水冲塌,露出一角腐烂的棺材板,白骨散落在外,无人收取。 龙渊松松挽着缰绳,跨马穿过越来越浓厚的雾霭,向密林深处走去,奇异的是,他走的并不是直线,有时前面明明是一片平坦草地,他偏要绕一个圈子转过去。他胯下的马也有趣,自从进了林子,四蹄便一直筛糠似的颤抖,时不时忽然受惊,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怎么催也不走了,龙渊皱紧眉头,默念一声:“破!”那马又听话的向前迈开蹄子。 不知兜了多少圈子,浓雾深处隐约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盏盏浮在半空的绿灯笼,再往前走,一间四面蒿草丛生的小院从雾霭中逐渐显现,两扇挂满蛛网的歪斜木门,竟然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 绿纸灯笼被风吹得晃动起来,抬头一看,淋淋漓漓的墨汁书写的,正是“地府”两个大字。 这里自然不是真正的鬼界,要论起来,大约可称为阴阳两界交接处,黑白无常每每押送游魂,一定会先在此庙歇脚,若有阳寿未尽被错拘进地府的鬼魂还阳,也要从这里返回人间,当然,若从里往外走,灯笼写的便会是“阳间”二字。 龙渊把马拴在门口,朝里面喊道:“还不出来迎客?” 话音刚落,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嘭的一声向外打开,只见庙中铺满柴草,遍布灰尘蛛网,龙渊等了一会儿,并不见主人出门,帷帐后却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像是有人在此低声争执。 一个低沉声音道:“我只是小小鬼使,管不了你们天界的私事,帝君怎样吩咐,我就怎样办。” 另一个老迈的声音极其耳熟,急的音调都拔高了:“他这是要犯下逆天大罪,你若不阻止,他那万年仙籍从此要毁于一旦,司掌紫微星的星君,可就要换人了呀!” 又道:“世人都道神仙必能随心所欲,哪知众仙之上自有天道,当日天界太子私自回溯时光,只不过取了一盏荷花灯,就被罚封印一半仙骨,在人间思过百年。帝君要你做的却是逆转国运,甚至重写百万人命数的大错!该如何处罚,你自己掂量!” 龙渊听得想笑,迈进门槛,使劲往门扇扣了两下,道:“既然算出前因后果,自然知道我心意已决,何必故意再说一遍?你这老仙儿甚是聒噪!” 话音刚落,幽暗的破庙里忽然亮起一排排白蜡烛,帷帐微微一晃,两名人影便在庙中显了形。一名身材高大,身着黑袍,手持朱笔,一张黑脸膛从威严中透出一股刚正不阿的凶像,另一名紫衣飘摆,白须白眉,不是别人,正是那时常来宫中探望帝君的老仙儿。 龙渊对两位仙人颔首,判官急忙作揖还礼,老仙儿却一甩拂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想拂尘一动掀起香案灰尘,呛得他打了个大喷嚏,看着龙渊时便有些不忿,气呼呼道:“若不是看在过去饮酒对弈的交情上,我才懒得在三界跑来跑去算来算去,提醒你这,提醒你那,还要被数落聒噪,真是狗咬吕洞宾。” 说完又哼哼了两声,两手往袖子里一抄,假装去看房梁上的老鼠。 龙渊见他这老顽童有趣,眼疾手快的往他的白胡子扯了一把,连拽下几根胡须,放进袖子里,笑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擅自收走我家那憨儿的阳寿,我还没找你算账,这几条好参就算你赔他的。” 老仙疼的直哎呦,捂着腮帮子使劲翻白眼。 相比老仙儿的顽皮,那铁塔似的黑衣人自从龙渊进门就一直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仿佛自知没有资格插话,样子却十分骇人,若朝他仔细看,隐约能看出两个影子,正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黑黢黢的背景里,一名穿白,一名穿黑,都手持镣铐,头戴高帽,赤红的舌头吐出一尺来长。 龙渊冲两名鬼使也点了点头,和善道:“无常受累。” “我此番所为何事,诸位应该已经知道了……”龙渊忽然收敛了笑容,一甩袖子,厉声道:“判官听命!” “请帝君吩咐。”黑衣人急忙后退一步,一撩衣袍,恭恭敬敬的跪地听旨。 “立刻清点三十万鬼兵,天亮前在长安城东郊集结,以鱼肠古剑为兵符,听我号令,进城清缴王承叛军!”龙渊铮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掷给判官令他辨认图腾,“不准扰民,不留活口,告知兵士,事成后我便免去他们生前杀伐业债,让他们脱离地狱之苦,重入轮回!” 判官领命而退,老仙却变了脸色,见龙渊转身就走,急的边跑边在后面叫:“帝君,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龙渊已经大步穿过小院,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着老仙,冷冷道:“莫要阻我,我敬你年长才跟你玩笑两句,没有准许你错了规矩!从黄帝起,轩辕氏司掌人间帝王更替、战争杀伐,公子寒胜与不胜,死与不死,江山昌盛与否都为我所管辖,可有你说话的份?” 老仙儿腿脚不灵便,追了两步就跑不动了,扶着一棵歪脖子枣树喘粗气,拍着大腿吆喝:“你的事我插不上话,可这逆天之举又要让天帝震怒,三界乱作一团!为了这么个气数将尽的王朝,为了个还有数月阳寿的帝王,你,你……你得不偿失!” 龙渊一勒缰绳,让骏马在原地转了个圈,眼见荒坟到处开始出现摇曳的黑影,皆是身着铠甲,手持剑戟的鬼兵士,冲老仙儿大笑道:“天界皆知紫微帝君冷心冷面,你与我相识数千年,可曾见我有过分毫偏颇?今日非要错一回,我便在此立誓,愿用万年修行,换此国祚五十年太平,我在一日,那憨儿和他的江山便安好一日,五十年后,甘愿下无间地狱永世思过,一诺千金,至死无悔。” 说罢叹了一口气,回头道:“日后想找我下棋,怕是要问幽冥鬼差了。” 那老仙儿见他执意如此,捋须叹了几声冤孽,道:“这仙入了魔障,比凡人难缠数万倍!你这都是为了什么!” 龙渊将马鞭在手中折了两折,仰头望着朝树杈间渐渐泛白的天空,答道:“若天帝问你,你便告诉他,天界一干自称慈悲的仙家,在我看来还不及公子寒的万分之一,寒儿心系天下万民,身居帝位却不恋帝位荣华,身为帝王理当如此,若连他都要受天谴,我倒是想知道,天道到底为何物?我这万年所坚守的,又为何物?” “此事归根结底因他救我而起,我如今心疼他,管你们怎样聒噪,我偏要纵他宠他,即便这天要塌下来,告诉天帝,我替寒儿顶了。” 那老仙听完龙渊一席话,果然不再追了,看着那位列仙班万年,声称早已远离七情六欲的仙人如今一副志得意满的架势,跨马扬长而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哪是他历劫,明明是三界神鬼一块儿历劫,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 手指一掐,自语道:“也不知那桃妖如何了。”说罢冲着龙渊离去的方向使劲咳了两声,敲了敲院中的栓马桩,化作一阵青烟,不见了。 ****** 却说公子寒率领禁卫军死守皇城,王承的大军本以为他性格软弱,天一亮就乖乖打开城门,却不想公子寒平时最没脾气的人,此刻却如此不知死活,不禁都觉得可笑,又有些可怜他。 一轮旭日从东方喷薄而出,朝头顶缓缓移动,宫门外五万大军如黑云压城,将皇宫重重封锁,若发起进攻,不需片刻,皇城必定沦陷。 转眼传来情报,长安城南门大开,王承的另外十万援军也已经兵临城下。 公子寒读完信笺,原本缺乏血色的脸愈发如同死灰,一个踉跄跌坐回龙椅,宫女们无不泪如雨下,一个个跪伏在公子寒脚边,啜泣道:“我等誓死追随陛下,请陛下赐死。” 守城侍卫连滚带爬的冲进大殿,满脸血水汗水,单膝跪拜道:“叛军已经攻城,我等最多能够支撑一刻钟,请陛下速下决心!” 公子寒望着一屋子六神无主的宫人,将手指插入额发用力拉扯,掩面沉默许久,疲惫道:“龙渊还没有消息么?” 宫女终于再忍不住,哭叫道:“陛下还要傻等么?皇城被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龙渊公子大约早已不在了,就算活着逃了出去,陛下真以为他有办法挡住十五万大军?他若对您有一分真心,昨夜就不会走,既然走了,就根本不打算回来!” 公子寒将脸颊埋入手掌,听完这番大不敬的话却没有一丝愤怒,半晌抬头苦笑:“原来你们都看的明白,只有朕始终是个梦中痴人……临了让你们看一场笑话,朕的一生,活成这样一个笑话!” 他的面颊苍白如纸,撑着椅背站起来,朝大殿环视一圈,朗声道:“来人,取朕的剑来!” 颤抖的声音在殿内激起空寂回声:“朕一生不喜兵戈,以至今日毁于兵戈,叛将王承不仁不义,竟然妄图逼宫篡位,朕作为一国之君,誓要与守城将士同生同死,哪怕全身插满箭簇,也要站着死在王城上!” 说罢紧了紧明黄披风,从护卫手中接过长剑,带领三十余名随身侍卫快步走出大殿,一路登上武安城楼。 厮杀声近在耳畔,城楼已如修罗场,连扑面而来的劲风都混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到处是堆积成山的士兵尸体,一排排叛军冲上城楼,被守城士兵挥剑削去头颅,远方黑压压的箭簇如雨落下,转眼前排守城将士就被插成刺猬,喊叫声,嘶吼声,擂鼓声,剑戟碰撞的阴寒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敌我之势清晰的令人发笑,城楼上只剩数十名士兵拼死抵抗,每个都身负重伤,而远方王承的大军却延绵不绝,猛兽般虎视眈眈! 叛军尽着红衣,红衣银甲,层层延伸的方阵被阳光耀的分外晃眼,公子寒立于城楼之上,眯着被灼痛的眼睛向远处眺望,终于忍不住颓然叹息一声:“我等当尽丧于此……” 突然,只见一支队伍从东边浩荡而来,先是十几名骑兵冲在最前方,后续越来越多,队伍越展越宽,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将叛军鲜红的方阵冲的七零八落。最为奇异的是,他们不打旗帜,不鸣战鼓,甚至没有人发出声音,就好像一群从鬼界招来的阴兵,如影子般迅捷,又如一柄锋利的宝剑撕开重重防御,一直杀到皇城之下! 宫门下的叛军忘了继续攻城,城楼上的士兵忘了抵抗,全部睁大了眼睛望着这支不知哪里来的诡异军队,然而刚才的仅仅是先遣,只见蓝天白云之下,浩浩荡荡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灌入长安城,以疾风之势横扫千军万马,骑兵所到之处,如镰刀收割麦穗,叛军尽数被砍去首级! 战事霎时发生逆转,然而最为骇人的才刚刚开始,随着这帮怪异军队的越聚越多,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忽然风起云涌,乌云铅水一般翻滚沸腾,天宇呈现不祥的暗红,紧接着狂风大作,皇城各个方向响起哀哀鬼哭,仿佛数万阴灵被放出地府,在半空盘桓不息! “我死的冤啊……” “疼啊……你来替我吧……” “哈哈哈哈……” 诡异而阴森的声音同暴雨同时来袭,又被隐没在一声又一声炸雷中,好像存在,又好像是惊雷和闪电引发的幻觉。 连公子寒身边的侍卫都不由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楼下鬼界一般的战场,用变了调的嗓音喊道:“这,这是阴兵过境!我听说凡是见过他们的人,三天之内一定被追魂索命!” 又有胆大些的士兵扒着石墙,探出头大声道:“胡说!他们只是身着黑色铠甲的士兵,不知赶来救驾的是哪位将军?至于这天象,是王承叛军该遭的天谴!” 公子寒怔怔的望着城楼下发乱作一团的战局,目光追逐着一名冲在黑影队伍最前方的骑兵,忽然欣喜的高声叫道:“龙渊,是龙渊!” 那诡异的黑衣兵士已经攻占了宫门外的大片空地,队伍自觉分作两边,让出一条同往宫门的道路,龙渊一身戎装,手挽缰绳,跨马行至城楼下,拍了拍喷着鼻息的烈马,仰头望着公子寒,喊道:“我回来了!” 见公子寒还傻愣着,龙渊忍不住扬起唇角,一勒缰绳,将腰间两人定情的玉佩取下挂在箭矢上,拉满弓弦,嗖的一声,箭尖径直公子寒耳畔擦过,稳稳钉在木墙上。 “小皇帝,快开城门!你的夫君把江山为你送回来了!” 第十八章 龙渊在宫内只停留了片刻,喝了一碗公子寒亲手斟的酒,派了一支两千人的骑兵保护国君,之后便再度领兵出发,从长安城向东一直打到东海,短短一个月光景,曾经烧遍九州大地的反叛之火无声无息寂灭,龙渊率领大军清缴叛军主力十二万,并零星小股队伍共十六万人马,除了王承,公子长风等十余名主犯外,其余叛军尽数坑杀,不留活口。 随着战事推进,捷报一封接一封传进宫里,然而陪着公子寒与身边的宫人们却一直未敢露出喜悦之色,原因很简单,龙渊派进宫里的两千骑兵,实在是太吓人了。 没人知道这些士兵究竟什么来头,他们成日一言不发,手持武器站在各宫门口,没有丝毫表情,阴森面容呈现死者的灰绿,若仔细看,甚至能从头盔下面看到尸斑和嘴角的烂肉,常常有小宫女被夜游的士兵吓得全身发抖。 被守卫者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征战途中叛军所受的煎熬了,据说,一直到主犯们被五花大绑送至天牢关押,他们都没明白让士兵吓得尿裤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出兵第二十七天,龙渊率领的大军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然而,公子寒已经羸弱不堪的身体,却被这一个月的等待和长安城盘桓的冲天怨气彻底击垮了。 龙渊回归那天发现公子寒没有亲自出城迎接,掐指一算知道不好,一身血污都来不及洗去,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承天殿,殿外早围满了焦急的御医和团团转的大臣,一见龙渊回来,自觉让出一条道路,宫女含烟上前拜道:“陛下快撑不住了,他一直在等您。” 御医也跟着抹眼泪道:“我等医术平庸,恐怕已经回天乏术,请公子面见陛下时务必节哀,至于储君之事,也请早作打算……” 这帮臣子在公子寒有难时都称病闭门不见,此时认定龙渊必为新主,一个个赶来巴结,御医话还没说完,龙渊突然扬手,啪的一声,一鞭子狠狠的抽在那御医脸上,疾言厉色道:“一派胡言,我不让他死,今天就算阎王来了,也得给我老实等着!” 龙渊从袖中取出一株人形山参,扔给御医拿去煎汤,向内殿走了两步,突然转头,眼锋如刀子似的刮过文武百官:“陛下病着不能理政,从今天开始,朝堂大小事宜全部向我禀报,我不像寒儿那般好糊弄,你们的账我一件件都记着,咱们来日方长!” 话说的虽然底气十足,然而龙渊一步步走进寝殿,心里不是不忐忑。 久病之人见不得光,殿中只点了几支烛火,斗室昏沉而幽暗,最内侧摆放一张宽敞华丽的紫檀架子龙床,悬挂着湖水色帷帐,龙渊站在榻前,连试几次都不敢去揭,最后猛地一拉,待瞧清楚榻上的人尚有神智,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里。 虽然算出他尚有三天阳寿,若魂魄已然离体,便是佛祖亲临也没有办法了。 公子寒裹着厚重的锦被,一张清癯的脸瘦得脱了形,感觉有人来了,费力睁开眼睛,看见是龙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只是扬起嘴角,缓缓道:“回来了?” 他这一句问得极为平静,仿佛龙渊并不曾替他清缴叛军夺回天下,他也未曾病入膏肓,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见到久别的丈夫归来,眉眼含情的开口问候。 龙渊嗯了一声,将锦被掀起一角,摸到公子寒瘦骨嶙峋的手,十指紧紧扣着,感觉那暖意从掌心传来,一直通往心里,仿佛连月杀伐征战的戾气都化去了,双眉不自觉舒展,嘴唇也往上翘起弧度,向里推了推公子寒道:“我杀了很多人,走了很远的路,现在累的很,你陪我睡一会。” 接着钻进被衾,把胳膊从公子寒肋下穿过去,自然而然的搂着他的腰腹,闭目便要睡。 公子寒没料到他比自己还若无其事,用力攥住龙渊的手,睁大眼睛使劲摇头,见他没反应,不甘心的拽着他的手往榻边敲打,断续道:“把……把臣子叫进来听令,准备纸笔和……和朕的印玺,朕要写遗诏,快……快来不及了……” “不急,药已经煎上了,喝完再说也不迟。”龙渊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嘴唇前,道:“没力气就不要啰嗦,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晓得。” 见公子寒仍不放心,龙渊侧身面对着他,漫不经心道:“你想说若你有任何不测,江山传位于我。” 公子寒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龙渊喟叹一声,心道朝代更替、兴衰荣辱不过一眨眼的事,十六万人的尸身堆积起来也赶不上一座山,委任或废除人间一位帝王更是在提笔之间,这小皇帝却如托孤一般郑重其事,好笑的是,自己竟陪他认了真,从此人间的日子是真,仙界的自在才是幻了。 没来由的感到疲惫,便闭目休憩,不想真的睡着了,天界万年虚无岁月和人间十世苦难如云烟过眼,睁开眼睛依旧困在这巍峨的殿宇之中,穿的依旧是战时一身染透鲜血的衣裳。龙渊将掌心覆在公子寒的腰间,嗅着他身上的中药味,不由也觉得奇怪,这病怏怏的凡人到底有什么好? 撑起身子去看公子寒的脸,才发现他一直醒着,两人鼻尖碰着鼻尖,对视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龙渊伏在他耳畔道:“叫一声相公听听。” 公子寒艰难的抬起手,搂住龙渊劲韧的腰身,乖顺道:“相公。” 龙渊听得舒服,仔细将他的眉目轮廓审视一遍,又掀起锦被,从修长的脖颈往下看,十六岁的年纪,逐渐宽阔起来的肩,薄而平坦的胸膛,细瘦的腰身,不过是一名刚刚有了成人轮廓,细微处仍显青涩的少年,不大的一颗心,装着天下苍生,祖宗基业,装着普通人几辈子都消化不了的悲天悯人,如今认为自己大限将至,病的连说句话也不能,偏还要费劲心力,为心上人盘算筹谋。 “你还这么小,听起来确实不伦。”龙渊取笑他,“不过,再叫一声,我喜欢的很。” 公子寒当皇帝当惯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羞赧的不敢看他,这两个字在舌尖一划,心里便生出无尽依恋,叫不够似的,又软绵绵的补了一句:“相公,我舍不得你。” “咳咳。” 榻上两人正在缠绵,殿门口却不合时宜的传来了咳嗽声,宫女含烟捧着刚熬好的参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等了半天,眼见再不进来,两人便要宽衣解带了,只好冒着被骂的危险进屋送药。 龙渊的视线一离开公子寒就没了温度,看谁都是一副“你这拖累”的神情,冷冰冰的打发了那小宫女,一手端着药盏,另一手抽出匕首往小臂一划,鲜血滴滴答答沿着手臂往下淌,从手背滴进碗里,将参片染作粉红。 公子寒瞧见这一幕,骇的要叫,龙渊示意他噤声,撕了一片纱帐缠好手臂,扶他靠着软枕坐起来:“可相信我?” 公子寒不明就里,听他这么问了,只好点了点头,龙渊也就不再解释,盛了一勺参汤送到他唇边:“你记住,无论我做什么,绝不会是在害你,从今往后一切听我安排,最多半年,保你恢复如初。” 公子寒仍面露迟疑,龙渊哄孩子似的啧了一声,佯怒道:“听不听相公的话?” 公子寒一闭眼睛,将那一勺腥甜的汤汁吞了进去。 说来也怪,被迫把一碗混着血的参汤喝完,公子寒便感觉头皮发麻,眼前发黑,身子倦怠无比,舌头也僵直的不听使唤,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就昏睡了过去。 从这一日开始,连续数月,公子寒吃着血浸的参,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倒有十个在酣睡,偶尔醒来也形同痴傻,别说吃饭穿衣,就连解手出恭都不能自理,从小陪伴公子寒的小宫女见陛下真的傻了,急得手持烛台要杀龙渊为他报仇,龙渊也不恼,闪身避开她的偷袭,回头吩咐道:“陛下流口水了,快去收拾。” 每日忙完政务,回来见公子寒被宫人们梳洗的干干净净,坐在御花园里晒太阳,龙渊便来了兴致,走过去抱着他这儿亲亲那儿摸摸,像摆弄一个娃娃,趁宫人不注意,使劲掐他一把,凑到他耳边道:“你这憨儿,是不是想问我捣什么鬼,我偏不告诉你。” 又心疼的揉了揉被自己掐紫了的地方,叹道:“你也醒醒吧,若再无转机,我这一身修为,怕要散尽了。” 当初公子寒只剩三天阳寿,龙渊用千年山参为他吊命,再以自身修为收集天地灵气,充盈衰朽的身体,修补亏损的精元。为防止排斥,只能暂时将他的意识封闭,等身体渐渐康复,元神恢复生机,自然能够重回肉身悠悠转醒。 这一过程相当于起死回生之术,极其耗费仙者修为,公子寒却无甚痛苦,整日如同在钟灵毓秀,灵气充盈之地飘游,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然而前朝久不见皇帝,听闻公子寒已经痴傻,私底下都认为龙渊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忠臣嗟叹走了豺狼又来虎豹,祖宗基业竟要拱手送至乞儿手中。 但议论归议论,没有人敢公开质疑,龙渊那时已经正式接管了政事,他性子里的孤冷不仅表现在当初怠慢公子寒,更让他对仇人性命和战争杀戮毫不迟疑的加以运用,帝星代表权力,野心,谋略与胆识,却从不妇人之仁。当他下令将当初参与叛乱的将领及九族全部凌迟示众后,众大臣就再不敢对他指手画脚,后来他挨个儿收拾了一干老臣,亲自监考选拔年轻士子,朝中便连最后的反抗者也销声匿迹了。 初春到夏至,百花次第开放,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随着前朝纲纪的重新整顿,公子寒本已经衰朽不堪的身体也出现了新的转机。 大家都说不出皇帝当初的突然消瘦和如今突然康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确实重新长出如漆黑发,骨棒似的四肢开始附着匀称而紧实的肌肉,皮肤白皙如玉,他甚至长高了不少,十七岁的锦衣郎,外貌颇有成年男子的气度,偏是一双眼睛呆呆傻傻,有时龙渊与大臣议政回来,看到他嘟着嘴跟花儿鸟儿说话,也觉得忍俊不禁。 初秋的第一场雨落下时,龙渊来御花园遛弯,只见公子寒扶着廊柱,立在雨中瞧着桂花发呆,当即黑了脸色,把宫人招来斥骂:“怎么让陛下淋雨?” 公子寒闻声回头,冲龙渊一笑,道:“是我让他们走开的,睡了太久,淋淋雨才觉得头脑清醒。” 龙渊正凝神思索怎样控制私盐的贩卖,呆呆的望着公子寒,手里一把工笔描绘的折扇啪的跌在地上,青玉扇骨摔得七零八落。 心里的石头也跟着一下子落了地,龙渊长长舒了口气,感叹道:他这条早就该断的命,总算是续上了。 第十九章 帝君看尽尘世万年浮华,性情孤高了太久,以至于人间种种所谓至情至性、感天动地,或者惊涛骇浪的情思,对他而言都只能称为麻烦,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俯身亲近一位凡人,更未想过,只为了他的一个笑、一句话,就生生的被绊住了脚步。 那天公子寒转醒,一脸清朗的笑意,披着细雨的落花朝他走来,执手曰相公安好,龙渊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即便百般不愿意,也再离不开了。 伴随这种认命情绪而来的还有一些荒唐幼稚的举动,譬如看见公子寒与宫女谈笑,明明知道他只是天性温和可亲,偏偏忍不住要上前冷言讥讽几句,一直闹到不欢而散,才冷着脸负气离去;又譬如处理政务,一整天没见他来探视,便连晚膳也不让人好好吃,非要冻的一屋子宫人面面相觑,大气儿都不敢出才作罢。 相比于这些小磕小碰,最让龙渊不明白的是,自己不惜犯下逆天大错才换回了江山,公子寒却并不快乐,反而对自己日益冷淡疏远。 尽管他一如既往的驯顺而温和,但眉宇间的神情不同往昔,有时龙渊忙于政务,他在一旁陪坐,望着龙渊的侧脸,眼中渐渐流露出猜疑和戒备。 伺候在旁的小宫女也察觉了异状,偷偷问公子寒:“陛下近日和龙渊公子闹别扭了么?” 公子寒正伏案作画,闻言抬头笑笑:“并不曾,何出此言?” 他对下人一向和善,宫女便鼓起勇气直言道:“我见龙渊公子日日勤政,对陛下又好的不得了,为人夫君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但陛下却好像不愿意亲近他。” 说着突然红了脸,羞怯的嗫嚅:“陛下的身体也早已经大好,一直同公子分房而睡……” 公子寒的目光骤然凌厉,一抬手腕,抓起案上的墨锭狠狠砸在宫女脚边,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住嘴!可真是朕管教不力,这种不知羞耻的话都说的出来,朕的起居也是你能议论的?”公子寒大声呵斥,见宫女吓得哆嗦,也知道是自己话说重了,摇头道:“这些话你在此说也便罢了,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缄口沉默了一会,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很快又归于平静,淡淡道:“有些忌讳,就算是他也犯不得。” 说罢安静的提笔继续作画,纸上画的是几杆墨竹,一蓬兰草,想到宫女方才的话,手腕忽然一抖,一滴墨汁沿着笔尖滴下来,在本该留白处溅出一个大而圆的黑斑。 公子寒望着那墨迹发呆,看的久了,恍惚觉得它在眼前逐渐扩大,一直化作头盔底下一张阴森的脸,几颗牙齿从腐烂的嘴唇呲出来,又一转眼,还是病中情景,只见大殿冷寂空旷,床前帷帐被风吹起,龙渊端着药盏坐在榻边,身旁立着一名身穿黑袍头戴黑帽的鬼差,面色惨白,手握镣铐,吐着一尺来长的红舌头望着自己。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龙渊回头冲那鬼差一摆手,用口型道:“无常退下。” 眉宇间不动一点声色,仿佛面对的不是人人闻之变色的索命无常,而是日日进屋打扫的宫人。 明知还是幻觉,公子寒忽然胃中作呕,扔了手中毛笔,捂住嘴冲了出去。 有些话,若再不说出口,即便自己再习惯忍耐,也要憋死了。 秋日的天空爽晴,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隐约凉意,公子寒紧了紧披风,大步朝水云殿走去,到了地方却不进龙渊卧房,穿过中庭拐了个弯,直接朝偏殿走去。 偏殿收拾的比正殿还气派,门口一对威武的石狮子,石阶雕刻五瓣莲花,向上直通进打开的青铜殿门,殿前一块大匾,书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洞明斋。 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意。 龙渊不问政事的那段时间,这里一直被当做库房锁着,后来公子寒卧病,龙渊代理政事,便重新修葺了偏殿,当做议政书房,终日门户大开,递送奏折的臣子可以随时出入,若真有急事,哪怕是半夜三更,也可以由管事太监安排与龙渊会面。 公子寒身体初愈时曾来过几趟,发现满屋竟无一张熟悉面孔,原来龙渊为广开言路,新选了大批胸有丘壑的年轻才子做帐中幕僚,这群人在家乡做书生时就已经崭露头角,有的锋芒毕露,有的沉稳隐忍,有的诡计多端,因为彼此熟悉,又彼此不服气,说话辩论都像在打哑谜,有时发话者一个眼神,其余人就能看透机锋,激烈辩论下去,颇有春秋士子之风。公子寒坐在一旁听政,只觉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龙渊也无暇顾及他,因此来了几次,索性就放手不管了。 慢慢的,公子寒发现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也没有自己说话的必要了。 书房依旧热闹,隔得老远就听见里面的吵嚷之声,公子寒推门入内,只见一屋子人或坐或立,龙渊坐于上首,捧着一盏茶,正掀开杯盖往水面轻轻吹气,手指白而修长,端的是一副冷眼旁观的做派。 这表情公子寒最熟悉不过,先皇在世时,众皇子一同读书,他总是这副神情坐在角落里,但每次太傅以为他走神出言刁难,他都能一字不差的答出来,像有什么耳听八方的神通。 神通,他确实身有神通,公子寒忽然闭了闭眼睛。 众人听见门响,抬头看见一位衣着极尽奢华的清俊少年站在门口,都有些诧异,公子寒知道许多人未曾见过他,尴尬的解释:“朕……朕是皇帝。” 这样的出场未免寒酸可笑,公子寒也后悔不应该害怕打扰众人,就没有让太监提前通报,果然,一位面容桀骜的武将最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了,又纷纷跪地行礼。 龙渊也跟着扬了扬唇角,神情颇有被心上人惦念的骄傲,将茶盏放在一旁,带公子寒走进一间内室,关了门便把他按在雕花壁刻上,两手握着他暖热的腰身,故意问道:“怎么来这儿了,是不是想我了,嗯?是不是想我了?” 强迫他亲热一会儿,又笑道:“大家在议论重修北疆防御的大事,我现下不得空,你在这等一等,议完了再来陪你。” 公子寒原本一直摇头躲他,一遍遍思索时机是否合适,见龙渊要走,忽然冲口而出道:“你是什么?” 话说的不得当,一慌神就把想了千万遍的言辞忘在了脑后,他一字一句重复:“龙渊,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许多年前,公子寒带着那小乞儿进宫,曾经眉眼含笑的问他你是谁,如今一起熬过艰难险阻,为他散去万年修为,心甘情愿替他遮风挡雨,将原本能容下天地万物的一颗心,学着收成一点,装着妒忌和妥协,却听到他问:“你是什么?” 龙渊眼底的温柔刹那间冰冻,反问道:“你特意来问我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叛臣乱党,奸佞祸国,还是妖魔鬼怪?” 公子寒没想到他如此一阵见血,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垂下眼睛道:“朕愿意为你糊涂,但朕并不蠢,这次死里逃生之后我一直在疑惑,当初你从哪里调集的兵马,又为何能用血治好御医都宣称无药可医的病,还有那些士卒,你瞒的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将死之人阳气衰微,我看得见他们根本不是伤口溃烂,而是死人阴魂!怪不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龙渊,若你真为异类,必定没有人之情爱,那么可否告知,你来我身边,究竟有何目的?” 这番话早在他心里过了百回千回,一直没有勇气问出口,好似多年等待换来的一场欢喜,说出来就成了空。 不是不怕,怕的牙齿咯咯打颤,一瞬间眸中流过种种情绪,使出全身力气压制出平静的假象,好在经历了太多风浪,早就将隐忍磨练成本能,甚至能在一生唯一一点喜悦破灭时,还能条理清晰的讨价还价。 龙渊忽然冷笑一声,用眼锋扫着他,讽刺道:“若是异类如何?” 公子寒忽然警惕的朝门口望了一眼,回头道:“是什么?狐妖,恶鬼,还是……” “罢了,管你是什么。”公子寒推开龙渊,字斟句酌道:“我的心意从头到尾都没变过,若现在我手中有你需要的任何东西,或者还有一丝可利用的价值,大可以直接相告,无论你对我倾心与否,就算死一万次我都替你做到,但若你并无心意,却装作喜欢来哄骗我……” 他抿着下唇,目光灼灼的怒视龙渊:“我的这点儿喜欢,你要是不稀罕,就还了我吧,不要再糟蹋了!” 龙渊听完这一长串话,扳着公子寒的下颌:“你说我另有所图,你不信我?” 公子寒拨开龙渊的手,颓然道:“那日你同那索命无常说话,我看见了。” 第二十章 他说完转身就走,路过议事书房,冲满室宾客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大家不明就里,以为他和龙渊的感情好到连半日议政都舍不得分开,非要中途见面亲昵一次,都一脸暧昧的行礼送他。 只听内室的小门嘭的一声闷响,龙渊大步追出来,见大家都傻愣着,一把捞起案上的茶盏往青石砖地面狠狠一砸,对幕僚们吼道:“都滚!” “马上给我滚出去!” 宾客吓了一大跳,但哪个敢惹他?一个个惊弓之鸟似的匆忙逃出书房,很快整间屋子只剩下二十多张空荡坐榻和站在中间的公子寒。龙渊却不动弹,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站在案边,五指撑开按着一叠奏折,剧烈的颤抖从指尖开始,一直蔓延至全身。 这是他自公子寒说要娶妻之后第二次感到愤怒,上一次尚能表面平静,这次却彻底失控了,他猛的抓起案上的书牍,一本接一本撕成碎片,哗啦啦地全掷在公子寒脸上。 书页雪片般洋洋洒洒,落得满地都是,龙渊朝他吼道:“你去找父皇对峙,兵是他死前悄悄替你留的,嘱咐万不得已时才能动用,治好你的药方是东海畔一名云游道者给的,我为你四方征战,途中种种机缘巧合才寻到他所说的三株千年山参,我如此待你,你却当面叫着相公,背地把我当成妖魔鬼怪一遍遍猜忌?” 公子寒从未见过他发怒,惊讶的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承受着兜头兜脸的发难,心里却慢慢放松下来,连续数日的阴霾逐渐消散,仿佛一直等着这一场辩白似的。 话说回来,公子寒怎么都没想到他真急了,他以为凭龙渊的冷淡性子,最多骂一句憨傻,负手走了才对。这么一想,反倒冷静下来,心想自从自己这回死里逃生,龙渊仿佛变了许多,连自己都快认不出他了。 龙渊却收不住,抄起案上的丝帛奏章朝公子寒猛掷了过去:“你病重时看到的愚蠢幻象与我有何关系?怪不得无论怎样做,你都摆出这副臭脸,我且告诉你,除了你的人,我不图你家任何东西,若连这不信,我何苦还留在此处,告辞了!” 他说完却也不走,右手按住腰间剑柄,气的面色发白,胸膛起起伏伏的喘粗气,公子寒捡去落在肩上发上的纸片,诧异道:“告辞?去哪?” “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跟着和尚道士云游四方,省的被当成狐妖恶鬼!” 公子寒突然笑了,踩着一地狼藉走到龙渊身前,握着他的手背往脸颊蹭弄,驯顺道:“我都知道了,你当我刚才的话全是胡说,不要生气了。” 说罢不顾他再三躲避,抬手攀上他的脖颈,哄道:“先是跟宫女吃醋,现在又发这一通火,你不是万事不关心么,什么时候学的如此小孩脾气?” 龙渊推了他几次推不开,也就冷着脸随他摆弄了。 这一通说辞是龙渊早想好了的,原本以为公子寒一醒就会询问,他便用此话开脱,不想公子寒一直不提,心里盘桓算计的却分毫不差,他便有些恼羞成怒……或者说,连自个儿都没想到为何发了这么一通火。 大概是因为公子寒这段时间的冷淡,大概是他怀疑自己不是真心,总之是为他失了仙家万年的清醒自持,从不知何时开始,真真正正的起了凡心。 这凡心来势汹汹,现在还余威尚在,甚至在想到他刚才竟用那般绝望而灼热的神情说我喜欢你时,心里莫名涌起了快慰,揪着他在脸上咬了一口,命令道:“叫相公。” 公子寒往旁边扫了一圈,因为不是在自己寝殿,十分不好意思,凑到龙渊耳畔极低的唤了一声,又自语道:“你何必着急,只要没有哄骗我,就算是妖魔鬼怪也没什么,从今往后我再不让和尚道士进宫,顿顿给你吃生肉,朕是天子,朕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龙渊没搭腔,望着他若有所思,突然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皱眉道:“寒儿,你看见黑无常了?” “怎么?”公子寒想了想,“据说人在死前,都能看见鬼差手持镣铐前来拘魂,不过病的糊里糊涂,记不十分清楚,要不然又怎会以为你……” 他也觉得这话题不吉利,停住话头,俯身从满地书页里捡起一本奏章,随手打开阅读,扫了几眼,忽然想起这些政事现在已跟自己无甚瓜葛,便尴尬的把奏章重新放回案上。 龙渊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从背后圈着公子寒,吩咐道:“陛下既然身体大好,就该学着理政,从明日开始过来随堂议事,一月之后你要恢复早朝,不准再懒怠了。” 公子寒嘀咕了一声麻烦,手指把玩着丝帛的流苏,不知不觉便笑了出来。 龙渊给老仙儿转述这一段,要求他扮演苦度众生的道者,抽空来给自己做证,很自然想到了那段说辞里的漏洞,他百密一疏,忘了有些凡人在奄奄一息时能看见阴间情形,所以当时并没多加考虑,就把赶来押送鬼兵的黑无常带进寝殿,还不小心吓着了病重的公子寒。 好在公子寒同他预想的一样,听了几句不着调的解释就再不追究了,他不是执念的人,心如明镜,大多时候却宁愿糊涂,好像自己给自己找了一处皆大欢喜的角落,懒惰的心安理得。 龙渊不由感叹,心说他哪里是命不好,这般难得糊涂的性子,根本就是富贵闲人,对老仙儿说起时也忍不住微笑,轻哼一声道:“他倒是好骗。” 老仙儿喜欢上了宫里的美酒,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饮到脸膛通红,惬意的咂嘴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他都要上赶着找借口,若有一天不喜欢你了,那才真是编尽天下谎话,也唬不住他的慧眼。” 龙渊坐在他对面,也斟了一杯酒,杯盏与他叮的一碰,仰脖将酒一口饮尽,道:“有点道理。” 天下能蒙蔽眼睛的,也只有自己的心。 转眼秋意渐凉,过完先皇祭日,八月十五已经近在眼前。 平定天下之后公子寒的身体一直不好,龙渊又政务繁忙,宫中许久没有举行像样的宴饮,此番公子寒与龙渊约好要重新恢复早朝,便打算借着中秋节庆的机会宴请百官好好热闹一番,一为庆功,贺江山根基稳固;二为赏月祭天,驱一驱战争杀戮带来的晦气;三是让新选拔的百官有机会面见圣上,免得一直把龙渊当做正主。 宫中不住妃嫔,少有丝竹之声,宫女太监们一个个都闷的发慌,听闻这个消息,老早就兴奋的合不拢嘴,天天打听哪里来了杂耍班子,选了那一出戏,乐班排了那些新曲,舞女的容貌是否美艳,腰肢是否柔软,明明离正日子还有半个月,已经兴奋的把各处宫殿打扫的一尘不染,到处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八月十五,合宫夜宴,君臣庆会。 龙渊确实知人善用,选拔的官员个个年轻有为,席间妙语连珠,不像来喝酒,倒像是来比拼才学似的,丝竹管弦,歌舞翩跹,君主仁爱,臣子忠诚,颇有盛世之兆。 公子寒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不觉喝多了酒,一双朦胧醉眼不住的往龙渊身上瞟,龙渊心中会意,借祝酒的机会走到公子寒跟前,与他并排跪坐,装作要附耳交谈,靠近时将舌尖往他耳垂一卷。 只这一下子,公子寒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全身着了火似的热起来,不由自主的低吟出声,好在离的百官远,又有歌舞声掩饰,才没失了风度。 摇了摇头望着龙渊,眼里便带了暧昧的神色,见无人注意这边,朝他举起杯盏,低声道:“爱卿。” 龙渊故意逗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起银心,成何体统。” 若是平时,公子寒必定眉眼含情的随着他玩笑几句应付过去,偏偏今天认了真,心里一疼,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龙渊皱了皱眉,换了个方向,挡住百官的视线,问他:“怎么了?” 公子寒笑笑,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汁,道:“若没这心思就别逗我了,龙渊,不怕你笑话,这大半年你一直没碰过我,平时倒还好,今天喝了些酒,实在是忍不住。” 说罢瞥了他一眼,叹道:“你想笑尽管笑去。” 龙渊怎么都没想到他说出这话,愣了半天,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怎么不说呢?若是想了,告诉我便可,怎会不依着你?” 公子寒将酒樽放回案上,苦笑道:“从前说的还不够么,与自家夫君同榻而眠,想做那事还要我一遍遍的提起,实在是丢人了些。” 禁不住红了脸,磕磕巴巴道:“有句话说出来你必定生气,龙渊,朕也到年纪了,若你实在不喜欢……朕,朕便选秀吧,也还……也还可以要些子嗣。” 第二十一章 很久以前,当乞儿龙渊还是一副冷淡心肠留在太子身边时,公子寒就清楚的知道他不需要自己,不需要自己给的荣华富贵,不需要柔情百转,他甚至连性命也不甚稀罕,至于两人相悦,不过是对他好了,他同自己亲昵一会儿,明日可能就不回头的走了。 有句话叫无欲则刚,龙渊无欲,除了一个报恩的由头外,公子寒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住他。 这种骨子里的冷漠让他对龙渊的喜爱掺杂了很多敬和怕的成分,不仅说话要反复掂量,就连行房事,也总是规矩躺着,不时问他可累了,可还想继续,在他面前格外顺从,生怕做错了事,让他抓住离开的借口。 后来历经风雨,袒露心迹,他突然发现龙渊会吃醋,会发无名火了,他便再不害怕,以至于对龙渊心存不满时,会想一些怪里怪气的主意逼他就范。 比如,堂而皇之的告诉他:我想了,你不要我,我就找别人去。 说出这话时心里有羞耻,更多却是报复的快乐,公子寒把脸埋进胸口,偷偷挑起嘴角,得意的想道:朕知道你小心眼儿,但朕是一国之君,理应后宫佳丽成群,更应该儿女满堂,你能奈我何? 话一出口,就起了作弄人的心思,公子寒重新绷紧面部表情,观察龙渊的反应。 龙渊没辜负公子寒的期望,紧紧的抿着薄唇,一张堪称冷艳的脸被火光映着,阴影处隐着怒意,待要发作,又端着架子不愿意表现出来。半晌放开公子寒的手腕,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冷冷道:“你想选就选,但你说过,不喜欢女子。” 公子寒维持着儒雅风度,应答合乎礼节:“非也,朕只是喜欢你,若没认识过你,一样可以有三千妃嫔,繁衍皇嗣,朕尤其中意性格活泼、身段窈窕的姑娘……” 他大方的握着龙渊的手,像在百官面前表扬他的功绩似的,说的却是不能让别人听见的话:“爱卿,朕不愿强人所难,只要你一句话,朕从今往后只与你品酒论道,再不逼你做那腌臜之事……” “你想都不要想!” 嘭的一声,龙渊的青铜酒樽被他重重地砸在桌上,杯中酒浆溅出大半,剩下的一半也映着烛影摇摇晃晃。 恶狠狠的威胁完毕,龙渊一把攥着公子寒的手腕把他拖起来,拧着他边走边回头对满座宾客道:“陛下醉了,我扶陛下回宫休息。” 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扑面而来的夜风弥漫桂花的香气,压满花蕊的海棠枝从路旁斜伸出来,划着人的衣衫,又随着步子呼啦啦向后移动。公子寒醉的迷糊,只觉得躺在龙渊怀里,就好像小时候乘游船在湖心酣睡一般惬意,唇边笑痕越来越深,最终搂着龙渊的脖子嘻嘻哈哈笑出声来。 这副餍足的模样让龙渊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后面还逶迤着仪仗队伍,此刻怕已经把公子寒活剥了,趁人不注意,使劲在他后臀掐了一把,怒道:“就这么高兴被人上?” 其实公子寒笑的正是龙渊,听他这么羞辱自己,本能的要反唇相讥,但脑子还糊涂着,懒得费这个心思,便笑嘻嘻的应道:“就是喜欢被你上,你待如何?” 龙渊被这话激的小腹一热,不由往前弯了弯腰,待控制住欲念,使力把公子寒往怀中一托,摇头道:“你可真是疯了,两杯黄汤下肚什么都说得出来,诗书礼仪都被狗叼去了。” “你说被谁叼了?”公子寒抬起一根手指,晃晃悠悠的转了一圈,朝龙渊鼻尖使劲一点,龙渊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编排了进去,一把拍掉公子寒的手,“不收拾不行了,再不管教,简直要嚣张到天上去了!” ****** 天子仪仗在承天殿前停下脚步。 承天殿早不似公子寒被软禁时的冷寂凋蔽,所有陈设更换一新,为显示天家威严,门口摆放一只硕大的青铜古鼎,两侧立柱盘虬螭龙,朝左右一字排开。宫人远远望见圣驾回宫,十二扇青铜殿门同时开启,殿内通明的烛光倾泻而出,侍婢挑着宫灯呈两队出门跪地迎接,在夜幕里显得极其奢华。 感觉队伍停了,公子寒睁开眼睛朝外一瞥,忽然就笑不出来了,使劲踢蹬起两条腿,急慌慌的对龙渊道:“这儿不好,咱们今夜还是去你殿里。” 两座寝殿之间还有一段路途,龙渊被他撩拨的一步都不想多动,根本不搭理他,横抱着公子寒穿过庭院,沿石阶拾级而上,边走边回敬道:“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在帝王龙榻上好好疼你。” 见他还要说话,伸手在他腰间一拧:“闭嘴。” 殿内点着炭盆和熏香,暖的让人筋骨酥软,两人一路穿过正殿,每走过一道玄关,侍女便放下两侧帷帐自行撤出,待来到榻前,就只剩下龙渊与公子寒两人。 龙渊想起他方才的奇怪反应,抬眼朝周围一打量,只见龙床刚换了冬日铺盖,重重柔软的锦缎被衾让人看了便想蜷起身子睡上一觉,最上面铺着一张宽大而厚实的黑狐皮,从龙榻一直逶迤到地面,通体被烛光耀的油光水滑。床架两侧各一支半人来高的二十四头缠枝烛台,右侧一只瑞兽香炉正浮出袅袅青烟,除了奢华些,倒没什么异状。 把公子寒在榻上放好,龙渊跟着翻身撑在他身上,手指拨弄着他的脸:“为何不愿跟我在此处过夜,是怕我责备你奢靡么?” “这儿许多东西都是我让人添的,你从前过得太过清俭,现在这样正好。” 公子寒刷的红了脸,目光躲躲闪闪,应道:“在这儿也可以……” 说完宽衣解带,脱了外袍又解里衣,一直露出白绸绔子,利落的仿佛酒宴上要求缠绵的不是他,此刻打算速战速决免得麻烦似的。 龙渊见他举止古怪,脸色一寒,按住他的胳膊,警惕道:“怎么,你在这里养了个小相公,怕我发现么?” 话音刚落,两人都怔了一怔,几乎同时动作,公子寒一个翻身跃起,抱着枕头死死压在榻上,龙渊单手把他往后一拽,一把将狐皮褥子扯开,哗啦啦一阵响,只见一卷书册从被衾里滚出来,掉在地上。 公子寒立刻飞身去捡,龙渊身手比他敏捷,伸手一捞,稳稳的将书册抓在手里,低头一看,那封面画着百蝶穿花,大红底色,一朵朵牡丹皆用金粉描画,细微处纤细如发,精致非常。 龙渊知道凭公子寒的性情,定是要离这些俗艳东西越远越好,若真依着他,他能把寝殿布置成茅舍,不由把那旖旎的书卷往他面前一晃,狐疑的望着他:“这是什么?” 公子寒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米,不死心的还想去抢,讷讷道:“不过是些花鸟画谱,你天天舞刀弄剑的,哪里懂这些?赶紧还了我吧。” 龙渊看他这副模样,越发觉得奇怪,一手挡开他,翻开册子一看,脸上的表情瞬间诡谲起来。又连续翻了两页,将书册往地上一掷,转身拉起公子寒,不顾他的强烈反对,将狐皮整条掀起,搭眼朝褥子一扫,立刻发现了古怪。 只见几小块白渍尚未完全干透,被湖绿丝缎褥子衬的很是显眼,被子倒收拾的平平整整。龙渊觉得好气又好笑,将一旁尴尬的快缩成一团的公子寒一把拽进了怀里。 “你平时就是这么玩的?”龙渊伸手抽走公子寒束发的簪子,让那一头散着清香的黑发散落下来,两手从肩头往下一剥,除了他上身的衣裳,语气无波无澜,一双凤目里却有戏谑之意,故意道:“看着春宫图儿,自己跟自己快活?” “还藏起来不让人收拾,宫里的炭盆烧的这么旺,是打算捂着养儿子么?” 公子寒听他说的不堪,一把将狐皮拉回来遮住白渍,不情愿道:“胡扯什么,晚宴前你在外面催着走,来不及收了……” 龙渊更加诧异:“晚膳前我在殿外等你,半天你也不出来,就是在做这事?” 公子寒的脸烫的快能煮熟鸡蛋,极轻的点了点头,讪讪的从地上捡起那本春宫图谱藏进枕头下面,见龙渊还一个劲儿盯着自己,转身背对他,嘀咕道:“对对对,知道了还问,怪丢人的。” 龙渊想起这一路他不放心的样子,心道刚才要是他解衣裳时自己就陪他做了,恐怕这一夜他都得提心吊胆的惦记褥子里那点东西,估计要吓得硬都硬不起来。不由越想越觉得有趣,越想越觉得公子寒可爱,把他往怀里一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就止不住,笑一会儿把公子寒拉过来亲一亲,看着他那张又羞又恼的脸又重新笑个不止,直到被捶了好几拳,才勉强克制住情绪。 龙渊把公子寒抱到腿上,转身从枕头底抽出画册,像把玩孩童的玩具似的仔细翻看,只见画里的都是些身段颀长白皙的男子,全身不着寸缕,一对对或坐或躺,交合处清晰可见,连那欢爱的表情都十分生动,也不知是出于宫内哪位画师之手,倒是会讨皇帝欢心。 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晚宴时他拿选秀来气自己的事,便起了报复的心思,龙渊把下巴支在公子寒肩头,用手臂圈着他,隔着衣裳抚摸他腿间的物事,等那儿开始有坚硬的触感,偏装作若无其事的指着画中人物,放软了声音问他:“我看这页特别旧些,你一定最喜欢,你瞧,你就这样跪着,我这样进来,一边动,还能一边摸着你的……” 公子寒臊的满脸通红,想转脸不看,但下面被龙渊揉的舒服,贪心的想让那快乐更直接一些,便偷偷用眼角瞄画里的一对人儿,随着他的话想了出去。 若是这样做,他就能…… 想着想着,脑中混沌一片,眼睛里泛起水光,舌尖轻轻舔着嘴唇,全身都贪了起来,心道若真像画中情景,乳首能让他碰一碰,若腰能让他这么握着,若后面能含着他的…… 龙渊见公子寒的眼神游移不定,把手从他凌乱的衣衫里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肉贴肉握住了那坚硬的物事,轻轻上下揉捻,嘴里还要逗他:“比上次看时粗了好些,你这里倒随着个子在长。” 说罢突然加快急奏,快速套弄了几下,公子寒本就酒后敏感,哪里经得住这样,啊的叫了一声,朝后软绵绵的倒在龙渊怀里。 身体往后一仰,前面那根就从丝绸薄衫里露了出来,红润的前段渗出透明黏液,龙渊用拇指指腹揉搓,每辗一下,公子寒就全身过电似的颤一下。 蛊惑的声音还是不停,带着软腻的鼻音,一声声引诱他:“晚宴前我在殿外等你,你在这儿快活时,想没想我?嗯?想我怎么弄的你?是不是越怕我进来看见,你这儿就越是舒服?” 公子寒不能理解龙渊平时一丝欲念不起的人,这时候哪里学的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恨不得捂起耳朵不听,偏他说一句,自己跟着想一句,腰身越来越软,坐不住似的,一会儿动一动臀,一会儿绷紧双腿,谁知他越是想,龙渊越是漫不经心,那手越动越慢,最后竟停住了,等着他的回答。 公子寒被逼的无奈,只好随着他嗯了一声。 龙渊皱起眉头,抽回手往公子寒的腰上掐了一把,一双凤目露出冷冰冰的责备之意,转了个身,顺势将他按倒在软衾里,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做这样羞耻的事还喜欢让人看,陛下的银心实在太重,如何做天下表率?” 说罢故意将那一根硬物和凌乱的小衣拢在一起上下揉搓,扼腕道:“你看,还穿着衣裳呢,就硬着这样了……” 公子寒简直哭笑不得,心道到底谁的诗书礼仪被狗叼去了?索性豁出去了,握住龙渊的手,将一根手指送进嘴里,用舌头卷着,仿佛含着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那根让自己百般快活的那物事,口齿不清道:“是,都是……你可来弄弄我吧……” 龙渊一直用心神压制情欲,神思依然清明,呼吸也纹丝不乱,此时听见他的邀请,知道他是实在受不住了,身体不觉得如何,眼睛却离不开他的表情,觉得这样实在有趣,心里便起了更坏的主意,哄诱道:“让我看看,你平时是怎么自己弄的?” 公子寒愣愣的看着龙渊,没明白他的意思。 龙渊忽然来了兴致,一把将他拉起来,捉着他的手放在腿间,重复道:“弄给我看看。” 第二十二章 都说天下再笃定的男人,在床上也免不了性急鲁莽,若身下的人用那欲拒还迎、推三阻四之法,定能迫的他恨不得把苍天大地都拜一个遍,好早些埋入那暖湿的地方快活一番。 公子寒实在不明白,自己跟龙渊的房中之事为何偏是换过来的,他不说,龙渊不要,他慢,龙渊比他还慢,他急,龙渊依旧不急,磨的他心里如被猫抓,直要哭出来才罢休。 是自己不好看么?他每次沐浴完毕,披着一件白色薄衣,身无多余配饰,腰间系一道捻银线的月白宫绦,湿润黑发垂在身后,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是一名清朗少年,更不用说一双附着肌肉的笔直长腿,既白皙又不失力感,连从小伺候他的宫女都羞得不敢看他,直夸陛下这一年出落成了大人的样子,愈发温良端方,长身玉立。 确实是温良,平时在百官面前一直是谦和有礼,微笑春风化物,只对龙渊才什么都说得出来,这副样子,即便说不上绝代,亲近起来也应别有滋味。 他不知道龙渊哪里来的自制力,每次欢好时既喜欢他又恨他,积攒了满腹的委屈。 这次更是过分,趁着自己喝了一点酒,他然提出这般荒唐的要求。 公子寒搂着龙渊哼了一会,见他清清冷冷的摆明了是不想搭理自己,刚才还被握在手里疼爱的那根又硬又难受,心里憋着一股气,索性一横心,不就是想看天下男子都会做的事……看便看吧! 一件件褪去全身衣衫,倚着软垫半躺在榻上,从后臀到脚跟都陷在柔软的皮毛里,微微眯着眼睛,通明烛光被一重重流苏帷帐挡在外面,眼前只剩一片昏沉,并着吸入鼻中的沉水暖香和对面正凝视着自己的妙人儿,奢靡的简直像堕入了商纣王的梦里。 公子寒红着脸,将双腿打开一点,捉住自己那根反复揉搓,开始还觉得羞赧,后来垂下眼睑,偷偷瞥着龙渊放在榻上的手,那手骨节分明,白皙而瘦长,因曾提剑替他夺过江山,杀过人饮过血而带着奇异的性感,若是正从自己的腿间划过,握住敏感的囊袋,然后拢着那饱满的物事开始亲吻……公子寒乱了气息,手里的动作快了起来。 少年躺在榻上,身下的漆黑狐皮和光润莹白的身子形成鲜明对比,简直是一副春光旖旎的好画,龙渊越看越移不开视线,耳畔忽然回响起他说要选妃的话,胸口升起一股莫名酸劲儿,心说这浪荡样子要是让别人看到,怎么是好? 计较了一会儿,恨恨道:谁要是看了,就挖了他的眼,谁要敢碰,就剁了他的手,敢偷偷喜欢的,就剜了他的心,总之让这小公子只跟着自己一个才对。 公子寒颤巍巍的喘了一声,睁眼看了看龙渊,见他还是只专注的盯着自己,便又搓弄起来,嘀咕道:“到底看够了没有……” 他摇晃着身子,上身皮肤白皙如玉,两颗乳首明明没人碰过,却红红的硬着,甚是显眼。 龙渊见他此时虽然脸红耳热,却不像两人一起做时那般享受,倒像有些痛苦,忽然产生了好奇心,拉开公子寒抚慰自己的手,架开他的两腿,用指尖轻轻按着他一直没动过的柔软入口,偏过头问道:“你怎么不碰这里,你不是最喜欢让我插这里?” 公子寒的脸本就柿子似的红,闻言更是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小声道:“你不要胡说。” 那处却配合着往里缩了一下,像张小嘴,着急的想把送上门的手指吞进去吸吮,甚是可爱。 龙渊变本加厉用手指浅浅戳刺,逗得那小嘴一张一合,又拉着公子寒的手让他自己抚摸,故意板起脸道:“你瞧,这里面痒的厉害,你不要只顾着前面,也进去疼一疼它。” 他的语气其实没有一丝情色意味,率真的像孩童讨要玩具,又像与公子寒谈论一件不容辩驳的正经事,根本没有意识这要求有多么让人难堪。 公子寒不禁哑然,心道哪有大半年没亲热,好容易的一次,他在一旁看着,却要自己动手的理? 即便酒后脑子不太清醒,他也知道这事简直要羞死人,犹豫着不肯答应,龙渊见他如此,那双凤目便带了不容抗拒的危险光芒,伸手把他使劲往怀里一搂,从耳垂开始,沿着脸颊轮廓慢悠悠的向下亲吻,软腻而微凉的舌在皮肤打着小圈,硬是啧啧的吸出银靡水声,最终印上嘴唇,撬开齿关将软舌挤进去。 那吻却也不像个吻,仿佛只为了侵占领地,公子寒抵住哪里不让碰,他偏要一下下的胡乱用舌吸搅个痛快,直把他从抗拒逼到仰头张口迎合,这才吮着多余的津液往下吞咽。 亲完了,还若有所思的感叹了一句:“你就是喜欢我这么亲你。” 公子寒气的反驳:“你这混账莽夫,朕只是……唔……” 话还没说完,龙渊趁他张嘴,迅速把手指送进他嘴里翻搅,接着抽出来,将濡湿的指尖沿脊柱往下滑,嵌进臀缝,一直进到那入口,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给他,狠狠挤进他体内,找到最敏感的一点开始按揉。 公子寒被他这一下子惊掉了魂,可剧烈的挣扎只持续了瞬间就停了,身体敏感的不像话,几乎立刻进入了状态,酥麻的快感从内部传来,击的全身一阵阵发抖,从腿根到脚踝都通了电,公子寒紧紧抱着龙渊的腰,挣扎道:“你出来……快拿出来……嗯,不行……” 还没等龙渊逼问,突然再受不住,屈从身体的反应,低低呻吟起来:“……嗯啊……再来……” 龙渊用手指一下下往里戳刺,屈起指关节在那一点挤压摩擦,见他的臀晃得厉害,内壁也夹得越来越紧,心知他是舒服极了,便故意逗他:“现在可是真痒了?喜不喜欢我这样待你?” 公子寒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张着嘴大口喘气,胡乱摇头又用力点头,眼中水汽氤氲,本能的分腿让他进的更深,龙渊却突然把手指抽了出来,抓着公子寒的手往那秘处送:“……你来,我看着你。” 说罢两手摸着他早硬起来的乳首,用拇指指腹来回揉捻那粒敏感的硬肉,低头含着他的耳垂,哄诱道:“寒儿,我喜欢你,我想看你自己弄。” 公子寒被身体内部的骤然空虚和乳首的酥麻双重折磨,又被这句喜欢哄得几乎魂魄离体,抬头时眼里全是暧昧的迷离之色,望着龙渊那俊美的脸,一丝理智也没了,哑声道:“你去取油膏,我现在就弄给你看……” 话没说完,他猛的翻身跪坐起来,往前弓着身体,一手撑着床榻,另一手握住肿胀的前端急促揉搓,及腰黑发随着动作簌簌摆动,一双半张微张的眸中满是潮涌般的蓬勃情欲。 ****** 榻前的百子柜一向准备着欢好用的油膏,龙渊把木盒打开送到公子寒面前时,他全身红的像煮熟的虾米,明知道要羞煞人,偏又熬不过身体的反应,右手挖了一大块送进秘处,左胳膊横在脸前挡住眼睛,架开双腿仰面躺在榻上,黑发在身下蜿蜒铺展,与那泛着冷光的光滑皮毛牵牵连连,又是一副明艳的好画。 画中人却饱受道德与欲念的煎熬,只觉得自己放荡的不像样,又享受的不像样,绷着双腿肌肉,手指在秘穴里快速抽插,控制不住的呻吟出声,最敏感的一点被频频刺激,公子寒咬着牙,像要窒息似的用力摇头,眼角滚下大颗眼泪,挣扎道:“这样做了……朕以后可怎么见人呢……” 接着长而颤抖的吸了一口气,仿佛一条性命都被这口气幽幽吊着,沾着泪水的睫羽扑簌簌的抖。 这次没听到龙渊的讥讽,耳畔出奇的安静。 公子寒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只见龙渊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手指与后薛结合的位置,像画匠审视一副未完成的作品般专注,一张冷艳的脸刷着半面烛光,大约漫无止境的一生中仅有的温度都聚在那双狭长凤目里,暗沉沉的,揉了不知多少细致与柔情。 忽然控制不住情绪,心知那人冷情,仍忍不住迷恋,抬起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下颌,薄唇,鼻梁,最后覆盖他的眼睛,感觉掌心传来的体温像一泓清泉,将羞耻心带来的烧灼感暂时平复下去。 龙渊笑了笑,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接着分开他的膝盖埋首下去,亲了亲露在穴口外的手指,接着伸出舌头,轻柔的舔着那不断吸吮的小嘴,将褶皱一一抚平,舌尖跟着公子寒的手指往里戳刺。 这从未有过的举动让公子寒全身战栗,欲念汹涌的几乎发狂,抚慰的手指也不自觉用上力气,一声比一声喘的重而深长。龙渊圈着他的身子,话语里不带半分轻慢,在公子寒耳畔低低道:“这样,真好看。” “做的真好,再忍一忍,相公等会儿好好疼你。”看见他的羞赧,不依不饶的靠近他,低语道:“相公在看着你。” 那般纵容和宠爱的语气让最后一丝耻辱心霎时崩溃,全身都沉沦在信任与放松里,仿佛连这天下男子都不齿的雌伏也成了快慰。 公子寒闭住呼吸,稍一停顿,屈起骨节用力朝内壁按下去,一边体会着被挤压部位传来的汹涌快意,一边更努力的摆弄着身体,自己都感觉肠壁在不满足的绞拧,刚才还恨不得藏起来,现在却想让他看的更清楚,往后挪了挪,撑起上身,将穴口完全暴露,一面胡乱晃着腰挣扎,一面一下比一下更贪婪的将手指送进去。 这般犹觉不足,另一只手往被衾使劲抓了一阵,公子寒仰起脸,将手指在口中濡湿,舔出细细的银线,轮流掐拧着胸前的两点红樱,又往下抚慰涨到极点的前端,前面想要释放,后面却仍在等待,他在痛苦和快乐中竭力挣扎,失焦的双眼来回巡视,终于停在龙渊身上。 公子寒伸手拉扯他仍然齐整的衣裳,急色的渴求:“让朕看看你,爱卿……朕想看看你。” 从前他畏惧龙渊的冷情和嘲讽,从来不敢对他提任何要求,此番在情事中却感到了奇异的平等,饥饿的小兽似的扑上去,将龙渊按在榻上,骑在他身上,一面亲吻着他的脖颈,一面毫不迟疑的去剥他的衣裳。 大约只有感到被对方全身心的喜爱,才能真正的肆无忌惮,公子寒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放纵,一件件解了龙渊的衣裳,视线在那蜜色的结实胸膛上来回游移,直勾勾的盯着他的乳首,仿佛眼睛是舌头,看过了,就能湿淋淋的舔个遍。 他享受着快乐和痛苦,龙渊却被奇异的感觉弄得无所适从,只觉得全身燥热,下腹烫的要着了火,睁开眼睛看到公子寒诱人的模样,闭上眼睛,方才他自渎时的美景和那不断开合的小嘴一遍遍在脑海里闪现,念遍所有口诀与心法都抑制不住,恨不得立刻挺身进去,弄到他哭喊求饶,再不敢如此嚣张了才好。 这股欲念越来越汹涌,化为摧枯拉朽般的占有欲,龙渊握着公子寒的腰肢用力掐揉,凌厉而凶狠的逼视着他,恨不得将那白皙的皮肤掐出红痕,一寸寸打上自己的烙印,将他的人藏进帷帐中,谁都不能碰! 陌生的感觉让龙渊忽然有一种陷入魔境的恐慌,在他的万年修行中从未出过这种纰漏,几乎想立即停止欢爱,找一处安静的房间打坐结印,恢复对心神的掌控。瞬间下定了决心,龙渊抬手制着公子寒的后颈将他压到胸前,一出口却全变了样子…… “寒儿,想不想让夫君进来?” 说完便再克制不住,一个翻身将公子寒按在身下,又搂着腰往上一托,将他摆成跪趴的姿势,从后面欣赏那雪白的臀和不断收缩扩张的小洞,腿间的物事涨的青筋直跳,跪伏在他身上便想往里进。 公子寒双眼迷离,脸颊染上一层情欲的绯红,声音缠绵而暧昧:“你慢些……” 龙渊惩戒般在他臀上使劲一拍,将手指伸进后薛搅弄:“慢些快些有你说话的份么?” 因为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而含着一股莫名的怒气,凶狠的继续逼问:“这儿是不是我的?是不是等着我来干的?” 公子寒拧着腰,心知龙渊的话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一旦松口,就是把从小被反复教导的礼义廉耻全都抛在脑后,可仍是克制不住,于混乱中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喃喃的又应了什么,只觉得后背忽然添了重量,没有多余征兆,那柔软的地方已经被恶狠狠的贯穿! 那处早等待了许久,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使劲吸吮着欺进来的饱胀物事,可快意没持续多久就被那东西的凶戾全数化作折磨,与龙渊平时的冷静完全不同,公子寒只觉得体内仿佛有一条巨蛇在尽力肆虐,一出一进都带着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般的疯狂。 他从没经历过这样激烈的情事,随着体内那一条的鞭笞,他全身几欲沸腾,每一根骨头都在嘎嘎作响,一边呻吟着求饶,一边胡乱抓着被衾想往前挣脱。 龙渊像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一下比一下进的深,公子寒不堪折磨,眼泪一串串往下落,一头黑发随着动作狂乱的抖动,然而根本无路可逃,强悍的进攻带来摧枯拉朽般的强烈快意,他的侧脸枕着被衾,身体从抗拒到狂热迎合,高高的翘着后臀,那巨物进入,他酣畅的吸吮,那巨物离开,他摇着身子挽留,仿佛片刻都离不了,动到紧要关头,前面那根竟自行吐出白浊,一股股喷溅出来,公子寒于战栗和疯狂中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龙渊的手臂,像是痛苦,又好像享受极致的酣畅,颤巍巍的哑声道:“要被你弄死了……” “爱卿……朕简直活不了了……” 第二十三章 龙渊见他出精,嘉奖似的把他搂到怀里亲了一会儿,还没等公子寒从高朝的眩晕恢复过来,复又摆正姿势,急切的重新开始动作。 这次却不似刚才那般快意,刚攀过顶峰的身体敏感的几乎疼痛,根本受不住后面那条凶物的持续鞭笞,公子寒等不到他的温柔,连哭带喊的哀求了一阵,见毫无作用,徒劳的抓着绸被要往前爬,但每每快要挣脱那条物事的掌控,龙渊又握着他的腰身把他往后狠狠一拖,更加猛烈的动作。 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龙渊只觉得对那小皇帝的占有欲如一场被烈风卷着的燎原大火,明知道他疼,明知道他难受,明知道他那帝王的自尊和严格的诗书礼教会让他酒醒后如被剥光衣裳扔至市井示众一般,仍控制不住自己,在这隐秘的帷帐中,嗅着催情的男子麝香气息,将那嗜血心思恶狠狠的释放在他身上。 冷血,严厉,镇静,威严,高高在上,用人时能与人推心置腹,事后眼睛都不眨的卸磨杀驴,精明到就连慈悲和胸襟也只是收拢人心的手段,被万年修行压抑住的本性在人间成为出笼的恶兽,竟卑鄙到用床笫之事欺辱那从小就依赖着自己的少年。 额头渗出细密汗珠,龙渊俯视着公子寒的挣扎,心里满满都是报复般酣畅的快乐。 有什么不可以,你与那白狐都是一样的凡俗蠢物,用一句自私的喜欢强留我在人间,连累我再不能位列仙班,我偏要如此待你,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所谓帝命,皇位,国祚,一切都是我给的,我想怎样便怎样,你就算逃到天边,也离不了我的手心! 若这是心劫,便让它汹涌的来吧,所谓创造历史的人物,即便被史书描写的再写意风流,一样有着最世俗的欲望,最奸佞的头脑和最卑劣的手腕,若利己利人,为佛;若损人利己,为魔,但细论下来又有何不同,世间一切行径,无论爱恨,皆出于原欲。 一切原欲,无论爱恨,皆是恶。 永远我行我素的帝君,只手掌控人间王朝的更替与兴衰的仙者,第一次失去了寒潭般的清明,在一个凡人的身体里迷失方向,像突然置身三界之外的陌生场所,恐惧,迷惘而又愤怒,左突右冲都挣不出去,只剩情欲毁天灭地。 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直让人眼角发红,全身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弩,情动时竟不由自主的呻吟出声,鼻间的音节浑浊而低沉,一遍遍含混唤出的,全是那小公子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仿佛那是万丈红尘中唯一可以抓握的稻草,浑沉欲海里唯一可以到达的彼岸。 公子寒诧异的回头。 龙渊其实不敢看他,他想,公子寒此时应该是恨他的,此情此景,若换了他自己,被按在一名男子身下受此折辱,恐怕戮尽天下生灵也不能报复其万一,但公子寒的目光,让他只看了一眼,便失了方寸。 他眼中有万般复杂情绪,最容易读的一种,是悲悯,再往里看下去,是深不见底的疼惜。 龙渊的动作微微一滞,忽然被激怒了,凤目闪过危险的寒光,狠狠逼问:“为何这样看着我?我很值得你同情么?” 公子寒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一个让龙渊匪夷所思的举动,他翻了个身,伸手抚摸龙渊汗津津的脸,像疼惜一名叛逆而迷茫的离家少年,手掌沿着下颌滑至颈项,贴合着心口的位置,轻轻道:“你不要怕。” 大约是过于疲累,他的话语如梦呓一般,公子寒搂住龙渊的颈项,在他的眉心印上一吻:“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不知道你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你要到何处去,但无论爱卿以后去往何方,朕都等着你,外面天大地大,你不要害怕。” 他此时的样子其实狼狈不堪,全身印满青紫印子,不断颤抖的腿根沾着精水和不知谁的体液,坐了一会就没了力气,软绵绵的倚着床榻,一头凌乱的青丝掩了半张脸,笑容却恬淡而清浅,不像刚经历一场赴死般的欢爱,倒像是刚读完一册好书,或作完一张好画。 龙渊微微眯起眼睛:“你不愿意我一直留在你身边?” 公子寒摇了摇头:“朕不愿你与朕的关系让你生出千般烦恼,朕想让你高兴。” 龙渊哑然失声,看了他许久,伸手拨开他覆面的乱发,一下下亲吻那微启的唇,轻柔的触碰让两人都痒的要笑,龙渊两手捧着公子寒的脸,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低声道:“你这傻皇帝,我这恶徒哪里值得你如此。” 半晌又重复道:“你这傻皇帝。” 世间有万般罪过与污浊,每种美好的背后都可能藏着阴谋,但如当初那老仙儿所言,为一个原本不相识的人甘愿收敛一切恶之秉性,乃至无怨无尤,却是人心实在的善。 公子寒为人,无论为君,为子,为夫抑或日后为父,都是至善,龙渊望着他清澈而诚挚的眼睛,忽然觉得一身戾气全被涤荡了个干净,鼬鼠似的往他怀里蹭了蹭。 那少年一惊,接着便笑了,伸开手臂将他揽在胸口,用手指细细的梳理他的头发,隔一会儿低头亲吻他的眼睛,指尖轻轻拨弄他的睫毛。 龙渊舒适的倚着他,喟叹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守一辈子,极好。” 少年的胸膛算不得结实,更算不得宽厚,那光裸的手臂也稍显细瘦了些,龙渊把侧脸埋在他胸口,保持一个依赖与臣服的姿势,只觉得四面八方皆是温暖气息,心底忽然浮上笃定的归属感。 这种滋味与刀剑杀伐无关,与权势钱财更无关系,如同婴儿回归母体,眼前皆是黑暗却无比安全,仿佛自来到人世就该偎在这里,到死亡更应如此,三生三世,六道轮回,只要如此相互依偎过,就可以一直无所畏惧。 仙界从未有过此等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龙渊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完,皱了皱眉头,翻身起来,两手往公子寒腰身一搭。公子寒本来已经昏昏欲睡,被他的手惊得颤了一下,龙渊看在眼里,知道刚才折腾的太过分,只觉得心疼,伸手拢住他那根早软下来的物事轻轻揉弄,见反应不甚强烈,干脆俯身下去将它含在口中,学着他平时取悦自己的样子轻柔抚慰,一直逼的公子寒的额头起了薄汗,呼吸重新凌乱,才将手指抵在入口处,笑道:“刚才那次不算,相公从现在开始好好疼你,可好?” “你这处的滋味实在销魂,往后相公常常这么疼你,可好?” 公子寒心说这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待要佯装拒绝,身子却不中用,随着他的逗弄,里面越来越觉得空虚,只好搂着龙渊,骂了句厚脸皮,半推半就的放他进来,复又让他慢慢动作。 喘息急促时,搂着龙渊的脖颈拉他下来亲吻,眯着眼睛道:“我们一直这么过……一直这么过下去。” 龙渊没答话,低头用一个深而长的吻封上了他还要说话的嘴唇。 八月十五团圆夜,不知哪位宫人送来一对描金龙凤花烛,帐外烛影摇晃,帐内两人软语温存,一夜洞房。 天快放亮的时候,龙渊哄公子寒睡了,撩开纱帐,对着那双燃了一夜却丝毫不见减损的花烛发了一会儿呆,随手抽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无声无息的走出内殿。 守夜的宫人们尽数睡了,伸手往鼻下一试,个个呼吸沉稳,睡意沉的如同叛将王承逼宫前夜,被老仙儿的术法困住一般。 踏着清晨的露水和稀薄的晨光穿过铺满桂花的庭院,果然见花影重叠处,一名衿带飘扬的老者脚踏紫色祥云,手握拂尘,身边立着两名仙童,已经等候多时。与往日不同的是,那老仙儿的眉宇间没有一丝俏皮神色,正眼含悯人之态,抬眼审视晨曦里巍峨的承天殿宇。 见帝君如约而至,老仙儿拱手作了一个长揖,开口道:“我向天帝为你求情,说你在人间虽过十世,但未曾动一丝凡心,到底没有真正经历心劫,因此就请将逆天大错和此番对公子寒的心意,当做修行的一道难关,只等你下定决心,便可重回仙班,天帝已经应允。” “今日便舍了那小公子,随我回天界去吧。” 两名仙童极为伶俐,一同恭身作揖,齐声道:“请帝君随我等重回天界。” 第二十四章 两名仙童极为伶俐,一同恭身作揖,齐声道:“请帝君随我等重回天界。” 三人约好了似的一同垂首等待,帝君不答话,他们便不动弹,时间一长,有一位仙童耐不住脖颈酸痛,抬了抬下颌,余光瞥见龙渊的表情,慌得重又深深埋首下去。 龙渊不急,随手折了一支桂花枝放在鼻下嗅着,仿佛在思索怎样应对,却不知不觉走了心神,想起昨日自己称赞秋桂香甜,公子寒便带了两名宫女手忙脚乱的做桂花糕的情景,不由扬了扬嘴角,笑道:“仙翁有心了,只是你送来花烛,自然知晓昨夜帐内情形,所谓美人腰,英雄冢,依你之见,我像是对天界还有半分眷恋么?” 他兀自口无遮拦,语气颇为戏谑,半点没把老仙儿近日在天界的辛苦游说放在心上。 老仙儿被他气得险些失了仪态,扬起拂尘要打,龙渊却又收敛笑意,正色道:“仙翁早知我的心意无可转圜,特意正装前来必定不是为了这事,有话便请直说,只要别是来渡我家那傻子出家做道士,哪怕倾国之力,我一定不负所托。” 老仙儿诧异的扫了龙渊一眼:“帝君心如明镜,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罢用拂尘朝左右两位仙童各一指,点头道:“我近日新收了几名道童,打算带他们在九州游历数十年,所以你与公子寒的事,我大概有些年月都顾不上了,此番便是专程前来告别。” 龙渊皱起眉头,心说凭这老仙儿的狡猾,此时要走,必定是有麻烦事,游历是假,借故脱离是非倒是真。想到这儿,右手结印一算,谁料刚刚聚拢精神,耳畔嗡的一声炸响,一股强烈的心悸逼的人眼前发黑,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稳。 龙渊扶住身旁的一株桂树稳住身形,力气用的大了,叶子哗啦哗啦往下落,半晌缓过一口气,解开手印,朝老仙儿苦笑:“我有一事相求。” 老仙儿与两旁道童对视一眼,忙掸了掸衣裳,拱手听令。 “我当初更改国运,算定了能维持五十年太平,至于公子寒的寿限,我以凡人之躯为他续命,几乎散尽修为,实在是算不出了。”龙渊叹了口气,“你且去云游,若他真有不测,万望赶来提前告知,我好再做准备。” 老仙儿思虑片刻,郑重的作揖表示允诺,说完脸色突然一变,压低声音道:“那小公子醒了。” 接着匆忙行了个礼,道:“我回来之时,就是那小公子丧命之期,帝君,你我就此别过,望重聚之期越远越好。” 话音刚落,老仙儿一扬拂尘,霎时小径雾气缭绕,两侧树影摇晃,脚下的紫色祥云载着三名仙者缓缓飞升,不过片刻功夫,庭院风动树止,满地落叶跟着清扫一空,竟像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 不远处,一声焦急的呼喊划破清寂的黎明:“龙渊!” 帝君转身一看,只见公子寒一副睡懵了的样子,披着一件松垮的月白寝衣,赤足散发的站在寝殿前的青石栏杆后面,一张匀净的脸失了血色,正探身急切的望下张望,看见龙渊站在庭院中,双手往石栏按了一按,三步并作两步沿着楼梯跑下来。 大约身体还疼着,他的步子踉踉跄跄,跑几步便扶着台阶两侧石狮歇上一歇,好容易下了楼梯,几乎一个跟头栽进了龙渊怀里,也顾不得礼数,双手搂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口,低声道:“爱卿,朕醒来没看见你……朕以为你走了。” 龙渊的眼神立刻柔软下来,摸了摸公子寒还带着暖阁热气儿的身子,搂了他大步往回走,边走边责备:“说过多少遍让你放心,不过是殿内炭火太热,出来透口气,非要胡乱猜什么?昨夜喝的酒还没发散,你这样连件暖和衣裳都不穿就跑出来,吹风着凉怎么办?” 走了两步,一低头发现公子寒连鞋袜都没穿,赤脚踩在石板路上,脚面冻得发白,龙渊使劲戳了戳他的额头,打横把他抱起来。正好殿内伺候的宫人们身上的术法解了,醒来既不见皇帝也不见龙渊,一个个蒙头蒙脑的往外冲,出门却撞见两人正在亲昵,吓得急忙往两侧低头回避。 公子寒用余光瞥见众人,不由大为窘迫,踢蹬着双腿便要下来。 龙渊见宫人尴尬倒罢了,公子寒也跟着脸红,那副衣冠不整的模样实在可爱,忽然又来了兴致,低头跟他脸贴脸的揉了一阵,凑到耳畔道:“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臣再伺候陛下一次可好?” 这一句自称无比恭敬与虔诚,公子寒听得小腹一沉,抓着龙渊的手臂,眸中便带了迷离水光,低吟道:“这太阳都快出来了,可怎么行呢……” 龙渊没了耐心,一挑眉毛,逼问道:“想不想让臣再疼陛下一次?” 公子寒略一迟疑,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两人一个箍着另一个的腰,一个揽着另一个的脖颈,一路把情话说到龙床上去。 整座皇城被稀薄的秋霭所笼罩,终南山的鸟声啁啾和樵夫的歌声将长安城从睡梦中唤醒,武百官乘坐轿辗,鱼群般从武安门游进皇城,在宣德正殿前互相拱手行礼,询问对方昨夜是否睡得香甜。 朝堂大殿还未开启,两扇雕花木门阻隔了阳光,殿内天光暗淡,年轻的天子被宫人搀扶着,从后殿绕进正厅,端坐于龙椅之上,眼角的春意尚未完全褪去,腿根酸软的没有知觉,面颊却浮荡着餍足而慵懒的神情,视线追逐着先百官一步进入朝堂的义兄龙渊。 龙渊被他盯的不自在,抿着唇笑了,摸着下颌装作看窗外的风景,一张端正而冷峻的脸映着清晨的曦光,等了一会,回头又对上了公子寒的视线。 外面百官吵扰不休,屋内两人静静对视,公子寒手里握着一本要在今日与百官着重探讨的奏折,回味着一个时辰前的浓情蜜意,不知不觉就笑弯了眉眼。 时辰一到,殿门吱呀一声开启,明亮的晨光泄了满地,百官恭敬的低着头,快步涌进朝堂,皇城各门逐扇打开,一百五十声晨鼓响彻云霄,金鸡破晓。 从朝堂到市井,全部开始了新一天的奔忙,没有人注意,一名手握拂尘的白袍道者,在清晨的金色霞光里乘仙鹤越过终南山巅,一路往西而去,这一去,就是整整六年。 六年后,道者驾鹤重回中原,那一年,匈奴在北疆蠢蠢欲动,而公子寒终于从一名整日依赖兄长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温文尔雅的合格帝王,年仅二十三岁。 ****** 很多年后,当公子寒被囚禁在浮生山度过余生时,随着时光的流逝和日益漫长的等待,他几乎忘了他与龙渊曾经有过如此甜蜜的过往,做过执手相看两不厌的爱侣,沉迷过蜜里调油的床笫之趣。 一切都因那次宫变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记得是二十三岁那年,北方匈奴大举入侵,龙渊领兵出征,公子寒留守宫中。那时他已经可以游刃有余的处理政务,他的政命一向仁爱而心怀慈悲,每到夜晚便提笔给龙渊写信,亲手缝制一件黑底银线的衣裳,等着他回来。 龙渊的家书总是很短,但字里行间全是化不开的浓情,他讲带兵打仗的畅快,将士们的英勇,讲塞北的苦寒和羌管的悲凉,他说若有机会,一定带公子寒离开皇宫,纵马好好看一看壮阔的九州风光。 那年腊月,他如期而至,不仅剿灭了匈奴,还带来了数十万身着银甲、手持剑戟的士兵,大军将皇城团团包围,公子寒不顾百官反对,亲自开门设宴迎接,没想到,龙渊没要他做的衣裳,饮尽三杯洗尘酒后,抽出一柄秋水长剑抵着公子寒的喉咙,眸中尽是讥讽之色,一字一句道:“陛下,退位吧。” “你无能至此,不配为一国之君。” 公子寒呆滞了许久,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最劣质的玩笑,冲龙渊挤出一丝哭也似的笑容,接着他看到殿门被撞开,手握武器的兵士们如潮水一般涌进殿内。 时间仿佛放慢了步子,印证一场关起门来的惨烈杀戮,效忠皇帝的官员被一一砍下首级,刀剑碰撞的阴寒声响,喊叫声,斥骂声,人头落地的滚动声响成一片,浓稠的血浆四处喷溅,屏风,立柱,桌案,帷帐,大殿的角角落落都染透鲜血,士兵们对着呆若木鸡的公子寒朗声大笑,其中笑的最响的就是龙渊。 屠杀在笑声中开始,又在笑声中迅速结束,大家开始讨论如何处置皇帝,一名副将打扮的将军想要上前弑君邀功,被龙渊一把拦在身后,他仿佛喝醉了酒,指着从头至尾没有反抗过的公子寒,高声问大家:“你们有没有见过如此憨傻又无用的皇帝?” 将士们齐声回答:“没有!” 龙渊一把打落公子寒的冠冕,扯着他的头发,又问:“他这般憨傻,能不能再做皇帝?” 喊声与刀柄撞击地板的声音几乎把大殿的穹顶掀翻过去:“不能!” 公子寒早已不是当年用一杯鸩酒了结自己的莽撞少年,也早习惯了命运的残酷与善变,他看着满屋刚才还活生生在喝酒倾谈、现在却身首异处的官员,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声怒吼,身体却不停颤抖,恍若在噩梦中飘游。 一如曾经站在马嘶人吼,乱兵纷纷的长安街头,他恍惚了很久,呓语一般对那戎装的乞儿抬起眼睛,轻轻道:“你骗我。” 这是他在宫中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当夜,他被蒙住双眼,全身五花大绑扔进一辆颠簸的马车,冒着一场鹅毛般的大雪,赶赴浮生山的一间小院,带着满心疑惑和一生不曾承受过的绝望,开始了一段完全不同的生活。 公子龙渊那时的势力早已遍布朝堂,根本不忌讳传出篡位骂名,他甚至拿出了多年前公子寒病危时草拟的遗诏,得意洋洋的昭告天下:先皇病故,朕理应继承江山社稷。 正当百姓们为一代仁君的离世而披麻戴孝时,皇城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庆功宴,文武百官大醉了三天三夜,没有人注意,夜深人静时,一辆马车从皇城西门疾驰而出,也没有人注意,庆功宴饮的主角绕过影壁,从后门悄悄离开,独自登上盖满白雪的城门,在角落里整整蜷缩了一夜。 马车辘辘而出时,他用剑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望着那越走越远的马车,一直到最后一条车辙被大雪覆盖,他倚着石壁跌坐在地,重重的吐了一口鲜血。 呼啸的寒风掩了细微的呜咽,身上再多旧伤,比不了亲手剜去心头的一块肉,再拱手让与他人。 从此,宫中少了一对形影不离的爱侣,山野之间多了一名身戴重枷的囚徒。 浮生山山南水北,突然开满桃花。 ****** 又过了几年,公子寒守着一盏孤灯,独自喝醉了酒,伏在桌上,朦胧间望见对面坐着一名粉衣少年,他便抬起一双朦胧醉眼,颠三倒四道:“你知道他有多少事没告诉过我吗? 他的侧脸枕着桌子,扳着酒盏往嘴里倾倒,手抖得厉害,喝一口洒半口,桌面到处涝了似的汪着酒,沿着袖子滴滴答答往下淌,公子寒突然笑起来,下巴支着桌面,喃喃道:“他不说,可以,他不说,我、我就不问,他要江山,我就给他,但我想他,我想让他来看我,我想让他来看我……” “你说,他怎么就不来了呢?” 他嘶哑着嗓子重复:“……他怎么就不来了呢?” 笑着笑着,把脸埋在手中,那干巴巴的笑就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桌边一盏昏灯如豆,映着对面少年姣好的脸,少年不答话,只是眼含悲伤的望着公子寒,一只蜘蛛沿着桌腿开始结网,公子寒枕着桌子睡着了,少年的身影停了一会儿,消失在小屋晦暗的背景中。 说是不来,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公子寒刚从宿醉和头痛中清醒过来时,一睁眼,桌边多了一名拎着酒壶自斟自饮的不速之客,看身形,不是别人,正是身着便服的公子龙渊。 第二十五章 公子寒用手扶着额头,坐在榻上凝视龙渊的背影,漫长的等待让这次重逢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宿醉和头痛产生的幻象。 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呢? 公子寒抓着被衾回忆,来浮生山的前几个月,龙渊在山脚凭了一座豪绅的府邸,花巨资改建成行宫,每隔一两天上山一回,亲密无间一如过往。从后半年开始,他来的次数逐渐少了,从三两天减为半月,腊月只来了一次,那天正是大年三十,两人围着火炉守岁包饺子,笑笑闹闹的洒了对方满身面粉,在山下的爆竹声里整夜欢好。大年初三分别,他按着腰间长剑,走的一步三回头。 到了第二年,数月才能见他一次,他的话越来越少,神情渐渐冷淡,发怒的次数比笑容还多。 第三年,他没来过。第四年的夏天,他陪自己看了一回石榴花。 接着又是孤寂的三年,春天完了夏天,秋天完了冬天,最初的期待化作担忧,担忧化作失望,失望化为愤恨,最后连那恨意都消减下去,一颗心沉寂的如同院中井水。随着时光的流逝,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一日重似一日,清晨去溪边濯洗衣裳,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枯槁容颜,不相信自己刚过三十岁。 曾经在爱人怀中撒娇发嗔的少年,曾经行过二十冠礼,每日还要先讨一个吻才肯进朝堂的年轻皇帝,曾经在外与百官谈笑风生,回寝殿便坐在爱人膝头,批一夜奏折也不觉得厌倦的清俊男儿,一转眼就老了。 公子寒听见棠溪在院中大声呵斥贪吃的狗儿,朝外望了一眼,天光耀得人直眯眼睛,这才知道时候不早了。他撑着身子下床,将一双满是茧子的脚放进草鞋里,俯身拨弄草绳的扣头,偏着脸对龙渊道:“来了?” “日上三竿还不起,真是天生的懒骨头,朕在这儿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龙渊将酒盏放回桌上,探身朝内室张望,公子寒穿好鞋子,正端着脸盆要出门打水。 两人错身而过,四目相对,待看清他的模样,龙渊的后半句话突然哽在喉咙里,接着就湿了眼眶。 公子寒没理会他的反应,径自绕过龙渊走至门口,掀起门帘唤来侍童棠溪,把脸盆和毛巾交给他,嘱咐他打一盆洗脸用的清水,再去准备午膳的菜品。 一样样布置完了才回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平静道:“吓着了?昨夜喝了些酒,起床才格外憔悴些,你不必如此惊讶,山里日子清净,我其实过得还算好。” 他穿着一身粗陋的土布衣裤,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虽然去年被龙渊免了枷锁,疤痕却留下了,四肢瘦的如骨棒一般,一只手扶住门框,脚尖在门槛来回轻踩,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屋外的阳光越过他的肩膀和斑白的鬓发,将那薄薄的身子镀了一圈金边。 他抬起头,认真打量着龙渊,突然笑了:“你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好看。” 接着叹了口气,轻道:“三年了,我以为你再不来了。” 龙渊望着他,只觉得如遭雷击,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老气横秋的瘦弱男子竟是曾经那眯着眼睛撒娇的小公子,心里多年的疤被猛然撕开,洒了盐,再用十根手指头伸进去狠狠抓弄,剧痛从胸口蔓延至全身,额角都出了汗,龙渊抖着手,抄起桌上的酒盏重重往地上一摔,一句话没说,起身推开他冲了出去。 酒盏霎时四分五裂,公子寒摇摇头,将碎片一片片捡起来,自语道:“快四十的人了,还爱砸东西。” 不知为何,这次见他,心里出奇的平静。 龙渊不知纵马去了哪里,公子寒懒得追他,倚着门框吹风,抬眼眺望远处的群山,心说,这一段旷日持久却没有一丝希望的等待,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 有些人有些事,公子寒看不见,棠溪看不见,上山的货郎也看不见,偏偏只映在龙渊眼睛里,每一次他来探视,那粉衣少年便站在一旁怨毒的望着他,像在责备他为何不遵守承诺。妖的眼睛,清澈起来能骗尽世人,狠毒起来,却也不死不休。 七年前,龙渊与浮生山里的桃妖立过一个约定。 那年公子寒刚过二十三岁寿辰,正是男儿最意气风发的年华,手握江山,顾盼尽是风流,当年匈奴进犯中原,龙渊领兵平叛,出征第四个月,战事重新压回北疆苦寒之地,铺满毛毡的军帐中,来了一位白须白眉的不速之客。 龙渊一身铁衣,帐内也不卸武备,正端着一碗滚烫的烧酒,边喝边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势图研究军情,抬头看见那仙风道骨的老者,手中的酒碗一倾,烧酒尽数泼出。 老者作了个揖,道:“大限已至,就在一月之内。” 龙渊皱眉:“怎如此之快?” 老者略一沉吟:“公子寒本无帝命,若起死回生后只做一介布衣,应有三十年寿限,偏他是皇帝,身居帝位一日,福泽便折损一分,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我算定他在十日后突发急病,暴毙而亡。” 又道:“凡人皆有死生二限,帝君是否还要强行更改?若真要为此废去他的帝位,那小公子是否怨恨于你?” 龙渊微一错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怨恨?不会,他听话。” 说出此言时心中禁不住自豪,那心意赤诚又脾气温顺的小公子,便是这般全心全意喜欢着自己,纵有再荒诞的举动,他也憨傻的抱以信任,可爱的不知让人怎样疼才好。 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里,他生气有趣,喜悦也有趣,即便一句话不说,坐在那儿正儿八经的读书批折子,见到了也忍不住过去逗他一逗,他慢悠悠的说一句,自己故意呛他一句,一直把他惹急了,做出一脸嫌恶却不愿意发火的样子,也是可爱。 为这一天做过太多的准备,六年来遍访四方有名风水术士,借着征战的机会踏遍千山万水,亲自选了一处灵山,名为浮生,山体居于东海之滨,与蓬莱仙岛隔海相望,山间气脉通畅,蕴含天地钟灵毓秀之气,数千年来不知多少修仙者在此顿悟飞升,也不知引发过所少文人墨客的情思,仙者居于山中可增进修为,凡人若居于山中,即便恶疾缠身,亦可有好转之象。 偏那小公子命薄,高广大宅也住不得,只好寻了几间敝旧竹屋,生活起居器皿皆置办两份,从此可要陪他把日子过到山里来了,倒也不差,天气晴好时一起晒太阳,挽着裤管在溪水中捕捞鱼虾,去后山开垦几亩良田,踏着露水采摘自家种植的瓜果,每日举案齐眉,携手终老,将那尘世鸳鸯的快乐过到极致。 谁说世人不及神仙好?仙界万年虚无缥缈,俗世一瞬却有血有肉。 当地土地神说,有一桃妖在山中已居住二百余年,虽为妖孽,自修炼开始就一心向善,曾受仙人点化,只差些机缘便可位列仙班,细算命盘,竟与公子寒相合,若肯借妖力庇护,定能助那小公子度过此劫。 十日之内,大军从关外回撤,日夜兼程赶赴长安,龙渊带一股骑兵快马加鞭往东疾驰,奔袭千里,一路风尘仆仆,进浮生山寻找桃妖,见面才知道,那桃妖儿,竟是故人。 是怎样的故人? 那日天高云淡,风过林梢,鸟鸣婉转,一株三人才可合抱的老桃树开满繁花,粉色花瓣飘落如雨,树下站着一名清清爽爽的少年,滴水似的嫩,冬笋似的白,身着宽袖粉缎衣裳,银线捆边,袖子兜着山风,腰身束的只有一握。 远远看见龙渊,少年又怕又恨,筛糠似的抖了半天,鼓起毕生勇气,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颤声道:“竟然是你这坏仙!你把灵狐的命还来!” 竖起眉毛,却又战战兢兢的发抖:“你生来就是仙家贵胄,哪知我们的辛苦,草木飞禽成精怪已是千难万难,精怪百炼成妖,能悟道修仙万无其一!当日那白狐已上天庭,不过因为喜欢了你,哪怕你有一句安抚,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见你的心肠竟无一丝慈悲,真是坏透了!我们为妖,修行数千载从未曾伤及他人性命,可是你这神仙,相隔百里我就能闻见你身上的血债业债!” “若是旁人,一百个我也肯救,但是你带来的人,就是今日刨了老树的根,我看也不看一眼!” 这桃妖儿当年在天庭为老君做些看守丹炉和打扫殿宇的杂活,连帝君的面都见不着,龙渊又怎么会认识他?听他提起白狐,才想起这段冤孽,心中不由苦笑,嗟叹万事皆有因果轮回,不想报应在公子寒身上。 此时距离一月之期只剩不到半月,再耽搁几日,莫说救不了他的命,连腾云术法都使不出来的肉眼凡胎,只怕连赶回长安,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能了。 他为凡人,我尚待罪,六道轮回往生,自此重聚无期。 帝君不与他纠缠,握紧手中的马鞭,抬眼道:“要我做什么?” 桃花妖没想到有一天竟能与紫微帝君面对面交谈,听他对自己说话,骇的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魂魄半天收不回来,一遍遍重复:“白狐的命是你害的,我绝不能帮你……” 龙渊一撩衣袍,双膝跪地,眼神坚定而冷冽:“我求你。” 那桃妖儿啊的叫了一声,真的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惊悸中化出原形,脑后青丝开满桃花,手脚等与地面相接处长出遒劲根须,半妖半人,瞪直了一双眼睛,与龙渊相隔百米面面相觑。 “不能的,这万万不能的,你是上仙,我是树妖,尊卑有别,你怎能如此……” “蝼蚁尚且偷生。”龙渊道,“他是个善人,望你成全。” 帝君在浮生山里从日出跪到日落西山,黄昏时分,天边聚了大片暗红的火烧云,照的山中万物腥红一片。在这一天一地的耀目红光里,帝君终于达成心愿,盔缨低按,轻挽紫缰,一路马不停蹄的直奔长安。 一切都照安排进行,公子寒被绑来浮生山的第三天,龙渊进山看他,公子寒喝醉了酒,声嘶力竭的逼问为何如此,为何连老臣都不放过,以后又打算怎样过,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龙渊却一句都不答。一直闹到深夜,他喊的累了,伏在龙渊膝上打盹,龙渊抚摸着他绢凉的长发,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你不要难过,我看不得你难过。” “我每天来陪你,我们还跟以前一样过,别辜负我,好好地活。” 连续小半年,公子寒习惯了与龙渊在山里当农夫,每天躺在院中的竹椅上晒太阳,暮春的阳光烘的暖,晒得连衣裳和头发都是一股暖洋洋的阳光味,公子寒摸猫儿似的摸着龙渊的脊背,低头亲了亲他的脸,心想,除了生活拮据些,倒也凑合着过。 一切照旧,直到半年后的一天,龙渊刚走出小院不远,一名粉衣少年眼含秋水,像噙着一枚人间至甘美的果实,又好像充满了希冀与期待,站在石板路的拐角,鼓足勇气对龙渊说:“你不要再来了。” 桃妖说,那目光恬静,说话轻声细语的年轻人,比天界的任何仙家都儒雅和善,比人间的每一个过客都温柔细致,就连手指划过花瓣,小心翼翼的给花儿授粉,企图让桃树结出桃子的动作,都让人心神震颤。 不知从何时开始,公子寒在灯下读书,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成了花妖儿心里的一个梦。 于是他满怀邂逅时的喜悦与忐忑,固执的抓着龙渊的衣角,加重语气道:“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这里是我的地界,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第二十六章 这个约定持续了七年,龙渊与那桃妖儿整整争了七年。 一开始,桃妖见公子寒寂寞,偶尔给龙渊捎个口信,让他来探视一趟,后来公子寒适应了山中生活,桃妖就不肯放人进来了,若龙渊不守约定,那桃妖便以公子寒的性命威胁,收敛院中妖气,连累他大病一场,反复几次,龙渊就真的不敢来了。 什么都不在意时什么都不怕,后来认识了他,有了让人要挟的把柄,怎样做都是错,甚至不得不亲口告诉他,如今后宫佳妻美妾成群,膝下渐添儿女,公子寒那时正在绣衣裳,闻言挤出一丝笑容,说:甚好,热闹些。 攥在手中的唯一希望是那憨儿曾经诚挚如赤子般的心意,告诉自己,如同山顶青松和云间皎月,说不变的就真的不会变,只是时光不过弹指,就连当年的少年,不知不觉也老了。 龙渊从公子寒的小院冲出来,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登,一直走到山间溪流的源头,视野豁然开朗,耳畔渐渐出现轰鸣的水声,两屏青山之间,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流水飞珠溅玉,在瀑底冲出一个深水寒潭,积满了便从山石豁口溢成溪水,潭边长满桃树,树底遍生绿草青苔,被潭水浇灌的极为茂盛。 此时已是秋季,桃花却毫无颓败之势,甚至比山腰开得更加旖旎而冶艳,千万棵碧桃只花不叶,一朵朵一蓬蓬纯粹的红,层层叠叠的花海涨满了眼帘。一名粉衣少年如花瓣儿般轻盈,足尖点地,临风立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居高临下看着龙渊。 仿佛已经等待多时,目光毫无畏惧。 少年的声音也如外貌一般清爽,干净而冷冽:“帝君,你违约了。” 龙渊的眼底闪过恶意的寒凉,铮的一声抽出长剑,几乎脚不沾地的飞身至那桃妖身前,凌厉剑气直朝他眉间刺去,厉声道:“一切我都按你说的做,你说惜他护他,便是如今这副样子?这几年你又履的什么约?” 少年的黑发被劲风激的向后一扬,一挥袖子,轻盈的闪身避开,答道:“我怎会亏待了他,若不是我,在这山里饿也饿死了他!只是他总放不下你,忧思伤身,我有什么办法。” 说罢身形快如疾风,寻了另外一块石头站着,眼中添了怨毒:“你不要再来,你来,他总要惦记你,你若一直不来,他就不再想了。” “妖孽不知悔改,我怎能容你!”龙渊几乎气结,再不跟这不开化的妖讲理,手腕一抖,万千杀意化作剑气,以破云之势朝那少年直扑而去。鱼肠为春秋五大名剑之一,打造的极为合手,剑随身动,杀招变幻莫测,变化外又生变化,绵绵密密的织就成一张天罗地网,凛冽剑锋快如闪电,招招要人性命。 少年右手结印,用术法不断腾挪闪避,身形过处尽飘桃花,恰好一阵秋风拂过,瀑布改变方向,斜风卷着细细的水雾朝人扑来,兜头兜脸的白雾把人裹在里头,一时风动花舞,剑气势如疾雨,两人斗得衿带飞扬。 不过十招,那桃妖已经明显处于下风,动作越来越慢,几次险些被刺中心窝,不得不曳水逃跑,狼狈的找了一块向水潭里伸展的石头稳住身形,隔水朝龙渊喊道:“你若杀了我,凭公子寒现在的身体,不出三日定命丧于此!” 见龙渊没有追来的意思,重又曳水返回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用术法修复被划破的衣裳,倨傲道:“每回都来找我来撒气,打赢了又怎样,你赢一万遍也没本事保得他平安,性命对于凡人意味着什么,你做过人,应该比我清楚。” 接着一眯眼睛,笑容如往常一般甜蜜而纯真:“就算他死了,骸骨埋进土里,养的也是我的枝枝叶叶!如今,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龙渊的长剑泠然落地。 “我真的喜欢,你让给我吧。”桃妖低头道。 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极其率真,仿佛索要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件瓷碗,一本字帖,或者一条新打来的鲜鱼。 龙渊的怒火随着那逐渐停歇的花瓣冷了下去,心中生出无尽悲凉,忽然忆起,许多年前,自己面对年少的公子寒,也是这般不懂相思为何物,糊里糊涂答应了一句话,简简单单要了他的人,本以为只当手中添了一件玩物,却不想赔上一生。 熟视无睹过,新鲜甜蜜过,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的占有过,如今满盘皆输,只剩下一个念想。最好笑的是,想当初那老仙儿提醒其中利害,还自负的以为这世间的风流故事,尽是笑谈。 “好好待他。” 龙渊将长剑收回鞘中,疲倦的拢了拢鬓发,随手一拨竟寻到几根白发,不由一怔,心道老的何止公子寒,自己也已是不惑之年了。 再一抬头,只见公子寒正拎着一只空木桶上山来,拐过最后一道弯,看见龙渊握着剑站在潭水边,身上那件纹采辉煌的华贵鹤氅落满了花瓣,潭边的平地上,到处是削断的桃枝和翻起的烂泥,像刚遭了灾。 公子寒站着看了一会儿,唇边浮出一丝讥讽的笑,道:“我当是去了哪里,原来在这儿练剑,午膳快好了,山里没什么好东西,要是不嫌弃就吃了饭再走。” 他看不见站在旁边的桃妖,径自绕过龙渊,慢悠悠的把木桶丢进潭中汲水,一桶满了,放在地上试了试,竟拎不起来,蹲身倾了半桶,感觉差不多了,擦了擦额角的汗,双手握着木桶的提手,弓着腰踉踉跄跄的往回走。他瘦的脊柱都突出来,每走几步就停下歇一歇,山风吹着那一头半白的长发,佝偻的背影如同一位花甲老人。 龙渊被这骇人的场面惊的失了魂魄,半天才回过神,追上去要抢他手中的桶,公子寒不肯,推搡间掉了木桶,刚汲的潭水哗啦一声尽数洒了,空桶骨碌碌滚出去老远。龙渊去捡,公子寒拦住他,淡淡道:“陛下身子金贵,粗活我干就行,习惯了。” “你别动,我来。”龙渊推开公子寒,不想劲使大了,公子寒瘦弱,被他一推,险些跌进山路旁的灌木丛里。 龙渊无措的站着,手中捧着空桶,不敢动了。 见水打不成,公子寒叹了口子,接过木桶,磕了磕边缘的泥就要下山,刚走了两步,龙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转头,颤声道:“你生我的气?” 公子寒想了想,忽然笑了,依旧是很和顺的模样,道:“你看这水。” “水?” 公子寒点点头:“我这一辈子,就像刚才打水一样,到头是一场空,若真要生气,大概能活生生把自己给气死,这么多年糊糊涂涂的都过完了,如今还计较什么。” “倒是陛下你,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差,还是收敛些吧,再诚心待你的人也有厌倦的时候,不知你现在的枕边人如何,我已是懒得再哄着你了。” 公子寒拨开龙渊的手,回头望着他,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山间的台阶上,龙渊站的高,公子寒抬头看他,只觉得他衣上一重重繁复的章纹和佩饰华贵的刺人眼睛,模样还是好看,这几年添了年纪,下颌不似从前尖了,眼睛也不再上挑,曾经的冷艳尽数化作帝王的端正和威严,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威慑感,仿佛一棵老松,饱经风霜而知苍劲。 公子寒静静的看着他,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想摸他的脸,举到一半,又放下了,摇头道:“仿佛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是这么仰视你,仰视了半辈子,等来这样一个结局,有时候我真想问你,你这颗高高在上的心里,有过我么,有过任何人么?” “龙渊,我没生你的气,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他说着转过身,扶着身边的石壁,慢慢沿着石阶往下走,龙渊愣在原地,桃妖从后面赶上来,握住公子寒干瘦的手,回头忐忑的望了龙渊一眼,终究没有停下。 龙渊一个人站着,只觉得这个秋天格外冷,即便穿着最厚重的大氅,仍止不住全身颤抖,他听到鸟儿在树间抖动翅膀,随后归于一片寂静,整片山林只剩公子寒下山的脚步声。 半旧的一双草鞋,嚓,嚓,慢而吃力地挪动着步子,沿着蜿蜒的山路越走越远。 原来无论用竹篮,还是用木桶打水,都是一场空。 ****** 龙渊在公子寒的小院吃了此生最难以下咽的一顿午饭,饭是棠溪做的,农家菜普通,材料还算鲜美,自家种的新鲜蔬菜,红烧鲤鱼,鲤鱼是山溪里钓的,大而肥美,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蘑菇,炖了一只鸡,一盘炒羊肉,浊酒一坛,两杯普洱,茶叶是用桃花跟货郎换来的,尚可消食去腻。 桌边两人静静对坐,偶尔说一两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筷子在盘中拨来拨去,菜夹到嘴边,咽不下去。 连棠溪都察觉到不对劲,搬凳子坐在葡萄架底下逗狗玩,不知屋里情形如何,不敢进去侍候。 饭吃到一半,忽然下起小雨,秋雨寒凉,淅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往下淌,打在满地薄而脆的枯叶上,发出沙沙细响。 天一阴,整间屋子都暗了下来,龙渊与公子寒吃完午饭,听了一会儿雨声,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龙渊忽然想起以前化解干戈的方法,隔着桌案捉住公子寒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手指。 使剑的手粗糙而微凉,袖口滚着厚重的黑色风毛,曾经无数次抚摸过自己的皮肤,无数次让人心神震颤的失了理智,公子寒清楚的知道龙渊要什么,待指尖走到中指的第二关节,他突然将手抽了回去,开口道:“龙渊。” “我这身子,做不得了。” 停了停,又道:“以后,怕是都做不得了。” 龙渊噢了一声,悻悻的把手收回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沉默了一会,见公子寒只偏着头看雨,忽然觉得憋气,闷得透不过气,抬手抄起桌上的杯子要摔了泄愤,略一犹豫,又放了回去。 从未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这间为了一同终老而买下的小院,是别人的家了,桌上的是别人的东西,吃的是别人做的饭菜,礼貌的客人,没有砸主人家东西的道理。 他不甘的抓着公子寒的手腕,质问他:“怎么就不喜欢了,怎么就做不得了?你躺着不用动,我好好伺候你,你不是一直喜欢我的么,不是从小就喜欢我的么?” 公子寒转过脸,淡淡道:“我倦了。” 龙渊望着他的眼睛,等了许久,没有一丝像是赌气或玩笑的意思,就像一名身患绝症的病人,忘了生的乐趣,也没了生的意愿,一如死水。龙渊忽然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偏头假装去看窗外的雨帘,昏暗的天光把水汽投在他黑而狭长的眼睛里,忽然哑了嗓子:“我还没倦呢……” “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还没倦呢?” 一场恋情,两个人点头才是开始,可无论过程多么盛大圆满或坎坷艰辛,昙花一现或半生周折,到头一个人说散,就合该一拍两散,先走的人解脱,留下的人挣扎。 公子寒极其平静,起身给他面前的茶杯续满水,继续说道:“龙渊,念在往昔好过的情分上,我有一件事求你。” “我没剩多少日子了,到了那一天,你差人来殓了我吧,收拾干净了,赏身装裹衣裳,再赏副薄皮棺材,再不济就从里屋的衣箱拿件新的换了,别让我自己烂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活着的时候没人管,死了总想有个归宿。也不用费事,就埋在这院子里,好歹是个遮雨的地方。” 公子寒手里握着茶盏,拇指在边缘轻轻刮蹭,半晌朝外看了一眼,道:“棠溪年纪小,没经历过生老病死的事,可别吓坏了他,我死以后,你好好安置他。” 龙渊听得心口生疼,迎着公子寒淡漠的目光,道:“这几年,你恨透了我吧?” 公子寒没答话,起身去里屋翻找了一会儿,搬出一只沉甸甸的樟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放的全是龙渊从前常来时备在家中的寝衣,朝珠,黄缎,印玺朱泥等物事,每一样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边缘褪了色,似乎被抚摸过无数遍,大概这些年,它们的主人就在这冷寂的地方,怀抱往昔的余温,等一个再也不会来的人。 公子寒将木匣一合,推到龙渊面前,淡淡道:“我只是希望,当年长安市井初逢,你做你的乞儿,我做我的太子,后来种种都没发生过。” “这些东西你带走,以后不要再来了,你我之间,从此恩断义绝。” 雨越下越大了,万千雨丝落在树叶上,落在溪流中,惊扰每一朵将要绽开的小花和每一只吮吸草汁的蚱蜢,织成一张生机勃勃的网,嘲讽此处的不堪。龙渊环视着这屋里的一桌一椅,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当他结束漫长的流离,忍耐过长久的疾病和饥饿之后,曾经看着手捧药盏守在床边的公子寒,心说这个笑的眉眼弯弯的少年,就像凡人口中说的故乡。 这间亲手买下,亲手收拾,想要一起度过余生的小院,从此之后,再不是他的家了。 数十年来他辛苦经营,立过赫赫战功,威名远播四海,终于保得家人平安,国祚昌隆。然而皇宫虽大,天下虽大,从此之后,他没有家了。 ****** 龙渊告辞时,雨已经下了很久,院外的千里骏马被淋得蔫头蔫脑,几个便衣侍卫也全身湿透了。 龙渊解了缰绳,边走边留恋的回头张望,只见雨水沿着黛青的瓦片流下来,滴滴答答的淌成了一排晶亮的断线珠帘,叮咚响着敲落进水缸中,架上的葡萄熟了,花圃的栀子谢了,院子里积着泥水,公子寒站在屋檐底下送他,棠溪在一旁举着青绸油伞,黄狗使劲抖着脖子上的水,桃妖儿小心翼翼的握着公子寒的手,靠在他身边,喜悦而羞赧的笑着。 龙渊觉得这场景熟悉,回忆了一会,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公子寒也曾如此小心而又充满喜悦地握着自己的手。 秋雨蒙蒙,山路泥泞难行,跑不得马了,龙渊握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孤单的一个人影走在雨雾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成了萧瑟背景中的一个小黑点儿,又转过一道弯,彻底看不见了。 公子寒静静的站着,一直到雨停风止仍不离去,天色渐渐黑了,棠溪把油伞全撑在主子头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黑黄的手一把接一把的抹脸上的雨水,一句怨言也不敢哼。 公子寒抬头看着那伞的竹骨,心说明明雨水都被挡住了,为何脸颊一样冰冷而湿凉呢? “你舍不得他,为何还让他走?”清凌凌的声音忽然在脑后响起。 公子寒诧异的回头,只见一名粉衣少年立在身后,分明就是那梦里的花仙,他暗自掐了自己一把,不是梦,还醒着。 公子寒擦了擦眼角,做出平静的样子,道:“舍不得,所以不等了。” 恩断义绝的疼痛,至少比每天每日,永远看不到头的期望与失望,来的简洁畅快。 少年偏了偏头:“他走了,你会喜欢我吗?” 公子寒楞了楞,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你不明白,人一生的情爱并非无穷无尽,就像一碗水,有人泼泼洒洒,到处留情,对每个人都只能浅尝辄止;有人情深意重,全数一倾,从一而终。至于我对龙渊……” “我对龙渊,就像倾了水,又砸了碗吧,一生经历过这样一次,便是死,也无憾了。” 第二十七章 下山之后,龙渊将征用了七年的行宫物归原主,收拾了宫中物品,带人连夜赶往长安。 东海之滨离都邑甚远,初秋的雨水绵绵不绝,半片山河都被浸的冷湿而泥泞,龙渊心灰意冷,只想快些离开浮生山,一路催着队伍赶路。刚回宫就先听闻一个消息:有一股势力趁皇帝东行,举起讨逆旗帜举兵谋反,目前已被平定,由留守长安的武将穆篱看押待审。 待细细调查,这批人的头领正是龙渊篡位时斩杀的一批臣子的远房宗嗣,因为高官之间常有联姻,九族诛杀不尽,因此有一小部分被发配边关,渐渐被人遗忘了。这批人一直对龙渊心怀怨恨,从边疆流窜回中原郡县,借着宗教聚会的名义向百姓游说宣讲,称先皇的传位遗诏是假,先帝也并非得急症而亡,而是被人谋害,弑君之人正是龙渊。 公子寒在位时爱民如子,感怀他的人不在少数,这个秘闻一出有如惊雷,侠义之士纷纷入伙,但从民间召集来的士兵根本称不上训练有素,又一向惧怕龙渊的手段,因此还没攻进皇宫,听说皇帝提前回归,率先起了内讧,不久就分批投降了。 龙渊从浮生山回宫时已是深夜,一路心力交瘁,听说叛乱已平,便没在书房停留,直接回了承天殿,吩咐宫人守门,径自去沐浴准备就寝。 大约先睡一觉,就能忘了公子寒的话,就能打起精神,再想别的对策。 不想头发还湿着,外面突然传来吵嚷之声,刚系好腰间丝绦,内殿的门就被人撞开,武将穆篱风风火火的冲到龙渊面前,仿佛根本没注意到皇帝此刻正披头散发,开口便道:“陛下,谋反兵士共五万余人,尽已被赶到北郊的一片低谷,还是按老规矩,都杀了吧?” 话音未落,穆篱背后忽然滚出一个白衣儒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杀不得!这些都是无辜百姓,当兵只为混一口饭吃,既然已经投降,陛下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以示陛下体恤百姓!” 穆篱闻言狠狠剜了那儒生一眼,大声道:“当初有多少叛臣都是如此处置的,我与陛下共同征战多年,陛下的脾气我最清楚,你还不快快退下,少胡言乱语的让陛下烦心!” 说罢转头看着龙渊,气哼哼道:“这穷酸文人冲到军营跟臣聒噪了半夜,听得人耳朵生了茧子!臣深夜进宫就是想让陛下评理,陛下说说,若身为百姓不好好在家种田,倒拿刀来谋反,这等贼人还能算无辜百姓吗?若不杀了警示世人,明日你也谋反,我也谋反,恐怕要天下大乱了!” 那儒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你这莽夫只懂打仗,不懂治国!当初天下动乱,自然要严惩叛贼以震慑世人,但如今四海清平,百姓安居乐业,谁愿意反呢,此次没费一兵一卒就破了敌军,说明这些士兵根本不愿参战,只是被奸人所骗,贪图一点饷银,怎会有你说的什么你谋反我谋反之言?若陛下此时还一味强行镇压,反而让天下抓住陛下不仁的把柄,寒了百姓的心!乱世当用重兵,太平当施仁政,这才是安抚民心,保得江山安定之理!” 儒生许之凡能言善辩,满腹经纶,在龙渊于水云殿组织小朝廷时就被招做帐中幕僚,入仕十年有;武将穆篱身材魁梧,骁勇善战,一身威震三军的好功夫,脾气爆烈如野马,却十分耿直率性,没有半点儿机心;两人平时深得龙渊信任,举止也格外放浪些。 然而这次实在太过分,两人还在拌嘴,殿门忽然又被撞开,一大群身着深色朝服的官员摇头摆尾的冲进来,看样子已经在殿外候了许久,一帮站在穆篱身后,一帮支持许之凡,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起来,言官善辩,武官嘴笨,几个回合下来个个急的面红脖子粗,要不是皇帝在上,几乎想动起手来。 龙渊阴着脸,气的浑身发抖,只觉得被满屋的吵嚷声逼得人头痛欲裂,终于再听不下去,抄起枕边的一柄白玉如意朝穆篱脚边掷去,上前飞起一脚,狠狠把他踹倒在地,厉声道:“放肆!深夜擅闯朕的寝殿,什么谋反不谋反,朕看是你们想谋反!” 满屋官员一愣,霎时全闭了嘴,一个个跪着,大气也不敢出。 龙渊一把将榻前所悬帷帐连帐顶的一排小银钩子哗啦啦全扯了下来,又取下架子上的宝剑,铮的一声顶在那儒生额头,吼道:“不论老壮,每人赏二十板子,马上给朕滚出去,多言的立刻革职,如有再犯就地斩首!” 这一声让众人都白了脸色,暗叹一声不好,龙渊平时虽雷厉风行,却从不是刻板于规矩的人,看样子今日本就情绪极差,当即谁也顾不得风度,行完礼就连滚带爬的往外跑,待众臣全撤出去,穆篱站在门口,转头对龙渊道:“陛下,北郊那五万叛军,到底杀还是不杀?” 龙渊独自站着,五指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跳,失了血色的脸衬着墨似的散乱长发,在寝殿影影绰绰的烛火中显得说不出的妖异恐怖。穆篱远远的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觉得陛下与往日有些不同,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杀!一个活口都不留!”连日的愤怒和不甘如脱缰恶兽,龙渊只觉得全身血液如同沸腾,一股怪力从四肢百骸冲出来,五官扭曲变形,喉咙被怒火烧得喑哑,恶狠狠道:“连同承天殿今晚当值的所有太监,婢女和侍卫一起投入天牢,明日午时,与叛军一同坑杀!” 这实在不像龙渊会说出的话,穆篱一愣,转头想去问许之凡的意思,见他也面露疑惑,脚步就停了一停。 龙渊紧紧抓着榻前剩的半张帷帐,呼吸缓慢而深长,像在努力克制什么一般,半晌抬起一双混沌的眼睛,盯着两人道:“再不走我连你们一起杀!” 所有人撤出寝殿,两扇大门紧紧掩着,连宫人们都被赶了出去,聚集起来为突然到来的噩耗惊掉了魂,谁也不知道陛下怎么一夕之间变得如此残暴,死一般的寂静中传来一声细细的嘤咛:“若是寒公子还活着就好了……” 立刻有人嘘了一声,然而更多的人闻言一怔,皆用衣袖掩面,无声痛哭起来。 事件的始作俑者还没走,见此情状,许之凡气的点着穆篱的脑门,结结巴巴骂道:“你、你这败事有余的葱头,你这胸无点墨的骡子,你、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反正你皮糙肉厚,我看今天所有人的板子都该你来挨!” 穆篱达成心愿,此刻却低着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殿外传来臣子挨罚的哀嚎声,许之凡长叹一声,下意识的在光滑的下颌摸了一把,甩了甩袖子往外走,临走前回头朝内殿紧闭的大门张望一眼,年轻的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悲悯之色。 ****** 龙渊在榻上盘膝而坐,双手在两膝头结印,慢慢调匀呼吸,试图镇定精神,不想平时一向畅通的气脉今天不知怎么了,好似有一团郁气结在胸口,左突右冲想要挣脱束缚,越是用心法控制,那团混乱的气息就越是狂躁,打坐还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全身滚烫,黄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不住地往下淌,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后背的寝衣更是如被水泡过一般。 龙渊猛的仰起头,离水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然而喘得越急促,心里的那点清明反而越离越远,全身如被烈焰炙烤,不知不觉解了手指的印,两手紧紧抓着膝头,最初的燥热过后是被大锤重击似的痛,仿佛每根骨头都被敲碎,扎进柔软的肉里,切断每一条筋脉,耳畔一遍遍回响着公子寒的声音:“你我之间,从此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为他付出一切,百年后也不得善终,为他不惜逆天改命,守住这江山的数十载太平,一个人被困囿在这坟墓一般巍峨却冷寂的宫殿中,换来他一句恩断义绝,凭什么? 原来人间与天界不同,人会老,心会变,凡人的生命不过弹指一瞬,再美的红颜终将化作枯骨,再巍峨的宫阙最终陨殁于尘埃,最显赫的家族也逃不出覆灭的命运,万事万物,终究归于变化,归于无常,归于虚无。 既然如此,这样无意义的生命,留它作甚,这样易变的情爱,要它做甚!既然仙者无情,这样肮脏的尘世,又悲悯它作甚?! 不如砸碎它吧,毁了这为他才留下的清平世界,毁了这些叵测而易变的人心,终结这些蝼蚁般懦弱又贪婪的生命,将那不仁的天界和所谓的道义也烧个干净,焚了地府,拘了公子寒的鬼魂世世守在自己身边,若世间没有永恒,不如砸碎一切,创造永恒吧! 龙渊扶着床帏大口呼吸,挣扎着站起来,取来架子上的长剑,宝剑出鞘,阴寒的剑身映着一张扭曲的脸,他猛的抬起眼睛,只见眼前一切都变了样子。 大殿还是原先的承天殿,但到处充斥着乌云浊雾,幽魂穿行往返,妖异的女魅围着他打转儿,尖声大笑:“我等皆为死于战乱的厉鬼,特意从阿鼻地狱赶来听从帝君号令,杀吧,杀了他们,平了三界吧!” 女魅一挥衣袖,大殿霎时有如修罗场,业火熊熊燃烧,世间百种情状在各个角落一幕幕上演,他听到战鼓和将士们攻城的呐喊,看到战场的白骨和尸骸,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士兵睁着不甘的眼睛,他看到战火中被焚毁的村庄和田地,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挖草根充饥的少年,母亲抱着怀中饿死的孩子。 不知是哪个王朝的覆灭,君王持剑自缢,泪眼朦胧的姬妾抱石投井,少年皇子将白绫系在房梁上,咚的一声踢翻了凳子,悬在半空的一双脚……大军杀进来了,来不及出逃的公主被兵士凌辱,新王坐于龙椅之上,满脸恣意而畅快的笑容。 紫微帝星在天际闪着神秘而炫目的流光,自古皇权染着鲜血,历史脚下尸骨成堆。 “自古帝星明亮,皆有改朝换代之兵祸降世。”女魅的声音蛊惑般在耳边响起,凉而腐臭的鼻息拂着龙渊的面颊:“昔日黄帝,今日蚩尤,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帝君决断吧!” 第二十八章 “自古帝星明亮,皆有改朝换代之兵祸降世。”女魅的声音蛊惑般在耳边响起,凉而腐臭的鼻息拂着龙渊的面颊:“昔日黄帝,今日蚩尤,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帝君决断吧!” 龙渊抬起一双混沌黑瞳,将手中长剑缓缓收入鞘中,置回木架之上,几个最简单的动作已经叫人费劲心力,莫名的澎湃怒意不断在肌理骨骼间膨胀,那女魅犹如呜咽般的鬼声里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接连不断的煽动着心底的欲望,心里一个声音不断附和,人命本如草芥,人生不过一瞬,若以这群蝼蚁般的世人,换三界一个永恒的新秩序,换心爱之人世世相随,有何不可? 天地不仁,仙家不仁,若万物总归于消亡,即便戮尽苍生,有何不可? 若费尽心力,只换来一句恩断义绝,便毁了这国祚,看他的报应,又有何不可? 寝衣已经在方才的燥热中褪去,精壮的上身覆着油汗,一头乱发沿肌肉线条蜿蜒伸展,龙渊被勾了魂魄般盯着那女魅,身体却遵循着最后一丝理智,双手抓住帷帐,艰难地爬回床榻,盘膝凝神,两手重新结印,仿佛在与那幻境斗法,龙渊的眉头越蹙越紧,脸上的痛苦之色达到极致,手心突然显现清冷白光,如利刃穿透满室浊雾,直迫的恶鬼退避三舍! 殿中幽魂和不知名的女魅见此情状,越发急切的穿梭往返,尖声嚎叫:“他再不肯等你,天帝负你,公子寒负你,天道亦不垂青于你,还保这江山作甚?不如杀了他们,灭尽凡尘,自己来做这三界主宰……”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嚷,不断涌现的厉鬼身着破败衣衫,挤满了殿内的角角落落,伸出腐烂的指爪要来拉龙渊的衣角。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侍女太监们的惊声尖叫,原来天空不知何时突然乌云大作,一声破天般的霹雳,仿佛天空被击漏了窟窿,狂风卷着浓重的土腥气哗哗的往下泼洒。 这便是天谴么? 承天殿的长条窗格蒙着绢纱,映出摇曳的竹影,鬼魅在树间穿行,以头撞窗试图破窗而入,那殿内女魅得意非常,袅袅娜娜卧在龙渊身侧,枕着他的膝头,手指抚摸他的手背,仰起脸道:“帝君若下定决心,不仅公子寒的魂魄从此任你驱使,即便三界鬼妖人神,只要帝君喜欢,一律可以收入帐下……” 说罢又一挥衣袂,大殿兵戈之声忽然停歇,公子寒推开殿门朝龙渊走来,依然年轻温润,衣饰华美,正一件件解开衣衫,面容如同醉了酒般酡红,软绵绵的哼道:“相公,今夜可要好好疼我……” 龙渊本在疯狂中挣扎,听见公子寒的名字,忽然获得一丝清明,待看清他在幻境中的样子,不由朗声大笑,道:“手段这般粗劣,也想蒙混于我!” 笑完只觉得恍若五脏六腑都猛然归位,神智分外清晰,一股浩然正气从足底升起,渐成灌顶之势,龙渊两道剑眉拧成疙瘩,左手在胸口结印,右手以掌为刃,凌空在眼前重重一劈,颤声怒斥道:“何方鬼怪,竟敢冒犯仙家,妄图引我堕入魔境!还不速速退散!” “破!”随着这声斥骂,手刀以疾风之势划破空气,掌缘溢出殷红鲜血,只听殿中凭空响起穿金裂石之声,清音回响不绝,激荡起一圈圈涟漪朝四方扩展,殿中鬼魅如临大敌,纷纷惊声逃窜,涟漪过处,近处来不及躲避的幽魅身形如风中蛛网般破碎消逝,远处的则竭力穿墙而逃。 那幽幽女魅不甘离去,在半空转着圈子,恨道:“莫要假装仁善!鬼由心生,你造下万古杀业,现又心存灭天之念,我等才被召集至此,既然只差一步就能遂了你心中所愿,为何又拒绝我等相助?这污浊人世,哪里值得留恋?” 龙渊用手指拨开覆面的散发,一把抽出宝剑,指着面前那女魅,道:“凡世有千种痛苦,我所经受的不过万分之一,但若如我者成千上万,世间痴情者成千上万,岂不又是可爱至极?若连苦难都率真可爱,有何理由被一干自负的仙家视为草芥?我又有何理由判人之生死?” 女魅裙裾飘摆,眼中更有恶毒之色,十根指甲突然边长,原本美艳的脸化为骷髅,殿中怨气大盛,方才逃走的厉鬼见此情形,纷纷赶回来助阵,一时鬼影森森,竟有冲天之势。 女魅两手扼住龙渊喉咙,厉声道:“你有凡人之情,早已不配为仙,若此时不与我等携手,日后被永镇昆仑山底,便再无翻身之机!” 龙渊只觉得气息渐弱,离开浮生山后本就一直愤恨交加,心魔难抑招来恶鬼,险些走上邪路,此时听女魅所言,耳畔如惊雷炸响,前尘种种如云烟般闪现,瞬间醍醐灌顶,困顿百年之久的疑惑豁然开朗。 都说天地不仁,仙者无情,我自诩超然物外,却不知怜悯那痴妖而堕入凡尘,今日又因不恤苍生而险些堕入魔道,若再不觉悟,怕真要负了曾比天地的寿限了。 心思一定,不由冷笑道:“汝等蠢物!仙家所谓无情,并非真正不懂凡间之情,而是感悟万物无常与变化之理,人会死,树会枯,朝代有兴亡,皇权会更替,因此才超脱轮回之外,不被世俗执念所困。世间有万般苦难,众生挣扎如泥中之莲,若连仙道神佛都无情无义,不加以悲悯抚恤,我等与魔又有何异?” “我便要告诉你,我司掌权势,生性藐视生灵,喜爱杀伐。若是从前的我,你如此挑唆,说不定真的灭尽三界图一个新鲜,但如今我珍爱公子寒,便知世人皆有所钟情之人,我知失去他的痛苦,便怜悯天下人失亲之痛,我答应过他,替他守住这江山,你这魔障大可诱我千遍万遍,我即便立刻自尽,也不让九州百姓个个痛失亲人,成日生活于水火之中!有此情思,就算从此做不成仙,也比曾经无知无觉的万年过的透彻!” 那女魅闻言忽然双手抱头,仿佛被烈焰灼烧,极尽狰狞之态,半晌张开黑洞洞的巨口仰面长啸,与此同时殿内业火大盛,焰光由青黑转为橙黄,游荡的黑影四下逃窜,幽魂鬼魅尽在煎熬。 “仙与人的区别,不在有无情爱,而是在于能否分辨善恶,心有情爱才知慈悲,明辨善恶才能心知有不可为而不为,仙家看似无情,实则心中至情,天地看似不仁,实则至仁,道法自然,乃出自天地之大情义。” 那女魅失势,方才蛊惑人心的力量也不复存在,龙渊的心智逐渐坚定,面色恢复往日冷峻严厉,猛的持剑一跃而起,朝那女魅凌空刺去! 霎时殿内又出异象,只见眼前图景如水波般剧烈晃动,空气一层层泛起涟漪,鬼魅呻吟哭泣,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吸进深渊,不出片刻竟尽数被清理干净,遮眼的浓雾逐渐散开,大殿恢复平静。 龙渊全身一颤,募得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沉天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端坐于床榻之上,全身并无一丝伤痕,宝剑好好的横置在檀木架上,也无打斗过的迹象。 殿中蜡烛都燃尽了,烛台斑驳着银蜡,三脚瑞兽香炉早已经凉透,抬头看时,窗纸也映出了泛白的曦光。 龙渊起身推开窗扇,清风扑面而来,树间鸟声啁啾,原来已是黎明时分。 竟然在榻上坐了一夜,那刚才的风声雨声和妖魅鬼影,都是幻象? 龙渊靠在窗边,漫长而险恶的一夜过后全身酸软,寝衣松松的挂在身上,不知一夜出了多少汗,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竟结出一层盐粒,想必形象甚是狼狈。然而那股在胸口乱撞的狂躁之气却不见了,龙渊坐回榻上调息,只觉得如获新生。 就连这段时间一直盘桓在心头的戾气都一扫而空,五脏六腑如被洗涤,从头到脚说不出的舒畅。 龙渊起身活动身体,边踱步边思索那幻境与昨晚心智失控之间的关联,想着想着,忽然记起穆篱与许之凡争吵,皱起眉头,朝殿外高声喊道:“来人!” 话音刚落,龙渊猛然抬手挡住眼睛,只见青铜殿门的缝隙焕发出一道道细如刺芒的金光,穿透浮荡着尘埃的空气,照亮整间殿宇,耳畔清清楚楚地传来了说话声,不知发源于何方,势如洪钟,语气庄严肃穆:“历时两百七十三年,终于度过心劫,我等恭贺帝君重回仙班。” ******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那号称要游历百年的老仙儿! 龙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步推门走出寝殿,内殿空无一人,外殿同样空无一人,待从正殿大门走出,站在台阶前沐浴着清晨霞光时,龙渊忽然停住步子,被此情此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宫每间殿宇的守卫和宫人,并赶来上朝的大臣,无不朝西方蚁伏跪拜,往上看去,只见西方天宇呈现漫天红霞,天兵天将在云间布阵,手持兵器将皇城重重包裹,人数之多无法统计,乌压压的竟一眼看不到头。 那老仙儿一身宽袖道袍,头戴混元巾,正带着几名道徒从天边缓缓而来,身旁一位手持净瓶,面容慈善的白衣妇人与他同往,正是南海观音,一干大小仙家在后面跟随。 祥云在殿宇屋脊的正中停下,并不接近,诸位故人与龙渊相视而笑,互相行礼问候,一时祥云漫天,佛光大盛,颇有将天庭搬至人间之态。 南海观音从净瓶中抽出柳条,朝龙渊身上点了几点,笑道:“明辨是非,心怀善念,才能妖邪不侵,帝君历劫数百载,终于冲破心魔,可喜可贺。” “净水虽不能补全修为,总比血肉之躯好些,望帝君往后多行善事,我等在仙界摆宴,静候帝君大驾。” 龙渊颔首称是,众仙不便在人间久留,相谈片刻便驾云离去,等身边只剩了那老仙儿,龙渊一把扯住他的胡子往殿内走,斥骂道:“你这老东西,折腾了我这么久,就等着这一天吧。” 老仙儿却一边哎呦一边跺脚,翻白眼道:“不知好歹,这些年我为了你的事几乎跑断了腿!今日老朽是特意奉旨前来伏魔的,三十万天兵天将在你殿前守了一夜,静听殿内摧枯拉朽,若你有一念之差,当即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局势何其险峻!好在你能冲破魔境,得道顿悟。” 又道:“心魔滋生厉鬼,你生性冷情自负,看似清净无求,却不知这正是心魔之源,手握重权而不知心存仁爱,也不知人命与真情之可贵,若有一日略加撩拨,轻则连累天下苍生深陷战乱之苦,重则堕入魔道,酿成灭天大祸!为仙时你有万载修为能强行压制本性,然魔障不破,终究算不得圆满,倒是天帝的办法好,你负了一只狐妖,便罚你来人界尝尝这红尘诸种无奈别离,求不得之苦,什么时候学会慈悲,什么时候让你回去。” 他说的轻巧,但龙渊想起方才的数十万天兵和昨夜厉鬼哄诱之语,深知其中利害,当即深深作揖,谢道:“这是大恩,我记下了。” 这个郑重的谢还没有说完,那老仙儿得意的捋须笑道:“别谢别谢,老朽自得其乐的很。” “老朽见帝君自负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认错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低头的时候,此番被那小公子整的如此憔悴,操碎了心却换来一个被人厌弃的下场,实在有趣,有趣至极!” 龙渊被他顶的噎住,却一句辩驳之言都说不出来,想起自己与公子寒走到现在的地步,不由心中凄惶,过不了多久他便要重回天庭,那小公子却时日无多,从此怕是缘尽了。 人间千回百转,总是误会和遗憾,手眼通天也算不出人心变化,龙渊往后退了一退,苦笑道:“此生实在对不住他,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拜托仙翁一件事,往后若有什么对他好的,你就去办,至于因缘如何,我还是不问了。” 老仙儿见帝君被折腾的连说话声都小了,乐得哈哈大笑,对龙渊摆手道:“他的命数我也不知道,按说他助你度劫,对天界有大功德,又心性善良,理应投生个好人家享清福。但他受人摆布了一辈子,总得有个自己做主的时候,天帝的意思是全凭他的心意。” “依我看,你俩闹成这样,以后肯定没戏,没戏唱啦!” 老仙儿卖了半天关子,把龙渊急的上火,终于遂了心愿,凑到他耳畔低语了几句话,掩口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要是说走了嘴,可就不灵了。” 龙渊听完,本来就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老仙儿把话带到了,就要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龙渊忽然赶上来,扯住他道:“还有一事。” “那白狐死了二百余年,不知身上的毛发指甲,或者骨骼等物是否还能托地仙们寻到?我实在想替他把三魂七魄凑齐,我欠他一条命,更欠他一句抱歉。” 龙渊拱手作了个揖,恭敬道:“拜托了。” 老仙儿思忖了一会儿,应道:“姑且一试。” 说罢挥了挥拂尘就走了,这一走,可就真的再没回来过。 ****** 此后一切照旧,龙渊依旧做他的皇帝,只是政事更顺手了,当日仙家显灵的事被爱嚼舌头的宫人传的沸沸扬扬,众人皆道当朝皇帝有神仙点化,更有天兵护佑,对其愈发恭敬。 龙渊释放了被赶到北郊的叛军,不仅没有责罚,还拿出国库银子安抚,让他们回家去,种地的种地,做买卖的做买卖;承天殿的宫人也没有获罪,此事传出,百姓皆赞皇帝仁厚。 浮生山中小院的日子也一切照旧,龙渊再没有东行,只是时不时差手下送些吃食用具,那桃妖见两人信守约定,也就不再阻挠,但无论宫人送来什么,公子寒只是把东西用匣子装了,随手搁在后院里,从来没有动过。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浮生山传来公子寒病重的消息,龙渊日夜兼程赶赴山中小院,到达时公子寒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龙渊想进屋看他,棠溪和桃妖儿一同拦在门口,说公子吩咐了谁都不见,龙渊急得一人甩了一个巴掌,冲到病榻旁,公子寒鬓发皆白,面颊呈现死者的灰气,瘦的只剩一副骨架,一双眼睛满怀不甘与愤恨的盯着屋顶,仿佛在责怪龙渊不遵守他的遗愿。 龙渊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解释,只是紧紧攥着他枯瘦的手,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你等我,你等着我。” 公子寒的目光流露出讥讽之色,然而龙渊毫不介怀,把这句话反复说到哑了嗓子,说到公子寒彻底闭了眼,他还不依不饶的在棠溪和桃妖的哭声里念叨:“你等我,一定要等着我,你再等我最后一次!” 棠溪以为龙渊悲伤傻了,在他拉着尸体不撒手、又念了一整天后,终于忍不住端了一盆冷水当头朝龙渊浇下去,结结巴巴道:“公子已经走了,不可能再等了。” 龙渊挂着满脸水珠回头对他怒目而视,棠溪一下子闭了嘴,他想,即便傻了,皇帝还是皇帝,狠起来还是会杀人的。 不顾两人的极力反对,龙渊带着一身冰渣子离开时,还是带走了公子寒的遗体,听说不久之后,龙渊公布了先皇一直隐居于山林,近日才新丧的消息,长安举办了一场规模空前宏大的丧仪,举国百姓为先皇戴孝,据说有百姓感念公子寒恩德,一月不食荤菜,也有人为他修庙建祠堂,数月不穿红衣。 公子寒的棺椁被以最高仪制葬于陵山,每天都有百姓来山下遥遥祭拜。 后来又听说了一桩奇事,浮生山的碧桃在山中废皇离世那日忽然尽数开放,仿佛吐出了一生力气,每一根枝条都压满花苞,花朵大而旖旎,呈现血般的正红色,此时正值隆冬腊月,漫山遍野的赤红花朵衬着皑皑白雪,远远望去,直叫人触目惊心。 然而从那之后,漫山桃树一夜枯死,浮生山从此再不开桃花。 过了不久,皇帝龙渊用一封八百里急诏,从将公子寒隐居多年的六弟淮王从蜀中招进都城,淮王性情平和敦厚,一向与世无争,但这帮亲王在做皇子时都很看不上乞儿龙渊,明里暗里欺负过他不少次,听说他要见自己,淮王吓得在长安城外几次想要服毒自尽。 没想到,龙渊并没有要他的命,反而接他进宫,处处耐心提点,像当年辅佐公子寒一样,用了一年时间将政事逐渐转手给这位年轻的亲王。 公子寒去世一年零两个月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里,龙渊差人将承天殿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切按照十多年前两人共同生活时的样子布置,摆了一桌当年公子寒喜欢吃的小菜,吩咐宫人守住殿门,将玉玺和朱笔端端正正的放回锦盒,然后一个人钻进被衾,听着窗外的鸟鸣,静静安睡。 宫人们闯进内殿时,龙渊已经去世多时,身体冰冷,表情却很安详。 宫人掀开绸被,发现他身边放着一件旧锦袍,面料华贵,花纹朴素,保存的十分完好。在宫中侍候多年的嬷嬷看了一眼就失声叫出来,说这是当年寒公子的东西。 龙渊的手伸出被衾外,五指微微蜷曲,像在等一个人来牵着,新来的宫人不知内情,悄悄询问这是何意,老嬷嬷便像唠家常一样,一边为龙渊换寿衣,一边将二十年前一个禁忌的故事讲给后来的人听,小宫女直咋舌,偏着头问:“先皇的魂魄真的还会来接陛下吗?” 老嬷嬷被阳光刺得眯着眼睛,手里的动作一停,唇边露出一丝玄秘的笑容,轻轻道:“会,你们不知道,当年先皇在世时,对咱们陛下有多好……” 龙渊到底有没有等到公子寒,没有人会知晓,然而有一件事却清清楚楚,当年那从长安街头带回来的小乞儿,为这江山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龙渊辅政七年,在位十一年,期间国泰民安,无愧先祖。 他一生无妻无子,按照遗诏,皇位传给公子寒的六弟淮王。 同样遵照遗诏,龙渊的丧礼进行的悄无声息,一口薄皮棺材收殓尸骨,趁夜葬于浮生山一间敝旧小院的葡萄架下,坟头没有立碑,每年有几拨侍卫被遣来轮流看守,因为东海离都城太远,又过了些年,便荒芜了。 知晓内情的村中百姓把这名生前威名四海的皇帝引为传奇,故事一代代传下去,每传一次就篡改一点,直到出现了一个神乎其神的版本,说这位皇帝本是天神下凡,腾云驾雾,能掐会算,伸手能驱纵天兵与鬼兵,念一句符咒就能呼风唤雨,就连当时那漫山桃花,也被传为花中妖孽。 这个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羁,但比那些自以为了解真相,又爱评论政事的长安城百姓口中所言,多少还可信一点。 第二十九章 却说公子寒殡天前的最后半年,随着天气转凉,他的身体越来越不中用,一点儿风都经不得,天天躺在榻上,闻着身上发馊的味道,盯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出神。到最后水米不进,只能睁着浑浊的眼睛喘气,但头脑还清醒,回想锦衣玉食的少年时代,恣意风流的青年时光,对比如今的孤寡和贫困,更觉得痛苦难捱。 重病了半个多月,终于万念俱灰,偏偏这条命如裹脚布般又臭又长,一直熬到入冬,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小院却来了一位客人。 龙渊来的急切,身上卷着凛冬的寒气,肩头的落雪尚未融化。 公子寒心中凄惶,心说自己活着时他不来相见,死前送别又有何用处?再说他有满宫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娇妻美眷和俊俏少年,自己这骇人的残躯,若与他相见,岂不是连最后的回忆都毁了? 示意棠溪赶他出去,龙渊却一把攥住自己的手,伏在耳畔说:“你等着我。” 公子寒一怔,只想狂笑三声。 何等讽刺!何等可笑!你负我一生,有何面目在我临终前要我再等着你?我哪有时间,就算还有,我又怎会一蠢再蠢,此生为你不得善终,连轮回转世都不得安宁? 终于维持不了多年强装出的平静,悲愤、讥讽、懊悔、绝望等千般滋味涌上心头,逼得人五内俱焚,公子寒胸口剧痛,心想若还有一丝气力,定要坐起来与那乞儿拼个你死我活,质问他为何忘恩负义,为何始乱终弃,为何自己一腔赤诚,换来他冷漠如斯? 你等着我,你一定等着我,你再等我最后一次。 龙渊一夜未睡,泣血般在榻前翻来覆去的说着,念到喉咙喑哑、双眼赤红,仍不依不饶。一直说到公子寒连声喟叹,从榻上慢慢坐起来,绕到他身后,亲了亲他的发顶,回答道:“我此生过得不堪,心里确有万千遗憾,却也不悔,你不要难过。” 说罢从背后圈着他,将侧脸枕在龙渊肩头,依依道:“你要是舍不得,就留下陪我几天,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龙渊仿佛没有听见,根本没理睬自己,棠溪却放声大哭起来,叫道:“公子已经走了,不能再等了。” 公子寒一惊,抬头一看,果然榻上躺着一具干瘪肉身,面色灰白,两腮深陷,全身衣裳又旧又脏,泼泼洒洒溅满了药汁。而自己已经双脚离地,身躯格外轻盈,他回头一看,只见黑白无常二使并排站在窗外,朝他勾了勾手指,阴声道:“时辰到,上路吧。” 原来自己已经死了,死相如此难看,死前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公子寒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咽了一会儿,对龙渊哀声道:“我走了,你一个人好好过。” 说罢拭去眼角泪痕,走到院外,对鬼差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请无常为我戴枷,即刻就可启程。” 那黑白二使长得十分骇人,阴森森的说话声也让人毛骨悚然,但却并不凶恶,互相对视一眼,那白无常表情有些古怪,对公子寒道:“你本是帝王,身份尊贵,就不用锁了。” 公子寒不由疑惑,心想都说阴曹地府是最公平的所在,怎么死人也有尊卑之分、待遇有别?转念一想,难道他们认为自己富贵,想索要一些钱财?当即又深深行了个礼,愧疚道:“不瞒无常,我虽做过帝王,但临死过得困顿,恐怕要亏待了二位。” 那黑无常也十分礼貌,还了一个礼,道:“公子误会了,我等拘过的魂魄千千万万,常听他们说起公子做皇帝时十分仁善,心存敬意才对公子格外优待些,并不是贪图钱财。” 又道:“公子是否还有心愿未了?我们可等待一段时间,公子若有事,尽管去办。” 公子寒更为惊异,心说原来人间的志怪小说都是胡写,黑白无常哪像传说中那般苛刻?除了长相吓人,行为举止却是最谦和有礼,看样子还是人心愚昧,只知道以貌取人。 自己确实想再看一看龙渊,但见黑白无常如此恭敬,却不好意思让他们等了,当即回答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我并不介怀,就不耽误鬼使的工夫了,请无常为我带路。” 黑白无常听他这么说,透过窗扇朝小屋瞥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两人交头嘀咕了几句,对公子寒道:“那便上路吧,此去山高路远,公子又如此瘦弱,咱们不如走的慢些,若有哪里的景致美丽,公子大可停步观赏些日月,等游玩腻了再叫我们,也是可以的。” 公子寒无言以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阳寿未尽,这两位鬼使拘错人怕责罚才出此下策,但又不好明说,心想活着躺如死尸,死了倒能任意飘荡,还不如死了吧。于是也不点破,跟在无常身后慢悠悠的走。 此去山高路远,可真是远,公子寒一直以为同天的死者没有一千总有八百,鬼差却只有两位,为了节省时间,人一死,应该片刻就到地府。此次自己死了,才知道原来地府有十万八千里路,远到两位无常得轮流押送,一位带自己赶路,另一位就拿着鬼册不知去了哪里,等他赶回来,带路的这位再接过鬼册消失。 公子寒被无常带着,白天赶路,夜晚在敬鬼的庙宇休息,逛了五岳奇山,看过长江黄河,游览了苏杭风光,还大模大样的坐了一回游船泛舟西湖,更别说登览黄鹤楼,拜过孔子庙,挤在人堆里逛庙会,兜兜转转的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终于公子寒憋不住,问鬼差道:“敢问无常大人,咱们还要走到什么时候?” 问完有点心虚,想到两位如此受累,自己还抱怨,实在不该,又赶忙补充:“我并不是嫌路远,只是怕耽误鬼差的时间。” 当时押送他的是白无常,两人正在庙里,一人抓着一只供奉的甜桃在啃,白无常闻言有些不自在,偏过头敷衍道:“快了,快了。” 又急忙转移话题,坐到公子寒身边,问他:“这位公子待人如此和善,长得又清秀,生前想必很受人喜欢,不知公子可否讲些经历?人间儿女情长让人肝肠寸断,我无缘体会,但也爱听些故事。” 公子寒那时已经跟无常混熟了,一点也不觉得他们面相可怕,便叹了口气,道:“这故事讲出来,真要让人笑掉了大牙。” 说罢便把怎样结识龙渊,怎样与他一同长大,一起读书练剑,后来继位,平叛,九死一生,两人情意日笃,相互扶持的故事讲给无常,讲到动情处眼露温柔,仿佛还在宫中与龙渊日日相伴,后来说到他篡位夺权,把自己弃置在山中小院,数年不闻不问,不由喉头哽咽,道:“若不是那花仙相助,我恐怕早就饿死山林了。” “即便龙渊待我如此无情,我还是……”公子寒双手抱膝,怔忡的望着庙宇窗外的一轮明月,道:“我还是喜爱他,恨毒了他,也爱极了他,但我这一生却是为他断送了,就连死,也是难耐忧思,郁郁而终。说来也可笑,若他真的对我无心,我恐怕早就放下了,偏不知怎么回事,他虽然不来,我总觉得他惦记我,那神情举止实在是骗不了人。” 说完发现那黑无常不知何事也赶到了,两名鬼使围着公子寒,都听得十分认真。 黑无常来得晚,听公子寒提起仙人,问道:“据我所知,浮生山中并无仙人,倒是有只千年道行的桃树精,前些日子擅闯地府,被老君收去了,这倒是无妨,他本是被仙家点化过的妖,总不会受大责难。” 公子寒闻言唏嘘不已,叹道:“怕是为了找我。真是有趣,这世上的故事总像个圈子,你瞧着他,他瞧着我,一个负了一个,不知生出多少恩怨情仇,却又是真性情,不知该苛责谁。” “只是我生前从来不信有仙鬼神佛,总以为皆是世人自我安慰创造出的偶像,如今自己成了鬼,见到二位无常,可真是奇闻。” 那白无常一直听得仔细,接话道:“你与那龙渊既然两情相悦,又至死都未曾解开心结,你可愿意等他一等?凡人总有死的时候,到时你与他在地府相逢,把生前过往仔细询问,说不定会发现此事另有玄机,若能冰释前嫌,再求一求判官,让你们一起投胎,再续前缘。” 公子寒一愣,摇头道:“多谢鬼差提醒,只是我对他早已心灰意冷,也早已厌倦这种被蒙蔽哄骗的日子,若不能坦诚相待共度难关,即便情愫仍在,又有什么趣儿?来世我再不愿遇见他,只希望能立刻托生,把今生的苦难都忘了,也希望他日后托生在诗书人家,千万收敛自己的性子,别再如此桀骜自负,要不然谁纵着他呢?定是要吃亏。” 白无常听他说想立刻投胎,甚是焦急,偷偷捅了捅黑无常,两人神色诡谲,不知在密谋什么主意。公子寒瞧得奇怪,心说这两位是鬼差,怎么整日鬼鬼祟祟,好像根本不知道地府在哪,又好像是故意在兜圈子,他听说了许多鬼怪妖仙的传闻,心里就起了疑虑。 正待发问,白无常忽然咧嘴一笑,笑容本是谄媚,但他面色惨白,嘴唇血红,那笑容怎么看都森冷古怪,道:“公子一定很怨恨那龙渊吧?鬼魂心怀怨念,投胎也投不了好人家,倒不如去找他,报了仇再做安排。” 又贼溜溜地环视一圈,对公子寒耳语道:“就是那些化为厉鬼的游魂,我们若知道确有冤情,即便遇见了也不拘它们,等伤它们的恶人自食其果,再带走也不迟。” 他自以为出了好主意,得意的抚掌微笑,公子寒却察觉了蹊跷,皱眉道:“无常哪里瞧着我像厉鬼?我说过不想与他纠缠,就是铁了心,无论死生都再不与他相见,请无常不要劝了!” 终于忍不住摆出了帝王的架势,将手中杯盏往庙中供案使劲一砸,冷冷道:“无常不肯带我去地府,到底怀着什么鬼胎?我虽然好性子,也不是任由别人欺哄的主儿!” 黑白无常一看傻了眼,赶忙作揖:“公子莫要生气,帝王命贵,死后自然比普通人走的远些,地府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说完又吃了一些供果,各自寻地方睡去。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渐热,夏荷初绽,柳绿如荫。 这两人慢起来实在慢,快起来却也让人摸不着头脑,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带公子寒去了庙后的林子,不到一个时辰就找到了一间高大的石头牌坊,刚迈过门槛,公子寒只觉得劲风扑面,两侧景物如疾风般往后倒退,身体一阵剧烈摇晃,等站稳时,只见置身于一片稀薄的雾气里,周围有山有树,也有人,脚下一条青石砖块铺成的路,十分古老湿滑。 不同的是,明明进牌坊前太阳正升起,这里却一片漆黑,仿佛三更半夜。最为奇特的是,人间即便是午夜,仍能听见风吹树动和草虫鸣叫等细微响动,这里却一片死寂,一条前后都看不到头的道路反射出幽幽绿光,两旁点着绿灯笼,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香烛纸灰的气味。 公子寒细看那些灯笼,发现它们竟然全都浮悬在半空中。 “这里就是黄泉路,前面越走人越多,公子跟紧,可别走散了。”白无常见公子寒朝四处打量,又道:“死人的样貌千奇百怪,有没手没脚的,也有烂了肚子掉了头的,有咱们在它们都不敢上前,公子别害怕。” 公子寒苦笑:“我自己就是鬼,还怕什么别的鬼呢。” 又走了一阵,果然如无常所说,周围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有些衣冠齐整、打扮的体体面面,一看就是朱门绣户出来的人、有些则破衣烂衫、脏臭不堪,也有妇孺和儿童,都挤在一条路上往前奔走。公子寒注意到,这些人对黑白无常十分惧怕,听见铁镣铐声就慌里慌张的避让,而无论老幼贫贵,两位无常都对他们不甚客气,只对自己恭敬异常。 公子寒每每询问,两位鬼使都赔笑着说这是对仁君的礼遇,别的就不肯说了。 至少说明两位鬼差不是妖物冒充的,公子寒想,大约到了判官面前,便是众生平等的时候了。 果然阎罗殿十分威严,殿宇足有三四丈高,巍峨大气,照明的火盆里绿焰熊熊,到处都有执戟的鬼兵把守,一次只容许一位鬼魂进入。 判官一身黑袍,手持朱笔与生死簿,高高坐于殿上,公子寒在阶前等待,只见那判官盯着册子沉思不语,又把黑白无常招去探讨,过了许久,抬起头清了清嗓子,问公子寒道:“帝命尊贵,我等不敢擅自做主,本官且问你,可有何未了心愿?或对下世有何要求打算?” 公子寒一愣,这才知道原来黑白无常敢反复怂恿自己,原来是有判官撑腰,想了想便朗声道:“并没有,常言道众生平等,大人为判官,更该一视同仁。寒确实曾为皇帝,但现在只是一介赶去投胎的孤魂,与平民并无不同,若问寒有何心愿,我已对黑白无常二使言明,只愿前尘尽忘,择一户中等人家度过平淡一生,望大人成全。” 这一番话既恳切又不失威严,即便面对的是掌控轮回的地府主宰,依然不卑不亢,判官口里这这了半天,竟挑不出一丝错处,故作姿态的把册子往案上一掷,道:“你且稍等片刻,待我瞧瞧是否有这等人家适合托生。” 说完冲黑白无常一招手,三人绕过影壁,去殿后商议。 二使在路上已经洞悉公子寒的决心,试探道:“要不然就按他所说,等帝君来问,你我就照实回禀,说他执意如此,我等想尽办法也无法转圜。” 判官急的直转圈,道:“糊涂,太糊涂!帝君什么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要知道咱们放走了小公子,我这乌纱帽还要不要了!你们这鬼差还当不当了?都贬去无间地狱看犯人,你们就满意了?” 白无常又道:“若不然,咱们把帝君一番苦心都告知于他?” 判官咦了一声,想了想,又使劲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若要说,总得有时间慢慢说,如今小公子逼问的紧,咱们不答应就是违抗天帝,比让帝君知晓还麻烦!再说了,这事是帝君笼络小公子的资本,总得他自己声泪俱下一番,若不行是他自认倒霉,你我若抖落出去,小公子感动了、答应了还好,小公子若不答应,咱们担得起这责任吗?到时候帝君找人出气,不说小公子心意决绝,先得说咱们胡言乱语,才惹得他铁了心要投胎,本官的乌纱帽又保不住了!” 连白无常也跟着叹气:“照理说,帝君又不用投胎,肉身寿终后也不过从地府走个过场回天庭,若真心想要那小公子,一世世找过去也就罢了,为何非让咱们拦住他不让走呢?” 判官也不知缘由,一张黧黑脸膛愁眉不展。 黑无常一直在旁不语,此时凑到判官耳畔嘀咕几句,判官听完,看看无常,又转头看看殿前方向,一甩袖子一跺脚,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并没有想出十分高明的法子,公子寒左等右等,终于见他们依次回来,还没说两句话,判官忽然哎呦了一声,捂着额头呻吟起来,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本官突感头痛难忍,大约是昨夜入睡太晚所致。” “殿前那人,你且到后面候着,待本官休息片刻,再来传你!” 说完不等公子寒回答就捂着脑袋就跑了,连鬼使也不知去向,只剩公子寒一头雾水,在原地站着不知该做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妪来领他,躬身行了个礼,道:“公子请跟我来。” 公子寒觉得她像极了民间传闻中的孟婆,果然,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阎罗殿,从小路一直往后走,只见一条宽阔的河流挡在前面,河水清澈见底,水流湍急,不浮鸿毛也不生鱼虾,除了一道木桥外没有其他度过的途经。桥前摆了一只茶水摊,摊主却不在,一行鬼兵挡在桥上,不让后来的鬼魂过去。 老妪一回来就去了茶摊前,把放凉的茶水依次端给等待投胎的鬼魂,应付完桥上的这批,指着烧水铜炉对公子寒道:“判官病得厉害,一时半刻怕是好不了,公子既然做了鬼,万事都需听从地府调遣,这样,你先帮老太婆烧水,等判官身体好转,自然找你过去。” “莫皱眉头,人界什么规矩,地界也是什么规矩,人分善恶尊卑、有三六九等,鬼也如此。你瞧这些来排队的,都不是什么贵命,但凡那些个王侯将相、智者贤人,都得由判官亲自查阅生死簿,特意嘱咐完才让老婆子带过桥,而修仙道者,鬼狐妖魅,还有杀人魔头,也有他们的茶。” 公子寒见此刻除了等也没有办法,便朝老妪的茶碗看了看,果然,茶水并非完全相同,不由猜想,有些贤者在稚儿时便显露才能,说不定并非只是寻常聪慧,而是往生时并没忘怀前世学识,而自幼残暴,长大杀人如麻者,大约也没有忘怀前生凶戾之气。 老妪见他感兴趣,便搬了一只凳子,笑呵呵道:“老太婆在这里不知泡了多少年的茶,听过许许多多有趣儿的故事,公子你且坐下,待老太婆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从前啊,有这么一位仙人,因在天庭被一只白狐惦念,被罚来人间思过,一过就是二百余年……” “人间的这名富家公子呢,天生命数不济,从出生就有个三病五灾的,后来到了继承家业的时候,就更为难了……” 公子寒泡了数月的茶,老妪讲了数月的故事,有时讲的多,有时只有寥寥几句,有些部分听起来耳熟,有些让人眼眶潮湿,有些让人唏嘘不已。公子寒常常听得忘了铜炉里的水,也常常突然沉默,心说若世间真有如此痴情的仙,那富家子实在三生有幸。 只是可惜,自己这一生,却是惨淡经营,临了一场空了。 此时,被黑白无常在路上耗去的时间,加上在奈何桥边泡茶的日子,距离公子寒离世时,已经整整一年零两个月了。 第三十章 二月二,龙抬头。华夏大地幅员辽阔,塞北还飘着白雪,关中已是春满人间。 那是一个桃花旖旎,垂柳如丝的好天气,长安城内传出了皇帝龙渊殡天的消息,同一天里,地府阎罗殿被小喽啰们打扫的干干净净,到处气象一新。 黄泉路依旧挤挤挨挨,一双又一双疲累的脚,一双又一双仓皇的眼,饱含生前难以告人的悲辛与爱恨,不情不愿却又格外匆忙的赶赴下一场轮回。 时辰一到,黄泉路上来了一位特殊的游魂,只见他头戴紫金冠,一身银紫道服光华流转,周身环绕的隐隐白光让孤魂野鬼都不由退避三舍,细看之下,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剑眉凤目,薄唇微抿,神态不怒自威。 此人的身形在一干赶着投生的游魂里极其显眼,其他鬼魂都面露忐忑,步履沉重,一步三回头,偏他目光炯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远处的一点,走的大步流星。 转眼就到阎罗殿。 判官带众鬼差亲自迎帝君进门,把公子寒这一年的情况告知,说到他决意轮回转生,被扣在奈何桥帮孟婆卖茶这一节时,判官不由擦了擦脑门的汗,眼睛瞥着黑白无常,两位鬼使哪敢怠慢,频频点头表示判官所言非虚。 “那小公子心如铁石,我等多次旁敲侧击,竟是毫无转圜余地,只好一直装病不见。但孟婆将此事稍作改编,当故事讲给小公子,他听后颇为唏嘘。” 判官躬身道:“依我看,帝君将实情告知,再去好生劝一劝他,大约还有些希望。当初是天帝亲自下旨让小公子自行决断,若他不点头,即便帝君发话,我等也万不敢从命。” “劝?”帝君冷哼一声,“他看见我就像看见瘟神,躲都躲不及,还有什么可劝的!” 判官与无常闻言面面相觑,都不知帝君是什么意思,迟疑道:“这……帝君煞费苦心,不就是为了今日相见?下官可不明白了……” 帝君唇角一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接着竟毫不顾礼数,甩开袖子朝后殿的偏门疾奔而去! 这……这竟是打算硬抢!阎罗殿霎时乱作一团,所有赶来迎接的鬼差都没了主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判官率先反应过来,伸手一招,亲自带领众人,呼啦啦的大步追赶帝君。 而此时忘川河畔还颇为平静,孟婆的故事讲到那神仙离世就结束了,公子寒笼着一身茶烟,拎着铜壶往茶盏依次倒水,神情颇有愁态,沉默了好一阵子,偏头问孟婆道:“竟是这样悲凉的结局,当真可惜。阿婆,你说那神仙还能再见到他的心上人么?” 话音刚落,只见长满曼陀罗花的小径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个身着华服的人影正朝奈何桥大步跑来,后面乌压压跟着一大片人,有判官,有牛头马面,有连蹦带跳的黑白无常和独脚鬼怪,判官跑的满头大汗,边追朝那人大声叫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又对桥边守卫的鬼兵使劲挥手:“快,快拦住他!要出大事儿了!” 难道有鬼魂想擅闯地府!公子寒不由咋舌,抬头仔细一看,惊得险些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当啷一声,手里的铜壶跌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龙渊!怎会是龙渊?! 他……他竟已经亡故?又为何来得如此仓促? 公子寒想背过身躲开他,却见龙渊面色仓皇,明显是在逃跑,而后面那越聚越多的鬼兵挥着剑戟,也显然是要来捉拿他,公子寒大惊失色,心说龙渊纵横一世,何曾这般狼狈过?定是那暴躁性子惹怒了地府,以致鬼兵来灭他元神!惊惧之下生前的恩恩怨怨全顾不得了,反手在茶案上一撑,翻身跃出茶摊要暂挡追兵。 转眼龙渊已经赶到,满脸惊恐之色,一把抓着公子寒的手腕,火烧火燎地叫道:“你怎会在这里?了不得了!快!快逃,他们说我生前杀业太重,要送我去火海地狱受刑!” “传说过了这道桥,不远就是还阳崖,你快随我甩开这帮鬼兵,一起逃生吧!” 公子寒想要挣脱,但龙渊的手仿佛铁钳,力气奇大无比,公子寒被他拽着,脚不沾地的往前一路狂奔,两人踉踉跄跄的上了奈何桥,眼见着忘川河水就在脚下奔涌,公子寒才反应过来,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冲孟婆喊道:“阿婆,茶!快倒两碗茶来!” 龙渊更为焦急,拉着他朝前飞奔,回头骂道:“什么时候还喝茶,你就是傻,死了跟活着一样傻,要是被抓住了,我就再没有投胎的机会了!” 公子寒这段时间早知道地府的厉害,鬼魂在此无不战战兢兢,偏龙渊胆大包天,惹出这等祸事,既怕连累他又为自己担忧,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断续道:“判、判官还没有指我投生之路!连孟婆汤都没喝,怎么托生!” 两人一路争执,脚步却也没停,踩倒了不知多少株怒放的曼陀罗,也不知撞飞了多少缓步徐行的阴魂,只觉得背后忘川的哗哗水声越来越远,眼前的道路越来越宽,直到冲进一大片空旷而黑暗的荒野,才停下了脚步。 此处雾气弥漫,一扇扇悬在半人高处的八卦形铜门雕满了咒文和各式繁复图案,每一扇前都聚着不少阴魂,龙渊略一思忖,拖着公子寒往最偏远的一道奔去。 相比其他阴魂聚集的玄门,这一扇格外巨大,前面空无一人。 两人刚刚赶到,那八卦门像有所感知一样轰然开启,阴阳交接之处显露出一条泛着金光的通道,里面雾气弥漫,一眼看不到头。龙渊嘱咐道:“抓紧我!”说罢带着公子寒纵身一跃,一头扎进门内不断旋转聚集的浓雾之中。 阴阳玄门在身后合拢,扑面而来的雾气让人睁不开眼,一张嘴就灌了满肚子凉风,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公子寒觉得好像在一条光带中急速飞行,一手死死拽着龙渊,另一只手徒劳的挡在脸前想遮蔽寒风,若不是早已成了鬼,恐怕要被呛的再死一次。 三魂七魄还没有归位,脚底忽然踩到了土地,公子寒站不稳,险些往前冲出去,被龙渊伸手往后一拽,偎着他稳住了动作。 公子寒慌得退后了一步,离他远了些,朝后张望道:“是否回了阳间?鬼兵可曾追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闭住了嘴,睁大眼睛环视四周,只见此地极其空旷,既非人间又非地府,到处光明而洁白,一丝一缕的乳白雾气贴地盘桓,让人有如立云端之感。举目望去,远处山峦叠起,却都只露出些许云顶,隐隐散发金光。而他与龙渊身后,一座高大的石头牌坊光彩辉煌,一干鬼差鬼使正站在牌坊外焦急地摆手。 “快,快跑!”公子寒几乎魂飞魄散,惊道:“他们还在!” 他说着还要跑,龙渊把他往回一拉,笑道:“不逃了,不用逃了。”说着气定神闲的朝鬼差们作了个揖:“这些年多谢诸位照拂,如今汝等已完成使命,回去交差吧。” 判官急的脸都绿了,却好像对这座石头牌坊颇为忌惮,远远的跳脚道:“这、帝君你这不是胡来吗!小公子还未曾选择命数,天帝若问起,我等如何交代?” 龙渊作出一脸无辜,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之色:“南天门都过了,怎么能说没选?就算他没亲口说,难道他的事儿我还做不得主?天帝那儿汝等照实回禀就是,若真有责罚,皆由我一人承担。” 接着将公子寒轻轻往前一推,低声道:“当初平王承之乱,就是向判官借的鬼兵,这一年又对你多加爱护,你来向诸位仙家道个谢,莫失了礼数。” 公子寒听他说的话每一句都跟自己有关,又每一句都听不懂,简直怀疑龙渊的忽然出现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听见他催促,混混沌沌的躬身作了个长揖。众人微笑还礼,尽数化青烟而去,公子寒看得满心惊疑,又回头打量龙渊。 刚才事发突然,只顾了逃命,什么都来不及思量,这一下子,突然看出了蹊跷。 这哪里是一年来浮生山送终的龙渊?只见眼前的人年轻如斯,一身装束颇为奇异,说是道者,那繁复章纹却华美不下人间帝王,说是帝王,那银紫之色却又有仙风道骨之感。重新思索他与判官的话语以及周围如烟如梦的景致,公子寒不敢相认,许久才抬起头,小声问道:“你……当真做了神仙?” 龙渊一副理所当然的笃定模样:“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盘古开天辟地,我就一直是神仙。” 公子寒几乎气结,一张脸涨的通红,颤声道:“什么叫一直?我从九岁就与你相识,十四载相伴,你怎不说你是神仙?起兵叛乱,囚禁我于山野,直到我离世你都不来探视,又怎不说你是神仙?!”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磕绊,怔怔的望着龙渊,从头到脚都发起抖来:“为何黑白无常对我礼遇非常,为何判官称病避而不见,为何成了鬼都不能轮回托生,原来皆因为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你究竟要害我到什么时候!” 龙渊听完他这一串斥骂与指责,眼睛一眯,径直朝公子寒的嘴唇咬了上去,封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公子寒心里存着不知多少怨恨和委屈,又有满心疑问,哪里有空与他温存,当即下了死力气摇着头要摆脱他,龙渊强迫数次不成,只好放了他,摸着被咬出血的嘴唇,叹道:“罢了,罢了,我当你只是生气,不想心里早没我这个人了,枉我日夜思念,没有一刻放下。如今我便给你个自己选的机会,你点头,我陪你在天宫永世相守,若摇头,我立刻送你回地府,忘却今生种种,投生到一户好人家,从此你我再无瓜葛,可好?” 公子寒本想说那自然是第二种,可真听到再无瓜葛一词,不知为何心里一疼,便有些犹豫。 龙渊拨开他后颈沾着的碎发,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语气愈发温柔:“即便你不问,但若要忘却今生,总先要全数知晓才是,我听判官说,在地府孟婆曾对你讲过一个故事,你甚是喜欢。” “那故事里的倒霉仙人,就是你从街上捡回来的乞儿,如今也正站在你面前。”龙渊叹了口气:“个中情由纷繁复杂,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总之为保你这一条烂命,我几乎耗尽万年修为,往后除了例行公务,还要每日去佛祖跟前听讲经,与众仙在紫竹林辩法。你若选择投生,我不拦你,也没精力再去人间找你,你大可放心。” 说完这一席话,龙渊面露疲倦之色,放开公子寒的手,走了两步,望着远处的昆仑山顶发呆,适时云端的白雾被风卷起,将他的身形映的若隐若现。公子寒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既没有回想自己坎坷一生与龙渊的辛苦经营有何关系,也没有回忆曾经的两情缱绻,只是有些无声的讶异。 他从小就觉得,龙渊这样的人,无论立于街市,书房,猎场,朝堂还是战场,都是格格不入。他总忍不住对这乞儿的身世产生些莫须有的猜测,如今见龙渊独立在这空旷洁白的天宇,衬着那一身翻飞的道袍,终于豁然开朗。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那小乞儿的神情举止,可真像个神仙。 龙渊听他一直没有开口,以为他仍在犹豫,摇了摇头,背对着公子寒道:“当年在武安城楼,你对我说此生有三个心愿,一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二愿不负先祖,传承祖宗基业;三愿与我白首不离。如今太平盛世,淮王继位,前两条我都已替你做到,这最后一愿,便看你的意思了。” 软硬招数都已用尽,他兀自等待,等了很久,久到他快忍不住回头,突然被身后的人牵住了手,公子寒长长的叹气,低声道:“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选的,都听你的便是。” 龙渊转过脸,抬起他的下颌,那双狭长凤目一直看进公子寒心里,又问道:“这话说出口就是天地洪荒,不是几十年的事了,你再想想。” 公子寒被他盯得脸红,嘴唇嗡动了几次,终于一横心,一跺脚道:“你把我害成这样,若再不找你讨回来,岂不是赔的干干净净!” 又扯了扯龙渊的衣领,逼问他:“你我相识数十年,你可曾对我说过半句实话?” 龙渊眼底的哀恸转眼就被狡黠的欢喜所取代,厚着脸皮扣紧了公子寒的手,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懒洋洋道:“除了我喜欢你,确实再没了。” “你!你这没脸的神仙……”公子寒又被他噎住,一边不情不愿的随他往里走,一边在心里嘟囔着,怎么活着被他欺负,死了变成鬼,还是被他欺负? 两人走了没两步,周围忽然亮起一道道金光,接着三三两两的人从云雾深处走出,都衣冠华美,满脸喜色的朝龙渊拱手问好,祝贺他重回仙班。 龙渊只是微笑着礼貌应对,公子寒却没见过这阵仗,只见那群来祝贺的人里有握着拂尘的老仙儿,有日夜忙着炼丹的老君,有凸额头的寿星,三眼的杨戬,各有神通的八仙,摇着破蒲扇的济公,风雨之神,一百零八星宿星君,以及数不清的叫不出名字的仙童和仙女,还有那持净瓶的南海观音。公子寒做凡人时虽是皇帝,但跪天跪地跪父母的礼数却是万分不敢错,此时又仅是连肉身都没有的鬼魂,当即放开龙渊的手就要行礼跪拜。 众仙忙上前拦他,笑道:“使不得使不得,寒公子行常礼便可。” 公子寒觉得蹊跷,龙渊笑的更加诡谲,附耳道:“进了南天门就成了仙,自然不需行此大礼。” 又得意道:“你这人就是憨傻,我做事怎会留后路?你进了天庭的门,可就再出不去了,刚才那什么投胎转世的话是我哄你的,仙人投生可不会从地府走,且不管几次转世轮回,这前尘后事可都忘不了了,所以你无论如何选择,都得时时记着夫君的恩情,往后嘛,就勤俭持家来好好报答……哎呦!”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公子寒一脚踢在小腿穴位上,疼的直抽凉气。 那八仙也是从凡间得道,每日在天庭早待得腻了,一阵风似的把公子寒卷去闲聊,龙渊走在一行人的末尾,老仙儿捋着胡须凑到他身边,很瞧不上他那懒散傲慢的样子,哼道:“你得意不了太久,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罢一甩拂尘,唱起了小曲儿:“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 ****** 应天帝的吩咐,公子寒以辅佐帝君的名义,住进了中天北辰殿。 他的到来让天界好好热闹了一番,这群仙家因为龙渊历劫时种种改命之举,跑前跑后的都受了不少折腾,心里早存了报复的心思。紫微帝君为万星之宗主,三界之亚君,大家自然不敢拿他动刀,但公子寒未曾修仙而获仙班,却是个好欺负的主儿,于是一个个大显神通,北辰殿一时趣事不断。 据说,帝君一早去南海聆听道法,公子寒闲着无聊,在后院的荷花池钓鱼,谁知钓上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青龙,吓得他扔了鱼竿,拔腿就跑。 又据说,帝君掌五雷之术,去东海找龙王商讨布雨之事,公子寒在家用陶盆种葫芦,早上埋下种子,傍晚来看时,盆中竟长出了一名三尺高的秃头矮胖地仙,冲他贼溜溜的笑个不停。 还有传言说,公子寒养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极为乖巧听话,但每当帝君出门,公子寒在家小睡,那鸟儿就叼起一根羽毛,使劲搔着他打喷嚏。 更别说一干本就年轻顽皮的仙童,各仙的坐骑等等,有事没事就来作弄他取乐,直到这些事情传到帝君的耳朵里,狠狠的发了一通火,逼着众人上门道歉,公子寒却好脾气,早准备了茶水与糕点,弯着眼睛与人倾谈。 接着局势就有些不同了。 先是大家发现帝君虽然冷心冷面,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但只要公子寒在身边,帝君总眼含笑容,对他人说话也会不自觉的放柔三分,于是有些本就地位不高的仙人想与帝君议论公务,总要先打听公子寒的行踪,趁两人同时在场,才敢开口言事。 后来,大家发现公子寒性格温驯和善,为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有些刚得到的小仙便很喜欢来找他谈天说地,邀他四处游玩,再后来,跟他熟识的人越来越多,没人捉弄他了,倒是帝君异常郁闷,实在不明白为何公子寒比他还忙,一天到晚不是去了这家殿中做客,就是跑去哪家园林游玩,连个人影都抓不着。 再后来,帝君从天帝那儿领了一项苦差,当天启程赶往昆仑山,北辰殿暂时锁了殿门,每当有不知情的仙家上门来见,守门童子总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帝君与寒公子去了人间,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若有人问他们去人间所为何事,童子便抓抓脑袋,道:“说是帝君收了位弟子,正奉旨带徒弟在人间历练。” 客人不由咋舌,心说哪位道者如此倒霉,竟投至帝君门下,恐怕修仙修不成,先要被冻个半死,再被吓个半死。 这话说的不错,这徒弟确实总被他师傅折腾个半死,但却不是被吓得,而是……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话说自从北辰殿门户紧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王朝早改朝换代,市井小民换了着装,曾经的都邑不再是都邑,连铜钱上的字样都更改了几遭。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间多了两名修仙者的行踪,据见过他们的百姓口述,两人对外称师徒,却亲昵异常,身着一样的白衣,腰佩长剑,师傅身量高挑,凤目薄唇,甚为冷峻严厉,那徒弟则清秀儒雅,举止谦和有礼。两人浪迹萍踪,相伴游历人间,一路济弱扶贫,乐善好施,也爱做些打抱不平之事,数年下来有了些名气,被好事人写成武侠奇谈,在民间流传甚广。 这一日,人间正值春暖花开,通往山东蒲家庄的小路,两名白衣剑客脚步轻盈,一前一后飞奔而来,身形在凡人眼中快如疾风,在他们自己看来却不过是平时散步的速度。两人中高一些的那名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狐狸,另一人抱着一只白瓷双耳瓶,瓶中插着一枝繁茂桃花。 村口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下有一口水井,那将在井边讲许多花妖狐媚故事的老人,此时还没有托生。 此处多丘陵,山势和缓,民风朴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两人绕过小村,直奔后山而来,行至半山腰,将白狐放归山野,又将桃花栽植于一处土地肥沃处,用瓶中净水尽数浇灌,说来奇怪,只见那桃枝落地生根,瞬间枝繁叶茂,那白狐也不走,一阵飘渺青烟过后,两名清隽少年并肩而立,一起朝送他们来的仙者拜了一拜。 公子寒道:“当初蒲仙老儿误你们,如今他即将来此历劫,你们在这里静心修炼,等帮扶他着就《聊斋》一书,你们便功德圆满,得以位列仙班。” 事情已经办完,两位仙者寻了一座最高的山顶,背靠背坐着俯瞰山下风光。 阳光煦暖,松涛阵阵,公子寒折了一枝狗尾巴草,转头去搔弄龙渊的鼻尖,笑道:“我看你能别扭到什么时候。” 龙渊冷哼一声:“我便揍他一顿又如何?你是没看见当初他赖在你身边那副样子,如今想起还是令人恨得牙疼。” “他那时未经人事,为妖千年仍如白纸一张,犯错也情有可原,何况当初你不也如此,天天摆出一张冷脸,气得我牙疼。”公子寒翻了个身,把龙渊的膝盖往下一压,躺在他腿上晒太阳,舒服的闭起眼睛,“我瞧着你们都是一个德行,谁也别说谁。” “喏,天帝让我管着你这臭脾气,你再闹别扭,我就恼了。” 龙渊仍是愤愤,过了一会儿,见公子寒只闭着眼睛不说话,以为他真生了气,便又好声好气的哄道:“小寒儿,你叫声相公,你与那桃花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你叫声兄长。” “叫声师傅……” 公子寒忍无可忍,一个打挺翻身站起,足尖一点,朝后退出数丈,边逃边回头朝龙渊喊:道:“好厚的脸皮,天天教导的不知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敢说为人师表。” 龙渊急忙追赶,笑道:“你还敢说,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仙家,日夜教导简直操碎了心,憨儿竟不领情!” 待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并排而行,龙渊一偏头,低声道:“乖徒儿,难道昨夜为师教得不好?既然教的不好,你又怎么哭着喊着不肯让为师停呢?” 公子寒满脸通红,运起术法腾挪而去,两人一个逃,一个追,满山满谷闹的不亦乐乎,不知最后谁扑倒了谁,那一声声拌嘴渐渐低了下去,衣衫窸窣细响,低低的喘息混在吹过蒿草的风声里,听不清了。 所谓仙者无情,天地无情,到最后是此番结局,真让人哭笑不得。 数年过后,村口的大槐树底下,一位身着布衫的老者如约而至,被山中所居狐仙花妖所感,讲述神鬼故事数则,大多满纸荒唐,其中有一段却十分情真意切,讲的是某朝某代,一位年幼太子初遇一名来人间历劫的仙人。 批道:“公子寒不信世间有妖仙神鬼,不想自己为鬼为仙,龙渊不信人间儿女情长,却亲历世人为情所误,而那山中桃妖,亲见思慕之人心有所属,却痴妄等候数百年,赤诚如公子寒初遇龙渊,又单纯如龙渊初待公子寒,由此可见,世上相思一词甜如蜜糖,又苦如鸩酒,个中滋味,非深陷其中者不能体会,无论仙,妖,抑或凡人,竟皆不能免俗。” 此后光阴荏苒,一晃二十年,蒲仙离世,白狐与桃妖舍弃七情六欲,位列仙班。 天帝称帝王之术,既非刚愎好战如龙渊,也非宽厚仁爱如公子寒,精髓在于知人善用,通晓制衡,历时百年,师徒结束游历,重返天庭,居于北辰殿,共为中垣北辰帝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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