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你就是另一个我。 内容标签:契约情人,阴差阳错,天之骄子,不伦之恋 主角:休,任渡儿 配角:任隐云,任轩陌,柳梵曲,阮凭玉 第一章:往生 空诔城,举城欢庆。 说是城,其实边界已拓至天边。城土辽阔,却并没有区域的划分。 平常街上来往的人,装束皆为黑白二色。而今日却不同,街上的屋儿梁柱,城中的冲天槐木皆缠上了五彩的丝绸。空诔城自古崇尚木,纵是最繁华的街道,两旁也必然栽种树木。加之气候本潮湿,巨树又笼雾气,城终日便看似如处烟雾之中。城里的添法师不知使了什么法,为了衬喜庆,连朦胧的雾气都染上了各式的颜色。远远观去,整座城弥漫着喜气。 这欢庆,是为了迎接每百年一次的神祭。 百年之前,同样的喜庆,而城西门外的疆土,却是一片荒凉。 此片区域位处空诔城的边界,因气候过于潮湿,终年大雨不断,一直鲜有居民。 参天的古木依挡不住磅礴的大雨,树下的男子恨恨地望了眼头顶不断淋下的雨珠,抹了把脸上的泥泞,瘫坐在暴出地面的树根上。 雨下个不停,意识逐渐模糊了去…… “休,你还记得你捡到我时的情景么。”黑发男子无端问出这么一句。 他身旁的白发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哈,”黑发男子挑了挑剑眉,语气里带了几分嘲讽“看中我是皇族的添法师,就一脚踹开原配的添法师,收下我当伴了?” 空诔的皇族,从诞下起头发便分为黑白二色。黑为添法师,白为傀儡师。黑白一对,生来有配,舍伴另寻者,极罪,极耻。 闻此言,休脸上并未浮现恼色,只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我原本就没有添法师。” 渡听了他的话,想张嘴反驳,却最终闭紧了唇,只默默地赶路。 时隔上次神庆之时,已然百年。 当初被驱逐的少年,已从一脸的稚气转为了通身的凛冽。渡继承了母亲的美貌,黑白分明的眸子,俊俏的下巴。若说有甚缺点,便是那本该散发出清纯的脸,却无端透出浓浓的戾气。 街道上过往的行人皆是一对对。黑者,黑发,黑瞳,黑衣;白者,白发,白瞳,白衣。有拖着手儿浓情蜜意的对儿,也有明明亲昵却神色冷淡的对儿。只是,不管神情如何,无一例外均是拖着手向前行走。 休侧着头打量了一会儿路人,又看向走在他前方的渡,思索片刻,急急跟上渡,也依着行人的样儿拉住了渡的手。 渡愣了一愣,却没有甩开,反而展开五指回扣住休的手。 他这样一反握,休却反而有些不适,偷偷打量着周围,轻轻在渡耳根念了句:“我要不要蒙上面纱?” “不用。”渡知道休指什么。路上皆为一男一女行走,唯独自己和休是两个男人粘在一起,站在人群中确实显眼了些,“反正很快就到了。” 这个天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于空诔城的人来说,是从添法师和傀儡师分为二体时开始的。 相传,最远古时的神,是同时兼有添法师和傀儡师的能力的。 更确切地说,是他拥有一切所能存在于想象之中的能力。 他的长发涵盖了世间所有的颜色和光辉,他的面容阐述了天地最动人的美丽。 他是浮光,他是鸿影,他是飘花,他是蝴蝶。 然而,他那黑白相映的瞳孔却亿万年来只弥漫着哀伤。 他的容颜终日只诉说一个词:孤单。 终于,他决定创世。 在他手下诞生的第一个世界,无男无女,无雌无雄。每一个生灵都是神的翻版。无数个同样的孤独被制造出来,聚集到一起,依旧是孤独。 第一世,在滔滔洪水中被驱逐到世界的边缘。 神不甘心。他一挥手,便有了第二个世界。 这一世的人儿,是神无数人格中的碎片。他们从出生开始便要行走,去寻找自己所钟情的伴侣。于是,混乱产生了。一个羁绊的产生,往往需要数对羁绊的承认。关系的维持,变得举足唯艰。 第二世,在万丈烈火中归于寂灭,那是地狱的入口。 神稍事休息,开始着手第三世的建造。这便是如今的空诔城。 这是神所垂青的种族,黑白相配,生下来便有惺惺相息的另一半,在爱和满足中度过一世。一时间,整个世界洋溢的都是幸福。 然而神却独独忘了给自己制造另一半。 他是添法师,亦是傀儡师。他的完整与强大,决定了他不需要另一半。 神依旧独自一人。 举世幸福,唯王孤独。 第二章 道路通向空诔中心槐区,那是最接近古老的存在。 路上行人渐少,休见不必再掩饰,轻轻地松开了拉着渡的手。 渡皱了皱眉,握紧了休想要抽离的手,低声道:“随时有况,谨慎点好。” 还没有到达中央槐区,即使有敌人出现也不过是普通的添法师和傀儡师。凭自己的实力,无需休的帮助也可应付,却不知为何说了这样的话……转念,渡又在心里微微自嘲:谨慎些,总归没有坏处的。 雾气渐浓,拖在手中的手逐渐疲软了下来。渡回头望去,只见休剔透的瞳子不知何时竟也渐渐笼上了些湿气。那白袍下迈的步子,也已明显不稳了起来。 休终究不是皇族,接近中心槐区,会受到什么程度的灵压压迫? 渡初遇休时,是在他最潦倒的时候。 那时天下着连绵的大雨,他昏迷过去,又醒了回来,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日夜。 直到休来到他面前。 那时的休,已隐约有了成人的模样。身材纤细而高挑,面容轻柔得辨不出仔细。手中捻着一片不知何处摘来的巨叶,弯下腰挡在了休的头顶,替他遮住了倾盆的大雨。 雨还是磅礴,很快打湿了休的白发。湿湿的衣服贴在他身上,隐隐中露出跟面容所展示的性别所不相衬的身体。 久违的干燥让渡从昏迷中醒来,看着面前陌生的脸,本能地喃喃:“你是傀儡师?”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面庞明明在笑,却只感觉到忧伤。 渡勉强撑起身体,望了望周围:“你的添法师呢?”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依旧不肯吐露一个字。 空诔族人天生有伴,独自一人者,定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原因。他原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被神所抛弃的子民,想不到在这放逐之地,竟遇到了同类。 罢了,他凄惨一笑:“我来当你的添法师。” 同是背叛了神的存在,干脆就连命运也忤逆! 眼前便是中心槐区的入口了。 远远望去,与周围景色并无什么异处。只是本来弥漫的雾气有轻微的扭曲。贴得近了,变感到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结界是从创世以来便存在,只有传说中的皇族——神之垂爱之子可居住其中。与外界城民繁衍生息不同,皇族的人不需食饮,终日憩眠。只在百年神祭之时醒来,占卜祭祀,以通神旨。 因此,平常这入口是断无人烟的。 周围一片肃静,最难的一轮战斗却已然展开。 休第一次使用渡的身体做傀儡术时,十指穿梭,毫无怯意。清冷的身姿俨然天地之王者降临于人间。 可一旦停止操纵,他便又恢复成了原先那个琉璃般的人儿,碰一碰便会碎掉。 但即便是如此,他的力量也已超出了常理。那一刻起渡便知晓:最锋利的武器,就在他面前。 然而,他要灭的是神所佑护的皇族。休非皇族人氏,根本就无法穿过结界进入中心槐区。 此时的休已耐受不住灵压,纤细的手指已颤抖了起来,瞳孔也在逐渐涣散。 脚下一阵酸软,白裘翻飞,休支撑不住倾颓了下去。 白皙的鼻翼上沁出了汗珠,休闭上眼睛只等触地的疼痛,却突觉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渡横抱了起来。 “你且忍耐些。”感觉到额头被一个坚硬的下颌贴紧,头顶传来渡的声音。话落,休便觉得周身被箍紧了些。 然而,渡的怀抱并没有缓解结界的压迫。沉沉的闷胀感铺天而来,直让人欲昏欲呕。 再过了一时,从休的眼睑处传来细小的破碎声。低头一看,休白色的瞳子上竟爬满了细密的血纹。咋然看去,竟似血目的白魔! 玲珑如休,如何受得这般折磨,一个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呕上一阵,休的眼球里沁出了血丝。随后七窍也开始流出猩红的液体。休颤了颤身子,指甲抠住了渡的臂膀。苍白的唇上已沾满了鲜血,休却硬是强咬着下唇,不肯出声。 渡瞧得怀里人儿疼得剐肉挖心,冰冷的眸里闪过一丝软弱。却终是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雾气更深处走去。 休,你的添法师呢? 每次问及,休都只是浅浅地笑,末了,再轻轻地摇摇头。 他说,他睁眼时,便是现在这副身子,然后便是漫天的雨珠。 即使是这话,渡也是在半猜半蒙中明白过来的。 除了第一面,休似乎就再未多说过什么话。多数时候,他只是赤着足,安静地蜷在雨中,吹过的冷风抚不起他沾湿的发丝。 大概是不愿想起过去,已然自行封闭了记忆吧? 但渡的过去,渡的伤痛,渡的仇恨,却是万万忘记不得的! 第三章 终于进入了中心槐区。 休玉砌的面庞已沾满了血污,微弱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被掐断。 渡盘腿坐在他身旁,伸手清理着面前人混着污血的发丝。 这是渡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休的面容。 记忆中与休共渡的日子,都被雨淋模糊了,包括休的面容。 知晓面前的男子早已陷入昏迷,不会听到自己在说什么,渡又喃喃问出曾问过无数次的话:“休,你的添法师呢?” 他突然滋生出一分后悔。为了让休进得这皇族之地,他是花了些心思的。 他已让休的身体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如今,又让休受这折磨。不知那结界欺身时,休是否会记起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若是相爱之人,断然不会象自己这般残暴地对待休的。 说到底,他不过是拿休当了武器。休愿意与否,从一开始他就从未过问,也从未在意过。 方才抱着休强行闯入中心槐区耗费了过多的体力,此时渡抵挡不住阵阵睡意,伏在了休的身侧。 记忆回到了空诔普通道路边的普通木阁。 那是自己带着休,初返空诔之时。 空诔人为神所佑,丰衣足食,屋室亦多。城人为方便游民,建造很多空置木阁。游民们无论走到哪里,随意挑间木阁便可临时居住。 为避湿气,木阁大多高居在树的枝干上。此间木阁的阁榻上躺着一个人。他白色的衣纱与肌肤的颜色混为一体,明明是挑欲地半裸着,却查不出半分的情欲,反而透露着些许凄凉。剔透的皮肤上面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吻痕,手臂上也残留着被勒捆过的痕迹。 他的头发亦是白色,悠长悠长地铺过肩,再垂到枕上,铺满了整个榻床。 床沿上坐着另一个男子,他上半身未着半缕,左手撑着下巴,乌丝凌乱地束起,落下的几缕发丝掩盖了面庞,瞧不清楚神色。他的皮肤也是白皙,但与里床人那近乎透明的白相比,愣是多出了几分真切。加之流畅又结实的肌肉,散发出逼人的凛冽。 良久,黑发男子开了口。 他的声音低沉,夹杂着暴戾,却又含着莫名的叹息。 “休……对不起……” 渡醒来时,休已睁开了眼。 休身体羸弱,被高出半头的渡压在身上十分不适,但因不忍扰了渡的睡眠,醒后便不曾动过。 渡甩了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些。待到视线清晰了,才发现身下人早已醒了。 血污早已干透,暗黑的血渍与眼前清秀的人儿十分不衬。渡心知休喜净,出声安慰:“莲池有水,我带你去清洗。” 莲池是皇族用来祭祀之处,用祭祀池中的水拿来做清洗用,自是大大的不敬。不过于渡来说,便是要狠狠羞辱这所谓皇族所崇敬的神才好。 转身又思忖起来,若是现在就直接挑衅,不知休的身体承受得起么…… 一旁的休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渡,已轻轻解开了上衣。 渡大骇:“你干什么?” 休转过头来,一脸不解似孩童:“这里……便有水啊?” 渡顺着休的眼光望去,果然,离两人休憩处不远便是一颗巨槐。其树虽不及中心槐木巨大,但也是生长了数万年之久,加上这里得天独厚的灵气滋养,树干的粗壮早已超越人们的想像。硕大的根暴露在土外,不知经了什么鬼斧神工,竟形成一个凹了进去的小塘。槐上的湿露滴到这里,日积年累,俨然已是一个小小的水池。 昨日跨进结界后,自己怀抱淋血人儿,只顾赶紧寻个干燥处让他休息,倒没注意到不远处便是一处空诔城中常见的“树中池”。 此时休已尽除了衣裳,裸脚跨入了池中。身上的血污被清水化开,霎时间才池中飘散开几缕猩红。水很清,即使淹到了脖颈,也可清晰瞧见休白皙的胸口。 虽说都是男儿,但毕竟做过那种事……渡转开头,背对着池坐下,不觉脸上有几分微红。 “渡……”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唤。 渡沉默了一下,转过头去。 休依泡在池中,脸上的血污已清洗干净,活脱脱地剥出一张玉脸。白发漂在水面上,好似白莲静静盛开。 一时间,渡回不过神来。 休脸上犯出轻微的青色,咬了咬唇懦懦道:“我……没换洗的衣裳。” 渡偏头看了看池面上漂浮的白衣,应是刚才休在洗身时一齐清洗的,却忘了这衣服不象人,一会便可以干。看看休,他刚受重伤,怕是不能在冷水中泡久了…… 思及此,渡也顾不得刚才那份尴尬,走上前去横抱出休,扯了身上的黑袍给休盖上。却不想休身上实在冰冷,只好抱紧了他坐到树下,以期望借着体温暖和休的身体。 你还好吧……话到了嘴边却改成了:“要几日能修整好?” “等我衣裳干了就可以。” 渡脸上透着不信;“不必勉强。准备了那么多日,倒也不在乎这一时。” 休瞧着渡不信,抖抖地从渡怀中伸出双手。 这双手,是所有傀儡师的梦想所在。纤细,灵巧,是驾驭命运之手。 左手拇指食指相扣,右手结印发动傀儡术。身上的巨槐传来细小的断裂声,是几片厚叶被扯了下来。 休隔空操纵着叶子,手指因冰冷而有一些僵硬,却丝毫不影响空中的叶之舞。 叶本是极轻之物,又在风中操纵,极易失去准心。而休却能把它耍得如有神灵附身,舞动之势滴水不漏。但瞧这一戏,便可知休乃千年一遇的天才傀儡师。莫说普通城民,便是皇族,自古至今也未曾出过这样的奇才。 这也是渡看中他的原因。 休本是极乖巧的人儿。 与其说是乖巧,不如说是心智尚如刚出生的婴儿。即使是渡为了破解中心槐结界的灵压而强占他的身体时,他也未曾有分毫的抵抗。 同是被神遗弃的人,休却可以安静地在终年倾雨之地独自生活。把他拉上复仇的修罗道的人,是渡。 他只是独自在眼眸里勾画忧伤罢了,从未想要反抗什么。 只可惜,他有着这样的才能。 “真的没有影响?”渡再次询问。虽说休已与皇族血脉结合,但昨日那七窍生血的场景也说明了渡的方法并非完全奏效。 “恩……”休闭上眼轻轻回忆道,“只是头好疼,好像有什么该想起的事要想起来了。” 察觉到渡轻微的皱眉,他连忙补充道:“但傀儡术却是丝毫不影响的。”说罢又屈了屈手指,直使得几片绿叶好似蝴蝶般飞舞。 本是残杀侵略所使用的手段,到了休身上,却成了化叶为蝶的方法。渡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一声:休,你若不是这般纯净,哪能轻易为我利用。 第四章 神祭,每百年一次。 上一次神祭之时,也是渡被驱逐之时。 屈指算来,自己离开这里已近百年。神祭还有几日,此时的皇族,还皆在寐眠之中。 渡的脸上突然挂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皇族寐时身体接近于封印状态,即使临时唤起也不能马上御敌。十二条性命,空诔的最尊贵的皇族,竟将生杀托付于区区一张结界,未免过于信任他们的神。 正是因为全族对神的如此膜拜,上一次神祭之时,得神旨失败之后,皇族马上做出决定,处死神之弃子,不祥之物。 “任家亲,别来无恙。” 头顶飘飘然响起一悠然笑声。 渡冷笑一声,心想,来得倒快。 话音未落,池中水突然爆出水面洒做万滴水珠,还未等人还过神来,水珠已幻化结冰,形成万把冰刃直向休渡二人栖身之地射来。 休的手,已先于他的思维行动。 方才翻飞的树叶立即弃弃调转准头,渡大喝一声“固!”加了固字诀的叶片竟也似利器般与冰刃临头相撞。 空中传来尖锐的摩擦声,冰刃炸做万片碎屑。飞速的空气摩擦使碎屑瞬间溶化,一时间面前升起茫茫白烟。 便在这白烟氤氲中,盈盈走出一个人儿。 来人凤眼柳眉,薄唇玉颈。见了渡,抿口一笑,又轻道:“任家亲,别来无恙。” 若不开口,真另人误以为他是女儿身了去。 同是柔美的面容,休一眼便可让人辩出是男儿,只是带了几分弱气,仿佛不是人间物。而此人却端地夹杂媚气,有种阴阳互济的中性美。 “柳梵曲,你何时与家兄混得这般要好了?”渡怀抱休,慢慢站起。 柳梵曲嗔笑一声:“哪儿是我?我若敢近你的两个哥哥,凭玉早不掀了整个任家园么。” “梵曲这点倒是聪明。” 这声音低沉,直冷进了人骨子里。 休浑身一寒,越过渡肩头望向背后,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男子。 男子黑发斜束,散乱地抚到胸前,露出左耳上的一只斜玉勾。他的眼偏细,似耳上的寒玉般泛着杀气。 “从你第一只脚踏入中央槐区时,全皇族便知道了。” 渡眼里溢出不屑:“原来血脉的用途,便是这?”说罢又傲然道:“这么快便知我来,是否可以证明这百年来,我未曾被皇族所忘记呢?” 凭玉眼里闪过怒光,却被柳梵曲扬声阻止:“哪儿的话,大家都惦记你得很啦。”说罢妩媚一笑,踏上前来。 渡手臂一挥,万点精光射向半空。仔细望去,皆是雕成莲状的暗器,休识得清楚,立马撤下树叶转而操纵莲器。 渡寒声道:“再往前便施灭字诀。” 不想柳梵曲却一声噗笑,停住了步子,探了探头朝渡怀中望去,柔声道:“这人儿好俊。” 休方才一直披着渡的黑衣,加之湿发束在身后,被渡抱在怀中,刚才一通混战中竟未被察觉。如今听到有人注意自己,怯怯地从渡怀中扬起头颅,露出一双秋水剪成的眸子。 “傀儡师?”瞧见那双蒙了白雾的眸子,柳梵曲心里炸惊,表面上却强壮镇静,手指轻缠了一缕白发作好奇状,“任家亲,你的傀儡师?” 渡方想否决,心头却突然一阵闷痛,只沉默着,不置可否。 正僵持着,柳致曲十指突然向前。凭玉得令,一个空翻越至半空,一眨眼已从上方直直冲来,手间嘶鸣的白光表明着周围的空气正被急速压缩,成为他手中催山裂石的锐器。 他的眼睛半眯着,嘴角挂着一丝鬼魅的微笑。 然而,骤变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休只轻轻牵了牵手指,一枚莲器便削去了男子的攻势。 那是牵引着命运的一双玉手。 他的术,象冰封的烈火,又象炽热的细流。在一切尚未明了之前,战斗已经结束。 只剩下男子瞳中的恐惧。 抱着他的渡,甚至没有出手。 然而柳梵曲却似早已料到休的实力,脸上并未露出一分惶恐。男子在坠入地前被轻轻拖起,柳致曲双手握拳,把男子扯回了身边。 凭玉冷峭的脸上浮出一抹羞色,别拗地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渡冷眼瞧去,阮凭玉的面容并没有远处看那般给人以压迫感。粗略来算,怕是还未成年。 柳梵曲扳回凭玉的脸,啄了啄他的耳朵:“凭玉莫气,刚才是梵曲傀儡术使得不对。” 一转脸翻了个白眼:“任家亲,凭玉还小,出手端得这么重?” 他这么一回骂,倒似偷袭有理。 渡顿时阴沉下脸:“不打便滚。” 话音未落,手中一片温湿感传来。 渡低头望去,休的双眼已是血红一片。 血中莲,莲中血,血水养莲莲养血。 涌动的猩红从休眼中娟娟不息地流淌出来,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尽头。 方才清洗干净的白发瞬间又泡入了鲜血之中。 休的面目早已辨不清楚,也不知是否昏死了过去。 不容多想,渡双臂抱紧了休,重重吻下。 第五章:瞳灭 舌尖滑进休口中,却翘不开休咬紧的齿。 渡暂且松开休,透过鲜血,隐隐可以看见他额上暴出的青筋,怕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渡紧了紧眉,二度把唇压了上去。这次他不再迟疑,舌根用力,塞进休两排贝齿之间。 一阵浓烈的血腥味传来,渡心知自己的舌头已被割破,当下再度用力,通过纠缠的唇齿给休喂下自己的舌血来减轻结界的压迫。 他突然想起,那夜,也是伴着这样的血腥的。 然而,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出神间,休已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双臂一垂,彻底昏了过去。 渡的舌头,柔软地摩擦着休的口腔,向喉口处喂去最后几口鲜血。交叠的唇齿渐渐松开,渡的眼神又渐渐恢复冰冷。 “刚才,是动手的好时候吧。”渡舔了舔唇边的血。 “对哦,”柳梵曲瞪大了眼,转瞬又换成了坏笑,“瞧得惊讶,倒忘记了。” 说罢扶起身旁的阮凭玉:“我家凭玉也伤了,咱们暂且休战。” 渡冷眼,现在继续打下去,确实对我方不利…… 那边两个人影却已动身往回走了,柳梵曲突然回头一笑:“你怀里这人儿,真是可爱。” 说完顿顿,又补上句:“但需防备他些好。” 空诔领土辽阔,皇族居住的中心槐区,尤为大得惊人。 因靠近祭祀处,加之皇族常年休寐,整个中央槐区皆保持着原始面貌。巨木蔽眼,鸟鸣声声。只是因林木过于茂盛,遮得地面全无阳光,有些森然。 柳梵曲紧扶着阮凭玉走了一程,捉摸着已出了渡的视线范围,嗤笑一声,松开了阮凭玉。 此时的阮凭玉,早已黑了整张脸。 柳梵曲面上嬉笑怒骂,实则却是在意阮凭玉心情:“怎么,凭玉生气了。” 阮凭玉咬了咬下唇:“你嫌我拖你后腿?” 柳梵曲轻描淡写道:“哪的话,我是瞧你被那玉人儿迷丢了魂,早些拉回来比较好。” 话未说完,柳梵曲双肩已被阮凭玉铁钳般的手抓住,重重地推到一旁的树干上。 柳梵曲似笑还休,偏过头去。却被阮凭玉粗暴地掰了回来,来不及反应,一条强势的舌头伸入了他嘴中。 吻逐渐变得狂烈,舌头狂暴地搜刮着柳梵曲的口腔内壁,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恩……”柳梵曲轻轻地哼了一声。 阮凭玉也似觉得自己过于突兀粗暴了些,慢慢地缩回舌头,临过唇时又觉不甘,重重地咬了一口。 看着柳梵曲唇上渗出的殷红,阮凭玉唇再度欺上,舔了舔方才自己咬伤的地方。 柳梵曲似已习惯情人的反复无常,只安静地任他胡来。待到他松开后指着自己的嘴唇调笑道:“这是做什么?见过你的任前辈了便也学他胡来么?” 他口中的任前辈是指渡。渡在皇族时,隶属任家。柳梵曲略大于他,又与渡的双胞胎哥哥青梅竹马,两家颇有交情,故而唤渡一声任家亲。而阮凭玉后于渡出生,在辈分上又因为任家少育,后了渡许多,故而该唤他一声前辈。 “打上我的标记而已。”阮凭玉恶狠狠地看着柳梵曲,双手开始撕扯他的上衣。 却被柳梵曲抓住了手。 他从没想过柳梵曲会拒绝,一时间愣了愣。 趁着这档,柳梵曲已整理好了衣衫,玉手拖住了阮凭玉,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别误了事,咱们回头偷偷瞧瞧去。” 就象刚突入结界的那晚,休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理应伤得比上次更重,却不知为何却恢复得很快。他脸上的血已被渡清洗干净,露出清秀的轮廓。但眼睛伤得很重,渡未敢擅自处理。眼上的血痂弄得休很不舒服,即使是在睡梦中,银色的睫毛也不安地翳动着。 不同于上次,渡背对着休坐着,不愿去看他。 是不敢看吧? 可这样下去,柳阮二人不知何时会再来,总归是危险的。 渡叹了口气,寒冰般的脸上浮现出了少见的忧郁。 转身,轻轻地解开休的上衣。 刚欲吻上去,又猛地甩了甩头,重新替休穿好衣衫,恢复到原先静坐的姿势。 不经意闻到了指尖的味道,那是刚才触碰到休肌肤的地方。 好香。滴着雨水的味道。 “休,你醒了么?”渡轻声问道。 没有回应,渡抬起头望了望天,继续说下去:“我真是昏了头,一心只想着报仇……” 眼睛闭起,关起了瞳里的黑夜。 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看到休重伤了。 他突然想起在城外的时候。 当雨稍微小些时,休总会攀到树枝上斜倚着。 白发从上倾泻而下,混着朦胧的雨丝,辗转过了心口的潮湿。 在那些清清楚楚的虚幻中,知晓你就在我身边。 不知何时,比起刻骨的仇恨,他更愿意怀念跟休一起度过的日子。 也许,这就是岁月流逝中的奇迹;也许,这就是流年消磨出的宁静。 感觉到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下,渡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却有一只小手,先于他抚去了泪水。 “休?!”话从渡喉中蹦出,竟混杂了轻微的颤抖。 “恩。”休的脑袋轻轻靠在了渡肩上,手轻轻落下,环住了渡的腰。 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异常,渡有些尴尬,急忙转移话题:“眼睛怎样了?” “眼睛啊,”休淡淡道,“看不见了。” 第六章 “不会的,”渡的声音夹杂着几丝颤抖,却依然刚毅,“一定只是暂时的,一定……” “恩。”休乖巧地答应着,一脸的信任。 谎话,都是谎话。 渡终于决堤,猛得转过身抱紧了休,声音嘶哑:“对不起,对不起……” 记忆中有那么一些碎片,偏偏会在情伤的时候想起。 “休,你一直住在这里么?” “恩……” “才有记忆就在这里了?在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休轻轻地摇了头:“我住在这里时,已经是大人了。” 据说,失忆的人,都是因为不愿想起过去。 休象是猜到了渡的心思,在他怀里顾自喃喃起来:“我一定是为了能够跟着渡,才把过去都忘记了的。” 槐絮纷扬而下,在一片白茫中,休爬满血痂的眼睛分外显眼。然而,那眼神是柔和的:“渡就是我第一个,唯一一个添法师。渡是我的一切。” “所以,我要了了渡的心愿,让渡也能够忘记过去。”休笑着,那张脸象是在一瞬间经历了千山万水,而笑容却是纯洁如旧。 而渡,只是用力地抱紧他,仿佛一放手怀中的人儿就会碎去。嘴里只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一旁藏在树上的二人,悄然离去。 阮凭玉脸上写着不解:“这便回去了?” “对阿,回去了。”柳梵曲一脸理所当然,“不回去,莫不是还要留下来给这对苦命鸳鸯击掌叫好么?” 阮凭玉大惊:“你回来就为了看出苦情鸳鸯戏?” 柳梵曲回:“你不也想再见见那玉人么。” 阮凭玉顿时脸色下沉:“曲儿,你今日是发什么癫?信不信我在这里便要了你?” 柳梵曲本是三分使性儿七分调戏,眼下却被阮凭玉当了真,忙正色道:“凭玉,我问你,你那时下手,是用了几分力?” “十成。”阮凭玉答得干脆,“早点了事,我们也要回去参加祭祀。” 柳梵曲听了此言,象是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当下锁起了眉头:“那个被渡唤做休的,虽说是与渡交合过,但也不至于进入皇族结界时,完全没有感觉到结界的抗拒。” 说罢又继续道:“可他身上那些伤,又确实是被结界压迫所出。而且方才动手时也看到伤发作了。” 沉吟许久,柳梵曲终于下了定论:“他那眼睛,怕不是看不见,而是看见的太多,一时失了控。” 莲池。 虽这样称呼,但实际上池中并无莲花,只在池中央处有一朵玉雕的千瓣莲。 千瓣玉莲通体剔透,玉质天成,其中淬光流转,好似人间数相都蕴含在其中。 最妙的是,千瓣玉莲由美玉所雕,却能浮在莲池中,终年不沉。 而莲池边那大大小小玉砌的枝干,便是皇族人沉睡之处。以中心槐为圆心,周围簇拥着十二棵玉槐。 纵然空诔外界繁华,皇族人为了维持灵性,一直过着最古老的生活。枝干,便代替了软床。 回到莲池时,阮凭玉已嚷嚷着要休憩。想来白天一战他也耗费不少精力,柳梵曲便打发了他去睡,自己想着白日里的事,不觉间已闲走至了池边。 移步轻走,却发现这夜色中,早已有人影半坐在池边。 “怎么醒了?不是说了渡的事由我去解决么?” 听到他的声音,影子抬起了头。白发立马昭示了他傀儡师的身份,但与一身素袍的休和柳梵曲不同,他的头发和身上都稀松地缠绕着金线,额头上纹着一枚金色的额印。这金银二色在他身上相互辉映,无端多出了几分高贵。 “可你这不是没解决得了么?”男子开了口,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惫。 柳梵曲听言不得反驳,只好翻了翻眼,没好气道,“你们任家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去。” 男子眼中闪过几抹复杂的神色,沉思了一会开了口:“那我跟轩陌一起去。” “他会去才怪,八成还为娘亲的事怨着你呢。” 男子面无他色,只无奈闭了眼睛:“罢了,等祭祀过后再说。若神依旧不肯降旨,我再杀了他也不迟。” 又是夜。 天暗得直往下沉,倒是月亮明亮得很。 月光从茂密的树叶间漏下,照亮了男子赤裸的胸膛。 他身上的肌肉极为紧致,从胸肌到腹肌,一路流畅。 此时他的呼吸已经平缓了下来,但因夜凉,汗水尚未蒸干。额上的碎发被汗沾湿了,贴在额头上,隐约露出一枚金色的额印。 他便是昨夜那男子,任家长男,渡的哥哥,任隐云。 身体半靠着玉树,他怀里另搂着一个人。 男子的身上盖着任隐云的金线白裘,只一角隐隐露出一只肩膀,白皙如玉。 他半眯着眼,呼吸均匀而绵长。 “轩陌,祭祀的事,你可准备了么。”任隐云捞起男子一缕乌发,轻轻在脸上摩挲着。 “恩……”男子慵懒地翻了个身,声音痴绵得听不出仔细,“忘……了……这码事了。” “你倒是一点都不关心?”任隐云一时起了玩心,从背后抱住了任轩陌,手指开始挑逗他的嘴唇。 却不想一口被任轩陌叼住,马上手指吃痛。 过了一会,任轩陌松开牙齿,回过头来懒懒道:“不关心。” 方才他的面容被衣裳掩了些,这时却看得清楚了。 那面容,竟是与任隐云一模一样! 额上也纹有额印,只是方向与任隐云相反,两只金色的额印,恰好可拼成一对。 只是,两人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如果说任隐云是意气风发的皇族太子,任轩陌便是那早已隐居的皇族后代。同样的眉头都写着疲惫,任轩陌却在淡然中多出几分解脱。 任隐云听了他这话,脸上有份失望,却又有些释然:“那祭祀,你便不要参加了罢。” “恩。”任轩陌低若蚊虫得哼了一声,已安然入眠了。 第七章 我曾经爱过你们不是么? 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们。 直到你们把我抛弃,依旧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们。 渡从小憩中醒来。 刚才似乎做了什么梦,却朦胧得记不清晰。 休轻轻地偎在他身旁,眼上已缠了一段白绸。 昨日情绪崩溃后,他便昏昏地失去了意识。怕是休摸索着扶了他睡下,尔后自己撕了衣裳来包扎眼睛的。 渡一时瞧得有些心酸。 连包扎这种事,也未能替他亲手做到。 渡一时情难自禁,也不管休醒了没有,往他唇上亲了去。 唇才触到,休的身子顿时一阵剧烈颤抖。苍白的唇张开,低低喘着气。 渡顿时无措,心下又是愧疚又是莫名,这吻……还没侵入,便喘气了么? 转念一想,顿觉不对。刚才自己吻住休时,那鼻间分明已没了气息。怕是被自己这么一吻,才重新吊过气来。 休的意识也渐渐清醒了过来。他双眼蒙了布,辩不清神色,但笑容却依旧纯洁地不似人间物,有些苍白的唇轻轻翳合:“我方才……睡熟了么?”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喘。 渡双眼一寒,拉过休的手紧紧握住。咬了咬下唇:“休,我要你,现在就要。” 不容休反应过来,已被渡按倒在地上。 白衫上领被掀开,露出休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渡的动作急切而热灼,好像晚了一分休的性命便要飘去。只是休原本就体弱,万万不能象上次那般粗暴,慢些,慢些……渡一边这样在心里念道,手上的动作却因重重的顾虑颤抖了起来。 一双手捧住了渡的脸。 休的面庞,即使是没有表情,也会让人觉得有种淡淡的微笑。 以及淡淡的暖意。 心里一阵心安,渡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面颊埋入休脸侧,渡轻道:“可以……再忍忍么。” 休依旧不言,只是轻笑着点了点头。 感受到身下人温和的气息,渡禁不住收了把手,搂得更紧了些,道:“我想见个人,过了便走。” 脸上有份释然,也有份苦涩:“仇什么的……也许我原本就不那么渴望……” 转脸想起了什么,又落寞了下去:“虽然,她未必想见我……” 原本,中央槐区该是个清静之地的。 可从那一刻起,它已污孽满地。 神祭。 每九十九年一次。 如非极端特殊,所有皇族中人出席。由各姓氏轮流做水司,临池跪拜,祈求神旨。 每当祭祀之时,神便会从天降甘露,滴落在莲池之中。 那柔和的水纹,便是神的微笑,在未来的百年之中带来福泽。 然而,上次神祭,即渡出生不久之时,由任家做水司的祭祀却没有得到神的回应。当时整个皇族都被震惊,上上下下弥漫着被神抛弃的恐慌。在一片哀嚎中,任隐云做了最残忍的决定,既而宣布下一次祭祀接着由任家做水司。 今次,能否重新得到神的福泽呢? 任隐云抬头看了看天,阳光耀眼,刺得他半眯起了眼。身上的金丝白衣已然整理好,只待祭祀开始。 只怕是,也不会有任何回应吧? 不管再等上几千万年,神都不会再眷顾这片土地。 神已弃吾等。 第八章:神祭 神祭的仪式已准备好。 空诔城区,每逢这一日,莫不隆重欢庆。然而中央槐区对于神祭的准备其实极其简单。空诔崇尚至灵至简,由简生灵。 只见半跪的两列人群中间空出一条道路。 白一列,黑一列,单调的色彩衬不出多少喜气,倒是庄严的气氛来得更加浓厚。小径通向莲池,路的末端站着两列人, 分别是阮凭玉和柳梵曲。两人皆垂着头,但凭玉年轻,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不时微微抬起头偷瞟一眼。 目光刚巧对上任隐云。 虽早就知道任轩陌不会来,但看到阮凭玉站在了任轩陌的位置上,任隐云还是皱了皱眉头。 轻叹一声,他迈开步子。 皇族成员本就稀少,即使全族在场,人群排成的路径也不会长。 转眼已走到池旁,然而任隐云并没有停下,步子依旧向前探去。 他的脚踏上了水面,袍摆微微浸了一层水渍,但步伐依旧轻盈。每一次抬脚, 便在脚下荡开一圈涟漪。 莲池中央浮着的千瓣玉莲,其内中空,其壁极薄。相传当年神便是在这里滴血成人。 任隐云轻轻踏上千瓣玉莲,缓缓举起了左手,抖开了袍袖,露出一截。 右掌疾速划下,左臂一串血珠溅起,成弧状落入池水。 又是迅速一切,这一次溅出的已不是血珠,而是细细的血流顺着左手流下。伤口已到了静脉,不用再切也可自行流出鲜血。 池水静静地接纳着任隐云的鲜血,从起初的透明变为了血的色彩,红色渐渐向外蔓延。 莲池水极净,极纯,相传一切罪恶都能在这里被洗净。无论是罪恶,杀戳还是鲜血。 水越来越红,任隐云的左手也吃不起鲜血的迅速消耗,轻轻颤抖起来。 “够了!” 一声炸雷在原本安静得死寂的莲池边响起。 任隐云强忍着不适,一把用牙齿撕开袖口的布,扎住了左腕。抬头望去,众人均还低垂着头,一时间竟分不清刚才那一声叫喊出自谁口。 湖风吹起任隐云的银发,连带着那撕破的袖口,翻浮不定。他低沉清晰的声音慢慢散开在风中:“神弃吾等。” 与上一次神祭之后整个皇族的震惊和惶恐不同,这一次依旧没有得到神旨之后,整个皇族竟是平静得出奇。平静,可以代表着哀漠大于心死,也可以预示着巨大噩梦的来临。 任隐云刚从湖中走出,便一个踉跄,直跌在离池子最近的阮凭玉身上。方才鲜血的过度损耗已让他的唇微微发白。任隐云眉头紧锁,刚想对阮凭玉吩咐些什么,却看见不远处便站着任轩陌。 任隐云笑了笑。他一向高高在上,此刻身形虽狼狈,笑得却是发自心里。刚才那一声”够了”,自己在湖中心慌意乱,竟没发现是站在队列外的任轩陌喊的。 他到底没有完全放开,也到底是记挂自己的。 “有人要见你。”任轩陌从阮凭玉肩上接过任隐云,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要见我?” 任隐云其实心中已料到是谁。但凡重要的日子,比方说神祭,也必然是多事的日子。 “嗯……”任轩陌掐住任隐云的腰际,脚尖稍稍发力,眨眼间已跃上树枝,纵身几个回合,便已看不见莲池。等到确认周围没有任何皇族的人时,他方才继续说道,”我早上去莲池的路上,遇到了渡,他回来了。” 此话出口,两人均无任何异色,仿佛只在讨论在普通的话题,又仿佛兄弟两都早已料到渡必将回来,也早做好了再度相见的准备。 沉默良久,任隐云首先开了口:”轩陌,我知你不愿意,今次我一个人去。” 又补了一句:”我不能不杀他,但至少我不会强迫你动手。” “为什么? 只为了一道虚无的神旨? 没有神的庇护,空诔人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么?” “没有神,也许空诔可以存活下去,但再也不会有欢笑和幸福。” 任隐云平静地回答道,“母亲死后你就意志消沉, 对这个世界不管不顾。你可知道,这过去百年之中,空诔城里多了多少变故? 有多少人在以泪洗面?” 任轩陌依旧神色淡漠。 任隐云咬牙道,“而你又可知道,哪怕我不在乎天下人,我得在乎我们任家。” “你不在乎任家,如果你在乎,你就不会驱逐任渡儿,也不会杀掉母亲,又逼死父亲!!”任轩陌冷冷反驳道。 第九章:往事 百年前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那日莲池周围一片哀嚎。那时的皇族,其实并不清楚被神抛弃的后果是什么,但他们是最通神性的一族,直觉已告知了他们对未来的恐惧。 而任隐云就站在湖中央,简洁、威严、没有任何犹豫地宣布,任渡儿被取消他的姓氏和皇权,即日赐死。 每一个空诔人在诞生之时,便能在梦司的指引下,准确感应到自己的另一半是谁,于何时诞生,身在何处。 这是神赐给空诔人最为贵重也最为美丽的礼物,是神未能在自己身上实现而寄托给空诔人的梦。能实现神的期望的人,才能够被称为神佑之子。 而任渡儿,梦司在他的梦中,只看到空空如也。 从任渡儿出生起,任家便成了皇族中遭人非议的家族。而此时由任家担任水司的祭祀,更是无法得到神的回应。所有矛头的焦点,瞬间全部指向了任渡儿。 任隐云此言一出,任母顿时瘫软在地。随即疯了般得站起来,央求她能抓得到的每一个人: ”求求你帮帮我的渡儿,求求你帮帮我的渡儿!我的渡儿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的渡儿不是被神抛弃的孩子!” 而年幼的渡,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母亲,疯狂得哀求每一个人,手足无措。直到任隐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脱口而出,想喊喊他,想问他母亲怎么了。 “哥……” 哥哥已一掌劈下,只不过是劈在了任母的胸口。 而就在那个瞬间,渡已被任母用傀儡线远远抛出,被凌空飞来的任父一把接住。 那时的渡,小到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自己被父亲不知带走了多远,不知行走了多少个日夜。 那是一个漫长的旅行,漫长得仿佛是要走到世界尽头。 而他们也真的走到了世界尽头。那是一片连绵的雨林,有一眼看不尽的葱绿,没有丝毫人烟。 在那个尽头,任父松开了抓着渡的手,定定得看了他许久,眼里有愤怒,怨恨,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最后他深叹了口气,说:“从这里起,你就一个人了。永远不要回来,不要辜负你母亲。” 说完这话,任父便转过身去,抛下渡,一个人向空诔城走去。 渡从出生起,除了自己的母亲便再无人亲近他。包括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哥哥,都从未正眼瞧过他。 那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母亲。 这是他这一生再无法抹消的记忆。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再不能够对那件事忘怀的人,并不只他一个。 每一个皇族的成员,身体皆是采天地树木之精华,死后能量也会自然消散,归还于天地。 任隐云本就是皇族里首屈一指的精锐,那一掌又是毫不留情。任母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把渡送走之后,是一粒一粒,沙化在任轩陌面前的。 她那时还想伸手摸一摸任隐云的脸,说些什么,可是口已不能成声,目已不能成视,双手也已再无法触碰自己心爱的儿子,从指尖一点点地沙化开来。 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挽回不了。任轩陌只能在一旁,撕心裂肺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落幕。 任轩陌话出了口,便扭过头去不再看任隐云。 任隐云眼里的光暗了暗,随即猛地抓住任轩陌的肩头,强行逼着他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没错,我是驱逐了渡、杀掉了母亲、逼死了父亲。可那又怎么样,只要我还为任家保住了一个人,只要我为任家保住了你!” 任隐云顿了顿,又哀颓道:“你可想过,那日若我不那样做,另一个结局是怎样?” “所以……,所以……”一个喃喃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一个黑色的人影渐渐清晰。 任隐云先是在神祭中损耗过多元气,加上与任轩陌争执一直情绪激动,竟没有发现从与任轩陌落脚开始,渡和休与他们便只有一树之隔。 休的身体依旧没有康复,所以方才渡在树后一直是盘坐在地上抱着休,好让他静养。此时他依旧没有起身,也没有动弹,只是嘴里喃喃地、机械地重复着一个词而再不敢说下去:“所以……所以……” 任轩陌黯然道:“渡……” 渡置若罔闻,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任轩陌心下不忍:“渡,你终归是得知道这件事的……” 听了这句话,渡仿佛被触电般,他的瞳孔微微放大,语调也开始变得混乱:“是……是……我在雨林修行了这么多年,心智也逐渐成熟,怎么还会不明白,中了那样一掌,母亲怎可能还活在世上。即便能生还,任隐云又怎会容她。那父亲……” 渡仿佛在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语速也放慢了,甚至慢得可怕:”父亲回中心槐后……他当年说让我不要辜负母亲时的眼神……” 没错,他当年,怒,是对自己的大儿子;怨,是对渡的出生;哀,是为彼时已死去的爱妻。任父一生生性淡泊,没有大的爱恨,却唯独是爱任母胜过一切。而那时,知晓自己妻子即将形神消散的任父,为了不辜负任母最后的心愿,不得不带着渡离开,连自己的妻子的最后一眼都未见到。在雨林告别那一刻,他这辈子唯一的恨,所有的爱,都随着那一句不要辜负你母亲,化作了给亡妻最后的情言。 第十章:幻梦 渡突然嘶吼起来:“任隐云,你!!!!” 休先前身子羸弱,已如将死之人,此时却有如心神与渡合为一体般瞬间有了精神,十根看不见的银线已卷了树上的片片飞叶向任隐云袭去。 任隐云云袖一抹,银制的月牙片便从袖口中飞散开来。他左手食指向前虚空一点,那些月牙片便从中心开始有了裂痕,继而竟裂成了一粒粒更加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碎片。月牙片似由银制成,碎裂之后折光效果更盛。一时间竟如漫天祥云般弥漫开来,将任隐云包裹其中。 任隐云这一式,在他极幼年时遍使得炉火纯熟。这一式更以他的名字“隐云”在傀儡术中命名。 “固!”任轩陌翩然飞向任隐云身后,将他的云雾施上固字决。 “利!”渡右手结印,对休操作的树叶纷纷施上利字决。 然而那些树叶却迟迟徘徊在云雾外,无法切入半分。那云雾看似静止,实则里面的月牙片是以高速的移动不断带走树叶的侵势。 休的眼睛已看不见,只能依靠指尖传来的力道来判断形势。 他依旧半躺在渡怀里,白色的袍子在地上铺散开来。一如渡所言,哪怕再血腥的厮杀,在休手中都能变成一种美,一种永恒的艺术。 休弓起十指,停顿两三秒之后,双手向前推去。那些树叶先是被抓离云雾,在半空中飞舞了片刻,忽以凌厉十倍的速度向下切去。 渡瞧了,立刻加施”速”字决。 云雾仿佛融化了般,纷纷向树叶让出通路。点点精光依旧缭绕,任隐云的脸已从云雾中被渐渐剥离,轮廓开始清晰。 而就在树叶几乎触及任隐云的双目之时,突然如灌铅般纷纷坠落。 渡心知休身体不适,当下便不再顾及正在续咒中的速字决,赶忙检查休的伤势。 果不其然,休两侧的眼角均已再度有了细细的血流。 而另一侧,云雾已经翩然袭来。 “散!”任轩陌一声喝道,那片云雾顿时应声而散,最后又渐渐回归到最初的月牙片。 方才他先是施了“御”字决阻挡住了任隐云的攻势,此时又施了“散”字决化掉了任隐云的武器。 任隐云皱了皱眉,神色复杂得将月牙片收回袖中。 任轩陌淡然道:“神已不再赐福,但至少我们不自己徒添悲伤。” 他转身看向渡怀中的休,问道:”渡儿,他是你的傀儡师么?” 渡默然不语,不置可否。 任隐云面上闪过一些不悦。任轩陌神色有些尴尬,但他生性温和,不爱计较,加上内心对母亲的死心存愧疚,对渡也一直有爱怜之意。 休眼角的血依旧在流,他的眼睛里只剩下苍白。然而他却抬起了头,望向了任轩陌。 休很少说话,即使开口,也总是轻轻的,像一片迎风掠过的羽毛,你还未来得及惊叹它的轻盈和美丽,它已被吹散在风中,再不回来。 休轻轻地说:”不要再靠近我们了。我只是不想杀他。”休口中的”他”指的是任隐云。 “可如果你要伤害渡,我只能杀了他。”说到这里休往渡的怀里缩了缩,神色有些悲伤:“对不起,我刚才只是觉得……觉得我不能杀他……我没有为渡好好施傀儡术……” 任轩陌定定地看着休那张如白莲般的脸,半晌接道:“我信你这句话,也信你有实力杀掉我和隐云。那么,你是渡的傀儡师么?” “渡……的傀儡师?”休反问道。 “你以前有自己的添法师么?” “我……” 休点了点头,再隔片刻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从记忆开始就住在雨林。只有我一个人,还有连天的雨。我总觉得我在等待什么……” 说到这里休的神色更悲伤了:“可是我总是等不到……等过了一年,又一年。” “所以……你不是在等渡?”任轩陌问道。 “我不知道……”休黯然道。 听到休的回答,任轩陌心里生出一丝酸涩。 柳梵曲带回消息,说渡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一个添法师随行时,任轩陌的心中其实是泛起过一个轻盈、算不上甜蜜,却确实让他解脱了的梦:也许百年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个误会;也许渡并不是没有添法师,只是阴差阳错没有感应到对方;也许一切的一切,是可以回归到神出走之前的已逝盛世的。 而那样,他也可以原谅任隐云了。 在那个盛世里,他们曾经那样相爱过。 然而,他错了。 那个美丽的梦,随着休的回答,在他面前瞬间坍塌成粉末。 第十一章:神逝 “他究竟是不是渡的添法师,都无所谓。”一直沉默着的任隐云冷冷开了口,“如轩陌所言,神已经不在了。” “渡,我准你留下。”任隐云淡淡抛出这句话,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他命令他留下,一如当年他命令他不可以留下。 语气中的居高临下,渡听得分明。不由得咬紧了牙齿,眼中的戾气浓了一些。 就在那股戾气要再度爆发之际,任隐云再道:“如今这个被神明所抛弃了的空诔,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皇族。这孩子确实杀得了我……” 任隐云口中的孩子指的是休,他的脸上慢慢浮上一个微笑, “可看起来,他自己伤得也不轻。皇族的人,可不止我和轩陌两个。” 任隐云说得没错,休是可以杀得了他们两个,可是然后呢……皇室还有五个傀儡师和五个添法师,而休的伤却越来越重。莫说屠城,他和休恐怕连中心槐区都走不出。 何况,看到休负伤之后, 渡已无屠城之愿。 如今,他只想守着他。 得知母亲死后,休便是这世上他唯一所珍爱之人。若休也死去,今后的他还剩下什么留恋 正当渡犹豫之时,感到怀中的人动了动。 渡担心休的伤势,赶紧将耳朵凑近休的耳边,听他要说什么。 没想到休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势,他举起双臂,环住了渡的脖子。 “我们走吧,我们回雨林去。” 休露出一个微笑,他依旧如童话般一尘不染,丝毫不知道自己已处在多么危险的处境。 回去,任隐云向来强权,此时还怎会轻易放他二人离去 在雨林度过的九十九个春秋,那一幕幕,竟突然间,那么清晰得从渡的脑海中流淌开来。所有那些曾经被他忽视,甚至唾弃的美好, 都如睡莲般,在黑夜中静静盛开。 “好!我们回去!” 渡心头一热,眼角竟有些湿润。休的双臂已环在他脖子上, 渡轻轻一拖, 便将休打横抱起。 而就在渡欲转身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任渡儿!!” 任渡儿。 这个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属于过他。 曾。 任轩陌拦在了渡面前: “任渡儿,即日起,任这个姓氏还给你,也一并赐予休。 ” 他在说,只要渡留下,他和休便归入皇族,所有过往都如烟逝。 渡轻笑一声, 抱着渡,毫无迟疑径直从任轩陌旁边走过: “任轩陌,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愿望……你还在缅怀过去,我却已遇到了休。” 任轩陌怔了怔, 渡已从他身旁走过。 任隐云始终黑着脸,却并未上前阻止,就那样看着渡和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树海中。 空诔第一千五十二次神祭,神彻底离弃。 皇族成员任渡儿依旧下落不明。 空诔城周边开始相继出现天灾,星辰日月的运转逐渐变得毫无规律,大批古树开始死亡,食物的收成和货物的运转也开始出现问题。部分地区甚至已有严重的饥荒。 皇族所有姓氏的成员全部苏醒,开始出行在空诔城区和各下属林地,帮助救灾,以安民心。 第十二章 雨林位于空诔城外的西南方向。 空诔城外的西南方向原是由大片的荒野和森林交织而成,地形十分复杂,极易迷路。 而在这片荒野之中,有一片绿洲古木极多, 繁叶遮天,纠缠的枝叶锁住了湿气,致使林中连年阴雨,这便是雨林。 “休,你怎么自己从床上起来了眼睛看不见,小心摔下来啊!!” 此时的渡正站在一棵古木底下,朝着树上喊道。 他面前这棵巨树的正中央修建着一个树屋。树屋顶上开着天窗,天窗上面沿着枝干细细地插嵌了木片,作为楼梯。沿着这木制的楼梯再往上走去便是树顶,上面修建着一个简陋的凉台。 此时休正站在凉台上,他依旧白发白袍,眼睛上也蒙着一条白布。他将手伸出凉台,接住一粒水珠。水珠在他指尖转了一圈,传达来空气中灵压的震动。休神色兴奋道: “梵曲他们来了!!” 渡皱了皱眉头,嘟嚷着:”怎么又来了……” 还未发完牢骚,已隐约瞧见雨林中一行四人走来。 为首的自然是柳梵曲,此人纵是浑身素色,依挡不住娇媚。识得渡一脸阴云,柳梵曲也不多招惹麻烦,嫣然一笑道: “我上去找休。” 便跃上了树屋。 其次是阮凭玉,他仍不苟言笑,闷哼了一声,也随柳梵曲跃上了树屋。 再次是任轩陌,他温文作揖: “又打扰了。” 然而眉目间却全是喜色,丝毫不觉愧疚。见渡无意回他,也不自讨没趣,跟着前面二人跃上了树屋。 “简直是……!!” 渡一脸愠色,却无处发作,正想一掌打在旁边的树干上, 发现任隐云已走到他面前,赶紧收住掌势,佯装无事。 任隐云上上下下打量了渡一般,眼中尽是戏谑。 当年任隐云虽放了渡和休离开中央槐,却在他们二人回到雨林不久之后就找到他们的住所。休的双眼一直没有复明,最开始任隐云和任轩陌只是以送药的借口来访, 渡心念休的身体不予拒绝。后来柳梵曲和阮凭玉也经常前来送药,一来二去这四人竟与休混得熟悉。 渡明知自己被任隐云摆了一道,却反而要谢他一笔勾销自己当年大闹中心槐之事,心中之郁闷,可想而知。 任隐云也不道破渡心中之事,只是每次见面,眼中便无端有几分戏谑,嘴角飘着一副若有若无的微笑: “轩陌给休带了新的药,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从琉璃子那里讨要过来的,你不上去看看么” 渡抬起了头。 中央槐一行之后,休的眼睛就再没有复明过。虽然休凭着自己的另四感,生活也不至于不便,但始终是渡的一块心病。 纵使最后自己带着休离开了中央槐,也依旧洗刷不了他对休的亏欠。 所以这些年来,哪怕自己心知任隐云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从未拒绝过任家兄弟以及柳阮二人的拜访。事实上,这四人或迫于形势的压力,或念在对渡的亏欠,也一直是竭尽所能,为休四处寻药。 “琉璃子前辈早先也是皇族的成员。这人喜欢炼丹制药,添法九十九决全部被她用在瓶瓶罐罐的研究上了; 可她的傀儡师又偏偏是个诗情画意的主,最见不得她整日和药材和丹炉为伴。后来大约在你出生前几百年,两人大吵一架,各自出走,离开中心槐,失了音信。原先早已没了琉璃子前辈的消息,轩陌却硬是不信,四处打听,竟给他寻着了这位前辈的住所。” 这短短几句话, 渡即刻便明白了: 这琉璃子既然离开中心槐,便是早已不问皇族之事。 而与爱侣分离多年,其中的伤心和憔悴,也只怕早已把这人折磨得性情古怪。任轩陌能求到这副药, 定是求得十分艰辛。 他纵是恨意再多,却也为休变得心下柔软。 “谢……。” 渡想开口言谢,却硬是无法出口,尴尬之极,只好掩饰道, “那我赶紧去瞧瞧。” 说完一跃,进了树屋。 “渡,你来了。” 渡刚一进屋, 便听到休轻轻地唤自己。 休这时已坐在了木椅之上,旁边围着一圈人,柳梵曲则站在他身后,正在为他梳理被雨淋湿了的头发。 休一笑 :“梵曲讲,任大哥给我带了好东西,正要给我见识呢。” 任轩陌听了这话,指了指放在木桌上的一块琉璃。 这琉璃被烧成一朵莲骨朵的样子,外表乌黑一团。 渡来不及询问仔细,只见站在休旁边的任轩陌伸手拍向这琉璃, “啪”一声敲开了莲骨朵。 这骨朵瞬间绽放开来, 二十一枚莲瓣分层展开。与乌黑的外表不同,绽开后的花瓣流光逆转,莲心处立着淡黄色的花蕊,发出一点点微光,轻轻地颤抖着。 这是药 渡不免心中疑惑。 只见柳梵曲盈盈上前,捧起绽放开的莲花,端到休的眼前。 “这药,是要直接用在眼上的。”说罢他左手捧莲,右手解开休眼上的布带,朝着休眼睛的方向,对着莲蕊呵气一吹。那星星点点的花蕊便如蒲公英般飘散开来,徐徐落在休的瞳上。 散开的花蕊一触碰到瞳孔,便消融开来。待到花蕊融尽,休轻轻地阖上了双眼。 渡急忙上前,双手握住休的肩膀,语气中尽是急切:”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么” 休的娥眉轻轻蹙起,仿佛在忍受着什么不适。 总觉得……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却怎么……也等不到…… 等过了一年,又一年…… 举世界的人都有了归宿……只剩下我独自一人……还在等待…… “休怎么了怎么了” 感受到自己肩膀上传来的震动,休努力拉回自己的思绪,睁开双眼。 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伸手一抹,竟触到自己脸颊上两行清泪。 “我……我刚才怎么了”休仿佛还没从方才的梦中清醒,喃喃道。 渡方才心急如焚,情绪几近失控,此时休开口说话,才勉强做镇定道:”你方才用了药,突然就开始流泪。我怎么唤你,你也不应。” 休怔怔道:”奇怪……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重要的梦……可一醒来,我就把它给忘了……” “梦”渡疑道。 “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梦……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内容……” 渡见休神色恍惚,脸颊上还残留着泪滴,心道是休想起了悲伤的事,便也不再多问,只柔声道:”眼睛感觉如何” 休心知渡牵挂自己眼睛,此时药已融化,眼睛却毫无起色,一时间他也不忍作答。 柳梵曲上前伸出手,在休的眼前晃了晃,见休没有反应,替他下了定论:“似乎还是不行。” 任轩陌闻得此言,不由得眉头紧锁。琉璃子已是空诔最好的药师,千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若从琉璃子那儿求来的药也无效,只怕休的眼睛是彻底痊愈无望了。 任隐云在一旁将任轩陌脸上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开口道:“不如这样,既然轩陌已经寻到琉璃子前辈的住所,任渡儿你便与休一同前去拜访她老人家一趟。琉璃子前辈便是再神,预先炼制的膏药也毕竟不如见到病人再对症下药。” 虽然几年前渡在中央槐时拒不接受任这个姓氏,任隐云却从此自作主张以任渡儿称呼他。渡每每冷眼相回,任隐云也只当未看见,依旧我行我素。一来二去再加上这些年颇受恩惠,渡也懒得再与他计较,竟是渐渐接受了。 他这一提议,柳梵曲也是拍手叫好:“对呀,琉璃子前辈隐居多年,怕是炼制膏药的材料也不齐全。我们此番前去,好好央求他一番,再多花些心思寻些上好的药材来,不怕治不好休的眼睛。” 任轩陌方才愁云布额,此时听了任隐云和柳梵曲的话,也觉得尚有希望,面露喜色:“渡儿,你若同意。我和隐云明日便动身与你们前去拜访琉璃子前辈。” 柳梵曲嫣然一笑,附和道:”我和凭玉自也是要陪你们去的。多几人,待到寻起药材来也方便。” 任轩陌颔首以示赞同:“任渡儿,你怎样想” 方才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由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渡显得有些举棋不定,一时并没有回答,只握着休的手,柔声问道:“休,你愿意出雨林吗” “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休的身上,休竟微微涨红了脸。一抹淡淡的粉色浮在他玉瓷的脸颊上,竟是说不出的清丽绝伦。 渡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直说无妨。休便道:“只要渡在身边,我……我哪儿都愿意去。” 任隐云闻言微笑:“这不便成了么。任渡儿,不如你考虑一晚。我们从城中赶来也甚是劳累,今儿先在这里休息一宿。待到明日清晨,若你决定带休出雨林,我们便一同前往空诔城。” 雨林终年阴雨不断,昼夜之分并不明显。此时已然深夜,繁枝茂叶间洒下些许月光,空气中飘散着缕缕雨丝,好不凉爽。 此时休已在木阁中安睡,渡轻轻推开木门,悄然翻身,从高树上落下。 不远处张着遮雨的结界,皇族一行人也应已安寝。 渡心中其实已定下主意,待到明日一早,便带着休出雨林去寻琉璃子。只是中心槐一战之后,他带着休回到雨林,一住就是几年,此时突然要离别,竟有些许不舍。 “你也睡不着么”身后传来一声轻叹,渡回头望去,只见任隐云正负手望天。 “于细雨之中而得见月光,这般景象在神典中被称为’雨月’”,任隐云此时面朝夜月,微弱的月光照出他雪白的袍子和丝丝金线,只衬得他如羽化仙人,”空诔人自古以来便可依天相而占未来。渡儿,你可知这’雨月’是何涵义么” 渡略一沉吟,答道:”空诔盛世千年,夜夜明月若皎洁玉珠。而’雨月’是为在清雨之中还勉强映照的黯月,难得一见,意为分离。” “不错,我空诔得神之庇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人皆有归处、人人皆有爱侣。这样的盛世,已过了千年。”说到这里,任隐云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浓浓的悲伤,“而如今神已不见其踪,天灾随处都是,’雨月’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这天下不知有多少爱侣又要分离……” 渡的眼神黯了黯,终归是默然。 任隐云转过身来望向渡,继续道:“渡儿,我知你不愿回归皇族,我也不多加勉强。只是你有没有想过……” “或许,神已转世为人。” 渡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任隐云继续道:“上次神祭之时,十二位皇族成员全部苏醒。因神未降旨,空诔城内又多天灾,所有成员在神祭之后都未重新回到休寐状态,而是进入城中,活动在空诔各处。你走之后,我与柳梵曲曾去史司处翻阅过历代皇族的族谱和关于空诔创世神的记载。” 任氏在族内多为掌管灵修事宜,加之渡在十岁之时已被驱逐,是以对皇族内部事宜并不了解。渡也不多加插话,只静听任隐云叙来。 “我空诔皇族自古分为八个姓氏,繁衍生息都遵听神旨。空诔人得天庇佑,心智聪慧,从远古时代便知晓使用文字来记载重要事迹。九十九决自最远古以来便一直留有抄本,然而对于创世神,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这位至高无上的神,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创造这一切,又赐福这一切呢……” 说到这里,任隐云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也许对于这位大人来说,这苍生万物,我们所耗尽心血来维护和珍惜的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罢了。”说到这里,任隐云不再继续,只任天空中的细雨,不住铺散开在他的银发之上。 第十三章:启程 再回到树屋时,已过子时。 渡心念休已熟睡,轻手轻脚踏入屋内。 树屋内摆设简单,不过是简易的床椅桌凳,木榻上则睡着他的心爱之人。 想到这里,渡不由得心头一暖,轻轻坐到榻沿。 休已然入睡,睫毛泛着淡淡的银色,不安地颤抖着。 渡皱了皱眉头,休向来睡寝安稳,今天却不知为何,如此不安。 虽然渡进屋时竭力不发出声响,却也似乎惊扰了休。眼睑几番翳合后,休半睡半醒地低低唤了一声:”渡……” 渡赶忙握住休的手,轻道:”我在。怎么了” 休依旧半闭着眼睛,眉头却轻轻地皱起:“我……” 渡一把搂过休,待他在自己怀中慢慢醒来,轻问道:“睡不安稳么” 休缓缓睁开双眼。细细看去,他颊上竟又流了两行清泪。 “我……好像又做了那个梦……” 休开了口。他说话向来轻柔,鲜带情绪,此时却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很重要的一个梦……可我一旦醒来,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渡搂着休,见他如此悲伤,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梦是关于什么的一个人么” 休闻言,似想起了些许:“嗯……好像是关于一个人的……” 说到这里,休微皱眉头,似在努力回忆:”梦里好像有一个人……他对我说……” “他说……他说……孤璧难全,是以休……”说完这句话,休便陷入沉默。 渡慢慢拉过休,将他揽在怀中,感到他衣衫下的单薄,不自觉地又将休搂紧了一些:“休,我们明儿便启程了。” 休点点头,浅浅一笑。 渡看得心头一跳,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已先于思想行动,休身上的雨露香味已呢喃在鼻间。 休也并不抗拒,只任渡亲吻着自己的脸颊、发丝。 渡只觉得心口发热、情难自已,转瞬手已伸入休的衣衫。休的肌肤如凝玉般透着丝丝冰冷。这冰冷就如休清丽的面容,精准地挑拨着渡的情欲。 感受到渡的唇齿和指尖的温度,性子一向清冷的休,也不禁发出一声呢喃。 这一声呢喃就如刺激渡的神经一般,压垮渡最后一丝理智。 渡一把扯开休原本已然松散的衣衫,翻身跃上。休展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白皙无暇,胸前的两点则是淡淡的粉色。渡的唇齿和左手轻佻地挑拨着两朵蓓蕾,右手已向着休的身下摸去。 虽在几年前已与渡有床第之欢,但那时的渡只将自己视为工具,并不怜惜。此时是休第一次感受到肉体的欢愉,他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息也逐渐变得迷乱。 突然渡打了一个激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扶额一声叹息,转身拿起休的衣衫,重新为休披上:“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赶路。” 休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轻的哀,他刚想张口说什么,却被渡抢了先。渡已恢复成了平日的温柔,对休展颜笑道:“等到你的眼睛好了,我们再回来这里。等到那时,我们……” 休愣了愣,良久轻轻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不管哪里,我都跟着你走。”渡也不再多言,只紧紧搂住怀中的休,如捧稀世的珍宝。 窗外的“雨月”在那细细飘雨中,明了又黯,黯了又明。 翌日清晨,渡推开门窗,发现余下四人都已整装待发。任氏二人一身清爽,阮凭玉则在清除昨晚张的结界。柳梵曲不知去哪找来的花草,以枝叶折成簪状,以野花为装饰,插进发髻做簪子用。 他浑身素色,只银发上编进这一抹艳红,更显娇艳。见渡抱着休走出树屋,柳梵曲嫣然一笑,从袖中拿出另一枝簪:“我替休也做了一支,试试么” 休从渡怀中探出头:“簪子” “嗯,簪子。”柳梵曲解释道,“是空诔城区人发明的玩意儿。插进头发里,可好看了。”他口中所说的城区人,指的是居住在空诔城区的臣民。 空诔的皇室成员终年休寐,不问世事,而城区的平民百姓则在盛世千年中饮食起居。因得天庇佑,生活富足,百姓们并不尚武,醉心于灵修的人也不多,反倒是在这漫长岁月中发明出各式各样便于生活的小玩意。 柳梵曲见休兴趣也浓,便走上前去,对渡笑道:“借你家美人儿头发一用。”说罢捞起休的长发,将簪子缠进头发想为休编出发髻。 这支发簪簪头是由白色的野花捆成,恰配休的清丽。无奈休的发丝细软,任是柳梵曲缠绕了半晌也未能编出发髻的模样。簪子的杆身由树枝绞成,很快便散了开来,无法再使用,柳梵曲无奈只得作罢:“算了,待到进了城买银簪好了。城区人做的玩意可是巧妙得很。” 休点了点头。渡见休难得对什么事物感兴趣,也感欢喜,转头对任轩陌道:“那我们早些出发吧。” 任轩陌应道:“琉璃子前辈现今住在空诔城往东的一个小镇。这里地处空诔以西,不如我们从空诔城中穿过,取最短路径往东。” 众人纷纷同意,任隐云便挥手道:”好!那启程吧!”说罢率先腾空而起,攀上树枝。任轩陌紧随其后。柳梵曲稍事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头发,也与阮凭玉一同跃上枝干。 见一行四人纷纷跃上树干,休刚意图从渡的怀中挣开,却被渡一把拉住:“你乖乖躺在我怀里,旅途莫要劳累。”说罢渡双手横抱着休,也跃上树干。 雨林占地并不大,很快渡一行人便出了雨林,展现在面前的是无边的荒野和大大小小密布其上的森林。空诔的西南方向地势复杂,荒无人烟,加之经常有古木遮天,无从辨别东南西北,极难行走。 自几年前中心槐一战以来,这是渡第一次和休出雨林,连渡自己都有些不识得方向,前方的阮凭玉却能够精准无误地辨别出路形,渡不由得惑道:“当初爹爹将我送来这里,皇族的人用了一百年也未找到我所在之处。为何上次神祭我从中心槐回来之后,你们短短数月便能找上门来” 任隐云闻言狡黠一笑,不予回答。 渡思索片刻,猛然想起当初与柳梵曲那一不战之战,当下明白过来,怒道:“柳梵曲!” 柳梵曲心知渡已明白过来自己做的手脚,掩口一笑:“呀,我不做点什么,也是不好交代的呀。你两个哥哥这样凶。”说罢叹口气:“唉,居然被你知道了。下次再想来雨林找休玩儿,就不容易了。” 说到这里柳梵曲似想起什么,转开话题道:“对了休,你没有姓氏的吗” “我……我不知道……我打有记忆起,就一个人生活在雨林了。”休听到柳梵曲询问自己,从渡的怀里抬起头答道。 “那为什么要叫休呢” “是渡给我取的名字。”休笑道,脸上有微微的幸福。 “哦”柳梵曲睁大了眼睛,“原来是渡取的。” “嗯,我左肩上有一块胎记,渡说形状像是空诔古文中的’休’字,便给了我这个名字。”休答道。 “‘休’字状的胎记”一旁的任隐云疑道。 “嗯。后来我跟渡在雨林里生活了九十多年,我的身体慢慢长大,胎记也渐渐消了,但渡还是这样叫我。” 柳梵曲听到此言,对渡嗔道:“原来你当初连名字都未给人家好好地起!” 渡被柳梵曲这一骂,也心觉愧疚,不予反驳。 柳梵曲见渡无意与他争辩,扭头对休说道:“休,等到你眼睛治好,我们回中心槐,让梦司秦奶奶给你挑个上好的姓氏。”空诔人注重血脉和族谱,姓氏便诏告着身份和地位。柳梵曲想了想,又一个白眼飞给渡:“到时候叫你的姓氏羡慕死任渡儿。” 一行六人一路上便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插科打诨过去。原本凭着元气修为他们的赶程速度便异于常人,再加上对地形的掌握,不出半月,一行六人已行至空诔城边界。 第十四章 上一次渡来到空诔城时,满城尽是喜庆,屋梁古木皆缠满彩绸。而此时街道上了无人烟,不少古木已然枯死,连摊贩都不见踪影。细细望去,不少房屋都已人去楼空。 “去年这里大批的人患鼠疾,活下来的人家都搬去了空诔的东南角。”任隐云开口道,语气中不无惆怅。 渡默然,他怀中的休却开了口:“鼠疾……是什么死去的人多吗” 任隐云一声叹道:“得鼠疾的人先是燥热胸闷,尔后败血、恶寒、神志不清,最后全身皮肤呈黑色,痛苦地死去。”他缓了缓,又接道:“然而这病的痛苦并不止在于肉身的痛苦,而在于它传染性极强,一旦得病,便不得不与父母亲人分离,一个人在孤单中死去。” 休听了任隐云的话,眉梢中透出淡淡的悲,不再言语。 走在最前方的阮凭玉看了看天色已晚,道:“今日就随意找个民宅歇息罢,反正也无人居住。” 任轩陌点头以示同意。众人四处张望,发现不远处就有一处宅邸,一行六人快步上前。 此处宅邸以木材建成,看上去像是以前小户人家的居所。结构简洁分明,屋后还用篱笆围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只是此处已许久无人居住,庭院也自是无人打理,其中杂草丛生、布局凌乱。 任轩陌率先上前,敲了敲门。预料中的无人应答,他便伸手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光辉从破损的窗户照设进来,隐隐照清屋内格局。细细看去,屋内布满灰尘,家具摆设也破损了多半。 任轩陌左手结印,右手虚空一抹,施”轻”字决,屋内蛛网灰尘登时一扫而空。众人这才看清,屋内摆放着桌椅睡塌,看格局应当是客室。客室的尽头掩有木门,往里应当便是里屋。 再往里走恐怕便无日光照耀,任轩陌心念至此,又点了一个“明”字决。一束小小的光团从他的右手升腾而起,渐渐幻化为莲花的形状,被他悬空拖在右掌之上。他走向木门,这次并不用手推,而是在左手聚起轻微的元气。他的手往前轻轻推出,并没有沾到门,而是借由压缩的空气推开木门。 又是“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任轩陌舒展开右手,光莲便得了自由般向里屋飞去,渐渐照亮了整个里屋。 里屋用作休寝,除了一张木床并无过多摆设。只是此时,在那张并不大的木床上,赫然躺着一堆白骨! 任轩陌刚想回头喝住众人,却已然太迟,六人都已走入屋内。 皇族人身体为神所赐,死后耗尽精气,肉身也随之归还天地。这一行六人,有四人久在中心槐居住,而渡自出生不久便到雨林与休一同生活。众人皆是从未在城区居住过,平生从未见过尸骨,一时都是被震住。 任轩陌见阻挡不及,众人都已看到白骨,便也作罢,右手又结了个“明”字决,光莲又长大几分,照得屋内更为明亮。众人此时才看清楚,那床上躺着的并不是一人的尸骨,而是两个人。 两具白骨相拥而眠,从骨骼的形状可判断为一男一女,生时应是夫妻或是爱侣。 任轩陌叹了一口气道:“这应是在鼠疫中一方得了重病,另一方却不肯离弃,最终两人一起同眠与此。” 众人闻言均是心情沉重,无不默然。 这时阮凭玉“咦”了一声,众人望去,只见他从床边的木桌上拿起一个卷轴,徐徐展开。 这卷轴原是一副画像,画中是一名女子拈花而笑。这女子虽不风华绝代,却神情飞扬,眉眼间都挂满了幸福。从笔触来看,这画定是出自爱慕这女子之人。 任轩陌略一思索,道:“女子多爱惜容貌,得这鼠疾却会遍身肤色发黑,容颜尽毁。想是她的夫君怕她难过,故而照着她原本的模样画了这副画像,骗她说还是容颜依旧。” 阮凭玉翻转过画像,只见这卷轴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便依着念出来:“吾知神已弃神子,吾却断不弃吾妻。” 这句话虽短,却字字是血。 不知那位男子当时是如何忍着悲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妻忍受病痛的折磨,一边强作欢笑画下这幅画像,一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与爱妻生死与共。 静默了一时,向来少言的休竟开口道:“我们……我们去别处歇息吧。莫要打扰了他们。”渡低头一看,休的脸颊竟已挂满清泪。他双目失明,不知渡正看着自己,虽然声音故作镇定,脸上的清泪却出卖了他心中所思。 休心地善良,哪儿见得惯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渡明了休心中难过,当下应道:“嗯。我们去别处寻歇息之地。”说罢抱着休往屋外走去。 余下四人心情凝重,听休这么一说,也不愿打扰死者安息,跟在渡的身后,皆退出了木屋。 此处荒芜,临夜又有强风阵阵,阮凭玉刚欲张开结界,被柳梵曲拦住:“结界需耗费元气,凭玉你已不知多久没阖眼了。今日就算了罢,露宿一晚也无妨。” 阮凭玉知柳梵曲关心自己,心下欢喜,反身一把抱住柳梵曲,柳梵曲一指戳在他的额头上:“你任家前辈都在呢,作什么亲热!” 阮凭玉一笑:“我管什么前辈不前辈。”便在柳梵曲颊上啄了一口。 见柳梵曲和阮凭玉在一旁胡闹,任轩陌便兀自开始施决燃烧收集的木材,以准备晚上露寝之事。休在渡怀中听得柳梵曲和阮凭玉的嬉笑之声,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若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和爱侣相伴相守,该多好。” 任渡儿低下头,吻了一吻休的额头,柔声道:“你放心,我两必然好好儿的。” 休嗯了一声,脸上的忧伤却并没有消退。 此时任轩陌已收拾出一片干地,也燃好了木材。夕阳已沉,夜色悄然而上,众人便各自席地而坐,凝神休憩。 任渡儿心念休身体羸弱又双目失明,从启程起便坚持要抱着休赶路,此时露宿荒芜之地,又唯恐休不能入眠,坚持要休躺于自己怀中。荒野中强风阵阵,休在任渡儿怀中却只觉得温暖又安心,不消多时便沉沉睡去。 梦中有人在一声声地呼喊自己。 回去……回雨林去…… 那个声音在低叹着。 不要再往前走…… 不要想起来……不要再回到这个炼狱…… 炼狱休疑惑着。 那个声音却全然不管休的疑惑,只一声声凄切喊道,回去……回雨林去…… 炼狱 没错……那个炼狱…… 想起来了…… 那个炼狱…… 梦中的世界扭曲了,休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无底的深渊吸入,耳边传来尖利的叫声,休一个激灵被惊醒。 这一声尖叫原来是柳梵曲发出,他此时正死死拽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正四肢乱挥,不住挣扎。 “怎么了”阮凭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施了一个“明”字决,点起一朵光莲。 众人借助光莲的光芒,此时看清柳梵曲正一脸怒色。他手中拽住的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孩。这孩童看上去尚年幼,满身泥泞,此时被柳梵曲捉住了衣领,逃跑不得。 见众人渐渐聚上来,这孩童更是挣扎得厉害。他的衣衫久未换洗,布料稀薄,此时用力过猛,竟突然裂开。这孩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却又迅速爬起来,想要逃跑。 “别跑了,你看这么多人。”任隐云开了口。孩童向四周一看,发现确如他所言,只好放弃逃跑,站在原地。 见孩童不再意图逃走,柳梵曲丢了手中撕下的布条,道:“我睡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人撩拨我头发。睁眼一瞧,这小子正在拨弄我的发簪。好不容易编起的发髻,全被他弄散了!” 众人此时细细瞧去,果然柳梵曲早先束起的银发已全部披散开来,头上的簪子也正被这孩童握在手里。柳梵曲面容娇媚,此时披着一头银发,怒目圆瞪竟也让人觉得不过是娇嗔而已。 小孩听柳梵曲这番怒言,也不惧怕他,只死死握住手中的簪子。 任轩陌上前对孩童问道:“年前这里鼠疾泛滥,大家都已迁去东边。这儿早已荒无人烟,你怎么一人留在这里” 小孩听到任轩陌的问话,也并不作答。 “你的爹爹娘亲呢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任轩陌见他不肯回答,只好继续问道。 没想到他这话一出,小孩竟登时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愣是不肯落下。 柳梵曲见这孩子湿了眼眶,也登时心软,柔声道:“你莫哭,我不怪你弄散我发髻就是。这里荒郊野岭,也不安全,你告诉我们爹爹娘亲在哪儿,我们好送你回家。” 这小孩听了柳梵曲的话,泪水从双颊流下,终于开口说话道:“爹爹说……娘亲没有好看的簪子,便起不了床。等到街上卖首饰的王婆婆回来,买了漂亮的簪子,娘亲便又可以下床陪小盏玩儿……” 说到这里,孩童已泪水满面,他一声哽咽,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他脸上的泥泞被泪水融开,加之袖口擦拭,此时露出几分他原本的面容。 只见他眉眼也生得俊俏,细细看去,竟有几分神似日落前木屋中所见的画中人! 孩童接着哽咽道:“可是……可是王婆婆一直没回来,娘亲也下不了床……连爹爹,爹爹他也……” 想来,那木屋中所见的苦命鸳鸯,便是这孩童的父母了。 众人心中均已猜到,一时更添哀愁,皆是默然不语。 “不如……不如我们带着他一起走吧。”这声音绵绵如雨,含着几分哀愁,又透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孩童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休正缓缓从渡的怀中起身。 他银发白袍,在这光莲的照耀下,如踏着满地祥光,向着自己一步步走来。晚风拂过,撩起休绵长的发丝,直衬得他如遗世的仙人。 休走到孩童身边,轻轻蹲下身子。他不忍提及小盏的父母均已过世,只柔声问他:“小盏,你愿意跟我们走么 ” 小盏定定地望着眼前人,良久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娘亲她,她……她再也下不了床啦……” 眼泪一旦绝了堤,便再也收不住,只像是要哭尽所有的心酸与痛苦。 这苍凉的哭声在荒野中传出好远好远。而一旁的休,只紧紧抱住痛哭的小盏…… “真的要带他一起上路吗” 是日清晨,休一早便带了小盏去找水清洗。看着两人的背影,任渡儿皱眉道。 “有什么关系。等到了南部,替小盏找个好人家便是。”柳梵曲答道。 “话是不错……我只怕是会有什么意外。”任渡儿叹道。 “这倒不必担心,再行两天,便可途经南部。”任轩陌接口道。 听了任轩陌的话,任渡儿也不再言语。沉默间休已领着小盏回来。 小盏清洗了脸颊之后,露出他原本的面貌,果真是与木屋的画中人无比神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男儿的英气。 他见到柳梵曲,脸一微红,举手拖出一件物事:“我……我昨日拿了你的东西。对不起,还给你。” 他手上拿的正是从柳梵曲那里偷来的簪子。柳梵曲指指自己的发间,不知何时他已又做了一支头簪,只是这次是由树木削成,也无花朵装饰,分外朴素:“这支我更喜欢,原先那支便送你。” 小盏涨红了脸:“可娘亲说过,只有珍爱之人之间,才能送这样的东西。” 柳梵曲“咦”了一声:“原来城里还有这样的说法,那我可不能叫你占了我的便宜。”说罢接过了小盏手中的簪子,放入袖中。 小盏递过簪子,接着道:“嗯!娘亲还说,等我将来有了心爱的姑娘,便送她漂亮的银簪,还缀满星辰般的石头,那样她便会欢喜。” 柳梵曲疑道:“那位姑娘如今在哪” 小盏脸色更红,不再回答。一行人收拾了细软,又重新上路。 第十五章 果如任轩陌所言,从西部一路向东,不消两日便到了南部的边缘。 小盏腼腆少言,却十分喜欢休。为顾得小盏,休也不再由任渡儿抱着,而改为自己行走。任渡儿心念休双目失明,对休寸步不离。任隐云见这三人走得紧密,只嘲笑任渡儿道:“你这似拖家带口,一妻一子,举家东迁!” 任渡儿听得这话,双目翻白瞪了任隐云一眼,也不理他。 此时已到了空诔城南,街上摊贩行人、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眼前这景象与西面的遍地荒凉竟似天上地下的差异。 见任渡儿脸上有些许讶异,任轩陌解释道:“空诔这百年来不断灾害,剩下的城民,全都迁到南面和东面了。”转瞬却又有些落寞:“可人口却只剩下了三成,再也不能与当年的空诔盛世相比……” 气氛有些凝重,却突然传来小盏的惊呼声。 众人望去,只见小盏正停在一个小摊前,手里举着一支簪子。 “漂亮的银簪,还缀了石头,这石头像星星一样漂亮……”小盏喃喃着,过了片刻回过神来,问道:“婆婆,这支簪,要多少银两” “银两”一旁的任渡儿疑道。他生在皇族,又久居雨林之中,对空诔城中事一概不知。 任轩陌悄声解释道:“就是空诔城民用来换取商品的一样东西。”说罢瞧见任渡儿一头雾水,又解释道:“就是银色的,沉甸甸的,形状奇奇怪怪的……”他这一解释,任渡儿更是莫名。 那边的小盏已问完价格,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簪子放回摊位。 站在任渡儿身旁的休奇道:“小盏这么想要这簪子,莫不是真的非常漂亮” 任渡儿抬头望了望,其实那不过是银制的簪身又镶上琉璃珠而已,用他的眼光着实是瞧不出稀罕之处。 任隐云是强势之人,对头饰毫无兴趣,转开话题道:“这里给旅客居住的树屋都还未毁。不如我们便在这里休整些时日,也好给小盏寻户好人家收养。” 休点点头,看得出他神色中有不舍,但此时灾害不断,这一行人又要远途跋涉,将小盏托付于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小盏已从摊贩处悻悻归来,走回休身旁。任轩陌见人聚齐,便带路向给旅人居住的树屋带走去。 一路上各种摊贩吆喝贩卖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只看得小盏眼花缭乱。休因眼睛失明而不能一起陪同看新鲜,但听得小盏言语间皆是兴高采烈,也不觉频频微笑。 休的笑容,任渡儿在一旁只看得痴醉。休忽然抬头道:“怎么不说话” 任渡儿道:“我……我从未见你这样笑过。” 不错,休在他怀中,哪怕是笑,也笑得忧伤。 休微微脸红道:“奇怪,我只觉得,这世界竟是这样的好……” 渡突然一把拉住休,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仿佛他一放手,休就会碎成千万片,从他的怀里消失,再不回来。 被任渡儿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休却也并不反抗,只任他将自己紧紧拥住。 可只一秒,任渡儿又似清醒过来般,松开休。 他扶了扶额,似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良久黯然道:“我刚才……” 任渡儿向来强势,鲜有露出软弱神色,此时眼中却写满落寞:“我刚才以为……你就要离开我了。” “任家亲,你作什么愣呢。”前方传来柳梵曲的声音,“来挑树屋啊!” 原来闹市稍过不远,便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树屋。这些树屋皆是在空诔盛世之时建造,三三两两隐藏在茂密枝叶间,以供旅人休憩。 任渡儿突然想起,最初的那夜,也是在某个树屋之中。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和休,究竟能走多远 任渡儿心头暗暗发痛,面上却不能作声色,只好轻道:“你们先挑吧。方才集市好不热闹,我还想去瞧上一瞧。”说罢也不待众人应答,掉头便又向集市方向走去。 回到集市,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但此时任渡儿却全然无心观看。心烦意乱间竟不觉已回到最初的银饰摊位。摊主是位年近花甲的婆婆,面容温柔又透着安详,任渡儿略一思忖,上前问道:“婆婆,这银簪什么价钱” 婆婆抬头看到任渡儿,道:“你是刚从西边迁过来的吧” 见任渡儿面色讶异,婆婆接着道:“方才那孩子来问簪子价钱时,我便看到你们啦。这几年灾害不断,西面和北面都毁了,大家也在四处逃亡……”说罢婆婆拿起一支银簪递到任渡儿面前:“来。簪子锋利,小孩子拿着我怕他不留神伤到哪里。你拿着,好好送给心爱之人。” 任渡儿想开口回绝:“可……” 婆婆看出任渡儿是在操心银两之事,打断他道:“婆婆我老了,老头子不在了之后,我也只能做些小玩意儿来打磨时光。”说罢也不由任渡儿再插话,便将簪子塞入任渡儿手中。 任渡儿听得婆婆的话,心下难受,不忍问道:“婆婆,你的那位……” 婆婆明白任渡儿是询问她老伴之事,淡淡道:“老头子他是在南迁的路上,没挺过来……”她脸上神情淡然,并无大悲之色:“乱世里能与爱人相守一天都应当珍惜。你的那位若还在,你便好好将这簪送他……” 听到婆婆的话,任渡儿心下作痛,默默收下银簪,向婆婆道了谢,转身向树屋走去。 再回到树屋时,路上已无人影,长途劳累,想来任隐云一行人应当都已歇息。任渡儿正思索着怎样找到休挑的树屋,看到不远处的树干旁有一个人影。 原来是休怕任渡儿回来找不着自己焦急,便一直坐在树旁等着任渡儿。此时听到人声,休站起来展颜笑道:“渡,你回来了。” 此时场景,竟与尚在雨林时丝毫无异。 那些岁月中,休总是在树屋中,或者在树下,等待归来的渡,也总是这一句“渡,你回来了。” 乱世里能与爱人相守一天都应当珍惜。 任渡儿走上前拥住了休。 休似明白他心意般,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任渡儿胸口。 任渡儿一把打横抱起休,跃上树去。进了树屋,便把休按在床榻之上,吻了下去。 休唇齿的香,似枝头垂落的雨。 任渡儿吮吸着休的舌,手则毫无犹豫地伸向了休身下。 要害被任渡儿握住,休不禁轻轻呻吟开来。任渡儿再也按捺不住,褪开休的衣衫,开始肆意揉舔休胸口的两点粉红,右手则握着休的要害不断上下。 休的欲望在任渡儿的手中逐渐坚硬起来。任渡儿一把拉起休,从背后抱住他,在休耳边呢喃道:“休……” 休被任渡儿抱在怀中,身上不断传来任渡儿双手和唇齿带来的快感,听到任渡儿在自己耳边这一声呢喃,不由得脸颊涨红,头脑一片空白。 等到休回过神来,下身已一片潮湿。休潮红着脸,不敢回过头去看任渡儿。 任渡儿早已心中火热,但念着休一路徒步走来已然劳累,此时强按着欲望,只吻了吻休的耳垂,尔后便四下张望着,想寻能帮休擦拭的物件。 方才他入屋时并未留心,此时才发现,这树屋中被褥器具衣物手巾,竟是一应俱全。 任渡儿起身取了一块手巾,又回到床榻上。见休始终红着脸不肯抬头看自己,任渡儿柔声笑道:“这里的树屋,东西倒是准备得周全。”说罢便拿着手巾为休细细擦拭,又替休整理了衣衫。 休只任任渡儿帮自己擦拭,细蚊般哼道:“嗯……” 任渡儿此时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盏呢”任渡儿一心挂念着休,方才从集市回来竟未过问小盏。 休答道:“他挑了我们旁边的树屋。方才你走之后,他说他去寻雨果子,也走了。” 话音刚落,从阁外传来小盏清脆的声音:“休哥哥,你快出来看,好多雨果子啊!” 任渡儿推开木窗,只见小盏正站在树下。他手中拖着一片荷叶,上面铺着大大小小的雨果子。荷叶本是碧绿之色,雨果子花花绿绿透着水珠折射出各色光彩,直被衬得好不漂亮。 小盏兴奋道:“婆婆说这儿昨天下了大雨,我就想荷塘肯定长了很多雨果子。果然是的!” “吱呀”一声,只见对面一棵槐树上的树屋窗户被打开,柳梵曲从中探出头来:“谁摘了雨果子哪里有雨果子”看到小盏手中的荷叶,柳梵曲眼睛睁得老大:“成色这么好,哪里摘的” 被柳梵曲这么一夸,小盏更是得意。他抓起两个雨果子,向任渡儿抛去:“渡大哥,这是给你和休哥哥的!”又转身朝柳梵曲抛去几个雨果子:“柳大哥,麻烦你帮我分给两个任大哥还有阮大哥!”喊罢便转身向集市跑去。 任渡儿接过雨果子,只见手中这两个雨果子一寸大小,一为赤红,一为碧绿。雨果子赤红含雨,碧绿含露,味道鲜美,但性极凉,二色食其一即可。任渡儿回头对休笑道:“小盏摘的雨果子,你要吃红的还是吃绿的” 休久居雨林,并不清楚二色的区别,正迟疑着该如何选时,任渡儿道:“碧绿性子稍微温和一些,你长途劳累,吃绿的罢。”说完将雨果子外皮剥开,递到休手中。 休尝了一口,果真鲜美异常,抬头问任渡儿道:“你不吃吗” 任渡儿笑着摇了摇头:“雨果子性极凉,要耗费元气的。” 休听了这话,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雨果子,也不再动口。 任渡儿忙道:“休……我,我早就不再当你是……你如今就是半分修为也无,我也要留你身边,处处护你周全的。” 休轻轻点了点头,却就是不愿再吃那剩下半个雨果子。 任渡儿走上前去,握住休的手腕,将剩下半个雨果子递进自己口中。雨果子入口便有幽香传来,任渡儿并不言语,只兀自用右手扶住休的脸颊,亲亲吻住休,将剩下的半个雨果子送入他口中。 看着休咽下剩下的半个雨果子,任渡儿微笑着摸了摸休的头。 休也微微红了脸。任渡儿的脸近在咫尺,突然休凑上前去,轻轻地在任渡儿脸颊上啄了一口。 任渡儿一时反应不过来,休却已涨红了脸,别过脸去不肯看他。 任渡儿抬手摸了摸脸上方才被休摸过的地方,微笑在他脸上展露。 窗外翠绿千里,依旧是个艳阳天。 翌日任渡儿醒来时,发现已然午时。 身旁的休还在熟睡,想来长途跋涉,确实劳累。 任渡儿替休掖了掖被角,尔后起身轻走到窗边,翩然跃下,向集市方向走去。 集市离树屋带并不远,任渡儿临空几跃,便又远远看见卖银饰的婆婆的摊位。今日阳光越发的好,集市也是热闹非凡。然而买银饰的人并不多,婆婆便坐在木凳上,安详地看着过往行人。 任渡儿走上前去,低声唤道:“婆婆。” 婆婆闻声回过头来,看到是任渡儿,微笑道:“孩子是你,怎么回来了” 任渡儿从袖中拿出一件物什,递到婆婆面前。 他摊开手掌,只见他手上正躺着昨日剩下来的那个雨果子。 这雨果子已被添法,通体血红,晶莹剔透,从外望去可见其内有雾气旋绕,隐隐约约呈太极状。 这是任渡儿在昨日的雨果子上施了“明”字决,做成了雨果灯。只要这灯内存的元气没有用完,便可用来在夜间照明。空诔民间已无多少人修炼添法九十九决,这样的物件几乎只剩皇族成员能够制造,任何一件传到民间都是价值连城。 任渡儿开口道:“婆婆,谢你昨日给我的簪。这盏灯是我做的,雨水和风都熄不灭它,我想用它来换那簪。” 婆婆并不接过“雨果灯”,只问道:“那人见了你送他的簪,可欢喜么” 任渡儿笑道:“我尚未送他。须得是我买与他,才显心意。” 婆婆听了这话,淡淡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倔强。” 见婆婆并不伸手来接,任渡儿便把雨果灯放在婆婆的摊位上。婆婆看着这雨果灯,突然想起什么般说道:“对了,你们带着的那个孩子,昨天带了好多包雨果子来集市换了钱,问我买了一只簪呢。” 说罢微笑道:“我怕他小孩子拿着簪玩耍,伤着哪里不好。可他愣是倔强,说摘了好多趟雨果子才换到的银两,硬是要我卖他。他说他喜欢的人满头银发,要配上银簪才好看。” 任渡儿知道婆婆说的是小盏,疑道:“小盏摘了好多包雨果子我以为他只摘满了一片荷叶。” 婆婆答道:“是啊,我见他来来去去了好几趟,摘了好多包。说也奇怪,你们来之前连下五天大雨,昨日你们来之前却忽然停了,现在荷塘里怕是长满了雨果子。” “任渡儿!”正说着,从任渡儿身后传来柳梵曲的声音。任渡儿回头一看,只见柳梵曲,阮凭玉和任家两个双胞胎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方才我们在树屋那边叫你,没人应答,我便想着莫不是你和休已经来了集市。”柳梵曲四处张望了几下,问道:“休和小盏呢” “休还在睡,小盏在隔壁的树屋。”任渡儿答道。 “嗯……”一旁的任隐云开了口,“我们寻思着,既然要替小盏寻收养的人家,不如先来这集市看看。人多的地方,消息传开得也快。” 任渡儿愣了一愣。这些日子一直带着小盏在身边,小盏乖巧懂事,又与休尤为亲密,自己不觉间竟已忘记了来南部的目的。 “请问……”一旁卖银饰的婆婆开了口,“你们说的小盏,是问我簪子价钱的那个孩子么” “婆婆,正是。”任隐云答道,稍又补充道,“小盏在西面的鼠害里失了双亲,恰好我们路过,便想着带他来南面,寻个好人家收养了。” “是那孩子么……那孩子,乖巧懂事,又很是懂得感恩。”婆婆说道,脸上露出祥和的微笑,“老头子去了之后我老婆子便一直是一个人,若是不嫌弃,我很愿意与小盏一起生活。” 任渡儿听到婆婆表意愿收养小盏,不觉心下欢喜。婆婆善良温和,若她收养小盏,对小盏来说确是很好的归宿。 任隐云虽未与婆婆多加接触,但他识面知人,心下也是觉得十分满意,遂道:“婆婆,小盏还在树屋里睡觉,我待他醒来,便去问他可否愿意。”说罢任隐云便欲转身返回树屋处,却见不远处银发白袍的休正与小盏一起迎面走来。 任渡儿心念休双目失明,忙上前搀扶,柔声道:“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眼睛看不见,若伤到哪里如何是好。” 休微笑道:“有小盏呢。我醒来见你不在,便让小盏领我来找你。” “对了……小盏,”任渡儿沉默了片刻,轻轻蹲下身,对一旁的小盏道,“卖你银饰的这位婆婆,你可喜欢么” 小盏点了点头:“婆婆人慈祥,又十分的温柔,对小盏也很好。” 任渡儿道:“那……那你可愿意……”说到这里,任渡儿不觉有些不舍,竟说不下去。 小盏沉默了片刻。 从跟随休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这一行六人远途跋涉必有重任在身,自己迟早是要与他们分开的。 良久小盏抬起头,微笑道:“我愿意!”又转头看向身边的休:“休哥哥,等到你们办完事情,可以再路过南面,来看小盏么” “那是当然的。”休听懂任渡儿话中的意思知道即将分离,原本伤感,但听到小盏这话,想到日后的重逢便重又欢喜过来。他俯下身子,摸了摸小盏的头,“等到办完事,我的眼睛便可以看得见啦。到时我们一起逛集市,摘雨果,小盏也再不必担心我摔着磕着了。” 听休这样一讲,任渡儿也不由得微笑道:“是了,待到下次,你休哥哥的眼睛便也好了,到时再一起玩儿。” 小盏点了点头,展露笑颜:“一言为定!我跟婆婆一起在这里等你们!还有柳大哥,阮大哥和两位任大哥也要一起来玩!” 柳梵曲颔首微笑道:“那是当然,我还等着再来尝小盏摘的雨果子。” 任轩陌见小盏愿意被婆婆收养,也是欣慰,笑道:“这里离东面琉璃子前辈的家不过四五日行程,不如我们快去快回,早些动身,医好了休的眼睛,便折返回来。” 小盏点头道:“是啦,休哥哥你要早些医好眼睛,莫再让渡大哥和小盏担心啦!” 一行人遂决定即刻动身,依旧是阮凭玉打头,任氏双胞胎紧随其后。任渡儿刚欲抱起休,身后传来小盏的声音:“对了!休哥哥!” 转身一看,小盏从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一支银簪。这支簪子,便是他刚来南部之时询问价钱的那支银簪。这银簪杆身由银制成,上面缀着镂空的装饰。小盏道:“娘亲说,簪子是男子汉送给自己珍爱之人的信物。休哥哥,我……” 休一笑,拿过小盏手中的簪子:“小盏送的东西,我会格外珍惜的。”他用簪子在自己头上缠出一个发髻。休本就容貌清丽,此时披散的银发插上簪子,更显得华贵绝伦,不似人间物。 小盏一时看得呆了,休挥了挥手道别道:“小盏,我医好眼睛,便来找你玩儿!”语音落下,任渡儿抱起休跃上树头。不一会儿,一行六人便消失在天际。 第十六章 南部向东,又逐渐荒凉起来。待到夜幕时,一行人寻了一个干燥地,燃起“明”字决,围圈席地而坐。 柳梵曲看见休头上的银簪,不由奇道:“这是那位婆婆做的银簪么” 休点头笑道:“嗯。早先你们先走了,所以未瞧见。”他的脸上满是笑意:“这是临走时小盏送我的。” 柳梵曲瞪大了眼睛:“小盏买的吗” 休犹豫不决道:“嗯……应当是小盏用雨果子换的钱买的吧……” 柳梵曲奇道:“原来雨果子这样值钱,早知道我也去摘了换簪。” 任渡儿不由笑道:“卖簪的婆婆讲他摘了好多包去换银两。据说我们到南部前连着五天大雨,荷塘里长了不少雨果子。” 一旁的任轩陌皱眉道:“五天大雨可我们自离开雨林以来,何时有雨” 任渡儿此时也方才想起。当时他心念小盏去留之事,竟来不及思索婆婆的话。他们一行人离开雨林已约半月,这半月中白天晴空万里,夜夜明月高照,哪里有半点雨势。 任轩陌接着道:“这半月中夜夜有明月当空,可若南部是倾盆大雨,那便是……”说到这里,任轩陌愁眉不展,不再继续。 任隐云接道:“那南部便是接连五天‘雨月’” 任渡儿的瞳孔瞬间放大,声音也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南部接连五天‘雨月’,可昨日我们到达南部时确是晴天,天相是为‘返晴’,那么……依照星相的预言……今晚便是……” “北面毁于地裂,西面毁于鼠害,南面则……” 五天‘雨月’,接连‘返晴’,是为灭世之兆。 任渡儿从地上站起,惊声道:“今日南面是为‘灭世’!” 休听到此言,愣在原地,只几秒他清醒过来,猛然从地上跃起:“小盏,婆婆!”说罢临空跃起,调头向南部方向奔去。 “休!等等!”任渡儿心下焦急,脱口喊出。 却只见不远处的休突然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从空中笔直落下,直直跌向地面! 任渡儿凌空向前跃起,一把抱住从空中跌落的休。只见休一手捂住双目,指尖竟已隐隐渗出鲜血,休吃力道:“奇怪,我是怎么了……” 休自中央槐一战以来,双目虽然失明,却从未再渗血。任渡儿心急如焚,猛然想起昨日小盏给的雨果子! 雨果子味道鲜美,却是极凉之物。若应“雨月”而长,则是大凉!休吃下雨果子,已是损耗元气,此时情绪激动,更是难抗凉性。 休双眉紧紧皱住,焦急道:“渡你莫管我,小盏和婆婆还在城里!” 任渡儿咬了咬下唇,紧紧抱住休,足尖用力,攀上近处树枝,向着南城赶去! 任氏兄弟和柳阮二人也紧接着跃上枝头。 此处离南城已有半日距离,夜色当头,加上一行人连日赶程也已颇为劳累,平日里短短一程路,此时竟似世界尽头般遥不可及! 虽同为皇族,但修为差距颇大,此时竭力搏之,任渡儿速度胜出他人许多。怀中的休眉头紧蹙,任渡儿心知眼睛为灵触敏感之处,此时休必然是忍着极大痛苦。然而若不顾小盏与婆婆,休又必然心中痛苦。想到这里任渡儿不由得更加焦急万分,回头喝道:“我与休先去!你们随后赶上!”喝罢足下使力,不一会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此时只恨不能插翅而飞! “是不是快到了空气里……湿气的浓度好高……”休在任渡儿怀中伸出手指,来感受空气里的灵压。 “嗯!前边就快到了!”任渡儿隐约窥见前方一抹翠绿,那是他们之前居住过的树屋带。他脚下使力,又是临空几跃,攀上了最近的一棵槐树。 此处地处高势,远远望去便可观南城全貌。此时已是夜间,只见南城之上,高高升着一枚“血月”。这月亮腥红异常,散出的月光也带着隐隐血色,直叫人看得毛骨悚然!任渡儿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面前早已是一片汪洋大海,倾盆大雨自空中淋下,隐隐折射出血色的月光,这古木之下,哪里还剩半点南城的踪影! 六日“雨月”,尔后“返晴”,是为灭世之兆! 北面毁于地裂,西面毁于鼠害,南面则毁于洪灾! 神弃吾等!! 水势已淹至巨槐树顶,只剩最高的几棵槐木还尚有枝头留于水面之上。建于树上的树屋早已被大水击得粉碎,无数断木和各式的杂物漂浮在水面。 这一片汪洋之中,哪里还有小盏和婆婆的踪影! 任渡儿实在不忍将眼前所见情景告予休,只沉默着停留在槐树上。怀中的休将双手探向空中,异常的湿度和任渡儿的沉默让休明白已无可挽回,他颤抖地低声道:“小盏……婆婆……” 忽然于这夜色之中,任渡儿瞧见一丝微弱的红光。再细细望去,竟是自己白日所做“雨果灯”的光芒! 那一点幽红,燃于沉沉夜色之中,几度被水浪扑下,却迟迟不肯湮灭。 任渡儿心中燃起一丝希翼,急急对怀中的休道:“你待在这里莫要行动,我去去便来!”说罢放下休,向着最近处的枝头跃去。 水势凶猛,残存的几棵槐树也在水中欲摧欲折,任渡儿纵是身手敏捷,在这滔天大雨,洪水之上,也是极难行动。正心下焦急,只听身后的空气中传来枝干的断裂声。 任渡儿回头一看,只见休正立于树竿之上,十指灵动,催吐元气。狂风吹起休的衣衫,在这漫天水势,血月笼罩之下,休竟似仙人般,立于天地之上!他使傀儡术折断枝干,再使风劲将枝木向前投掷,竟生生用树竿悬浮于空中,在任渡儿面前铺出一条路! 任渡儿心下不再犹豫,一脚踏上面前的枝干。休不断使傀儡术绞断巨木掷于任渡儿面前,任渡儿便在这洪水之上,踩着临空的树竿急速前行。 “就是这里!”眼见已到达红光之处,任渡儿从枝木上跃下,一头扎入洪水之中。刚一浸水,任渡儿只觉得这水冰冷异常,寒凉入骨,全然不似平常之水。 红光飘渺不定,似在极深之处。任渡儿脚下踩水,奋然一跃,向着红光之处抓去。手中传来软软的触感,只见握着“雨果灯”的果然是小盏!任渡儿心下狂喜,一把拖住小盏,向着水面游去。 巨木悬浮于水面一丈之上,不断被巨浪冲击。这巨浪突然被破开,只见衣衫湿透的任渡儿拖拽着小盏,一把攀上巨木。俯身去查看小盏状况,却见小盏浑身冰冷,已然失去意识,只有“雨果灯”还被他紧紧拽在手中。 休指尖传来重压,心知任渡儿已回到巨木之上。眼眸处不断传来剧痛,腥甜的液体于脸颊之上流下,意识竟也隐隐有些模糊。休甩了甩头,一手五指屈起,另一手双掌翻上推开,那巨木便于空中缓缓向着休的方向移来。 方才只有任渡儿一人,任渡儿身手了得又有元气护身,绞断巨木铺于他面前即可。此时加上小盏,又水势凶猛,休心念任渡儿和小盏安危,不再断树成路,而是在这巨浪之中缓缓拉回任渡儿和小盏所在的巨木。 他右手催吐元气挡住巨浪,左手则承受着巨木的重量。休平日里摘叶飞花,无坚不催,双手投掷任渡儿的重量也是易如反掌。可此时他因雨果子的凉性而元气受损,又长途跋涉颇为劳累,硬要拖动巨木和两个人的重量,一时间冷汗淋漓,不住有鲜血从眼中渗出。 水势越见凶猛,风也越发强劲。巨木逐渐接近休所在的巨槐,任渡儿抱起小盏,跃到休身旁。 小盏被这一颠簸,咳出几口冷水。休见他意识逐渐恢复,急声问道:“小盏,婆婆呢你知道婆婆在哪里么” 小盏意识尚未全醒,恍惚中听到“婆婆”二字,挣扎着睁开双眼。见面前的人是休和任渡儿,小盏虚弱地笑了笑:“休大哥,渡大哥……” 休急道:“婆婆呢她现在在哪儿” 小盏摇摇头,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身体极为虚弱,此时勉强清醒,说话却已如细蚊般含糊不清。 “小盏,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休心下焦急,将耳朵凑近小盏身边。只听他黯然道:“休大哥,婆婆她……去啦……” 只这片刻,水已淹至脚下一寸。休方才靠元气压住体内寒气,此时停止施术,寒气逆流,血不住从他眼中流出。银发三丈全然浸透,贴于脸颊之上又混入血水,直衬得休凄然欲绝。 任渡儿眼瞧水势,急道:“来不及了!休,走吧!” 却见休已近癫狂,只握住小盏的手道:“不!小盏,婆婆在哪里在哪里” 休方一触到小盏的手,只觉他脉象杂乱无章,身上冷气升腾。 灭世之水,寒毒入骨,无救。 水已淹过枝头,巨浪之力击过树竿,脚下传来树枝的断裂声,任渡儿心急如焚,喊道:“休!走吧!你现在已无元气护体,挡不过水毒的!” 走 此时茫茫水海,休已元气皆尽,任渡儿也损耗颇多,带休一人离开这里已是艰难,何况还有小盏。 休凄然道:“你带小盏走!我留在这里,去寻婆婆!” 寒毒入骨,小盏双目已不能视,只隐约分得清休的面容,微笑道:“休大哥,你还戴着我送你的簪……”他颤抖着伸出手抚上休的脸庞。 休的脸庞冰冷,上面还流着细细的血痕,颤声道:“不错,我戴着它,便想着将来我还要回这里,来找小盏和婆婆玩儿……” 小盏微笑道:“休大哥,小盏以后不在了……你看到这支簪便要伤心难过……所以小盏不能将它送你……” 说罢小盏拔出休头上的银簪,反手向着自己的喉口刺去! 小盏这一举动只在片刻之间,休已元气竟失,来不及阻拦,转眼只见小盏的喉口已喷涌出鲜血! 休怔怔愣在原地,小盏的喉咙里吞咽着鲜血,断断续续道:“休大哥……其实……我心里一直恨着爹爹和娘亲……” “娘得了鼠疾,原本爹爹是可以带着我南迁的……但他放不下娘亲,硬要陪着娘亲,让自己也患上鼠疾,然后两人一起……” “他们为了自己的幸福,便可以置我于不幸么” 为了自己的幸福,便可置他人于不幸么! 休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炸开。 为了自己的幸福,便可置他人于不幸么! 有人,有许多人,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呼喊,在尖叫。 为了自己的幸福,便可置他人于不幸么!! 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中埋藏了亿万年的痛苦,一时间全都汹涌而出,直教他欲癫欲狂。 小盏微笑道:“休大哥,你若见到天上的那位大人,可否问他,为何要抛弃这天下,抛弃爱戴着他的臣民,要……要抛弃我” 说罢小盏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巨浪打来,推开小盏的身体。只片刻之间,小盏便被卷入这水海之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只剩休还怔怔地愣在原地。 这天地,不过一日之间,便已沧海桑田。 “休……”任渡儿心下不忍,方欲再劝,却只见愣在地上的休突然似癫狂般站起,作势要往水中潜去。 任渡儿一把拉住休的衣袖,钳住他的双肩,吼道:“休,你疯了!你救得了一人,你救不了天下人!” “小盏……婆婆……”休似听不见任渡儿言语般,只顾自喃喃喊道。他伸出手,想去空中抓住什么,却最终垂下手臂,昏了过去。 水势已刻不容缓。任渡儿抱住失去意识的休,向着高处跃去。 疾风劲雨中不断有树枝被撕裂折断,落入水中发出巨大的轰鸣。任渡儿借着浮木和残存的枝干,抱着休左躲右闪,一路狼狈着向回赶去。只是这水势迅猛,加上瓢泼大雨,眼前的路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一片汪海。 “血月”当空,磁场尽失,任渡儿一时失了对方向的感应,正觉棘手,忽见远处亮起一道冲天巨光。 那是“明”字决,定是柳阮和任氏一行人赶到! 任渡儿登时不再犹豫,向着明光处跃去。 朝着明光处前行片刻,只觉得雨势逐渐变小,水势也开始平缓,直至露出地面。再行片刻,任渡儿隐约看见前方有四人的身影,也燃起“明”字决,加快脚步。 还剩三丈远…… 只见阮凭玉正用元气燃起那冲天亮光,旁边的任轩陌见任渡儿远远飞来,双手合十,复又向前推开,口中大喝道:“破!” 任渡儿只觉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向前牵引,他来不及思索,躬身护住休,直直向前栽去。柳梵曲双手一抹,任渡儿便在空中缓缓停住,复又缓缓落到地面之上。 “渡儿,这是怎么了!”任轩陌第一个冲上前来,扶住半跪的任渡儿。只见面前的任渡儿衣衫褴褛,脸颊和手臂上划了无数伤口,他怀中的休满面血污,已是昏迷过去。 任渡儿见面前的人是任轩陌,此时他元气耗尽,意识也开始迷糊,用尽最后的气力道:“任大哥,你代我看着休,莫让他做傻事……”说罢只觉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这天地都是混沌的,无风无雨,无日无月。 在这天地之中独自伫立着一人。他的面前,放着大大小小的人偶。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他喃喃着,一个一个数过去。 最终他一声叹息:“孤璧难捱,是以休!”说罢一拂袖,所有人偶都破碎开来,碎片从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最终化为尘埃。 这天地中终于又只剩他一人。 第十七章 “休!”任渡儿一声惊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只见面前摆着桌椅板凳,自己则睡在木榻之上。 任渡儿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些,手方触额,方才发现自己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还布着细密的伤口,手腕上也满是划痕。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任渡儿掀开被褥,方欲起身下床,从木门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莫动。” 话音落下,木门被缓缓推开。 来人是一名女子,雪肤乌发,眉眼娇俏。 她着一身正红袍衫,神情高傲,语气也端得冷漠:“给我好好呆在床上,不然白费了我十二支芙蓉香。” 此时任渡儿才注意到,木榻旁边正燃着一支香。气味如雨后初荷,幽香中又含有雨露的湿气,沁人心脾。这香吸入,直觉脉目舒畅,元气也滴滴凝聚。 女子身后跟进一人,正是任轩陌。他见任渡儿醒来,温和一笑:“渡儿虽有寒气缠身,但致命的却是水毒。这水毒含‘血月’的燥热之气,是以荷茎洗水毒,又以荷叶来冲抵雨果凉气,琉璃子前辈这柱芙蓉香用得正是妙极!” 女子听得任轩陌夸奖,也不回话。她走到任渡儿床榻边,掐住任渡儿的手腕把了脉象道:“他有元气护体,水毒不深。燃完这支芙蓉香,再静修几日,便可痊愈。” 说罢便起身退出屋内,只留任轩陌与任渡儿二人在屋中。 任渡儿满心疑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只道:“休呢他怎样还好么” 任轩陌沉默着,并不作答。 任渡儿瞳孔刹时收缩,方欲下床,被任轩陌制止住:“你莫急,休早在七日前便醒了。” 任渡儿被任轩陌拉住,他此时体虚,不敌任轩陌气力,只好倚在木榻上问道:“他伤了哪里现在怎样” 任轩陌沉默了片刻,黯然道:“休醒来时便已无恙。只是……已经七日,他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听到任轩陌这话,任渡儿蹙起眉头,也不再说话。 任轩陌叹道:“休如今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等你身子好些,自行去问他罢。” 说罢任轩陌转身欲退出木屋,却被任渡儿喊住:“任大哥!” 任轩陌停身回头,任渡儿缓缓道:“多谢……” 任轩陌听闻此言,微微一笑。他虽为黑发黑瞳,面容却生得温和如玉,此时一笑,直如春风拂面:“小时候,除了娘亲,我也常唤你小名渡儿。” 他接道:“那位大人早就不在了,你也不是罪人,而是我弟弟。既为兄弟,何来谢字。” 过了半晌,任轩陌的眼中慢慢浮起一丝忧伤:“只是如今南面也毁了,空诔不知何时就会灭世……”讲到这里,他声音竟有些颤抖:“今后你和休,一定要好好儿的……”言落,任轩陌轻轻地带上木门,走向屋外。 任渡儿看着阖上的木门,心头杂念絮饶,脑海中不知不觉又重新浮现那日南城城灭的景象。 诡奇的“血月”,湿冷的洪水,以及…… 任渡儿突然想起,那日自己抱着休冲出南城之时,任轩陌使的是“破”字决! “破”字决,是以元气为剑而破万物。任轩陌的修为,使出“破”字决而自己全然未感受到元气的冲击,那“破”字决的冲击究竟是被何物所冲抵! 想到这里,任渡儿忽觉心头一紧。 这时他声旁响起一个声音:“你猜得没错,那日不知何人,在南城施了结界。” 任渡儿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正是任隐云。他依靠在窗栏上,长发顺着白袍铺开。沿着被推开的窗门看去,任渡儿这才发现,这木阁原是建在土地之上,窗外便是一片绿茵。 任隐云跨入屋内,转身关上窗户。窗外的连天翠茵均被木窗掩住,屋内又恢复为一片静谧,只剩芙蓉香依在静静燃烧。 任渡儿道:“所以那日你们是被结界锁在南城之外,是故迟迟不能入城” 任隐云点头道:“那结界灵压极强,又布得蹊跷,我们用尽法子也闯不进去。尔后你忽然浑身是血地抱着休出现,轩陌他心下焦急,用元神化剑使了‘破’字决。”说到这里,任隐云眼中一黯,止住了话语。 他甚少显现喜怒哀乐,此时脸上却是掩不住的落寞。 以元神化剑再倾力一搏,任轩陌的一身修为,怕是已然全毁! 任家历代司武,以修为论地位。任轩陌自幼便是皇族第一添法师,其荣耀与地位莫不与他一身本事挂钩。 此时他不光一身修为尽毁,连带着今后也再无法为任隐云的傀儡术添法。 任渡儿忽得想起方才任轩陌的笑容。 哪怕是在那种时候,他依旧如翩翩君子般笑得温和祥润。 那笑容,仿佛那毁去的一身修为,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还嘱咐任渡儿,今后一定要和休好好儿的。 任渡儿抬起左手按上额头,嘶哑道:“他定是知道,我迟早会知晓他为了我们修为尽毁,才那样嘱咐于我!” 任隐云叹一口气,道:“空诔四城已毁其三,东面和中心槐,怕是也快了。如今这时,第一添法师的名号莫不是过眼云烟,你不必耿怀于心。” 他话虽如此,眼中的哀伤却比谁都稠重。 当年任隐云驱逐任渡儿,误伤任母,这种种无一不是为得护任轩陌周全。而如今任轩陌修为尽毁,莫谈御身施术,将来连正常人的生活都未必能够,他要如何不心伤。 任隐云又黯然道:“今后……我会时时刻刻陪着轩陌,你莫用担心他。任渡儿,你和休,也要好好儿的。” 任渡儿沉默着,他脸上的神色莫辨悲喜,只瞳中一片哀寂。 见任渡儿不再言语,任隐云踱步走至木榻前道:“任渡儿,你记得我那日在雨林中,与你讲过的话么” 任渡儿眼中燃起一丝异样,并不作答。 任隐云道:“那日我对你讲,或许神并没有抛弃这个世界,而是转世为人。” “相传在空诔之前还有两个世界。第一世毁于滔天洪水,第二世毁于万丈烈火,这两世都在成形之初便被灭世。而第三世,也就是如今的空诔,则是神无上的杰作,已得神之垂青千年。” “如此垂爱,必是因空诔承载了那位大人的梦想与寄托,如今他又怎么舍得毁掉空诔。” 讲到这里,任隐云犹豫着是否该接下。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休……休的身体不似皇族,却又不似常人。琉璃子前辈已帮他把过脉,休目脉皆通,理应可视,却不知为何,自封了双目。” 又是沉默了片刻,任隐云叹一口气,接道:“休是自己不愿意复明的。” 任渡儿沉默着。 这沉默如此诡奇,似宣告着心死。 良久他轻道:“我早该知道是如此。” 休从何处来 为何年幼之时的记忆全失 那君临天下的傀儡术从何而来 皇族遍寻九十九年,为何无法破入雨林 南城之外,连皇族之人都无法破解的结界,又是谁人所施 任渡儿忽然想起离开雨林的那夜,休那不可言说的梦和犹豫迷茫的眼神,还有那在清雨中明了又黯,黯了又明的“雨月”。 雨中黯月,意为分离。 任渡儿沉声道:“我不过是想治好休的眼睛……”他的声音中已夹了嘶哑:“那一别,竟是再也回不去了么。” 不错,雨林正是神所创的第四世。 神在天上历经亿万年的孤独之后,终于决心建造第四世,为了让自己也得到幸福的第四世。 他抛弃了整个空诔,让自己转世在雨林。 在这个小小的第四世中,他不再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也不再位于苍生之上却终日独自徜徉于天际。他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与自己的爱人在此相守相依。 而任渡儿,则是为了第四世的诞生而造的命运之子。 幼年的不幸,父母的惨死,空诔的动乱,原来这百年间的一切,不过是神早已设定好的命运,是神为了自己的心愿,与苍生开的一个玩笑。 任渡儿突然惨笑道:“万物于他,不过棋子。可我还是……还是……这样爱他!”他眼中欲癫欲狂,这一声喊叫已带上恨意:“我还是爱他!!不管他是谁人,他从何来,我都爱他!!哪怕苍生尽灭,哪怕生灵涂炭,我还是爱他!!” 任隐云方想开口,被任渡儿阻住:“休……休他如今在哪” 任隐云略一沉默,答道:“你沿这里出去,跨过庭院,再往左数第三间房便是。” 庭院宽广,其内遍地绿茵,又栽种着千叶海棠。 绿茵海棠莫不修剪整齐,却莫名地透露着苍凉之意。 休如今所在的地方,便掩在那海棠花后。 枝叶繁花,重重叠叠,曾几何时,也是在这遍树繁花之间,他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他。 而如今,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一时间任渡儿只觉那扇门看起来竟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近。 木门并不厚重,任渡儿右手推出,门便轻轻打开。 屋内干净整洁,木塌边的桌上放着一只红木雕成的拖盒,里面盛着一碗莲子银耳紫米粥。只是那碗旁边的木筷瓷勺均是干净整洁,碗里的粥也是丝毫未动。 窗外照入的微光印照出一人的背影。 任渡儿走入屋内。 休的头发在几日之间长出数丈。银色的长发沿着他的后背铺展而下,蜿蜒至脚踝之处,又垂落在地面上。 休此时背光而立,清冷出众,周身印照出君王之气。 任渡儿一时竟有些恍惚。眼前这人,真是过去那个伴他无数个日夜,那个永远微笑着等他归来的休么 任渡儿轻轻出声低唤道:“休,是我。” 休听到任渡儿的声音,身子一颤,却并不做声。 任渡儿走上前去,一把从身后抱住了休。 肌肤触碰到休的衣衫,便感到他身体冰冷。 许久,休缓缓推开任渡儿,转过头来,两行清泪从他脸上落下:“不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休的面容依旧如昔,却又有哪里已完全改变。 他的双目依旧是白色,却如同布满雾霾的雨天般幽深,再也望不见尽头。 休凄然道:“连渡……连渡……也是我害的。” 任渡儿沉声道:“那又如何只要今后……” 休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任渡儿一把抓住休的肩膀,嘶吼道:“小盏不在了又如何!婆婆不在了又如何!我管这天下苍生!只要你还在!!只要我任渡儿和休还在一起!!” 休怔了怔,眸中现出一丝光亮。然而这丝光亮如幽谭之上的冷火,只闪了一闪,便已湮灭。 他轻轻拂开任渡儿的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任渡儿。 任渡儿在原地伫了几秒,忽然冲上前去拦腰抱起休。 休的衣衫飘起,长发垂落在空中,如被折断的白莲。他方欲推开任渡儿,却被任渡儿狠狠扔到木塌之上。 任渡儿的眉眼,已悄然攀上一丝戾气。 …… 突然一切都停止了,快感和痛楚都渐渐在意识深处模糊开来。 结果,又回到了最初。 回到了最初的那间树屋,又重复了曾经所发生过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终于支撑不住,碎开、洒了一地。 只听得任渡儿凄狂的笑声,和空气里挥之不去的哀。 孤璧难捱,是以休…… 无数的人偶,在男子面前碎裂开来。 男子的面容平静如深秋的水,但那秋水剪成的眸子里,却透出浓浓的悲伤。 良久,他终于开始动手建造新的世界。 这便是第三世。 无数新的灵魂在他手下诞生,又一分为二,飞往不同的肉体,然后在这繁华大地上,在冥冥中的指引下相逢,相知,相爱,相许。 这是一个得到祝福的世界。 却只剩了他一人,依旧独自徜徉于天际。 第十八章 任渡儿忽得睁开双眼。 清晨的阳光从木窗的缝隙中洒露进来,细细的光线印照到木桌上,交织出朦胧的图案。 任渡儿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体,看向身旁。 ——果然空空如也。 过了良久,任渡儿起身拾起昨日抛在地上的衣衫,草草披上。木榻上还隐约残留着黯红的血迹,地上也飘落着些许残破的布片。 任渡儿看向木桌之处,阳光照射在红木之上,折射的光线却显示出轻微的扭曲。任渡儿再凑近查看,只见有人化气为剑,在红木上留下细细凹痕,再仔细看去,却是蝇头小楷。 “吾已孤独万年,只求暖怀一宿。而今夙愿已了,别过。休。” 任渡儿颓然跌坐到木凳上。 一切均已结束。 任渡儿抬手按上自己的额头。手掌遮蔽了跳跃的阳光,眼前又重回一片漆黑,任渡儿只觉心中被剐去一块,空空如也。 良久他终于起身走向木门,缓缓伸出双手,推开木门。 窗外已是艳阳高照。 庭院中的海棠花开得分外娇艳,琉璃子着一身红裳,正拎着一把木壶为海棠淋水。 她面容生得艳丽,大红云裳又更是衬得她华贵绝伦。琉璃子听得脚步声,抬头瞥了一眼任渡儿,淡道:“醒了” 任渡儿颓然应了一声。 琉璃子扶起木壶,走到另一株海棠面前,复又弯下身倾水淋花,一边轻道:“当年如玉她最爱的便是这海棠花,那时我只觉得她麻烦又胡闹,而如今……” 任渡儿奇道:“如玉前辈,她如今在……” 琉璃子摇了摇头:“她已不在了。只留了这一院海棠给我。” 说到这里她止住话语。 过了片刻琉璃子复开了口。她气质华贵,声音天然带有几分慵懒,但此时于这慵懒之中却透着几分关切之意:“你莫难过。那位大人不过是回了中央槐,去取剩下的记忆。” 任渡儿漠然道:“剩下的记忆,也就是最后的封印么……” “嗯。那位大人如今只是恢复了部分记忆和能力,但最关键的部分,应是留在了中心槐的某处。” 任渡儿淡淡笑开,这笑容中却是数不尽的哀楚。当年休与任渡儿同去中央槐,任渡儿只当休双目失明是受了结界的压迫,却不想是因为休不愿意感应过去的记忆,而自行封断了目脉。 哪怕只是多一分一秒,他也想留在任渡儿的身边。 休已孤独万年,只求暖怀一宿。怎奈这天下人皆不准! ——而自己,竟明白得这样晚。 琉璃子扶起木壶,停止了浇花,叹道:“你莫要怪那位大人。七日之后,东城便要烈火屠城。那位大人须得取回记忆,重新统治万物,然后来保住空诔最后一块城土。” 任渡儿默然。 不错,休将要君临三界。 而那时的休,却再也不是他任渡儿一人的休了。 休所能带给他的一切,全都留在了第四世。神醒那一刻,第四世也就再不存在。 “哪怕无法互相理解和宽恕,哪怕再也不能相偎和相依,”琉璃子踱步走至另一株海棠花前,洒下清水:“却也总是好过生死相隔。只要能活在同一个世界,只要灵魂不灭,便总有重逢的一日。” 从木壶中倾出的清水,在空中分散为晶莹的水珠,纷纷扬扬地洒在鲜红的海棠花上,又最终汇集到一起,静静地躺于灿烂的花蕊之上。 琉璃子的居所位于东城郊外,离市区不过一炷香行程。此处虽不偏僻,但外有群树环绕,又有石阵障目,故而如世外桃源般宁静幽深。 琉璃子的庄园以庭院为中心,外围三栋木屋,每栋木屋又分厅室和两间内阁,均摆放着红木家具,又饰以玉雕和玳瑁。庭院以一株山荆子为中心,交错着植有雪白和正红二色的海棠花,其中白海棠以山荆子尤为动人,而红海棠则是西府花独领风骚。 纵有连天盛色,只恨海棠无香。当年的如玉前辈,独自一人在此种下满园的海棠却无琉璃子在她身旁陪伴,那无尽的思念之中,怕也是刻满了深深的遗憾和痛楚。 任渡儿闲步走至一株海棠花下,抬头看见阳光从细密的花簇中洒下,又想起休的笑脸。 袖中还藏着当初在南城买与休的那只簪,却从始至终也无机会亲手为他戴上。任渡儿从袖里摸出银簪,只见簪头的水钻迎着细碎的阳光折射出瑰红色的微光,正如半开半阖的海棠。 冥冥之中,就连这银簪,竟也预示着分离。 任渡儿轻叹一声,辨不出是忧伤抑或是释然。 “渡儿。”从任渡儿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转头望去,任轩陌正静坐于轮椅之上,他双手碾动木轮,正徐徐向着任渡儿的方向靠近。 柳阮二人在休离去的翌日便动身回中心槐待命。任轩陌一身修为已废,承不住中心槐的灵压,是而留在此处。 任渡儿见任轩陌此时要靠轮椅行动,心知他必是修为废去后体极虚弱,不由心中一痛,跨步上前扶住轮椅道:“任大哥,你怎么一个人” “隐云一早便去了东城市区,说有事要办。”任轩陌应道,他微微一笑,直如暖风拂面:“渡儿,你在赏花么” 任渡儿点了点头。 任轩陌道:“今日确是好天气,阳光这样盛。”说罢任轩陌微微抬头,透过海棠花交错的枝叶,向天空望去。 阳光细密柔软,照得万物都熠熠生辉,这景象不由得让人重新想起空诔的盛世千年,脸上传来阳光的温度,任渡儿喃喃道:“休应当已经回到中央槐,取回最后的记忆了吧……” 正在此时,阳光忽得暗了一暗。这一明一暗不过是在刹那之间,却似极阳返阴般无端撩拨起几分寒气。 这万里晴空,陡然浮起几分诡异。 任渡儿蹙起眉头,凝神望去,只见金乌依旧,毫无异样,一时之间只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然而,身旁的任轩陌眼中却也浮起一丝愁云。 他皱着眉头,神色严肃道:“渡儿,琉璃子前辈现在应是在西南面的内阁里小憩,你速去将她请来。” “不必了,方才金乌一暗,我在屋内便察觉到了。”身后响起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琉璃子迈入庭院,向着二人走来。她乌发红袍,发髻尚有几分凌乱,脸上则带着倦色,显然是在午憩中被惊醒。 琉璃子走至任轩陌身旁,向着空中探出双手,片刻后说道:“奇怪。金乌之光,非但没有变温和,反而透着煞气。”琉璃子也皱起眉头,眼中透着深深的疑惑:“那位大人不是已经回到中心槐了吗” 任轩陌沉思片刻道:“原本烈火屠城应是三日之后。但那位大人已回到中央槐,理应已取回最后的记忆,重新操纵星辰和金乌的轨道……还是,这不过是轨道改变之时,片刻的波动” 琉璃子摇了摇头,犹豫不决道:“或许吧。但这煞气好重。” 众人正在猜测之时,忽见空中一道白影飞来。空中之人银发白袍,发丝上缠着层层金线,在金乌照耀之下熠熠发光。 来人正是任隐云,他落在海棠树上,又一跃而下,落在任轩陌面前。 他眉头紧锁,沉声道:“不对!休没有唤醒体内的神力!” 任轩陌大骇道:“怎么会” “日月星辰、风雷雨云,天地万物莫不随那位大人的心意而动。怕是出了什么意外,休不但没能醒来操控神力,反而加剧扰乱了金乌原本的轨迹。”任隐云道,“记得南城灭世之时么休明明心念小盏,却因心智迷乱而误施了结界,反而让南城的灭世之水更加湿寒。” 任渡儿颤声道:“也就是说,现在的休,神力还未苏醒!” 休究竟在中央槐出了什么意外! 休此时是否还安然无恙! 任渡儿话音刚落,九天之上的金乌,突然如被吹灭的烛火般,在瞬间湮灭。 天狗噬日!! 大地瞬间被黑暗笼罩,阴冷的风刮起,一时间竟莫辨白昼与黑夜!! 风穿过海棠花间,空气的振动发出“呜呜”的声音,竟与鬼泣无异,气氛突然之间变得诡奇无比。 任渡儿方欲燃起“明”字决,却被任隐云拦住。只见九天之上,太阳缓缓重现光明,然而这颜色再不是温暖和煦的金乌之色,而是泛着幽光的诡奇金色。 日轮之中星星点点落着漆黑的色泽,天空也并没有因为太阳的重现而明亮,而是依旧如墨谭般一片漆黑。这枚日轮挂于黑夜之中,竟是说不出的妖丽。 再过数秒,日轮从侧方的轮廓之处开始融化。那金色的光芒也随之融化在日轮之上,沿着边际从天空上滴淌而下,如烛泪般在漆黑的天际划出道道光芒,然后直直坠下。转瞬间,便见远处有冲天火光熊熊燃起。 任隐云沉声道:“坠日!” 古书中载,第一世毁于洪水,第二世毁于烈火。 洪水因“血月”而涨,烈火因“坠日”而燃。 “星相不是显示,烈火屠城应为三日之后”任轩陌眼中已布满焦灼。 “不错,原本的星相确实显示烈火应于三日之后降于东城。”任隐云道,“只怕是休不但没能唤醒神力,反而因为心神的动摇,提前了灭世!” 日轮依旧在融化,金光不住从日轮上滴落,来势越来越猛,渐渐如流星雨般在空中交织出一道道光痕。 忽然一滴金光滴落于庭院中央,只一瞬间便在海棠树上燃起大火。 琉璃子右手掐作兰花,中指轻轻弹出,喝一声“灭!”,火势立时熄灭。海棠树的树干已被烧得漆黑,海棠花也已化灰,燃尽最后一丝红光,灭在灰烬中。 “东城将灭,你们走吧。”琉璃子收回云袖,淡然道。 “琉璃子前辈!”任隐云方要反驳,被琉璃子拦住。 “你们走吧……我要留在这里,守着如玉留给我的海棠。”说罢琉璃子向着天空举起双臂,她左手施术,右手结印,双臂向着两侧抹去,空气在她的元气挤压之下,逐渐幻化变形,缓缓行成结界:“快走吧!再过一刻钟,我将元神化入结界,你们便走不了了!” 又有几滴金光坠向庭院,琉璃子结界尚未成型,金光穿透结界掉落庭院之中,转瞬又燃起几团火焰。琉璃子腾出右手,不住施 “灭”字决扑灭火舌,左手则不断催吐元气,幻化为结界。 于这冲天巨光之中,灭世坠日之下,琉璃子却神色淡然,平静如水。她一身红衫,乌发明眸,仿佛不过是在某个夜色之中,携了木壶轻步移来,为心爱的海棠浇了水后又飘然离去。 “前辈……”任轩陌仍欲开口。 琉璃子知晓任轩陌仍欲再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了如玉,没有了心爱之人,生与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说罢琉璃子轻轻地笑了,她这一笑,宛若迎风绽开的海棠花,静静诉说着对爱人百年之间无尽的思念:“她留给我的海棠花,我已守了七百六十三年,而今,而今我也要继续守下去。” 琉璃子闭起双眼,左手依旧施术,右手则合起四指,探至百汇穴处徐徐引出元神。元神与她的精气在空中逐渐交融,铺展开来,逐渐笼住庭院。 结界展现出柔和的光泽,在这一片漆黑中宛如一个轻柔的,再也不愿醒来的梦。 结界快要封口,任隐云俯身抱起任轩陌,腾空冲出结界。任渡儿随后跟上,一行人出了庭院,向着中心槐的方向跃去。 不断有火团在四处燃起,任隐云一行人不敢跃树而行,而改为从地面赶路。火势越来越密集,任隐云回头冲任渡儿喊道:“改从东城城区走!城区树木不多,火势不会太猛!” 三人当下改变方向,向着东城城区奔去。 城区树屋带已燃起冲天巨火,木料在火舌中不断传来噼啪声,烧焦的木头从树上坠落砸在地面上,又很快引燃另一株古木。 用了千年方才生长,被空诔人无比爱惜的参天巨树,就在这灭世之火中一株连着一株化为灰烬。连哀叹都来不及,噩梦就已降临。 前方便是居民带,不断有火光在建于土地上的木阁和掩于树木中的树屋上燃起。这火是金乌之火,又带了天狗的煞气,势头迅猛又无法扑灭。燃烧的木材砸在居民身上,火舌瞬间引燃衣料,又在下一秒舔舐掉肉身之躯,一时之间只听到四面的哭泣声和尖叫声,夹杂着不断响起的木屋坍塌声。 忽然传来一声孩童的悲泣,任渡儿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女子被倾倒的巨木砸中。她左腿被粗壮的树干压住,怕是膝头已碎,此时动弹不得,跪躺在地。 她旁边有一名孩童,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手,不断哭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那女子推开孩童,她眼中噙着泪花:“杜儿,快跑!沿着街道跑出去,不要回头!” 孩童被女子一推,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却又啼哭着跑回去,拼命抵着巨木,想要将它推开。 任渡儿一时停住了脚步。 百年之前,也曾有一名女子,含泪对他说过:“渡儿,快走!不要回头!” 任渡儿正欲上前,却见任轩陌已挣开任隐云的怀抱,冲上前去帮那孩童抬起巨木。女子得以抽出左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孩童赶忙上前扶住娘亲。 任轩陌摸了摸那孩童的头道:“带着娘亲,往前跑!” 女子眼中满是感激之情,却苦于腿脚受伤不便施礼,旁边的孩童抱一拳大声喊道:“大哥哥,谢谢你!”说罢搀住娘亲,沿着街道往前赶去。 任轩陌回过头来,他脸上神色安然,对任渡儿道:“百年之前,我没能够如此做。如今算是了了心愿。” 说罢他露出淡淡的微笑,神色安详,眼中也写满了知此天命,他对着任隐云道:“前面火势越来越猛,需张得结界方可行走,你护着渡儿出城吧。” 任渡儿心中大骇,脱口喊道:“任大哥,你要做甚!” “我修为已毁,承不住中心槐的灵压,已不能随你们回中心槐区了……”任轩陌淡然道。 中心槐区是皇族沉眠之处,自古便布有结界,入内之人均得承受灵压。任轩陌早先用元神化剑,修为尽失,自是再无法回到中心槐。 任渡儿急道:“可……” 任轩陌打断他道:“我知道你要说,我还可以逃出东城,去雨林,去空诔城外,去哪里都好。”此时任轩陌的神色黯了一黯,声音中透出几分哀伤:“我生在皇族,授以天命,需护得天下苍生周全。娘亲一死之后,我意志消沉,有百年不再过问世事,却忘记这天下之大,除了已然逝去的东西,还有很多尚在人间的事物值得我来珍惜。渡儿,你记得你在中心槐时,对我说过的话么” 任渡儿欲开口,却只觉喉头有千斤重,声音也已有几分嘶哑:“我说……我说……” 任轩陌一笑,眼中写着几分欣慰:“你说,我还在缅怀过去,你却已遇到了休。不错,我在那百年之间浑浑噩噩,一心只知缅怀过去而从不敢正视已发生的一切,连我和隐云之间也是……”说到这里任轩陌嘴角浮起一丝哀伤,他停了片刻,继续说道:“东城已是空诔最后一块城土,身为皇族,我虽保不住东城,但哪怕是多救一个性命,多安抚一个灵魂……” 他不愿再看到人世间有任何分离。 心愿不过如此简单。 决定了便勇往直前而毫无恐惧之心,赔上一身修为也罢,堵上这条性命也罢。 任轩陌拉过任渡儿,伏在他耳边道:“你去找休。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你跟休都要好好儿的。” “还有……”任轩陌微微蹙起眉头,交代出最后一件心事,“今后任家便只剩你和隐云了。当年娘亲一事,他也是无可奈何。今日任大哥托你一事,今后,今后你莫再怪罪隐云……” 任渡儿方欲开口,却被任轩陌一掌击上后背。任渡儿脉门被任轩陌拍中,登时失去气力,被任轩陌推入任隐云怀中。 任隐云接过瘫软的任渡儿,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任轩陌,抱起任渡儿沿着街道离去。 那漫天烈火之下,劲风吹起任轩陌的衣袍,他的笑容却依如春风拂面。 出了城区,只见眼前已是一片火海。此处原本是一片树林,昔是绿茵连天,而今却全已被火焰焚烧,小路也已被断木和火焰埋没。 任隐云并不结印,他从气海中散出真气,那真气便如空气般渐渐往外扩散,最后将任隐云和任渡儿笼罩其中。任隐云不是添法师,无法施“灭”字决,只能用真气来强行扑灭火焰。 任隐云向前踏去,这火海之中便似被劈开一条道路般予他让行。 他神色淡然,金色的细线缠在他的银发上,被火焰映得熠熠生辉,真气则不断从额头上的额印中溢出。身旁不断有古木坍塌而倒,空中的流焰划出光痕向着二人袭来,然而一切均在靠近任隐云一丈之内如断了线般坠落而下,伤不得二人丝毫。 这漫天火势之中,任隐云片尘不染,只一步步定定向前走去。 额印原本呈现光亮之色,随着任渡儿的步伐一点点黯淡下去。灭世流火,源于金乌,非真气不能灭。任隐云虽神色淡然,但以元气强行在火海中劈出道路,想来必然是损耗极大。 任渡儿心下焦急,无奈脉门被封,全无办法。 眼前渐渐能够依稀望见旷野,树林将至尽头,天空中的流火密度也在渐渐变小。 任隐云的脚步越来越慢,拖着任渡儿的手臂也逐渐开始传来轻微的颤抖。任隐云不断催施元气,然而腿脚之上却直如挂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艰难。 终于走到树林尽头,任隐云一个踉跄,松开任渡儿。 他半跪着支撑在地上,任渡儿赶忙上前意欲掺扶。任隐云喘了口气,稍一凝神,伸出手掌探至任渡儿后背,敲开脉门。 任隐云抬手指向前方道:“渡儿,你往西再走一段路程,便到中心槐。那位大人,还有柳梵曲和阮凭玉,应当都在那里等你。” 任渡儿听闻此言,心直往下沉,急急问道:“那你呢” 任隐云摇了摇头,只兀自道:“后面的路你一个人,切莫当心。” 任渡儿大骇:“你胡说甚么” 方才于西城之中,任轩陌最后嘱咐任渡儿各般事宜之时,任隐云并未出声反对,脸上也无任何异样。此时只剩他和任渡儿两人,任隐云露出苦笑,道:“方才西城之中,轩陌最后于你耳边讲了什么” “他说,让我今后,莫再为娘亲之事怪罪于你。”任渡儿此时再也抑制不住,嘶吼道,“任大哥到最后都想着你,你却要在这里讲你不愿走” 任隐云是任家长子,于中心槐掌权多年,自有君王之风,平素从不喜形于色,然而此时,所有的哀伤、悔恨、悲切、欢喜却皆于他的双眸中浮现,辗转之后又全部归于平静:“轩陌,他直到最后都在为别人想……你可知,南城之后,他修为尽毁,醒来后第一件事却是要我答应他,莫要怪罪于你和休。” 说罢任隐云淡淡笑了,这笑容不知是悲是喜:“他心念苍生万物,我却从始至终,只心念他一人。” 他承受不了骨肉相残,他便一人扛起所有的罪;他厌倦尘事,他便在百年之中独自承担天下;他欲赎罪,他便随他四处奔走为休寻求妙药;而今他要救这西城百姓,他便回火海之中随他同渡生灵。 任渡儿忽然明白,为何方才西城之时,任隐云竟是那般神色宁静。 ——他从最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与任轩陌分离。 任渡儿嘶吼道:“为什么!我不明白!明明可以一起离开!明明还可以继续相守!难道这天下苍生,难道这道义立场,真就重过相爱之人的幸福吗苍生于你何关!!皇族立场又与你何干!!你唯一爱的,不是只有任大哥么!为什么两人不可以抛开一切,相爱相守!!” 任渡儿右手掐出“固”字决的印,刚欲施术挡住任隐云的去路,却被任隐云抓住右臂。任隐云此时体虚,这一抓直让他被任渡儿的元气震退几步。他轻咳一声,从嘴角溢出一丝鲜红,任渡儿赶紧放下双手,不敢再有任何举动。 任隐云抬起步子,转身向着树林走去。 “不要回去!”任渡儿对着任隐云的背影嘶声力竭地喊道,“任大哥不是为了发生这种事,才让你护我出城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要如此这般!!” “因为……”任隐云闻言顿住步伐,缓缓回过头来,最后道:“若他所爱的这个世界毁了,只有我的爱,怕是不够……” 这一回眸,不知是喜是悲。 百年间的一切,不过一个情字。 说罢他转过身去,只身向那冲天大火中走去。 第十九章 在这世界里,究竟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什么是自我牺牲,什么是自我满足。 任渡儿脑中一片混乱,无数景象交叠着在他脑海中浮现,带来亿亿万万的悲喜,又最终全部化为了尘土,埋葬在记忆的深处。 于这空旷之中,他一人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中心槐的入口就在不远之处。 他想起百年前自己离开此时的场景,那些哭喊和尖叫,来不及落下的泪和此生难忘的恨。 那些悲伤与痛苦,到头来也不过是浮梦一场。 忽而,他又想起上一次自己与休重返此处的场景。 那时的休,还保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还只是那个痴痴拉住他的双手,只身随他前来,生死不愿与他相离的休。 那个美好得不似人间物,仿佛稍一触碰便会碎去的人儿,离了自己,真的可以独自去面对一切而无哭泣么 此时的休,可还安好 任渡儿抬步踏入中心槐区。 这天地在瞬间易了日月星辰。 任渡儿看了看四周,无数苍翠的树木缠绕着湿气,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空中断断续续地飘下。 他正坐在一棵古木之下,雨丝飘落在任渡儿的衣衫和发梢上,不一会儿便让他周身也缠绕上水雾。眼前也如同蒙了细纱般,逐渐看不清晰。 任渡儿微微阖上双眼。这里……这里是…… 朦胧间,有一个人缓缓向他走来。 那人银发白衫,手中捻着一片苍翠的巨叶。雨丝落在那由巨叶所成的伞上,渐渐凝成水珠,尔后从叶尖坠落下来。 那人渐渐走近,弯下腰来,用巨叶挡在了渡的头顶。 男子的面容逐渐清晰,连带着记忆也逐渐苏醒。 对了……这里是…… 任渡儿努力想要睁开双眼。 没错,这里是雨林……是他与休相逢的那个雨林…… 男子轻轻唤道:“渡。” 任渡儿伸出手抚上面前男子的脸颊,失声道:“休!” 休微微笑了。他的笑容在这漫天雨水中是如此温暖:“渡,你回来了。” 这一声,仿佛已等候万年。 任渡儿一把将休搂入怀中。 是雨水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幽香。没错,眼前这人是休。 任渡儿闭上双眼,只想让自己沉浸在这重逢的喜悦之中。 脑海中的某处渐渐在沉睡,有一丝不安渐渐在任渡儿心中升腾。 然而任渡儿来不及多想,怀里的休已轻轻挣开他的怀抱。休举着巨叶缓缓起身,对任渡儿伸出双手:“渡,我们回树屋去吧。” 说罢休握住任渡儿的手,拉他起身。 奇怪……有哪里……哪里不对…… 在这雾雨之中,休领着任渡儿缓缓向着远处走去,他步伐轻柔而稳,绝不似失明之人。 任渡儿望着眼前的休,他的面容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在千里之外。任渡儿缓缓开口道:“休,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渡,你在说什么我的眼睛怎么了”身旁的休转过头来,他的面容依旧如此轻柔,如一副绝妙的画,而他那白色的眸子犹如秋水剪成,清澈见底,毫无污浊。 任渡儿觉得脑中一片睡意袭来,伸手扶住额头:“不……没什么……” 雨雾中隐隐已能看到树屋。雨露洗刷过的门窗被掩藏在巨树的枝叶间,树屋上方的树竿上还稀稀疏疏残留着当初任渡儿为休凿出的木梯,和那个简易的凉台。 休笑了一笑,率先向前走去。他银色的长发轻轻束在身后,发髻上则插着一支银色的簪。簪头缀着红色的琉璃,在这水雾之中格外美丽。 任渡儿拉住身前的休:“休……休你怎么会有这支簪 这支簪,不是已经被小盏……” 休方要跃上树屋,此时被任渡儿拉住,他转过身来,眼中则写满困惑:“小盏是谁” 任渡儿听到此言,怔在原处,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脑海中的睡意越加浓烈,某处的记忆如流沙般一点点逝去。 休见任渡儿怔在原地,轻道:“渡,你怎么了。”他顿了顿,眼中已含了担忧之色,“渡……你怎么说了好多我不明白的话……这支簪,不是你送给我的吗” 说罢休从发中抽出簪子,将它握在手心,轻轻按在胸口:“渡说,簪子是送给心爱之人的信物。我一直珍惜它,戴着它,在这里等着渡回来。” 是了……这不是自己买给休,一直想送给休的簪么…… 任渡儿闭起双眼,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 没错……是自己买给休的簪……那支一直想要送给休的簪,原来已经送到了……休还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一切都幸福圆满。 他从此可以在这个小天地里与休相守相依。 面前的休淡淡笑着,语气中满是轻柔:“渡,我们回树屋去吧。我们一起留在雨林,今后再不分离。” 任渡儿轻轻应道:“是了,我们再不分离。” 任渡儿刚欲迈开步伐,脑海中却不知为何,挥之不去地浮现着一个身影。任渡儿只觉欲昏欲睡,伸手扶住树干,闭目凝神。 那个身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着一身白袍,独自一人伫于云端之上。偶尔有风抚过,他的衣袖便轻轻地飘起。 他若浮光,他若鸿影,他若飘花,他若蝴蝶。他立于九天之上,他操纵风云日月,他是无上的荣耀与力量,他是这万物苍生之主。 然而,他那黑白相映的瞳孔却亿万年来只弥漫着哀伤。 这亿万年间,他只身一人。 明明识不清面容而只见背影,任渡儿却从那人身上感到浓浓的孤寂和哀伤。那悲切穿透万物,直达渡的心脏。 渡的万般心念,只为那一人所动。 休……休他一个人……一个人在这世上,等候了他亿万年…… 明明还听得到休的哭泣…… 明明还记得那流着血的双眼…… 明明还感受得到休的哀伤…… 明明还知晓休的心愿…… 任渡儿猛然睁开双眼。 那白衣男子依旧执伞站在他的面前,面容却已有些模糊。 他竖起食指,挡在唇边,轻道:“不要说……只要你不说,就不必再想起……” 任渡儿在原地怔住。休的脸庞,休的笑容,还有那身后的树屋,和记忆中朦胧的烟雨,都一一在他面前。 过了良久,任渡儿摇了摇头,叹道:“休……我的休,他还在等我。” 白衣男子手上的银簪坠落在地,跌为粉尘。他的银发飞散开来,也开始一点点在空中沙化: “莫……莫要再向前……”他的声音也与休一模一样,轻柔中含着凄切。 男子的眼中写满了不舍和依恋,他还欲张口说什么,任渡儿却决然道:“我要去找休,我不会再让休独自一人。” 男子的眉眼已辨不清楚,衣衫也一点点在空气中消失殆尽。叶伞从他手中跌落下来,转了几圈,被雨中的风儿刮了走。他最后笑了一笑,那笑容依旧明媚,却又有些许忧伤。 雨林也随之坍塌,树木雨露,树屋古梯,尽数在任渡儿的面前沙化开来,化为了飞扬的尘,然后消逝在空中。任渡儿只觉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似梦似幻,于这虚虚实实之中,他听见一声熟悉的轻叹。 幻境散去,任渡儿才发现自己已身处莲池不远之处。 莲池依旧至净至纯,其中水明如镜,却半分涟漪不起。池中心则漂浮着千瓣玉莲,传说中神明滴血为人之处。 这玉莲终年不沉已是妙极,此时得了灵气,更加晶莹剔透,霞光流转,已与上次神祭之时截然不同,直为人间罕物。 而于莲心之处,端坐着一名白衣之人。 他轻叹一声,声音中透着凄楚:“不是已与你说,莫再向前了么……”他这一声话语,也不知是说予任渡儿还是说予自己听。 任渡儿置若罔闻,只轻道:“休,我来了。” 休转过身来。只见他形容枯槁,面容早已不复往日光彩。他的眼眶深深凹陷进去,眼角血痕已然不见,代之以萎缩的筋肉。 休缓缓站起身来,白袍下的身躯比往昔更加羸弱,他凄然笑道:“你醒来的那一刻,雨林便已没有了。” 任渡儿点了点头:“即便如此,我也不要再让你独自哭泣。” 休摇了摇头:“你不懂。”说罢休指向他身旁。 任渡儿刚从幻境中走出,他一心挂记着休,方才并未仔细打量四下环境。此时他一眼望去,只见莲池旁的十二株玉槐都如得了化神般,伸展开枝叶,长得郁郁葱葱。 再细细望去,那玉砌的枝干上竟都已爬满了细密的血纹,而皇族中人,除了留在了东城的任家双胞胎,全部皆数休眠在这玉槐之上。 任渡儿大骇道:“这……这是” 休淡淡答道:“那是我的精气注入玉槐之中,好让他们永久休眠下去。” 任渡儿再细望去,于那玉槐繁密的枝叶间隐约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柳梵曲正半躺于玉槐之上,他凤眼微阖,长长的眼睫于睡梦之中还如蝴蝶双翼般不住颤动。他双臂舒展,头则慵懒地倚靠在阮凭玉怀中,脸上挂有甜蜜之色。 一旁的阮凭玉黑发依旧松散地束在一旁,他衣衫整齐,左耳的斜玉勾也似休眠般不再散发寒气。此时他细细的眼睛也已阖上,收匿起杀气的他只如一个孩童般静静沉睡在柳梵曲身旁。 任渡儿收回目光,再向着千瓣玉莲望去。果然那玉莲中也已渗入休的精气,长出了细密的血纹。 休是用这千瓣玉莲做成法器,再引出自己的气血,尔后让所有在这中心槐区里的人悉数陷入沉睡。 休知晓任渡儿已心中有数,开口说道:“我原本打算在西城城灭之后,便永远留在这千瓣玉莲之上,再用我的精气来让中心槐区永远沉在梦中。”顿了顿,休黯然道:“原本你也可以永远留在第四世中,与那个休相守相依。为何……为何一定要打碎它,前来找我。” 听到这里,任渡儿静默不语,指尖却已轻轻地颤抖。 休要赐给所有人永世的沉睡和幸福,而他将独自在这玉莲之上,用肉身来承受永世的痛。 休宁愿西城被灭,宁愿将自己永世囚禁于中心槐,宁愿用自己的肉身承受痛苦来造出无数幻梦,宁愿再重新回到百年前那永世孤独的炼狱,也不愿意唤醒自己体内的神力。 抬起头看着眼前因被千瓣玉莲吸尽精气而面容枯槁的休,任渡儿道:“这一切,是为了我” 休并不作答。 任渡儿忽然癫狂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早在西城你托梦于我时便该明白!” 良久任渡儿停止狂笑,漠然道:“孤璧难捱,是以休。这便是你名字的由来么” 神于第三世而造空诔。 在这完美无暇的第三世,神却独独忘了给自己制造另一半。 全世幸福,唯王孤独。 这位至高无上的神明独自徜徉于云端百年,终于熬不过孤寂。然而他又如何舍得毁去这曾经承载了他的希翼与梦想的第三世 孤璧难捱,是以休。 他终于决定,他并不想休止第三世的运行,而只是太累,需要寻一个休憩之处。 他决定创造一个小小的第四世,以供他暂时停留歇息。如果只是短短百年,日月星辰的轨迹并不至于大乱,而他又能够暂时忘记孤寂之苦。 然而于天地之初,这世间便只有他一位神明,他又去何处来为自己寻得一位爱侣 于是神对他自己,也对这天下苍生,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引出自己的元神,塑成人形,降于人间。 那便是当年诞生在中心槐的渡。 尔后他又抹掉自己的记忆,独自前往早已造好的第四世,在那里静静等待着与另一个自己相逢。 原来,最开始便是同一个灵魂。 原来,他所爱上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 原来,一切不过是浮梦一场。只是这镜花水月之中,休却沉溺得太深,以至于再不愿醒来。 哪怕天下苍生都在等待着他苏醒,他却也执意要留在自己编织的梦中。 当年随任渡儿重返中心槐,在遥遥感应到了自己封存的记忆时,休便自行切断了目脉,将那记忆永久埋藏于中心槐中,不愿想起。 那时百年已过,时限已到,星辰日月的走向都已因神力的缺失而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而他却依旧选择了让渡带他重回雨林。 在那小小的第四世,他以眼睛和苍生的代价,又重新拥有了圆满的梦。直到渡为了医他的眼睛,重新带他回到凡世。 然而那时,星辰和日月所带来的灾害已无可阻止。南城之时,因小盏的离去而悲痛欲绝从而动摇了心神的休,终于取回了一部分记忆。 他为了自己的幸福,便可至天下于不幸么 他回到中心槐,想要重新统治天下。然而这时的他却发现,若要重新唤醒体内的神力,势必要收回当初分出的元神。 任渡儿由元神所造,并没有人类的灵魂,一旦抽回元神,任渡儿便也再不复存在于这天地间。 渡不过是他于百年之前所造的一个傀儡,他却真的爱上了他,再无法自拔。 任渡儿颤声道:“所以你选择了回到中心槐,用剩余的元气注入千瓣玉莲,来保住空诔最后一块可供人生存的城土。你元神残缺,无法操纵星辰日月和风雨雷霜,也无法保得东城不灭,但以神体为介,再加上千瓣玉莲里埋藏的鲜血和元气,足以将整个中心槐陷入沉睡,然后永久持续下去。” 任渡儿脸上悲喜不定,这亿万年的恩爱情愁尽数在他胸中辗转流过,他忽而问道:“休,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一场梦” 休凄然道:“万物于我,不过棋子。可我是真心爱着渡……” 说罢休又缓缓坐回玉莲之上。他双手抚过莲瓣,精气散出气海,沿着指尖注入千瓣玉莲,转瞬便被吸尽。 玉莲又得精气,更加焕发光彩。然而这玉莲越美,坐于其上的休便越显得枯槁。 他开了口,这声音却已嘶哑如垂暮之人:“我还有最后的精气,可以重新为渡做一个幻梦……一个有我,有渡,有雨林,还有树屋的幻梦……” 休忽然笑了,他轻道:“百年前,我为你取名叫渡,便是希望你能渡我灵魂。如今……” 眼看着休的身体一点点萎缩,任渡儿飞身上前,一把抱起坐在玉莲上的休,他足尖点水,只一跃便带着休离开了莲池。 千瓣玉莲失去了休的精气滋养,光华瞬间黯淡了下去。 “你做甚么!”休在任渡儿的怀里急道,“我若离开千瓣玉莲,不出半个时辰,中心槐便要全部毁掉!” 任渡儿却置若罔闻,足尖方才踏上土地,他便紧紧搂住休,尔后以不容抗拒之势吻住了休的唇。 唇齿交缠间,任渡儿又想起了雨林那潮湿的水露。 还有那古木与树屋,以及等在树下的休轻轻对他说道,渡,你回来了。 这天地间,只剩他与休二人。 他多想在往后的亿万年间再不放开休,再不与休有片刻分离,再不让休独自一人,也再不必看到休的痛苦与哭泣…… 良久任渡儿轻轻松开休的唇齿,复在休的眼睛上轻轻一吻,笑道:“滋味果然是好过幻境中的假人。” “渡……”休尚未从这倾情一吻中回过神来,只喃喃地念着任渡儿的名字。 莲池边的十二棵玉槐失去精气滋养,也渐渐黯淡下来。原本伸展开的枝叶开始往回收缩,枝干的移动让陷入沉睡的皇族中人开始渐渐恢复意识,中心槐的灵压也开始传来阵阵轻颤。 “不行!他们一旦醒来,中心槐的灵压就要被扰乱,到时连我的精气也再承受不住!”休焦急道。 然而任渡儿却依旧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与他们无关。 忽然从体内传来一阵异样,休只听得自己的骨骼传来声响,原本已然枯萎的血肉都在重新生长,他的银发逐渐恢复光泽,眼前也渐渐传来光亮。 他眨了眨双眼,再次睁开,发现双目已然复明。 眼前的渡正微笑看着自己。 渡的笑容,如深谭之中的明灯。 休的银发中逐渐泛出各色光彩,仿佛世间一切的颜色都涵盖其中。他的左瞳也开始渐渐凝为黑色,面容则逐渐恢复为往昔那极致的俊美。日月星辰都在向他行礼,天地万物都在等待着神明的苏醒!! 而眼前的任渡儿,却随着休的苏醒,在一点点沙化。 方才那一吻之间,他已将元神归还于休!! 再过几秒,他便要形神俱灭。 枝木和繁花尽在眼前倾颓,大地和微风都在迎接休的归来,任渡儿望着这眼前的一切,笑了。 一切在这里开始,一切在这里结束。 他伸出手想再摸一摸休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然开始沙化,休显得那样遥远。 “我其实好开心。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这里才爱上你,原来命中注定,从一开始我就……” 原来他并不是没有得到神明的祝福而生,他也并不是没有人要的孩子。 在这冥冥之中,终有他命中注定的所爱。 任渡儿忽然感到心口一痛,他低下头望去,只见他的胸膛已呈现透明之色,原本因元神的归还而空空如也的胸口之处,竟有一颗人类的心脏怦然凝结!! 他不过是休于百年前所做的傀儡,却最终于形灭之前有了自己的灵魂!! 光芒更盛,任渡儿的肉体终于完全沙化,飘作青烟,渐渐消逝在了空中。 休的元神已全,千瓣玉莲上的精气渐渐归还于他的肉身。原本沉眠于玉槐上的空诔皇族,此时均三三两两苏醒过来。 休缓缓向前走去,只见任渡儿消失的地方,还留有一支银簪。 “跪拜吾神!!”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皇族成员纷纷从玉槐上跃下,俯下身来跪拜在地,迎接这刚刚醒来的神明。 而休却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从地上拾起那银簪,缓缓按在胸口,眼睛跃过众人,只一直定定地看向远方。 第二十章 很多年后,生灵重新在大地上繁衍生息,空诔也逐渐恢复往日的繁荣。 南城的闹市不久之后便被重建,很快复又车水马龙,在这热闹的街道上,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正在贩卖银饰。她面前的小摊上摆着各色的银饰,其中最醒目的是各式的银簪。簪子的尾端用琉璃镶成的海棠花作装饰,在这阳光之下分外夺目。 老妇身旁带着一个孩童。孩童性喜热闹,他看着街上行人往来,眼中难掩兴奋,不住吆喝道:“银簪银簪,上好的手制银簪!” 这路上有一着白衣的行人,听到孩童的吆喝,停下步伐。 这人凤眼柳眉,一笑开来便端得妩媚:“好美的簪。你且卖我一支罢。” 孩童递过一支簪,柳梵曲道了一声谢谢,他身旁的阮凭玉从袖中拿了银两付给孩童,又出言问道:“小兄弟,如今从这里去到东城,要花多久时间” 孩童挠了挠后脑勺道:“这……我得问问婆婆。”说罢他望向身旁的妇人。 婆婆温和笑道:“不远不远,出了城门向东,三四日行程便可到了。” 孩童惊呼道:“要三四日那么远哩!我去荷塘摘雨果子,才走一两个时辰。”说罢他望着柳梵曲道:“大哥哥,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甚么” 柳梵曲微微笑道:“从前有一位神仙姐姐,她为了心爱的人,一直到死都守着满庭海棠。如今她不在了,我便每年去替她的海棠花儿浇水施肥。” 柳梵曲略一沉吟,眼中有些许哀伤,却还是继续道:“还有我的两位友人,他们也一直留在了东城之中……” 孩童没有听见后面一句,只瞪大了眼睛问道:“神仙姐姐大哥哥,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突然这孩童愣住,尔后说道:“大哥哥,你怎么哭了……” 柳梵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何时,竟已泪如雨下。 又过了很多年,空诔风调雨顺,早已回到盛世千年的光景。 自神归以来,皇族便全数苏醒。虽然空诔曾历经灭世,中心槐区却在劫难中依旧保留了原本的面目。此中到处都是古木,空中不断弥漫着花香。 一名年轻男子于阳光下翻开厚厚古籍,细细查看着,过了许久,他抬头问道:“柳前辈,这书中讲,空诔第一千五十一次神祭,创世神转世为人。这书中所说的创世神,难道就是在莲池那里,整日呆呆坐在千瓣玉莲上的那位大人吗” 柳梵曲点了点头。此时他已渐渐衰老,但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往日神采。 男子复又嘟嚷道:“可是那位大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威严,反而……”男子顿了顿,思索着该用什么形容词:“反而很忧伤的样子。” “嗯。那是因为,他一直在等待他心爱的人。”柳梵曲答道。 男子疑道:“心爱的人” 柳梵曲点头道:“是的。他们……他们总有一天会重逢的。” 说罢柳梵曲陷入沉思之中。 那日神醒之时,柳梵曲也随之从休眠中苏醒。 他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但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却看见任渡儿空空如也的胸口,有一颗心脏正在凝结成形。 于形灭之前,任渡儿终于得到了人类的灵魂。 他不会消失,只会重新转生到空诔的某一个角落,也许是平民区,也许是某个不知名的荒野。而休则会留在人间,一直等待到重逢的那一日。 想到这里,柳梵曲仿佛说给自己听般,又重复道:“没错。总有一天,他两又会相遇,然后好好儿的。” 这时只见空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飞过,阮凭玉落于柳梵曲身边,说道:“梵曲,你见着休了么” 柳梵曲摇了摇头:“休他不是常常呆在莲心池那儿吗” 阮凭玉皱了皱眉道:“奇怪,我问了旁人,似乎休昨日便离了中心槐,不知去了哪儿……” 西城之外。 当年雨林历经灭世,古树尽毁,原本的森林也已成荒野。 而今历经流年,当初那些被毁去的树木之处,又重新长出了茂密的绿草和青葱的树木。 第四世的结界破灭之后,雨林已不再连年阴雨,此时得了阳光明媚,万物更是欣欣向荣,周围一片鸟语花香。 休轻轻迈着步伐,在这一片翠绿中慢慢行走。他银色的长发上插着一支银簪,那簪子上的琉璃迎着阳光的照耀,折射出红色的光芒,显得分外美丽。 忽然,他在一株野海棠前停住。 ——曾经他与渡一起生活过的树屋,便建造在这里。 如今那古木与树屋都已无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般失去了所有踪影。 ——渡他如今,究竟在哪儿呢 心念至此,休不由得抬头看向那天空。 正在这时,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阮凭玉方在烦恼,柳梵曲却抬头看了看天空。 只见晴空万里、阳光满城,柳梵曲不由喃喃道:“今天看上去……像是个重逢的好日子哩……” 正文完傀儡梦——JingC空空儿
作者:JingC空空儿 录入: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