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式——堇色ivy

作者:堇色ivy  录入:06-02

 文案:

 三段式理论,路鋆和很多人说过。 “所有事物的发展都要经历三个阶段:发展的起点、对立面的显现和对立面的统一。这是黑格尔说的。” “所以大哲学家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所以……要把正、反、合,都走完,才算真的结束。” ****** 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合拍的同类约吃约喝约炮最后变成perfect match的故事……吧。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焕之,路鋆┃配角:赵晋飞,唐灏,余洋 【壹】 一零一 这条路东西走向,横穿上海三个大区,是内环路的重要干线,一碰上高峰时段,高架上下都堵得不像样子。此刻被堵在高架上的人打开窗,探头出去看前面的路况。十一月末的凉风立刻灌进车里,他歪着头,只望见前方夜幕下的点点车灯连成一片。 “你到哪儿了?” 赵晋飞插了耳机接电话,“刚过中潭路,我操堵死了。”口里呼出的热气随着不远处出站的轻轨三号线一同飘走。 “你就不会早点出门啊?”抱怨的人站在学校门口,抬手看了看表。 “我靠那你们昨天别灌我啊?我一觉睡醒就晚上五点了!”赵晋飞一边嘴里嘀咕,一边咬着牙变道插队,后面车被他临时借道惊得猛然煞停,喇叭连着摁个不停。赵晋飞心想好险,探头和后边司机比了个手势,嬉皮笑脸的打招呼,毫无诚意。 “算了,你路上慢点,我先进去了。” 他扣掉电话,转头到校门口的门卫那儿登记。 其中一个大叔递过登记薄,问:“也是回来看校庆晚会的?” 他应了一声,低着头在来访者那一栏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大叔接过本子,就着门卫室的那盏日光灯去看他的名字,“……路,叫路什么?” “路鋆。” “哦,路鋆!”后面另一个坐着抽烟的大叔笑了,“我认得你!刚才你站在门口,我就觉得这脸看着挺熟悉。” 他在这个校园里待了整整七年,这几栋贴着灰红瓷砖的教学楼见证了他一整个中学时代。他不是怀旧的人,但重新回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初中预备班的那个教室,也记起了高三最喜欢他的老师讲课时的模样。 大学三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不是因为大学生活有多忙碌,只是他对过去了的东西提不起热情。赵晋飞夸张地骂他狼心狗肺,他也没说什么,既过不恋嘛。 五十年校庆,说起来也是大日子了。顺着教学楼的旧楼梯一直走到四楼的大礼堂,发现里面几乎已经满座。好不容易在倒数几排找到两个空位,路鋆顾不上视线好不好,赶紧先坐下来。 说来也巧,十年前的入学典礼也是在这个礼堂举行。当时路鋆和赵晋飞挨着坐在一起,学校领导在上面致辞,当年两人谁也没听,凑着脑袋一起玩了一个多小时最新款的GBA。如今,老校长依旧文质彬彬在主席台上讲话,可身边的那人却还没到。 不少校友都选择今天回母校来看演出,很多人因为没有位置,只能在过道边上站着听。感觉到别人向他身边的空位置投来的目光,路鋆从黑色短外套里摸出手机,给赵晋飞打了一条短信。 「你他妈到了没有?!换用走的都该到了!」 没过多久,赵晋飞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在大礼堂门口了呢,你坐哪儿啊,看不见你。” “左边边门进来,倒数……倒数第四排。”路鋆压着声音说,还回头数了数排数。非凡TXT 不一会儿,边门有人进来了,他知道是赵晋飞。一路上来似乎还碰上了熟人,拉着说了两句,才走到他边上。路鋆自觉向里面挪了个位置,赵晋飞就靠着过道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你刚和谁说话呢?” “哦,江慧岑。”大概是一路跑来的,赵晋飞一坐下就开始脱外衣和围巾。 听到这个名字,路鋆还花了两秒钟去回忆那个姑娘的脸,然后凑上去故意问:“怎么样,心还动么?” “神经病。”骂归骂,笑归笑。 想当年高中那时候,赵晋飞三句话不离江慧岑,说得最多也最恶心路鋆的一句就是:我什么时候看她,都觉得特别心动。追了一年,好了一年,两年里掏心掏肺,有求必应,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对方的事,到头来人家姑娘只不过当他是一部随叫随到的提款机。分手的时候,赵晋飞拉低着脸问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对方只不过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还真没想到你把这当真了。在那之后,赵晋飞玩颓废玩了大半个学期,要死要活,高考都差点因此荒废,最后被路鋆几拳揍醒。赵晋飞还记得当时路鋆吼他的话,他说你这个人就是蠢,人话不会听,活该挨拳头! 不过,谁没傻过。路鋆当年和家里出柜,被老爷子打了一顿,于是就犯倔说让他就当没这个儿子,跑到赵晋飞家借住了好几天,反正大少爷家也不愁没有空的客房给他住,结果还是赵晋飞把他劝回去的。 从玩一台GBA开始,这兄弟一交也交了十年了。虽然大学几年都不在同一个学校,可每逢周末节假,总是要约上一群好友一起聚,轰趴泡吧,来者不拒。 台上校长的发言早就结束了,接着就是演出部分。 赵晋飞在下面不停地和人聊亲密短信,路鋆懒得理他,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一副死相,一谈对象,投入地比谁都快。热心肠,没架子,巴不得把人托在手心里哄,想想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富二代”的身份。 目前的这一任是大学同学,两人交往了快三个月,直到昨晚同学聚会,路鋆才有机会一睹真容。看完之后,他只在赵晋飞耳边留了五个字:“比之前的好。” 昏暗的灯光下,好像有谁在和自己说话。路鋆晃了晃神,转头看到坐在自己左手边的人指了指自己另一侧的脚边。他这才意识到,于是弯下身替身边的人捡起滑落到地上的节目单。 对方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脸上却没什么感激的表情,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是以前一班的路鋆吧。” 路鋆望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脑海里不停检索着对方的名字,每一个与这张脸对应的词条就像标签一样,一个一个冒出来:校记者团的摄像,足球队门将,脸有点帅……还有什么? 对方似乎没注意到路鋆脸上的疑惑表情,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以前蔡秃头在我们班经常念你的高分作文。” 蔡秃头?听到这个久违的绰号,路鋆想起来那是教了他三年的语文老师,地中海式的经典发型,上课讲到激动的时候,总会把唾沫喷到第一排同学的课本上。厚厚的镜片下面,眼神却很慈祥。路鋆记得他特别喜欢鲁迅。当年,除了他们班,蔡秃头还带五班——对了,就是五班。五班有个长得还不错的家伙,板着脸耍帅的样子看得人有点烦,但看到他站在门线上扑球,路鋆曾经忍不住多看过几眼。 这个人叫孟焕之。 不怎么爱笑,不说话的样子有点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但几年不见,好像脾气变软了,话还不少。 “那时候你在作文里引用了黑格尔的什么……两段式?听起来就很高深的样子……” “——是三段式。”路鋆毫不客气得打断。那是他最得意的一篇作文,当年拿了66分。 “噢是吗,反正我不懂。”对方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生气,又板起了脸。 听到他们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赵晋飞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和孟焕之对上眼神的时候,彼此都机械地笑了一下,露出了“哦,原来是你,不过我们不熟”的表情。 路鋆中途尿遁,赵晋飞收好手机跟在后面,两人解完手,站在外面没人的走廊口点了两支烟。 赵晋飞一边抽一边四处张望,嘴里神叨叨:“喂,教导主任那个老女人,不会出现吧?” 这次换路鋆骂神经病。 脱掉外套和围巾的赵晋飞,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衬衫,站在走廊口被晚风吹得发抖,烟都等不及抽完,就冻得逃了回去,留路鋆一个人抽完剩下的半根。 结果,刚才说笑时提到的教导主任没来,坐在里面的孟焕之倒是来了。 他拿着忘记关掉铃声的电话跑出来,然后走到不远处接起来。看到路鋆站在这头,于是点了点下巴打招呼,看过来的怪异眼神却好像在说:原来中学时候的全优生也会抽烟? 路鋆靠在门边,长长走廊没有人影,月光却将对面一边说话一边踱步的影子投到他的脚边。 孟焕之挂掉电话走过来,他刚好灭掉烟。 “你听过superman吗?” 孟焕之脚步停了下来,有点惊喜地回头:“你也喜欢Five For Fighting吗?” “喜欢啊,他的歌都不错,”路鋆吐尽嘴里的最后一口烟,说:“这首day by day,你自己截的铃声?” 虽然烟草味让孟焕之敏感的鼻子感觉不舒服,但他似乎没在意,脸上好像反而还露出了一些笑模样,“是啊,你要吗?我可以发给你。” 他就是这样,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路鋆回忆不起那天晚上到底演了些什么节目,只记得他们再进去的时候,有个唱功了得的高二学弟压轴唱了一首《洋葱》: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台下的三个人在下面各自玩着手机。赵晋飞还在和女朋友聊天,孟焕之在发送铃声,而路鋆望着手机荧光绿的屏幕上,文件传输的进度条一格一格被填满。 一零二 永嘉路上的这家酒吧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据说里面的装潢风格自成一派,别具匠心。顺着台阶来到地下一层,刻意打造的石洞洞壁上刻着各种古文字和飞天仕女壁画,恍如一个地下莫高窟。但DJ放了一整晚不搭调的电子舞曲,着实有点糟蹋设计者的用心。 几个高中时代玩得不错的朋友,趁着学校圣诞节的假期,纷纷从国外飞回来,其中最最久违的是筷子。给他起这个外号是因为当年他真的很瘦,这家伙高一的时候就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还真有好多年没见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周末叫上了所有在上海的旧同学一起热闹。 筷子这几年虽然人不在上海,但八卦却是被他们几个损友口口相传。初中时候长相一般,学习一般,个性也一般的他,据说在加拿大里找到了一个让很多男生都艳羡不已的姑娘。 他们聚会一向是有伴带伴,没伴找伴,这是老规矩。有伴不带和迟到半个小时以上的性质一样,先罚三杯tequila shot不说,还要负责整晚的账单。 路鋆一向到得早,坐在大沙发里看三哥展示早先从Facebook上下到的照片。 “喏,看到没有,五颗星水准。” 路鋆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是不是五颗星,来了才知道吧。” 八卦女王小叶即刻靠过来,“今年年初筷子带她女朋友来西雅图玩,我们一起吃过饭。真人我见过哦,据说是个上海姑娘。如果这张头像是五星的话,真人就是超五星。” “哇,今天我一定要问他,到底是怎么把人搞到手的!” “喂,谁讲我,我都听到了哦。”正当众人阴阳怪气地感叹的时候,筷子就牵着他的五星女友出现了,“不好意思,来晚了,人都到齐了?” 三哥瞄着筷子的女朋友看了一圈,然后用手肘戳了戳坐在旁边的路鋆,“……小叶诚不欺我也。” 筷子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除了人好像高了一点,变帅了一点,还是有点怕羞。他拉着女朋友介绍给一众损友,然后两人坐下后发现身边还有空位。 “你们谁给赵晋飞那个贱人打电话?这么重要的日子,正主都到了,他居然还没来?” 路鋆掏出手机,就看到赵晋飞几分钟之前发来的短信:「在路上,晚一点到。」 早知道他这尿性,不迟到会死,贱人。 中学他们同住一个寝室,学校规定住宿学生早上7:20之前必须出寝室,否则记过。赵晋飞每次看时间来不及,就索性躲在寝室里,直到8点多全校都出完早操,再偷偷摸摸从寝室楼溜出来。路鋆七年里替他在食堂带早饭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 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张大沙发桌边,叫了酒和零食,不等赵晋飞先聊了起来。 话题每次都会先从留学在外开始,学院怎样,课忙不忙,现在的生活怎样,说完就说感情,几个女生久别重逢,八卦起别人的感情纠葛就像打了鸡血,凑在一起开起了小会,留他们几个男人坐在这边插不上话。 筷子喝了口酒,问上个月母校五十周年校庆搞得怎么样,谁回去看了? 三哥摇头,说自己几天之前才回上海,赶不及回去,“你跟赵晋飞后来去了么?” 路鋆应了一声,“我们也就晚上去看了表演,回去的人还不少,整个大礼堂爆满。” “我也听说那天人不少,据说陈某某也在,还是校长亲自接待的,你见到了么?” 路鋆不明所以,问哪个?听了小叶插话,才知道说的是相隔十几届的某位学长,也算是母校最抢眼的几个名人校友之一,任职外交院翻译官,现在在北京混得正好。 “这倒没有,我们去得晚,就见到了江慧岑,还有以前五班的孟焕之。” “江慧岑?”大家都露出了一脸各自了然的表情,索性赵晋飞尚且缺席,有的话才能毫无顾忌地说:“要我说,那时候赵晋飞真的脑子进了水,才和她好了这么久,换我早就分了。” “咦,孟焕之?”小叶吃着爆米花的手停了下来,“你和他有联络吗?” 有女生在问孟焕之是谁,小叶继续说:“以前我和他都是记者团的,所以比较熟一点,不过我换过号码之后,很多人都联系不到了。他现在在哪个大学?” “不知道,我跟他不是很熟,”路鋆放下酒杯去拿手机,“不过我有他的号码,你要不要?” “他这个人啊,看起来蛮臭屁的,不过玩到一起之后就会觉得还可以啦,”小叶一边看着路鋆的通讯录记录号码,一边说:“不过你们男生应该知道他吧,一起踢球什么的,下次可以一起叫出来玩啊。” 筷子的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这才想起什么来,“以前五班的那个?我们班和他们班踢过球啊,他是那个门将嘛!扑掉过三哥的点球好不好?” “叫你多嘴!”三哥假装生气,朝筷子丢薯片。 等到赵晋飞带着女朋友现身的时候,三哥叫来服务生重新上酒。非凡TXT 面对着桌子上一排shot杯,赵晋飞歪着嘴笑:“喂,不要玩我,我开车来的啊。不然我让我兄弟代我,怎么样?”说着就要过去勾路鋆。 路鋆往旁边让了让,躲开了,也笑:“关我屁事。” “哦,开车来还迟到,你是有多不给筷子面子?”小叶一向霸气外露,说什么也不肯轻饶。 赵晋飞的女朋友在座有人上次聚会已经见过,姑娘挺文静地笑了笑,说:“不赖他,他等我来着,所以才晚了。”然后二话不说,舔了口盐,嚼着柠檬仰头就是一杯,紧接着又伸手去拿第二杯。 顿时,众人起哄叫好。筷子第一次见她,半笑不笑地用眼神问路鋆话:这么霸气,什么来路啊?路鋆挑挑眉毛,比了个口型:大学里认识的,北京姑娘。 喝完第二杯,赵晋飞不许了,大家也就不再纠缠。赵晋飞站在一边,向第一次见面的几个哥们儿介绍了一遍:“这是我女朋友,伍嘉文,叫小伍就行。” 三哥抬手和伍嘉文打招呼,然后阴阳怪气地冲赵晋飞挤眉弄眼:行啊你,北京姑娘,搞得定搞不定啊? 这个姑娘看上去不野,但玩起来既不扭捏也不做作,还蛮爽快的。这天是路鋆第一次见伍嘉文喝酒,上次大多都是赵晋飞在喝。赵晋飞酒量不行,相反,路鋆就特别能喝。上一次,赵晋飞喝到最后稀里糊涂的,路鋆还是一点都没上脸。伍嘉文大概是觉得吃惊,开玩笑说:“来的路上就听赵晋飞说你酒量好,看着不像,原来真的挺能喝的。” 其实,很多人见了他都这么说。 还有人说他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中学时期每一科都学得很好;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什么三好学生,他只是每一门都学得很平均,没什么偏科,成绩过得去,但也从没拿过什么名次。从中学到大学,一直都是这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不叫得过且过,这叫收放自如。不记得是哪一个大学老师调侃说,每天趴在图书馆学十几个小时的人都是不聪明的,聪明的人是不需要这样学习的。这话深得他心,当晚他就约了赵晋飞出来玩,结果第二天专业课考试考了一个六十多分,低空滑过。 十来个人喝了两轮酒,该说的八卦都说完,然后就问服务生要了色子开始玩梭哈。路鋆是玩梭哈的高手,赵晋飞抽签抽到和他一组的时候,得意得不行,因为一个路鋆起码能赢好几个人。 筷子女朋友起初还不相信,看路鋆和三哥一人五个色子对战。 三哥摇停下来,只有一对四,其他三个都是散,轮到路鋆开,三个一带四五,三哥罚酒。 对面换小叶来,手气不错,摇出一对俘虏,三个四带两个三;路鋆开出两个六带三粒散。他拿了三个散的重新掷,最后摇出一个六两个五,加上原来开出来的两个六,三个六带两个五,俘虏绝大!还是他赢,小叶罚酒。 玩到后来,筷子看他一人连赢四个,才觉得神奇,“你不会真听得出点数大小吧?” “哪有那么神,玩得多,运气好而已。”路鋆笑笑,让身给赵晋飞玩。 “放屁!我跟你赌过那么多次,哪次不是你赢我?你什么人品,每次都能这么好?”赵晋飞一边摇色子,一边委屈。 确实,以往几次打赌,只要是玩色子,赵晋飞一次都没赢过路鋆。 他这个人一向不走运,刚才已经输过一次,一群人起哄,说什么既然不能罚酒就要罚脱衣服。眼下自己只脱剩一件贴身T恤了,他一脸狗腿,拉路鋆的胳膊,“快点,过来帮我听一下,这把要不要重摇?” 路鋆闭着眼睛喝酒,随口糊弄:“不用,挺好,开吧。” ……结果开出一把烂牌。 这下傻逼了,赵晋飞回头悲愤地望向路鋆,那人正翘着腿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哎呀,怎么开出了这样的点数?不关我的事。 结果,赵晋飞只好在众人的哄笑声和口哨声中,愤愤地从头顶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T恤捞下来。旁边桌的男男女女向他投来一束束看热闹的目光,搞得赵晋飞心头发窘。 路鋆笑得一副死样,“喂,筷子等你呢,快,认真点摇,再输就要脱裤子了。” 赵晋飞恼羞成怒,“你他妈就是欠揍!别得意,出来混总要还的!” 路鋆仰头喝完杯子里的酒,丢下杯子朝赵晋飞扬了扬了下巴示意他让位。赵晋飞知道路鋆这是来给他救场了,提了提尚且完好的牛仔裤,屁颠屁颠坐上沙发观战。 筷子不服,好不容易把赵晋飞扒得只剩下面了,怎么能中途换人?路鋆眯着眼睛笑笑,“我就代他玩一把,要是输了,还是脱他的。” 筷子比出一个V字,“两条!” “成交,一开定胜负。” 路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个手势就把五颗色子统统收进筛盅里,搞得坐在后面的赵晋飞倒是手心冒汗。他想老子除了仔裤就剩内裤,你他妈关键时候可别给我掉链子! 筷子显然也有点紧张,摇了半天,开出来一看点数不大,只有一对三,剩下三粒散。 赵晋飞高兴了,“筷子!要是你输了你也要脱两件的!” 路鋆笑地贼贼的,一副心中有数,胸有成竹的模样。筷子忐忑地望着筛盅下面慢慢显露出来的色子,然后看着路鋆一脸无辜,慢镜头似的一点一点转过头,对赵晋飞说:“脱吧。” 一零三 那晚的最后一把梭哈,到底是要多差的人品,才会摇出又散又小的点数,赵晋飞一看路鋆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就都明白了。想到里面好巧不巧穿的是……赵晋飞硬着头皮把牛仔裤拉下来,半张蜡笔小新的大脸刚露出一半,三哥的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故意让他在女朋友和一干好友面前出了这样的洋相,路鋆隔天上完课,就特意到赵晋飞学校来约他吃饭。 饭桌上两人谈到伍嘉文,路鋆轻飘飘地说人家伍嘉文该看的、不该看的,又不是没看过,不算丢人。 赵晋飞一边夹菜一边解释,“我靠那条内裤我几百年没碰过了,那天着急,抽屉里随便抽了一条出来,我哪知道罚酒变罚脱衣服?我哪知道你胳膊肘向外拐一起整我呢?” 路鋆自知理亏,不接话,只管低头吃饭。 隔了一会,赵晋飞若有所思,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唉我跟你说啊,前两天吧,小伍她以前男朋友又联系她了。” 这事赵晋飞和他提过,伍嘉文家世显赫,以前有个大他几岁的男朋友,认识了好几年了,但因为家庭条件太普通,所以家里人一直反对。后来那男孩当兵去了,最后在分派的时候,被分去了沈阳军区。当时伍嘉文哭着求老爷子出个声走个关系,把人调来北京,老爷子没答应。然后,在相隔两地和现实压力下,男方提了分手。 “干嘛,你担心啊?” “也不是担心……”赵晋飞翘起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看看她,像是会吃回头草的类型么?再说了,他们家不是本来就看不上人家么?”这姑娘表面看起来挺静,但心性高,又好强。路鋆想了想,又说:“喏,你看你啊,你俩性格合拍,家庭背景也差不多。你们在一起,就叫官商勾结,珠联璧合,啧啧。” 什么官商勾结啊?去你妈的贱嘴!赵晋飞正要骂,看路鋆在陌生的手机铃声中接起了电话。 “谁啊?” “小叶,”路鋆挂掉电话,重新拿起筷子,“下星期六叫吃饭,她生日。她说她刚给你打了,没人接。” “哦,我调着震动呢。在哪儿吃饭?”赵晋飞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来,果然有一通未接来电。 “徐家汇。还有,她让我问问你知不知道那一块好点的酒店式公寓,说是吃完了直接过去玩。要大一点的,人多。” “哦行啊,地方我去定,”赵晋飞一口答应,“她生日,要给她带点什么么?” Day by day的音乐声又响起来,估计还是小叶。路鋆接起来,听了两句之后又跟那头说,轰趴的地方赵晋飞会搞定。 “她说不用带礼物,有酒带酒,没酒带牌。”路鋆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故意凑到赵晋飞面前,一字一顿地说:“记得多穿几件过去。” 赵晋飞在桌子下边狠狠踢了他一脚,说你长得这么无辜善良,说起话来怎么这么烦人,你对得起你的脸吗?他抓过路鋆放在桌上的手机,一边玩一边问:“新铃声嘛,是什么?” “Five For Fighting的。” “是什么?没听过。” “知道你没听过。”路鋆说完便没再搭腔,在粉丝煲里挑着所剩无几的肉末。 聚会前一天,路鋆去剪了一次头。头发长长了,前面的刘海都快垂到眉头,低着头就蹭得眉发痒。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弄,理发师问他,他说随便,反正短点就行。结果,刚一剪完他就后悔了,这个发型几乎和板寸无异,但他头发软,剃那么短,不好看。 星期六晚上找到了约定的火锅店,看到赵晋飞和伍嘉文已经坐在里面了。他看到路鋆进来,先是一愣,然后一点也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起来。 路鋆瞪了他一眼,脱了羽绒服,在他另一边坐下来。 赵晋飞笑得眼角都湿了,“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不是我说你,这发型放你头上,太他妈丑了!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路鋆心想他是没想到,没想到弄了一个这么失败的头发,而且第二天就要赶着来参加聚会。他也没想到,这天,他又碰见了和他理着同一个发型的孟焕之。 知道小叶元旦一过就要飞回美国,这估计是这次她回来最后一次聚会了,趁着自己生日,叫了很多朋友。所以,路鋆差点没认出来,跟着小叶那几个人一起进来的陌生面孔里,有一张居然是孟焕之。想起上一次在永嘉路喝酒,小叶问他要过孟焕之的号码,说是以前记者团认识的,还说以后有机会叫出来一起玩。结果,今天就真的带来了。 孟焕之这天穿着一件军绿的外套,脱了之后里面就一件贴身薄毛衣,他随便挑了一个空位坐下来。路鋆凑到赵晋飞旁边,用确定第三个人听不见的分贝吐槽:“你不觉得他理这个发型,比我还难看么。” 赵晋飞立刻配合地说是啊是啊,但脸上却露出了“你不损别人会死,我懂”的表情。 小叶介绍到孟焕之的时候,路鋆坐在桌子这边笑笑,说见过了。孟焕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知道这时候要客气一下,只不过他笑得很勉强而已。 这顿火锅吃得有点怪怪的,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就有点像一群知根知底的朋友之间,忽然混插了几个平时相逢的路人。三哥坐在路鋆另一边,大概也是察觉到了这种异样,中途凑过来小声地说:“小叶怎么回事,感觉不是一挂人啊?” 路鋆知道他说的是孟焕之,比起他们经常玩在一起的这一群人,什么时候碰上都荤素不忌、火力全开,孟焕之显得很安静。大家边吃边聊,他好像始终没有进入到大家的话题中去,只是偶尔会说几句火候刚好的笑话。一看就知道,不是经常出来玩的那种类型。 “不过,有新人也蛮好玩的,只不过三哥收学费很贵的。” 路鋆听懂他说什么,他看着对面孟焕之贴身唯一的一件毛衣,讽刺说:“喂,不就是扑掉了你的点球吗,至于记恨到现在吗?” 席间好像有人将话题转向孟焕之,他说到自己大学的时候,路鋆惊觉:“咦?那我们很近,大学城的头和尾而已。你住哪幢?” “三期,24号。” “……那真的蛮近的,之前怎么都没碰到过你。”简直近到可怕,区区几百米,隔一座桥就是。 “可能我翘课比较多,不常在。” 哦,原来也不是什么乖学生。听到后来才知道他喜欢玩摄影,为了出去拍片,经常不在学校。 最后结账的时候,孟焕之电话响了。他歪着头夹着电话,从钱包里摸出一张整钞,然后抬手示意他的那份不用找了,零钱多了也麻烦。 赵晋飞不知道怎么的,小声骂了一句我操,然后就说:“去趟厕所。” 路鋆下意识也想方便一下,于是就跟着赵晋飞一起去了。 进了厕所,两人相邻站着放完料,洗了手刚准备出去,赵晋飞才吭声。他看了看厕所里没别人,于是整个人速度凑上来,一副严刑逼供的样子,问:“喂老实招,什么时候搞上的?” 路鋆没反应过来,“我搞谁了?” “少跟我装纯,铃声都换成一样的了,你当我聋的啊?” “哦你说他啊……”路鋆这才理清楚头绪,靠在墙上,一张口没解释误会,反而故意问赵晋飞:“那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之间一向没什么秘密,摊开了心什么都说。 可真的被路鋆这么反问,赵晋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看他好像还蛮乖的,主要是,怎么说呢……就是他看上去不像是……哎你懂的!” “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他一看就是特别正那种类型么?……反正不像。” 路鋆知道赵晋飞是好意,担心自己缠上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想到自己也就这么一问,他居然一脸认真,觉得有点好笑,更不想多费口舌撇清了,“这么说吧,你是直是弯,你说了算;别人是直是弯,你就别乱代表了。懂了么,大直男。” 赵晋飞听出他话里的玩笑意思,往他肩膀上揍了一拳,也笑,“去你妈的!” 找的公寓离火锅店不远,过去的路上一群人还去超市买了几大袋吃的喝的。路鋆和三哥事先就各自带了酒来,筷子女朋友还特别贴心地给小叶准备了生日蛋糕。 晚上又免不了低俗游戏,梭哈和组队PK。 每次一玩秘密心事,赵晋飞就high,这种游戏,就是谁最没脸没皮,谁赢得最得意。命题玩到第二轮的时候,尺度已经降低不少。筷子出题说自己这一个星期之内没有撸过炮,根据游戏规则,但凡一周内自己撸过的人,都要自罚一杯。在座的单身宅男以三哥为首,只好自认倒霉,路鋆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眼神瞄到坐在斜对面的孟焕之举着杯子一饮而尽。 轮到赵晋飞,为了报上次路鋆故意整他的一箭之仇,于是出题说自己从来没有被劈过腿。路鋆刚喝完一杯,只得又倒满。除了赵晋飞和几个玩得近的朋友,在座不知道这段八卦的人起哄要听新故事。路鋆对几年前的事早不在意,心酸伤心一概没有,这会儿一口气喝完,笑着朝赵晋飞比了比手指:“等会儿梭哈扒光你,给我等着。” 路鋆自觉今天运气不佳,玩过三轮,自己已经喝了好几杯。不过幸好,离自己喝醉的标准还差得远。换到玩梭哈,抽签分队的时候,他底下使坏,手心藏了一手牌,将本来和自己一队的赵晋飞换到对面。 “先说好,今天不罚酒,就罚脱衣服。” 赵晋飞心里虽然发虚,但还是要争一口气,“脱就脱,老子怕你啊。” 路鋆拿好了色子和筛盅准备开战,头几把手气不错,连着赢了伍嘉文和三哥两个人。然后对面的人换成了孟焕之。 “梭哈的规则我不是很懂。”好像有点半推半就的样子。 赵晋飞坐到孟焕之旁边,挺仗义地说:“没事,我教你!你尽管摇就是了。” 路鋆看着孟焕之身上的那件贴身毛衣,开筛盅之前还特意问了一句:“想好再开,你上面只有一件哦。” 孟焕之好像露了一点笑,带着点新手的怯意,但嘴边细微的弧度看起来却又像满不在乎。 结果两边同时开,路鋆一个三条带一个二一个四,孟焕之这边却有一个二炸。 “我操!你可以啊!?炸弹都能有!”赵晋飞兴奋地拍了拍孟焕之。 坐在桌前摇色的人倒还挺谦虚,不咸不淡地对路鋆说:“不好意思,我赢了。” 路鋆脱了衬衫,露出里面的短袖衫,“再来。” 孟焕之一脸无辜地转过头,指了指自己问队友,“还是我来?” “对,还是你!”都说新手手气特别好,这话果然没说错!三哥也来劲了,坐到孟焕之的另一边。 孟焕之摇筛盅的动作并不熟练,在空中胡乱晃了几下就停了下来。 路鋆觉得屋子里太闷,脑袋有点发热,看到孟焕之又开出了一个绝大的点数,又看看自己的一手散牌,于是只好认命地笑笑,捞起身上的短袖,露出腰和小腹,然后上身脱了个精光。 丢掉衣服之后,路鋆大方地冲孟焕之笑笑,好像在说,没关系,我输得起。但望住孟焕之的双眼时,脑海中却莫名回忆起赵晋飞那天说的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只是治你的人,还没出现罢了。 一零四 他是被冷醒的。从客厅地板上坐起来之后,路鋆看到一扇正对着自己的窗户开了一夜。用手背蹭了蹭自己被劣质地毯刺疼的半边脸,他站起来绕过沙发上、地板上还在睡的其他人,到厨房找东西喝。喝剩下的酒瓶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地上,没有矿泉水,只找到用来兑伏特加的橙汁。 昨晚醉的醉,累的累,两个卧室的床都让给小叶她们睡了,男生就在客厅将就,反正玩脱力了,也没那么多讲究。赵晋飞斜靠在长沙发上,伍嘉文枕着他的腿,筷子在地板上睡成了一个大字型……路鋆去厕所冲脸,推门就看到三哥居然诡异地睡在浴缸里。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在脸上带来一股刺激的凉意。捂在脸上的双手,不知怎么的,停了下来。路鋆抬起头,水流顺势沿着脸颊滑落,从下巴一滴一滴掉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开了卧室门,又检查了阳台和另一个卫生间,都没见到孟焕之的人影。 这家伙去哪儿了? 路鋆编了一条短信,问:「你在哪?」 说起来,昨晚闹到半夜两三点,最后似乎又玩了几轮国王游戏,他记得那时候孟焕之还在。因为他们两个同时被三哥抽中,惩罚是……一个仰面躺好,另一个压着在上面做俯卧撑二十个。说到角色分配的问题,三哥本来还在犹豫,赵晋飞就语气暧昧地提议:“谁上谁下,让他们自己商量着来啊。”那一刻,路鋆开始后悔自己在火锅店没把话解释清楚,搞得现在赵晋飞还真当回事,就等着看好戏了。 当时的孟焕之一脸茫然的样子,站起来之后看了看路鋆,“那……” 路鋆本来刚点起一根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中招了,“不就二十个俯卧撑?少废话,躺着去。” 孟焕之大概也觉得尴尬,但也没反抗,哦了一声就过去了。躺下之前,他把沙发上的一件短袖丢给他,路鋆这才发现房间里暖气足,自己上边还光着。 最后他到底做了几个俯卧撑,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中途,赵晋飞嫌不够火爆,在旁边扇阴风点鬼火,使劲抱怨说你们两个脸怎么能错开啊?犯规啊?不得已被逼着对望,路鋆看着身下和自己剪着同一个发型的孟焕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倒是自己累得够呛。刚才喝得快了,这会儿手腕发虚。又咬牙撑着来了两下,实在没劲了,于是整个人脱力地掉下来,脑袋错位在孟焕之肩窝担了一会。然后一翻身,仰躺到孟焕之身边的地板上,喘着气。大概又被罚了两杯,然后被孟焕之出于友好地两手拉起来。那时候,他还在。 发出去的短信没有回音,路鋆到阳台上给孟焕之又打了一个电话。单调的通话音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熟悉的语音提示从那头传过来:“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路鋆挂断电话。 周日上午9点20分,今天天气阴。 从19楼的高层公寓眺望出去,这个由钢筋混凝土一点一点构建起来的城市被笼罩在大片阴霾的乌云下面。街道上的行人与车辆就如同灰尘颗粒一样,一个一个漂浮着。 他没穿外套,在阳台上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冷。 疯狂过去之后,每个人醒来都是双眼通红。三哥昨晚上喝多了,醒过来嗓子哑得难受。几个人一起把屋子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就各自回家。 路鋆回去吃了饭,又洗了澡,然后倒到床上闭目养神。外面的天还阴着,让人犯困,他以为自己没睡着,但头脑却一点一点慢了下来,等他重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机上漏接了一个电话。 他回拨回去,这一次,那头很快就接起来了。 “醒了?”孟焕之第一句就这样问,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什么醒了?” “哦,我以为你在睡觉,才没听到电话。” “你早上什么时候走的?” “九点吧,大概。” 电话里的孟焕之听起来更冷,说起话来平平淡淡的,就好像他把每一个吐字都控制在同一个调子上,连个拐弯都没有。 “你在哪?怎么这么吵。” “我在外面,信号不大好……” 过隧道的时候,信号更是差得可以,路鋆在这头除了吵闹的杂音,根本听不清孟焕之说话。两个人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断了,反正确认他没有因为宿醉而人间蒸发就好了。 元旦过后的第一个星期,正是学期末冲刺的阶段。 路鋆在学校图书馆抱了一个晚上的佛脚,看完了一门专业课的考前重点。他脑子好用,去图书馆复习向来只带一本课本和一份复印来的听课笔记,其他的一概没有。看一个晚上,能记七成。 那天晚上,他腋下夹着书从图书馆回来,两手插在口袋里躲避寒风。晃到宿舍楼下的学生餐厅,才觉得晚上没吃饱,于是坐下来叫了宵夜。 一张长条凳还没坐热,就看到孟焕之推门进来。他大概也是冷,鼻子被风吹得有点红,进来之后,伸手将遮在自己头上的大衣帽子褪了下去。 路鋆有点反应不及,两人上一次在聚会上的见面虽然并不久远,但从去年一下子跨到今年,中间的这段时间,就好像喝到断片的人——酒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记得孟焕之说过,他也住在这一片,相隔几百米看来是真的。只不过,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大学城碰面。 孟焕之看到路鋆坐在里面,稍微点了一下头,用这样简单的肢体动作和他打招呼。他真的很少笑,不说废话,也没有表情。看他的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肩上背着黑色的相机包和一个脚架。他放了包之后就去叫麻辣烫。 路鋆一边吸着碗里的面条,一边看正在立式冰箱边挑串串的孟焕之。这么看起来,孟焕之也没什么特别的,没有高得特别显眼,目测至多也就180上下;也没有特别秀气,不至于让女生见了两眼发光赞好帅。他只是很普通而已,挑青菜的时候说不定也不会注意到有一片菜叶已经烂掉了。可是,他看到孟焕之拿了双份的包心牛肉丸和魔芋丝结,心想:搞什么,连麻辣烫喜欢吃的食材都一样? 赵晋飞不喜欢包心牛肉丸一口咬出汁的感觉,也不喜欢魔芋丝结尝不出味道。路鋆每次都揶揄他富二代嘴太叼,而像自己这种穷人家的小孩,不考究,天生好养活。 孟焕之的麻辣烫好了,路鋆看他朝这边走过来,出于礼貌问了一句:“要坐吗?” 但问完之后,他看到孟焕之手里的一次性碗筷和塑料袋,就有点后悔。然而,孟焕之好像也没有介意,只是从善如流地回了一句哦好,在路鋆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各自吃着碗里的东西,汩汩热气在中间升腾起来。和外面萧瑟的寒风相比,这个小小的餐厅里不知道要温暖多少。然而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吃东西,气氛显得有点诡异,路鋆是憋不住的人,刚想要找个话题来说,孟焕之却先开口了。 “对了,上一次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刚好在火车上,信号不好,所以没怎么听清你后面的话。” 路鋆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那天之前的晚上大家还在一起轰趴,早上醒过来,就发现孟焕之消失了。 “火车?” 孟焕之说他那天去了苏州,计划是早就定好了的,只是没想到小叶生日说要找大家出来一起热闹。于是那天晚上孟焕之在客厅凑合睡了一小会儿,早上九点被闹钟叫醒,发现大家都还在睡,于是没有找招呼,自己回家洗了澡,整理了行李,吃过一点东西之后就出发了。 听他说起来,他似乎到处在跑,大概是在摄影论坛上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组织一些同城摄影活动,有时候是花展,有时候是到附近城市采风。除此之外,还会一个人跑长途,最久是连着翘了二十来天的课,自己去了云南。上一次的苏州行,也是几个朋友之间早就约定好的行程。 路鋆提起自己好多年前也去过苏州,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孟焕之就从包里拿出相机,换上记忆卡,给他看苏州的片子。 七里山塘,陆巷古镇,各色园林,即便冬天里没有春夏季节的好风景,但也另有一番风味。 孟焕之一边嚼着牛肉丸,一边就着照片说苏州景色。好像每次一说到自己的兴趣所在,他就有点不同。虽然脸还是绷着,但话明显多了,偶尔得意,也会露出几个笑模样。 一顿麻辣烫又热又烫,吃得他一边说话一边抽纸,原本被风吹红的鼻子更红了,落魄的样子有点好笑。桌上的纸巾已经堆了不少,孟焕之吃完最后一口,解释说:“我有点鼻过敏,一吃麻辣烫就这样,坐在里面又热。” 临走之前,孟焕之接了一个电话,大概是寝室的同学之类的。路鋆听到铃声响起来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去口袋里摸自己的电话。孟焕之看到他的动作,讲电话的时候没藏住戏谑他的眼神。 “我之前下到一个Five For Fighting的全集,里面还有演唱会的DVD,你要不要?” 孟焕之背着包和脚架,站在风口继续吸着鼻子,“好,那你上网发给我?” 路鋆下意识想去找写字的工具,最后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除了一本书,连一只笔都没有,这才想改口说回头短信他QQ号码。 “你复习都不带笔的?”孟焕之的脸又冷回去了,有点匪夷所思的样子,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无奈地拿出手机,“说吧。” 隐隐中觉得Five For Fighting就像一根隐形的线,看不见捉不着,但却将他们两个人连到了一起。不止如此,如果可以的话,大概包心牛肉丸和魔芋丝结也能算。 很久之后,路鋆曾经拿这个问过赵晋飞,赵晋飞当时没有听懂,只心直口快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线太多,难道不会勒死人?路鋆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转过头不再搭腔。 一零五 那天,孟焕之用手机记下了路鋆的企鹅号码。在那之后,路鋆每次打开电脑都会想到那个还没有发给他的压缩包,但登陆之后却不见蓝色小喇叭闪动的图标。 过了足足一个星期,孟焕之才发来好友请求。信息栏是空白的,什么留言都没有,路鋆点到资料页,看到这个自称superman的人,签名栏写着:「It’s not easy to be me。」 他知道那是孟焕之,因为这句话是Five For Fighting的《superman》里的一句歌词。只不过,没想到孟焕之会给自己取超人这种昵称,是不是有点自恋过头了? 路鋆把东西发给他,然后看到孟焕之用默认的黑色宋体九号字跟他说谢谢。 他没抱怨孟焕之的慢吞吞,所以孟焕之也没解释相隔这么久是因为之前电脑坏掉送去修了。 学校宿舍的网络速度实在太慢,文件传输的时候,路鋆从孟焕之的资料里找到了一个网址,点进去之后发现那好像是他的摄影网站。 网站的主人以每天一张的频率规律地记录着自己的生活,有时候是校园操场上无人使用的废弃球门,有时候是餐厅里低声交谈的年轻男女,有时候是九号线驶过泗泾站途径的那一片田地,有时候是旧房子留在落日里的低矮倒影。每一张照片都是不带任何注脚地被放在网站上,就好像拍摄这些照片的人本身一样沉默。但仔细看,每一张画面都像是动态的,充斥着跳跃而鲜活的色彩。翻到后面,还能时不时看到摄影师为其他人拍的人像作品,大概是来自网友的约片,一套好几张地连贯呈现。当然还有给一些生活时尚杂志供的稿。 从网页留言板的信息数量看起来,孟焕之在网络上似乎小有名气。有人留言问他拍一套客片怎样预约,地点和主题怎么选择,还有人甚至约定以后要找他拍自己的婚纱外景。 光看这些风格清爽明亮的照片,或许会觉得摄影师一定也是那种外向又健谈的类型,但却不知道相机后面的人不爱说话一副凶相。 这些明亮的色彩,柔和的光,根本没法和孟焕之的一张臭脸联系在一起。 一点都不像。 一想到这种反差,路鋆忍不住笑出来。 他在线上和孟焕之说话,说之前小叶讲你喜欢摄影,还以为只是随便玩玩的兴趣,想不到搞得还挺专业的。孟焕之在屏幕那头回说,是兴趣,只不过不是随便玩玩的。 想到还有几天就要放假,路鋆问他假期怎么安排?孟焕之打字很快,回复说想走一趟长途,只不过目的地还没有想好,可能去北方。 路鋆一下子就想到了赵晋飞曾经说到的哈尔滨之行,心里忽然摇摆起来,他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又仔细想了一下,然后摁下回车,发送:「有兴趣一起去哈尔滨看雪吗?」 半个月前,伍嘉文说到这个冬天想去哈尔滨看雪,刚好筷子和他女朋友一月底还没回加拿大,赵晋飞就提出大家一起去哈尔滨玩。起初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路鋆耸肩说单数出行,真麻烦,况且他也不想做他们double date的电灯泡。赵晋飞软磨硬泡,让他再找个人,六个人一起去刚好。其实路鋆早就问过三哥,可惜他那段时间早就另有安排,被三哥拒绝之后,路鋆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现在,孟焕之刚好说到要去北方,哈尔滨之行似乎又变得触手可及了。 屏幕那一头的人没有立刻回应,似乎也在认真考虑的样子。 路鋆又补了一句:「还有赵晋飞、筷子他们,上次你都见过了,还记得吗?如果你要去的话,一共六个人。」 「所以,你在找凑数的人吗?」 路鋆没想到孟焕之会突然这么问,一时间手指停在键盘上,不知道怎么回复。 他在心里腹诽着孟焕之,一听有赵晋飞和筷子,就能知道自己是被单下来的那一个,你脑袋转得倒快? 他飞速地打着字,说:随便你啊,反正也不是我组织的,我对哈尔滨不感兴趣,这么冷的天,过去肯定被冻死…… 但话还没有打完,对话框里就跳出了孟焕之的新回复。他说:「好啊,可以考虑,我还蛮想去哈尔滨的,据说有冰雕展。」 然后,路鋆猛按退回键,把刚才噼里啪啦打上去的的那一长串废话全部删掉。 他给赵晋飞发了一条短信,说:「喂,哈尔滨留一个双人房给我。」 赵晋飞知道他们一群狐朋狗友里路鋆能问的都问了,都没找到同行的人,于是这会儿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你找谁了?” 路鋆随口回答:“三哥啊。” “放屁!三哥亲口跟我说的没空。”赵晋飞一个人嘀咕了半天,然后幡然醒悟,“……我操,你真搞上他了?……那你应该让我定大床房啊?这么扭捏矜持,不是你的风格啊……” 路鋆根本没听他啰嗦,放下电话跟孟焕之打字聊天。 按照计划,机票和酒店都是赵晋飞来找,出行计划之类的攻略一概没有。路鋆的概念里,就不存在旅行计划这样的东西,向来都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天生的冒险家。在这一点上,孟焕之和他不同,他爱做缜密计划,合理规划每一天的路线,对景点选择也颇具心得,总能在人山人海的景区之外,找到另一片广阔天地。 六个人在天平路上找了一家出名的本帮菜小餐馆边吃边聊,路鋆往自己碗里夹着糯米红枣,一边说要是人人都像孟焕之这样,在出行之前做尽功课,那旅途上岂不是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孟焕之也不反驳,只是看他夹不到菜的时候,把那碟糯米红枣转回到他面前。 路鋆歪过头看看他,好像是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吃哪个菜。孟焕之没说什么,只是跟着路鋆后面,往自己碗里也夹了一个红枣,然后说:“这个还蛮好吃的。” 筷子女朋友接话说:“我也喜欢吃这个!温热的软糯米,塞在红枣里,然后取名叫心太软,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虽说本帮菜菜式五花八门,但却始终紧扣着上海人嗜甜嗜糯米的口味。这一桌上,估计也只有伍嘉文这个北京姑娘不爱吃甜口的菜了。 一顿饭吃完,筷子先送他女朋友回家,赵晋飞开着车,说顺道送孟焕之和路鋆回家。其实他们一个在徐汇,一个在闸北,和住在长宁的赵晋飞根本就不顺路了。孟焕之本想拒绝,但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赵晋飞推进了车厢。 晚上九点多的延安路高架,已经不见高峰期的茫茫车海,一路开下去顺畅地很。 伍嘉文坐在副驾驶座上,偶尔也提醒赵晋飞两句,让他油门悠着点。 后面的车窗原本开着半扇,孟焕之歪着头靠在床边,看高架路上盏盏路灯飞速倒退。昏暗的光线只剪出他的半边轮廓,高鼻梁直挺。路鋆也只默默看着自己这边的夜色,一时间车上四个人都沉默着,有人开车,有人看路,有人想着各自的心事。 直到路鋆在倒灌进来的夜风里咳了一声,寂静才被打破。 孟焕之身体一动没动,依旧那么靠着,手却伸过去把窗户关上了。 “不冷。”路鋆侧身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车上打足了暖气,确实不觉得冷,反而有点太闷。 “……开着吧,闷。”他又说。 孟焕之等了片刻,眼睛也没眨一下,只是吸了吸鼻子,然后很听话地打开了窗户,只露了一条缝。 路鋆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孟焕之,有点像他的那些照片了。 原来他就是那碟枣。 伍嘉文听到突兀的对话,有些莫名地望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那两个人。 她没听懂,但却感觉到熟悉。她想起赵晋飞那时候第一次带她去见朋友,那天她来例假,疼得脸有点发白,但她没吭声,看到一群人闹得正高兴,她不想扫大家的兴,所以在朋友面前给足赵晋飞面子。但她的酒刚拿起来,就被赵晋飞接过来了,他私底下让服务生上了一杯热牛奶,然后自己连罚三杯。她没说,但他都懂,别看他平时混在朋友中间傻得像个二缺,但心思却细。 伍嘉文那次回去之后,靠着赵晋飞怀里说:“哎,你知道你们上海男人跟北京男人哪不一样吗?” 赵晋飞傻笑:“怎么,你又想说什么?别一找到机会就打击报复我们上海男人,说来说去还不是老三样:小心眼,斤斤计较,不够爷们?地域歧视!上海男人怎么啦?你摸着良心说,我给你丢脸了嘛?” 那次看他装作一副义愤填殷的样子,伍嘉文笑了,本来想说的也没说。有的东西,说出来就矫情了,你懂,他也懂,就够了。 一零六 去哈尔滨的行程原本已经计划地天衣无缝,孟焕之在电脑上制作了详尽的行程单,就差还没打印出来,人手一份了。路鋆看到计划上的时间都安排地精准无比,大至日常交通,小至各家特色小吃的地段,必要的信息应有尽有。 他看完之后,打字给孟焕之说:「这么多人一起出去,根本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计划来。计划跟不上变化,不服我们打赌。」 「赌什么?」 「一顿麻辣烫,」路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要很多包心牛肉丸和魔芋丝结的那种。」 坐在写字桌前的孟焕之盯着电脑笑了,笑之后才意识到对方看不到,于是打了两个字,说:「好啊。」 周末接到赵晋飞电话的时候,路鋆正仰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小叶他们几个人已经先后回美国了,凑不到人出去泡吧的周末实在太无聊。他闲不住,正摸到电话想要不要约赵晋飞出来,这家伙就猝不及防地打过来了。只不过,不是约他出去玩的。 赵晋飞说伍嘉文家里人来电话,大概是家里姥爷突发疾病送去了医院,过两天就要安排上手术台了。伍嘉文从小是姥爷姥姥带大的,听了之后着急地六神无主,赵晋飞二话没说,说明天就陪她回北京。待多久现在还不知道,所以去哈尔滨的事,看来得暂且搁置了。 破坏了原本的出游计划,赵晋飞有点过意不去,“要不你们几个人去吧,别管我和小伍了。” 路鋆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头发说:“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吧,晚点我给筷子打电话。你机票和酒店都定好了么?” 赵晋飞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路鋆知道他的脾气,自从他和伍嘉文开始交往,他就特别上心。他说这次的感觉和以前都不一样,所以他没和家里隐瞒,甚至还想早点带伍嘉文回家给爸妈看看。但伍嘉文就不同,她还没和家里提赵晋飞的事,她妈原本还说等这次放假回来,带她见见以前他爸老同学一家,为的什么,她听得懂。 赵晋飞知道她之前那个对象的事,所以伍嘉文暂时还不和家里提这事,他也不多问原因。这次陪她回北京,也只是出于担心,能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多陪陪她,万一有什么需要,也能多个人照应。 对于这个认识了十年的兄弟,没有人比路鋆更了解他。但也正因为了解,所以担心。 剃头担子一头热的事,他不是没做过。从十年前两人一起在大礼堂打GBA的那天起,路鋆前前后后见证了赵晋飞的每一任女友。说实话,赵晋飞除了抽烟喝酒外加贪玩不符合那些女人对理想男友的臆想条件,其他每一条都可以打120分。 每次看到他在一段感情中如此投入,路鋆在担心的同时,更多的是不解。 在他看来,但凡只要是两个独立的人,是不可能无限接近的。越来越近的代价,就是不断尝试磨合,以争吵甚至是分开的代价来试图削弱自己可能刺痛对方的棱角。一想到这些,正常人应该都会觉得没有指望了才对,但赵晋飞反过来教育路鋆,说他的想法太消极,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人际交往恐惧症,当然,是深度交往恐惧。 这天上午,孟焕之在网上问他:「康平路附近新开了一家麻辣烫店,本来想哈尔滨回来之后,等着你请我吃的。不试一下可惜了,你来吗?」 路鋆正愁没有周末活动,他换了衣服,在对话框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就关机出门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看到孟焕之已经站在门口了。 这家店是真的很小,里面只有四张小桌,全部爆满。 没得选只能坐在外面,随时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孟焕之的鼻子似乎舒服多了,不像上次那么狼狈。 赵晋飞的飞机降落之后,路鋆收到了他的短信。他停下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始捞碗里的魔芋丝结。 “赵晋飞到了?” “嗯。” “一开始不觉得,原来他对女朋友这么上心。” “嗯。” 他是很上心。虽然平时没个正经,但其实他比同龄人都成熟。优越的家庭条件让他比很多人更早地接触到人生百态,对于与生俱来的物质财富,他没有滥用,也没有刻意回避。父辈奋斗积攒下来的财富,永远也只属于上一代,只有自己学会怎么去利用这些财富,去创造更大的价值,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这就是他以前对路鋆说过的原话。 他什么都想得明白,但惟独对感情特别执着。可是今天的执着,很可能就会变成明天的后悔。 感情用事的人,如果碰到了对的人,或许真能幸福;但要是所托非人,恐怕只是伤人伤己。 明明知道再走近会多出很多麻烦,可是恋爱中的人往往像是两块磁极相反的磁铁,盲目地不停贴近彼此,等到完全合到一起的时候,想再拉开,要付出多少代价? 赵晋飞总说,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如果真的找到了那个100%合拍的人,那么靠地再近,也不怕会刺痛对方了不是吗?但路鋆打心底里觉得,这种能和自己100%契合的人,大概只存在于美好的幻想中。因为就算是认识了十年的赵晋飞,也还是那个讨厌吃包心牛肉丸的赵晋飞。 这种被他戏称为“深度交往恐惧”的情绪,路鋆很少和人说起。上一次谈及这个话题,还是在很久之前的某一个午后。 当时,路鋆和前男友并肩走在新华路上。那时候应该是夏天,新华路两边的巨大树荫遮蔽了烈日的热晕。当时他还没学会抽烟,而对方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听他讲赵晋飞在前一晚刚刚宣告失败的恋情。 赵晋飞每一次分手都很受伤,要花很久才能恢复。而路鋆不同,即便是后来在得知自己被人劈腿的那一刻,他都没觉得绝望过,有的只是那么一点点的失落和遗憾,所以他很快就从失恋里走出来了,现在,他连对方最后给出了什么牵强解释都快忘光了。 对方好像是不满他太爱玩,觉得得不到安全感;又好像是说他还太年轻,根本不想定下来,大家想要的东西不同;又或许根本就没有说理由。 但他自觉在这段关系中,自己给出了最大限度的诚意,已经不能够再多了。 既过不恋。过去的事拿出来讲给别人听,还真的挺矫情的。何况,对面坐着的人是谨小慎微的孟焕之。这种人,连旅行计划都要做得滴水不漏,传统认真到这种程度,恐怕也会像赵晋飞一样,语重心长地说一些让他积极的鼓励吧。 但是孟焕之没有。 他只是趁路鋆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全部都吃完了,最后还意犹未尽地喝了一口汤。放下碗的时候,他看到路鋆一直望着他。 于是,他像是没抓住重点似的,随口说了一句:“深度交往恐惧症?如果真的是这样,和这种人做朋友应该会很轻松吧。” 路鋆低头看着自己碗里飘着辣油的麻辣烫汤底,若有所思。 “走吗?” 听到孟焕之的声音,路鋆抬起头,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他应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手机,跟着孟焕之身后离开。 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路鋆才发现自己之前所目测的孟焕之的身高,还真的八九不离十。因为他走在自己旁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 想到刚才的麻辣烫是孟焕之给的钱,路鋆说:“我知道有一家餐厅的南瓜血糯米很好吃,下次请你去试一下?”既然你和我一样喜欢吃心太软,那应该也会喜欢血糯米吧? 孟焕之两手插着口袋,答应地很爽快,心情好地甚至和他开起了玩笑,“贵吗?不贵的话,我大概之后都会很忙。” 路鋆看到他嘴角弯起了浅浅的弧度,感觉真新鲜,于是也笑了。 刚才的沉重话题就这样在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里被一笔带过,没人再提。 很久之后,路鋆开始明白,孟焕之每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语,都不是敷衍。他是个好听众,他只是不喜欢随便给意见,就像他为人拍照的时候,从来不对模特指手画脚,设计pose一样。他对参与别人的人生没有热情,但他身边为数不多的朋友,每一个都很交心。 这种感觉就像是身前立着一道矮墙,他之前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要翻过那仅有的半堵墙,然后踏入他的生活。只有孟焕之,甘于站在墙的那一边。 那种热烈的给予和占有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和那比起来,游刃有余的空间和距离更能让他安心而已。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聪明人都懂要为自己留点余地。路鋆是这样,孟焕之也一样。 一零七 以前,路鋆一有空闲的机会就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各种聚会派对以及酒精所带来的快乐,强烈而刺激。但这几天,赵晋飞在北京陪伍嘉文,三哥和家人出了远门,大家各自忙着各自的事,路鋆也只好安分守己。不再到处派对轰趴的好处就是,他开始发现酒精以外的乐趣。 和孟焕之相处的轻松和自在,是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吃饭,说话,走路,孟焕之都好像以同样的波长,和他踏在同一个频率里。虽然孟焕之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还是那么不亲切,虽然他说起话来的时候,也很难从他平缓的音调里猜出悲喜,但或许这种不咸不淡本身,就是诸多味道里的一种。 他们不定期去试各处的麻辣烫,试图找到最好吃的手工牛肉丸,吃腻了就各种菜式换着吃。两个都是国际胃,外加口味相近,所以吃什么都能酣畅淋漓,吃撑了之后就接着找后续活动。 路鋆跟着孟焕之去看过摄影展览,反正凭学生证进场,门票免费,不去白不去。 偶尔有大片上映,他们也去看过几次电影。第一次,路鋆站在电影院门口犹豫,总觉得和孟焕之来看电影,有点怪怪的。孟焕之已经走到里面,回头才看到路鋆还站在外边。 “你不想看吗?”半价票今天下午才有哦。 “……” “那我去了。” ……我靠,路鋆在心里不爽了一下,抛开心里的疙瘩,买了票一起进去。 他记得那天的电影院里,后排的情侣一直都在讨论剧情里的复杂疑点,搞得人有点烦躁。 出来之后,他忍不住对孟焕之说:“后面的人好吵。” 孟焕之嗯了一下,停下来好像是在回忆他们的对话,然后说:“不过那几个地方,我也没看懂。但我喜欢这个导演的镜头,好特别。” “……你哪儿没看懂?” “他们讨论的全部。”孟焕之一点也不觉得羞愧,甚至开始想一会儿要不要去哪里吃点东西。 这个人很奇怪,明明很聪明,但偶尔又会让人觉得蠢到没药救。 于是,一路上,他们一边找吃东西的地方,一边讨论电影剧情。路鋆当时想,原来话少的人也是有优点的,至少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他不会吵你。 除了吃饭,逛展,看电影,孟焕之更多的时间都在潜心做他的摄影事业。 路鋆上网的时候,偶尔想起孟焕之的那个私人网站,就会打开进去看看他最近拍的照片。起初,他还是从孟焕之资料页上的链接进入,后来嫌麻烦,就索性把网站地址存了下来。 孟焕之最近在准备一套供给杂志的组照,主题是城市经典。本来打算趁去哈尔滨的机会,完成这组照片,但现在,只能把机会留给上海了。 所以,他们这几天的午餐后活动,就变成了孟焕之所说的“找灵感”。往往,他会在前一晚会设计好第二天的行走路线,所以也不用路鋆操心什么。 这天,他们约在天钥桥路吃生煎。 两个人一起仰头看了一会菜牌,路鋆问孟焕之要多少个,然后一共点了三两生煎。孟焕之站在他后面,又补了一句,“再要两碗咖哩牛肉粉丝汤,谢谢。” 吃生煎怎么可以没有牛肉汤呢,绝对不可以。 他们找了位子坐下来,各自在小碟里倒了醋,孟焕之有点讲究地把筷子和调羹用干净的纸巾重新擦过一边,然后开吃。 前几天,孟焕之带他走过湖南路,走过衡山路,这些从前法租界的街道两侧多为欧式小洋房,当年的风貌至今犹存。可惜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在冬季一棵棵光秃秃的。这或许已经成为了上海这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风景之一,气候回暖之后,能够吸引不少旅人到这一带漫步。 路鋆咬开生煎薄薄的外皮,里面即可就留出滚烫的肉汁,飘着油香。 “等会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你今天居然没做计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路鋆打心眼里不相信。 果然,孟焕之一脸正经地回答说:“当然有,今天去复兴东路和河南南路那一块。” “所以说?”路鋆瞪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没有所以,我只是出于礼貌问你一下,说不定你有想去的地方,不过我猜你没有。” 待在一起久一点,他发现孟焕之好像比以前热络多了。比以前笑地多,也会主动讲笑话。 路鋆很多次都想说,其实孟焕之笑起来的样子还蛮好看的,眼睛和嘴角都自然地弯着,看起来有点像小孩子。 他想起小叶那次在聚会上说的,说和孟焕之相处久了,就会觉得还不错。所以,有种人就是这样,不是不好亲切,只是比较慢热而已。 复兴东路和河南南路那一带,是上海的老城厢地区。 自从上海开埠,租界开辟之后,老城厢的概念就随之出现。和迅猛发展的租界城区不同的是,至今已有700余年历史的老城厢,虽说里面道路不治,市井喧闹,但却是上海的根,是上海历史的发祥地。从前的一道城墙,有小西门,老西门等一共九座城门,当下很多上海土生土长的年轻人,都不尽然了解。 而现在,这一片区域被复兴东路和河南南路这两条垂直相向的主干道分割成几乎等分的四块,北有豫园城隍庙,南有小南门,西有老西门,东有十六铺码头。 他们坐车到中华路,然后步行到文庙,这一带向来都是学生党的聚集地。各色文具,打口碟,路边烧烤,应有尽有。孟焕之说自己就是在这里偶然买到第一张Five For Fighting的CD。 沿着文庙路一直走,后面就有一个不小的花鸟市场,梦花街就在附近。传闻这条街因街中梦花楼而得名,从前每逢官府开考,千百莘莘学子纷来沓至,以求讨一个“梦笔生花”好彩头。 再向东走穿过河南南路,就是蓬莱路,望云路,净土街。菜市场人声鼎沸,临街摆摊的小贩随处可见,各色吃食,日用品,甚至是无用的老旧万物。旧户人家习惯将洗衣机摆在门口,妇女临街坐着刷碗筷,洗衣服也是常态,充满着生活味道。 路鋆第一次真正走进老城厢,以往就算路过复兴东路等主干道,也只不过是恰好途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带真正的面貌,更不谈老城厢里七绕八弯的各种巷弄。有些名字,甚至从没听说过。 这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和以往他所见到的繁华都市相比,简直是天冠地屦。 孟焕之身上只背着一台轻便的相机和一支定焦镜头,走在前面带路,偶尔停下来拍几张。两个人时走时停,没逛多少条街,天色却已经暗了。 他们在福佑路上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坐下来叫了两碗面条。 “我第一次来这里逛,也觉得惊讶。” 孟焕之好像知道路鋆此刻的感受,说起自己第一次来逛的时候,看到蹲在巷弄口卖鸟禽的小商,当街杀鸡,沸水滚烫,鲜血淋漓,往来行人好像也见怪不怪。 淮海中路上每天人来人往,人们西装革履,面容姣好;而老城厢里,上了年纪的老者赤条着上身站在街口抽烟,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在菜市场和人讨价还价。没有哪一种更接近真实,因为它们一样属于这个城市,只不过是两张不同的面孔而已。 想到这里,路鋆开玩笑说:“如果赵晋飞来,估计他会比我们还要觉得惊讶。” 他拿了孟焕之的相机,看刚才的照片,然后心血来潮,随手举着相机对着毫无防备的孟焕之按下了快门。 没有对上焦的后果,就是孟焕之的脸变得有点模糊,面对镜头露出的茫然表情看起来有点难看。但他一点也没不介意,接过相机把对焦模式调好之后,又重新递回给路鋆。 他没用过定焦头,只觉得不能随意变换焦段的感觉用起来很不方便。但孟焕之解释说,一机一镜,用习惯了这支35毫米的定焦头,看什么都习惯用35毫米去定义取景。所谓镜头感,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行程的。 “很多人认为定焦镜头不好用,大多都是因为觉得有时候难免要根据景色来调整站位,有人会觉得,很多东西用定焦头拍不下来。但事实上,完全不是那样。” 路鋆知道孟焕之说到摄影就特别来劲,因此只听了个七七八八,心思全在眼前的爆鱼面上。 孟焕之也吸着面条,继续说:“拍不对,是因为没有站在对的焦段距离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拍不下来的,用定焦的人,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里就够了。” 听到这里,路鋆愣了一下,随即敷衍讨好,“……要我叫你大师么?” 孟焕之说得有点开心,但还是一如既往地谦虚说:“我也会有不知道要站在哪里的时候,所以,我还是初学者。” 一零八 三个多月以来,路鋆终于发现,孟焕之是个生活极其简单并且规律的人。没有特殊情况,他从来不会主动出去泡吧宿醉找乐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孟焕之第一次玩梭哈时,一脸新手模样。他对认定了的东西非常执着,一旦成为他真正所爱,他就会一直坚持下去,譬如摄影,譬如音乐,又譬如……牛肉丸魔芋丝心太软等等等等。他的自制力体现在能够不受其他任何干扰,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事。路在脚下,说走就走——并不是每个人都敢活得这么潇洒。所以,某些程度上来说,路鋆在羡慕以外,更多的是佩服。 关于这一点,小黑举双手双脚赞同。 小黑是孟焕之在摄影论坛上结识的朋友,论坛偶尔会组织一些同城的摄友聚会活动,他们在聚会上见过几次,比起其他一些挺着肚子来参加活动的中年人,小黑和孟焕之几乎是一拍即合。 路鋆听孟焕之提到过几次,小黑比他们年长,几年前已经大学毕业,现在在一家杂志社供职。工资不多,能把自己养活,但却没法过得太好,不过也正因为喜欢做摄影,所以他一直没有放弃这份工作。 路鋆一直以为,小黑叫这个外号,一定是因为皮肤很黑的关系。但真正见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孟焕之第二次去拍那组城市照片,小黑对老城厢也很感兴趣,所以那天就跟着一起来了。 “喂,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小黑根本就不黑好不好?” “你又没问。” 两人趁小黑不注意,小声交换了两句对话。 百闻不如一见。 传说中的小黑不仅不黑,反而还挺白。而且,他的个子不高,身形又偏瘦,长着一张学生脸,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已经工作了几年的社会人。这是孟焕之第一次介绍自己的朋友给路鋆,和孟焕之的不爱说话不同,小黑很随和,又健谈。三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和路鋆一唱一和,聊得不知多开心。 因为还欠孟焕之一顿饭,于是路鋆这天任劳任怨地替他做了一整天的小工。提包拎器械,能帮上忙的都帮了,就差端茶送水了。 孟焕之和小黑在凝和路一带拍照,路鋆在街边拐角找了个地方坐,替他们照看包里的器材,闷了就起来点一根烟抽。他抽到第三根,勾得小黑烟瘾也上来了,他拍够了照片,把脖子上的相机斜跨在背上,就这样在路鋆身边蹲了下来。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等孟焕之。 “他这人就这样,不拍到满意不会停,”小黑自己摸出打火机,点了烟,继续说:“要是觉得没劲,你可以附近逛逛,东西我看着就好。” “哦,没关系。”反正之前也不是没跟着他出来拍过照,知道他的执着。 之前看孟焕之以前出去拍的照片,就听他自己提过:他去了三次梅里雪山,就为了等一次日照金顶。第一次,他路过梅里雪山,只有一个晚上的时候,但第二天当地天气不佳,他连雪山山顶都没看到;第二次,他再到德钦,一等等了五天,每天早上五点就架着相机架,在酒店二楼的大露台边看雪山,但那时,德钦下了四天的雨,最后一天大雾;第三次,人刚到香格里拉,相机就出了问题,估计是感光元件损坏,但无奈整个云南只有大理一个维修点,为了相机临时改道实在太费周章了。那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梅里雪山日照金顶的胜景,但却没法留下一张照片。孟焕之每次说到云南,都说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和小黑闲聊时,不经意又说到这一段。 路鋆咬着烟,“你们玩摄影的就是这样,其实何必这么在意。用眼睛代替取景器记下那一幕,不好吗?”他看到孟焕之还在不远处摁快门。 “说地也是,”小黑似笑非笑地说:“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会觉得有点遗憾吧。因为对于摄影人来说,最享受的并不是他所拍下的那一张风景,而是他用快门记录那张风景的那个瞬间。” 所以说,那一刻的快门速度,才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路鋆噤声不语,吸着嘴里的烟。 “对了,听说你们以前中学里就是同学?” “对,不过我们以前两个班的,没怎么说过话。”中学七年,每天都在同一个楼层上课,但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的那种。 小黑哦了一下,然后用相当熟稔的口气调侃说孟焕之这种扭曲的个性,如果不是因为一样喜欢摄影,他才不想认识。路鋆忽然想起以前孟焕之黑着脸站在门线上扑球的样子,于是落笑附和了两句。 不知不觉中,孟焕之已经站在他们旁边,听到他们抹黑他的对话,一张脸拉得老长,拎着相机问:“好了,走吗?” 小黑还抽剩半支烟,大概也是知道孟焕之鼻敏感,所以一看到他人,就赶紧在水泥地上把烟拧灭了。路鋆这才看到,小黑夹着烟的右手上戴着一个戒指。 假期的最后一个周末,孟焕之和小黑去了重庆。 出发的前一天,孟焕之和路鋆在定西路喝粥。这里的砂锅粥很出名,两个人叫一大锅海鲜虾蟹粥,吃到整个人都暖得舒心。 路鋆喝完第一碗之后,意犹未尽,孟焕之心领神会,放下自己的碗,拿起放在自己手边的勺子。他一边给路鋆盛粥,一边没有语调地说,他明天的飞机到重庆。 路鋆觉得突然,于是问:“是杂志社的工作么,还是什么?怎么走得这么急?” “也不是,之前就打算好要出去走一趟,再不走,就开学了。”他把盛满虾蟹粥的碗递回给路鋆,然后又端起自己的碗添了两勺,“刚好小黑说他要去重庆一阵子。” 这么说起来,他的出游也并非突然。孟焕之早就说过假期他要去北方,哈尔滨没能成行是事出有因。他根本闲不住,他对于外面世界和旅途的那份躁动和憧憬,路鋆是知道的。 “有什么想要的特产吗,我可以给你带回来。” 路鋆撑着脑袋想了半天,咧嘴笑了,“重庆老火锅。” 孟焕之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喝粥。 他拿着调羹的右手指节分明,明明什么都没有。 孟焕之走的第二天,赵晋飞就从北京回来了。 飞机从首都机场起飞之前,路鋆就收到了他的短信:「老子将于两个小时之后抵沪,请务必妥善安排接机事务。」 路鋆在心里骂了一声贱人,回复说:「你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指挥伍嘉文一次,给我看看?」在女人面前就知道屁颠,碰到兄弟了,就到处使唤。 赵晋飞坐在候机室里,看着短信傻笑。 「兄弟如手足,女人……亦如手足啊!不过,要不是小伍在北京,我肯定使唤她。」 全天下都是你手足,「你哪儿来那么多手足?」 「不多不多,一共就两只手,三条足。」 路鋆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赵晋飞编短信时的猥琐表情,「看我一会儿不打断你的足!」 「我操,最毒妇人心,古人成不欺骗我!……筷子还在上海么,你给他们打电话,晚上九点,老地方啊。」 这颗心就是这么的躁动。 赵晋飞这段时间在北京陪伍嘉文,多半没心思想其他的,而路鋆在赵晋飞去了北京之后,也几乎没有再进过酒吧。这感觉,就像是大病初愈的人,终于能够丢开一切包袱,享受原本的人生一样,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永嘉路的这间酒吧的经历和酒保早就认识他们这一圈人了,见他们好久没有光顾,寒暄间又听说筷子和女朋友就快要回加拿大了,特意送了两满排特调的小杯shot,说就算是送别礼物。 三哥和筷子在一边PK梭哈,赵晋飞和路鋆坐在沙发的一头。 酒喝着喝着,赵晋飞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想问路鋆,“……那个谁呢,怎么没一起叫来?” 路鋆想也没想,装傻问:“谁啊?” 赵晋飞歪着头想,却又一时想不起孟焕之的名字,“就,就那个谁啊!” “我哪知道你在说哪个啊?说话带上智商。” 半夜两点,酒过三巡,赵晋飞忽然间记起了孟焕之的名字,于是在路鋆耳朵边鬼哭狼嚎地大吼。 路鋆拉着他胳膊拽他坐下来,“你又喝多啦?你怎么回事今天?” 赵晋飞歪着倚在路鋆身上,不依不饶,“没怎么啊,我挺清醒的。我是问你,孟焕之怎么不来?他忙什么?” “他去重庆了。” 路鋆看出今天的赵晋飞有点反常,知道自己酒量不行还喝得那么快,明显是想醉。没准去了一次北京,心里多了点心事也不一定,他想喝,就让他喝吧。如果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睡一觉,明天醒过来,再慢慢听他说也不迟。 路鋆确定赵晋飞现在的大脑除了嗡嗡嗡的发声之外,大概已经没法正常运转了。所以两个人静了一会之后,他特别放心地开口对赵晋飞说:“我觉得,他好像有对象。” “谁啊,你说谁啊?说话带上智商!”赵晋飞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敬给他。 “我说……孟焕之。” 赵晋飞闭着眼睛,依旧靠在路鋆身上一动不动,“我操,他有对象了你还搞……你可以啊……” 路鋆皱着眉头想,我他妈没搞他,我根本就没有出手。 虽然孟焕之和自己的兴趣相似,品味相似,就连对很多事的看法,甚至是最喜欢吃的东西都出奇的相似,虽然和孟焕之的相处简单舒服,合拍的程度让他不用花多余的力气去做解释……但是,总好像有哪里不对。 路鋆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吧台上五颜六色闪动的灯光,却对不到一个清晰的对焦点,就像那天逛完老城厢之后,他给孟焕之拍的那张失焦的照片。 “喂,你说……一个人在外,应该住什么房间?比如说,你这次去北京,住的是单人间吧?”语气循循善诱。 “……唔,不对!”醉鬼却不给面子,“……是套房……” 路鋆仇恨地望了一眼自己肩上的富二代,然后重新提问,“那不说你,如果是我一个人去北京,应该住单人间,对不对?” “……对啊。”赵晋飞想了好久,认真地回答。 “那我跟你一起去北京玩,是不是应该住双人房呢?”一步一步引导小朋友的游戏好像有点上瘾。 “是啊。”理直气壮。 “那如果……你和小伍呢?” “……” 醉鬼睡着了,路鋆代他说出了最后的答案:“大床房,对不对?” 一零九 孟焕之回上海的前一天,路鋆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当晚,他刚好约了赵晋飞出来,两人各自喝了一杯,路鋆起身想到洗手间方便,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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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的铃声就响了。 身在重庆的孟焕之问他想要的火锅底料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牌子,声音听起来好像正在超市里一边挑一边打电话。 那天两人喝砂锅粥的时候,路鋆只是随口说想要吃重庆火锅,没想到孟焕之真的特意给他去买。其实,他连一个牌子名字都说不上来,敷衍着让孟焕之随意买就好。孟焕之应声答好,又说小黑对重庆比较熟,那就买他推荐的牌子。 算起来,孟焕之到重庆差不多已经整整一个星期,偶尔几天晚上路鋆看到他在线,大概是忙着处理照片,想想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因此从没主动联络。这会儿,接到电话了,才想起问一句,“玩得怎么样,还好吗?” 孟焕之大概是买了东西正在等结账,路鋆听到有人在电话那边跟他说:“我外面等你。”他哦了一声,然后回答路鋆说:“蛮好的,好到都不想走了。”声音像是在笑。 “我只知道洪崖洞,解放碑什么的,你都去了?” “去了,还有较场口十八梯、七星岗通远门、瓷器口凤凰门、都不错,回来给你看照片。” 电话那头传来了收银员的模糊声音,孟焕之一边说电话一边从裤袋里摸出钱包,拿回找钱之后没头没脑地跟路鋆说:“重庆还有一点好,一块钱找零永远都收到纸币。”不像上海,钱包里动辄就被硬币塞得满满的。路鋆想起之前有一次吃火锅,孟焕之就提过他不喜欢硬币,太重,也不方便。 他讲电话讲地没留意时间,直到赵晋飞来找他。 挂了电话之后,赵晋飞靠在厕所外面的过道墙边,伸出左手点了点腕上的表,冲路鋆翻白眼,“我还以为你死在厕所里了。” 路鋆收好手机,若无其事地推开厕所门。 今天原本就是找赵晋飞出来,听他发牢骚的,没想到孟焕之的一通电话,让主角坐在吧台干等了半个小时。 路鋆回来之后,又叫了两杯喝的,然后插着双手,淡定开口:“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他太了解赵晋飞了,从初中开始到现在,他一出什么搞不定的事,要么就一言不发装深沉,要么就借酒买醉。从北京回来那天人多,路鋆没问;现在,只有他们两个。 赵晋飞表情认真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小伍说,没把我们的事告诉她家里,那是骗我的。她其实早就说了,只不过家里人反对而已。她一直都在争取。” “人都还没见过,反对?”路鋆斜着眼瞄了一眼赵晋飞。 “这次她爷爷住院,她去陪了好几天。我回上海之前,跟着她去了一次医院,跟她爸见过一面。” “然后呢?” “她家里人一直有给她安排对象,这个我是知道的……总之他爸看不上我,话里的意思是,要是我愿意毕业之后到北京发展,那还有的商量,不然免谈。” 路鋆冷笑,“你的条件他们家看不上?”话虽这么说,但他其实心里明白。 大多世人总在羡慕他们这些官二代、富二代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的出生和家世,抱怨为何上天如此不公,但却很少有人想过,他们生活地并不一定如大家所想的那么幸福。种种限制,种种束缚,都是他们没法挣脱的枷锁,现实赋予他们一些东西的时候,也从他们身上剥夺了另一些东西。 已然走到这一步,倾尽自己所有心意,却不得不考虑现实的种种阻碍。 赵晋飞苦着眉头,“我知道她毕业之后,肯定是要回去的。但我根本不可能去北京,就算我想……我也没办法。”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家族的责任、父辈的事业,这些东西大于天,根本不可能说放就放。 “你和伍嘉文聊过吗,她怎么想?” 赵晋飞摇摇头,“她前阵子为了爷爷的事已经够费神了,我不想那个时候跟她说这些。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算了,不说我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赵晋飞话锋一转,端着酒一本正经地望着路鋆,仿佛也在为他的烦恼而担心似的。 路鋆一惊,转头看着赵晋飞,“什么?”今天晚上不该是你的吐槽之夜吗? “当然是那个早就有对象的孟焕之啊,你到底还要不要搞啊!?说出来听听啊,我帮你出主意!” 什么叫要不要搞啊?说这么难听……你帮我出主意?我谢谢你全家,就你这个比普通大脑转速还要慢一倍的死脑筋。路鋆在心里骂了一轮,回头才想起要问:“那天你不是喝醉了吗?”不重要的话倒记得那么牢。 “醉还不至于,就是有点轻飘飘……喂你不要岔开话题,老实说啊。你怎么知道他有对象?你见过了?男的女的?” “……废话,男的。” 男的?赵晋飞自言自语地感叹起来,这个孟焕之还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话少,闷骚,不爱玩,穿衣风格规规矩矩,连发型都是最平常的短平头……gaydar这种东西果然是骗人的。 路鋆一手撑着脸,开赵晋飞玩笑说,“就算真的有gaydar,也不是装在你身上吧?” 在赵晋飞的逼问下,路鋆凭借着自己对小黑仅有的一些认知,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一样也是玩摄影的,和孟焕之是论坛上认识的,在会员聚会的时候见过几次,然后就越走越近。他已经工作几年了,听他自己介绍,好像是在杂志社做,人长得还蛮秀气的,不高,有点瘦,话挺多,挺好相处。还有就是,明明绰号叫小黑,人却很白。因为都喜欢摄影,所以难免和孟焕之同进同出,这次去重庆大概也是这样。 而孟焕之习惯一天一张照片传到网站上,刚刚到达酒店的时候,他随手拍了一张酒店房间的照片,唯一的一张床只露出了床尾,但明显能看出是大床的尺寸。要不是这样,路鋆根本不会知道。但他说完这番话,莫名又觉得轻松,好像这从来不是什么烦恼,反而更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倒是赵晋飞一本正经地托着下巴开始分析: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但又有不同的生活,性格刚好互补,一个话少,一个健谈……结论就是:不妙,非常不妙。 “算了吧,你没戏。趁你还没泥足深陷,赶紧抽身吧。” 路鋆喝光了酒,无所谓地笑笑,泥足深陷?脚还没跨出去呢……但是好险。 孟焕之第二次给他打电话时,人已经回到上海了。 那时候,路鋆刚好开学一周,课比上个学期还要少,闲得不能再闲。两个人自从上次在定西路吃了砂锅粥,孟焕之一直念念不忘。外加待在重庆的这一个星期,顿顿重油重辣,肠胃都要被烧穿,急需一顿清淡的食肆清清肠胃。 一个星期不见,再见孟焕之,错觉他短短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一点,至少比路鋆的长了。 他们依旧点了一大锅海鲜粥,而那天恰逢老店优惠活动,老板慷慨地额外附赠了三两大虾。 孟焕之拿出从重庆带回来的特产,路鋆原以为只有两包火锅底料,没想到孟焕之买了整整一袋子,里面还有怪味胡豆,陈麻花,合川桃片,都是重庆出了名的土特产。 “火锅料买的是小黑推荐的牌子,其他这些我都吃过了。”所以你大概也会喜欢的。 粥熬得很慢,等的同时,孟焕之又拿了刚刚去印出来的照片给他看。厚厚一沓,都是原汁原味的重庆。路鋆拆了冰糖味的麻花来吃,一边吃一边看照片。 “重庆除了阴天太多,阳光太少,其他什么都好,”孟焕之就着路鋆翻看照片的速度讲着他在重庆的所闻所见。 “我在渝中待地最久,它刚好处在两江交汇的位置,北靠嘉陵江,南临长江。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十八梯吗?那一带重庆废弃的老城,就在较场口往下,这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要去老城,就必定要走这条长长的石阶。十八梯其实不仅仅指这一条石阶,广义上说,它涵盖的应该是整一片老街的地段。其实就像是上海的老城厢,我喜欢有市井味的地方。” 路鋆始终在听孟焕之说话,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 以往,不论是孟焕之闷声听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孟焕之给他看自己的照片的时候,又或者是他们一起吃东西看电影的时候,都是静的。 路鋆停一停筷子,孟焕之就知道他想要醋瓶;孟焕之抽出纸,路鋆就想到要替他开窗。他们之间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就像是拥有着同样的波长,所以才会在相处的时候,有静的感觉。 等到粥上来的时候,两个人吃麻花都快吃得半饱了,但冰糖味的麻花实在太对嗜甜的上海口味,以至于两个人不知不觉吃得停不下来。 “好吃吗?小黑说可以再给我寄。”孟焕之还是老样子,在外面吃饭之前会把碗筷重新擦一遍。路鋆听他这么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小黑?” “他之前请了年假,还要再重庆多留一段时间。” “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这很奇怪?”孟焕之不懂。 路鋆摇摇头,没再问下去。 两个星期之后,小黑果然如约寄来了正宗的陈麻花,是孟焕之钦点的冰糖味。 收快递的时候,孟焕之看到陌生的发件人和联系电话还愣了一愣,但一看是重庆来的包裹,就知道一定是麻花。 他在电话里跟小黑道谢,心里却暗自挖苦他说,寄快递而已,都要丢给别人做,你要不要这么懒?但小黑一听孟焕之收到了快递,揶揄的话已经先声夺人:“谢什么,助你一臂之力嘛。” 这个谜底,过了好久才被解开。 陌生的寄件人并不是别人,而是另外一个和小黑戴着同款戒指的男人受人所托所以任劳任怨;而那个让路鋆记挂很久的大床房,只是因为那家快捷酒店所有的单人房都没有窗户,而孟焕之敏感的鼻子时刻需要新鲜空气而已。 一一零 开学之后一班朋友陆续回来,清净了一个冬天的校园又再次热络起来。 路鋆从中学起就不喜欢放假,大家各忙各的,偶尔才出来聚一两次,远远不及大家一起在学校的日子热闹。他天生喜欢人群,让他在家睡懒觉,睡到第三天他就烦,脑子里就开始琢磨约人出来玩,吃饭也好,泡吧也好,唱K也好,总好过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幸好这个假期有孟焕之。 然而,每年开春时节,却是孟焕之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柳絮和花粉就像是茂盛拔高的绿色青葱,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喷嚏、鼻痒、流清鼻涕,甚至是流眼泪,200抽的纸巾如影随形,这种日子简直比噩梦还要可怖。 尽管如此,孟焕之还是很喜欢春天,他喜欢初春的时候出去踏青采风,他说这段时期刚好是所有生命最具生长力的季节,能拍出好片子。 于是,为了保护他的鼻子,春天里的孟焕之经常戴着白口罩出去拍照,造型有点像变态色魔偷拍狂。路鋆站在一边,很无奈地听到色魔一边摁快门一边吸鼻子,两种声音此起彼伏,相映……成辉? 除非鼻炎严重到一定程度,否则孟焕之绝对不会轻易改动自己的外拍计划。路鋆说他根本不是执着而是胡闹,他却说自己是乐观向上,感受春天。 小黑从重庆回来之后,大概是从孟焕之那里要到了路鋆的号码,特意打去电话问,“听说你特别喜欢重庆的陈麻花,我又给你带了一点,什么时候拿给你?” 他的热情没缘没由的,搞得路鋆有点惶恐,道了谢之后说:“这个周末我约了孟焕之还有其他朋友在长宁龙之梦吃饭,你要是有空的话,不如一起来?” 小黑想了一下,说好,那到时候见。 结果那天,小黑来了,孟焕之却没有来。 路鋆在出门之前接到孟焕之的电话,说自己鼻炎不行了,晚上就不出来了。电话里的孟焕之说一句话至少要吸三次鼻。 他憋着笑问:“如果不吸的话,鼻涕就会一直流出来流出来吗?” 孟焕之知道他满脑子都是些什么恶趣味的幻想,有点无力地和他开玩笑:“不要说那么恶心,过敏性鼻炎的人,流的都是清鼻涕,就像白开水那么清,那么干净。” 路鋆眼皮都耷拉下来,心想到底是谁比较恶心? 他对孟焕之说好好休息,然后锁上门。一路上,两人一来一往的又聊上了,路鋆习惯了孟焕之说一句话就擤一下鼻涕的频率,他本来说话就慢,又听不出什么语调来,这个时候鼻音重了,话语里倒是多了几分孩子气。两人一路闲聊,直到路鋆到了约定的地方,见到赵晋飞和伍嘉文,这才掐断电话。 没过多久,小黑就来了。路鋆稍微给赵晋飞他们介绍了一下,大家就坐下来吃饭。 小黑不知道孟焕之临时告假,还问路鋆他人怎么还没到?路鋆当时只以为他们是一对,还在奇怪孟焕之鼻炎发作,小黑不知道? 开饭前,几个人百无聊赖地等菜,路鋆就拆了小黑带回来的麻花给大家一起吃,伍嘉文一尝就说喜欢。于是,路鋆也拿了一根出来吃,但咬下第一口忽然发现,原来不是之前吃到的那个味道,因为这次的是咸的。 “这个是椒盐味的,怎么样,好吃吧?” 听小黑这么说,路鋆才意识到原来他买的不是冰糖味的。眼下被问到好不好吃,路鋆只好客气地笑笑,说挺好吃的,和甜味的相比,各有千秋。 小黑也笑,得意地小声在他耳边说,前两天孟焕之试了一口就不再吃了,问他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给面子地说不好吃,完全无视小黑把麻花从重庆带回上海的一片苦心。 那天,孟焕之把麻花还到小黑手里,“好意我心领了,物尽其用,给你吃好了。” 不仅如此,他还信誓旦旦和小黑打赌,说路鋆肯定也不喜欢。 小黑不服,“怎么,你不喜欢就算了,还不准别人喜欢了?” 孟焕之坐在电脑前处理图片,看都懒得看他,想起在重庆陡坡上拍摄时自己那台破旧松动的三脚架,于是说:“打赌啊,一部新脚架,型号我说了算。如果我输,欠你一个人情,条件随你开。” 小黑惬意地啃着那包被孟焕之嫌弃的椒盐麻花,心想就算是再合拍的人,也不可能每一样喜好都一模一样,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只不过,小黑和孟焕之赌的,是孟焕之不喜欢的东西,路鋆不一定就不喜欢;可是孟焕之和小黑赌的,却是自己对路鋆的认识和了解。 路鋆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私底下偷偷打赌的这一茬,所以当小黑事后得意地跟孟焕之讨那个人情的时候,他只好无辜地耸耸肩膀,无奈地笑。 “其实……后来我看伍嘉文喜欢吃,就给她带回去吃了。”他小声地跟孟焕之说出事实的真相。 但孟焕之好像早就知道一样,也不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冲路鋆笑了笑,没说话。 ——你吃到放多了哪怕一点点味精或者盐的粉丝汤,都一定要点饮料喝;有两样口味可以选的时候,你每一次都选甜的,所以这么重的椒盐味,你一定不喜欢,更何况是吃麻花。 其实上海的老字号也有卖麻花,裹着糖霜一起吃,孟焕之从小吃到大。 这就像包心牛肉丸一定要一口咬得出汁的才好吃、生煎包就要配咖喱牛肉汤才最合适,麻花,就一定要冰糖味的,就像有糖霜一样。 每个人都在选合自己口味的那一杯茶,就算偶尔选不到同一杯,孟焕之也能猜到路鋆选了哪一杯。就像恋爱中并非要强求对方与自己同手同脚,而是要读懂彼此认为最舒服的步速。 对路鋆来说,孟焕之也是一样。 他看似话少难猜,但其实却很简单。很多人笑不一定是因为真的快乐,但孟焕之笑,就一定是因为那一刻他很开心。 他也清楚孟焕之喜欢什么、对什么最有热情。所以当这样的孟焕之一边喝着辛芩颗粒,一边擦鼻涕,一边还在打包行李说要再去梅里的时候,路鋆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在摄影这件事上所注入的热情几乎超过他生活中的所有其他。他觉得遗憾的事情,不论别人怎么劝解,对他来说始终还是遗憾,所以,除非他自己去把那张一直欠奉的相片拍下来,否则那一瞬的快门速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 这也正是路鋆所熟悉的,孟焕之的步速。 孟焕之的鼻炎其实一直没有好,虽然冲剂一直在喝,出门也不会忘记戴上口罩,但还是不见痊愈。路鋆想起他曾经开玩笑说过,家里常年库存着的几大盒辛芩颗粒都快被自己消灭光了,于是他在孟焕之临走之前,又去药店给他买了两盒。 孟焕之看到药的时候有点惊讶,他想到抽屉里自己已经买好的那几盒药,什么都没说,然后笑着把路鋆带过来的冲剂塞进行李包里。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路鋆依旧重复着自己习惯的生活模式。上课,看书,听歌,上网,如果遇得上孟焕之就偶尔说两句,除此之外的空余时间里,就和各路朋友聚在一起,吃饭,唱歌,晚了就转场去酒吧一起喝几杯。 而孟焕之也一样重复着自己的节奏,他在海拔4000多米用烧不开的热水冲冲剂,带着200抽的纸巾和相机徒步去看风景。到达德钦之后,他依旧住在之前住的那家酒店,早上五点就披着外套起来,到酒店的大露台边等着看日照梅里金顶的胜景。 只不过这一次,孟焕之在云南待了远远不止一个星期,而是一个月。 一晃就到了四月中,路鋆这才发现,上海早就没有柳絮在飘了。孟焕之的鼻过敏,也应该早就康复了吧? 从云南回来之前,孟焕之照例给路鋆打电话,一边给他买鲜花饼,一边问他还要不要其他的什么? 刚刚吃完午饭的路鋆说,自己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实习,一周去公司三天,今天已经开始上班了。他朝着公司的方向一路散步回去,听到电话里的孟焕之跟他道恭喜,又说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可惜自己没赶上,有点遗憾。 路鋆笑了,“没关系,不过要用多一点鲜花饼换,我要松仁味的。” “我在这里还学会了做云南菜,你要试吗?” 路鋆不知真假,故意逗他说,“是吗,和哪家的姑娘学来的?” 孟焕之提着买好的饼,走在条条七万八绕的青石板小路上,听到路鋆藏着笑这么发问,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语气装得颇为正经,“我在德钦住了好久,在住宿的地方,跟着一个可好看的纳西族姑娘学的。” 这天,上海和云南的天气一样好,晴空万里。 他们按照各自的步速,行走在两个城市中。 一一一 周一早上九点半,路鋆启动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脑,然后拿着杯子到茶水间倒水,忽然听到窗外哗啦一声,大雨瞬间倾盆而下。从办公室望出去,暴雨像是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将这灰色的天地统统罩住。 虽然在这间公关公司的实习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他知道咖啡机怎么运作,知道奶和糖用完了要到哪个柜子去拿,也知道自动茶水机出水口因为常年使用所以出水特别慢。 等茶的时候,他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雨景,直到有人在他身后和他说话。 “中午之前,把新案子的所有媒体做成表格发给我。” 他回头,意料之中地看到Mandy站在饮水机前用她那个一升的玻璃水瓶装饮用水。 这个估摸还不到三十的女人,早在面试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名片上印着她的名字,Mandy Lau,刘雪慧,地道的香港人,就算没有名片,光凭口音就能猜出大半。她是带路鋆的顶头上司,她的名字和照片被挂在公司走廊上月最佳的展板上。 报到第一天,她把一大叠客户资料和所有的分析报告放到路鋆的桌上,第二天早上,她就在茶水间绷着脸问路鋆昨天的材料全部看完了没有?路鋆往新带来的马克杯里装水,点了点头。稍后,打开电脑,就收到了今天的工作内容,新案子的报告放手给他来做。 路鋆之后才知道,原来她是全公司经理条线上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出了名最严厉的一个。曾经用了好过几个实习生,但都因为不满意,把人调去了其他组。 午休,路鋆和组里的几个同事一起到附近商圈吃午饭。饭桌上,大家说起了去年冬天有个小实习生,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军大衣和一双邋遢的旧款球鞋来报到,结果被Mandy训得狗血淋头。没办法,做惯了奢侈品客户的女经理,对这些方面就是如此苛刻。据说她刚进公司,第一个接受的客户就是GOACH,一做就是三年,之后才开始兼顾其他客户。 同事们以先辈的口气告诫着路鋆,“要是你没信心把普通的仔裤T恤穿出范儿,每天像这样的衬衫黑裤就绝对错不了。切记不要玩花哨,Mandy眼睛很毒的。” “喂,不过Mandy对你似乎还挺满意哦。至今还没被训过话,真是奇迹。” 接到孟焕之电话的时候,路鋆正在做一次活动的翻译。他接起电话,操作鼠标的右手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来。 “你在忙?” “嗯,我每周一三五实习。” “我刚回上海,一下飞机就接到三哥的电话,说晚上吃饭,你过去吗?” “去啊,听说是找到‘家属’了……等一下,三哥打电话找你的?” “嗯,那你先做事吧,晚上见了再说。” 路鋆保存了文档,然后停下手里的动作,“喂,我的鲜花饼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还有一顿云南菜嘛,挑你没课也不用实习的时间好了,这个周末好吗?” 路鋆笑了,“晚上再说,我挂了。” 虽然从公司走到地铁站只有五分钟的脚程,但那片路段正在新建地铁线,因此建筑工地边的小路在雨天里变得泥泞无比。 晚上六点半,终于把手上的工作全部做完,路鋆踩了一脚的泥巴,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狼狈不堪地去挤地铁。上海高峰时段的地铁就像被塞爆了的沙丁鱼罐头,分分钟都让人觉得窒息。 赶到徐家汇的时候,他在餐厅门口撞见了同时抵达的孟焕之。 过去一个多月,习惯了没有孟焕之的聚会,此刻人真的站到了他的面前,反而觉得有点局促。他好像晒黑了一点,听说云南的三四月日照充足,气候晴朗。而孟焕之大概也是第一次见路鋆穿着衬衫的样子,手臂上还挽着脱下来的外套,小实习生一身职场打扮,好新鲜。 “云南热吗?” 孟焕之拉开餐厅门,跟路鋆一前一后进到里面,“还好。” “不热晒这么黑?”路鋆站在餐厅大堂找熟人,继而又开玩笑地问:“对了,三哥怎么会有你电话?你们什么时候私相授受的?” “是他这个新女朋友认识我,以前她找我拍过客片。还有,那个成语根本不是这么用吧?”孟焕之皱眉,亏你高中语文作文还老是被蔡秃头当做范文来念。 “是嘛?”路鋆表情夸张地望向他,“什么类型的,小清新还是重口味?” “你问那个姑娘,还是问我拍的照?” 等到见了真人,路鋆和赵晋飞默契地长叹一声:“哦——”原来是她,三哥果然爱重口味。 这个姑娘他们早有耳闻,三哥追了很久一直没有得手。身材和脸蛋都没得挑,出了名的会玩,交过的男朋友数都数不清,哪一个不是合则来不合则分,什么样的没见过?但前阵子对方和高富帅男友分手,三哥陪在身边,做起了知心哥哥贴心小棉袄,然后女孩有一天忽然答应在一起。 虽然三哥自己似乎对此不在意,但路鋆和赵晋飞都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糟更俗的故事发展了。 赵晋飞笑着跟姑娘打完招呼,就在路鋆耳朵边说:“……完了,三哥这次要死。” 路鋆咳了一声,别过头压着嗓子说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懂么。” 那女孩看到在路鋆旁边坐下来的孟焕之,倒是很热情,“嘿,好巧啊,没想到我们还有共同的朋友。” 孟焕之绷着脸,毫无诚意地笑了笑,说了一声嗨。 路鋆瞄到他的表情,觉得好笑,他只要一碰上自己不想应付的人和事,脸上就总是露出这种尴尬的神情,假装出来的笑容简直比不笑还要难看。 吃完饭之后,三哥搂着女朋友说还有后续活动,伍嘉文明天一早学校还有考试,于是大家就地解散。伍嘉文陪赵晋飞去地下车库取车,路鋆和孟焕之便等在路口。 虽然晚春的上海已经不见凉意,但看到孟焕之只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风口,路鋆还是忍不住说:“穿那么少,一局梭哈就扒完了。” 孟焕之两手插着口袋,有点臭屁的样子,“那次被连扒好几件直到脱光的人,不是我吧。” “嘁,看你是新手,让你两局罢了。下次跟你单挑,给我等着!”路鋆也不顾形象,抬起脚就往孟焕之那儿踢,“还有,我的鲜花饼呢?” 孟焕之一边躲,一边正色道:“都在家呢,好几大包,太多了,我没就没带出来。” 赵晋飞的车开过来,停在了马路对面,朝他们摁了摁喇叭。 路鋆左右看了看车过马路,听到孟焕之走在他身边问:“那周末来吃饭?” 他轻轻嗯了一声,拉开门钻进后座。 车上,刚才在饭桌上不方便说的话才真正说开了。 赵晋飞之前不知道原来孟焕之和三哥现在这个女朋友认识,于是八卦问这姑娘人怎么样啊?看起来就不是善类,真怕自己哥们儿别到时候一认真就被玩死了。 孟焕之很少关心别人的生活,更不谈去评价无关紧要的人。现在真的被问到了,破费脑筋地想了半天,“我和她真的不熟。” 据说在学校里还挺出名的,但名声因何而起,只能说好坏各半。要说情谊,也只不过是一单照片的交情罢了。孟焕之只管拍出让对方满意的照片,其余的事爱谁谁,他从来不问。至于别人对这个女孩的风评究竟如何,孟焕之最后说了一句:“也说不上坏,只不过好得不明显吧。” 路鋆被他逗笑了,抡起手在他肩膀上揍了一下,说原来你才是嘴最毒的那一个。 坐在前面的伍嘉文也笑,笑完之后说:“其实吧,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白了,就是赶上了档期。” “什么意思啊?什么叫赶上档期了?”赵晋飞打了灯变道,右手还特别情意绵绵地握着伍嘉文的左手,狗腿状拍着马屁,“媳妇儿你思想真是太高深了。” “三哥再怎么玩,说到底还是老实的。那种夜店风的姑娘,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道儿上的。她什么男人没见过,但就是没遇上过像三哥这种老实吧唧一心对她好的。说是被感动也好,说是觉得空虚、觉得新鲜也好,三哥这次是赶上趟了。就像是电影院放电影吧,有的烂片票房也高,只不过是因为它抢到了一个好档期,道理是一样的。” “那照你这么说,三哥这次真是死定了?” 伍嘉文想了想,说:“这么说吧,就比如你们上海人早上吃的泡饭,你给一个连着吃了十天咸蛋的人一碟甜酱瓜,你说他这碗泡饭会不会吃得香一点呢?但人都是贪心的,你让他连着吃十天酱瓜,他又会想要肉松,想要辣酱,想要其他的东西来佐这碗泡饭。新鲜感这个东西,说穿了就是那段新鲜的时间,要是长到过了保质期,还谈什么新鲜?” 路鋆一下子就被伍嘉文的这几句话说醒了。 他向来喜欢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身边的朋友越多越好,但孟焕之的出现让他了解到了酒精以外的乐趣,他开始享受那种只有和孟焕之在一起时才有的心照不宣的感觉。 他喜欢热闹和自由,但他也喜欢和孟焕之相处时的清净,就像他喜欢咸蛋,偶尔也喜欢酱瓜。可是伍嘉文的话,就仿佛是在问他:那你愿意连着吃十天、二十天、甚至一辈子酱瓜吗? ——答案他很确定,他不愿意。 一一二 周末,路鋆一边啃着鲜花饼,一边看孟焕之洗出来的照片。腾冲和顺、大理、香格里拉、依拉草原、德钦梅里雪山,看着照片上的这些风景,都像自己亲自走过一样。他看到孟焕之在清晨所拍摄到的日照梅里的景色,那天的天气应该很好,天色蓝得无比澄澈,云朵稀薄,在日出之后逐渐散开,露出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雪山山顶。日出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山顶,暖色的光线像是为山头镀了金,那景象无比壮丽。这应该是孟焕之第二次见证日照金顶,这一次,他把这幅景象带回上海,这样,应该就不会再觉得遗憾了吧。 路鋆端详着梅里雪山的晨光,“你在云南待那么久,就是为了拍这张照片?” 孟焕之一边在厨房里切菜,一边答话:“也不完全,我真的蛮喜欢云南的,生活悠闲,况且,还有漂亮姑娘教我做菜,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知道他是故意拿之前电话里的话来开玩笑,路鋆也不理他,只问:“那你今年计划还要去哪里?” “还不知道,”刀的声音似乎停下了,换做了碟子与碟子碰撞的清脆声响,“但至少再去三个地方吧。” 事实上,孟焕在外面待得越久、走得约远,就愈发感觉回来的好。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乡情,又或许是,只有在你见过更宽更广的风景之后,才能在以后更加珍惜自己眼前所有。因为出走并不是为了离开,恰恰是为了归来。尽管如此,旅行之于他的意义还是重大,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取代。 饭桌上,是孟焕之做的菜。腾冲特色的大救驾,其实也就是炒饵块、云南香料炸鸡、还有一道色泽清亮的简单素菜。卖相看起来不错,但真的尝了,才发现原来有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 孟焕之其实本就不擅长做菜,但这次在德钦一待就是十来天,跟寄宿的小酒店老板娘熟络了,好几天在厨房看他们做云南菜也是不假。但厨艺这种东西,怎么说也需要点天赋,无奈他们两人都只懂吃,不懂做。 看路鋆吃了第一口之后不说话,孟焕之自己也夹了菜尝,吃完之后一脸便秘外加无辜的复杂表情。 路鋆笑他,“看来你没得到人家纳西美女的真传啊?” 孟焕之刚想说,要不算了,不如出去吃?但看到路鋆没因此停下筷子,还边吃边贫,“怪是怪了点,不过勉强还能接受。难得你这么用心给我做真情晚餐,好感动。” 孟焕之听了也笑了,这种毫无防备的笑容仿佛能够直接探到人心底,让人觉得暖,觉得舒心。 路鋆咬着筷子走神,直到听到孟焕之换了话题问他现在的实习怎么样,这才回答说,“还不错,只不过偶尔也要跟着加班,上司太能干,事无巨细,什么都要做得最好。不过,做得还蛮开心的,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做得开心就好。”孟焕之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不久之后又开口:“以前我问小黑,杂志社赚那么少,干嘛不跳槽?他是高材生,名校毕业,所有人都替他不值。然后他跟我说,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然后做成事业。” 能说出这样的话,难怪,能和孟焕之一拍即合做朋友,因为孟焕之也正是这样的人:真的把理想当成一回事,不单单是空口说说而已。这样的人,内心往往都很坚定,充满勇气,所以很少向世俗的眼光和外界的压力妥协。小黑也确实是这样的人,他和他那个神秘的重庆男友上街偶尔也会自然而然拉手,从不会因为他人的目光而改变自己。别人都说异地恋有多难多苦,他却相信他们可以。 路鋆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对孟焕之和小黑的无端猜测,不自觉笑了出来。孟焕之问他笑什么,他只摇摇头夹菜,“你这人,厨艺这么烂,还敢拿出来秀,你说好不好笑?” 那晚,他们你来我往,似乎着急要把理想和未来一次性谈完。 孟焕之说毕业之后,他想要出去再读摄影,如果可以,未来也想一辈子和相机打交道。路鋆手上的筷子放下了,心里一种微妙的情绪转瞬即逝——也是,他喜欢的东西,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得过且过,就这么放弃?他太自由了,太执着了,做了很多人都不曾有勇气做的事,而让自己感觉亲切、感觉喜欢的,不正是这样的孟焕之吗? 吃剩下来的碗筷丢在水池里,谁都懒得收拾。两个人到楼下的全家买了吃的喝的,结账的时候又要了两大杯关东煮,他们不顾收银小姐惶恐的眼神,扫荡了锅子里全部的魔芋丝结。 上来一起看电影,各自吃着手上的东西,就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对着电视屏幕沉默又专心,不打扰对方。就算是分享食物,也静默无声,一个递过去,另一个就接过来。 路鋆恍然觉得,这种感觉似乎是回到了那天中学的大礼堂,他们坐在昏暗的台下,孟焕之接过他递给他的校庆节目单,然后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一班的路鋆吧? 他一直很想问,为什么?明明不爱搭理陌生人,为什么那时候却主动来和我讲话?心里所想的话,不知怎么的,一张口就发了声音。身边的孟焕之似乎早有准备,他没有侧头,盯着屏幕的眼睛却好像在笑,那种无声无心的温柔轻轻在路鋆心上拨了一下。 他听到孟焕之说:“不知道,大概是觉得你有点不一样。” 路鋆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是沉默地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孟焕之的鼻梁很高,嘴唇很薄,他突发奇想,好想试一试……和这样的人接吻的感觉。 孟焕之不见他接话,于是转过来看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究竟挂着什么奇怪表情,居然让孟焕之扯着嘴角笑起来,笑得好开心,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 ——好难得,就算刚才买光全家所有的魔芋丝结,他都很少笑地这么高兴。可是,孟焕之笑起来太好看了,平静又温暖,还带着一点害羞,让人感觉心里痒痒的。笑起来明明这么好看,平时却总是扳着脸,明明每次讲笑话都能逗到别人,平时却惜字如金。 孟焕之,你真的好奇怪。 刚才脑补的情形,路鋆巴不得这一秒就将它实现,心想如果被推开,那就算了,孟焕之一定不会真的生气,顶多就是拉长脸凑他一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孟焕之发怒的样子,连中学时代都没有。 他们坐地很近,路鋆稍稍歪过头,只要了一点点角度,就轻而易举覆上孟焕之的唇。对方虽然惊讶地僵硬了一下,但却没有抵抗。路鋆闭着眼,不去望他的眼睛,直到微微退开之后才睁开。眼前是孟焕之被放大了好几倍的鼻梁和双眼,这双眼睛,他从来没有如此近地欣赏过,这时候看才觉得原来它深得像一潭水,清澈得就好像能一眼望到底,那里面看不到厌恶,看不到疑惑,只有他极少舍得给的温柔和平和。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浅尝辄止的,凡事皆有度,就像鲜花饼一下子吃太多会甜到发齁,他们从一开始就始终站在最让人安心的焦段上,在矮墙的两端,不会擅自多跨一步。孟焕之想走的每一趟旅途从不会犹豫出发,路鋆也是该玩的玩,该high的high,放纵狂欢,毫不收敛。偶尔两人都有空,就一起吃饭、看电影、聊天、还有像今天这样,说理想。 他们就像是一起打开了酱瓜瓶,试了一根新鲜的甜酱瓜,尝完之后,再把盖头拧起来,物归原处。 这种相处模式既安全又让人感觉轻松,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模式确实有点怪异,怪异到连赵晋飞都开始觉得奇怪——偶尔约出来温情一下,个求所需,说的不就是炮、友?可是炮、友在一起至少还会打炮爽一下,你们这在搞什么柏拉图恋爱? 然而这一次,孟焕之却没有立刻拧起酱瓜瓶盖。 两个人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路鋆还沉浸在孟焕之这潭平静湖水的幻想中,对方就又凑上来吻住了他,快到路鋆还来不及闭眼。他看到孟焕之吻地如此认真,倾斜的鼻梁,墨扇一般的睫毛,脸颊边是他小心翼翼的鼻息。孟焕之的右手悄悄地攀上来了,覆在路鋆左边耳根和脖子上,掌心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同时进一步的,还有孟焕之偷偷溜进来的舌头。 有什么东西越绷越紧,好像就快要断掉。 路鋆闭起眼感受,彼此交换亲吻的同时,手就快要忍不住摸到孟焕之的腰。 然而,孟焕之却先一步退开了。 “你抢走了最后一个五香肉轮,我尝到证据了。” 听到孟焕之在接吻之后,还是那么没有起伏的说出这样的台词,纵然路鋆知道这是他难得会表现的幽默,还是会觉得这个笑话未免太不合时宜。 所以你刚才那样在我嘴巴里舔来舔去,只是要找五香肉轮的味道吗!?他气地无语,可是孟焕之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若无其事地开始看电影,路鋆在有点失落的同时又忽然觉得:幸好,自己一时忘了形,孟焕之却没忘记在最后的紧要时刻,盖上酱瓜瓶盖。 一一三 路鋆睁眼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定好的闹钟还没有响,眼前突兀出现的白色天花板瞬间取代了梦境中孟焕之轮廓清晰的侧脸。他抹了一把脸,惺忪的睡眼无神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还没做完的梦,情节却还清晰可辨。 周末那个被五香肉轮终结的吻,再次如实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梦到自己和孟焕之接吻接了好久好久,然后自己忍不住探手摸到了孟焕之的腰际,原本只想碰几下就好,结果理智却像失灵的刹车一样,双手不停地摸索、渴求更多肌肤的真实触感——孟焕之摸起来的感觉真好,不像看上去那么瘦,捞起衣服能看到程度刚好的肌肉。孟焕之捉过那只不停骚扰自己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随后就开始色、情地舔、弄起来。舌头和口腔湿软的感觉,让人通了电一般,浑身打颤。孟焕之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抬起来望着路鋆,直叫人脸上发热。 光是这样回忆,一清早元气满满的地方就愈加发硬,真要命。路鋆坐起来,把终于响起来的闹钟关掉,到卫生间冲澡。就着花洒浇下来的热水帮自己解决完之后,他心想这是什么诡异的噩梦,孟焕之真的有可能做出那种无比煽情的举动和眼神吗?——完全不。 换上衣服,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个三明治就赶去公司。如果是平时学校有课的日子,他才不用这么早起床,偏偏今天去实习,而且是出活动,Mandy让他早一点到现场去给同事们帮忙。 活动很大,前期筹备的过程路鋆也参与了不少,对于整个流程也基本了若指掌。客户是首屈一指的一线运动品牌,为了推出一套百年纪念版的球鞋,还特地邀请来了知名星球到场。 到公司的时候,组里一部分同事已经去会场了。路鋆整理完剩余需要的东西,就搭另外同事的车一起过去。 刚到会场,就看到有人在打电话,说是司仪对词的环节发现准备要用的开场音乐拿错了CD,距离活动预定开始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而现在正值上海的早高峰,跑一个来回去公司取肯定来不及。那本来是为了欢迎客户大中华区总裁入场时所准备的,临时找的音乐不是和活动的主题不搭,就是不合称Mandy的心意,最后只好勉强选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来迎合活动轻松的氛围。 偌大的礼堂,所有的人都在忙。 路鋆在媒体台前核对完名单,就又查了一遍流程。九点,调音、对词结束;十点,所有媒体和摄影到场;十点半,客户团队以及球星到场,由公司负责沟通;十二点,星球的媒体采访以及现场活动;午歇之后就是客户总裁的一对一访谈……流程单之后附的是这位总裁的资料介绍,还有和媒体沟通之后所拟定的访谈稿。除了关于自家运动品牌近年来的发展,百年纪念版球鞋的介绍、激励员工的方式,还有一些相对个人的轻松话题,例如,常年在中国工作的感受?最喜欢吃的一道中国菜?最喜欢的音乐……等等,这位老总明显还是个乐迷,年轻时最疯狂的事,是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挤在看台的人群中听演唱会? 路鋆有了新的想法,于是立刻和上面沟通。Mandy和大老板忙着照应其他事,听了他换入场BGM的想法,只是出于信任,放手让他去办。 十点半,客户总裁准时在Mandy和老板的陪同下走进会场,整个通道被聚光灯照亮。陌生的背景音乐响起,投影仪上出现了一张全新的幻灯片。客户公司的百年历程,如同胶片一张一张在画面上闪过,最后伴随减弱的音乐,出现的正是这首全新背景音的歌词,一句一句渐进渐出,镜头随之缓缓落在百年纪念版球鞋的特写和客户巨大的LOGO上: There’re so many wars we fought There’re so many things we‘re not But with what we have I promise you that We’re marching on 这是这位老总曾经和媒体笑谈过的,他最钟爱的一个乐团。 Mandy陪着大区老板坐在首排听客户致辞,目光看到站在后方调控室的路鋆,没动什么声色,却是点了点头。她常说,她需要的是会动脑子的聪明人,而这个颔首对于路鋆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奖赏了。 活动在下午三点多顺利结束,公司留了一小部分人和会场员工一起做最后的清场。路鋆也提早收工,被邀请和组里所有负责这个案子的同事晚上一起庆功。 酒桌上又和身边的二级经理聊了几句,被夸赞机灵有想法当然好,但被问到有没有想过留下来,小经理叹了口气现身说法,劝他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做着玩才觉得新鲜,日子久了就会无比枯燥、乏味。毕竟活动不是每天都有,光是让你在办公室成天对着excel做几百页的媒体剪报都能烦死人。一开始是兴趣所致,做着做着,满腔热情就都被朝九晚五的日常琐碎磨光了,只剩一张空壳。小经理说到这里,还颇为形象地指了指自己前阵子为了这个活动而熬出的黑眼圈。 再大的热情和新鲜感,总有被时间磨光的那一天,不是吗?路鋆笑笑。 但真正的喜欢,却是因为人能够从中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或者说,你最后发现,自己原来需要它,甚至根本离不开。这就像摄影对于孟焕之的意义一样。 想到自己明天学校还有课,路鋆不想喝太多,但也被逼着干了几杯。公司包了一个包间,两个大圆桌,凉菜、热菜摆了一满桌。可惜这家餐厅的菜口味做得太咸,他没怎么多吃,只是看到有心太软,吃了好多。 期间收到孟焕之的短信,「鲜花饼不要了?」 路鋆这才想起来,孟焕之给自己买的几大袋鲜花饼,自己压根忘了带回来。他回:「晚点再找你要,我在外面。」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看了几次,也没见到屏幕亮。 路鋆没有意识到,在那个吻之后,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悄悄改变了,直到那次和赵晋飞、三哥他们再聚,玩猜词游戏,只要他们两个人一组,绝对可以轻松秒差其他任何组合,最后三哥抓狂,硬是把这两个脑电波几乎重合的家伙拆开来。后来的梭哈单挑,路鋆连赢四局,扒掉孟焕之的最后一件上衣,看着这具曾经一模一样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身体,竟错觉耳根都在烧。然而,三个月前压在他身上做俯卧撑都能面不改色,现在看起来,却似乎有了一种“今日不同往昔”的微妙感觉。 孟焕之当然不会说,那晚吻完路鋆有点飘飘然,要不是那句故意毁掉气氛的五香肉轮,估计他们的酱瓜瓶盖,真的会忘记盖上。 他们之间存在太多隐形的线,他们对食物的偏好相似、对音乐的品味相似、就连对很多事的看法都出奇的相似,这种超乎寻常的合拍程度让彼此的朋友都啧啧称奇。路鋆想起赵晋飞当初开玩笑问过的话。他说:线太多,难道不会勒死人? ——原来真的会。 这种矛盾和痛苦源自于自己的私心。在不自觉被吸引的时候,他们也同时意识到了,相较于彼此,他们都有更想要的东西。自由也好,理想也罢,说辞再漂亮,说到底也就是,比起两个人的恋爱,他们都更想要自我。年轻沸腾的血液,一刻都停不下来,就连在这一点上,他们都一模一样。就像孟焕之写在签名里的话:「It’s not easy to be me。」 路鋆开始相信,赵晋飞所说的深度交往恐惧症,并且怀疑孟焕之是否可能也是他的病友之一? 而Five for fighting的这首《superman》其实写得别有深意: I can‘t stand to fly, I’m not that nave, I‘m just out to find, The better part of me, I’m more than a bird, I‘m more than a plane, More than some pretty face beside a train, It’s not easy to be me。 爱情在他们眼中并非必须,两个对爱都没有热烈渴望的人,是无法为彼此停留的。 他们当那是萤火,萤火却欲起又熄。 就好比瓶中的甜酱瓜,它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道调味,如果没有盖子的保护,它会在空气中慢慢腐坏、变质,最后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然后被丢掉。 他暂时还想一个完好无损的孟焕之,站在墙的另一边,不要他腐坏,也不要他变质。所以,要不要打破安全模式的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走错。 一一四 有关那不能走错的一步,路鋆曾有一秒钟幻想过,如果自己真的走错了路,孟焕之会怎样?是任他走错走远、还是会跟上来,跟着他一起将错就错? 赵晋飞听了直笑,感叹说:“你知道么,我碰上小伍之前,从来没想过要跟一个人真心实意地过日子,和她结婚,然后一起生活,过每一天的那种。以前女朋友管我抽烟,管我泡吧,我心里觉得特别别扭,但今天如果换做小伍,她要是不喜欢我这样,我保证能改!” 路鋆嗤笑一声,讥讽他说:“我怎么觉得你跟谁在一起,都特别想跟人家一辈子呢?” 赵晋飞咂嘴,不高兴道:“别岔开话题!……我其实就是想告诉你,这不是你、更不是他的问题,是timing的问题,懂么?” 也不管路鋆一脸的不屑表情,赵晋飞继续念叨,“至于你这个人呢,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最大的问题就是心太野。别解释,我知道你想什么,你现在根本就不想要,他这个人就算现在蒸发、就算消失,你也不可能痛不欲生,最多子还是难过一阵子。我没说错吧?” 路鋆弯着眼睛,有点无奈地笑了。他用力拍了拍赵晋飞的肩膀,勾着他灌了他一杯酒。 聪明人,就不该自寻烦恼。 所以那瓶孟记酱瓜,路鋆在那次之后,一次都没有再打开过。 他和孟焕之仍旧保持着从前那种简单却又复杂的关系,吃饭、看电影、交换新音乐。偶尔,孟焕之会被赵晋飞或是三哥他们叫出来一起喝酒,偶尔,路鋆也会在孟焕之和小黑正经拍片的时候过去看两眼。彼此的朋友早就默认了他们这种偶尔才有的形影不离,唯独他们自己,不咸不淡的说话、开玩笑,就是不说在一起。 他们的相处就如一盘棋,象不过河,士不出宫,能走的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步。而那个在孟焕之家沙发上的吻,就是他们的全部。 时间终于快走到毕业季。几多欢笑几多忧愁的四年,就像火车穿越的幽暗隧道,眼睛开合间,就恍然而过。而校园中,那一个个原本飘在空中的年轻人,也渐渐落到地上,站住、站稳,然后向着不同的方向,迈出崭新的步伐。 很多事都尘埃落定,而这些决定,分分钟左右着他们各自的未来,这不再是轰趴时输的色子游戏,喝几杯酒就能还清。伍嘉文要回北京工作,赵晋飞留在了上海,三哥也找到了一份让人艳羡的工作,女友却在毕业当天和他说了分手。路鋆选择继续留在原来实习的公司,跟着Mandy继续安心做公关小职员,至于孟焕之……他不出意外地选择继续去学摄影。 那段时间,孟焕之看了很多国内外院校的摄影专业介绍,最想去的在纽约,但申请条件苛刻、学费昂贵。孟焕之开玩笑说,哪里学不是学,但要是命好,真的申到了,那就去美利坚烧钱。 路鋆还记得,那天他陪孟焕之在静安寺取景。两人从里面走出来之后,孟焕之又退到马路的对面,举着相机拍照。路鋆站在路的这一边,就这样远远望着他,然后又随着他的镜头看向静安寺的外墙,上面写着:诸恶莫做,众奉善行。不久,孟焕之走回他身边说:“咦,是不是应该再进去拜拜佛,让佛祖保佑我来年少花点钱。” 路鋆看到他露出的笑容,暖的,和那天的天气一样。 或许真的因为那天他们没有诚心拜过佛,孟焕之的offer letter随之而来。 赵晋飞装作眼眶中有猫尿,特别同情地问路鋆,怎么样,伤不伤心? 路鋆尤为平静,摇摇头说不觉得。他并非假装,是真的没有。就像当年得知自己被劈腿一样,没有伤心、也不觉得痛苦,遗憾过后,反而觉得轻松。 ——真好,纠结了这么久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的人和情绪,终于,要消失了。 原来赵晋飞说的,如果孟焕之蒸发消失自己也不会痛彻心扉的预言,是对的。回忆起来,孟焕之轻得像一阵初春的风,小心翼翼地抚了一下他的脸,然后什么都没留下。激烈的、疼痛的、一概没有,有的只是酱瓜的微微甜味,喝一口龙舌兰,舌头就感觉不到的甜味。 六月,路鋆生日。 约定好聚会的那天,他在实习公司忙到晚上八点才把手上的工作完成。赶到赵晋飞找的酒店式公寓的时候,里面的人顾不得寿星没到,早就玩起来了。 赵晋飞又脱得只剩下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冲着进门的路鋆装可怜,“你怎么才来啊?老子都快扒没了!” “……你怎么老被扒,屁用没有,让开。” 路鋆往屋里找了一圈,看到该来的人都来了,于是踢了鞋就到赵晋飞身边救场。 帮赵晋飞赢回了两把梭哈,就到客厅桌上找吃的东西。加班到现在,只有在六点的时候在公司楼下买了一杯关东煮吃,没有牛肉丸也没有魔芋丝结。 还没找到什么能垫饥的东西,就听到三哥在后面叫他,说寿星迟到半个小时以上,老规律应该先罚三杯啊?其他一圈人喝到微醺,听了便一起起哄。只有孟焕之还是和以往一样,没什么话,坐在沙发里,跟人三三两两地玩游戏。 路鋆也不扭捏,三哥给他倒满的酒,他拿起来就喝,留下三个空了的玻璃在茶几上。 猜他大概还饿着,孟焕之拉住赵晋飞问了一声,“人到齐了,要么先切蛋糕?” 赵晋飞拍桌叫好,坐在旁边的伍嘉文就到厨房把大蛋糕端了出来。 他在一群狐朋狗友的包围之下,吹了蜡烛,切了蛋糕。至于愿望,在那短短几秒钟里,似乎来不及许。从小就是这样,吹熄蜡烛之前的许愿环节,他总是想不到最想实现的是什么。大概想要的东西多了,就会变成这样吧。所以贪心的人,还是什么愿望都不要许好了。 在那之后,又是一轮下限全无的低级趣味游戏。作为寿星,难免被人轮番轰炸。一开始就被问到最近一次接吻的时间和对象,路鋆微微露出窘色,坦白了他和孟焕之的那次接一吻,他当然不会把孟焕之的名字说出来,只是若有若无地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然后甘愿喝掉被罚的一整杯酒。 游戏玩到后面一群人彻底疯了,决意要折磨他。于是,他们把路鋆的衬衫和裤子扒了个精光,架到长条茶几上,然后用抽牌的模式,让抽到国王的人上去吃放在路鋆身上的蛋糕。 以前轰趴玩在兴头上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何况他酒量好得惊人,根本放不到。但今天却觉得脑子混沌得一塌糊涂,看不清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到底是谁,耳朵边尽是众人起哄尖叫的狂呼声。他歪着头配合地笑,不管刚买的新衬衫被揉乱了丢在地上,也不管自己身上被奶油和蛋糕弄得一塌糊涂。 他眼睛亮亮地,望向沙发边上的人。那人还是理着短短的平头,和第一次见时一样。 可是那个人不知道是不快还是什么,拉着脸坐在一边,不笑,也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张茶几上,唯独孟焕之,甚至都不看着他。 路鋆嘴角又拉开了一些,心想这人还真是煞风景,好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就不能高兴一点笑一下吗?都快要去美国的人了,就不能多笑一个,让我高兴一下吗? 直到眼前的孟焕之越来越模糊,他赶紧闭上眼睛。 耳边尽是赵晋飞说过的话。 他说,线太多的话,会死掉。 他说,你这个人,一定是有人际交往恐惧症,深度的那种。 他说,但是这不是你、更不是他的问题,是你们的timing不对。 他知道,他并非毫不留恋孟焕之。只是,比起现在自己的生活轨迹和孟焕之一心向往的理想和未来,任何挽留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他也知道,即便他真的说出口,孟焕之也一定不会留下来。所以他们接过吻,交换过温度,却没人敢说喜欢。 中学在同一个校园整整七年,却擦不亮一点火花;直到母校校庆,他们在大礼堂不期而遇,孟焕之主动和他搭话,他以为那个timing到了。 想起今天早上自己对着镜子穿衬衫,意志还没完全清醒,一不留神就扣错了。 他和孟焕之就像他扣错的纽扣,虽然每一颗在合上的时候,都能刚好合适地被包进扣眼里,但扣到最后一颗才发现,原来早在第一颗就错位了。 好奇怪。 路鋆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贰】 二零一 路鋆正式入职的那天,从HR经理那里领取了写着自己姓名和职位的门卡。他的办公桌还是原先实习时坐的那一张,办公用具一样不缺。Mandy特意给整个大team的同事发邮件,邮件标题写着: 「Finally! Welcome on board!!!」 据说,原本HR根据公司的人员结构,想把路鋆安排到另外一个部门去,是Mandy据理力争,留住了他。和这里的同事认识了也有大半年了,其乐融融。自他转正之后,组里又招了新的实习生,而每个新来的实习生都知道他:传说中长得干干净净,很好说话,但人却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不管是媒体策划还是公关活动,都做得有声有色。正因为有了这样成绩斐然的前辈,现在组里的实习生们都格外努力。 不管是做媒体、广告、设计又或者公关,头几年里每月拿到手的钱和这座城市不断提升的消费水平相比,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但路鋆一做就不想停,在这件事上,他始终是定的。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然后把它做成事业——他还是很相信这句话。而当年说这句话的小黑,也还在上海。 毕业之后,路鋆曾经见过他一次。 得知路鋆现在在公关公司做,小黑笑称,看来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合作。路鋆接过小黑的名片,发现他始终都还在杂志圈里混迹,只不过他在前不久刚刚跳槽去了另一家,职称和薪水都翻了一翻。 路鋆说了声恭喜,却不想小黑的好事还不止这一桩。他那位令路鋆久闻大名的恩爱男友,据说下个月就要从重庆搬来上海和他一起生活了。 想想也是,怎么可能有人永远隔空恋爱? 可是赵晋飞目前就是这种状态。工作之余,没事就上海北京两地飞,单单一个季度要花去多少路费,路鋆都懒得替他算。伍嘉文家里人的态度有没有转变,赵晋飞不说,路鋆也不问。 三哥自从被上一个女友伤害之后,似乎是看破红尘,每天除了安心工作、偶尔约他们出来喝个小酒,对其他东西无欲无求。 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日子,有人欢喜有人忧。唯独孟焕之,路鋆不关心很久了。这个名字真是像他这个人一样,来得轻,走得也轻,什么都没留下。 回忆起来,当时他好像告诉过路鋆他离开的日子,只不过路鋆不愿意去记而已。所以,关于孟焕之的一切,就像其他所有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样,逐渐被时光冲走,冲远。如果不是小黑提起,路鋆都快要忘记了。 想他走了也有大半年,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离梦想近一点? 直到年底,路鋆跟着Mandy在做一个大案子。 客户是国际知名的跨国集团酒店,在上海最新开放的豪华酒店度假村在一周之后有一个剪裁活动。小组开会的时候,路鋆望着日历版上那个被黑色记号笔圈出来的数字,发着呆。Mandy重复强调着当天的议程,“二十八号当天的活动安排已经发给大家,大家仔细看一下,九点的时候,所有的准备都要就绪……”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大案子,做完今年就算是完美收官,所以所有人都卯足了劲。 路鋆带着新人实习生做事,他不像Mandy那么严厉,新人怕Mandy,却不怕他。活动前两天,晚上加班,做到九点,路鋆就让实习生先回家。他和一班同事一起,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奋战。公司餐厅的橱柜里,堆了很多杯面和吃食,以便加班的同事们饿了垫饥。 二十七号晚上,忙到下班的点,刚好可以收工。有关第二天的活动,一切都已经准备好。组里的同事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餐厅一起吃晚餐,预祝明天能有一个好天气。 路鋆回家洗了澡,累得脱力。倒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出活动,脑细胞还在兴奋的状态,他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四点,就醒了过来。翻身再睡,竟没了睡意。 十二月二十八号了。 他索性打开电脑,在网上瞎逛了一通,发现没什么新鲜事可看。于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存在文件里很久的网站。真的很久了,有多久?如果那是一本书,如今肯定是落满了灰尘,就是这么久,路鋆这样想着。 他看到这个网站的主人,还是如同从前一样,每天一张照片,更新着自己的生活。他就是这种守着规矩做事的人,从前是,现在还是,内心强大到能够不受外界的影响,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活得如此潇洒,如此没有顾虑吧? 黑暗的房间中,他透过电脑屏幕审视着孟焕之当下的生活。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甘心停在一处,于是各地跑。学校有假期的时候,他就从纽约曼哈顿出发,到费城、到华盛顿、又一路西进,去亚特兰大。 关注他网站的访客越来越多,光看飙升的访问量和留言数就能知道,他的照片比大学时代还要受欢迎。他偶尔还是会拍客片,只不过只供少部分生活在曼哈顿的同城朋友约片。 路鋆不愿承认,孟焕之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他确实特别留意自己的手机。他隐隐中存在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孟焕之到了纽约之后,总会以某种方式联系他,电话也好,邮件也好,但是孟焕之没有。 如果自己不找他,孟焕之也不会主动联络他。就像那一晚,如果不是自己主动,就不会有后面那个更深入的亲吻。从头到尾,孟焕之只在最初的时候与他搭话,简简单单问了他一句:你的一班的路鋆吗?然后就立定不动,路鋆向前一步,他就跟着回敬一步。 可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又明明白白地响起:Five for fighting也好,包心牛肉丸也好,孟焕之用了那么多线,才努力把他们两个人连到了一起。是他自己想要自由,不想被线勒死,所以才任断了线的风筝飞走,连脚都不踮一下。要怪谁?——谁都怪不了,这不是他们的错。 盯着屏幕的眼睛越看越干,两眼胀痛。 路鋆在孟焕之最新更新的一张照片下面,匿名留了一句话:「生日快乐。」 留完话他才发现,如果这个网站就是孟焕之生活的全部,那在这一刻之前,自己原来从未进入过他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路鋆还是任劳任怨地从床上爬起来,昨晚没睡好的眼睛下面挂着两道黑眼圈。他洗了澡,换了一套简约的小西装,用发胶特意打理了乱七八糟竖着的头发。 到活动现场之后,就忙着和同事一起确认会场里的所有安排。等到有媒体陆续到场,他又叮嘱新来的实习生仔细接待,核实清楚再放进会场。 这是他正式入职以来参加的第一个大活动,Mandy信任他,因此很多环节都交给他负责。他也不敢轻心,会场里的一切都一一仔细确认,保证做到最好。他做事的智慧和态度,Mandy统统看在眼里。 要说她是他的伯乐,也一点都不为过。 路鋆刚到公司,还在做小实习生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女上司精明又能干,久而久之却发现,天底下聪明人总是出奇的一致,他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公司有关她的八卦早也不是新鲜事:当初只身一人来上海,为了这份事业,放弃了放在眼前的感情。如今人到三十,事业做得有模有样,身边陪她的那个人却早就不在了。但她却不觉得可惜,有舍有得,放弃哪一件不是可惜?只求自己无悔就是了。 活动结束之后,Mandy开着车兜到会场正门,看路鋆正站在门口,“去哪?载你一段?” 车上,这个女人云淡风轻地长叹一口气说:“最后一桩案子终于也圆满了。” 路鋆接话,开着玩笑说:“不过像NILTON这样的金主,我巴不得明年再多几次活动。” Mandy打了灯转弯,没什么来由,突兀地问:“愿不愿意明年跟我一起去香港?” 路鋆这才听懂她刚才所说的“最后一桩案子”是什么意思,“你要走?”拿完年终奖,就是跳槽高峰期,每到年末年初的时候,人心总是特别不安分。 “不是你说,像NILTON这样的金主,怎么能放掉?我不走,申请调回香港office而已。” “回去升大区MD?” “如果真有这种美事就好了,”Mandy故意耸肩,委屈说:“职位呢,还是那个职位,只不过这次是非走不可。” 听到后来才明白,原来选择回香港生活,并非只考虑了自己的事业。这一次,更多是因为一个男人。 之前离开香港,现在又要回香港。这么好几年,就为了兜这样一个圈,值得吗? Mandy说值得,很值得。 路鋆望着车窗外,中山北一路下午三点空落落的街景有点萧条,“你回香港是回家,带上我算什么?” “因为香港适合你,也因为我想继续让你和我一起做NILTON。到了那边,做的就是整个大区的业务,你说会不会挣多一点?” “……”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生活在别处的人,生活对我来说永远是here and now,只不过我需要保持‘动’,保持新鲜的触觉。我猜你也是,你不是甘心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的人。到了香港,要是你做得不开心,大不了再申请调回来,一两年而已,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到时候,这个圈子兜得值不值得,你说了算。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二零二 赴港前的这两个月里,是路鋆最闲的日子。所有手续全权由公司办理,甚至不需要他本人出面,而上海这边也不可能再让他来插手任何重要的案子,免得项目进行到一半他就跑了没人管。相比之下,Mandy就不那么清闲,能者多劳,新招的经理刚到,她手上还有很多项目和琐事要和新经理交接。 初春,在上海虹桥起飞的飞机上,他回忆起当时Mandy的邀约,“知道吗,你那天在车上让我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去香港,我其实当时就做好决定了。”就在那一天,那一刻。 十二月二十八号,这天是个好日子,路鋆迎来了自己人生中难得的机遇。而在这一天凌晨发出去的留言,也赶在上一个年末结束的时候,收到了回音。 孟焕之并没有直接在网站上回复他,而是给他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简单而直白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001开头的美国号码,即便短信没有署名也知道是他。而孟焕之也如同路鋆之前设想的那样,一眼猜出了那个匿名留言,祝他生日快乐的人。 路鋆盯着这简单重复的两个“谢”字看了很久,然后放下手机。 他没跟孟焕之说,过了年他就要去香港了,所以孟焕之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号码将不再是随时能够联系到路鋆的方式。 决定调去香港办公室的那一刻,路鋆来不及考虑什么时候再回来。 而等他真正到了香港,并且开始渐渐适应那里的时候,他也暂时不愿意去考虑什么时候回来的问题。 Mandy说得没有错,香港适合他。 忙季和以前相差无几,几乎天天都在加班加点,和上海办公室比起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预留下来的休闲时光,路鋆也见识了这个都市真正的酒肉生活。他原本就不安定,想要寻求新鲜的心在最初来到香港的时候几乎收不回来。 他走的那天,赵晋飞故作矫情地跟他煽情说,“到了香港别太想我,就算没人陪你喝酒也要千万忍住寂寞。夜生活不要太丰富,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就祝你遇到第二个孟焕之。”错位的因缘,想上不能上的结局毫无悬念就是:憋死。 路鋆板起脸揍人,下手真的丝毫没留情。 赵晋飞没想到他刚到香港,就能遇到这么合得来的人。就连路鋆自己都觉得意外,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一拍即合的酒肉朋友。 到新办公室报道的第一天,香港负责NILTON的大老板亲自在早会上向同事们作介绍。作为大中华区的总部,香港办公室比上海的大多了,单从会议厅和茶水间就看得出来。 Mandy那个1L的大玻璃水瓶用上海带到了香港,会议之后,路鋆和她一前一后到茶水间倒水,然后,遇见了整间办公室除了大老板之外第一个上来和他说话的人。 “嗨,唐灏,实习生。今后NILTON的项目有什么能帮倒忙的,尽管开口。” 面前的人,笑得好热情,看起来有点讨喜。和路鋆握手,用普通话自我介绍的时候,大眼睛里有着毫不做作的真诚。不带一点棱角的普通话,虽然标准,但却带着一股微妙的乡音。 “路鋆,”握了手之后,出于好奇多问了一句,“南方人?” 对方笑着换上一口标准的上海话,“聪明。” 唐灏这天穿着一身亮眼的绿色t恤,下身是一条膝盖破洞的小脚牛仔。看起来虽然毫不职业,但却很……公关。他每天都喜欢穿这种抢眼却又简单的款式,这得益于香港的大老板对员工的着装没有要求。只要不出去见客户,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不丢公关这一行的脸,每天都可以是casual Friday。而亮丽跳跃的颜色,偏偏很衬他这张年轻的脸。 同为身在香港的上海人,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异常亲切。后来有一次,公司一群人下了班去中环喝酒,路鋆才发现唐灏原来也很能喝酒。但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外加平日穿得休闲,出入声色场所的时候,经常会有被迫出示身份证的困扰。不过,他自己不觉得那是麻烦就对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看起来年轻有什么不好?”他只比路鋆小两岁,大学的课程还有最后一年,但看起来不过是个白净的高中男生。 四年前,唐灏高考考到香港。他说自己所有的好运,大概都用在那个夏天了。查分那天,他自己都猜不到会那么走运,竟被随便填填的零志愿录取。 唐灏一边搅动鸡尾酒杯里的吸管,一边说:“当年高考,我妈跟我特地跑去静安寺拜过,神佛之说,我妈是信的,原来真的灵验。” 路鋆喝了一口酒,沉默着没有接话。 “怎么,你不信?” “……也没有,都说心诚则灵嘛。”他确实在想,之前那次去静安寺,说不准还真该折返回去认真拜一拜。 他们第二次一起出来的时候,唐灏和他聊了很多自己在香港的生活。 下班之后,他带路鋆去路边看似简陋的茶餐厅吃饭,却吃到了无比好吃的点心和煲仔饭。吃完之后,他推荐了路鋆一间靠谱的理发店和他最信任的发型师,路鋆就把之前长长了一直没时间去修的头发又剪短了。 发型师在动刀之前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发型,他想说简单一点,清爽一点就好,但唐灏却抢先用粤语讲,要又潮又靓的那种。 看到路鋆在镜子里投过来的眼神,唐灏笑说,“看我干嘛,年轻时候不扮靓还要等什么时候?我还怀念我当年入学穿着green gown听校长讲话的样子呢,哎老啦,老啦……” 跟唐灏相熟的发型师听了发笑,一边替路鋆剪头发,一边用不是太标准的普通话吐槽坐在后面翻杂志的人:明明长着十六岁的脸,麻烦给大龄男青年们留一条活路吧? 他们第三次约出来喝酒,唐灏找了一间附近很出名的酒吧,这个周末夜刚好有大尺度演出,引来大批人潮。 两个人喝着酒吐槽新项目的诸多不顺,吐槽办公室的八卦。彼此都是千杯不倒,谁都不醉,但却不知道是谁,率先转了话锋,话题被一点一点引向了其他方向。当自己被直白地提问是一是零的时候,路鋆心里着实打了一下颤。 唐灏身上有种不属于直男的妖气——对,就是赵晋飞所说的那种,能被gaydar扫到的妖气。但出于最基本的社交礼仪,除非他自己愿意坦白,否则路鋆根本不打算多嘴。但没想到的却是,这人功力非凡,在这种喝到微醺的时候,不咸不淡抛来了这么一句。 唐灏的脸喝地有点红,转过头看路鋆不说话了,连忙笑着澄清说:“我只是随口一问,别误会,我对办公室恋情没什么兴趣。” 他仿佛天生就是做公关的料,生来喜欢扮靓,又懂得交际,仿佛会读人心,人情世故,一一看在眼里。难怪,虽然只在公司实习了两个多月,老板交给他做的事却不少。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扭捏就矫情了。路鋆笑笑,拿起杯子和唐灏碰杯,所有的话就都在这一杯酒里,一饮而尽。 之后,路鋆得知,原来唐灏来香港之前,曾有过一个相恋许久的对象。对方什么都好,就算当年唐灏来了香港,两人异地,也没有半点异心,一心等他回来。但当时的唐灏刚到香港,对这个全新的环境太好奇、太新鲜,就像一个向往自由却又被囚禁太久的鸟,面对一片全新的无垠天空,根本不想定下来。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让他遇上了一朵桃花,就算他知道这多花开不久,却还是没办法克制接近。 “他对我这么好,我却背着他劈腿,还要和他分手,很烂吧?” “他当时给的,你未必想要,”路鋆顿了顿讲道:“……这不是你的错,是你们的timing的不对。” 唐灏一手托着脸,嘴角却扬了起来,举起杯说,“为了你说的timing,干一杯。” 他和路鋆纵然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但最大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心里都很有主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对过去了的东西,毫不留恋。 二零三 这里的夏天和上海一样,热的歇斯底里。 工作日晚上七点多的游泳中心,客人三三两两,只剩下划水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 路鋆整个人浸在泳池里,不舍得上岸,脑袋搭在水池边,呆呆地望着高高悬挂的白色吊顶。唐灏又游了两个来回,像条鱼一般,灵活地从水下面钻出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也靠到池边。 两个人最近一起在做一个游轮项目,改了不知几个版本的软文,客户就是不满意,刚刚修改完的第七份稿件在两个小时之前再一次被打回来。稿子是唐灏写的,收到客户要求回炉重造的邮件,他只是打着哈欠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就拖着路鋆来公司附近的这家健身中心游泳,说什么要到水里来寻找游轮灵感。 “怎么样?” 唐灏知道路鋆在问他软文的事,可他不急不慢地抬头,慢悠悠地说着:“……饿了,去吃煲仔饭吧。” 路鋆瞥了他一眼,心里腹诽了两句便一起上岸。 两个人吃过饭,又打包了一份鱼蛋,这才慢吞吞回到办公室继续加班。 晚上九点的办公室,留下加班的同事已经所剩无几。唐灏两腿夸张地翘在桌上,嘴里咬着串鱼蛋的竹签,若有所思地开始构思——这是他喜欢的工作节奏,路鋆已经习惯了他的步调:觉得饿了就先去吃饭,觉得累了就先来游一场泳,管他工作还剩多少,他总能在deadline之前加急马力,妥善处理好。他就是这么直接,没有任何迂回,如此的潇洒与坦率,一丁点儿都不亏待自己。 在香港的这两年里,路鋆目睹唐灏毕业转正,然后正式成为自己工作上的拍档。 他很喜欢吃公司楼下卖的鱼蛋,在一起加班的次数多了,路鋆偶尔也会吃。他曾试过这家的包心牛肉丸,最后失望地发现远远不及上海的好吃。 晚上十一点,唐灏把完成的软文发到路鋆的工作邮箱,又抄送给已经下班了的Mandy。如今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每天准时上下班,一旦遇上什么紧急的案子,就交给路鋆来跟。 重新改过的稿子,路鋆又一字一句地看过,然后再发给客户。等唐灏喝光了茶水间冰箱里的最后一瓶乌龙茶,两人关机下班。 前台早已下班,大堂除了常年不熄的节能灯还明晃晃的亮着,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唐灏一边打哈欠一边感慨,项目一个不少地摆在那里,Mandy这次居然说不管就不管,原来女强人也有甘心为爱洗手煲汤羹的一天。 看着电梯门在眼前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路鋆这才不轻不慢地附和道:“很奇怪么,人是会变的。” 就像他自己。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偏执,自从做了公关这一行,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自己对细节的苛求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譬如所有的coverage report,字体一律都要用Corbel,标题12号字粗体,正文则是11号;又譬如给特定的客户做的报告,所有的格式要做成一模一样的排版,连颜色都要用和客户LOGO主题色相近的色系,就好比他忍受不了新实习生将星八克的周报做成粉嫩的红色系。路鋆现在好像能够理解,刚入职的时候,为什么有人说Mandy的强迫症严重到只要看到不协调的裤子和鞋,就能把人骂回去。 从前很多东西得过且过,凡事都抱着随缘的态度一路徜徉,放到现在再看,都是万万不行的。或许真的要感激Mandy,因为这个女人教会他要拿出自己最认真的一面来对待工作。尽人事,听天命——要讲的道理其实都在前半句。 Mandy没有讲错的另外一点,是香港的光怪陆离的确吸引着路鋆。这个城市没有大多人想象的那么完美,但也不乏生活乐趣,但他已经很少再和唐灏一起去喝酒了。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他在医院度过了二十六年中最糟糕的一个生日。 过去几年里对酒精的过分依赖最后全部化作报应,终于明白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路鋆靠在素白的病床床头,回忆着刚才医生板着脸讲的医嘱:“如果你还不想让你的胃这么早穿孔,就不要再碰酒精。另外,还要配合规律的饮食和生活作息……” 这唯一一个留院观察的晚上,他半夜睡不着,满鼻子都是医药酒精的味道。拿手机上网,果不其然看到一封新邮件。点开来看,还是那个人,那句话。一点都不意外。 路鋆放下手机,闭上眼睡。 两年间,他们并没有彻底切断联系。生日的时候,还是会收到对方的祝福。他们一个生在夏天,一个生在冬天,而两年里所有的联系,也仅仅是这两来两回,一模一样的四句“生日快乐”,了无新意。想要说些其他的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说起。 第二天一早,唐灏来接他出院,问他大寿星早餐想吃些什么,随便点,他回短信说:「包心牛肉丸。」 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对于一件得不到的东西总有一股莫名的执着。路鋆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寻找好吃的牛肉丸,他怀念那个熟悉的味道,然后因为找不到,所以变得越来越固执。 唐灏来的时候除了牛肉丸,还给路鋆买了一个早餐三明治。三明治的味道平平,牛肉丸就连平平都还不如。吃完之后,路鋆大大叹了一口气,把垃圾丢进垃圾桶——他决定再也不要试包心牛肉丸了,那个味道应该是找不到了,它不像选错字体的Excel表格,用格式刷刷一下,就能变成一样。那个味道,永远都只属于过去。所以,毫无意义的事,也就不要再做了。 那个冬天,他从香港回到上海,下榻在客户旗下的五星级度假酒店。酒店的位置很好,就在外滩中山东路上,浦江夜景,灯光璀璨,尽收眼底。 这是路鋆今年第三次出差回来,每次回上海,处理公事之余,总不忘找老朋友们出来喝一杯。这次借出差的机会,连带着圣诞的假期一起过了,能在上海多待几天,也是好事。 永嘉路上那间他们常去的酒吧两个月前易主了,原来酒吧的厨师会做好吃的墨西哥tacos,现在没有了。面熟的酒保小哥不单端来两碟咸味花生和薯片,还特别上道地送来三套骰子。 只不过,酒量这个东西,不常喝真的会变差。路鋆玩梭哈的水准不减当年,喝酒的能耐却大不如前。赵晋飞知道他之前喝到险些胃穿孔,嘴上说要灌他,可喝到后来总替他接过酒杯。 席间讲到这一圈朋友,赵晋飞和伍嘉文依旧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吊着;三哥前后遇到过不少女孩,但始终没人让他定下来;筷子和他女朋友据说三天两头闹分手;小叶之前学校放假,跑去纽约玩,还约了孟焕之一起吃过饭…… 噢,孟焕之。路鋆心里没什么波澜的感叹了一声。 赵晋飞忽然意识到这个话题起地有些突兀,可看到路鋆不动声色,心想按他这脾气,估计那段飘在半空中的往事在他心上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路鋆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也确实没往心里去,因为他从出院的那天起,就对回忆牛肉丸这件事彻底失去兴趣了。 在上海停留的这几天,路鋆像个真正的旅人一样,走过上海的大街小巷。他忙着去新天地、徐家汇、武康大楼、衡山路,原来在上海生活的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哪一次用游客的眼光欣赏这座城市的美,就连以前陪孟焕之出来散步拍片,都没有这么用心的认真端详过。 他忙着欣赏这座城市,忙着和赵晋飞三哥吃饭叙旧,时间就过得格外的快。 在上海停留最后一天,路鋆走在汾阳路上,刚刚走到音乐学院门口,他接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自从回到上海,他就一直都在用原先上海的号码。听到five for fighting熟悉的铃声在裤袋里响起来,路鋆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喂,你好。” 那头的人好像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接听,猝不及防地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路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陌生的139来电,心里隐约升起一股微妙的预感:“……喂?” 两头双双沉默了足足好几秒,路鋆的双脚扎在音乐学院的大门边,远处几栋矮楼里传出阵阵小提琴乐声。他根本走不了。 在漫长的僵持之后,他终于听到这个曾经多次在梦中出现的声音。 “你最近好吗?” 对方突兀地问了这样一句话,路鋆忽然觉得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像是漏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干瘪下来。 “我回来了。”不等路鋆回答,孟焕之又这样开口。 孟焕之其实很想问:明明每年生日,都会来网页上留言,为什么偏偏今年就没有?虽然知道这毫无意义,但当唯一的一根线也要断掉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探寻这一声问候背后的意义。他当然也不会坦白,其实隔段时间自己就会拨一下这个号码,但从来没有接通过,一次都没有,所以他才会在意外听到路鋆的声音的这一刻哽咽。 汾阳路上的法国梧桐早已经没有叶子了,这天的阳光却很好。 “我明天就回香港了。”路鋆淡淡地说。 二零四 孟焕之回来了。 这是路鋆离开上海前得知的最后一个消息,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应该是笑着听他讲述这段时间在美国的生活,还是应该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对他寒暄,说我过得不错,你呢? 但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曾经那种小心翼翼打开酱瓜瓶、小心翼翼才敢吻他的唇的感觉,已经变得很遥远了,远得有些难以回想。 当时没能捅破的纸窗,经年之后,就愈加丧失了当初的那种冲动。所以他们都只能再一次退回到墙的两边,甚至带着一些芥蒂。 孟焕之也一定懂这个道理,所以当听到路鋆隔天就要回香港,他把后面自己急于倾诉的话题全部都咽了回去。他不吭声,路鋆就只当他还如当年一样沉默寡言。两个人就像是许久未得联络的普通朋友那样,生分地聊了几句,然后匆匆挂断电话。 孟焕之原本想说的还有很多,他毕业了,回来了,在回程的飞机上睡得半梦半醒,想到想见的人,很奇怪脑袋中第一个出现的人竟是路鋆。这段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化作成千上万的照片和一肚子的感慨,真要说起来,大概能说上好几天几夜。他想像大学时候那样,找到那个人,然后只和他分享。 可原来这两年里一直拨不通的电话,只因为那个人不在上海。 如果要吻,当年在那个沙发上就应该把他抓牢,管他有没有偷吃最后一个五香肉轮,可那个时机他们都错过了。 他知道,既过不恋是路鋆一直信奉的信条。而对于有深度交往恐惧症的人来说,长情的人并不可爱,反而有点可怕。所以之后的那个夏天,孟焕之没有再像前两年一样,发来生日的祝福。他不是负气,而是懂得。 路鋆二零零九年的生日,是和办公室的同事一起过的。他还以为当天下班之后一起约去酒吧,只是出于社交礼仪,纯粹为了欢迎这周从新加坡过来的两名同事。结果到了才发现,原来是同组同事精心为他策划了生日派对。 这种挤在人群中的热闹,似乎好久没有感受到了。路鋆这晚第一次破戒,不顾医嘱喝了好多,然后醉得意识全无。第二天听唐灏说起,才知道自己平生第一次喝醉,结果在厕所吐得一塌糊涂。 但却很开心。 在香港的这三年,每天都过得很愉快。尽管有时候被堆积如山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但熬过之后就全部变成军功章。连着两年年终评估,美国人老板不仅给他了最高分,还赞他说:“Mandy的眼光从没有错过,you are born to do PR。 ”他脸上笑,心里却想还真要谢谢这一行,让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能写稿能策划能沟通的全能选手。 拿到了年奖就跟唐灏出去吃喝玩乐,趁着假期一起到澳门玩了一圈,唐灏在赌场的大巴车上结识了一个五颗星级别的香港仔,路鋆却不走运,赌大小输掉了自己两倍数的奖金。 就算好人也不可能一生好彩,何况自己?路鋆笑。 这年十月,天气刚好,路鋆眯着眼睛,坐在中环街角花园的板凳上晒太阳。 遮打道和毕打街一带永远人头攒动,上班族个个面色凝重,竞相奔走的步速即便是午休时刻也毫不懈怠。他忽然想起四五年前,自己顶着阴霾的天色第一天实习报道的样子,即便表情坦然,可心里却很局促。那天南京西路上的人流,就如同现在眼前的一样,流动不止。 职场第四年,终于开始明白,人有时候戴着面具只是因为没有选择,而生计大事永远大于天,什么理想,什么自我价值,很多人连谈的资格都没有。想活得轻松又活得满足,谈何容易。 唐灏带着双份的三明治和鱼蛋在路鋆身边坐下来,吸着从隔壁街茶餐厅买来的冰镇奶茶,大叹好爽。他们偶尔会这样打发午餐,三明治,鱼蛋,外加唐灏附赠的真情聊天时间。 “老鬼上午让你去他办公室讲了什么?”唐灏穿着亮色的牛仔裤,双腿毫不顾忌大喇喇地岔开着,咬了一口三明治,“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老鬼说的就是他们这个条线的美国老板,路鋆拧开乌龙茶来喝,“成都办公室去年刚刚开始运作,NILTON年末会完成一个新的投资计划,就在成都。那边NILTON的组缺一个有项目经验的人。” “成都吗?有吃有喝,日子悠闲,不错啊。”唐灏事不关己似的评价着。 “我问老鬼,有没有听过中文里的一句俗话,叫少不入川?” 唐灏咬着吸管,笑得一脸无邪,“干嘛,舍不得我啊?没关系,大不了跟你一起去啊。你现在酒量那么差,没有酒精夜生活的香港太无趣了。感动吗?嘿嘿,一点点就够了。”他也已经在这里待得够久了。唐灏吸光塑料杯里的最后一滴奶茶,然后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其实,我还蛮想回上海的。” 路鋆把手里的三明治吃光了,说:“我也是这么跟老鬼说的。” “什么?”唐灏一脸受惊地转头过来。 “这里的房价好贵,再这么待下去,我去年在澳门输掉的钱真的再也别想赚回来了。” 听他这样开玩笑,唐灏撇撇嘴,“说得好像上海有多便宜似的,要不要算一算你几年的积蓄,能在中环以内买几个平?打赌一个卫生间都不到。” 路鋆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表,下午一点四十分。刚想起身,迎面过来一个游客装扮的旅人,用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向他问路。他不止一次被误认为是本地人。 给人指了路,两人又慢悠悠一路走回公司。 路鋆走在前面,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况且,我当初可是答应了Mandy过来做一两年而已,现在第三年都快过完了,再不走,她就要来赶我了。” “少来,你要是真的想留下来,她挺你还来不及,你要是不想,留也留不住。” 两个月后,路鋆抱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和香港办公室的同事告别。 少不入川,老鬼不懂,Mandy却懂。 女上司在生完第一胎之后,身材恢复地和以前一样棒。重新投入工作之际,她当然希望路鋆能在自己手下一直做下去,毕竟,工作上找一个想法相似的聪明拍档太难了,但也正因为是聪明人,所以有些话才不用多说——少不入川,只因为他有更想去的地方,有更想要实现的梦。她不问他为何如此坚决,说走就走,对自己在这里的成绩毫不留恋,只因人在不同阶段,内心所追求的东西不同罢了。 Mandy问他来香港三年,没后悔吧?路鋆笑,“来香港给你做三年助理,调回上海坐你当年的位置,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年末,路鋆开始寄运行李,结清房租和其他费用。离开的时候,他想大概不会再有哪里会像香港一样,房租贵得寸土寸金,网费却又便宜到不可思议。大概他还会想念这里的煲仔饭,冻奶茶和鱼蛋吧。 临走前,他到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剪了头。三年间,自己的发型全靠同一个发型师打理,他第一次跟唐灏去,对方就说他发质偏软,理成短平头不好看,反而是半长不长的造型用发胶抓一下才更衬他。其实,他也只有在大学期间,理过唯一一次平头而已。 那天店里很巧地在放某个歌手的新歌,路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five for fighting的《Tuesday》。 回到上海的那天,唐灏那头才送他走,赵晋飞这边就亲自来接他。平时在公司好歹也是个能拍板做决定的人,见了十几年的老朋友就像换了魂,笑得一脸欠揍。 路鋆从机场出来,用香港的号码给他打电话,问:“你车停在哪儿呢?” “我停在下面车库啊,不是给你另一个号码发短信了么,没收到?” “那个卡找不到了,废了。”路鋆拖着行李,“我现在下来。” 晚饭赵晋飞特意找了一家以前常去的本帮菜馆,吃完之后又去老地方坐了一会儿。路鋆现在酒量不行,烟倒是一点都没少抽。两人要了两杯没什么度数的鸡尾酒饮料,喝完了就站在酒吧外面的露台上瞎聊。 虽然以前每次出差回来都找赵晋飞出来,但行程总是匆匆忙忙,来不及像这样静下心来认真对话。 路鋆咬着烟,听他讲现在遇上的种种烦心事,思绪就跟着赵晋飞一起,飞到很久之前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赵晋飞话唠,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两人一说说到半夜。 第二天,路鋆去营业厅重新办了一个手机号码,顺便回上海办公室报到。 几年间,这里有新人进来,有旧人离开,还有许多是他原本就熟悉的面孔。虽然人事调动上的手续还没有完全办好,但新办公室却已经为他整理出来了。房间还是三年前Mandy坐的那间,但摆设已经调整过,门口的名牌上如今写着他的名字。 路鋆领取了印有自己名字的门卡和办公用具,人事部通知他两周之后可以正式复职,准确来说,是升了一级。要不是之后有个现场活动需要他来做,路鋆真想请个大假,好好再休息一段时间。 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回到上海。人还是这个人,但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叁】 三零一 回上海办公室的第一个月,就没有一点清闲。 所有NILTON的案子和媒体活动正式由路鋆全权接手,除此之外,他还要兼顾到其他几个客户的项目。其中,和某家高端品牌超市是第一次合作,对方为了庆祝在上海的第十家门店开业,一个月后会在旗舰店策划一个特别的美食生活摄影展览。 这也是路鋆回上海之后第一个接手的案子。为了这个活动,公司两个team的同事一起合作,从最初的活动策划、线上营销、挑选KOL(意见领袖)到实地考察,所有人兢兢业业,每天早上几乎都会坐在一起开早会,讨论细节,交换意见。 周一早上九点半,路鋆照旧准时到办公室。十点半开会,他特地叮嘱,把组里的实习生也一起叫上,让他们多参与,一来集思广益,二来对实习生更快融入也有好处。 早在路鋆回来之前,几个实习生就从饭桌上听来了八卦,听说这次从香港调回来的男经理如何聪明,又是如何的极具创意,四年里做过多少次活动,成绩斐然……这样的人想必一定是雷厉风行,自视甚高。可等到见了真人,这才目瞪口呆:虽说路鋆工作上追求完美,甚至有点吹毛求疵,可平时谈笑间却很亲和,开起玩笑和普通年轻人无异。对实习生一向一视同仁,没有半点轻视,力所能及的小事从不差遣别人,就连麻烦别人顺带帮忙打印都不会忘记说一句谢谢。 这些,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但工作的这四年里,是无数像Mandy这样的前辈教会他:做好公关不单要敢想敢做,更要顾及好每一个细节,因为公关不仅要会做做包装,面子和里子都要做得干净、漂亮。 而离开上海的这三年,关于他的传言到现在还没有被人忘记:人极其聪明不说,那样的才华和用心更是别无仅有。而香港回来之后,更像是脱胎换骨,旧同事在私下悄悄评论说,他还真像是Mandy带出来的人,做事风格一模一样,能做好的每一件事都不偷懒,苛刻背后,其实是对这份职业的尊敬与热爱。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是路鋆比Mandy亲切得多,连实习生都不怕他,开会的时候有话就说,不怕说错。 早会上,大家针对已经做好的活动策划案又提了一些建议,理顺了这一周的工作计划。下午,路鋆带着方案,和另一名同事一起到客户那里赴约。除了把活动的方案交给对方负责人以外,今天还要亲自看一下活动的场地情况。 来接待他们的人是一张陌生面孔,并非之前同路鋆邮件沟通的那位经理。 陌生的年轻男人主动和路鋆握了手,双手递过了自己的名片,又诚恳地打招呼解释说:“不好意思啊,我们经理手上临时有一点事要处理,他马上就到。我是这次活动的助理,我姓余。方便的话,不如我先带两位去楼下看一下场地,可以吗?” “你好,路鋆。”路鋆接过对方的名片,又递上了自己的。将纸片收进名片夹的时候,瞄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余洋,市场部助理。 这家公司经营着近两万多种商品,其中八成为国外进口商品,以肉制品、奶制品、巧克力糖果和有机蔬菜为特色,可以说是上海数一数二的专业经营进口食品以及日用品的超市。而这间旗舰店的占地面积确实大,冷冻品区和厨房用具区之间有一块相当宽裕的空间,可以用来设计展台、陈列作品。 对方的小助理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讲解:“这两个区比较大,周围的货架摆设也比较理想,到时候展台摆在这里的话,空间上可以说是绰绰有余的。” 路鋆琢磨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还有其他选择吗?” “啊?”对方看起来有点惊讶。 “我是说,这里虽然空间大,但用来搭展台,未必理想,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年轻的助理歪了歪头,不明所以地落了笑,眼睛弯弯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天真。路鋆猜他大概也是没入职多久的新人一个,于是抱着手等他的回应。 “……要说其他的选择,其实也是有的,两位请这边走,”那人手上拿着材料,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前面领路,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忘回头看看路鋆他们的反应,“前面是进口糖果区,然后右手边就是有机蔬菜和奶制品的冷柜,再走到底就是出入口,那里也有一片区域比较空,只是面积没有刚才的大,我们马上就会经过。” 这一片区域其实是出入口的必经之地,从可用面积上来看,确实不如先前,但胜在位置好,一头的顶端是出口和入口,另外一面连接几条主要过道,能够赢得更多人流量和关注。 “……其实,这里的位置真的很好,够醒目。周边的几个区域贩卖的都是蔬菜、糖果等食品,跟这次美食生活的主题其实很契合,展台和作品放在这里,应该会更有看头,”小助理的讲解还在继续,“只是空间不如刚才那里宽敞,如果真的要在这里做一个方形展台的话,我们担心到时候会堵塞通道。” 这个新设想,对方经理根本没有提过。在之前沟通的邮件中,对方已经明确决定展台要搭建在厨房用具区附近的区域,所以他们今天才特地过来了解一下场地情况。 路鋆笑了,问:“如果真的要在这里做,那堵塞通道的问题,要怎么解决呢?” 年轻的助理被这样发问,略显窘迫,半开玩笑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其实,我之前也想过,可不可以做不一样的展台……因为我们之前的每一次活动,不管是产品销售还是别的,展台一般都默认搭成方形,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固有的思维模式。但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做成圆形呢?每一个消费者都可以绕着展台慢慢欣赏,两边的货架其实也可以灵活调整一下,腾出空间之余,或许也能减轻一些出入口的人群压力。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可能有点不太实际了。” “没什么不实际的,”路鋆认可道:“冷冻区和厨房用具那一块,气氛比较压抑,位置又太靠里面,不适合搭建展台,这里比较好。” 等到对方经理过来之后,路鋆把活动的策划方案和场地的问题和对方一一说明。方案通过,场地也成功换到了更靠近出入口的区域。 临走的时候,小助理特地送他们下楼到大堂打车,路鋆上车前笑说:“那我们就活动上见了。” 大概是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认真的考虑,最后还被采纳了,年轻的助理也笑着。 “嗯,到时候见。” 有想法又肯努力的年轻人,不愁遇不到伯乐。 在这之前余洋没想过跳槽,更没想从市场转行去做公关,但之后的种种机缘巧合,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活动前的这一个月,通过网络互动的营销方式,征集了许多摄影专题,其中有专业美食评论家的作品,也有普通市民对自己精彩生活的点滴记录。在这些照片中,最后将评选出最美的一百张,在这家旗舰店超市的中央展台展出。而活动当天,除了摄影展览之外,还邀请到了著名美食评论家和养生专家来做品味美食以及健康生活的专题,到场的电视和平媒也为数不少,活动当天还有两场对于KOL(意见领袖)的专题访问。 当天一早,路鋆和组里的同事当场,就先和客户方的负责人沟通活动安排。他看到那个叫余洋的助理在展台附近忙得不亦乐乎,仔细得就连周围一圈花盆之间的间距都反复地看。 下午五点,最后的采访环节顺利结束。一部分同事和客户方的工作人员要留下来清场,路鋆刚准备要走,就看到有同事提着一个黑包赶上来。 “这是哪个记者的?”他接过东西来看,摄影包里躺着一支长镜头,应该是媒体留下来的,幸好器材上贴着有杂志社的标签。 “是壹周的。今天的媒体签到表呢?拿出来找一下。我记得他们今天过来的摄影姓王,打电话让他们的人回来取。” “好的。” “要是来不及,就把东西留客户这儿,到时候让媒体直接找他们的人要。”路鋆看到余洋还在展台那儿收拾,就跟身边的同事交代,“可以给他们助理,姓余,就展台后面的那个。” 路鋆没搞明白最后这支镜头怎么还是阴差阳错地被同事带回了自己公司,更不明白为什么几天后来公司取镜头的人,竟然不是壹周那个姓王的摄影,而是孟焕之。 这天中午,路鋆刚刚和同事在公司附近吃过饭。当电梯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背景正在和前台交涉。那人不知道捡到镜头的是谁,所以就报了路鋆的名字。 “路经理现在不在,要不您在旁边等一下?” “什么事?”话自然而然就问出口了。 “哦路经理,壹周的记者找你,说是来拿上次活动忘记的器材。” 然后,他看到孟焕之淡淡地转过头来,这个动作像是被放慢了十几倍。 原来他还是理着和以前一样的发型,简单直接的平头,和所有搞摄影的人一样,穿得自然随性。他还是不怎么爱笑,就算是这样故人重逢的场景,也依旧是板着脸,看不出什么喜怒。 反而是路鋆先笑了,就像对待每一位访客一样彬彬有礼,“你好,来拿镜头是吗?东西在我同事那里,稍等啊。” 然后,他看到孟焕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更难看了。 三零二 路鋆笑脸盈盈,将突然出现在自己公司的孟焕之带到会客室,亲自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 “你稍等一下,已经叫人去拿了。” 孟焕之黑着脸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水握在手里,以不会打翻的程度捏着软软的一次性纸杯。一边捏,一边偷偷打量眼前的这个人:窄版的深色休闲衬衫穿在他身上很精神,合身的裤子几乎包着腿;不论是特意打理过的发型,还是脚上的尖头牛角皮鞋,都很符合公关这一行的审美标准。路鋆的身材和轮廓在印象中已然有些模糊,现在看起来,似乎比记忆中还要修长些。 看得出来,他应该过得不错,工作中如此精神焕发,生活里应该也是积极健康,神采奕奕吧。孟焕之也确实没有猜错,路鋆现在确实过得很好。五天工作,两天休闲,每周都有固定的运动时间,游泳或是做有氧运动,周末也还是会约上三两朋友适当小酌两杯。 看对方一直沉默,路鋆语气轻快地开口:“对了,怎么是你过来?你在壹周工作?” “不是,那个摄影是我朋友。这两天有活,出差了,让我帮忙跑一趟。” “原来是这样,真巧啊。”路鋆笑着回应。 这是孟焕之今天的第一句话,不论是说话的语调,还是说话时的神情,都和以前一模一样。这种熟稔,一下子让路鋆有种穿越时光的错觉。他想,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一点都没有长进,什么时候都这样板着脸,说话也没个长句,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听不出语调地往外蹦。这样的场合,好歹也对别人笑一笑啊,哪怕是假客气一下也好呢? 小小的一间会客室,一时间又没了声音。孟焕之拿起水喝了一口,温的,和自己早上用来过药的水差不多温度。 都说初春时节的天气忽冷忽热,最容易感冒,还真的是。他一个星期前就有些轻微伤风,没留意,结果到现在还没好。 明明没说什么话,却觉得口渴。孟焕之微微吸了吸不通畅的鼻子,又喝起水来。喝光之后,他看到路鋆站在会客室的窗边,开了半扇,问他:“还要吗,水?” “好啊,谢谢。”于是,他好像也变得客气起来了。 他其实想说,他只是有点伤风而已,不是鼻过敏,他的过敏已经好了。但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一张口只能先问自己最关心的,“什么时候回来的?” 路鋆两手插着口袋,随意地靠在会客室的墙边思考,“上个月回来的,刚刚一个月吧?哦,一个月多了。”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路鋆从同事手里接过那个摄影包,说了声谢谢后,放到桌前,“应该就是这个了,你看一下吧。” 孟焕之没有打开,只是顺势背到肩上,然后站起来。 “那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不陪了,我后面还有个会。”路鋆话说得着急,脸上却带上笑,语气温和,说完还不忘叮嘱身边的同事,“帮我送孟先生出去。” 然后孟焕之就这么走了。 回到办公室的那一刻,路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年前他回香港前,在音乐学院门口接到孟焕之的电话,险些挪不开脚步;一年后的今天,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好的心情,除了电梯打开那一秒心里的那一声咯噔,其余时间全程陪笑,轻松无比。 人毕竟是会成长的。 当晚,路鋆拿着两张客户赠送的电影票,在川流不息的南京西路街头等赵晋飞。 做IMAX项目的好处就是,偶尔会有这样的免费电影看,如果不是这部刚刚上映不久的《2012》让赵晋飞期待了很久,外加他一副抱大腿要死要活地说女朋友不在身边的男人有多寂寞,路鋆绝不会想到跟他来看电影。 知道他一如既往爱迟到,路鋆跟他讲电影七点五十开始。 八点,赵晋飞停了车,嬉皮笑脸地出现,“……出来晚了,快进去吧,现在肯定还在放广告!” 路鋆瞥他一眼,“还有五分钟才进场,我去买水。” 赵晋飞低头看看电影票,时间:八点十五分,“……我操,要是收到超速罚单你给我付吗?”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单独出来看过电影。或许看电影本身就不是两个关系纯洁的哥们儿之间应该干的事,这就像两个硬汉相约一起公园野餐一样诡异,但他和赵晋飞却来了。路鋆在内心说服自己,这其实没什么,这就像以前他和孟焕之看电影一样……一样纯洁。如果赵晋飞能听到路鋆此时的内心声音,他一定会一脸惊恐地扭过头,然后阴阳怪气地问:你是想把你和孟焕之的关系总结为纯洁的友情吗?帮帮忙噢侬!? 这部鸿篇巨制的电影讲述了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人们凭借着互爱以及对生命的尊重逃过浩劫的故事。火山爆发、强烈地震、海啸、洛城沦陷……比情节本身更具灾难性的,是跟赵晋飞出来看电影这件事本身。 他虽然不会像无知少女那样在观影过程中不停发问,但他以每二十分钟就要变换一下坐姿的频率,严重干扰着路鋆的观影体验。160分钟的电影看到后来,路鋆都仿佛受到了他的感染,只觉得心浮气躁,腰酸背疼。 看完电影,两人开车到黄河路吃宵夜。蟹粉鲜肉汤包配鸭血粉丝汤,汤汤水水,一口下肚心都烫成热的。 赵晋飞边吃边用手机看影评,看到有趣的吐槽还会念出来,那架势仿佛他们刚才看的不是灾难片,而是喜剧片。 而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究竟会不会来?赵晋飞一口一个汤包,“再过两年,等到真的2012,不就真相大白了。其实,哪来什么世界末日?如果真的有……” “怎样?”路鋆坐在他对面一勺一勺地舀着汤喝,“趁着世界灭亡之前,做点什么吧。” 他以为赵晋飞会和以前一样,豪情壮志地说出类似与走路去北京去见伍嘉文,然后两个人一起干点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可结果赵晋飞想了想,只说:“不知道,估计会坐在我家阳台的藤椅上,等死吧。”充满无奈。 人真能如同凯鲁亚克所说的那样,永远年轻、永远热烈盈眶么?——他越来越不相信,心不会死、不能死,但你却无法阻止它垂垂老去。 路鋆吸完碗里的最后一根粉丝,然后平平淡淡地对赵晋飞说:“今天我碰到孟焕之了。”类似孟焕之的那种没有起伏的音调。 “哦,是吗?”赵晋飞还在吃汤包,眼皮都不抬一下,反应比路鋆还要平静,“比我想象的晚多了。” “……你什么意思?” 赵晋飞无视路鋆的疑惑,撑在桌上的一手撑着腮,“你们在哪里碰面的?” 路鋆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了今天重遇孟焕之的前因后果,然后执着地提问:“所以,什么叫比你想象的晚多了?”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啊,他现在提出要跟你在一起,你会不会考虑一下?”继续文不答题。 路鋆憋了一口笑,差点没呛到自己,“你爱情剧看多了吗?”他是真的被赵晋飞这个天马行空的问题逗乐了,“分手了的主角在几年之后狭路相逢,然后就热泪盈眶地拥抱到一起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还爱着你?”况且,当年他和孟焕之之间连开始都不曾有过。 “所以,对你来说是完完全全的没戏咯?”赵晋飞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划出两条反向相交的线条。 路鋆理所当然地嗯了一下,为了增强说服力,还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当然啊。” 赵晋飞终于吃完,放下筷子之际,又抽纸擦了擦嘴,“那我就放心了。他啊,之前找过我,就在你刚回来没多久的时候。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毕竟这么久没有联系了,我连他是什么时候从纽约毕业回来的都不知道。” 主动联络并不相熟的朋友,对孟焕之来说真的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按照常理来说,他之前和路鋆同进同出如此频繁,作为路鋆最铁的朋友,赵晋飞和孟焕之玩在一起的次数也不少,怎么说都能算个还不错的朋友。但路鋆知道,在孟焕之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是被划在不同层级里的。他身边的人并不多,看似对每个人都差不多,但事实上,放谁在什么位置,他自己心里很明白。路鋆不确定当初的自己有没有被划进离孟焕之最近的那一层里,但他能确定赵晋飞一定还离得很远。所以,让孟焕之破天荒联系赵晋飞,一定是事出有因…… “他问我要你的号码。”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你跟他讲的?”路鋆面露不快。 “神经病哦我,没事拿这个去撩拨他?”赵晋飞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又抽了一根给路鋆,“我不知道他哪里打听到你回来的消息,说不准哪天路上撞到过你也说不定……反正他当时电话里只说他有事找你,那我还能说什么,就给他咯。” “我操……”路鋆扶住额头,心里一阵烦躁,赵晋飞你还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啊? “操屁啊?反正你刚才说了,你们是彻底玩完,有没有号码还不都一样。” “……” 是啊,还不都一样?路鋆咬着烟想,反正……那瓶酱瓜估计早就发霉腐坏了吧。 他只是隐隐感觉到一些不安,至于这种不安究竟来自于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 两个人话说到这儿,谁都没有再继续下去。叫来老板买单,坐着抽完烟,然后一前一后离开宵夜铺子。 三零三 这个春天真是诸事不顺。路鋆刚买好车,就碰上车牌竞拍价格疯涨;刚接到两个新客户,手下的人一个跳槽一个嫁人,甩手不干;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说因为一部电影热了起来,结果所谓的末日还没到,他却见鬼似的撞见了好几年没见的孟焕之——虽然喝醉了的赵晋飞摆摆手,皱着眉头反对:“这件事根本不能算,好不好?” 明明不是周末,酒吧居然满座。 他们四个男人一字排开地坐在吧台上,这种场面可不多见,就连熟悉的酒保小哥都开玩笑说,能聚到一起好难得。 从加拿大毕业回来的筷子好像又瘦了,他回来了,女朋友却留在了加拿大。路鋆在今天赴约之前还问赵晋飞,不是说他们早就分手了吗?现在再演苦大仇深,是什么情况?赵晋飞耸肩,分手分了两年呗,这次是真的没戏。 三哥自从前一任女友离开,就真的仿佛看破红尘,无欲无求。路鋆把第二杯酒推到三哥面前,开玩笑地问:“要是你哪天有了别的想法,我来给你做媒啊。” 赵晋飞笑得前俯后仰,“算了吧,求你放过三哥。” 筷子坐在做旁边,还若有所思,用着过来人的口气教导赵晋飞:“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肯跟你一吊吊几年的姑娘,就快娶了吧。要我说,你早该把小伍给收了,你不下手,别人就该下手了。”他说的是自己的心事,女朋友在加拿大遇上了新的追求者,几番衡量之后,高富帅和绿卡完胜那几年的青春岁月。 赵晋飞微微笑,“是啊,早他妈该收了……” 路鋆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劲,还没开口,赵晋飞就主动招了:“我跟小伍分手了。” “什么?什么时候!?”三哥和筷子此刻的表情无比一致,齐刷刷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赵晋飞倒是平静的有点反常,“就这个礼拜,她刚好出差到上海,前天走的,走前我跟她在打浦桥那儿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分手了。” 他们的分手过程就像赵晋飞现在的脸一样,平静、自然、顺理成章。 打浦桥那里有家川菜馆子,伍嘉文特别喜欢,赵晋飞原本不怎么爱吃辣,但每次都陪着她去,后来老板都认识他们了,每次去吃都给他们打八折。 前天,他们也就像往常一样,拉着手去吃饭,买完单之后又拉着手出来,然后散步去停车场的路上,伍嘉文忽然说,“赵晋飞,咱们分手吧。” 他想了三秒钟,说,好。真的只有三秒钟而已。 然后赵晋飞开车,送她回酒店。 伍嘉文下车之前,还特别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声谢谢,而他自己也特别自然的笑着回应说:早点休息。紧接着,就是解开安全带时发出的“咔哒”一声,然后车门开了又关,伴着越来越远的高跟鞋声音。 赵晋飞在黑夜里开了很久,上海的夜太亮了,哪里都是灯,他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 车里的电台放着一首老歌: 「没有承诺,却被你抓得更紧;没有了你,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我付出一生的时间,想要忘记你,但是回忆,回忆,回忆,从我心里跳出来拥抱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路鋆先后见过赵晋飞跟那么多女人在一起、分手、又在一起,还从来没有哪次见他这样。他这次平静的诡异,一时间让三哥和筷子都不知要如何安慰。 说起来,大概是早有预感的。他们都知道,他们不是在谈两个人的恋爱,爱情在他们的身上被赋予了许多附加的意义。他觉得开心,因为他知道小伍也在忍,小伍也在等,他们谁都舍不得。可是,总有人要先开口。有时候人“怒其不争”,只是因为没办法设身处地而已。 赵晋飞记得以前自己好几次为分手痛不欲生,路鋆都会用什么三段式理论宽慰自己。但原来人真的难过,是痛地流不出眼泪,是你站在巨大的现实面前,动都动不了。 “所有事物的发展都要经历三个阶段:发展的起点、对立面的显现和对立面的统一。”——大哲学家的理论也不是哪里都能适用,别说正、反、合了,有的人,三分之一还没走完,就死在半路上了。 所以,这个春天还真是应了那句“诸事不顺”。 赵晋飞喝醉了,路鋆开着他的车送他回家,就听到坐在副座上的这家伙嘿嘿地傻笑了两声,然后说:“流年不利,我算过了……不要随便谈恋爱,不然就跟我一样,死无葬身之地……嗝。” 第二天,路鋆忍着昨天没有休息好导致的头疼工作了一上午。中途去了一趟茶水间的间隙错过了一个电话,他看着陌生的11位来电,心里第一个蹦出的念头居然是孟焕之,紧接着就是昨晚赵晋飞的话,一句流年不利叫他心有余悸。 「咦,原来是你啊?」 「你换电话了吗?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新号码的?」 又或者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路鋆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握着电话,他没意识到自己这个犹如石雕的奇怪动作究竟持续了多久。 最后,他还是带着迟疑回拨回去,听筒那一边很快就有人接了起来,有个陌生的声音,“喂?” “请问哪位找我?” 对方好像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您好啊,我是XX保险公司的,不知道能不能打扰您几分钟的时间?我们公司最近有一个……” 热情的对方话还没讲完,路鋆就挂断了电话。 回头想想,赵晋飞有时候说的话真的很对。当年还没毕业的时候,赵晋飞就无意预言过:你们之间线太多,难道不会勒死人吗?结果他真的险些被这种羁绊勒死。而昨天喝醉的赵晋飞又说,流年不利,诸事不顺,路鋆真害怕自己要是还像当年那样贪恋新鲜,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谁都知道,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总那么差,差到不能再差的时候,也就说明绝地反弹已经不远了。 这个夏天开始之前,办公室迎来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不请自来,另一个则是费尽周章。 路鋆带着两位新同事来到办公区域,向同组的同事们作介绍,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一季最黑暗最煎熬的日子终于迎来了终结。 那天,所有人都记住了那个穿着紫色t恤和牛仔裤,尤其开朗爱笑的叫唐灏,从香港办公室调回来,上海话却讲地很溜;而另一个穿地中规中矩,笑起来带点害羞的叫余洋,据说之前在客户那边做市场,碰巧近期客户那头人事变动频繁,他工作碰壁,于是顺理成章地被挖角过来。 他们俩一个天马行空,活脱脱是个创意家;一个踏实努力,是个细心勤奋的实干者,分到不同的项目下,一个策划活动,一个负责媒体。人事部今年留给路鋆的两个人头,一个都不浪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完美配置。 路鋆一直相信,所有的事,都是需要契机的。如果当年他没有答应Mandy,就不会认识唐灏;如果那次对方经理没有迟到,他也不会发现这个叫余洋的市场助理颇有点做公关的天赋。 但是,有的人做事,就是不懂要按牌理出牌,飘忽不定,莫名其妙。就比如,孟焕之。 路鋆曾以为他刻意问赵晋飞要了电话号码,就总会联络自己,但是孟焕之没有。等到路鋆完全把这件事忘掉的时候,孟焕之的短信却又姗姗来迟。 和早先设想过的开场白完全不同,孟焕之连一句寒暄都没有。他只是在某一个周五的晚上,唐突地问了这样一句话:「四川北路上有一家新开的麻辣烫,牛肉丸好赞,你过来吗?」 当时路鋆刚刚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办公大楼,低头看着手机上的这一行字,呆呆地站在公司大门口。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就如同孟焕之这个人一样,幽幽地悬浮在半空中。 路鋆猜不到十几个字背后的重量,他心里苦笑:孟焕之我跟你很熟吗?但他确实想念那个味道了。曾经百吃不厌的包心牛肉丸和魔芋丝结,他在香港找了三年,就为了这个同样的味道。 当时,他回到上海才几天,孟焕之就偶然在二号线上撞见过他。他们之间只有两个车厢的距离,孟焕之远远的就看到路鋆站在靠近车门的位置,低头看手机。他看着路鋆下车,然后才想起打他的电话,结果那个号码仍旧拨不通,孟焕之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第三天,他打电话给赵晋飞,得知了他确实已经回来的消息。 孟焕之心想,如果缘分真能像当初在母校大礼堂的重遇那么巧合,他们一定还有机会,那个大家所谓的对的timing,大概真的会到。所以他握着路鋆的新号码,一等再等。 他每天坐二号线都会进同一节车厢,可是之后的两个多星期,他再也没有撞见过路鋆。 原来,即便身在同一座城市,遇不到就是遇不到,如果不是自己借口跑去他公司,就遇不到。 然而,孟焕之却不甘心。 三零四 好久没来虹口,这里的路都快记不得。车子开过中山北路的时候刚好经过自己的母校,路鋆匆匆瞥了一眼:除了大门完好无损,正对门口的一号楼已经拆得一片狼藉。也对,之前听赵晋飞提过,学校的老教学楼正在重修,除了高三学生,其他年级的学生已经全部搬迁到了临时校区。 四川北路又长又绕,中学时代明明常来,现在却踩着五十码的油门小心翼翼地找路。路鋆饿得饥肠辘辘,开到鲁迅公园一带,终于忍不了,给孟焕之打了一通电话。 “我到四川北路了,你说的地方是靠近多伦路的那一头,还是在虹口足球场那边?” “就在足球场这里,你知道那家立波吗?”孟焕之问。 “啊?”路鋆愣了一下,熄火停在足球场旁边的停车场,锁上车问:“立波啤酒……那家?” “对,”这勉强也算共同回忆,孟焕之猜他一定知道,“我在立波门口。” 那是一间很小的酒吧,根本没有什么好酒,很少有人记得它的名字,只因为那里卖的最多的就是立波啤酒,大家就都叫它立波。因为离学校近,高中时男生们偶尔会偷偷溜出学校,到这里来看球,叫上一打立波,买得多还有赠。路鋆和赵晋飞从那时起就是酒鬼,当然也来过几次,只不过看球是假,借机放纵是真。 路鋆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就看到孟焕之站在街对面。 那间酒吧似乎改头换面了,远远地望过去,重新装潢地还挺精致,门口还放着手写的餐牌和酒单。 “换老板了,现在肯定没有立波卖了。”在约好的地方碰面后,孟焕之这样开场。 “现在也没人喝立波了吧。” 虽然那首广告歌曾经唤起很多人的回忆:「上海是我长大成人的所在,带着我所有的情怀。第一次干杯,头一回恋爱,在永远的纯真年代。」 孟焕之两手插着口袋,走在路鋆左边,低低哼了两句歌词,“我在上海,立波也在。”然后自己笑了。 路鋆偷偷看了他一眼,还真的咧着嘴,笑容里还带点唏嘘。想起他以前是学校足球队的守门员,会经常过来这里看球也不奇怪。 来的路上还怕见了尴尬,可想到赵晋飞那天冲他比划的手势,心想自己还真是矫情,那点没头没尾的陈年旧事,有什么可提。吃顿宵夜罢了,还能怎样,何必左思右想不爽气。而眼下两人并排着走,肩膀和肩膀之间隔着一小段安全的距离,因为看不到彼此的脸,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轻松说话,丝毫不觉得尴尬。 孟焕之说的麻辣烫店就开在距离立波不远的弄堂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生意却很好,晚上八点多还是人头攒动,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 两人进去的时候,凑巧有一桌客人吃完。路鋆站在里面,隔着人想跟还在等号的孟焕之说他坐在里面,孟焕之却像是会读心,抬头就看到路鋆用手指指里面,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孟焕之进来的时候,路鋆听到他的电话在响。他走得有点快,放下手里的碗,又从隔壁桌借了一瓶醋,然后坐下来摸手机。他换了新手机铃声,听起来有点熟悉。 One year like any old other year, In a week like any week, Monday lying down, half asleep, People doing what people do, Loving, working, and getting through, No portraits on the walls of Seventh Avenue 路鋆跟着旋律哼了哼,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伸手从筷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孟焕之却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把一双擦过的塑料筷递了过来。他歪着头夹着电话,有点吃力的样子,等路鋆接过筷子之后,他又抽了一双给自己,一样重新擦过,和以前一样。 电话里他好像在说工作上的事,听得出来他还在做摄影,或许在杂志社供职,又或许做了专职的摄影师。路鋆心里虽然好奇,但等孟焕之挂掉电话,他却只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铃声蛮好听的。” 孟焕之脱了外套,然后开始捞碗里的东西吃,“新歌你没听吗,《Tuesday》。” 路鋆咬开一个牛肉丸,被里面溅出来的热汤烫痛了口腔,他突然想起,原来这歌就是自己离开香港前,在理发店听到的那一首。 five for fighting,原来他还在听。 嘴里被烫,导致手上的动作一时间全停下了,嘶嘶地抽了两口气,甚至有点狼狈。可是很奇怪的是,口腔中灼热的痛感如此强烈,路鋆却抽着气笑了。 笑意还没完全收住,抬头看到穿着一件单衫的孟焕之坐在对面,居然不问缘由的也跟着一起笑出来。那个笑容很浅很轻,但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路鋆也不问他笑什么,两个人只是继续各自吃东西。觉得不够味,就继续往碗里加料。 路鋆加完醋,举着瓶用眼神问对方还要不要,孟焕之握着筷子的右手微微抬起来,示意不用,可他嘴角还弯着,傻傻的不知道在乐什么。 这种简单和轻松,相比他们第一次在办公室时相见的诡异对峙,简直天差地别。或许是因为今天孟焕之的开场白选得好,又或者,这才是他们之间最自然的相处模式。 吃完东西,孟焕之说要去刚才电话里的朋友那儿拿东西,路鋆自然而然接话,“你朋友住哪里?我可以开车带你过去。” 两个人站在即将告别的路口等灯,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孟焕之快他半个身位走在前面,淡淡地说:“很近,走走就到。” 路鋆愣了一下,可很快又明白了孟焕之的意思。那就再走一下,应该也不会怎样吧,就当饭后散步了。不是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吗?所以,当孟焕之递给他烟的时候,路鋆也就很顺手地接了过来。等到一个打火机擦亮了两支烟,他才在腾起来的烟雾里感到一丝困惑。 孟焕之大概是注意到身边的目光,所以吐了烟圈说,“啊,难得才抽一根。” 路鋆没有记错,孟焕之以前不会抽烟,喝酒也不多,顶多就是被叫出去一起玩的时候,才会喝一点。在他的印象中,孟焕之一直都是自制力强大的边缘人,这种人通常很顽固,很难改变。 “我到了美国,学会抽烟之后,再也没有过敏过,很神奇吧。” 难怪,刚才一顿麻辣烫吃得安稳无事,要是换做几年前,早就遍桌纸巾了。 孟焕之继续说:“原来尼古丁有脱敏效用。”话里藏着玩笑意。 “烟酒上瘾。”虽然知道在这一点上自己没有资格劝人,但路鋆还是语重心长地这么说着。顺势又瞥孟焕之一眼,他连抽烟都很静,一点乖戾之气都没有,吞云吐雾间,吝啬地不肯花多一份力气。 孟焕之又露了笑,说:“不会,偶尔觉得闷了才抽。” 大概是被今天大方馈赠笑容的孟焕之感染了,路鋆想也没想,只管顺着他的话茬和他开玩笑:“原来你觉得闷?那真是对不住了。” 话说出口才觉有点过了头,可惜却收不回来,可孟焕之听了却觉得心里受用。 “你知道这根不同,不就行了。”这根烟,是用来留你的。 就为了留我多走这几步路吗?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心里不禁还是咯噔一下,因为他一向都以为孟焕之只会投直球。 以往,只要是孟焕之想明白了的事,就会一心一意地去做,没有半点妥协,哪怕横冲直撞,也到达到目的地,旅行拍片、留学深造、待人处事,一向如此。就算是对待朋友,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划好了层级,从不犯规。所以他可以和任何的圈子相交在一起,但始终不会走到中心去,他只是站在外面凑一个分子,最多也只是看到热闹的时候跟着笑一下。该走开的时候,他还是会走开,什么都不留下。 知道他一向投直球,直来直往,不会转弯,所以没有余地。 可是,刚才的那一个,明明就不是直球,而是看似像直球,实则会变慢、会下坠的曲球。 “看来,这一趟美国去的,值回票价。” 他其实想问,在看似一模一样的外表下面,孟焕之你究竟改变了多少? “学费当然不能白交,至于回来能做到什么地步,还真说不准,”孟焕之却装作没听懂,丢了烟头说:“什么时候要来看看吗,新的工作室。” 孟焕之回国之后,找到了小黑,一起开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这个听起来简单的梦想,他花了这么几年去认真实现。但他知道,最理想的生活应该还不仅是如此。为了不让尚且缺失的东西变成难以弥补的遗憾,直球曲球亦或是擦边球,他都得投投看。 三零五 五月申城倒春寒,连续几天降温,逼得人把单衫外套重新翻出衣柜。人人都说气候好的城市四季如春,只有上海反其道而行,春如四季。 赵晋飞的心情也像是冷空气来袭,持续低温,不见回暖。虽然他嘴上不说,但路鋆知道他这次和伍嘉文分手,是伤得绝望了。从前他哪一次分手不是一副“肝胆俱裂”的模样,但只有这次,他越是平静,路鋆越是担心他。看他最近总将自己一头栽进工作,忙得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不顾,终于也不是个办法。借用三哥以前常说的至理名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话还真是对。 接到两个星期内路鋆的第五通电话,赵晋飞心里也懂,路鋆这么费心思找他出去吃饭喝酒为的是什么,于是这会儿没脸没皮地跟路鋆扯淡:“喂,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殷勤的啊?非得我来点苦情的,才肯死心塌地对我好是吧?你这么多年的良心被狗吃了啊?” “找死你,”路鋆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手边堆着一摞刚刚看完的媒体材料,“就说你礼拜六要不要出来吧,少跟我废话。” “哎我说,你到底图我什么啊?我真是闹不懂……”还贫。 路鋆刚要还嘴,就听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唐灏带着楼下咖啡店外卖的午市套餐放到桌上。路鋆用口型说了声谢谢,看到桌上多出来一杯意料外的饮料,于是用眼神询问。 “哦,新饮品买第二杯八折,试一下啊。”唐灏压低了分贝,指指自己手上已经喝掉一半的饮料。 路鋆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对电话那头的赵晋飞说:“晚上七点,就去古北的那家烧烤好了,我再问下唐灏,你不是想见吗?” 咦?唐灏听了也一愣,不过脑筋转得倒快:“赵宇直?” 虽说说话用的气音,可是一不小心没控制好音量,搞得电话那头的赵晋飞一脸状况外,问路鋆:“谁?你在跟人讲话?” 路鋆冲唐灏点点头,“没谁,我中饭还没吃,先挂了,到时候见,迟到买单。” 那时候,路鋆还在香港的时候,唐灏和赵晋飞就对彼此早有耳闻,可以说是神交已久。如今都在上海,却始终没有见面的机会。 至于赵宇直这个外号,只是唐灏某一次的突发奇想。当时他撑着脑袋感叹,自己身边从来没有这种好到贴心贴肺,属性却还是笔笔直的直男。路鋆对此倒是毫不在意,只说:“这有什么,什么时候带出来让你见一下,说不定你们就一见如故了。这家伙看起来十三兮兮,但人是真不错,很好相处。” 一见如故这话绝不是玩笑,路鋆是真的这样认为。这两人虽然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找不到什么共同点,但奇怪之处就在于,他们在某些事情上的观点,总是惊人的相似。这方面的例子简直多得不胜枚举,如果一定要说最近发生的一件,大概就是他和孟焕之重逢的事。 有关孟焕之,路鋆前前后后几年里,也只和这两人提过。而听完孟焕之直接找来他公司的这个烂梗,他们都问了一个问题。 赵晋飞:“如果孟焕之现在提出要跟你在一起,你会不会考虑一下?” 唐灏:“如果孟焕之当年提出要跟你在一起,你会不会考虑一下?” 路鋆听了直发笑,在心里默默的吐槽,你跟赵晋飞果然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啊…… 对于唐灏的问题,路鋆认真想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当年他怎么可能会提这种事?他下定决心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他放弃摄影,根本不可能,”哪怕2012真的来了,这个东西在他心里始终还是顺位第一,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取代。“打个比喻好了,他可是那种……男朋友和相机同时掉进海里,一定会救相机的类型,很丧心病狂对不对?我都这么觉得。” 唐灏当时听到这个冷笑话,很给面子地哈哈大笑。笑了很久之后,又轻描淡写地继续讲:“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吧。就算他说出口,你也一定不会答应,因为那时候的你根本没想过要为谁定下来,你以为他看不出来?” “你那么爱热闹,哪里新鲜就往哪里钻,这个世界上让你觉得诱惑的东西太多了。至于那个孟焕之,只不过是你偶尔想要归隐一下的桃花源。这种清淡的隐居生活,一个月来那么几天做调味就够了,你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没说错吧?所以,是你贪心。他知道你贪心,所以他才不开口。” 明明长着一张少不谙事的脸,说起话来却又总是一针见血。 赵晋飞的话他还能一一拆解,可唐灏下的所有结论,他根本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唐灏说的都是对的。 所以,即便孟焕之在重逢之后,郑重其事提出了邀请,路鋆也没有真的打算去参观他的新工作室。那晚吃麻辣烫,他不想一夜之间就将自己的全部生活剖开给孟焕之看,当然也没有多少兴致越界跨到对方的世界里去打探。 不确定的东西还有很多,但好在孟焕之和以前一样,懂得分寸。他知道对于有深度交际恐惧的人来说,穷追猛打不仅不会奏效,反而马上会变成负分滚粗。 在第一次的麻辣烫之约之后,他只是偶尔才会找路鋆出来,以一两周见一次的频率,约了出来吃饭。每次都换不同的食肆,有时去新开的意大利餐厅尝鲜,有时又去街巷里弄探访大排档美食。两人口味相近,又都是国际胃,吃什么都没有顾忌,吃完对口味好坏的点评都大致相同。可不管去吃什么东西,供他们相处的也仅仅是这一顿饭的时间,其余的什么都不做,饭前助兴无,饭后续摊无,唯一的活动就是饭后一起抽支烟,散步。 有时候在公司忙了一整个星期,周末累得不想动弹,孟焕之也从不勉强。又比如这个周六,因为两弯一直的聚会有约在先,孟焕之一样从善如流,取消本周活动一次。 曲折的手段和招数,用得如此面不改色。路鋆不禁怀疑,这样收放自如的孟焕之,级数是不是变高了,否则怎么学会了直球和变化球要变换着投这样的技战术? 虽然知道要小心翼翼,但还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和孟焕之重新变成了定期饭友。如果一定要追溯源头,那一定是那家麻辣烫的错。 “早知道是这样,你应该叫上他一起来烤肉,”唐灏翻着烤盘上的五花肉,一脸失望,“我还没有见过啊,感觉好神秘。” 赵晋飞在烧烤盘还没烤热的时候,就已经跟唐灏聊地嘻嘻哈哈,此时附和说:“也对啊,我也很久没有见他了。” “也没有什么好见的,一点也不神秘,”路鋆嗤之以鼻,又对唐灏说:“也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型。” “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他的‘投球技术’而已,”唐灏很不给面子地回答说:“喂,就快要夏天了……夏天总是很躁动,你懂的。三振其实很快,说穿了三个球而已。”他边说边晃着腿,手上模仿着棒球的投球姿势,冲路鋆笑着。 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通常都是厉害角色,这话一点都不假。 一番饕餮之后,路鋆顺道送唐灏,回到家已经不早。冲了澡出来,看到手机上一条错过的短信。 有人借着找到新吃处的由头,着急预定他的下一个周末。然而,问话的方式却跟他的人一样,淡的嗅不出一点心急,只有问句最后的问号多少显露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路鋆抿着嘴给孟焕之编短信,心里笑他这个球投得也未免太直太慢,这样一周一次约饭吃,就算次次赴约,一个月也只见四次。每次都不痛不痒地吃东西、说话、散步,单一的节奏易于掌控,习惯之后就如若闲庭信步。 ——哪会有那么容易的三振? 他想站着看看孟焕之的级数究竟是练到了哪个地步,却忘记了当年的一切也只是从一首歌、一份牛肉丸、一顿家常便饭开始的。 三零六 每天早上的茶水间,等咖啡的那几分钟是交换八卦的最佳时段。路鋆放下手里的马克杯,看着一圈男男女女围在咖啡机前,谈笑间满脸荡漾。 “又有什么最新见闻?” “之前XX公关公司的奢侈品小组招实习生,猜他们的招聘信息怎么写的?招聘条件那一栏的最后一行写着:「欢迎对时尚有敏锐嗅觉的优秀男士加入,直男勿扰。」哈哈哈,真是霸气。” 路鋆借过端走自己的咖啡,装模作样感叹了一句:“世风日下”,还没调过头,就赢得一片不屑的嘘声。 唐灏嘴里还咬着没吃完的早餐三明治,“真可恶啊,招个intern也要拿弯男炒作,想过弯男的感受吗?”逗笑一片。 都说做公关的雄性生物多弯少直,这话虽然不假,但也不至于那么夸张。 纯粹的直男这种生物,在公司里当然还是有的,只不过存在感比较微弱而已。用唐灏的话来说,这一行的男人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弯的、像弯的、直的。鉴于最后一类的比重太小,因此在基数较大的情况下,基本可以忽略。 而他近来最大的兴趣,就是定义别人的类型。譬如刚进公司没多久的余洋,第一个星期被唐灏定义为“像弯的”、到了第三个星期,就被升了一级,调到“弯的”;又譬如隔壁组做某个运动品牌的二线经理Eric,因为长着一张基佬的脸,取了一个基佬专用的英文名,所以长期被唐灏定义为“像弯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某一天在公司派发了他和女友的红色炸弹。 某个一起游泳的周末下午,唐灏靠着水池,问:“那个孟焕之呢?看起来是什么类型的?” “啊?你说他吗,”路鋆满脸是水,想了一下:“……有‘像直的’那一类吗?而且还是无欲无求的那种。” 前半句是说笑,后半句却不是玩笑。因为,孟焕之上垒似乎不是用跑的,而是用走的。 想想还真的是,别说现在,就连当年的那个吻都是路鋆主动的。还是说,他千方百计问赵晋飞要了电话、想方设法找到公司来,只是为了重新成为饭友吗? 路鋆屏住呼吸,沉进水里。 他没听见水面上的唐灏笑他:“为什么我觉得,比起他想泡你,反而是你更想泡他?” 孟焕之真的很规矩,每个星期约一次饭,不多不少,每次换不同的餐厅。 他还是那么喜欢按计划做事,如果周六吃饭,最迟周三就一定会发短信约好时间和地点。 有一次,路鋆问他,为什么每次都去不一样的地方?当时孟焕之坐在对面,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不好吗?我以为你喜欢每次都试一点不同的东西。” 有一些大排档和小吃铺子,路鋆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听闻。有几家店门口甚至连招牌都没有一张,只有几张四方桌摆在门口,但却做着极其好吃的老本帮特色:像是暴鱼黄鳝面、单档双档之类的。 以前,路鋆在饭点的时候看到一些人就这么坐在路边,有些上班族顾不得身上的西装革履,吃着油腻腻的大排档,似乎有点孤零零的寂寞。然而,等到自己工作之后,有时候加班,忙停已是晚上七八点,总也想吃点什么酣畅淋漓的东西犒劳一下自己的肠胃。上海各色餐厅虽多,但大多数最好是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去吃,才吃得出那个气氛。这种时候,就又想起大排档的好来了。 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吃了一个月多的饭。上海没有春天,印象中还没见孟焕之几次,夏天就到了。 六月的第一个周三,收到孟焕之的短信,路鋆还在办公室没有下班。 手机上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十分,已然入夏的天色都已经全暗了。 他发完最后一封工作邮件后,靠在宽厚的沙发椅背上。一转身,身后的玻璃外面,是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 今天唐灏完成手头上的工作,早早下班。如果不是这样,路鋆肯定早被他拉出办公室外出觅食了。可现在,是真的饿了。中午忙得也没好好吃什么像样的东西,饥饿的肠胃急需温和又美味的东西来安慰——他忽然想到了几年前在定西路上喝到过的海鲜粥。 看着孟焕之刚才发来的短信:「这个星期带你去试我吃到过最好吃的油条虾,老时间,地址是……」 路鋆没再往下看,只是回:「好饿,想吃清淡又好吃的东西,去哪里好?」 他不知道孟焕之会怎样回答,等短信的时候,无的放矢地慢慢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过了一会儿,孟焕之:「砂锅粥?」 果不其然。路鋆看着短信,心里笑了一下。 正在编辑的短信还没来得及写完,对方的第二条就又进来了:「我也还没吃,饿得要命。那家粥店前不久在新闸路上开了分店,你从公司过去应该不远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星期三晚上约饭。 这家粥店的门梁有点矮,小小的空间逼仄的有些压抑。孟焕之进门的时候,稍稍低着脖颈,看到路鋆坐在里面,便径直走到桌前。 和路鋆上班族的打扮不同,孟焕之穿的极其简单。一件纯色的t恤,胸前连图案都没有;底下是一条看不出什么型的牛仔裤,外加一双脏了的球鞋。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理得很短,他说他每次理平头,就很走运,所以不舍得换发型,生怕运气变差。 “我要了虾蟹粥,加了干贝和金针菇。” 孟焕之听了只是简洁地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认。他坐下来,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擦了碗筷,等粥上桌后,舀出第一碗,递到对面。 他们一边喝粥,一边讲着各自生活。 孟焕之最近工作室的事不少,除了在约一些婚礼和商业摄影之外,他和小黑还在计划定期在工作室办摄影课题交流。前不久,刚刚给一对新人拍完三组外景,今天一整天都在修片,因为客人后天就要,所以一不留神也忙到了这个点,晚饭也顾不得吃。 当初刚回国,找到小黑一起搞工作室,刚刚起步的时候什么都很困难,完全是凭着那股子喜欢和热情撑过来的。好在熬过那段时间之后,一切就慢慢顺利起来。 谈到对摄影的热情和坚持,路鋆跟他开起了玩笑,说:“是啊,你可是相机和恋人同时掉进水里,一定会救相机的人。” 孟焕之也不急着不否认,一本正经的模样,看起来仿佛真的在思考,“看来以后要找个会游泳的人才行……你会吗?” 路鋆表情镇定地瞥了对方一个白眼,用同样开玩笑的语气回击道:“……关我屁事。” “不过喜好这种事真的很难解释,”孟焕之笑了一下,继续打擦边球,“就像网购突然看到一件很心动的单品,如果冲动下手,用过几次多半就不会再想碰。但要是在购物车里多放几个月,依旧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吧。” 路鋆只装没听懂,煞风景地回应:“是是是,然后就发现,该宝贝已经下架了。” 孟焕之没接话,只是继续砂锅里捞最后的干贝。他想,他要找一件永不下架的,宝贝。 “你呢,公司忙吗,男公关?” “是公关,不是男公关,谢谢,”听出孟焕之是故意开玩笑,路鋆瞥了他一眼,接着说:“不忙就不会到了这个点还没吃饭了,手上几个要紧的项目刚好都挤在这个礼拜,过完下周可能会好一点。” “那我可以提前预约下礼拜再下礼拜的周末吗?”孟焕之露出难得的灿烂笑容,这样问道。 “……”路鋆晃了晃神,赶紧低头喝粥。每次孟焕之一笑起来,就叫人心里发紧。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也是。 “喂,不行吗?”对方不死心的追问着,脸上露出一丝期待的表情。 孟焕之,你这几年练的级,就是学会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摆出这种疑似撒娇的可怜模样吗?路鋆在心里腹诽着。两周之后是自己生日,按照以往惯例,通常都是和赵晋飞还有一干好友一起度过。 于是,他实话实说:“应该会跟赵晋飞他们一起吃饭吧,你要不要来?” 孟焕之歪着头想了一下,“好啊,我还没谢谢他。”给了我你的电话号码。 临走前,孟焕之在粥店打包了一份宵夜,带给还在加班的小黑。大概是今天的虾蟹粥里下料太猛,吃完之后有点口干舌燥,等外卖的时候孟焕之听路鋆清嗓子,于是又顺手买了两瓶水。 路鋆开车他回工作室,才知道原来刚才他从娄山关路那一带过来,一点都不近,所以才难得的迟到。 “要进去坐一下吗?”车子停在工作室门口的时候,孟焕之这样问。 “不了。” 孟焕之沉默,微弱地点了一下头。拉开车门的时候,留下了一瓶水。 车门被关上之后,路鋆狠狠踩了一脚油门,车子便毫不留恋地驶向远方。在高架上闸口前等红绿灯时,他拧开矿泉水瓶盖,一口气全部喝光。 空下来的水瓶被丢到副座上的时候,微弱地弹跳了一下,滚了两个圈,然后静止躺在座位上。 三零七 路鋆给火锅店打电话定位前,算了算聚会的人数。 小叶前天刚回国,之前早早预告今年要凑齐了人帮路鋆庆生。结果回来了才知道,原来赵晋飞、三哥和筷子先后跟女友分手,她无语,你们连分手都要别苗头吗? 聚会前一天,小叶问路鋆:“我带几个玩得好的姑娘一起来行么?否则你真要我一个人过来,观摩你们自由搞基?” 路鋆对这些一向没什么所谓:“没关系,你带啊,我这边也有几个同事。” 反正都是朋友,不认识,就认识一下,反正人是越多越热闹。 “同事?直的弯的?” “弯的,和……不知道弯的直的。”前面说的是唐灏,后面说的是余洋。 那个周末,十几个人满满当当坐了一个大桌。 唐灏来之前就听说神秘的孟焕之也会来,一等人到齐之后,就凑过来跟路鋆咬耳朵:“喂,是哪个啊?” “你自己看啊。” “是不是那个,不怎么笑的?” 路鋆顺着看过去,孟焕之果然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坐在斜对面。单独相处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他这么不苟言笑。人多了,他就不太自在,游离在圈子边缘的感觉,真的有这么上瘾吗? 唐灏知道自己猜对了,故意咋舌取笑说:“没想到你好这一口的。” “闭嘴能死么。”路鋆送去一个白眼。 吃完饭,一群人便转战下一摊。路鋆知道赵晋飞订好了轰趴的酒店式公寓,却没料到这些家伙,还提前花心思布置过房间。派对纸帽和各种道具一样不缺,茶几上排了一长排各色酒瓶,俨然一副要搞死寿星的架势。 赵晋飞看到这阵势,异常满意:“小分队准备工作做得不错!” 这边孟焕之信心满满,回敬了一个拇指。 搞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搞上的?路鋆瞥了赵晋飞一眼,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让他想起以前高中时候,一群损友玩在一起,不管是谁过生日,总也要这样热闹一回。赵晋飞、三哥、筷子,小叶,当年是这些人,现在还是。 后来玩梭哈和惩罚游戏的时候,小叶无意爆料,提到了孟焕之在纽约时的一段插曲。挤眉弄眼地揪着不放,还声称自己当时在西雅图还见过其人。 所有人都在起哄,等着听新的八卦。即便是这种时候,孟焕之还是淡定的笑笑,也没有着急撇清,只是皱了皱眉头说“哪有的事”,听起来更像是欲盖弥彰,然后起身罚了三杯。 唐灏用手肘戳了戳路鋆,“啊噢,稳住你的小心脏。” “……”路鋆没有接话,他只是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孟焕之。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脸上坦然是一回事,底子里又是另一回事,真真假假全部藏在里面,不懂的人还当他性格怪异,木讷无趣,而懂的人…… 大概是注意到路鋆投去的目光,孟焕之也望过来,平静的表情下面,竟露了一个笑。 玩到半夜,三哥和小叶他们心血来潮说想要唱歌,于是几个人说走就走,到附近的KTV唱歌去了。余洋酒量差,没喝多少就倒了,在沙发上睡了一小会儿,接了电话就说有朋友来接,于是匆匆撤退。剩下的人玩到后半夜也累了,酒喝着喝着也就断了片,躺下就睡。 凌晨四点,路鋆忽然睡醒过来,磕在沙发上的背有点痛,他不舒服地直了直腰。 “嘶……”又喝多了,头都跟着疼。 身边躺着的孟焕之几乎在同样的时间醒过来,他大概是觉得饿,起来到厨房倒了水,又开始找可以吃的东西。 “冰箱里有蛋糕……”路鋆没什么精神的侧身躺到地上,轻声地提醒了一句。 然后他听到冰箱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孟焕之端着剩下的一部分蛋糕走回来,一双脚丫小心翼翼地跨过好几具睡死了的“尸体”。 这么大一个蛋糕,大多数都是上半夜玩闹的时候被糟蹋掉的,根本没吃到多少,想想就觉得可惜。 孟焕之伸腿踢了一下躺在旁边装死的人,路鋆这才懒洋洋地坐起来,接过对方递来的塑料叉,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前吃蛋糕。 路鋆忽然想起前半夜诸多没有理清头绪的话题,于是学着赵晋飞以往那种八卦的口气,故意问道:“哎,是什么样的啊,纽约碰到的那个人。” 孟焕之气定神闲地往嘴里送蛋糕,很轻地回应:“嗯?” 路鋆知道他不是没听到问题,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思考怎样回答,所以不爽:“干嘛,是真爱有什么不能说的啊——”像是醉鬼才会有的,拖着长长的尾音。 激将法和装无赖都很俗,但总是很好用。 孟焕之好像吃饱了,丢下手里的塑料叉子,又拧开手边的水,静静喝光,然后放下瓶子。他把要说的话概括成极其简单的句子:因为帮对方的朋友拍了一组照片,又因为刚好一样是留学生,所以就认识了。小叶之所以会误会,只是因为去西雅图找她吃饭的那一次,对方以朋友同在西雅图为由,于是硬跟着一起去了。 然后孟焕之转过头来,没有表情地总结陈词:“就是这样。” 路鋆咬着冰红茶的吸管,他都能想象,面对着别人单方面的热情,孟焕之一定会觉得无比麻烦,只要这个人不在对的那一层里,孟焕之连笑都懒得笑一下。 “那为什么不要?”路鋆其实更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给人划层的,或者说,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被划进离孟焕之最近的那一层。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喜欢吃的东西他都不喜欢吧。” 好没诚意的回答,路鋆想。但他还是笑了出来,揉着自己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因为这种无聊的事?” 孟焕之黑着脸,用表情诉说着:这一点都不无聊,这很重要。 冰红茶喝得一滴不剩,纸盒在吸管的作用下,被吸得越来越扭曲,最后发出几声无力的呻、吟。 他听到孟焕之没有起伏的说话声:“有时候,想跟你在一起的人,找不到默契;合拍默契的人,不想跟你在一起。”这声音,明明很近,可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路鋆的意识乱成一团,他左右活动着自己的脖子,呵呵地憨笑:“要求真多……那什么才叫有默契?”话刚说完,就感觉有点不妙,于是他很快闭嘴,不再笑了,就连刚才左右晃动的脖子也停了下来。 “默契啊,差不多就是……”孟焕之又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开口,“我不说,你也猜得到我现在想什么。” “……” 糟糕了,他感觉孟焕之好像突然跑起来了。明明之前的一切都是淡淡的,那种缓慢悠长的节奏,仿佛是在云端漫步,连脚底都是软的。可是,孟焕之却趁他不注意,跑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击打,孟焕之就宣告盗垒成功。 路鋆靠在沙发前,不说话,也不敢动。仿佛只要自己动一下,哪怕只是一小寸,有东西就会炸掉。脑子很钝,想着应该逃开,或者应该说一个类似于“五香肉轮”的笑话来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但肢体却毫无执行力。 想到当初那个吻的温度、想到当初孟焕之扣在他耳后的指尖的触感,真实又美好,让人心跳,他有点被蛊惑了。 原来,让人上瘾的不单是烟酒。 “要考虑这么久吗?”孟焕之肯定在笑,听声音就是。 奇怪怎么眼眶发热发涨,路鋆整个人顺势倒向旁边的地板,但脑袋还没触地,就被人拽着胳膊一把拉回去。 凑上去的那一秒,孟焕之也想过要是被推开要怎么办,所以他歪着头贴近的时候,又重新抬眼确认了一下路鋆的表情。看到对方并没有要躲开的意思,这才认真又珍重地吻了一下路鋆的唇,带着点紧张和害羞。 吻到第三下的时候,孟焕之想到刚才路鋆问他什么才叫默契,如果这时候有说话的余裕,他一定会回答:默契就是连想要深入亲吻的时间点,都刚好踩在一起。 舌头和舌头完完全全的缠在一起,散落在两人鼻尖边的凌乱呼吸声,在众人酣睡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孟焕之的右手在亲吻间探过来了,摸到了他的腰上。两个原本并肩坐在地上的人,此时正以一种格外亲密的姿势越靠越近。 路鋆一直被压着的右手一伸开,就变成了勾住对方脖颈的姿势,这样敞开怀抱的姿势,更方便对方进一步的行动。孟焕之越吻越凶,整个人几乎都要压过来。越来越深入的吻,到后来仿佛怎样变换角度都不够满足,右手终于忍无可忍地捞起路鋆的衣摆探进去,直触肌肤。 路鋆闭着眼睛,感觉孟焕之的手贴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拇指试探性地移动着。 断了,有东西快断了。 “……喂。”路鋆别过头,躲开了。 还记得当年差不多也是在这个临界点,孟焕之退开了。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只有窗外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天快亮了。 “吃到五香肉轮了吗?”他突发奇想。 孟焕之抱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只是想了一小下,轻轻地说:“没有,再尝一下。” ——咔哒。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彻底断了。 孟焕之亲完他的嘴,又开始亲别的地方。路鋆也不想就这样受人摆布,心里憋着一股没来由的气,两个人在沙发前相互抗衡,亲吻不再像是亲吻,反而更像是扭打,彼此都在赌这四年的气。 就在这时候,睡在客厅地板上的筷子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嘴里嗯嗯啊啊发了两个模糊的音节,翻了个身。 沙发边上的两人不由的心头一惊,却又谁也不舍得先放开。路鋆勾着拽着,拉起孟焕之一起往洗手间的方向移动。 关上门,世界就只剩下两个人。 孟焕之鬓角和脑后的硬发,一根根刺触着路鋆的掌心,这种感觉痒痒的,撩得他微勃。 而当孟焕之的手真正进入禁区的时候,那种爆炸的感觉才是真的到了。路鋆甚至开始想,这里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做。但孟焕之又像是会读心,扯开彼此之间的最后一点阻隔,将两人都亟需宣泄的部分捉到一起,然后一边咬着路鋆的耳朵,一边低低地笑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来日方长,反正没那么快下架。” 路鋆看不到他的脸,但却猜得到他此刻笑的模样。他也想笑,可感官却很快被孟焕之全部占据。 这个人,明明这么静这么淡,拥抱的时候却如此用力。 三零八 清晨的早餐摊,筷子捉着一块粢饭糕,边吃边皱眉:“睡地板背真的好痛,没睡好,下半夜醒过一次,眼睛一睁开,猜我第一个看到的是什么?” 路鋆没出声,本来绕着圈活动的脖子却停下了,低头喝了一口豆浆。 坐在旁边的孟焕之淡定地吃着刚刚出锅的新鲜油条:“看到什么?” “——就是这个贱人的脚底板!”筷子毫不留情地吐槽着赵晋飞昨晚可怕的睡相,“离我的脸就这~么~近!”配有夸张的手势。 赵晋飞一沾酒精,就一觉睡到天亮,面对如此指控当然一概不认:“不可能!又没人看到,随便你怎么说咯?” “我靠,骗你啊呜乱!” “本来就是啊呜乱!” 听到这两人没有营养的对话,唐灏默默给自己倒了一小碟酱油,用来蘸油条,用完后用眼神询问路鋆,路鋆摇摇头说不用,又问孟焕之,孟焕之也摇头。 路鋆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桌人,就算只是吃油条这样的小事,都有着各自喜好:筷子不喜欢吃油条,唐灏喜欢蘸着酱油吃,赵晋飞喜欢把油条撕了段丢在豆浆里吃,孟焕之则和自己一样,忠实于原味。 记起今天凌晨孟焕之说的话:想和他在一起的人,找不到默契;合拍默契的人,却不想跟他在一起。路鋆没理解错,他知道孟焕之说的是什么,因此,就算是吃东西口味不同这样的小事,孟焕之也很介意。 纵观世间恋人,有的彼此相似、有的彼此互补,比是否喜欢着同样的食物更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够相互对等地组合在一起,像纽扣、像齿轮一样。 路鋆看了一眼此刻的孟焕之,他坐在旁边喝着豆浆,不说废话,也不太笑,就和平时一样。这是他的日常模式,而几个小时之前的那个孟焕之……大概只有发动了攻击模式,才能看得到。 看他这张少有表情的脸,因为身体的诉求而变得急躁,真的很有趣。 凌晨,洗手间的门开了又关,路鋆顺势靠在门板上,看着孟焕之伸手过来解他的裤扣,手心发烫发汗。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那一颗小小的扣子就是解不开。路鋆不仅不伸手帮忙,反而开起了玩笑:“急啊?” 孟焕之听出他话里的取笑,但还是很乖很老实地嗯了一声:“有一点。” 怕再慢下去你就跑了。 “那就快点啊。”路鋆闭着眼睛笑,把人拉过来,又是亲又是摸的一番折腾。 两个个头相当的男人挤在洗手间,谁都想早一点结束这场角斗,否则客厅里随便哪一个醉鬼尿急醒过来,后果都难以想象。路鋆可不想小叶一语成谶,被人围观他自由搅基,虽然他是有选择性的……搅。 虽然想着要快一点结束,可是孟焕之真的很好摸,肚子上、小腹上、肩背上,一点赘肉都没有。他紧紧抱着,感受对方带来的感官体验的同时,用近乎同样的手法回敬以颜色。然后他听到孟焕之闷闷地喘气,说:“你刚才不是问,什么……才叫有默契吗?” 他们谁都控制不住自己,彼此像是脱了缰绳的马,根本照顾不到其他的情绪。脸颊贴着脸颊,浑身都是热的,路鋆感觉到孟焕之揽着他的后脑,往自己肩膀上带。好温柔。 最后在孟焕之手心里高、潮的时候,他浑身都在颤,用力在对方肩窝吮出一个深深的痕迹,孟焕之很快随之缴械。 凌晨五点多,天几乎已经亮透。叠在一起的两个人,拥抱着靠在门上。刚才的温度还在,还很热,所以,不如再抱一会吧。他们都这么想。 孟焕之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他说:“好像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 不知道松开怀抱之后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于是就只好用插科打诨来掩盖尴尬:“寿星今天喝多了,不会怪你。” 孟焕之也知道他是要一个台阶,于是也不介意顺着继续说:“大人有大量,明年我一定赶在十二点。” 从投的第一个球开始,他们的每一次上垒,都踩在同样的频率上。 既然是这样,那当年不小心扣错位的纽扣,现在扣对了吗?当年不敢吃太多的甜酱瓜,现在有勇气彻底打开瓶盖去尝了吗? ——来日方长,反正没那么快下架。孟焕之说的。 眼下,两个人都像没事人一样,坐在一个桌子上吃早餐,和其他人讲话谈笑,一举一动间看不出任何不妥。吃完早饭,几个人便作鸟兽散,各自回家。 对于这一次的“意外走火”,彼此都闭口不提。 在那之后,他们仍旧各忙各的,路鋆手上有新的项目刚刚起步,正是前期最忙碌的时候,而孟焕之也总在工作室和外景地的两点一线上来回,相机和制图软件都是他每天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他的工作忙归忙,时间毕竟还是弹性的,可以根据工作进度自由安排。因此,就算路鋆忙着加班疏于晚饭,孟焕之也可以坐四站地铁,从娄山关路到南京西路,跟他吃宵夜聊天散步说笑话甚至看一场午夜场电影。 工作越是繁重,越是发觉周末时光的重要。一周见一两次的频率,既不会太勉强彼此的时间,又刚好让人有点心痒。孟焕之也知道路鋆最近在忙一个韩国美食基金会的推广项目,目前正在和首尔办公室一起协商工作计划书,所以也不过度打扰。 这天,路鋆手下的这一组人几乎全员加班。晚上到了饭点,大家一起叫了外卖,草草填饱肚子之后,又投入到工作中。 这次的项目主要是远在韩国的客户想要借助国内的主流媒体,搭建一个全新的线上平台,在中国推广传统韩餐饮食文化。客户与首尔办公室的同事交涉之后,决定把项目放给上海办公室做。 前期的活动预算和费用已经确认,可没想到如约完成的公关活动和线上媒介的两项计划书,却意料之外的没有被认可。先前和首尔办公室通过WIP会议敲定下来的这一套计划,不得不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被推翻重做。 开不完的工作会议或者来不及做的客户材料,从来都不是让路鋆头疼的原因。让他真正感到焦虑的,是完美的创意和一组人的努力被全盘否定,却拿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明知道新计划缺乏执行力,空洞乏味,但却没办法说不。好的公关人不该在创意和想法上让步,但很多时候,事实却不允许。 晚上十点,唐灏做完自己手上的那一部分,敲开路鋆办公室的门。 他放了一瓶冰乌龙茶在路鋆的办公桌上:“歇一会啦,拼命三郎。我的那份计划,刚才发给你了,收到了吧?” “我一会儿就看,”路鋆瞥了一眼工作邮箱,来不及看的未读邮箱还有好几封,“线上那边呢?余洋做得怎么样,必要的时候帮他一把。” 唐灏点点头:“放心,晚饭之前我留心过他的进度。” 路鋆按了按睛明穴,问:“外面还有谁没走?差不多就回去吧,剩下的明天再来赶。” “两份破计划而已,我这边活动的部分已经OK了,等余洋他们把digital plan搞定就能收工了。” 原先第一版的活动计划也是唐灏负责做的,路鋆收到计划的时候,觉得颇具看点。他一向很信任唐灏,公关需要聪明人,唐灏触觉敏锐、笔触犀利,最不缺的就是灵感和创意。以往,不论是客户新推出的最新咖啡饮品,还是奢华大气的游轮项目,他都交得出完美答卷。这次想法被全盘打回来,对唐灏来说还是头一次。 但他却看得开,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看到路鋆顶着强压板着脸,于是故意跟他嘻嘻哈哈:“喂,你要不要这么苦逼啊?还是说,你是在为没保住计划害我们整组人加班而内疚?” 路鋆习惯了他口无遮拦的说法方式,可真的被说中的时候,还真是觉得胸口一闷。 “别这样啦,大不了下次请大家喝酒啊,地方我去定,下周怎么样?”没等路鋆开口,唐灏打着响指,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咯。” 路鋆白了他一眼,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敲人竹杠你最行了,赶紧滚,叫他们也都回去吧,我看完邮件就走。” 唐灏新做出来的计划,是完全按照首尔办公室和客户那边的要求做的。死板刻意,远远不及第一版来得精彩漂亮,但谁叫天下最大的是甲方呢? 路鋆仔细看过一遍,无懈可击,只可惜少了最重要的创意和灵气,死气沉沉。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不会如此在意,可是完美主义者一想到如此残破的计划要经由自己的手交给客户,就感觉莫名的焦躁。以前自己活得如此随性恣意,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固执顶真,真不知道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关掉电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路鋆发现外面的同事都已经走光,只剩下余洋一个,桌上的电脑还在windows关机的画面上。 “还没走?”路鋆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点半。 “啊,这就走了,还准备进来跟你说一声,”余洋整理完桌上的杂物,拿起包,“那一起吧。” 两人一起走出公司大楼,路鋆就看到门口有人等在那里。陌生的男人看到他们走出来,怕他们看不到,还冲这里招了招手。 余洋远远看了一眼,有点局促地开口:“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早点休息,明天上午晚一点来好了。”他知道余洋为了这个的项目花了不少心思,又因为是第一次交给他做计划,因此每一个谨小慎微的地方都想尽善尽美。 余洋应了一声,然后便加快了脚步向那人走去。两个人会面之后没多说什么,或许只是在黑暗中交互了眼神,就默契地并肩离开。 路鋆一个人站在路口,点了一支烟。 这个城市,总是灯火通明,仿佛永远都不会累,可是人却会感觉疲倦。 没等烟抽完一半,他摸出手机,给孟焕之打了一通电话。 通话音没响几下,对方就接起来了,那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感觉近地就在身边似的。 “在忙?”路鋆猜他这个点会不会还在对着电脑拼命修片。 那头只沉默了一瞬,然后问:“吃了么?” 路鋆不会知道孟焕之这时候站了起来,把电脑调至待机,然后在工作桌上找钥匙。 “嗯,晚上叫了外卖吃。” 孟焕之关了工作室的空调和廊灯:“你在哪里?” 路鋆抽完最后一口烟,走向地下车库取车:“我过来找你好了。” 三零九 仲夏的闷热,即便是摇下车窗,也感觉不到一丝清凉。 路鋆开着车在路口等灯,无意看到公交站的电子板上是最新上映的电影海报。因为想找一些打发时间的事来做,于是他在娄山关路附近找了一间电影院。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出来看午夜电影,面对路鋆中途突然改变主意,孟焕之也没二话,在电话里问了地址,说一会儿就到。 路鋆停了车,在票务窗口看排片表。结果,想看的电影没有合适的场次,有场次的尽是烂片。好在电影院隔壁开了一间粥铺,路鋆给孟焕之发了短信,就进店里等他。 工作日的深夜,已经临近歇业时间,店里只剩下最后一批客人,坐得零零散散。下单之后,食物很快上桌。路鋆低头看手机,正想问孟焕之到哪儿了,人就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孟焕之拿起筷子,望着桌上一屉又一屉的热腾点心,像是无从下手,“不是说吃过了么,叫这么多?” “嗯,饿了,”路鋆也拿起筷子夹菜:“这家生意好,饭点的时候来,光等号就要一个多钟头。”言下之意是,碰上这样不用排队的机会,绝不亏待自己。他没再说废话,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份小碗的艇仔粥解决干净。 孟焕之从距离自己最近的蒸笼里拿起一个流沙包,撑着头看对面的路鋆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吃东西,好像真的很饿似的。 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后,孟焕之突然开口:“你知道吗,今天小黑早上进工作室,脚上穿了两只不同色的袜子。我一开始没留意,在楼上做图,听到他在下面打电话,说:‘你穿的时候看看仔细能死吗?’好生气,但又不敢大声说,特别囧。”孟焕之模仿着小黑说话的口气,不单如此,左手还比出了“六”的手势放在耳边。说完自己就笑了,还是笑出声的那种。 之前听孟焕之提过,自从小黑的男友从重庆过来之后,两人就一直处于同居的状态。他们一个脾气火爆,一根直肠子;一个心思细,说话都带拐弯,两个性格迥异的大男人生活在一起,时刻都在从每一件小事中学习如何包容、如何相爱。当然,也闹过不少笑话。 路鋆听懂了,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完之后又觉得奇怪,抬头看到孟焕之嘴角还弯着,津津有味地喝着粥。 孟焕之平时很少说起别人,人和事都是如此,他并非对周遭冷漠,只是不愿意妄加评论。听他这样打趣,把生活中所见当做谈资拿出来讲,还真的不多见,可孟焕之今天却说了好多。有关小黑的趣事、有关最近拍片时碰到的有意思的模特……路鋆这才发现,孟焕之是可以把冷笑话讲热的类型。 有的人说笑,往往比听众还要入戏,还没等别人反应,自己就先被烂俗的笑话逗得前仰后附;可孟焕之却不是,大概是性格使然,他说笑的时候,往往带着点严肃,但笑点总是拿捏地刚好,说完之后顶多只是笑一下,然后很合时宜地吐槽两句——他不是有趣,而是相当有趣。 他愿意多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路鋆就一边吃,一边听他讲。 两个人边说边笑,直到服务生过来催促结账,才发现他们是店里的最后一桌客人,而时间已经临近午夜,已是打烊的点了。 虽然想看的电影没有看成,但借助着一餐宵夜和一个人,不愁无处打发时间。两个小时前,自己还坐在打着冷气的办公司里拼命做事,满腹心事,现在却感觉轻松不少。 两人从粥铺出来,隔壁电影院刚刚结束了一场夜场放映,人群三三两两地从里面涌出来。 “还想看电影吗?”孟焕之走在旁边,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有刚刚看完电影的路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但路鋆听得到他讲话,很清楚:“我那里有你想看的。” 路鋆心里先后跳出了很多个不同的反应:啊?/哪里?你说你工作室吗?/有些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想看什么样的?……但他最后张开口,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好啊。” 人群散开之后,孟焕之回头看着身后的路鋆,摆了一下头,好像在说:那走啊。 “取车啊,”路鋆指了指电影院旁边的停车场,“十五块一个小时,现在不开走,你说我要付多少?” “过夜费好贵。”孟焕之感觉麻烦地咂嘴,玩笑里又面无表情地打了一个擦边球。 路鋆翻他白眼,连笑都懒得配合。 因为当时临时起意想看电影,所以路鋆找的电影院距离孟焕之的工作室,连五分钟的车程都不消。 工作室租用的是一间两层楼的临街店铺,平日也对外开放,隔壁有条弄堂,笔直通向一个居民小区。趁着路鋆在里面停车的间隙,孟焕之跑到不远处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些喝的,又按路鋆说的,帮他带了包烟。 他的工作室装潢地相当有新意,一楼是活动区,陈列私人主题展,靠窗的区域有软沙发和投影机,定期会办小型的摄影聚会以及workshop。二楼是SOHO工作区,白色长条办公桌极赋设计感,四周还堆着了各种拍摄时必备的道具设备。平时孟焕之和小黑就在这里工作,而工作室墙上的每一副相框里,都是他们私人的作品。 孟焕之把买来的饮料丢在一边的软沙发上,重新打开空调。 大画幅白布和投影机刚好能营造完美的放映效果,路鋆研究了一下才发现,这里的设备压根不亚于当下的一些独立私人电影院。 他在孟焕之所指的架子上找DVD,可选的片子并不多,大多都是血腥恐怖片。 孟焕之拧开刚买回来的饮料,坐在沙发上:“决定看哪个了吗?哦,对了,有一部小黑说很好看,封面是满脸都是血的女尸的那个。” “……”这是什么奇怪的球路啊?孟焕之,你真是好奇怪。 结果,两个人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看起了恐怖片。 路鋆对这些牛鬼蛇神根本就不感冒,可怖的背景音乐和故意为之的拍摄角度,引不起他的任何兴趣。 当突然冒出来的无头女尸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孟焕之开口跟路鋆说话:“小黑每次看到这种就很怕,但还是很贱地要继续看。” 孟焕之根本也没有认真在看——因为以往一起看的每一场电影,他都很安静,中途绝对不会开口讲话,探讨剧情。路鋆斜过视线,发现孟焕之虽然两眼认真地注视着画面,但整个人都在出戏,只是不停在喝罐装饮料而已。 这种分心大概也是会传染的,因为注意到对方没有认真在看,所以就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再集中注意力。电影的剧情还没有发展到重点的部分,他们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其他话题。 孟焕之今天话真的很多,听到后来,路鋆不知不觉也说起了自己。工作上的如意和不如意,真的说出来真像裹脚布,又臭又长。 孟焕之听得很认真,因为他一直没有插嘴,只是在最后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好想法也要聪明人才会懂。对牛弹琴,可惜的不是你,是牛啊。”说完,仰头喝掉第二罐饮料,然后转头过来,看看路鋆说:“是不是啊?” 路鋆想了一会儿,只嗯了一声,可却如释重负。 凌晨三点,荧幕放依次播放着黑底白字的演职表。 路鋆摁亮了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孟焕之就在旁边,整个人懒洋洋地半躺着。 “好无聊的电影,而且根本就不恐怖啊。” “我觉得还蛮好看的。” “……都三点多了啊。” “嗯,小区停车过夜不收费。” “……你今天屁话好多。” “偶尔才会。” 真的只是偶尔,因为察觉到了路鋆今天心情不好。 孟焕之猜他只是想要找些事情来做,找个人在身边能开口讲话。但又不想这么快倾吐心事,因此需要电影、需要宵夜、需要懂他的人帮忙排遣。 不了解的人只会说他无比聪明、说他做事完美、说他爱玩爱疯,只因为他对不懂的人,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懒得说。 和会投怪球的孟焕之一样,他也是怪人,刚好凑一双。 ****** “坑爹呢你这是”小剧场: 群众:孟酱瓜,你敢说你在24小时便利店买饮料的时候,没有瞄架子上的套? 酱瓜:没有。 群众:……人都主动送到你嘴边了,坑爹呢你这是!? 酱瓜:…… 便利店收银:他两个小时前已经来过一次了。 路鋆:我刚打给你那时候?……坑爹呢你这是!? 酱瓜:有备无患……嘛。 追文至此的所有群众:搞了这半天,还是没干起来,作者坑爹呢你这是!? 三一零 路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一旁的孟焕之还睡得很死。因为自己占用了唯一的一张长沙发,孟焕之只好和半夜看电影时一样,坐在沙发前的那一块地板上,歪着的脑袋倒在沙发里。他短短的一头硬发,就靠在自己腰侧。 工作室里的冷气开了一整个晚上,大概是温度调地太低,就连睡在沙发里的路鋆都感觉到丝丝凉意,更何况直接坐在地板上的孟焕之。他坐起来,伸手摸到孟焕之裸露在短袖t恤外的手臂,皮肤冰冷,于是就着孟焕之别扭的睡姿,把毯子裹到他身上,又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 昨晚看完电影,本来是打算开车回家的,可不记得最后为什么妥协,竟然就在这里凑合睡了。好像是孟焕之说,他也有偶尔通宵工作的时候,做得晚了也就不回去了,就在工作室将就着睡一下,第二天一醒过来,又可以马上开始工作。 路鋆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于是便直接回公司了。等电梯的时候,碰上前台员工也刚到,对方知道他这一组最近忙得不像话,只当是他工作拼命,话语里多有感叹和慰问的意思。 早晨九点还不到,整个楼层果然还是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 路鋆穿过开放的办公区域,来到走廊尽头自己的办公室,开灯,再打开电脑,然后到洗手间洗脸。他对着镜子,用擦手纸大概抹掉了脸上的水珠,又整了整衣服。要不是念着今天还要要紧的工作要赶,他更想早上回家一趟,好好洗个澡,再换一套干净衣服。 唐灏今天也到得早,在茶水间泡茶的时候,见到从办公室出来接水的路鋆。他看着路鋆身上仍旧穿着昨天的行头,心想就算秋冬天气里,都很少见他连续两天穿一模一样的衣裤,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季节。 “不要告诉我,昨天你通宵在公司拼命?” 路鋆没听懂唐灏话里的疑问,带点不屑地回答说:“想太多,工作狂也是要休息的。” 唐灏端起自己的杯子,语重心长地“哦~”了一声:“也对,人呢,有时间是应该多找点加班之外的乐趣,对不对?” 路鋆瞥他一眼,没接茬:“……通知他们十点开会。” 到了时间,组里人陆续出现在小会议室,所有人在圆桌边坐下来讨论项目进程。 这个项目前期的重点主要落在线上推广,按原定计划,需要借助微博等现代线上平台为客户做初期推广与营销,外加邀请相关领域的KOL发表观点与评论,以此扩大影响力。 余洋将预拟定的最初三个月的线上内容制成日历,打印出来后分发给同事,然后针对不同内容和不同话题向大家作说明。线上这一块的工作,路鋆这是第一次放手交给他来做。余洋一边说,一边抬眼看路鋆的反应。 他仔细读着手上的材料,表情认真而严肃。直到余洋全部讲完,才透了一点底,赞了一声:“做得不错,不过有几个地方有一些问题。” 路鋆把材料翻到后几页,继续说:“譬如说,‘星活动’这个类别,想法是好的,但需要有活跃的互动才会有好的效果,”他看到余洋闻言也跟着翻起了材料,抬头低头间颈边竟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痕,像是吻痕,“……我个人觉得,不太合适初期就拿出来做,我们得不到理想的反馈。” 余洋听得很认真,点着头认同。 路鋆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来楼下接他的那个身影,如果唐灏看到,一定会着急把余洋从“像弯的”划进“弯的”。他瞟了一眼唐灏,对方显然知道他刚才那一眼看到了什么,此刻正一手托着腮,耸着肩膀笑,还向他投来一个“我早告诉你了”的眼神。 会议结束,唐灏拍着桌子说:“为了庆祝这个项目终于跑起来了,我决定今天中午的外卖叫韩国料理!” 公司附近有一家人气很旺的韩国料理店,口味还做得不错,听到唐灏这么呼吁,其他人也跟着响应。路鋆拉开门,走之前说道:“做完这个项目,保证你们三个月之内不想再碰韩国料理。不过,今天中午算我一份,我要海鲜年糕,谢谢。” 回到办公室之后,才看到刚才没带在身边上有一条孟焕之的短信。对方问:「早上吃了么?忘记告诉你,楼上小冰箱里有吃的。」 路鋆看短信的时间,心想这么晚才醒,也够能睡的,这都快吃午饭的点了。手上的短信才编辑到一半,电脑上就跳出了有新邮件的提示,来自同一个项目首尔办公室的同事。他放下手机,坐下来回邮件,直到中午的外卖送到,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还停在短信的编辑页面上。 他一边在办公桌上吃海鲜年糕,一边给孟焕之回迟到的短信。 这家店的炒年糕真的做得很棒,偶尔吃一次,感觉无比满足。但组里人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他们以唐灏为首,决心最近的午餐全部都改为韩食外卖,年糕、石锅饭、大酱汤和水冷面每天换着来。路鋆对这种疯狂不屑一顾,才不跟着他们一起疯。 孟焕之约他周末吃饭,本来找了一家韩国料理店,他一听头都大了。 最后,两个人改在一家本帮菜馆子,路鋆一边吃着久违的心太软,一边跟孟焕之吐槽:“连着每一天都吃同一家韩国料理,很夸张吧?” 孟焕之吐出红枣皮,听不出情绪地问了一句:“是每天吃同一家餐厅很夸张,还是每天都吃韩国料理很夸张?” 路鋆被他逗笑:“你真是个不露声色的高级黑。” 孟焕之故意绷着一张脸,无辜地辩解:“有吗?没有吧。” 服务员端上了一盘四喜烤麸,这道菜也是他们共同的兴趣之一。孟焕之把烤麸放到路鋆面前,然后听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其实,就算不是韩国料理,每天都吃同一家餐厅,也很没劲吧,总会有吃腻的那一天。” 孟焕之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吃了一口白饭,淡淡的。 隐约像是有心事,他不说,路鋆也没开口问,只是把刚才自己一时嘴快吐出来的话又想了一遍。 他们每次在一起,都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这种感觉,就像是即便走在早高峰的南京西路街头,路鋆也不担心在人流里找不到孟焕之。 而他们这样不紧不慢地吃饭、看电影、散步谈心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好久,久到路鋆早已完全适应了这种节奏、久到他快忘记,原来在自己生日的那一晚,他们都有情动过。 他原本打算就这样站在原地,静静看孟焕之之后的球要怎么投,但对方始终这样慢吞吞的,像一锅在高海拔地区永远都烧不开的热水。直到有一天,这种恒定的节奏被打乱。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孟焕之约饭的电话迟迟没有来。起初,路鋆只当他最近接的活多了,忙不过来,可等到每周都会联络你的人,忽然好几天失去音讯,忽然好几天失去音讯,这种适应了好久的惯性被打乱的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想起前两次吃饭聊天的时候,孟焕之无意提起,闹市区某一带新开了一间私人放映馆,专放上了年代的老电影,老板本身就是老电影发烧友,对电影颇有独到见解,因此每一部都是悉心挑选,不乏经典。 路鋆特意查好了这周的放映计划,又挑了一天不用加班的工作日,直接开车到孟焕之的工作室找他。 他仍旧把车停在隔壁弄堂的小区里,推门走进工作室,只看到小黑一个人在忙碌。 小黑似乎也没想到路鋆会过来,寒暄之间带着点意外。他们平时见的机会并不多,以往,就算路鋆要来,也是孟焕之带他过来,小黑往往都不在。 “他不在啊?”路鋆心里有点后悔,明知道孟焕之出去拍片是常态,如果来之前给他打个电话,也不至于这样白跑一趟。 小黑有点惊讶,杵在原地问:“他昨天去澳门了啊,没跟你说?” 路鋆愣了一下,将这一句话过了两遍脑子,才恍然感叹道:“……哦、哦,这样啊……” “也是突然接的活,蛮急的,昨天才定下来,晚上就飞了。你着急找他的话,打给他好了,他应该开漫游了。” 路鋆笑笑:“哦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我就先走了,下次找你吃饭。” 小黑忙着去接一个工作电话,也没空多跟路鋆聊天,跟他摆了摆手道别。 路鋆回到车里,还没发动就先给孟焕之打了一个电话。那头的人不知在忙什么,通话音一直响到跳断,都没接听。 明明是没有权利也没有立场去干涉的小事,却也让人这么恼火。 他黑着脸,又打给赵晋飞,本想叫他出来喝酒,对方却说在公司加班,劳心劳神的事还有一堆,暂时还走不开。在电话簿里找到了唐灏的号码,对方接起来,抱歉地说今晚和朋友有约在先,无法奉陪。路鋆把电话丢到副座上,开出小区门口掉了头,上了高架闸口之后,便一路飙车,驶入夜色。 三一一 赵晋飞在酒吧找到路鋆,在他旁边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杯majito:“就知道这个点,你肯定还野在外面。” 路鋆笑笑:“赵总日理万机,不是说忙得走不开?” “原定的一个视频会议临时取消了,”赵晋飞端起酒吸了一口,扭头看了看四周的情况,说笑道:“话说你怎么又想起到这儿来了?还以为你从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那啥。” 路鋆瞥他,都懒得张嘴,只用眼神骂他神经病。 赵晋飞对路鋆投来的鄙视一向装选择性失明:“看我干嘛?哎,你说我这么一个大好青年,哪次不是赌上贞操和名节陪你疯?真是不容易。” 这家酒吧,几年前赵晋飞曾跟着路鋆来过一次,说是要来长长见识,结果坐在吧台上,椅子还没坐热,就有人过来搭讪。白白被摸了大腿不说,连屁股都一起被揩油了,激得赵晋飞跳起来差点没跟人动手。路鋆过来赶紧把人领走了,说你知道坐那边吧台位的都是什么人么?赵晋飞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心里还为刚才的事别扭着,听到答案后,冲路鋆吼,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他心理上对这儿有障碍,要不是因为路鋆,换了别人打死他都不再来这儿。刚才一进门,还没走几步路就撞见一对男男在墙角缠绵悱恻的调情。赵晋飞认识路鋆十几年,说不了解这个圈子那是装纯,尺度再大,只要别搞到自己头上,他接受的比谁都快。 这个圈子被冠上419、滥搞这样的代名词也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路鋆看起来能疯爱玩,心里却有数得很,别人不知他懂拿捏尺度,就总觉得他绑不住,随时要飞。当年赵晋飞还故意嘲弄说,长成这样跑去gay吧,搁谁谁都不放心,心野成这样,活该被劈腿。路鋆听了也就笑笑,但泡gay吧的次数倒还真的少了。平时和赵晋飞、三哥在一起,就算是要喝酒,找的也是正经地方。今晚,其实路鋆先去了一趟永嘉路,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吧今天被人包场搞活动,所以才心血来潮来了这里。 刚想开口叫路鋆换个地方,就有人送了一杯酒到他们这桌。顺着酒保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有个男人冲他们这边举了举酒杯,勾人的笑容看起来还带点无邪,跟这儿的氛围不太相衬。 “我操,这么烂的招数这年头还有人用……”赵晋飞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着远远的那张小白脸,对路鋆说:“哎你别说,长得还挺白净的嘛,你怎么尽招这种妖孽?” 路鋆装腔作势冲那头笑笑,一边还不忘吓唬赵晋飞:“说不定人家请的是你。” “滚你妈的蛋。” 路鋆在香港的时候,跟着唐灏一起去泡过一次吧,好巧不巧也被人请过一杯酒,对方刚好也是这种打着清纯牌的。只可惜,他对这种类型的不来电,当时别人都送到眼前了,路鋆又找了个托词把人家挡了回去。唐灏坐在他旁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类型的,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朋友介绍给你,说不定我们在这方面也臭味相投呢?活脱脱像个皮条客。路鋆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唐灏的,只记得为了故意刁难,似乎特意说了一长串具象的形容…… 赵晋飞喝完杯子里的酒,又瞄了一眼那头的男人,对方似乎正想起身往他们这儿来。他踢了踢路鋆:“……喂喂,白骨精过来了。” “哦,那要不我先走,你俩慢慢来?”站起来佯装要走。 赵晋飞脸立马黑了,死死拽住路鋆不肯放人:“你妈你玩我呢?”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赵晋飞心想,哎哟谁那么懂事,巴不得捶桌喊一声“给力”! 路鋆掏出来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还真是魔障。他跟赵晋飞摆了个眼神,然后就往外走去接电话。赵晋飞不想重温当年被揩油的噩梦,于是也就像捞了个好借口,往桌上丢了两张纸币,拔腿就跟路鋆一起离开。 接起电话的时候,路鋆忽然想起来,当时在香港,他跟唐灏说的是:他喜欢看上去特别正经,实际上也特别正经,什么都懂又装得什么都不懂,没事过来撩你一下但又怎么都不给操的那种。形容完之后,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有没有这样的,快给我介绍。唐灏被逗得哈哈大笑,说这是什么诡异的类型啊?路鋆喝得飘飘然,又是得意又是不甘,心想对啊,就是很诡异,你一定找不到这样的人,因为我也只认识过这么一个而已。 “在外面?”电话那头的人大概是听到马路上的车流声,所以第一句话就这样问。 路鋆张口就反问道:“你不也是?” “嗯,刚才在出夜景,没听到电话。现在刚结束,在吃宵夜。” “……”难怪这才想到要回电话。路鋆听到他吃东西的声音,好像是面条。 孟焕之说他住的酒店在新马路一带,楼下就有一家小餐厅,猪扒餐蛋面一级棒。他一边吸着面条,一边说明天还要早起,赶去路环取景。路鋆站在路边,听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在澳门的工作进程和所见所闻,唯独是对自己的不告而别只字不提。 或许在孟焕之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介意的。因为他们以往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松弛有度,绝不跨界,可是这一次,让路鋆感觉烦躁的,并不是孟焕之一声不吭就走,也不是孟焕之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和他分享工作见闻,而是他发现自己被打乱了阵脚。 孟焕之很快吃完东西,叫来人买单,然后对路鋆说:“对了,我给你带钜记回来,你想吃什么?杏仁饼还是凤凰卷?” “什么时候?”路鋆烦得很,没心情跟他聊手信,皱着眉头在风里给自己点了支烟。 虽然话问得突兀,但孟焕之也知道他指什么,于是回答说:“说不准,回程的机票还没买,要看进度,可能再两个星期吧。” 听到这儿,路鋆再不说什么废话,随口敷衍了一声,就说身边还有朋友在,匆匆挂断。 看他挂了电话,原本等在一边的赵晋飞便走过来,“谁啊,孟焕之?” 两个人并排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看路鋆不说话默认,赵晋飞又问:“他到澳门了?” 路鋆嘴里的烟头咬得死紧:“你怎么知道?” “你这是什么便秘脸?他这单就是我牵的线,我能不知道?我爸的一个老朋友,女儿今年摆桌办酒,最近忙着婚纱照的事。下面人找的高档婚摄,大小姐看了几家都不满意。上次宴会上碰见,私下聊了两句,我就说我帮忙问问。” 赵晋飞吞云吐雾,继续道:“我问了孟焕之,他说没问题,我就帮忙约了。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一手的,人家早上看的片,下午就拍板说定了。澳门是小夫妻俩的情缘地,所以说婚纱也要去那儿拍,说什么要重温浪漫,啧啧。” 路鋆不吭声,只是把还没抽光的烟丢在脚边,碾灭了。 赵晋飞看他一路沉默,才觉气场不对:“怎么了?你跟他翻毛枪啦?” 路鋆想起刚才电话里孟焕之一副不痛不痒局外人的模样,没忍住轻挑地哼了一记,掰出一个笑来:“有空,你当我吃饱了撑着?”不就是比没心没肺?不就是装没事人?谁说的来日方长,吃屎去吧。 赵晋飞理了理头绪,心里暗自琢磨着,才有点明白过来,于是带着笑意看戏似的说:“……你这是要完蛋的节奏啊?” “哎,我那天在网上看到这个图,就他妈应该给你看……”赵晋飞从手机里翻出来,递给路鋆看。 图上是三个两两交叉的圆,分别代表着sex,love和friendship,当sex和love相交,是couple;当sex和friendship相交,是fuck buddy;当love和friendship相交,是it’s complicated。而在三个圆同时相交的部分,写着perfect match。 赵晋飞笑着问:“是不是觉得现在的处境就是it’s complicated?” 路鋆冷笑一下,在心里默默地想:能不能相交到love他不知道,但他和孟焕之那晚差点就要跨进sex那个圈了。这三个圈,他们好像每一个都能交到一点,又好像哪个都没交到。 “喂,我就是随便给你看一下,你现在算是在认真考虑吗?你说你这是不是要被玩死的节奏吧?” “……赵晋飞,你这个人真他妈的烦。” 路鋆是真的有点恼了,话里带着愠怒,所以赵晋飞本想嘲弄他的话也没说出口。 他本想问:那天在黄河路上吃夜宵,是谁信誓旦旦说着绝对不可能,完全没戏?对那个人的心,只要没死透,就很危险。 那天晚上,路鋆梦到自己和孟焕之又置身于那个酒店公寓的洗手间。孟焕之很温柔地抱住他,脑袋伏在他的肩窝,汲取着他的温度,这种沉默的主动和亲昵撩得他有点心动。于是,路鋆跟很多年前一样,歪着头去亲孟焕之,动作很慢,他看到孟焕之望着他,眼底的灼热几乎要烫痛他。可是,快要亲到的时候,孟焕之却偏过头躲了一下。路鋆反应不及,吻在了脸颊上。当他想要再次凑过去的时候,孟焕之彻底让开了。 走一步再退一步的伎俩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可有时候真的能憋死人。 ****** 还原当时在香港的完整对话: 路鋆:我喜欢看上去特别正经,实际上也特别正经,什么都懂又装得什么都不懂,没事过来撩你一下但又怎么都不给操的那种。怎么样,有没有这样的,快给我介绍。 唐灏:这种看上去特别正经,实际上也特别正经,什么都懂又装得什么都不懂,没事过来撩你一下但又怎么都不给操的,通常都在琢磨怎么操、你吧? 三一二 电话里说着还要两个星期,但孟焕之的归期却提前了好几天。在澳门的最后一天,他在钜记买手信,给路鋆先后打了三个电话,悉数无人接听。傍晚的飞机落了地,他拖着行李回家整顿了一番,看着一大袋买回来的糕饼,又给路鋆打电话。 弯着腰在洗手间冲冷水的人,只觉得腿上发软。贴身的裤子裹着长腿,口袋里的手机隔着一层薄薄的面料不停震动。路鋆也没看清来电人的姓名,就接起来。 “你好,哪位啊……?”鼻音又重又长。 孟焕之愣了一下,想他大概是喝多了:“你在哪儿?”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本来喝得微醺的人一下子醒了大半,拿下手机一看:孟焕之。 路鋆靠在墙边,跟孟焕之瞎扯:“在哪里?在厕所啊。” 今天是公司里余洋的生日,前不久手头的一个大项目也刚好结束,现在可算是一身轻松,一帮同事下班之后就约了出来吃饭喝酒,为他庆祝,美其名曰team-building。大家玩得开心,一个没留意,喝得多了些,现在只觉得脸上发热,胃里有点难受,赶紧进厕所冲把脸。 “赵晋飞呢,让他接电话。”孟焕之还以为他在和赵晋飞这群老朋友鬼混。 有人索性借醉卖疯:“你有什么事非得找他说?跟我说不行?” 孟焕之听出他话里有话,在电话这头抿了抿嘴收住笑,放软了口气说:“我晚上刚回来,有东西给你,你在永嘉路还是哪儿?我过去接你。”非凡TXT 路鋆就受不了听孟焕之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温柔地像把刀,直直地往人心窝上戳。 昨天在公司开了一个下午的会,回到办公室看到手机上三个未接来电。想到孟焕之那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就懒得再回。没想到这人居然就提早回来了,昨天打了没接的电话,今天接着再打。孟焕之,不用这时冷时热、时有时无的温柔把我弄死,你是不甘心吧?路鋆自嘲笑笑,跟电话那头报了地址。从洗手间出去,又灌了自己三杯,结果酒烧喉头,一个没忍住,吐了。 孟焕之着急出门,外套也没有带上一件,就着身上一件翻边的纯白T恤,在楼下拦了辆车就往酒吧去了。好在虽然已入十月,但上海的天气还是不见转寒,初秋的夜里偶尔吹风,刮在脸上也是清爽多过清凉。 快到的时候,他给路鋆发了条短信,说:「收拾了就出来,我等在门口。」 嘉善路这一带的路都不宽敞,但餐厅和酒吧倒不少,一到晚上人气还挺旺。孟焕之等在门口抽完一支烟,不见人出来,一摸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于是也叼进嘴里。但打火机却用光了气,怎么也打不出来了。正愁没火的时候,他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男人,刚好也在抽烟。 他穿过马路:“麻烦,借个火。” 看上去比自己年长一些的男人挺爽快,直接用烟头上的一点零星火光点了他的烟。凑近的时候,孟焕之看到对方手指和虎口上有茧。顿时,两点猩红在黑夜里亮着,随着呼吸吐纳此起彼伏。 两个人似乎都在等这家酒吧里的人,来回在这门口踱步却都不走远,偶尔抬头看看门口,有没有熟悉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大约又等了半支烟的时间,孟焕之看到有个面熟的年轻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上次路鋆生日,除了赵晋飞那些老朋友,他还叫了两个公司的同事,一个叫唐灏,另一个就是他。孟焕之见过一次,叫不上名字,只记得这张脸。 “路鋆怎么样了?”借他火的人开口竟问起路鋆。 年轻男人似乎对孟焕之没什么印象,只回男人的话说:“他说一会儿有朋友过来接,我就没管了。回去吧?” 听到这儿也就懂了。孟焕之看着眼前的两人,男人不顾对方的微弱抗拒,勾了勾他的肩膀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于是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冲他们摆摆手,然后丢掉烟,直接进酒吧捉人去了。 路鋆吐过一次,清醒不少。包间里的人都散了,就剩他一个,孟焕之进来的时候他正坐着抽烟,摆弄着桌上的几个色子。看他坐着不动,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于是孟焕之也坐下来。 静静等到路鋆嘴里的这支烟抽完,孟焕之才开口,悠悠然地问:“昨天怎么不回电话?” 路鋆自己跟自己玩起了梭哈,也不回答,看见孟焕之两手空空坐在旁边,反而明知故问道:“说要给我的东西呢?” “嗯,那走,这就去拿。” “你赢我一把,我就去。” 孟焕之瞥他一眼,接过筛盅乱摇一通,结果开出几点小的不能再小的点数。 路鋆看了笑起来,眼角还带点醉意,说:“就你这手气,在澳门肯定输钱了吧?” 孟焕之对这话置若罔闻,伸手把人拖起来就往外带,而刚才说着“赢我我才去”的人,也没抵抗什么,只是用力挣开了手,跟在后面。 知道他喝了酒,就算现在意识清醒也绝不可能再让他开车。孟焕之拦了车,跟司机师傅报了一声康平路,出租车不消半个小时便把两人带到了孟焕之的楼下。 一路上两人一句话都不说,却想着差不多的心事。路鋆侧着头向着窗外,他闭着眼睛,感受车子途径环形高架路时的行车轨迹,就像是一个人,向着某个漩涡中心越陷越深。 孟焕之拿钥匙轻轻开门,进门之后,又轻轻带上门。他刚开口,说给你买的钜记在茶几上,一个回身就被人横冲直撞地吻住了。路鋆冲上来的劲头太大,导致孟焕之连着退了两步,后背直接撞上门板,死死贴着。 醉鬼好凶,吻不像是吻,简直是发泄一般的啃咬。可是,这种冲劲和激动却叫人没来由的兴奋。 孟焕之伸手抱住了路鋆,任他发狠乱亲了一通,松开的时候望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是在生什么气啊?”眸子淡淡的,眼底却藏着一丝笑。 这次去澳门走得着急不假,到了那边又忙着开始工作也是真,但心想既然自己没开口的,不如就等等对方的反应。路鋆不爱什么都摆在脸上,但他有时候小小皱一下眉,孟焕之也知道他因为什么而不快。他心里不痛快,心想你一眨眼就把人三振,心思通透地跟明镜一下,现在倒来问我为的什么?于是,路鋆他懒得解释,脑热地稀里糊涂,只说:“投的球,每一个都接不到。”没想到话一说完,当真还有点委屈的意思。 孟焕之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歪着脖子在路鋆耳根边亲了亲,像是真的在安慰他人的沮丧:“陪你多练几次就好了。”陪练是我,但也一直都只有我。就像要你连着一周吃同一家餐厅,如果觉得勉强,大不了,就多换一点新菜做。说完,便又去找对方的唇。 直到孟焕之躺在床上,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人压着腰不停跟他接吻的样子,呼吸彻底乱套了。这一刻,跟路鋆梦中出现的场景完全不同,孟焕之一点都没有避开亲吻的意思,反而还很配合,于是,他就伏在孟焕之身上,跟他接了好久的吻。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都还不舍得停。 孟焕之真听话,亲哪儿摸哪里都不躲,只是眯着眼睛把路鋆的衣服捞起来。趁着脱衣服的间隙,抱着人从床上半坐起来,两手抱到路鋆腰上的时候,心里竟然莫名地心动。 他解开路鋆的裤扣,探手摸到里面:“你到底喝醉没有?”还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嗯,喝醉了。”路鋆被他弄得浑身都要发抖。 两个人紧紧贴着对方,能够感受到彼此之间越来越硬的地方相互抵着对方。路鋆听到孟焕之有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哪样比较好?”听起来有点害羞。 他扣着孟焕之的脖子,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像是安慰:“从后面好不好?”会轻松一点。 孟焕之淡淡嗯了一声,把人松开调换了一个姿势。可原本在安慰小路鋆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仍旧那样时快时慢地耐心抚慰着。 路鋆被整个翻过来,下意识捉住孟焕之的手:“喂,你——!” “嘘,先陪你练练。”孟焕之从善如流地抱住路鋆,低头亲他的背,从脖颈一路舔吻下来。 身体上获得的鲜活快、感很快让路鋆没有余裕去思考其他的问题,可孟焕之做什么都很慢,就连做前戏都是,他前面硬得不行,膝盖却跪得发软。本来就酒精上脑,还没完全醒过来,现在被这么反复折腾,路鋆喘着喘着,就快要受不了。 虽然是背对着孟焕之,可他能感觉到有一刻,身后的温度稍稍离开,很快又重新贴合上来。被孟焕之深入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厚实玻璃瓶罐的盖子被用力拧开,那一声“咔哒”之后,空气随之而入。放着这么多年没舍得打开、也不敢打开的甜酱瓜,就这样被孟焕之拧开了。 三一三 大概是换了陌生的环境,一早上,闹钟还没响,路鋆就醒了。睁开眼看到身边有人,这种情形对他来说也极其陌生。孟焕之背对他坐在床沿,大概也是刚醒,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弯腰捡了裤子套上,顺便又把路鋆掉落在地上的衣物也捡起来,放在床边的矮柜上。 他转头,看到路鋆两眼清醒有神,不知是这样看了多久:“醒了?” 路鋆嗯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喉咙口发堵。他看到孟焕之表情淡淡的,是喜是怒全藏着,但重要的是,在他的脸上,路鋆看到不到一点紧张或是不知所措。刚才在孟焕之背对自己穿裤子的时候,他心里就在想,要是他转过来,满脸都是对昨晚“酒后乱性”的懊悔与无措,那他们就真的算了。幸好孟焕之没有。 他就这样侧身躺着,一动不动,目光死死的盯着孟焕之,他看到他赤、裸的上身和脖子上的若干红印,全部都是自己的杰作。孟焕之被路鋆盯得不好意思,有点尴尬地别过视线,顺手捞了衣服往身上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鋆感觉他耳朵都发红发热。 孟焕之当然不会说,路鋆这种完全不设防注视着自己的样子,让他直接回忆起昨晚对方毫不别扭的种种热情回应,最后情难自己的时候,还一口狠狠咬在他肩膀上高、潮,活脱脱一条没心没肺的小狼狗。孟焕之是真的被咬痛了,肩膀上立刻浮现一圈狰狞的牙印,可是路鋆那个样子,又让他心砰砰砰直跳,死十次都不够。 路鋆从床上坐起来,腰酸腿软的不适感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用一下浴室。” 孟焕之悉心体察他的情绪,跟在后面,替他从浴室的橱柜里拿了新的毛巾牙刷。 也是在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也有孟焕之留下的痕迹,锁骨上、腿内侧,虽然穿上衣服就全能遮住,但都种在要命的地方。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孟焕之正在往包里装要带去工作室的器材。听到身后门被打开的声音,也不回头:“要是不赶时间的话,到楼下吃点东西再走吧,我很快就好。” 还没等路鋆回答,孟焕之看看墙上的钟,又说:“上午我约了客户见面,顺路带我一程,好不好?” 借口真烂,路鋆不留余地提醒道:“我的车还停在嘉善路吧?” “那正好,等会儿打车过去,到了嘉善路放你下来。” 浴室里的热气还没散,孟焕之就又钻了进去。他把门带上之后,冲澡的水声很快又响起来。 路鋆对着玄关鞋柜边的唯一一面镜子整理衣服,被揉乱的上衣皱巴巴的,怎么抚都还是理不平。他和那些凌乱的折痕做着斗争,最终还是放弃了。 孟焕之家里的摆设几乎没有变,就连沙发里的那张旧沙发也没动。唯独不一样的,是墙上多了一些他自己的摄影作品。 孟焕之洗完澡出来,看到路鋆正在看墙上的照片,于是一边穿衣服一边介绍说,那是他在纽约学习时,最后一个学期mid-point review做的摄影专题。是完整的一个系列,每一张都是一个城市的夜景,大概是凭借着脚架和快门器拍摄而成,空旷的星空之下,是孟焕之自己孓然站立的背影。人类的身影与城市的喧嚣、自然的空灵的强烈对比之下,显得单薄却又坚强。 这组作品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曾在最喜爱的一位摄影家的影集扉页上读到这样的话:好的风景,是你看了想要找一个知心爱人一起分享;而好的照片,是知心的爱人看了想跟你一起前往。 所以,当路鋆看着孟焕之拍下的这些风景,感叹着好美的时候,孟焕之低声笑笑说:“好啊,有机会一起去。”然后就背起了包,抓了钥匙,喊路鋆出门。看似敷衍,但那一刻的笑容却是赤金十足的。 楼下有一家看似不起眼的糕点店,据孟焕之说这家的三明治做得和其他地方的都不同。他快步跑进去,跟老板娘要了两个三明治打包,又拿了两包黑豆豆浆,看到路鋆拦到的出租车就停在路口,于是往口袋里装了找零就匆匆向外走。 相貌平平的三明治,常见的三片式白面包、中间夹着培根、生菜、小番茄等寻常用料,似乎看不出什么不同来。路鋆拆开包装,咬了一口才发现,培根肉是刚刚煎过的,所用的蛋黄酱亦不是现成品,而是用心自制,煮熟的鸡蛋切碎,与酱拌在一起。就连面包都有不同,有一面是经烤箱烤过,顶多也只是十几秒钟的功夫,软绵之外更多香脆。 “是不是特别好吃?”孟焕之也在吃,“他家还有别的口味的,下次试啊。” “看起来普通,可原来里面真的不一样。” 孟焕之点头:“所以说,要吃过才知道好不好,是不是啊?”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看过来。 “少跟我得寸进尺。”路鋆瞥他。 孟焕之被逗乐了,居然眯着眼睛就大笑起来,真难得。 路鋆看他这一副毫不扭捏的开心样,就很想问:现在交到了吗?那分别代表着friendship, love和sex三个圆,彼此相交到了吗? 他开玩笑似的把手机递过去,什么都没说。 孟焕之咬着三明治只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图,悠悠地开口:“你想的是perfect match吧。” 起初还不肯相信这个世界真会有这样的人:他比你更懂得你自己,你动一动眼皮,他就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连你喜欢吃的口味,都帮你挑选好。 路鋆提着了一大袋钜记走进办公室,打开来看到孟焕之只买了一种雪花杏仁片、一种凤凰卷。 唐灏眼神贼尖,看到了钜记的袋子,毫不客气地扑过来,结果翻了半天,失望地问:“怎么没有那个杏仁饼啊?” 路鋆丢过去一盒凤凰卷:“爱吃不吃。” 澳门钜记手信名声在外,分店甚至开到了香港。路鋆第一次吃还是在香港,不少人钟情他家的招牌杏仁饼,但他却独独喜欢雪花杏仁片,原来孟焕之也一样。 “对了,corporate他们昨天说要借人来着。”唐灏在路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拆开饼来吃。 办公室的门早在他进来的时候就被带上了,路鋆打开电脑收邮件,眼皮也不抬一下:“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隔壁组不是在忙BP的项目么?女魔头上任不到一个星期,新官上任三把火没听过?据说私下已经跟上头打过招呼了,快的话,没准今天就要来拉人了。” Corporate大组上个月Director被猎头挖走去某家国际奢侈品公司做VP,新调来的大D是个新加坡女人,上任不过才几天,就前后得罪不少人。其高调作风很快成了诸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据说她一向是口无遮拦,尖酸刻薄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用唐灏的话来说,不讨人喜欢的人,总是这么容易红。 路鋆的鼠标停在今早的一封新邮件上,发件人正是顶头大老板,收件人一栏中还有女魔头不说,另外还抄送了隔壁组BP项目的所有员工。 “你还真是乌鸦嘴。” 唐灏转过头,故作惊恐状:“不是吧,这么快?喂,女魔头没点名说要我去吧?” “怎么,怕啊?”路鋆笑:“放心,人家还没说要翻你牌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女魔头的内线电话好巧不巧,在这时候打了进来。路鋆看到座机上显示的名字,冲唐灏比了个眼神,接起来。唐灏一脸已经准备好奉献贞操的烈士表情,路鋆挂了电话却说:“人家要的是余洋。” “你说小羊这么老实,会不会被玩死?”唐灏透过路鋆办公室半开的百叶窗,看着坐在外面开放办公区域的余洋。 路鋆皱皱眉头,回味了一下唐灏那一声“小羊”简直让人掉一身鸡皮疙瘩,但心思始终还在正事上。余洋之前做的活动提案,她一定看过,所以才在缺人的时候,点名要找余洋过去。 “除了NILTON,他手上其他的项目你先帮忙接手。” “其他case都是小事,可是NILTON下个月有活动,”唐灏顾虑到自己的项目:“我怕他时间上……” “我知道,让余洋先过去,做完BP一阶段的提案就是了,后面的进程不用参与。你帮我叫他进来,我还有事跟他交代。” 大家同事一场,本就不分什么界限。帮忙可以,要是动了别的心思,那可就是心有七窍——想太多了。当年路鋆转正时,险些调去其他组,也是Mandy力保他才留下来;现在他也是一样,该手下人做好的事,他从来不会含糊,但要是出了状况,他也比谁都护食。他路鋆的人,别人谁都别想动。 三一四 路鋆一早到办公室,看到余洋竟趴在桌上瞌睡,想必是忙得一整夜没回去。知道他胃不好,以往在公司就很少见他喝咖啡,路鋆在茶水间替他倒了杯热茶。 在他桌板上敲了敲,余洋立马醒过来,揉揉眼睛一张口就是工作:“那个,BP的提案我已经修改好了……” “通宵做的?” “嗯。”还满脸不好意思。 路鋆喝了口自己的咖啡,心想这人帮谁做事都这么认真,从来不知道偷懒,难怪唐灏一口一个“小羊”,这一股温顺又单纯的劲儿,还真有点小绵羊的意思。 “NILTON的活动准备地怎么样了?” “今早把计划发给客户了,等回复呢。” 路鋆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还真的一点都不懈怠,两边的工作,哪头都不落下。 “行了,今天回去休息吧,”路鋆转头往自己办公室走,朝身后的人摆摆手,“剩下的我来处理。” 余洋整理完东西下楼,刚好碰上唐灏。听说他为了兼顾BP和NILTON的项目通宵了一整晚,唐灏咋舌道:“小羊你知道么,老板就喜欢你这种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还只用给一份工资的三好员工了。” 送走余洋,唐灏吹着口哨就跑路鋆办公室来,一坐下来就说:“求放假!” 路鋆也知道他只是说笑,板着脸无情地拒绝:“不批。” “罢工!”翘起腿,伸手摸到路鋆办公桌上的一盒雪花杏仁片,还没得手,就被主人抢了回去。 “上瘾了是吧?不好意思,最后一包,绝无仅有,仅限私用。” 唐灏抱着手走人,离开办公室前还不忘探头进来揶揄:“都是做领导的人了,还这么小气,真是……啧啧。” 路鋆摆出铁面无情的模样,“少跟我废话,中午之前把这周的周报全部发到我邮箱。”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不单是钜记吃多了上瘾,孟记酱瓜也一样。 偏偏孟焕之做什么都爱拿捏尺度,就连买手信也是,再好吃的东西也只给买了几盒,限额吃光之后就让人念想,忍不住想伸手再多要一点。 孟焕之少有高调的表示,除非是真到了亲密纠缠的程度,否则平时都是规规矩矩的,顶多投一个擦边球,无意疏离,也不曾刻意亲昵。但即便是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走路,孟焕之插着口袋仰头叹息一声,或是侧脸冲路鋆笑一下,都显得温存无比,这种平和在彼此的默契中,持久,而又挠人心肺。 有时候想念起这种酱瓜甜味,路鋆也懒得提前预告,下了班就直接晃去孟焕之的工作室。 那天晚上,刚好碰上小黑收工,两人打了声招呼,就一进一出地跨过门槛。等孟焕之收拾好,两个人就并肩走去附近常吃的宵夜摊吃饭,然后又一路晃回工作室。孟焕之进去拿了包就想走人,所以灯也没点,拎着包出来的时候,却看见本应该去取车的人,站在一半夜色一半黑暗里,就这样倚在门口。 孟焕之等了一会,仍不见人影动静,于是问:“看碟?” “嗯,看碟。”那人一口答应,摸着黑,熟练找到沙发坐下来。 当孟焕之锁了门坐到他身边,近得连半个人的距离都没有,路鋆忽然憋了笑说:“……去开电视啊。” 孟焕之凑过来,鼻尖都快贴到路鋆的脸颊,“你怎么不去,不然我们掷骰子决定?” 路鋆知道,孟焕之不会无趣到在这种时候真的停下来去玩骰子,但他也没想到孟焕之一边亲他,一边提议说:“要是我赢你,那我们就试一下perfect match,好不好?” 这话轻飘飘的,浮云飞絮般没什么力道,但孟焕之讲得气定神闲,虽然带着些开玩笑的意思,但却一下子戳到人心尖上。 路鋆有点犹疑,黑暗中只有眼睛亮着。 孟焕之又贴近一点,用自己的脸颊蹭着他的,然后宛若恋人一样地跟对方耳语:“怎么,怕输啊?” 路鋆琢磨着孟焕之的这个球,算不算是奔着中心点去的绝杀?他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谁怕输了,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可过了过脑子,才发现这话像是孟焕之下的套,要他怎么答?他究竟是想赢怕输,还是想输怕赢? 孟焕之等不到回答,抿着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伸手摸到熟悉的脸颊,把人捉上来亲了一下,这种特别纯情的亲法让人心里发痒。他就像是一块吸铁石,勾得路鋆总忍不住不断靠近,直到整个人都和对方紧贴到一起。 路鋆什么都不说,主动去捞孟焕之的衣服,手伸进去占尽便宜不说,还埋头一个劲儿地亲着对方的耳朵,脖子,还有锁骨。他听到孟焕之低低喘了两声,前一次的火热经历即刻浮现眼前,想到那时孟焕之紧紧扣在他腰上的手指,抓得他发疼,那种被人死死钉住的感觉、被人以简单粗暴的形式贯穿的感觉,虽然狂暴,虽然疼,但却也鲜活地让人欲、火中烧,热血沸腾。 不管是接吻还是做、爱,孟焕之都让他激动,让他巴不得立刻得到这个人。 两人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倒在并不宽敞的沙发上,扒了裤子的手探到彼此相同的部位上,用如法炮制的相似手法彼此较劲。 孟焕之低着眉头的模样看起来真是听话,可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温存,路鋆被他几下撸得剧烈发抖,一手用力抓着他那短平的发梢皱眉:“啊……你、轻点!” 孟焕之很有数,手上力道轻了,又倾身过来又跟路鋆接吻,像安慰似的,从嘴角和下巴一路亲到锁骨、胸口和小腹。路鋆舒服地朝后仰,刚一闭眼,下、身直挺火热的地方就被人含住了。他条件反射似的闷哼,手掌不停按揉着孟焕之的肩膀与脖颈。孟焕之半跪着,做得极其认真,路鋆一睁开眼,就看到他一头黑发下白皙的脖子,还有后颈上因为吞吐动作而突出的那一节颈椎骨。 爽的正要打颤的当口,忽然意识到孟焕之一路摸到了自己身后的禁区。路鋆蹬了蹬腿,摁住孟焕之的手臂,哼出声说:“……不该想的少想,别给你点颜色就给我开染坊。” 孟焕之一边吮吸着嘴里的东西,一边抬眼望他,一脸无辜,像是没听到他的抗议,只管专心伺候。手口并用地加快速度,很快就让路鋆射了出来。 快、感过后的那几秒空茫,全身都是轻飘飘的。他看到孟焕之从后面放胶片的抽屉里拿出润滑剂和一盒套子,才想起这还是在工作室。路鋆眯着眼睛,脑筋转了转,嘴边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小黑他们可以啊……?” 于是孟焕之也跟着装傻,板着脸:“是吧,我也觉得不像话。” 这其实是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接到路鋆的电话,然后到对面便利店买的,润滑剂还是跑了两条街才在药局买到的。只不过那天晚上,孟焕之听他说完工作上的不如意,只是陪着他,看了一个通宵的电影。 这个位置,他们曾经坐着谈心、看碟,孟焕之不是没想过,把人按在这里做一次,就像今天一样。 他很简单,有时候比起激情,他更想多要些温度。所以,才会时快时慢地投些擦边球,想看看这颗四年前不肯为谁停下的心到底野够了没有,会不会也想回家。当时他们各自执着着其他的东西,那现在呢? 心里其实还藏着很多话,孟焕之想说,既然自己现在也依旧热爱出走和发现,路鋆也难免还是贪恋新鲜,那不如站在一起探索新世界。他还想问,他们现在哪一个圆圈都不缺,为什么路鋆还是站在perfect match的门槛边不肯点头?可是,当重新覆上那个人的身体时,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两个人接吻接到几乎啃咬,全身上下的细胞全部沸腾起来。路鋆起初不太情愿,似乎非要争一个公平,可当孟焕之的手指反复深入到身体内部之后,他也只是咬着唇,勾着孟焕之的脖子喘息顺从。腰背弓起来的时候被一把揽住,慢慢发红的身体和毫不避忌的呻、吟都让孟焕之难以忍耐。 先前的第一次是孟焕之从后面做的,这一次这样正面抱着,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看着路鋆因为疼、因为不舒服而拧起来的眉头,然后摸到他的脸上、眉心上,吻他;他看到路鋆被撞到敏、感点时情动的样子,圈在后面的手挠心挠肺地抓着他的背,一点也不留情。 孟焕之背上是真被他抓痛了,可也被激得无比兴奋,于是将那双犯罪的手捉下来紧紧按在沙发里,一边撞一边喘:“舒服么?” 路鋆这时候的脑子钝得根本不能用,意识涣散,全身上下只能感受到腺体反复被刺激带来的快感,舒服地大腿内侧都在发抖,根本就受不了,一边握住自己的欲、望、套、弄,一边无意识地喊着:“那里……再快点……嗯唔!” 最后高、潮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射出来的,路鋆被按着手,哪儿都不能动弹,被逼急了最后歪着头一口咬在孟焕之右手的虎口上。 孟焕之射完浑身脱力,半撑在他身上,皱着眉头看自己手上的牙印:“属狼狗的还是什么?”上一次肩膀上就遭过一次罪,这次换个地方继续咬,好像非得在你身上留下点伤痕才算过瘾。 路鋆没回话,就这样抱着孟焕之躺了一会儿,然后坐起来抽了支烟。 孟焕之草草收拾了一下沙发前的狼藉场面,从里面拿了水出来,又胡乱套了条裤子,红了脸也在路鋆身边坐下。路鋆叼着烟,瞄他一眼,心想被、干的是我,我都没你这么不好意思。 抽完一支,顺手又去摸第二支,点火的时候他听到孟焕之问他:“我们还差哪个圆?” 他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抽屉里找出几个骰子,露了笑说:“不是说,你赢了再说么?” 三一五 结束了两人之间的赌局,路鋆穿了衣服就要走,可最终还是敌不过孟焕之的一句:“送我回家吧?” 黑漆漆的工作室里,暧昧的气息还未散尽,路鋆转身,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人轻轻拉住了自己的手,抚摸着手背和每一个指关节。 孟焕之,你装什么事后小绵羊啊?路鋆嫌恶地瞪了他一眼,“穿衣服,快点。” 结果,本该停车放人下来的人,跟着副座上的人一起,摸黑走进了康平路的公寓楼。 他知道孟焕之带他回家,不为了别的,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走。孟焕之的诉求很简单,他此时想要的温存,路鋆还给得起。 已近凌晨,他在浴室冲完澡,才发现孟焕之替他备了换洗的衣服,是新的。而上一次他来用过的新毛巾和牙刷,孟焕之也依旧留着,还和自己的摆在一起。这个人,什么事都不紧不慢地谨慎计划,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头也始终握在他手里,从不失手。跟他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路鋆突然想,自己的这颗心还野吗,还想飞吗?但如果是因为孟焕之,偶尔停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这晚,他睡得很熟,直到早上被电话吵醒。 《Tuesday》的铃声响了没几下,路鋆模模糊糊地听到,身边的人很快坐起来,迅速接起来,走到外面客厅讲电话,唯恐吵醒他。 他睁开眼醒了一会儿,走出卧室,看到孟焕之还坐在餐桌边和人通话。上身什么都没有穿,微微凸出的肩胛骨有点性感,光洁无比的背脊上还有几条被自己蹂躏出来的红印。他与人说话的语调还是这样,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冷冷的,一点也不讨喜。但这人,就是用这样的语气,跟路鋆说着:天生一对,谁说不是呢? 昨晚,孟焕之说要是他赢了,就试一试perfect match,于是他们真的玩起了这个赌局。工作室里根本没有筛盅,骰子也只有三粒。路鋆说,一局定胜负。 骰子从掌心掉出来,在桌上跳了几下,然后停下来:对四,一个六。他瞥了一眼孟焕之:“换你。” 对方一把将三粒骰子收入手里,问:“梭哈还是比大小?” 路鋆心想,就这牌型,不管是哪一个,你都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随口说:“你说哪个就哪个。” “那就比大小好了,”跳动后又停下的骰子被他的掌心完全盖住,孟焕之又露出那种很难得的笑容,说:“你知道吗?我上个月在澳门,连着玩了三把赌大小,就把在二十一点上输掉的钱又赢回来了。” 等到孟焕之的手掌慢慢收回,露出下面的点数时,路鋆看呆了——两个四,一个六,居然是一把一模一样的。 “……一样大,那还是你输。” 可孟焕之好像丝毫不介意点数大小,“有什么关系,这才是perfect match,”一双眼睛定定望着他,冲他笑:“天生一对嘛,对不对?” 孟焕之挂掉电话,闻到了从卧室里飘来的烟草味,罪魁祸首已经穿戴整齐,正弓着背坐在床沿抽烟。纵然孟焕之的鼻过敏早就好了,看到他烟瘾大成这样,还是皱了眉头。 两人洗漱完,孟焕之问:“弄点东西吃?” “不了,赶时间去见客户,”路鋆学着他板脸,但想到楼下的那家糕点店,又说:“打包三明治吧。你回工作室?” 孟焕之背了包,锁上门,边走边说:“上午约了拍客片,在外面。” 路鋆约了和余洋上午一起去NILTON见客户,想起他也住在徐汇,顺道过去应该不远。于是插上了耳机给他打电话,听他说还没出门,就让他不必进公司了,自己一会儿直接过去接他去NILTON,挂掉电话又让孟焕之多带了一份三明治。 孟焕之透过车窗将袋子递进去,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冲路鋆抬抬下巴,示意他去吧。 停到路边的时候,余洋已经等着了。等他上车,路鋆就把三明治丢过去。 虽然出门前已经在家吃了一碗早上现熬的牛肉蛋花粥,但余洋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好吃。剥开包装看了半天,问:“哪儿买的?挺好吃啊。” “就一个小店,也没什么特别的。一会儿该带的材料都带了么?” 余洋嗯了一声,认真说了说这次活动的重点。 “corporate那边做得还顺手么?上次你交上去的提案,后来怎么说?”路鋆只是随口一问,他只关心BP的项目提案阶段什么时候结束,好把人名正言顺地要回来。余洋和刚来公司那会儿已经大有不同,跟唐灏一样让人省心,能担事,少了他,组里还真有些忙不过来。 余洋面露尴尬之色,含糊地说还行,就那样吧。 “就那样是哪样,哪里有问题?” 路鋆追问了一句,这才知道隔壁组昨天去BP,最后给客户用的还是原先的那个版本,根本没用余洋改了一个通宵的版本,结果客户不满意,直接否决了。Director还以为提案是余洋的责任,女魔头直接把人叫进办公室责问是怎么回事? BP新款的多用可拆分笔记本刚刚推向市场,客户花了大价钱请了当下最红的明星代言,不惜重金想要个好的公关活动策划,隔壁组摊上这么个金主儿,居然最后交出了一个让明星捧着一半笔记本,去寻找她的“另一半”的狗血策划。 “这种没水准的脑残策划,不被客户challenge才奇怪,”路鋆嘲弄地笑了笑,对余洋说:“这是上头的人忙着拉你进去,底下的人忙着挤兑你走呢?corporate他们到底有谱没谱,一帮啊呜乱。” 虽然骂的时候是真生气,但开着车的人今天似乎心情还不错。 余洋吃完手里的三明治,把包装揉进袋子里,认真地说:“这个提案我会处理好的,放心吧,做完我就回来专心做NILTON,还有另外的项目,都唐灏一个人在弄,他也蛮忙的。” 路鋆嗯了一声,他没怀疑过余洋,他相信他能把这个项目做得简单漂亮,不用自己亲自去捞人,他也会落落大方地回来。 把车开到NILTON地下两层的停车场,路鋆锁了车,和余洋找到了就近的直达电梯。中途,他看到了一辆无比眼熟的黑色跑车,远远瞄了一眼车牌,居然真是赵晋飞的车。大少爷跑这种豪华五星酒店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路鋆看见车里坐着一个女人,侧影竟像是伍嘉文。 “怎么了?”余洋看他频频回头,不禁问道。 “……没什么。”路鋆整了整衣领,和余洋一前一后迈入电梯,直达顶楼的办公区域。 赵晋飞最近很少来电话,路鋆知道前阵子他为家族企业并购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连出来喝酒的闲工夫都没有。但如果自己没看错,那个女人真是伍嘉文,她回了上海和赵晋飞复合,按赵晋飞这尿性,早就该屁颠屁颠请哥们儿几个出来吃饭了。赵晋飞不吭声,要么就是路鋆看错,要么就是…… 这事在路鋆心里一直是个困惑,直到某天,赵晋飞得闲,两人约在永嘉路喝酒。 路鋆装作无意和他提起,说前几天自己在路上撞见一个女人,特别像伍嘉文。赵晋飞起初愣了一下,说对,她最近两个礼拜在上海。 鸡尾酒杯里的冰块被吸管搅得微微响动,路鋆停下手上的动作,说:“其实那天,我是去NILTON见客户。” 赵晋飞沉着脸,沉默了很久,然后低眉幽幽地说:“她结婚了……路鋆,她结婚了。” 路鋆头脑轰的一声,心酸之后只剩下恼火,不知道怎么的,还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三哥讲的一个笑话,他说,知道么,最有默契的兄弟,就是你在跟人滚床的时候,他他妈也在!要是换做别人,路鋆都懒得过脑子想,他不愿抽手别人的人生,可现在这个人是赵晋飞。 “你神经病啊!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 赵晋飞苦笑:“你激动个屁啊,我没干,什么都没干!” “……” “她半年前结的婚,家里安排的。她说她过得不好,这次是偷偷跑来上海的,没跟任何人说。我就笑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干这么不知轻重的任性事。我见了她是真忍不住,特别想她,想了这么几年,现在人来了,我什么都干不了……” 赵晋飞有点唏嘘,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都没想过会再见到她,差点没忍住,可什么都没有,她骗我说什么安全期,我怎么可能碰她,怎么可能伤她,我这人就是贱骨头,我自己知道,就不能给自己留什么念想,一点都不行……” “……我让她回北京去,以后都别再回来了。” 赵晋飞说他最后悔的事,是当初伍嘉文提出分手的时候,他竟答应地这么干脆。当时,他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可是事实证明,离开之后,她过得并不幸福。这不是对那个人好,只是人向冷酷的现实和软弱的自己妥协了。 赵晋飞变了,在伍嘉文之后,他和从前彻底不同了。 可惜那个让彼此成长、让彼此改变的人,往往最终都没办法在一起。所以,要是有机会,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千万别错过。 “你们在一起了吧?”赵晋飞叫来人买单,顺口问了一句。 路鋆歪了歪头,“……算是吧。” 赵晋飞嗤笑一声,朝路鋆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说:“可以啊你,被你搞到了啊。” “……”先不论究竟是谁搞到谁,但赵晋飞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当时一个美丽的误会好了。 “路鋆,不是谁都能遇到那个三个圈都能和自己相交的人的。”赵晋飞最后这样说。 天下最完美的配对,从来都只有这样一双。所以,别错过,别辜负。 三一六 路鋆最近心情特别好——公司里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事,每个人都这么说。夸张一点讲,有时候看他,感觉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早上茶水间的八卦小分队不禁琢磨他究竟是升迁在即,还是命中桃花。 唐灏打着哈欠过来接水,一进茶水间就被两个女同事围住。他揉揉眼角因为哈欠而挤出来的眼泪,笑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那么多?求姐姐们放过…… 可听到她们说起路鋆跟余洋最近早上经常同进同出,到底有什么猫腻的离谱猜想时,唐灏忍不住插话:“想什么呢?枉费你们在他手下做了这么久,不知道你们路经理对小羊这种乖乖型的不来电吗?”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啊?” 唐灏靠在咖啡机边,捏着下巴开始瞎掰:“他啊……我觉得他喜欢大叔型,超级多肌肉,超级重口的那种。” “不是吧……”姑娘们小声嘀咕着:“莫非他跟小羊是因为型号相同,所以才不来电!?” “什么型号相同?”唐灏转过头,瞪着无辜的眼睛提问。 “就好比……插座跟插座,是没法配套的。” 唐灏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准备走人,看到路鋆正站在茶水间门口,心想坏了,我可没说你是插座。 “年底的annual review也快了,嫌奖金太多,可以早点告诉我。” 听到路鋆这么发话,三个人端着各自冲好的咖啡,赶紧闭嘴开溜。唐灏见他嘴上发狠,脸上却不见得有几分动气,于是耸耸肩膀以示清白,笑着紧跟前方部队撤离。 路鋆最近在康平路过夜,早上就会顺路接了余洋一起到公司,反正也就是过两条马路的距离。起初,余洋还以为是那几天自己几个项目同时走,工作多得应接不暇,所以路鋆才特别照顾他,顺路过来带他。可后来听唐灏说,路鋆家住在闸北,顺路一说根本就是瞎扯淡。那是为什么?没道理一大早特意绕来徐汇,除非他在这边也有房子? 先不说余洋没闹懂,他家里就有个更闹不懂的人在全副武装,时刻警戒。 今天一大早,厨房里传来人声,问:“又不吃早饭了?” 余洋摸了钥匙和手机塞进包里,一边穿外套一边在玄关穿鞋,匆匆答说来不及吃了,让路鋆带了三明治。 厨房里的人丢下手里的勺子,彻底不干了,探出个脑袋就问:“隔三差五过来接你,他特么到底什么意思?” 余洋看了看表,没工夫再多说废话,只叮嘱了一声今天降温,出门加件衣服,说完就蹬蹬蹬下楼。看到路鋆的车停在路口,于是小跑着过去,拉开门钻进去。 路上,余洋百无聊赖地吃着三明治,伸手去开车上的音乐。歌声流淌出来,陌生,却挺好听。 “?”听到Five for Fighting,路鋆愣了愣,不知道自己车上什么时候换了歌,把CD退出来看了一眼,像是一张自己刻的私盘。 ……我靠,什么时候给我放车上的啊,也不说一声。路鋆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声,又把CD重新推进去。 半途,余洋看他带上蓝牙耳机接了一个电话。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光凭是语气和说话表情,也多少能猜到一点。 “还行。” “哦,知道了。” “……行了知道了,你烦不烦啊。” 情绪这个东西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不必开口,单单一个眼神,就泄露天机。事实上,余洋对这样的情绪无比熟知,就像以前,有人做一碗馄饨面端给他,即便是什么都不说,也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要是时时都能尝到这样的味道,就一定会过得很好。 想到这儿,他就嚼着嘴里的三明治,笑了。 车厢里,私人刻录的CD还在唱: Silence took over the room, Till she said, I just love you, I don‘t know why, I just do, When are you coming home, I’m coming home soon, And I just love you too。 中午饭点前,路鋆挂掉最后一通客户来电,走出办公室找到唐灏。两人约了去常去的餐厅午餐,路鋆边走边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唐灏伸着一根手指玩转着自己的门卡,“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先听好的。” “Corporate答应放人了,你手上的项目,下周起余洋就会过来帮你。不过女魔头说她确实想过要挖余洋转去他们那组。” “最毒妇人心……没了小羊,让我们怎么活嘛~!?”夸张的表情配上夸张的语气,“那后来呢?” 路鋆瞥他一眼:“我就说,这件事一要听余洋本人的意见,而他的意见就是他想留在我这儿;二要看人事部的安排,我已经问过了,你们下半年没人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唐灏咂舌,冲路鋆竖起了大拇指,又问:“那坏消息呢,说吧。” 路鋆回忆了一下刚才客户打来的那个电话,学着那头负责人的造作语气,把要求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稿子收到了,可是我感觉还不够清新,不能突出产品的特点,能不能再给出两个不一样的版本,我们想比较看看?” 唐灏的脸拉得老长,瞅着路鋆憋笑的表情说:“……想笑就笑,不会怪你。” 路鋆收住笑,学着孟焕之从前安慰自己的句式安慰唐灏:“这么好的版本浪费了确实有点可惜,不过对牛弹琴,可惜的不是你,而是牛嘛,对不对?再说……客户看了你的后两个版本,说不定会说,他们还是喜欢第一稿。” “……完全不好笑,心情更糟了,我谢谢你全家。” 两人坐在公司附近的商圈吃着没什么新意的午市套餐,唐灏喝着碗里的贡丸汤,突然叹说:“啊——真想再吃中环的那家鱼蛋啊。” 路鋆低着的头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开玩笑说:“怀旧可不像你。” 唐灏弯着眼睛无比餍足地放下筷子,食物果腹的感觉真好。他也笑:“偶尔想一下嘛。” 鱼蛋、丝袜奶茶、煲仔饭、冻乌龙茶、各色酒精、还有并不好吃的包心牛肉丸……这些东西组成了他们当时在香港的大部分吃喝生活。纵然美好,但也并没有令路鋆感觉有多么牵肠挂肚。那是早已过去了的一段,好与不好,都不会白费,因为后面的每一段,都要靠它铺垫。 ——那晚,路鋆也是这样对赵晋飞讲的。 “你一直说我没心没肺,可即过不恋不是冷酷,是放手和成长。让那时候的伍嘉文留在心里吧,你别忘了,就行。”就像当时候的孟焕之,路鋆也一直没忘,然而,那个在学校大礼堂和他搭讪的人和当年在康平路沙发上的吻,也仅限那一段时光观赏。 有的东西,永远不会腐坏,但人要是总怀念过去,新的故事又怎么会来? 路鋆和孟焕之都懂,所以当初他们谁都没有死命拖住对方,只管各自大步向前,绕着三个圆兜了一大圈,重新站在起点上,对的timing竟不请自来。天赐良机。 周末,孟焕之突发奇想,将宵夜地点改在了自家厨房。路鋆还坐在那张老沙发前,捧着笔记本和尚未完成的工作奋斗,孟焕之在厨房捣鼓了半天,端了一碗甜羹到路鋆面前,手里又捧着另一碗,坐到自己的电脑前自顾自地喝起来。 这还是自孟焕之回国之后,路鋆第一次尝他的手艺。事实上,之前也只试过一次,惨痛的教训至今还历历在目。可这碗甜羹倒是滋味刚好,就算只是一碗简单汤羹,路鋆还是边喝边琢磨着:原来连厨艺的段数都跟着涨了。 “好喝么?” “这你做的啊?”路鋆有点怀疑地问。 “哦,不然是你做的啊?”孟焕之盘着腿坐在不远处,经常板着的脸放松了,看起来有点得意,“我有大师亲笔的秘笈,得了真传的。” “……” 路鋆一口气喝光了甜羹,继续工作,孟焕之也在自己的电脑前修照片。两个人默不作声,占据着客厅的两边,互不打扰,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 孟焕之提前完成了工作,而路鋆还两眼死死盯着屏幕,手上噼里啪啦地打字。于是他走过去,把路鋆面前的空碗收了,丢进水槽,自己先冲澡去了。 等脖子上挂着浴巾出来的时候,看到路鋆后背躺在沙发上,说:“最近忙死了,我又要出差了。” “哦,去哪儿,多久?” “香港,星期二去,星期六回来。”路鋆看到刚刚洗完澡的孟焕之拿起了桌边的台历,计算着日期,于是问:“你想什么?” “你还有年假吧?有客人送了我两张机票,就上次去澳门拍婚纱照的那对,她老公航空公司的。说是国内的航线想去哪儿都可以,年底前飞就行。” 路鋆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什么意思?” 孟焕之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了。藏在毛巾下面的脸看不清表情,但听声音似乎挺开心的。 “你这个人啊……”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是谁说,我投的球每一个都接不到?这么好的直球,都装看不到,服了你了。” 怪人孟焕之。有时候迂回地千回百转,有时候又那么坦白;有时候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有时候又红着耳朵不好意思;该认真表白的时候他不说话,反而用骰子跟你打赌,输了又死皮赖脸不认账。可是这人是真的可爱,看过他不同的样子之后,就叫人离不开。 他俩之间从没说过什么爱不爱的,也没认真承诺过什么永远,但两个人站在一块儿,就是一对恋人的模样,跟天底下所有爱人都一样。 “你去了那么多地方,哪里最好?” 孟焕之不咸不淡地回答:“哪儿都行,你定就是了。或者我们各自想一个,梭哈决定?” 路鋆瞥了他一眼,收起笔记本,也没说今晚留不留下来,孟焕之就自顾自从冰箱里抱了一盆水果出来,说:“快,洗澡去,趁热气没散。” 听到关掉的浴室门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孟焕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一想到几年前跟自己吃零食看电影抢五香肉轮的人,现在竟然还在这间屋子里,心里就无比满足。虽然他们都改变了不少,但那时的默契却一点都没有少。而跟他并肩一起去看这个新鲜世界,是孟焕之当下最想实现的一件事。 听到路鋆在里面喊他,孟焕之趿着拖鞋过去:“什么没拿?” 他一边走,一边想:他投球投得手都酸了,那个对的timing,这次大概是真的到了。 正文完
推书 20234-06-02 :藏锋——烨月朔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