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淮(穿越)——兔葵华钊

作者:兔葵华钊  录入:05-24

 文案:

 苏翊辰死了十五年,借了亲弟苏翊川的肉身回来了, 沈君淮正暗自神伤抚着苏翊川的脸颊感叹暗恋逝去,哪知道,苏翊川他——突然睁眼了!!!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翊辰,沈君淮 ┃ 配角:沈君逸 1. 苏家大公子死了。 说是在青楼喝花酒的时候吃了五石散,回来昏昏沉沉要去井边喝水,不慎栽进去再也没醒过来。 沈君淮匆匆赶至已是半夜,苏家灵堂搭建的匆忙,悬挂的白幡颇有凄凉的光景。吊丧的客人散去,人走茶凉,剩下一个小厮守在灵前打瞌睡。 苏家大院空旷,二公子出门在外未曾回来给兄长送行,老爷夫人不堪受苦早早歇息,如今只剩得一个打着瞌睡的下人给大公子烧纸钱。沈君淮在小厮的指引下做完吊唁便绕到后面去做道别。 苏翊川此人长相不错,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微上吊在英俊之余透着股邪气,薄嘴唇,下颌线条锐利如刀削一般,身架子也不错,个头身量都是上上佳品。沈君淮此时看他白着脸躺在棺材里不带一丝人气儿,就想大约就是那上上佳品的样貌令自己鬼迷了心窍,此时得知他死了到还好没带上什么欲哭的样子。 沈君淮怔愣的看着,半晌后如同着了魔一般伸出指尖在死去的苏翊川眉头上描画了一番,想到过去种种不禁悲哀愤慨一并涌上心头。也罢了,就当是一世的冤孽,到下辈子也就全部烟消云散了。半夜里的灵堂余剩几点摇曳的烛火光亮,沈君淮在这昏暗的光下描完了苏翊川的眼眉即打算抽手离开再不相见,未曾想这手居然没抽出来,仿若是被抓住了,他迷惑的朝棺材里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魂都跟着苏翊川一并下地府去了——他居然睁眼了! 沈君淮这人如果刨除了柔和温润的外貌也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了,不过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唯独致命的就是此人忒胆小,从小到大都一如既往未曾变过,如果夜里让他出去走一转,就算是只半路跳出的蚂蚱都能把他吓死,为此苏翊川没少嘲讽戏弄他。如今人死了,却居然又来戏弄他了。沈君淮抖着嘴唇看苏翊川睁开眼,抓着自己的手缓缓从棺材里坐起来,如果诈尸的不是苏翊川的话,沈君淮此时怕是已经命归黄泉了。 死了都不放过我,果真是孽缘! 苏翊川在井水里泡了几个时辰,所以脸色青白吓人,瞪着一双大眼默不作声的抓着安君淮的手,从棺材里慢慢的爬了出来。沈君淮觉得自己腿软发抖,手还被握在人家手里,情景怎么看怎么不好,却偏生还不知道逃跑。 “不好了,少爷诈尸了!!!” 还是小厮机灵,探头来偷窥的当时就摔了火盆子一溜烟跑了,完全忘了还有个沈公子在后头即将生死不知。 沈公子真的吓坏了,腿不知如何挪动,愣生生的看着苏翊川瞪着发白的眼一步三晃走过来,沈君淮就着烛火看他嘴唇翕动仿佛是要说话——这可怎生是好!沈君淮脑袋乱成了浆糊,一边怕得要死一边动弹不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眼看就要厥过去了。 “这是何处?” 沈君淮算起来也是个人才,因为他厥过去了,时辰拿捏的恰到好处,绝对非是一般人能比的! 井里很冷,仰头能看见一轮清冷的月亮。沈君淮扶着覆满青苔的井壁,想为何自己会在井底,莫非是诈尸的苏翊川忘了昔日一起喝花酒看花姑娘的情谊把自己推进来做了替死鬼?他抓住了吊下来的木桶,试图拉长绳子从这不透半点人气的地方爬出去,未曾想一方阴影突然遮住了头顶的月光,待到再次抬头望的时候,只留下一双深邃的眼了。 醒来的时候还在苏府,沈君淮迷迷糊糊转醒,看到房里烛火已经灭了,天光大亮。一个伺候他的小丫鬟拧了帕子来放在他额上:“沈公子你可醒了。”沈君淮转转眼珠子,终于回想起了诈尸的苏大公子:“你家公子呢?” “沈公子,可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我家公子他又活了!” 这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苏翊川在井里泡了好几个时辰,居然说活就活了,还是当着自己这个大活人的面从棺材里好生生的爬出来的,当然不能在乎他那被水泡的发白的脸。沈君淮全然忘记了先前被诈尸吓到昏死的情景,现在一心都扑在了苏翊川又活了这个事情上,脚下都要生出风来。 生离死别的好戏已在沈君淮昏睡的时分散场,小厮对于苏翊川的下落划一的指向他生前——不,应该是现在住的厢房。 推开房门,沈君淮只觉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和诈尸那会儿是相仿的。他搓了搓手臂,在天光大亮的早晨看到了昏暗房内坐着的苏翊川——头脸依旧透着死人白,在黑暗里都是刺人眼目的。 “烦请关门。” “诶。” 沈君淮转身关了门,扣上门闩却顿悟:这不是把自己也关进来了嘛!面朝房门镇定心神,沈君淮毅然转身朝向苏翊川所在的方位。 “贤弟,你这是从黄泉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试探小心翼翼,一颗心肝儿已经在肚子里跳得七上八下了,实在不是沈君淮胆小的错,这房内昏暗,还坐了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物,委实让人内心不安得很。苏翊川不答话,房内门窗紧闭不透一丝儿人气,和井底的状况没什么分别。沈君淮想到梦里的井底,大约也是和现在的厢房中一样的凉。 “兄台是沈家的二公子?” 诶?这黄泉路上一觉醒来别不是失心疯连人都不认得了! “我说,你好生休息着,为兄改日再来瞧你!” 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情况着实没胆量叫人待下去,何况是胆小如鼠的沈君淮。他说了一番告别辞准备脚底抹油,奈何阴风突然阵阵从背后袭来,一身寒毛倒竖的沈君淮突然就打不开房门了,门闩如同被钉死一样怎么着都打不开。 这别不是阴魂作祟! 沈君淮打不开门闩便胆战心惊回头去看那苏大公子——也没什么不对劲,人好端端的坐在圆桌旁,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兄台是否是沈家二公子?” “贤弟你莫开玩笑了,去鬼门关走……走一遭回来竟连为兄都不认得了?” “那便是了。” “……” “我不是苏翊川。” 沈君淮觉得苏家大公子必定是得了失心疯,看看现下说出的话,哪一句能叫人听懂? “贤弟我说你别想不开,这从鬼门关回来的事儿不是谁都搭得上的,权当做自己大病了一回,病消了自然就好了。” 苏大公子摆摆手,灼灼的目光忽而就黯淡下去。 “那就算了罢,沈兄慢走。” “哎哎,贤弟好生休养,为兄改日来探望你!” 说完沈君淮忙不迭打开先前一直无法打开的门闩,脚底生风迅速走了。苏翊川不作声色,单是抬起一臂挥了挥手就不知从哪儿生起一股子冷风将门吹上了。 尚是清晨的光景,无声无息打开的窗户外斜斜照入几丝阳光,死而复生的苏翊川伸手在半空中无意识的在光中拨动几下,面上浮出难以言明的表情,仿若这死而复生却得来了几分遗憾,就如抓不住的光。 2. 苏府是个邪门的地方,原因无外乎是后院那一口井。看似不深的井在十多年前便已经埋了一条人命,这次苏大公子也差点给埋了进去,算起来果然是有些邪气在里头的。 苏家本来的大公子不是苏翊川,原本的大公子与沈君淮同年,略长了几个月,君淮五岁时就得知这大公子失足落井淹死了,苏家老爷夫人却没有见多大的伤感,白幡挂了七天,尸身一下葬就匆匆撤了灵堂。沈君淮五年前回来后也在苏家见过几次那大公子的牌位,冷冷清清,清香是有三柱,不过其他供果之类一律不见半分影子。而大少爷的名头也十分安稳的落在了苏翊川头上,再无人惦记前事。 十五岁的沈君淮颇觉得这大公子是个可怜人。 回到如今来看,这死而复生的苏翊川与落井前着实判若两人,沈君淮在之后的一月内越发觉得不对劲。 要说这苏家大公子算起来也是扬州城中一大名人,可惜不是好名声。这人嘛,说不上五毒俱全,两三毒也总该有了,风流胚子勾栏常客,经过他手的女子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且各色秘药他也差不多尝了个遍,这不,刚下肚一包五石散人就栽进井里到鬼门关去转了个圈儿差点没见了阎王。 如今却是完全不同了,彬彬有礼斯文雅致不说,醒来月余也没见他去勾栏院,比起原先样子也略有走长,面上常带青色,体量清瘦,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最大的不同还是在于沈君淮,每每上苏府探访时,苏大公子那双眼珠子就像是粘在了沈君淮身上一般,鬼气森森让人毛骨悚然,恨不能再厥过去几次! 沈君淮被苏翊川不阴不阳的眼神吓了好几次,看准人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便不敢再登门,自个儿关在家中开始唉声叹气,想当初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人,这几次探访被他的刀剑似的眼睛戳了个透心凉,越发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 沈家与苏家都算得上是扬州城中比较有名望的商贾家族,且一家在街头一家在街尾,皆是红墙绿瓦的大宅院子,里面的景儿都是照着苏州园林的路子修的,但凡是入了扬州城门的有些名望在身的人都要上赶着来这两家观赏景致。一来二去,不止是在扬州商会中有一席之地,在官场上也算是有头有脸,且两家人也因此积攒了不少情意,虽说沈君淮五岁便和兄长去了京城读书,离乡背井十年才回来,也不妨碍沈君淮五年间没眼力见儿的看上苏家公子,并且深陷其中一再的瞎了眼睛痴蒙了心智。 本来苏翊川落井那天沈君淮是去京城打理家中一桩生意的,一接到大公子的死讯便马不停蹄的启程赶回来,路上也是心酸难忍落了好几滴泪,但是经历这次邪门儿的事情后,沈君淮好端端的坐在家中只要一想起苏翊川那阴森森的眼神就止不住的打寒颤! 真是邪了门儿了!难不成还真是鬼迷心窍了?! 于是这么一思虑下来,沈君淮更加是觉得害怕得不得了,夜夜一闭眼就要想起苏翊川那双阴森森的眼。平天白日里沈君淮坐在凉亭里喝茶,思及苏翊川那眼神又生生打了个冷战。 不行,无论如何要找个好日子去庙子里拜上一拜才是。 再说苏家这边儿,大公子死而复生是个欢天喜地的事儿,自然不该是沈君淮那个反应。老爷思忖着要摆上几桌冲冲喜气,夫人紧赶慢赶去了寺里祈福,感谢佛祖保佑儿子又活了。苏翊川在家洗了两次柚子叶,跨了无数个火盆,睡了一床崭新的被子,本来还有一场法事被他闭门谢绝了。苏翊川关在阴暗的屋子里想:刚从井里爬出来,难不成转头就要被几个秃驴念经超度回去,大仇未报怎么能容忍如此事情发生。 此人确实不是苏翊川,不是吓糊涂了,也不是在鬼门关丢了魂,只是苏翊川的身子装了个井底死鬼的魂,而真正的苏大公子,此时怕是已经过了鬼门关喝了孟婆汤即将进入下一世轮回了。 借尸还魂的苏公子拂一拂衣袖,苍白着脸倒了杯冷茶啜下几口,忽而想到沈君淮已多日未曾登门拜访,前几日来得殷勤,这几日倒是不知怎地连影子都不见了。他记得四五岁的沈君淮,长得胖乎乎白生生的,一对墨黑的大眼睛,每每来苏府玩儿就要追着自己喊哥哥。如今已是二十岁的沈君淮又怎么会记得自己这个在井下恍惚了十五年岁月的阴魂。 罢了罢了,是秘密就总该有揭穿的一日,也不急在一时。 过了几日,沈君淮果真买了一堆香烛独自一人去白龙寺上香去了,烟熏火燎了大半个时辰后出来觉得时辰还早,在门口与一个小沙弥打了半晌的诳语,最后毅然决定上苏府走一趟,去瞧瞧那鬼气森森的苏翊川是否恢复人样了,如若没恢复,那还是脚底抹油,如若恢复了,倒可以好生给他排遣排遣,以体现自己这个兄长对他的深情厚谊。 沈君淮肚子里的主意向来不多,也不是个油嘴滑舌的人,单单只是想到了自己近五年的痴恋总不能为了一个不阴不阳的眼神而夭折,胆小至此也还是难免要心生不甘的。于是他便摇着扇子叫了一顶轿子晃悠悠的向苏府去了。 苏翊川刚在花亭里吃了两块儿核桃糕,这会儿正挥手让下人给弄壶茶来,沈君淮就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了,边走边接了苏翊川的话茬对下人吩咐道:“去拿黄山毛峰,你们公子爱喝那个。”下人唯唯诺诺的应了,走不出两步又连忙折身回来:“沈公子,府上的黄山毛峰没了,还没差人送来呢!”沈君淮摇着扇子听下人答了,正准备说什么,苏翊川在他前一步摆了摆手:“不打紧,有什么拿什么来就是。”“那沈公子喜欢喝毛尖儿,小的这就去准备。” 亭子悬的牌匾上书:碧台,意义不大,无非是亭子面着湖又背着山而已。沈君淮记得还是五年前改建这湖的时候,苏家老爷亲自提上去的。这亭子不大,咫尺见方,中央放了个大理石的小桌和两张石凳,挨着假山的一侧种了几从白月季,此时五月,花开得恰恰好,风一过便是阵阵馨香。苏翊川坐在亭里,本是面对着前方的湖面,此时转过半个身子再次摆出了阴森森的眼神盯着安君淮,他悄悄打了个冷战,收起扇子胆战心惊的走进亭子在苏翊川对面坐下了。 两人皆不说话,沈君淮瞧着苏翊川一边看自己一边又摸了一块核桃糕去吃,心下盘算着大公子看上去是病不好了,待会儿还是脚底抹油为上策。 “沈兄好几日没有上家中做客,可是有事在忙?” 恰好下人把茶端来了,恭恭敬敬的给两位公子满上又弓着腰退下。沈君淮举着杯子想苏翊川这话的意思也不过是想给自己个台阶下,看来他也晓得自个儿不大正常,自己何不顺着他意思就把话接了,也免得两人都尴尬。 “是是,家父这几日叫我去办了点事情,就没有登门探望,还望贤弟你见谅。” 台阶下完又沉默了,苏翊川满不在乎的喝下一杯茶解了嘴里的涩味,也不再死盯着沈君淮,换了个方向继续去看湖水。因为两人的喜好,所以府上常备着黄山毛峰和信阳毛尖,今天来恰好就没了一样,虽然信阳毛尖才是自己心头好,但这事情怎么琢磨都透着股别的意味。沈君淮又饮下一杯茶,也不知要如何接话,全然是没了以前的从容,面对着死而复生的苏翊川怎么样都是有点紧张感的,就和这莫名其妙没了的黄山毛峰一样,都不正常! “呃……贤弟觉得身体如何了?” “嗯,没有大碍了,不妨事。” “那就好那就好,说起来,贤弟府上的这信阳毛尖就是好过我那儿的,清香醇厚,真是半分涩味都品不出来。” “嗯,沈兄喜欢就带一些回去好了。” “那还多谢了。” 又没话了,场景凄凉堪比漫漫而来的凉风,在五月里也叫人凉心。 “我说,贤弟素日里不是最爱喝黄山毛峰么?怎么就突然没了?” “我不爱喝。” 说罢苏翊川突然转过身来了,沈君淮一对上他那重又阴森森的眼,一时把持不住差点把嘴里的茶全喷到对方脸上去!这人是怎么回事儿,落井的头天里还托人带信给自己让帮忙带几斤黄山毛峰回来,这转眼不过月余居然连口味都变了,真是怪哉! “诶?怎么突然就不爱了?贤弟你这口味变得还真是快。” “因为我不是苏翊川。” 又来了又来了,五年痴恋也抵不得一时的惊吓,沈君淮悲苦的想自己的痴恋大概到此确是要无疾而终了,这实在是一件苦痛的事情,叫人堵了心思上不去下不来,吊在半空里晃晃悠悠的难受。 沈君淮只得放下茶杯,尽力摆出调笑的姿态来重新抬头面对对方。 “哈哈哈哈,贤弟你还真是爱说笑,那你说说,你不是苏翊川,那你是谁?莫不是那井底的冤魂死有不甘上了大公子的身来人间怀念前生来了吧!” …… …… …… “不错,我在井底一十五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得见天日。” “哈?” “在下苏翊辰。” 十五年前苏府有个小哥哥,长得比自己高大,生了一副上佳的相貌,大眼睛薄嘴唇尖下颌,自小就就透着股不服输的意思。 小哥哥时常带自己到后园的假山来玩儿,说要鸟蛋就爬树去掏,说要池里的鲤鱼就卷了裤腿攀着岩石下去给自己捞。 无奈,他死了,在井底泡了月余才被捞起来,连脸都已经泡得变形腐烂认不出人形来。 沈君淮突然站起来,袖子一拂打碎了茶盏,跌跌撞撞的跑了。 茶水冒着热气儿从桌上流下去,打湿了苏翊川的鞋面,紫砂的茶壶在桌上滚了几滚,终是沿着边沿掉落地面。 碎了。 3. 沈君淮病了,从苏府逃回来的那晚还好好儿的,心神俱乱,被苏翊川活生生吓了一大跳,而后灌下几杯茶,睡下去就起不来了,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梦里说胡话,一会儿叫翊川,一会儿叫小哥哥,把沈家上下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要折腾得不成人样了。 沈君淮觉得自己很清醒,只是所处之地有些混乱。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冷天里去了苏府,正想去碧台找苏翊川,就见假山后头蹿出个小孩儿来,穿着盛夏的单衣,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在看他,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唤了声:“弟弟,我带你去折海棠!”说完就沿着假山跑开了,沈君淮随着他的脚印子绕过假山去寻,奈何想假山后头居然是一口井,他在井边俯下身去看,井底幽深,井边的石子落进去竟连声响都听不到,蓦地从井底又传来一声唤——弟弟,沈君淮吓得跌跌撞撞站起来倒退几步,却一下踩空从云雾里落了出去。再睁眼又到了苏府的佛堂里,拨开珠帘,沈君淮走到香案前,看见台上供着一方牌位——朱红的颜色,上面的一排蝇头小字却瞧不清楚,沈君淮想上前几步被后头的一声话语打断:“那是我的牌位。”沈君淮听声音熟悉记不起是谁,想转身去看却被对方死死按住了肩膀。 “你是谁?” “我是牌位上的人。” “那是谁?” “你认为那是谁,那便是谁。” 沈君淮看着模糊不清的灵位,突觉仿佛半空里有一棒子硬生生敲在了自己天灵盖上,头疼欲裂几乎要让人死过去。他挣扎着去捞那个牌位,却发现自个儿陷进了云雾里离香案越来越远。 [你认为那是谁,那便是谁。] 那是苏翊辰,那是苏翊川,那是沈君淮。 那牌位仿若是属于任何人的,却又像不是任何人的。 沈君淮痛苦得要落泪,却发现眼泪早在梦里梦外都流干了,唯独剩下满腔酸涩无处宣泄,堵着心眼儿堵着嗓子堵着眉目,把所有可逃之路一一堵死,半分活路都没留下。 这满腔的悲痛伤心欲绝。 悲痛难忍。 苏翊辰得知安君淮大病,听了下人说的情况便心下了然。即使是借尸还魂,苏翊辰毕竟是游离世间十五年的阴魂,在井底阴寒之地日日停留,身上沾染的阴气怎么能是沈君淮受得了的,只接触了那么几日再加上上次一吓,病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苏翊辰在房里思考了半日,下午差人备了轿朝安府去了。 沈君淮就这么在梦里逃来逃去的烧了两日,扬州城里最出名的大夫被请来看过不下三次,每次都留下一帖药匆匆告辞,煎服了喝下去却又不见半分效用。沈夫人夜夜守在他身边,看他烧得满面通红嘴唇龟裂,眼泪都快哭干了。 刚过晌午,沈夫人千辛万苦的给沈君淮喂下一碗汤药,中途沈君淮迷迷糊糊醒过一时,叫了声娘便再次倒头昏睡。沈夫人唉声叹气让丫鬟把碗拾走,外面的人就通报苏大公子来了。 苏翊辰走进屋中,看沈夫人正兀自坐在床沿擦眼泪。 “伯母,君淮如何了?” “唉,烧得人都糊涂了,城里的庸医一个个都看尽了也没用,翊川你说这到底如何是好啊这!” 苏翊辰朝前几步,掀了帐子见沈君淮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脸颊通红,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苏翊辰弯腰去凑到他面前听了,发觉他在迷迷糊糊的喊小哥哥,一叠声的喊,半会儿都不肯停。 “伯母,我有法子给他治。” “翊川,你这说的可是真的?!” “必然是真的,不过还劳烦伯母你与伺候的下人都出去,关上房门,留我一人在此。” 沈夫人不知道苏翊川的话里有几分真假,留他一人在屋里的做法似乎也不大妥当,这苏家的大儿子自小就是个坏胚子,平日里嬉笑打闹浑身都没个正经样子,这突然间说自己懂医术晓得如何治病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伯母,晚辈也是想尽力一试,如若法子有效,君淮不到半日就能痊愈,若是法子无效也不会出何差错,晚辈自当去寻访名医定要把君淮治好。” “那……到底是什么法子?” “恕晚辈不能直言,不过伯母大可放心,君淮的命即是我的命,他若出了半分差池,翊川愿以命相抵。” 看苏翊辰说得坚决,安夫人略一思忖想他与君淮交情甚好,也想必不会拿人命来做玩笑。起身屏退左右,安夫人向苏翊辰微微点头便出了房,顺手把门带上了。苏翊辰留在房中,左右看了看窗户紧闭,房门也关得严实不透一丝风气才安下心来。 沈君淮的屋子宽敞,窗下立了一张梨木书桌,一道绘着山茶的白屏风将房内隔成了两间儿。苏翊辰看那山茶画的淡雅清新,到是脱去了几分雍容。他搬了一把凳子在床边坐下,手掌搁在沈君淮额上摸了摸,觉得触手之处皆是滚烫。 “我记得落井的前日里后园里开了一树海棠,信誓旦旦说要折来给你,哪知第二日我就再也没回来。” 苏翊辰给沈君淮掖了掖被角,看他十分难受,眉头微皱,抿着嘴唇睡不安稳。 “待明年四月我再折给你,若我能停留到那日的话。” 沈君淮依旧是断断续续在做梦,在苏府兜兜转转,忽而又回到了自己府中,见后园一树西府海棠开得正好,隐约觉得似乎是有人在等着海棠开放,便撩起衣袍去到树下准备折下一枝,指尖刚刚触到花枝就听到仿若有人在耳边说话,声声唤的都是——君淮,君淮。他收了手臂,听这声音仿若是从风里,透了层层春风落在耳畔,待听到四五声才慢吞吞的想起这分明唤的就是自己。 君淮,君淮…… 苏翊辰出房已是一个时辰以后,沈夫人在外头等得焦躁不安,恨不得能冲进去看看到底是如何个状况,待耐性终于耗尽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苏大公子满脸疲惫从里头出来,脸上的青白像是又深了几分。 “伯母,君淮已无大碍,请入内探望吧。” 话音未落沈夫人已带着丫鬟下人闯入房内,也就顾不上管苏翊辰是个什么状况了。 虽然不知晓苏翊辰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医治的,但是沈君淮确实有了好转,昏迷未醒高烧却显然是退下去了,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两边脸颊的红晕消散,如今意外的变作了苏翊辰那样一个苍白的模样。沈夫人探看结束方才想起刚才苏翊辰出来居然是连道歉都未来得及与他说就不管不顾的闯进来。 “快快,去和苏公子说留下吃顿晚饭。” “夫人,苏公子他已经走了。” “那就差个人去苏府上与他道个谢,说改天君淮病好必设下宴席好好款待他!” 太阳尚未落山,苏翊辰挑起轿帘看街上小贩在陆陆续续收拾摊子归家,阳光还算强烈,照得人不舒服。他现今是个将死而未死的状态,自然比不得旁人,阳光虽不致命,阳气大盛却也让他畏惧。躯壳不易得,阴魂夺肉身也是个危险的事情,他在井底看着苏翊辰的魂一出来马上就夺人身躯强行占了,自己阴气渗人,长久霸着一个死人身躯也不是办法,身躯被阴气侵蚀干净后迟早得离开,如若心愿得了,那到时哪怕是下地府去,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回去罢。” 一场大病下来,沈君淮仿佛是真的消瘦成了第二个苏翊辰,夜里醒来得知是苏翊辰上门来救了自己,也并不惊讶,不多问,单是摸索着喝了一碗白粥,疲得难受只能回床上去继续歇息,哪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窗户没有关,大好的月光自半空里洒下,可以看到那方白净的屏风,上头有错落不齐盛开的大朵茶花,沈君淮安安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发觉屏风上多了东西——斜上角居然洋洋洒洒的多了一枝海棠,还是小孩的手法,笔触幼稚,略显歪扭的画出一根枝丫,而后纷繁复杂的在其上添了海棠,有含苞的,亦有已绽放的,虽稚嫩却也画出了筋骨风气,透着一股子倔强的意味。 沈君淮知道这是苏翊辰留下的,阴魂在井底心智得了成长,技法却还是停留在了十八年前,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得到长进了。 翊川果然是死了,他的兄长顶了他的样貌他的名讳成了一个崭新的苏大公子。 他记得是在梦里跟随着呼唤自己的声音才跌跌撞撞重回人间。虽未见到鬼门关,但这大体上也与死而复生的苏翌川一般了,只是苏翌川身体里装的是别人,而自己呢?怕装的还是那个被吓了个半死的沈君淮吧。 无端端的,沈君淮在这个大病初愈的夜里忆起了过往,月光下一枝海棠悄然绽放在屏风上,就如同一把铜匙,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回忆的木门,门后有十五岁的苏翌川,有五岁的自己,还有和自己一般大的苏翊辰,他手里攥着一枝海棠花站在最深处望着自己,目光灼灼。 大约这故事结局也算得上美好,劣性难除的苏翊川随着井水走了,换回了一位故人。 这故人总是拿灼灼的目光瞧着自己,如同四月里怒放的海棠。 红艳得让人刺目难受。 4. 此后日子安稳了下来,沈君淮在家中好生养病也不再去惦记苏翊辰,觉得既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那就随他去吧,横竖不该是自己管的事情。苏翊辰在家里也不声不响,谁也不去探望谁,都当做没事人一样。 苏老爷一辈子娶了两位夫人,原配生下苏翊川两兄弟,二夫人生了原先的大公子苏翊辰,无奈命不好,生下孩子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留下的独子也在五岁时意外身亡。苏家家大业大,可怜人丁单薄,只余得二子,所以此次的死而复生事件让苏家上下颇为紧张,虽然大公子不似原先那样顽劣,但也还是谨慎小心的伺候着,生怕一个闪失再成一出闹剧。 苏翊辰清晨起来打整干净,下人送来早饭同时通报老爷南下福建去收今年的新茶,出门前吩咐大少爷要好好休养,不要跟以前似的四处乱逛到处惹麻烦。苏翊辰低头喝粥,听下人的转述心想自己这二弟果然不是个好胚子,强占了他身体也算是办了桩善事。 “少爷,老爷还吩咐让您别忘了时刻去看看夫人,这次的事情着实让夫人吃了不少苦头,身子虚弱还需好生养着。” “知道了,下去吧。” 苏夫人闺名云婉,出嫁前是官家小姐,祖上曾出过宰相,不过到了苏翌川祖父这一辈已跌落成了一方知府罢了。苏夫人常年吃斋信佛,后园里的佛堂檀香缭绕长明灯彻夜明亮。苏翊辰进了佛堂便见到跪在蒲团上正喃喃念经的苏夫人,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心翼翼的给长明灯添加灯油,转身见大公子进来忙要去告知夫人,苏翊辰一挥手打断了他,安静的候在一旁等待。 香案上供奉着祖宗牌位,苏翊辰微微抬眼就看到其中自己的那面牌位,凄凄凉凉的摆在最角落,前方没有香火亦没有供果。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面子上的事情,香火供奉在故人阴魂眼里不过烟云一般,转眼便散了,留下的大约是所谓的思念之情,苏翊辰不在乎这些,井底一十五年的日子里未曾见过任何一人来探望自己,生母死后一切就成了空话,生存都是悲苦的,更谈不上死后的奢求。 “翊川。” “娘……” 苏夫人停了喃喃的念叨,最后敲响一声木鱼便起身来。苏翊辰几步上去扶住她,搀着到椅子前慢慢坐下。 “年纪大了,这跪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苏翊辰冷冷淡淡的望她一眼。 “娘您要小心身体才是。” 他站在一边不再搭话,苏翊辰不知如何面对自己肉身的生母,也许换做苏翌川会多说几句贴心话,但是现下的魂魄是早死的二夫人的孩子,再是想装扮自己也无可奈何。苏夫人揉捏了一会儿膝盖,而后起身走到香案边又拿过了念珠攥在手里。 “这几日身体有不适么?” “没有,儿子很好。” “唉,你这样子还是看着气色不好,找了大夫来再看看罢。” 苏翊辰知晓自己现时的模样形同鬼魅,脸上无血色,兴许连眼神里都掺杂了死人的味道。他低眉顺目的站在一旁,听苏夫人絮絮叨叨的嘱咐,他转了转那阴气外泄的眼珠子,也没搭话,任着苏夫人往下说。 苏夫人看儿子死而复生后少了以前那股骄躁顽劣的性子,变得沉稳安静了许多本是很高兴的,但话未说完看到这个大儿子站在一旁气息微弱,时不时会翻着眼珠子斜眼看上一看,倒是叫自己看得不舒服了起来,佛香缭绕的佛堂里长久的香火旺盛,所以气温也自然要比外间的温暖,但随着苏翊辰的静默,身处之地也似乎多了一点阴凉的感觉。 “……对了,沈家昨日送了张帖子来,说是今晚在府上摆了酒宴给他家二公子冲晦气,要请你过去。” “儿子会准时去。” “好了,你做你的事儿去吧。” 苏夫人捻着念珠看大儿子出了佛堂穿过回廊径直出了院子,最后身影渐渐模糊消失在了庭院里。 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大约毕竟还是比不得常人,看平日里的表现也不见有何异样,兴许,休养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沈府颇大,相比苏府有过之无不及,沈夫人与老爷商量了,请了几个素有来往的常客来家中作客,一是为了给刚刚病愈的沈君淮冲冲晦气,二是借此机会答谢苏家大公子的救命之恩。 沈君淮歇息了几日恢复了一些精神,只是还未算得上痊愈,大病一场得来的结果不过就是少了二两肉,眼下也多了一片青黑。他没有气力早睡早起,摆宴席的这天一觉睡到日晒房顶,他在床上睁开眼,纱帐首先入了眼帘,他眯缝着眼瞧见了帐子外面停了一只吸饱人血的蚊子。沈君淮抓抓手臂上的一个小红包,起身唤丫鬟抬水进来梳洗。 沈君淮自觉是瘦了不止二两肉,照了照镜子,一出房门微风吹过,衣袍飘起仿佛连人都要一起带走了。他在门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径自走到后园里去打算在凉亭里坐坐,一路上见了不少忙碌的小厮来来往往。今晚设宴,请的人不多,不过沈家向来讲究排场,宴席设在后园的小湖旁,挨着假山下摆了一溜长桌,正对着湖中心的台子,那台子也布置了起来,打算叫戏班来吹吹打打唱出好戏。 沈君淮坐到亭子里看小厮四下忙碌,蓦地想起苏翊辰,不知他这几天如何,醒来后也未曾向他道谢,不知他会不会生怨气。沈君淮长叹一声,颇为无奈的想到自己不是不想道谢,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十五年不曾相见过的故人,且这故人还是一只鬼。 唉,到底该如何办好呢? 将过戌时,苏翊辰终于姗姗来迟,湖心的锣鼓已经敲响,沈君淮坐在父亲左手边安静的吃食,间隙里一抬头便瞧见顶着一张青白面孔的苏翊辰随着下人进了园子向这边来了。对方来了不急坐下,先向主人致歉,而后来到自己跟前略一拱手道:“沈兄,我来迟了。”沈君淮看他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也不知接什么,慌忙摆手说:“不打紧,贤弟快快入座。” 来往的客人纷纷向沈君淮嘘寒问暖,他一一的道谢。湖边风凉,他本就身体未痊愈还拖着半截病根子,挨到后来终于受不住了,连忙向母亲托词离了宴席,拿了杯热茶远远的朝回廊走了。苏翊辰吃下一杯酒,看沈君淮离席,连忙也紧随其后跟了去。 回廊挨着卧房,周围种了不少花树,又远离了凉风习习的湖边,自然是挡得住几分寒气。沈君淮拿着热茶在一株十八学士旁边坐下,身子虚软,自觉有点阵阵发凉的迹象,喝下几口才算缓解不少。 “身子还未好全么?” 沈君淮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差点惊跳起来,下意识回头看见苏翊辰站在后方,上半身隐在树影中,是个暗夜里鬼魅的形象,阴气逼人。 “你是要吓死我?从棺材里爬起来还不够,还得找上门来的吓?” “吓着了?对不住,不是故意的。” 沈君淮一只手捏着茶盏,一只手颓然的朝他摆了摆,示意不要紧。苏翊辰从树影里退出来,走到沈君淮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没觉烫手才安下心来。 “我……该如何称呼你?” “嗯?” “如若你真是翊川的哥哥,那我们也算得上是故交,不过十五年未见了,总该是有个合适的称呼的。” “随你,翊辰可以,小哥哥也可以。” “那还是翊辰吧,小哥哥这样的字眼在孩提时嬉戏玩闹叫一叫就罢了,放到如今总是不大合适。” 杯盏中的的毛尖儿已然泡开,内里的茶香无孔不入四处飘散,沈君淮撩开盖子随意拨弄几下上面漂浮的一层青色的茶叶,回头看见苏翊辰默然的站在自己身旁,毫无气息,如同一个真正的死人。沈君淮清楚的知晓面前的躯体此时是属于苏翊辰的,只是依旧是苏翊川的眉目,身材高瘦,眉目深浓,一举一动都还像是苏翊川尚在人间的模样。 命如戏,说散场也就散场了。 “翊川,他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怕是已经入了轮回投胎转世了。” “轮回了便好,愿他下一世长命百岁。” 苏翊辰眼一抬,看沈君淮似是满面伤感,眼里闪闪发光,像是要掉出泪来。 “你这是怨我夺了他的躯壳?”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多年感情难以不伤怀,单只是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的来世,并不是怨恨你。” “夺人躯壳确确实实是我的罪过,怨恨也无妨。” 月上中天,湖那边的宴席似是到了高朝,台子上的戏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唱腔如同在半空里抛出的一把银针,泼泼洒洒将落未落,尽得人心意犹未尽,恨不能绕梁三日不会散去,伴着宾客的赞赏声,锣鼓声渐渐低了下去,却是一出戏终了欲进行下一出。手里的茶盏也在慢慢散去热度,成了恰恰好的温度熨着手心倒更叫人惬意了。 “你为何不投胎去?这样苦等十五年必是凄苦得难受吧。” “心有不甘,阎王不收我,只能这样苦等,还算老天眷顾,终于让我等到了爬出井底前来寻仇的机会。” 夜色下苏翊辰的话语平静毫无起伏,内容却仿似带了巨大的愁苦。他向前两步,紧靠着沈君淮坐在了回廊下,一朵白色的十八学士正擦过他的脸颊。沈君淮在这一句话语里越发觉得苏翊辰身上有着沉重的阴气,难以消散。 “寻仇?向何人寻仇?” “自然是向谋害我的人寻仇。” “当年,不是你意外失足落井的嘛?” 苏翊辰听到此处在阴影里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沈君淮看到如此阴冷的一个笑容出现在属于苏翊川的面容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依稀感觉全身的毛发都要在这一瞬里竖起来。 “意外失足?我是被人生生丢到井中的。” “是……是谁?” “苏夫人。” 沈君淮默不作声,像是早预料到凶手一般。他握紧了茶盏,慢慢的听苏翊辰说下去。 “动手的自然不是苏夫人,是谁我依稀只记得个大概。那日夜里我睡得迷糊,恍惚醒过一阵见到一个男人来抱起了我,再次醒来就已是在井中了,身体漂在井水上,而我已经成了一缕魂魄。” 茶水越来越冷,顺带着杯子也降了温度,沾在手心里仿若是攥着一块冰。 “我知晓是苏夫人做的,我母亲是个歌妓,嫁来府上被苏夫人压着不得势,郁卒了几年,后来生下我身体更加衰弱便走了。我在府里艰难的长到五岁,哪知还是难逃一死。” “已过了十五年,你就不可以放下?她……毕竟是你弟弟的生母……” 苏翊辰抬手一折,方才擦过他脸颊的那朵十八学士便落到了他的指尖,他捏着那朵从上面扯下了一片花瓣,随手洒了出去。 “谈何感情,这世上有几人是对我有情意的。佛堂里单只我的牌位落满了灰尘都无人打理,我这所谓的弟弟在我死时尚在襁褓中,他长何样子都从未让我见过,我与这样一帮人有何情意可谈?!我单知道,我在井底十五年的苦难必不能是白受的,今日我爬出了井,我就要叫他们加倍的还来!” 沈君淮眼睁睁看着他碾碎了那朵茶花,而后执起最后一片未碎的花瓣冲他邪魅一笑。 “这十八学士,是今年的最后一季了吧。” “……” “垂死挣扎不如早日入了轮回,这才是好的。” 5. 小湖那边大概宴席已结束,舞台子上戏班子收了锣鼓,坐席之上也喧闹声渐大,宾客寒暄完毕纷纷拜别。沈君淮喝下最后一口冷茶,苏翊辰已迈步走到了廊下。 “君淮,此事如果你能帮忙就再好不过,但若你不肯,也希望不要泄露分毫。” 听他这声君淮叫得人心里不是滋味,沈君淮品着一腔苦涩半晌不知作何答复,总觉得这寻仇不寻仇与自己关系不大,说白了不过十八年前一场旧事,但想到苏翊辰过的凄苦等得艰辛就不禁又露出了几分心软的念头。这事若对苏翊辰心软了,沈君淮就觉得对不起苏家,但心硬了又难以面对苏翊辰,即使二人已是十五年的陌路。 “嗯,我记下了,天色已晚,翊辰你路上小心。” “多谢。” 五月夜里尚有凉气,沈君淮远远的瞧见苏翊辰拜别父母,带着小厮悠悠的走了。他捧着空杯子坐在廊下怔怔的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一个小丫鬟跑来向他说:“二少爷,天凉,夫人叫你赶紧回屋里去小心再病了。”他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手已冷得发麻,把茶盏递给小丫鬟就站起来回房去了。 沈君淮先前一心爱慕苏翊川,所以对苏翊川的言行了解的还算深刻。这五年来,不止是佛堂中的牌位常年无人打理上香,连苏翊川这个胞弟也确实是未提起过大哥只言片语,沈君淮想是苏翊辰出事的时候苏翊川尚年幼,对感情没有一个大概的体会,所以感情淡薄也无可厚非,但苏家上下却是和这感情淡薄的弟弟一般,对苏大公子也闭口不语,从未听闻过有怀念大公子的人存在。若是苏翊辰真的憎恨,那也确实在理。而论及自己,已过十五年,对一个幼年时的玩伴更是谈不上牵挂。 到底是世事弄人。 谁又有资格对他人评头论足,说起来也不过都是一样的冷血无情罢了。 幼年时候二人时常见面,倒是一对感情很好的童年玩伴,被抱在襁褓里的苏翊川还是小胳膊小腿的包子模样,与两人感情不是在一个年岁上的。那时苏府已有了偌大的苏州园林的景观,只是湖边尚没有碧台,湖面也还没有扩建,是个小池潭的模样,他俩在岸边的假山里来回奔跑,一个躲在黑黢黢的山洞里,等着另外一个来找。 沈君淮一低头吹熄了蜡烛,在黑暗里躺到床上,恍惚间听到有幼童的声音在耳边一闪而逝。 [小哥哥,我看到你啦!] 苏翊辰对家中的印象停留在五岁,十五年后重新归来,看一切都觉得怀旧里却多了些新鲜的感情。他从自己房中出来,沿着回廊向佛堂走,发现佛堂外面刷了新的漆,时日不常,很是鲜亮,在里面向苏夫人请安过后就又朝着小湖走。小湖改变的很多,幼年时候这里的占地很有限,只是个小池潭的样子,两边假山为数不多,现在不仅扩充了湖的面积,连假山也多了许多,湖边的碧台更是在五年前方才建起的,对于苏翊辰来说完全是一样崭新的事物。苏翊辰对于这家里没有多少感情,这里如同他在人生当中迫不得已停留下的一处落脚点,可惜这处落脚点却是根本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人情味,母亲对于他来说也是个遥远的存在,出生尚未足月母亲便撒手人寰,待到成长之后就成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连亲生父亲都不曾对他正眼看过。沈君淮问他对人事有多少感情,他据实作答确实没有半分隐瞒,口中所答即是心中所想,别说感情,如果不是为了往事仇怨的话,他哪怕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都要尽早远离此处的。 人世常情,会有几个人真的怀有以德报怨这份情愫的。 十五年的井底之日,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一名小厮领着沈君淮远远的从假山后走来,待到碧台后面时沈君淮挥手打发走他,径自穿过几从白月季进了亭子。苏翊辰听见他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沈君淮执着一把扇子,穿了一身湖蓝色衣袍,神情略显复杂的瞧他。 “我说,自上次席间一别也不过才五六日的光景,翊辰你这脸色……倒是越发病态了。” 苏翊辰自觉是个死人的脸色,借尸还魂而复生毕竟不是活人,肉体承受得住一时阴气不代表就可以长久,复生近两个月,脸色越来越衰败倒是预料中的事情。 “君淮你今日来是有事?” 苏翊辰摆摆手状似不经意的躲开了沈君淮的询问,他想上次一别实属有些尴尬,沈君淮突然登门想必也不是有闲工夫特意来探访的,如果不乐意见面,还是尽快说清楚别过为好。 “嗯……是有事想来问问。” 沈君淮收了手里的扇子,像是在考虑如何开口,微低了头把皱起的眉头隐藏起来。苏翊辰也不急,安静地等他。 “你确实是这苏家的大儿子?”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连提出疑问的人都觉得不大合适,眼前的人在醒来后不久就认了身份,在自己得知了来龙去脉后突然又登门来了如此一场就像是玩笑话一般了。但沈君淮心有不安,不将话问清楚,就拔不出心中一根刺,也就难以继续下一步的打算。 “如若我不是,那君淮你觉得我是谁?难不成是翊川?” “这到是从未觉得过,你和翊川,是完全不同的。” 确实不同,苏翊川是杯烈酒,沈君淮品了五年未曾品出个论断来人便毫无征兆的走了,面前的苏翊辰虽是强夺了苏翊川的身体样貌,却完全不同,沈君淮虽然没有去品尝的意思,但是不远不近也嗅到了他的气息,如同一杯浓茶,苦得惹泪,涩得难受。 “我记得我在刚死去那些时日里也曾不清醒过,在井底看着自己的尸体,一直在茫茫然的想自己是谁,后来他们来捞我,井上出现了我爹的脸,我才模糊想起自己叫苏翊辰,而后又是十五年,听这井边来往的人断断续续说的闲言碎语才逐渐忆起的。” “……” “我是苏翊辰,不是旁人,就是十五年前落井而死的苏翊辰。” 沈君淮不再接话,忽而安静下来似是在思考。苏翊辰看他再次低了头,额头光洁饱满,眉目清秀,一副漂亮的皮相,他看着看着,却不自觉觉得沈君淮的脸相居然是与苏夫人有几分相近,都是美人胚子,但无缘无故将二人牵扯到一处还是叫人颇为不自在,苏翊辰将目光移向他处,胡乱的想要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翊辰,我帮你。” 多年后沈君淮依旧记得这一日,午后和煦的阳光下,苏翊辰迎风矗立在湖边,一身衣袍罩不住他日渐消瘦的身体,青白的面孔即使有血有肉也挡不住一身阴气。沈君淮忆起往事总也是只有两个字可以总结:命定。一切都是命定的,故事里粉墨登场的各个角色都是被天命拉扯着无奈登台,他觉得逃不掉,所以不如鼓足仅有的一点勇气去面对。 不过,他也是带着一点侥幸的。 即使这点侥幸在最后并未得到确切的实现。 “上次一番谈话,你不是觉得我无情无义吗?再来,你又凭何确定我就是苏翊辰?” “我选择了信你就不会后悔,无情无义不过是段感慨,归根结底下来……翊辰你并未做错。我帮你自有我的原因,不必追究,只盼你记得,我信你,你便不能负我。” 自有打算这样的话语不过是沈君淮不想让苏翊辰深究的借口,他想大概对方不会如此被轻易糊弄,关乎人命就自是大事,虽对方只是一介鬼魂,无呼吸无实体无生命,仗着自家兄弟的身躯才勉强入了世,但是,世人皆是失去才知珍惜,如果此时苏翊辰做出了珍重人命的态度,那他也就可以顺着台阶下了,做不出也不打紧,横竖是自己考虑良久方才答应的,帮也就帮了,十五年前一场故交显是比淡薄的人情要更为珍重。 “那就多谢君淮了,待到恩怨了结一日,翊辰自当回报此恩。不过,君淮你不要时常接近我,我身上阴气重,万一你再受重创大病一场,我就无可奈何了。” 沈君淮微微一笑,不再答话,开了扇子自行离去了,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背对着苏翊辰大声的喊出来。 “谈何报答,不必不必,只要贤弟你别再吓唬为兄就是,为兄胆小,实在受不得你这么个吓法。” 一袭湖蓝色的衣袍转过假山的拐角就不见了,苏翊辰看他走得高兴,不自觉也跟着微微一笑,想这人情温暖,十五年前不曾得到,如今倒是体会了个彻底。 只是,沈君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却是不得不继续猜下去。 6. 说是寻仇到不见动静,沈君淮向苏翊辰表明心态后便一直在候着对方的消息,他在家养好了病,并且在日日的进补滋养下比病前还多生出了一些富态来,原先下巴都瘦出尖儿来的一张脸都渐渐出现了向圆脸发展的趋势,一双大眼睛似乎都被肿起来几分的眼皮给打压了气势,他早晨起来一照镜子便觉出了苦恼,决心今日去找苏翊辰一趟,打探之余也可以逃开家中喂猪一般的进补。 沈君淮正叫丫鬟给自己收拾一件称心的衣袍出来换上时,到听见前院儿里有下人一溜烟跑过来,在房外禀了一声:“二少爷,苏家大公子来了,正在前院里等你呢!”丫鬟顺手翻出了一件月牙白的衣袍来递给沈君淮,他狐疑的接过来,想苏翊辰这只鬼大约会一点心术,不然怎么多日不见动静,自己要找上门去了他就恰恰好的来了。 苏翊辰今日没打扇子,一身净白的衣裳和他青白鬼魅的样子几乎要融成一色去。沈君淮惦记着他上次不准近身的嘱咐,进了前院也没敢往他身边靠过去。 “翊辰你今日是和为兄心有灵犀吗?这刚要出门去寻你你就找上来了。” “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觉得沈兄要登门,就急不可耐的找来了。城中一间茶馆开张,听说环境清淡雅致,不知沈兄你有没有兴致一同去坐坐。” “走罢走罢,外头太阳大,咱们乘轿子去。” 一只鬼怎么会有心情去品茶,沈君淮坐在轿中禁不住的猜想苏翊辰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但重逢时日太短,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对方的心思,只能是摇摇晃晃的跟着他去茶馆。时辰挺早,但太阳已是炽烈,他东想西想,又忽然想起苏翊辰的脸色似乎是比原先更加鬼气森森,活像一只有了实体招摇过市的鬼魂,但上次已问过,他也不肯说,兴许是日头在作怪,民间传说也笃定鬼怕日光,就算血肉齐全也扭转不了他是鬼的事实,怕是真的惧怕太阳,所以白日里脸色奇差。 在他胡思乱想间,轿子陡然停了,轿夫掀起轿帘:“公子,到了。”沈君淮探出身去,看到左手边果然是竖立起了一座新的茶楼,外间的窗户梁柱都是上了新近重修过的,他仰头看见一副黑色的匾额,上书:独香楼。 有意思,茶馆却挂了个酒楼的名字。 前面一顶轿子里苏翊辰也下来了,沈君淮见他抬起衣袖状似不经意的遮住了半张脸,就想自己的猜想大约是对了大半,他果然是多少害怕日光,所以看上去羸弱得叫人心惊。 茶馆里所谓的清淡雅致全然不见踪迹,四处都是一家寻常茶馆的模样,沈君淮略带深意的瞧了苏翊辰一眼,离世十五年的阴魂兴许是跟不上时光的流逝,所以全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顺着楼内阴暗的角落一路走向了一间更为阴暗的包间儿。 “我说翊辰啊,这茶馆实在是没让我瞧出什么新意来,你瞧瞧,连包间儿里放的花都和别家一样。” 叫完茶,门一关上,沈君淮就把目标指向了角落里的一盆君子兰,其上连花苞都不见,光是几片叶子,叫人兴味索然。 “我也不过偶尔听闻下人说城内新开了一家茶馆,索性就引你来了,这清淡雅致,也是刚才编出来的瞎话罢了。” 沈君淮见他坦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坐下静候新茶馆中的新茶水,希望茶水比之茶馆自身多带上一点新意。 “我这几日在家中暗自打听了一些旧事,没理出什么头绪,所以就一直未曾来与你联络。” 包间儿里虽无甚新意,但内里宽敞,其中一整面墙都开作了窗户,打开望出去就是扬州城纷繁热闹的街道,人情风俗倒是满溢得透透的。沈君淮对于寻仇的思考远远大于了苏翊辰满心的仇恨,他觉得这就和寻找过去一般,大致算个细致活,所以必须慢慢的来,只要有一点的行差踏错就可能要酿成大错。 “你打听了什么?翊辰,你离开十五年,你家中有些什么变化你知晓么?” “自然知晓,下人管家换了不止一拨,这么暗自打听也确实不会得出什么结果来,我虽是死去多时,但也不想冤枉错了任何一人,今日找你出来,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解决之道。” 此时小二敲响了房门,端了刚泡好的热茶上来。沈君淮不知苏翊辰喜欢喝什么,苏翊川独爱的黄山毛峰自然不是好选择,所以就自作主张叫了一壶六安瓜片,苏翊辰也没作何感想,似乎是喝什么都不打紧的样子。沈君淮暗地里想起屏风上的那株海棠,怀疑苏翊辰的口味也是停留在五岁的,难以理解茶中美妙,只是囫囵的全当白水喝了。 两人各自端了一杯,沈君淮轻轻的闻了下气味,而后看了下杯中的茶叶的情形,发现此家茶馆还是有其优点的——茶是上等茶,泡茶的功夫,居然也毫无瑕疵,他浅淡的尝了一口,发现果真是上好的东西。沈君淮品尝完毕微一抬眼,发现对面苏翊辰果然如他猜想一般,将一杯茶囫囵的喝了个透顶,全然一副暴殄天物的模样。 “翊辰,你这下次还是别招呼我来茶馆了。” “为何?” “不为何。” 苏翊辰很迷茫但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他放下了茶杯等着沈君淮之后的作答。 “至于打探的事情,苏家现在大约已没有还知旧事的人了,再探听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毕竟是件不能见光的事儿,如若想隐瞒,那便最好是摆脱所有知晓真相的人,并且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让活人闭嘴死人不见天日。 “那,你的意思是?” “五年前我回扬州,恰好就听说你家的老管家苏成回家去养老了。” 说到此人苏翊辰也大致有印象,他落井前,苏成就已经在苏府做了十几年,手脚勤快头脑灵活,很是得家中上下的人喜欢,那时候他不过也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算到如今到正好是个可以归乡养老的岁数。苏翊辰心下盘算,眼神却不经意的飘向沈君淮,对方正在默默的品茶,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地方。 “苏成是泰州人士,要想找他倒是不难,也难为君淮你事隔多年还记得。” “唉,说了要帮你,可不就得仔细着点,先前我也不记得这些人事,方才你提起打探我才想起似乎你家府上是有这么一号人物的,他当年在你家也很是被看重,如果能找到他,也大概能从他口中挖出一点什么东西。”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二人筹划找个合适的时日就出发去泰州寻找苏成的下落,之后便不再发话,待到茶凉透之后,沈君淮突然起身,扬起扇子冲苏翊辰说:“翊辰,我要回家吃饭去了,轿子还在外面候着,不如我送你一程?”苏翊辰朝他一拱手回道:“不用麻烦,我自个儿走回去就成。” 沈君淮眯着眼睛,执着扇子遮了自己的半张脸,仿若是个微笑的模样,苏翊辰看他的扇面上画了山茶,整个是一副墨白的写意景致,单只是左下角落了个朱红的印章,在整张图里瞧着是有些刺眼的意思。 “翊辰你畏惧阳光就不要多做推辞,瞧你的脸色可比先前在阳光下好了不止一分。” 阳气做盛确实叫人畏惧,但想不到沈君淮也生了一双利眼,轻易便戳穿了旁人的掩饰。 “赶紧走罢,再与你多待一会儿,只怕我回去又要生病了。” 入了夏,天色就黑的比原先迟一些,沈君淮用过晚膳便匆匆回屋开始收拾行李,他不知苏翊辰究竟有没有打探到具体的地址,但此行不得不去。他刚才吃饭间突然忆起了自己变得富态的脸颊,便只是食之无味的吃了些青菜就落了筷子,沈夫人在一旁担忧不已生怕他是身体不舒服导致没了胃口,左右叮嘱了几句还是不放心,传了话下去让厨子做点小点心一会儿端到沈君淮屋里去。沈君淮匆忙逃回屋中,一边在柜子里翻找衣物一边想沈夫人似乎是被自己的一场大病给吓出了癔症来,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如意之处便要不遗余力的要往深里去唠叨。 为人父母,连苦心都要比平常人多出几分来。 他拾起一件月白的长袍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到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染透了一层厚云,富有浓厚的艳丽之意。沈君淮摩挲着那件衣裳呆呆的坐在床边看,手里的衣袍是沈夫人亲手缝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平整光滑,针脚都是细密有致不带一丝马虎的。他想同样为人父母,为何苏家却是另一番景象,苏夫人是后母就罢了,就连苏老爷也是一个模样,就像自己的血脉不过是件无关痛痒的玩物一般。 恨与怨都是有因由的,谁会平白无故揣着一颗人心去作怨恨这样痛苦的事情。 沈君淮折好衣裳,吐出一声叹息,起身关上窗户,将余晖全部挡在了窗外。 但愿人人都如意,早日结束这样的煎熬。 7. 出发这日是个大好的天气,清晨时分苏翊辰从院内出来,避着阳光站在屋檐下觉得大概是个万里无云的前景,路上自己大约是要吃一点苦头。马车已备好停在正门口等着,苏翊辰扯了个借口说多日未出门,家中烦闷,要出去各处游赏一番。沈君淮候在街头,待到马车行至时一并上车就可以向泰州出发。 计划得好好儿的,苏翊辰看下人把一切打点妥当,车夫也已拿起了马鞭,便从廊下现身打算出发,可脚还没迈出门槛,一红衣女子就从街对面闯了出来,径直就快步走到了苏翊辰面前。 “苏公子。” 沈君淮带着个下人拎着包袱在府门口站了很久,从天刚擦亮候到云开雾散阳光普照都没有见到苏家的马车出现,他不耐烦的摇了摇扇子,对苏翊辰不守时的举动咬牙切齿,想待到他出现非得咬下他一块肉来不可! “二少爷,这苏大公子一直不出现也不是个办法,不然您先回去府中坐着,小的跑去苏府瞧瞧?” “也别坐了,我和你一道去!” 这真是叫沈君淮异常生气的一场等待,他怒气冲冲率领着小厮从街头冲到街尾,也不许门房通报就冲进了前院,人还未到前厅便一路吵嚷起来:“苏翊川,这么大的太阳底下,你倒是叫为兄好等啊!”及至走到了前厅抬脚要跨过门槛才发现堂上端正的坐着苏翊辰,而底下居然是跪了个红衣女子,那名女子听到叫嚷回过身来张望,恰好看见沈君淮黑着一张脸站在外头,手里的扇子开了一半露出半朵山茶。 “红袖姑娘?” “沈公子……” 美人是个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心生怜爱,沈君淮看完了她又去看苏翊辰,对方完全对美人哭泣无动于衷。沈君淮“啪”一声打开扇子,脸上捎带了个不阴不阳的笑容进了前厅。 “哟,我说贤弟你那么久不来,敢情是路遇美人忘了为兄了。” 苏翊辰面无表情的回了话:“事出突然,忘记差人向沈兄通报,还请原谅。” 沈君淮的火气在哭泣的美人面前已经烟消云散,他慢慢踱步到苏翊辰身边,忽然就弯下腰用扇子遮了脸凑到苏翊辰耳边低声说:“这是你这肉身的老相好,添香楼的头牌。” 苏翊川常年待在勾栏院,有上几个相好不是新鲜事儿,但此位花魁不同于其他的逢场作戏,苏翊川一年前在添香楼里买了她头牌的初夜后便一再流连忘返,在她身上砸下的银子也是难以计数的,沈君淮想,如果不是出了借尸还魂这事儿的话,苏翊川就该为她赎身带回家来做小妾了,保不准连娶做正房也是可能发生的。 也只有在如此场合,沈君淮才会阴险地想到苏翊川死了的好处。 苦恋五年虽然无果,但总也好过娶了别家姑娘在自己面前与她人过上翻云覆雨的好日子。 沈君淮见苏翊辰知了女子身份也仿佛并不打算多说,为了尽快前往徐州,也只能逼于无奈替苏大公子向跪在下面的红袖开了口。 “红袖姑娘,你这大早就来是为了何事?地上凉,你也别跪了,赶紧起来。” “沈公子,您替奴家向苏公子说说好话吧!” “这是出了何事?” 红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滑落,她拿着一方丝帕抹去流下的眼泪,却赶不上落泪的速度,哭得伤心,肩膀也颤抖不停。苏翊辰默不作声的看她哭,后来觉得她大概是抽噎得答不了沈君淮的疑问了,只得不甘不愿硬梆梆的复述了先前红袖向自己所作的哭诉。 “她说她房中闹鬼,说与老鸨,老鸨不信,且想把她卖给外地而来的一名富商做小妾。她清晨趁人不备跑来求我赎了她。” 红袖也算得上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不然也不能作了头牌还让苏翊川一再的魂牵梦萦,但她主顾没找好,没有预料到如今的苏翊川早已易了主,不复当初风流浪子的情怀,而是冷眼的阴魂不带感情。沈君淮看她可怜,但也总不能真就求苏翊辰赎了她,这冤大头做的实在不值。 跪着的红袖听苏翊辰硬梆梆不带感情的一番话心底隐隐有些绝望,先前听闻苏翊川死了她还很是伤心了几日,碍于身份不便登门吊唁,还特地让丫鬟来替她上了一柱清香,后来晓得苏翊川死而复生便日日盼着能再见一面,哪知一日失望过一日,今次实在是遇了难处才迫不得已登门求助,谁想却得来了更为绝望的答复。她一番思索下来,眼泪掉得更凶了。 “苏公子,奴家不求作您妻室,也不叫您出太多银两,奴家手里还有些积蓄,只求您慷慨解囊填了空缺救奴家出火坑,日后奴家自是节衣缩食把您的这笔钱给还上,看在昔日情分上,您就救奴家一救吧!” 苏翊辰又成了哑巴,像听戏一样把自己当做了局外人,半句话都不说。红袖看他麻木不仁,就又转头继续求沈君淮。 “沈公子,您救救奴家吧!” “慢着慢着,红袖姑娘,你还是把前因后果好好说与我,闹鬼是怎么闹法,那富商又是怎么回事?” 红袖于是抹着眼泪,断断续续把前因后果说与他,沈君淮摇着扇子,越听越觉得这事情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味道。 富商确确实实是个家财万贯挥金如土的大富豪,来自京城,但就岁数来说,不要说娶小妾,把年方十七的红袖弄进家中给他做孙媳妇都是绰绰有余了。年头的时候这位富商一次娶进了两个美貌如花的小妾,却在上个月都身亡了,富商难过了几日就来了扬州,一眼看中添香楼的红袖,私下就与老鸨商量了要买她回去做四夫人。再说闹鬼的事情,红袖说大概十来天前,她在房中半夜醒来就总能瞧见帐子外站着个人影,也不说话,就单是站在那儿面朝床铺,起初红袖以为是丫鬟,但叫了几声也不应,她想到灵异之事,胆战心惊不敢拨开帐子去看,更不敢叫人,生怕冲撞了对方。这么接连上演了几日,红袖就去告诉了老鸨想要让她找法师来看看,无奈老鸨认为红袖是为了逃避富商故而特意编造出了谎言,一边安抚红袖一边加紧了时间要把红袖给嫁出去。 “沈公子,那富商半年死了两位夫人本就是个蹊跷事情,如此情况还要将我嫁出去,岂不是要将奴家推进火坑嘛!” “诶,这个事情到却是有点蹊跷。” “如果今日苏公子也不愿救奴家,那奴家只能是嫁过去等着半年之后身亡亦或是被房中恶鬼活活吓死了。” 沈君淮是个惜花之人,看眼前一朵娇花哭得肝肠寸断,于是心生怜惜,一时忘了情敌的尴尬,想帮她一把,但这冤大头苏翊辰做不得,自己更做不得。他悄悄往旁边看了一眼,见故事主角麻木着一张脸,不作任何举动,真把自己当做了局外人一般。 “嗯,红袖姑娘,不然你先回去,待我劝劝翊川再给你答复如何?” “这……” “你尽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会给你个答复的。” 红袖听到此处才迟疑的从地上起来,跪得久了膝盖有点麻木,起身时踉跄一下被走到身旁的沈君淮顺手扶了一下。 “姑娘小心,我让下人送你回去。” “多谢公子,奴家自个儿走回去就成。此事,还有劳公子了。” “没事儿,你路上当心。” “奴家告辞。” 红袖擦净脸上泪水,拎着裙摆慢慢的出了前厅,沈君淮看她身影消失方才转回头来看向苏翊辰。 “翊辰,不如你可怜可怜她,把这银子出了吧,她也说了自己手头还有钱,你出也出不了多少。” “不出,一名娼妇而已,我为何要做这个冤大头。” “诶,话不是这么说的,谁会是心甘情愿委身于青楼的。” “不出便是不出,君淮你若想帮忙不妨自己出了这笔钱。” “这不是因为她是你这肉身的相好又不是我的相好,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苏翊辰从太师椅上起来,似笑非笑挨近了沈君淮跟前。他是个半生不死的状态,所以身上不带暖意,凉得渗人。安君淮被他的眼神瞧得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 “你不是为了这女子,是为了那夜夜出现在她房中的鬼魂吧。” 沈君淮看自己心意被戳穿,也就不再隐瞒,他矮了苏翊辰半个头,此时微抬起头看向对方,将收起的扇子拍在苏翊辰肩上。 “是,我好奇她房中鬼魂,那……也许是翊川……” “必定不是他。” “你凭何确定?!就凭你夺了他的肉身?!” 苏翊辰走出几步拉开与沈君淮的距离,而后阴森森的看对方,也不做声。他确实是不能确定那鬼魂是不是苏翊川,苏翊川是入了轮回还是随风吹散又或是成了陌生之地的孤魂野鬼他都不能够确定,但人死了便是死了,何必还要禁锢自己不可自拔。但显然沈君淮不是这样想的,他恋了苏翊川五年,未得结果却也实在是怀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不憎恨苏翊川不代表就可以坦然放下苏翊川,若是做得到如此果决,又何来那么多悲春伤秋的故事。 “不如,你陪我去瞧瞧?若是翊川,我们就替他了了心愿,若不是,那就驱赶了他。” “我又不是法师怎么会懂驱鬼,那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沈君淮,你们不过都是一丘之貉,既是痛恨我夺了他的身躯,又何必还来惺惺作态,莫非是要伪善给自己看嘛?!” 苏翊辰气愤之下不再理会沈君淮,随即拂袖而去,衣袖打在沈君淮身上,不痛不痒,却莫名叫人难受。沈君淮看他出了门,踏上回廊之时又斜眼来补了一句话。 “若是当真要去,就抱只公鸡带壶黑狗血吧,倘若对方真是恶鬼,也足够你挡上一挡。不过要是出了事,可千万别指望我会来助你!” 8. 沈君淮给了添香楼老鸨一锭金子,而后抱着一只大公鸡拎着小半桶黑狗血堂而皇之的进了红袖的房中,老鸨对此透露着古怪的留宿行径视而不见,忙着细看手里的那锭金子去了。 那只大公鸡是早晨刚从集市上买来的,一身羽毛油光水滑,尾巴高高翘起,此时站在圆桌上仿佛一位趾高气昂的大将军。红袖姑娘在一旁忧心忡忡,得不到答复反而是招来了沈君淮,说是要来这里瞧瞧那鬼影的底细。 “红袖姑娘,今晚就委屈你与我共处一宿。” “不妨事,只求能得个安稳便是了。但是,这么做真能驱鬼?” “驱鬼谈不上,我来看看那鬼的底细,也好帮你去劝劝……翊川。” 红袖小心翼翼的抚了抚那只大公鸡,大公鸡也不恼,踱着步子任由她抚摸。 “奴家也不抱何希望了,入了青楼便不能求真情,怪只怪自己傻,不过几夜露水恩情就真捡来当宝了。” 沈君淮觉得红袖令人同情,但不能开口说出真相,只能由着她感慨几句,完了好言劝慰一番,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添香楼做的是恩客生意,两人待在房中无所事事,最后沈君淮索性开了朝街的窗子去瞧底下的热闹的夜市。红袖取来绷子绣一方未完的丝帕,一针一线很是仔细。沈君淮倚在窗边觉得外面热闹纷呈,房中却是寂寞空虚得难受,他很希望那夜夜盯着红袖的鬼魅就是苏翊川,这样他便可以再与他见上一见,不求交谈,只求一眼注视,但若不是又该如何?他没有驱鬼的本事,胆小至此居然敢来走上一遭已经算是付出了最大的勇气,苏翊辰铁了心不打算帮助一名可怜的风尘女子,而自己也不愿做这个冤大头,所以,红袖大概还是只能落得个凄苦的下场了。 他慢慢关上了窗,回头见红袖坐在桌旁就着火光在绣一朵兰花,大公鸡站在桌上好奇的看着。 唉,都不过是可怜人。 近亥时的时候,添香楼终于打烊,留宿的恩客搂着心仪的姑娘纷纷回房,短短的时间里,楼中便彻底安静下来。沈君淮吹熄蜡烛让红袖上床去,自己从桌上抱下大公鸡把它拴在了床头横栏上,而后将那小半桶黑狗血放在床头边保证自己伸手就可以够到后,他便也和衣躺到了床上。 “沈公子,不会有事吧……” 沈君淮在被中握了握红袖的手,示意她安心,这是说出来的安慰话,沈君淮自己心中也没底。房外走廊中点着两只灯笼,有昏暗的灯光透过纸窗照到屋内,到也可以模模糊糊的透过纱帐把房中情况看个大概。沈君淮不敢闭眼,屏息躺在床上等待,先前一直翻腾不休的思绪在此万籁俱静的时候渐渐平复,身边红袖也没睡着,两人藏在被中的手交握着,沈君淮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在微微颤抖。 思绪又开始翻腾了,他嗅着屋中的女儿香气,想掌中这只柔荑也曾在苏翊川手中停留过。再是浪荡子也总有柔情满肠的时候,自一年前买了红袖初夜后,苏翊川便没有再去过其他女人屋中,他夜夜在此留宿,也就夜夜都握着这只载满情意的手,那些夜里,儿女私情如同翻滚的浪一再拍打在他们彼此的身上,只是苏翊川万没想过,这巨大的浪头也穿越重重阻隔拍在沈君淮的身上,拍得他浑身冰凉,着了魔一样的满心悲苦却又止不住的更加思念苏翊川。 死了也好,死了,我就不再思念了,那些冰冷的浪也就随你远去了。 若那鬼魂真的是你,只求你露面让我最后见上一遭,有何心愿我帮你了结,之后就安心去投胎吧。 下一辈子,再也别相见了。 沈君淮如同一只诡异的猫在夜里大睁着眼睛,等了许久却都不见有事发生,就这么直熬到了亥时三刻,身边红袖突然缩了缩身子,在被中的手猛地抓了一下沈君淮。 来了! 廊上的灯笼依旧亮着昏黄的光,沈君淮僵硬的扭着脖子,在这微茫的光中,看到了纱帐之外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他在看到的刹那间头皮都炸了起来,恨不得立马厥过去!纱帐外的影子一动不动,就轮廓而言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个头也不大,私下比量一下应该是个和沈君淮相仿的身高,是个确确实实的属于人的影子。 沈君淮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他先前想了很多可能性,也考虑到了自己胆小的本性,却还是都及不上面对了现实时兜头压下来的恐惧感,单是一个影子就已经叫他煎熬难耐,待会儿若是真看到了,那还不吓得肝胆俱裂!旁边红袖越发恐惧,死死攥着沈君淮的手,手心里连冷汗都冒出来了。沈君淮僵着身子,半晌不敢动弹,直到觉得红袖在剧烈的颤抖才惊觉过来不可以坐以待毙,他悄悄从被中伸出一只手,在床沿扒开了纱帐准备去拎那桶黑狗血,头上的公鸡在横栏上估计睡着了,此时雷达不惊——这该死的公鸡,白长了一身油光水滑的毛,明早就拎回去宰了炖汤! 沈君淮一边缓慢的伸手,一边死盯着床前的人影,生怕弄出动静冲撞了对方。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出岔子,他伸到床外的手在虚空里摸索半天,却是完全捞不到那只木桶,头上冷汗层层渗透浸湿了额前的头发,他看着那个黑影似乎是不会动的样子,索性横了心探头去看木桶究竟在何处,他眼一斜,却隐约看到地上浸了一片潮湿的痕迹。烛火黯淡,沈君淮看不清楚那是水抑或其他,却在电光火石间忆起了苏翊川是落井溺亡,捞起来时,他必定湿了个透彻。 这人是翊川,他在死后思念红袖,拖着一身冷水湿痕来夜夜守着红袖。 他即便是动情了也不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死了,也未曾想念过自己分毫。 沈君淮想到此处,忍无可忍,一时忘了自己的胆战心惊,忘了身旁比自己更加恐惧的红袖,猛地翻身坐起,突然掀开了纱帐!纱帐外站的鬼影确实浑身湿透,苍白着面孔木楞的站在窗前,垂着眼眸低低的向床上看,及至沈君淮突然掀开帐子坐起来,他才后知后觉的微抬了抬眼睛。 烛光再暗,也足够此刻沈君淮看清楚他了,那鬼长了一张颇为清秀的面孔,一张脸上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青紫的,头发披散,正在一滴一滴往下落水——不是苏翊川,相貌身高都与苏翊川天壤之别,走长千里。沈君淮看清事实后,反倒不知如何做了,愣在床沿与眼前的鬼魂大眼瞪小眼,双方一时都没了动静。 片刻后,沈君淮身后起了动静,是红袖掀开被子缓缓的爬到了床边。她与沈君淮并肩在床沿坐下,怔愣一会儿后,缓缓的开了口。 “你莫非是……承安?” 红袖的语气中在恐惧之余竟多了几分惊喜,沈君淮对此发展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忘了床边的黑狗血,一颗心脏几欲跳出喉咙。那鬼听见红袖唤他,居然眨了眨眼,变作一副深情的模样看向了红袖。 沈君淮此时觉得恐惧感重新回归,他哆哆嗦嗦的拉了拉红袖,几乎带着哭腔问:“你俩这……难道还是旧相识?!” 天没亮苏翊辰便起了床,唤下人打来一盆冷水清洗干净,低声吩咐了几句后就坐在房中对着桌上的一碗热粥一碟咸菜一只馒头发呆。沈君淮去了一夜,叫人不得不挂怀。昨日生气说了不理他死活的话,现下又有些后悔,沈君淮是这世上唯一知晓自己身份的人,他俩谈得上话,虽有些各怀鬼胎的意思却也算得上是朋友,如若他真的遭了不测,苏翊辰想自己也会是伤心难过的。 鬼魂也是有情有义的,又怎么办得到当真袖手旁观。 不过这也确实算不得好事。 他哀叹一番,随即撩起衣袖拿了筷子准备对付着吃一点就听到外面下人通报:“大少爷,沈家二公子来了!” 沈君淮一路失魂落魄的抱着一只大公鸡拎着小半桶黑狗血进了苏家,走到苏翊辰卧房门口时突然醒悟,将公鸡和木桶丢在门外走廊上方才推门进去。苏翊辰在里头吃早饭,好整以暇的瞧着沈君淮。 “回来了?怎么说?” “不是他……” 不是苏翊川,却也是红袖的老相识。那鬼叫陆承安,与红袖青梅竹马,二人一同长大,可惜红袖家贫,刚过了十二岁便被卖进了青楼。红袖被送走的那日,陆承安追出了十几里地,最终文弱书生敌不过人家青楼里的护卫,被打去了半条命,奄奄一息的回了家。红袖自知与他情分已尽,只盼陆承安日后可以忘了自己成家立业安稳度日,谁知道,红袖家乡去年发了大水,陆承安恰巧行在路边来不及躲闪就被大水一起卷走了。 陆承安忘不了她,拖着快散的魂魄来到红袖床前,夜夜看着她守着她,直到昨夜沈君淮一时情急掀开了纱帐,才露了底。 “那他现在在哪儿?” 沈君淮坐在圆凳上,筋疲力尽的冲苏翊辰摆了摆手:“他说自己的魂魄早已千疮百孔,是一口不甘心的怨气撑着他来到此地的,如今二人见了面,他心愿已了,便自己消散了。” 苏翊辰平淡无奇的喝下一口浓稠的白粥,看沈君淮已经累极地趴在了圆桌上。 “也算得上是个好结局。” “唉,我答应了他替红袖姑娘赎身,待会儿回去拿了银票就再去一趟添香楼。” “方才我起身就差下人去钱庄候着了,钱庄一开就去支取三千两出来送到添香楼去替她赎身,一分不少。” “诶?你不是打死都不帮这个忙的么?!” “谁让我占了你贤弟的肉身,这冤大头做的也不冤枉,说出去也不过还是你这贤弟做的一桩风流事罢了。” 沈君淮伏在桌面上,看苏翊辰慢悠悠的喝粥,他突然抬起手去抚了抚对方的脸,触及的皮肤温润,不带什么热度却也不是阴冷的感觉,他觉得就像是在触碰苏翊川一般,如同当日他躺在棺材里自己去描画他的眉眼的感觉。苏翊辰被安君淮突然暧昧的抚了脸颊,心中微微一动又随即安静下来,对他不惊不恼,单是斜着眼看他。 “你说,翊川是不是真的去投胎了?” “既然没有结论,你不如就当他已有了好的归宿吧。” “翊辰,我当真不怨你,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翊川的这一世完结了也是命而已,我只盼他能有个好的来世,而你,能完成自己心愿就足够了。” 天将亮未亮,沈君淮一夜未眠,此时眼皮耷拉再也支撑不住,嗫嚅着说完话便伏在桌面上将要睡过去,临昏睡前又丢出一句:“今日太累,容我休息一日,明日,我们便启程去泰州。” 苏翊辰看他闭上眼没一会儿便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伏在桌上脊背弯起了一条曲线,月白的袍子罩在他身上仿若是月下的一袭山脉透着温润的光,他似乎是睡得很安稳,仿佛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苏翊辰起身关上窗门,拾起一件外袍披到他身上,看着他睡梦中平静的脸,不自觉浮起一丝笑容。 安君淮丢在门外的公鸡此时也醒了,就着将亮的天色直起脖子啼叫了一声。 而后天际微微泛白,正是要亮透了。 9. 马车在入夜之时进入泰州地界,沈君淮在车中昏睡了整整一日,现在马车停在客栈外面,他倚在角落里听见外头车夫与店小二交谈的模糊声音一时竟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何处。他前天一夜未眠,待到昨日好不容易在苏翊辰房中睡了一个时辰却又被登门拜别的红袖打断了好梦,红袖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即日启程回乡去祭拜陆承安,待到归来后又将赎身钱凑出还给苏翊辰,沈君淮决定送佛送到西,于是替红袖雇马车,采买要带回乡的东西,及至将红袖送出扬州城居然天色已黑,他痛苦万分的回家去睡了短短的时间,在清晨时分又无奈的爬起身与苏翊辰上了马车向泰州出发。 沈君淮站在苏翊辰旁边打呵欠,客栈的店小二引了马车去后院,然后折身回来接了二人的包袱领着进了店内。苏翊辰不曾出过远门,对留宿客栈之事一窍不通,沈君淮只能隐忍着睡意去把客房定下,叫店小二准备一些吃食就连忙领着苏翊辰直奔客房去了。 二人各占了一间房,沈君淮本意是回房就爬到床上大睡特睡,但苏翊辰显然是无意让他睡觉的,将包袱放好以后就径直来敲响了沈君淮的房门。 “我说翊辰,咱今晚先歇着,有什么事儿明日去办好不好?” “我只想确认一下君淮你是否已经有了打算?” 沈君淮如同霜打了的茄子,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蔫蔫的趴在桌上面对了苏翊辰。他是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苏翊辰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脸色日渐青白,面庞上毫无血色,苏翊川原先英气逼人的皮囊现在换来装他这个死鬼,居然从英俊变作了妖异,如若他的嘴唇不是这么个泛白的色泽的话,倒是长得可以去和那些小倌比肩了。 “想好了,你如今是翊川,如果这事真和伯母脱不了干系而苏成又知晓真相的话,你这样的身份去问他反倒不尴不尬难以套出话来。明日我独自一人去见他,先探探口风,看看是个怎样的情况再来与你商量之后的事情。” 沈君淮说话声音微小,在苏翊辰听来仿佛在说什么秘密。苏翊辰觉得沈君淮说的有理,但却又隐约觉得他心底仿佛是蒙了一层纱,纱底下似乎是沉了一些隐秘的东西,但沈君淮本人显然是无意于揭穿这层纱的,苏翊辰别无他法,本想如果苏成滴水不进的话,自己倒是可以去现了真身吓一吓他,可沈君淮一句话会打草惊蛇就将他驳了回去,最后便是出了这么个折中的主意。 “也好,明日我在客栈中等你,你自己小心。” “自然会的。我让小二置办了几样吃的,你待会儿回房去吃吧,我得先睡了。” “好。我先回去了,告辞。” “走吧走吧。” 苏成家在离泰州十几里远的一处山村里,沈君淮大早起身梳洗干净,与苏翊辰说了一声便坐了马车独自去了。苏翊辰站在窗边看马车渐行渐远,心里有几分不安,却也只能强自压抑。他借尸还魂重回人世,虽觉得先前活着时所有人都害了自己,但现在他很愿意相信沈君淮,只因这人是自己知根知底的。 可是,那也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村子偏远,沈君淮在车中吃了从客栈带出来的一个大白馒头,觉得被噎得难受便又喝下了半肚子的水,最后斜倚在角落里又开始抖着眼皮昏昏欲睡。他对去寻找苏成一事并不焦急,觉得天色尚早,距离不远,只要能安然来回并且给苏翊辰一个答复就可以,至于能不能套出苏翊辰想要的真相来,这是其次的。苏翊辰是个可怜人,但人世总有几分感情,他一边希望苏翊辰能够报了大仇,却又一边希望他在长久的拖延中渐渐丧失掉这份执着,安稳的度过余下的岁月或是心甘情愿的去投胎转世。 十五年来苏翊辰都未放弃的执着,自然在现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是更加难以放下的,所以第二个希望,沈君淮也只是想想罢了。 山路难行,马车走走停停,在晌午的时候才刚刚到了村口。村子名叫陀螺村,在村口有棵百年大树,底下竖了一块倾斜的石碑,不甚清晰的写着陀螺两个字。沈君淮下了车,让车夫在原地等着,也不需问路,直接就走向了村口向里数去的第三户人家。 那是个大院场,大门没关,远远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蹲在篱笆下面,手里拿着一碗白米,在断断续续的给鸡喂食。沈君淮将手中的扇子在门柱上敲了两下,喊了一声:“苏管家。”老头听见动静转身过来,看见来人锦衣华服,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两转,才迟钝的应了一声:“少爷……” 大约是苏成在苏府上做管家的十几年间捞了不少好处,这间房子盖得比村中其他人家的都要气派,前面一个大院子养了些小鸡崽儿,屋前种了几棵果树,其中一颗桃树上沉甸甸的缀满了果实。苏成招呼屋中一名少年出来攀爬着上去采下最大的几只桃子,洗净了装在盘中送到安君淮面前。 苏成惴惴不安站在桌旁不敢坐下,沈君淮挑拣出最软的一只桃子咬了一口,而后对苏成说:“苏管家别站着,来坐。” 苏成做低伏小的回他:“这于理不合,老奴不敢。” 沈君淮看他执意不坐也就不再强迫,边吃桃子边想话要如何开口,想了半晌觉得单刀直入不是个办法,得另想法子。 “方才那少年是你孙子?” “是,托公子的福,无病无灾的给他养到十四了。” “嗯,长得挺好。你去打发了他把屋门关上,我今日来找你是有话要与你说。” 苏成长得高大,偏生一张脸生了个尖嘴猴腮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点狡诈的意味。沈君淮看他不动,三口两口吃完了桃子就准备起身去自己关门,苏成连忙拦在他面前。 “不敢劳烦公子,老奴去。” 苏成觉得要出事,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沈家苏家来往密切,苏成在苏家做了十几年,自然是认得沈君淮的,在苏成告老回乡后,沈君淮也偶尔会来探望,两人虽非主仆关系但也算得上亲近,不过今日沈君淮突然到访却无论如何都透露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叫苏成惶惶不安难以平静。 “公子有何事要交代给老奴?” 屋门被关上,屋中寂静只余一老一少二人,沈君淮又捡起了一只硕大的桃子,一口咬下去,甜蜜多汁的果肉便入了口,吃的真是叫人畅快。苏成依旧是站在他左手边不敢妄动,沈君淮把第二只桃子吃完后从怀中摸出丝帕来擦了擦手,才不急不缓的抬头重新看向了苏成。 “你家大少爷回来了。” 苏翊辰无所事事在客栈中等了一日,到下午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到后来却是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的下起了倾盆大雨。他在房中听着小二在外面来回奔波关上了廊间的窗户阻隔了外面的风雨。六月的天时常艳阳高照,苏翊辰唯有在这些暴雨天中能得到一时半会儿喘息,因为这种潮湿的境地里才是属于他十五年的生活——阴冷潮湿不带人气。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而后起身在房中来回的打转,他觉得这依旧不是自己习惯了的环境,因为能隐隐嗅到身上衣物中透露出的气息,这些都是苏翊川的衣物,处处都透露着苏翊川的味道!虽苏翊川没有什么过错,却也让苏翊辰有点作呕。 苏翊辰忽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的人生无可奈何,生时的五年无可奈何,即便死后的十五年也仍旧是无可奈何。他不想死,却无可奈何的被人丢入了井中,他不想孤苦的守候十五年,却因为一腔怨恨不得不无可奈何的等在井底,他不想借尸还魂,却又无可奈何的夺了自己弟弟的肉身,离投胎转世的道路越来越远。如今他很想相信沈君淮,所以,深切的希望,沈君淮不要再让他的这份信任也变得无可奈何。 在他胡思乱想间,房门却是被敲响了。他疾走几步过去打开门,发现是沈君淮身上浑身湿透的站在外头。 “快快快,我的包袱昨日被小二放你这儿了,让我拿身衣服,我快冻坏了!” 沈君淮从陀螺村出来,快行到城外的时候突然下起暴雨,马在雷声中受了惊,拉着马车横冲直撞了一段路后,一只车轮陷到了泥地里去。他迫于无奈在大雨中下了车帮着车夫将车轮推出来,待重新回到车上,他也彻底成了一只落汤鸡。 苏翊辰将包袱递给他,他匆匆接过来就赶回房去,边走边冲店小二喊:“小二,烧桶热水上来!”苏翊辰看他冻得发抖,心中焦急也只能按捺下来等他换好衣裳。 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时辰,换好衣裳的沈君淮披着一头半干的长发重新来到苏翊辰房中。沈君淮长相温润,披散的一头黑发衬着沐浴后微红的脸颊便在莫名中多了份雌雄莫辩的气质,他坐在桌旁倒了一杯热茶一口气喝尽了才仿佛是彻底缓了过来。苏翊辰坐在对面看着他披散的黑发心下多了份莫名的焦躁,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如何发泄。 “如何?你找到苏成了么?他说了么?” “怎么会找不到,他年纪那么大了,也总不可能出远门去,我一进村子就找到他家了。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我绞尽了脑汁,想尽了法子都没法抠出半分有价值的东西来。他只说当年你就是意外溺亡的,如若是有凶手那他也是分毫都不知的。” 苏翊辰早预料到如此结果,虽无意外却也暗自叹了一口气。沈君淮放下茶杯,想了想又道:“他不肯说的话,那无论谁去都是一样了,或者,明日我俩再一同去一趟?” “也好,我俩就再去一趟。” 窗外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棂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苏翊辰走过去关上窗,而后拿了一方干帕子回身来一手撩起沈君淮的长发,一手执着帕子慢慢的擦上去。 “你莫要把自个儿弄病了,不然明日就是我一人去了。” “放心放心。” 沈君淮喝着茶,任由苏翊辰替他擦着头发,两人恍惚的听着窗外雨声,再未发言。 10. 故事发展远不及人所预料,待苏翊辰与沈君淮二人驱车赶到村头时,苏成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沈君淮昨日才回到城中,苏成就从堂屋房梁上垂下一根腰带吊了脖子。他的孙子才十四岁,家中没有其他大人,发现祖父上吊便惊慌失措的去找了村里的人来帮忙把尸体托下来放在地上。及至苏翊辰二人进了苏家院子时,一伙人还围在堂屋内商谈如何安葬苏成处理后事。 苏翊辰对于这一切始料不及,原本计划的好好的,奈何人算不及天算,不过一夜而已就大势已去。沈君淮拉扯过坐在堂屋里独自哭泣的少年,问这到底是出了何事。少年显是哭得太过伤心,一张脸庞通红,抽抽搭搭的断断续续的去答沈君淮的问话。 “昨日,公子你走后……我爷爷就吊了脖子了……我去地里放水……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你爷爷有没有留下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抽噎着又掉下几滴眼泪,沈君淮摸摸他的头,不知该作何话说。堂屋里放了两张长凳,上面搭了块简陋的木板,苏成硬邦邦的躺在上头,脖颈上还可以看见深深的勒痕。苏翊辰站在一旁瞪着苏成的尸体,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几乎要把屋顶整个掀翻过去。 “翊辰……说不定苏成的魂魄还在?” “不在,刚进来时我就仔细看过了,院门口的泥地上有铁链拖行的痕迹,鬼差已经来过将魂魄拘走了。” “这……没有别的法子了?” 苏翊辰丧气的摇摇头,而后撩起衣袍出了堂屋去,沈君淮跟在后头,觉得人世里总是事与愿违,太多的无可奈何却无法挽回。原本聚集在外面商谈的几个村民看匆忙闯进来又匆忙出来的两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心底都觉得好奇,不经意间便停了交谈都探头去看二人。 苏翊辰心情极差,不作搭理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院子径直往来路走去。沈君淮歉意的笑笑,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回身塞进少年手里,交谈拿去给苏成办身后事便也急忙告辞追赶苏翊辰去了。 马车停在村外大树底下,沈君淮追出来时发现苏翊辰站在马旁边,仰头看着大树发呆。那树颇大,是棵百年的古树,树干粗壮,叶片有如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从枝杈上垂下的千丝万缕的树根如同丝线一样随着微风在半空里摇曳,看上去甚至有些诡异的气氛。 “你昨日问了苏成些什么?”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苏家曾经有个落井溺亡的大少爷,后来又问他对于大少爷的死是否觉得蹊跷。” “他怎么答你的?” “无非是答我他知道的,或者是他想让我知道的,如果他回了真相我今日何必还千辛万苦带你来看一出丧事?” 苏翊辰今日穿了身墨黑的袍子,光滑的衣料表面绣了一些隐秘的金丝,在白日里可以看见几线若隐若现的金光,站在他身后的沈君淮着的是翠绿色的衣裳,腰带上附了白色的镶边,其上悬着一枚月白的玉佩,底下的深蓝的穗子与树上的气根一般在风里轻轻的摇晃。天色昏沉,乌云沉沉的压在天边酝酿下一场六月的暴雨,气温湿冷,二人站着也不再说话,车夫在后面拿着一把草料喂马,时而能听见马打出的一个响鼻。 “君淮,我如此信你,苏成今日的死千万不要成为这份信任破碎的契机。” “对你而言天下人人都负你,或许多我一个也不会有所改变,不如把你的信任收回去算了。回去吧,待会儿又该下雨了。” 泰州之行失望而归,苏翊辰与沈君淮彼此介怀,回到扬州即刻分道扬镳谁也不再搭理谁。于苏翊辰而言,苏成死的莫名,而他死前只有沈君淮与他接触过,虽不可能是沈君淮下的手,但也大概脱不了干系,可二人无论如何也是牵扯不上利害关系的,所以这怀疑来得有理由却也怀疑得毫无根据。于沈君淮而言则简单得多了,无非就是苏翊辰枉费了自己一番心血。 二人各自苦恼,索性暂时不见好归家去好好思索一下之后的打算。 苏翊辰在家中是个真正大少爷的做派,兴许原先苏翊川就是个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儿,成天没有正经事情只能在城中各个勾栏院间来回晃荡,现在变作了顶着苏翊川肉身的苏翊辰,这境况仿佛也没什么大变化。他日日闭门不出苏家上下也没人管他,倒是几乎天天有苏翌川的旧友登门邀约他出去玩闹,苏翊辰待在屋中一一谢绝,有胆大不避嫌的直接登堂入室,看他当真面色青白一副要死不活的病态模样也就作罢了。 苏翊辰冷眼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宾客,想自己这弟弟说好听了是混的风生水起,是个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说难听了不过酒肉朋友,连患难之交几乎都没有,独有的一位沈君淮还是对他心怀异念的。想到此处,苏翊辰突然惦记上了苏君淮,自己那分怀疑在孤寂的现实中倒是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在家中好好思索了几日,猛然就想通了,即使苏成的死真与沈君淮脱不了干系也无伤大雅,他痛苦了二十年,终于迎来一位好友,不可因这完全没有半分根据的怀疑就把沈君淮抛弃个彻底,这样一想,报仇在这模模糊糊的情谊里到突然减了几分重量。 不是放弃了报仇,而是少了一个苏成是做不得什么大风浪的——倘若还有天理的话。 想通了这一层,苏翊辰即刻就想往沈家去,结果才唤来下人替自己更衣就听闻沈君淮不在家——他家京城的铺子有一些琐碎杂事要处理,他已经出发三天了。 沈家做的是钱庄生意,全国各地都有他沈氏泰祥的银号,是个真真正正的大户人家。沈君淮在家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大自己四岁的兄长,下头有个还在襁褓中的妹妹,沈家老爷一心从商,便把儿子也带上了商途,毫无让其从官的意愿。大哥接手了扬州的大部分产业,而沈君淮在京城的十年间便断断续续的也接手了不少生意,后来心生懒惰,外加兄长长期停留京城,索性就甩袖子回了扬州五年,间隙里管管琐事也就罢了。 此次他与苏翊辰走了一趟泰州,路途不太愉快,后来甚至还与苏翊辰冷了脸,回了家中几日觉得无所事事,又屡屡想起苏翊辰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恰好京中银号出了点小问题,就索性上京城去了。 沈君逸时年二十四岁,在京中置了一处宅子,本来是不用随时常驻京城的,奈何二弟对生意不上心,随时的撂挑子,他迫于无奈被父亲强行任命驱逐来了京城,但好在日子过的不错,去年还娶了刑部尚书家的三小姐,顺风顺水事事如意。沈君淮到达的时候他正躺在院中喝一碗浓稠的绿豆粥,眯着眼睛砸吧嘴里的甜味,沈君淮顺着檐廊走到了他身后都没发觉。 “大哥。” “啊?!诶?君淮,你这什么时候到的?!” 两兄弟长得并不相像,沈君淮是个尖瘦的小脸,五官柔和温润透着一股子如玉一般的气质,沈君逸则生了张容长脸,五官深邃,眼角似苏翊川的那般微微上挑,不过苏公子挑出的是邪气,沈公子挑出的则是英气。他从躺椅上爬起来,将绿豆粥搁在旁边小桌上,招呼下人去再搬一张椅子来,沈君淮连忙伸手止了。 “大哥不要忙活了,我待会儿还要直接上银号去。” “哦,你说先前有人来兑假银票那事儿么?” “对,我急忙赶上来就是为这事儿。” “还需你来忙活,我早处理干净了,那几个无赖自己去印了银票想来我们银号讹钱,还扬着银票说要去官府告我们。那就去告吧,我让你大嫂去岳丈那儿说了一声,在大堂上几棍子就把他们实话给打出来了。” 沈君淮暗自送了口气,本意也不想去多搀和生意上的事情,在扬州被苏翊辰的冷言冷语撺得脑门子一热就来了,如今已经处理好了到是好事一桩。沈君逸让人把椅子搬来了,拉扯着沈君淮坐下,而后又端起那碗绿豆粥冲他说:“我让人给你盛一碗来,你嫂子早晨熬好的,拿去冰窖镇了一上午,现在吃起来刚刚的好。”沈君淮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现在半分胃口都没有,斜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而后又直起身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就凑到了沈君逸跟前去。 “嫂子出门了?” “嗯,早上熬好绿豆粥就与岳母大人去城外上香了。” “大哥,苏成死了。” 沈君逸舀起一勺绿豆粥送进嘴里,含含糊糊的说:“死了就死了,有何大惊小怪的?” “兴许,是被我逼死的……” 沈君淮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如同一把密实的小扇子帮铺在下眼睑上,微微的几下抖动却又如同蝴蝶翅膀一般。沈君逸听了这句话也没有反应,继续喝他的绿豆粥,喝完以后把空碗放在小桌上才慢悠悠的继续回了沈君淮的话。 “你做什么了就逼死他了。” “我……我问了他十五年前的旧事。” “说真话,你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特意跑到泰州去问他一件十五年前的旧事,到底是怎么了。” 沈君淮眨眨眼,浓密的睫毛抖动得更加厉害,仿若振翅欲飞的蝴蝶。他思考半晌,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重新抬眼坚定的看向沈君逸。 “大哥,苏家大少爷……回来了……” 11. 沈君逸是个聪明人,话里话外弦外之音放在他眼中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他摆摆手唤来个丫鬟收走桌上的碗,后仰着重新睡到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死而复生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不过人未死透又或者是被鬼魅阴邪侵蚀了皮囊而已,不必你去担这个惊。” “可是!苏翊川他!” “我晓得,先前扬州那头传来消息说苏家大少爷醒来后性情大变我就已经猜到一二,苏成之死亦与你无关,你在京城好好的歇几日散散心,大哥带你四处玩赏一番也就过去了。” 沈君淮总也想起苏家堂屋里停放的苏成的尸体还有他那个十四岁嘤嘤哭泣的孙子,苏翊辰不该怀疑他,但他自己却是有千万个理由足够来怀疑自己,沈君逸挥挥衣袖对此番事情下了个轻描淡写的结论便想劝慰了他,这是不大可能的。沈君淮坐在大哥跟前,蹙着眉头不知要作何回答。沈君逸很是舒适的闭目养神,不知突然思索到了何处猛然从躺椅上翻身坐起凑到沈君淮跟前去。 “大公子回来这事你说与爹娘了?!” “啊?这,这到未曾说过。” 沈君逸抬手按住沈君淮的肩膀,目光锐利的瞪着对方。 “爹娘与我不同,我沈君逸此生只你一个弟弟,十五年前的旧事我无意去管,过了便过了,再是计较无用。这真相不要叫外人知晓不要叫爹娘知晓,单就你我晓得便足够了,之后的事,待真正走到了那一步再说吧。” 沈君淮微微点头,表情苦大仇深仿若是做了何天地不容的错事一般。沈君逸放开他重新躺回去,抬起手摆了摆。 “我知你心软善良,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是难受也得接受现实。你回房中去歇息一下,晚上与我吃酒去。” “知道了,大哥。” 沈君逸是个风流公子,从扬州一路风流到京城,名声在外到是与苏翌川截然不同,苏公子是五毒俱全,沈君逸是春风拂面。他手段颇多,对待女子点到即止,从未给自己留下过不好的名声,先前也是勾栏院里闻名的常客,直至娶了刑部尚书的三小姐周玉笙才从勾栏院里脱身,改成与一伙商贾伙伴成天的到各处去游玩了。 用过晚膳,周家下人来传话说周玉笙今日在娘家住下明日再回来,沈君逸面露喜色,当即就拉上沈君淮出门吃酒去了。 京城是天子脚下,扬州烟花之地繁华中透着重重的脂粉气味,京城截然不同,繁华的灯火夜市中拂来的是新奇与奢靡。两兄弟在这奢靡的气味中上了一艘画舫,舫上已有不少公子哥聚集,有软糯的京腔从船上飘出,是戏班子中的伶人在吊着嗓子唱曲儿。 刚进了画舫立马就有女子迎上来拉扯着二人向里间走去,沈君淮一路看着各色纸醉金迷觉得自己仿若是跟着大哥堕入了销金窟。最里面的隔间果然是有一名花旦在随着调子唱曲,声音漂浮在半空里如同散了一把银针,纷纷钻入耳中贴着皮肉滑入内里,鼻间是浓烈的女子香气与酒气,耳中则是这足以绕梁三日的声调,沈君淮还未入座便已觉醉意。沈君逸顺手搂过一名女子,调笑着接过斟满的烈酒向沈君淮举起杯子:“我看你就是在家中无所事事被爹娘惯坏了,大哥带你来常常这人世春色,也便让你放一放心里那点可有可无的奇怪念头。” 沈君淮想他大约是能知道一点苏翊川为何喜欢放荡不羁了,不管是画舫还是勾栏院,不管是秦淮河边的吴侬软语还是京城中脂粉媚色,配上美酒都确实是很能让人解开一点忧愁的,但沈君淮心中有事难以放下,便听着大哥的教诲,不尴不尬的向着女子要了一壶茶。 “君淮,你这是不开窍!” 女子面色奇怪的去给他泡茶,沈君淮摆摆手无意去争辩,总不能是大大方方的告与大哥说自己喜欢男人,到时只怕是要大哥不开窍了。沈君逸搂着女子索性不再理他,任由他自个儿去了。沈君淮接过一壶热茶穿过纱帐离开船内,径直上了甲板去。 这是艘两层高的大船,他先前随着人上了楼,此时穿过隔间出去正是站在二楼边沿,夜色里的江上四处都可以听见莺莺燕燕的笑声,江边有人在放花灯,闪着幽幽火光的花灯跟着微微漾起的波浪一路摇摇晃晃向着远处飘去。他撩起衣袍坐在桅杆旁边,手中的茶淡而无味,想来这种地方也不会备怎样的好茶,权当是白水喝了也无谓。 他这么迎着江风坐着,手里孤寂的拿着一壶茶执着一只茶杯,品着一股子冷清的涩味,蓦地就想到了苏翊辰。江风萧瑟,六月间都觉得冷,井底那必定是只会比现在更加阴冷,也许对于一只鬼魂来说,那样的阴冷正是合了他肉体上的感受,那心里呢? 苏家后园中有好几树西府海棠,每值四月便开得满天满地都是花朵,即使年幼,沈君淮也是记得那景象的,只可惜玩伴已逝,他也背井离乡十年未曾回头。如今苏翊辰归来了,他怀着一点点无害的异心想要帮帮他,奈何却落得一个尴尬的下场。 苏成大约真是被自己逼死的,他那日选择了一个开门见山的方式,直白的对刘成说了苏翊辰阴魂归来,如今的苏翊川大少爷已死,他的兄长接替了他,恢复了十五年前大少爷的身份,并且不再背负着庶出的悲哀。那日他从堂屋出来回身看见在屋中一言不发也不来送他的苏成就隐隐觉得不妙,但他怀了私心,苏成死不开口让他很是安心,便不管不顾在一场即将降临的大雨中回了城。 死是面对过去的错误最好的解脱方式,所以苏成上吊了。 真相很直白,丢苏翊辰下井的就是苏成,不过沈君淮未曾对苏翊辰提起过,他希望仇恨可以放下,十五年前的旧事可以当真成为过往,不过大概一切都难以如愿。他这样怀揣着真相没头没脑的来了京城,居然没想过后面的路要怎么走,如今吹起江风到是想了很多,却依旧没有将来。 这是个悲哀的事情,他不晓得怎么面对苏翊辰,更不晓得怎么剖开自己的心。 后半夜里沈君逸终于在温香暖玉中喝了个进兴,便扯着在甲板上吹了一夜冷风的沈君淮归家去了。沈君逸的院子远不及扬州的沈府大,但也算得上是处富贵的建筑了,沈君逸喝的头晕脑胀,被弟弟扶着回家,将将到了大门口便倚着门柱在角落里吐了一通,最后被下人服侍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是人事不省,脏兮兮的睡了过去。 沈君淮在甲板上受了凉,安置好大哥就差下人去给自己熬姜汤,打算喝完即刻就去歇息,刚踏出沈君逸的房门就被候在外面的下人拦了下来。 “二少爷,夜里的时候有人来找你,我说你不在他便自作主张去你房里等下了,也不知现在走没走。” “是谁?” “说是苏家的大公子。” 沈君逸府上的下人都是京城里招来的,并未见过苏家的人。沈君淮让他下去了,心底有点狐疑,想苏翊辰怎么莫名其妙的找到京城来了,而且居然上了这里。他白日里才与大哥说了此事,他就阴魂不散的跟来了,该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特地跑来算账的。沈君淮越想越忐忑,紧赶慢赶就奔回房去。 屋里没有点灯,沈君淮推开房门借着走廊上一点昏暗的烛火确实看见里面坐了个人影。 “翊辰?” “嗯,你回来了?” 沈君淮转转眼珠子,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下人刚刚告诉我你来了,你是有何事所以赶着上京城来了?” “无事,听说你来京城打理生意,我在家中也无事就来找你了。” 黑灯瞎火的,沈君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听了回答私下里想苏翊辰先前不是冷漠得挺决绝,这一转眼的功夫居然就即刻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真真是叫人猜不透。沈君淮关门进房摸索着从桌上拿火折子,打算点上蜡烛却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 “别点。” “为何?这黑灯瞎火的。” “我阴气侵蚀严重,现在快是个病痨鬼的模样了。” “害怕我瞧见干脆别来找我,放到白日里我还不是一样要看见你。” 苏翊辰默然的收回了手,沈君淮拿着火折子点上了烛火,在光中看见对面坐着的苏翊辰模样确实比离家前更为憔悴,嘴唇苍白,两颊都微微有些凹陷,看上去不是像鬼魅,而是已是个十足的鬼魅的意思。沈君淮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脸颊,被苏翊辰阴森的目光一瞪随即讪讪的收回了手。 “你这样子,有医治的法子么?” “没有。借尸还魂必有代价,死人之躯被我强行占了终究是逆天而行,大约我也停留不了多长日子便要……变回去了。” 本来要说的是魂飞魄散,但沈君淮瞧着自己的样子似乎颇有些哀伤,苏翊辰便只能强自咽下了。下人熬好了姜汤送过来在外面敲了房门,沈君淮端回来放在桌上,在一旁坐下忧心忡忡,面对时日无多的苏翊辰,心中更是莫名多了几分歉意,但真相万不能说,大哥所说的虽是私心,但也确实是正确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苏翊辰还能存活几日,自己为了他再多担当一些的话着实不值。 天下的人确实都负了苏翊辰,其中还囊括了自己。 “寻仇一事,你还有法子么?” “没有,但也无所谓了,我是个将死之躯,大不了待到临走那日将苏夫人一起拖进地府便是。” 沈君淮蓦地一寒,见烛火下苏翊辰目光灼灼,正是当日从棺材里爬出时的可怖眼神。他心神不定却毫无办法,端起桌上的那碗姜汤一饮而尽,不过一时鼻尖便冒出了细微的汗珠,先前被江风吹的有些发胀的头脑也微微清醒了下来。 怎么可能让他放弃,他在井底死不瞑目的等待了十五年,怎么可能如此就让他放弃。虽这十五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原本的旧事在如今似乎是发生了一点偏移,但却丝毫不影响恨意的蔓延,苏翊辰是只阴鬼,他浑身充满了怨气,唯有复仇才可让他解脱! “时辰不早了,我让下人给你收拾间客房,先歇下吧。” “不用准备,我与你同睡一间。” “啊?” 沈君淮震惊之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苏翊辰不紧不慢的又问了一声:“不知可否?”沈君淮在这问话里觉得头脑又开始发胀,跟着苏翊辰的步子,昏头昏脑的应了一声好,便随即起身去抖开了床铺。 苏翊辰坐在圆桌旁看着沈君淮背对他在收拾被褥,弯下的脊背再次成了一座山脉,不过此次是一身蓝色的衣袍,再也散不出上次那样柔和的白光。 苏翊辰想上去抚摸一下那脊背,最好是可以将那层衣袍扒下来,看到对方那温润如玉的肌肤在烛火中是否会透射出月色一样的光芒。 欲望难以消除,唯有压抑一途,就如同压抑了十五年的复仇之心一般。 对着沈君淮,把这非分之想,深深的压抑进五脏六腑中,最好此生都不要让其见到天日。 12. 睡了十分不安稳的一夜,沈君淮躺在床上一睁眼就发现天已大亮,而身边躺着的人还兀自睡得正沉。这境况当真是叫人尴尬,两个男人就这么同床共枕了一晚,而早晨起来自己头脑依旧发胀,就像是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一般。沈君淮大睁着眼盯着纱帐发呆,身边苏翊辰连一点声息都未发出,像个死人。 不是像而是真的,身边这个男人是个货真价实的死人。 沈君淮觉得自己陷入了梦魇,一切都是做梦,不管美梦还是噩梦都叫自己难以清醒,混混沌沌不知身处何处,也不知如何举动才是对的。他想到待会儿大哥若是不见自己起身肯定会来叫门,就算大哥昨日恰到好处的说了一番宽慰自己的话,自己也是绝对不想让他看见苏翊辰的。他又转念一想,感觉这思绪诡异,理由不在于十五年前的旧事,而是在于想把见不得光的阴魂苏翊辰藏起来,藏不起来就把他推回井里去,世间只有自己知晓他来过一遭就可以了。 真是卑鄙。 “什么时辰了?” 苏翊辰不知何时已醒来,嗓音低哑还透着浓重的睡意。沈君淮慢慢的转头来瞧他,发现大概是因为安然的睡了一觉,所以病态的脸仿佛是稍微染上了一点血色,看上去不再那么鬼气森森。 “快辰时了吧,我叫下人端水进来,你初次来京城,总该去拜访一下我大哥。” “也好。” 沈君逸对拜访不拜访的无所谓,但看到苏家大公子初到第一日便睡到日上三竿,自己在厅里把早饭都吃完了对方才与家弟姗姗来迟,且一脸病容看上去就很是邪气,叫人心情窝火难以纾解。 “大哥,翊川来了。” “嗯,日上三竿才舍得起身,看来你们昨夜休息的不错。” 沈君淮尴尬的绷出个笑容,心想若不是你昨夜喝得大醉酩酊而后睡得像死猪一样自己也不会折腾到夜半三更才梳洗上床。苏翊辰站在一边恭敬的向沈君逸回了礼,对他的讽刺也不回应,全然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大哥,昨夜翊川一直在等我们回来,所以睡得晚了。” “嗯,得了,待会儿你大嫂回来,你俩收拾收拾,别搞得一副懒散的样子。至于翊川……” 沈君逸端着一杯茶坐在厅上,仰着眉眼深深的瞧了苏翊辰一眼。 “你初次到京城来,我平日事忙招待不周,若有什么就叫君淮陪你吧。” 听安君逸一番话落地,沈君淮暗自松了一口气,昨日说与大哥真相,自己对于大哥暧昧不清的态度却是全然没有底的,本来能躲避一时就坚决不能让大哥与苏翊辰碰面,如今看大哥的这番话似乎是没有什么会令人不安心的,所以此时总算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同时觉得腹中空空饿得难受,连忙叫下人上来布置早饭。 沈君逸不做其他表示,喝完茶便招呼二人慢吃从厅内出去了。 其实京城的沈家银号虽然忙碌,但底下大小掌柜一堆人马在伺候生意,正经用得上大老板的时候少之又少。沈君逸除了夜里出去寻点乐子以外,其他时间几乎都呆在家中查看账簿或是翻看一点书籍。他从厅中出来后便大步走向书房,及至走到房门口方才忆起昨日这个月的账目早已翻查完毕,而新的账簿还未从账房那里整理完毕。他跨过门槛的一只脚思前想后不知往前还是往后,踌躇一会儿后百无聊赖一声叹息,转身去后院喂鱼去了。 沈宅后院有个小池子,沈君逸附庸风雅在里面养了几条硕大的锦鲤,皆是鲜红与金色的,其中掺杂了一条白底墨黑斑纹的还一再被他觉得像是一幅好画里不经意的落了一点墨迹,虽无伤大雅却也叫人看着不舒服。往日里他不管这池鱼,直到有一日鱼长大了,他凑着性子来看一眼方才发现这点墨迹,登时就觉得微妙的刺眼。他招来下人,拿碟子装了一点鱼食,坐上池边的亭子开始把鱼食一点一点往池内撒去。 池水清澈,七八条锦鲤察觉食物的动静纷纷摇头摆尾从黑暗的池底各处游来争抢食物。沈君逸看着鱼尾掀起的阵阵涟漪以及挤在正中央奋力突出重围抢食的那条墨色锦鲤,越发觉得那锦鲤刺眼。旁人皆是鲜红金灿花团锦簇的模样,唯独它一条黑得不像话,也不知当时去买鱼的小厮到底是什么眼神! 他就这么在亭子上默默的喂鱼,也不知道喂了多久,直到旁边端着鱼食的小厮忍不住上前对他说道:“大少爷,这鱼食再喂下去,鱼就该胀死了。”他听到这话才惊觉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是喂了满满一碟子鱼食,再低头看见池里锦鲤还在抢食,池水波动泛起层层的涟漪。他把碟子递给小厮,拿过帕子擦了擦手,问道:“二少爷和苏公子吃完早饭了没?”小厮接下东西恭恭敬敬的回到:“吃完了,说是出门游什刹海去了。” 对于君淮,沈君逸其实一直是怀着一点异心的。当年五岁的君淮失了玩伴,伤心难过吃不下饭,他九岁,偷偷拿着零花出门去给君淮买了一串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带回去给他,只盼他能吃下去几口,奈何年幼的君淮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瞥了一眼那串大糖葫芦,半点兴趣都没有的转过了头去。沈君逸抬着糖葫芦站在床边,糖稀沿着木棍一直流到了他的手上都未曾察觉,那股子甜腻的味道原本是他想拿来哄弟弟的,怎知对方一点都不领他的情。 后来就到了京城,两兄弟跟着奶娘管家在京城读书学习,他带着弟弟一起生活了十年,这漫长的时光叫他越来越摸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他总是盼着沈君淮能够看他一眼,能够接下他手里的糖葫芦,不用露出笑脸,只要小小的咬上一口便足够了,那蜜就会流淌着甜到他心底最深处去,但是他却又一再想起自己要称他弟弟,二人是兄弟。这莫名的情愫叫他伤透了脑筋,伤的他一再的风流到底又娶了娇妻,却还是觉得伤心。 这心愿从未实现过,九岁时没有实现十五年后也还是没有实现。 纵使是他一厢情愿掏心掏肺他也认了,无论是怎样的事情,哪怕是抛弃了一切,他都只愿沈君淮能得一段平静的人生。 “大少爷,少奶奶回来了。” 周玉笙年方十七,出身官宦世家,排行三小姐,上头有二位哥哥均是在朝为官仕途平坦,刑部尚书觉得官宦之途自家已走得充分满足了,该在外戚商贾当中建立一点联系,便在京城中四处物色家世显赫的富商,最终审时度势终于敲定了与周玉笙私下已相识良久的沈家大少爷,沈君逸上门提亲的当天刑部尚书便迫不及待的将掌上明珠拱手相赠。 周三小姐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精,举手投足都带着大家小姐的风范,性格温婉宁静,嫁到沈家以后将家中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毫无挑剔之处,沈君逸虽怀着外心,但也真心实意感激她,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待她。 沈君逸此时听到夫人归家,便马上丢下一池子锦鲤起身走出后院去迎接。周玉笙甫进前院就见沈君逸远远的迎过来,忙吩咐丫鬟把东西放进去,自己款款的挪着步子向夫君走去。 “玉笙,回来怎么也不差人通知一声,我好去家中接你。” “我又不是小丫头还要你来接,听说二叔来了?” 沈君淮扶着她往屋里走,边走边答。 “不止君淮,苏家大少爷也来了,早上刚出门去,说要去什刹海逛逛。” “你这做大哥的,自家兄弟来了也不会去作陪,到是呆在家里一声不吭的。” “我这不是懒嘛,让他俩自己去吧,我也不爱出门,在家陪着夫人就挺高兴。” 周玉笙看他没皮没脸也懒得接话了,由他扶着自己进了堂屋。 沈君逸一边油嘴滑舌的逗娇妻,一边想沈君淮的踪迹,觉得二弟不该来,这一来自己就满心满腹都牵挂他,尤其是昨日沈君淮模糊不清的告知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实情,沈君逸就更加的难以安心。 他聪明了二十多年,虽然在面对沈君淮的感情上少有的糊涂了一点,但理智促使他必须要扮演一个聪明人,所以他唯有将自己的态度处理成一个暧昧模糊的状态,叫沈君淮咀嚼不烂难以下咽偏又舍不得吐出来!他是唯一的一座靠山,哪怕连血缘关系都没有,他也是沈君淮唯一可以信任的存在。 幼童慢慢变作少年,少年最终又化作青年。 九岁是一串被拒绝的糖葫芦,十五年后,沈君淮已再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余地了。 13. 京城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沈君淮清晨起来看外面雨下得欢快,燥热的天气也得了一些缓解。周玉笙差人来唤沈君淮和苏翊辰去前厅用早饭,苏翊辰听见外间的呼喊微微掀起了眼帘,看着身边的人起床摸索着套上衣裳穿上靴子,一边穿一边说:“翊辰,赶紧起来,去吃早饭了,晚了我哥又该不高兴。” 梅雨天气,屋内四处透着股微微的潮味,苏翊辰边听沈君淮说话,边细心的去嗅闻空气中的味道,与井底如出一辙,只是远没有彼处的寒冷,即使梅雨天里也还是能感受得到六月的丝丝热浪。沈君淮就着下人端来的水洗漱好了,转眼见苏翊辰正大睁双眼躺在床上愣愣的瞧他,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他随即发现苏翊辰似乎又消瘦了一些,神态较之来京城的那日更加的憔悴了。 “你这样子都快连鬼都不如了,待天气稍微好一些我们便回扬州去吧,早日把事情了解了也免得牵肠挂肚。你和我挤在一起睡了好几日,晚上实在热得难受,待会儿吃完早饭我请大嫂去给你收拾间客房,你若喜欢我的屋子就在这儿睡,我搬过去。” “好。” 其实苏翊辰想问沈君淮是否不高兴自己与他睡在一间屋内,后又觉得自己一缕魂魄,连自己的肉身都快保不住了,更谈不上能保得沈君淮这么个大活人的周全,便答应了。他慢慢的起身开始穿戴,拿过袍子穿上,系衣扣的时候动作稍许有些笨拙,一个结打出来歪歪扭扭,全然是小孩子的手法。沈君淮看他折腾不出个样子,无奈下走过去开始帮他系衣扣,苏翊辰低头看着沈君淮的后脑勺觉得略有一点尴尬。 “我,我不大会系,在家都是丫头伺候的。” “明白明白,你困顿十五年,要是会系才奇怪了。” 系完衣扣整理好衣袍,沈君淮在一旁看他缓慢的拧了帕子擦脸,觉得苏翊辰的一举一动都是五岁小孩的味道,却偏偏在井底悠长的岁月里生出了一颗冰冷硬邦邦的心。 遥想当年五岁的苏翊辰很是可爱,生的白白胖胖,虽然很有些调皮淘气,但心底很软,带着小孩子的稚气。数年未见,由人变鬼,死守一腔怨恨不肯堕入轮回的苏翊辰,再也不是当年心软的幼童了。 二人到前厅时周玉笙正给沈君逸盛粥,大少爷夹起一颗花生丢到嘴里,看着姗姗来迟的两人到是没像先前那样生气,接过满满一碗白粥稀里哗啦大吃起来。早饭是周玉笙亲自做的,一锅浓稠的白粥加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几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 “来来来,二叔,苏公子,快过来吃,待会儿凉了。” “大嫂唤我翊川就可。” 周玉笙笑了笑,将两碗粥推到他们面前方才坐下慢慢的吃自己的早饭。沈君逸拿过一只硕大的馒头沾了白粥咬下一大口,含含糊糊的冲沈君淮说话。 “后院池子里那条墨色的锦鲤死了。” “死了?先前不是养的好好的?” “不晓得,大概是先前我一时兴起独自去喂食给喂多了罢。” 沈君淮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喝粥,一边喝一边想大哥这聪明人总该也有个不靠谱的时候,且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半分的伤感,就像死的不过是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后院里的那池锦鲤被沈君逸府上的下人养得又大又肥,一条条摇头摆尾,较之别处看到的都要肥硕,沈君逸是个附庸风雅的无聊家伙,这些锦鲤的存在不过是为了给沈家增添一份风雅之气,他完全没有心思去管理,且相当厌恶其中的那条墨色锦鲤,觉得再好的画被撒了墨点子也要被破坏意境,此时这条惹人厌的锦鲤登了极乐世界,兴许沈君逸心里不但不伤心,还得带着喜悦。 作为兄弟,对于大哥的行径虽不大赞成,但也不好评价,就只能沉默着随他去了。 梅雨不停,偌大的沈宅置身朦胧雨雾中到是别有一番风味,沈君淮吃过早饭倚在廊下看雨,看着看着居然就模模糊糊有了睡意,这点睡意一旦袭来就反而叫他觉得无聊了。这别有风味的沈宅里四处透着水汽,无论身处何地都觉得像是直接站在了雨帘子底下,潮得人难受。正当他左思右想期望找到一样不让人烦闷无聊的事情来,苏翊辰就抱着一只棋盘远远的从屋里向他走来。 “君淮,下棋么?” “诶?你哪儿搞来的棋盘?” “大嫂给找来的。” 沈君淮看他别别扭扭的抱着一只棋盘,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两盒棋子跨过了门槛大步的走过来。屋檐上有不断下落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浮起了一层薄雾,那薄雾飘过台阶撺进回廊,恍然间居然觉得苏翊辰是踏着云雾过来了,一身鲜亮的白色衣袍就在这雨雾里居然出了点衣袂飘飘的味道,脸上虽不足血色,但也是个气质逼人的存在。沈君淮在此番浮想联翩里骤然觉得尴尬了,他微低了头调整表情,而后迅速的起身迎向了苏翊辰。 “光有棋可不成,等我去和大哥讨些好茶来。” 在执着不停的梅雨与袅袅的茶香中,沈君淮终于意识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苏翊辰不会品茶不会系衣扣,二十岁的心智五岁的生活状态,所以也自然而然的下了一手臭棋!苏翊辰惶惶不安的将一粒黑子落到棋盘之上后便看见沈君淮无奈的将一粒白子落到他下好的棋子旁边:“我又赢了。” 苏翊辰呆愣的研究了一下棋盘上错落的布局,半晌后发觉自己完全是不大能看懂套路的,索性只能放弃了。沈君淮看他露出了孩子一样的表情,忽而觉得面对他这一手臭棋却也算是难得的找到了一点高兴的意思。手边的茶已凉,他招手唤来下人去换上热茶,而后开始一粒一粒缓慢的收棋子。 “我……学的不大好。” “没事,五岁能够下出这水平来不错了。” “……我二十了……” 沈君淮抓起一把黑子抛进盒中,想了想,觉得此时是个挺好的谈话时机,不能说出真相也可以选择一点拐弯抹角的话语轻轻敲一敲苏翊辰的心思,若是不慎敲开了,到也是个好事情,敲不开那就慢慢来。 “翊辰,你……一定要寻仇?” “嗯?为何如此问?我苦熬了十五年,若不是这腔怨恨在支持我,我早已魂飞魄散了。” 棋子是上好的暖玉所制,摸在手心里自是一番温润的质感。苏翊辰执着一粒白子缓慢的摩挲,心底觉得仿若是抚摸到了如玉的沈君淮,透着令人心仪的神韵。沈君淮不再收拾棋子,俯身爬在桌上看亭外一帘细雨,觉得天下偌大,碰上了一个有缘的好友也是人生一件美事,只是可惜此友心底挂念着仇恨,似乎完全没将其他人事存在心里。 “可是你报了仇,又能得到什么呢?好不容易回来了,为何不享受一下人世的乐趣,却一味沉浸在苦痛中。” “……因为,我没时间了。” “什么?” “想来你早该发觉了,我气色一日不如一日,若说醒来那日还有一点人样,那现在只怕是三分像鬼七分像人了。我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人世欢愉离我太远,阴魂的痛苦倒是距我很近。” “……” “若是不把这根毒刺从心底拔了,只怕下一世,我也仍旧是要活在井底里。” 沈君淮未曾想到此处,他知晓苏翊辰气色一日差过一日,但也并没有想过他会离开,一心以为借尸还魂即使不算一个完整的活人,却也可以容许他在世间度过剩下的时光,谁承想这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你还有多久……” “不知,待到在这身体里熬干了血泪,我也就该离去了。” 那粒被摩挲得温热的棋子被抛到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沈君淮看着满目萧瑟的棋盘,蓦然想起这是被收了一半棋子的局,是一出被破了的局,缺头缺尾,哪怕是中间都不完整,少了五脏六腑少了七情六欲,只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他觉得眼睛有点发涩,眨了眨,便是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该替自己痛苦,还是该替苏翊辰痛苦。 在人世间走了一遭,奈何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想要的。 真真是命。 后院另外一头,沈君逸带着两个下人拿了捕鱼的网子从池中捞起了翻着肚皮的死鱼,他隔着网子见那鱼瞪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一身墨黑的斑点此时如墨遇了水仿佛化做了一层氤氲。他看完死鱼又去看池中剩下的几尾色泽鲜亮的鱼,红红黄黄,白色掺杂其间,倒是鲜艳了不少,但却似乎更加不如沈君逸的意了。 没有墨色,是一丛花团锦簇的景象却少了枝丫,先前分明觉得那鱼颇为不顺眼,此时它走了,到反而让沈君逸尝出其中的好来了。 “明日重新去买一尾墨色的放进来。” 下人摸不着头脑,觉得大少爷古怪——先前是一味的讨厌这条鱼,现在突然又不舍了?不敢挑剔主子的毛病,下人连忙应了带着死鱼下去了。沈君逸重又端了一碟子鱼食来坐在亭中开始喂鱼。 雨点子落在池潭中,跟着摇头摆尾的锦鲤一起晃动出了涟漪。他洒下一把鱼食,透过雨帘看到不远处另外一个亭子中坐的沈君淮与苏翊辰。 弟弟的身影隐在雨雾中,倒是朦胧了。 像那尾死鱼身上晕开的墨痕。 命是没了,但是,越发的漂亮了。 14. 梅雨断断续续下了四五天,终于迎来一日比较晴朗的早晨。沈君淮与苏翊辰抓紧这大好的机会的就上了车向沈君逸辞行回扬州,与他二人同行的还有沈大少奶奶周玉笙。 这是个意外中的事情,周玉笙之所以回去,是因为在前两天她刚刚被确认怀孕两月有余了。周玉笙成天的胃口不适,那天突然就大吐特吐了一遭,沈君逸连忙找来大夫,这才发现周玉笙已有身孕。京中沈家的宅子是个比较冷清的地方,除开三三两两的佣人也就没有其他可以照顾孕妇的人了,周玉笙的娘亲走得早,周家没有其他女眷,也是个不妥当的地方,商量合计之下,决定让周玉笙与沈君淮苏翊辰二人一同回扬州去,让沈夫人照顾她,沈君逸自己在京城打点清楚再回去瞧她。 周玉笙倚在铺了软垫的马车内,沈君淮小心翼翼的坐在一边,觉得大嫂成了易碎品,自己必须轻手轻脚,否则就要出大祸,苏翊辰在对面的角落里闭目养神,对于周玉笙视而不见。 “大嫂,你若是有何不适或是需要什么尽管唤我俩就是。” “多谢二叔。” 周玉笙穿了一身桃红柳绿的纱衣,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一枚精致的海棠步摇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在悠悠的晃荡。沈君淮可以看到大嫂洋溢着幸福的侧脸,一只手下意识的抚在小腹上,白皙的脸颊翘起的红色薄唇,一张温婉的面容上全是属于人妇的幸福感受。 沈君淮闭上眼,想到要做叔叔了,即将会有一个白面团一样的小孩摇摇摆摆的牵着自己的衣角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自己叔叔。 那孩子有沈君逸的眉眼,但绝对不会像自己,因为他与沈君逸长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回到扬州依旧是风和日丽,甚至于比京城的天气要更加好上几分,是个阳光普照的光景。沈夫人一早便接到大儿子的书信说周玉笙将归家养胎,望母亲好生照顾。她早早的候在府门口,马蹄声刚刚响起来,她就忙慌的开始张望,仿佛如此做就可以提前看到孙儿一般。 周玉笙刚落马车便被沈家上下簇拥着进了府中,沈夫人急急忙忙招呼了一声便不再管二儿子,沈君淮很是无奈,自己将包袱从车中取出,向苏翊辰告别便打算离去,一直躲在车中的苏翊辰此时掀了帘子探出头来。 “明日陪我去上坟。” “嗯?” “我娘亲。” 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缓慢的离去,一条长街上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影,唯见载着苏翊辰的马车。沈君淮觉得都是喜事,大哥一家迎来新生命是喜事,苏翊辰感伤母亲是喜事——但凡一个人还带有感情,那必然都是喜事。 苏翊辰的亲娘是秦淮河上的歌妓,据说弹得一手绝佳的琵琶,艳名远播引得不少公子少爷慕名而来,争得头破血流也只为听一曲她的琵琶。后来她不管不顾,顶着风言风语,抱着琵琶嫁给了苏家少爷,生下苏翊辰后身体渐弱,很快便死了,死前将那把琵琶挥下桌子摔了个粉碎。此女叫何名沈君淮已经忘记了,扬州各处流传的关于她的谈资也已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被消磨殆尽,不过红颜薄命的意境到是仍旧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颗心投到爱情中,得到的回报却还不如自己的一把琵琶。 那是座孤坟,坐落在北山上的一座寺庙后面,年月太久,苏翊辰忘了路,最终还是沈君淮领着他去的。二人打着油纸伞,深深走入半人高的野草堆中,最终在里面找到了坟包。墓碑年久失修,已坍塌大半,字迹模糊不清,鼓起的坟包上长满了野草,在淅沥的雨点中起起落落。 长久的山路让苏翊辰消耗过大,此时停下便是断断续续的开始咳嗽,而后边咳边俯身去拔野草,沈君淮看他的模样,眼角居然莫名的生了一点酸涩的意思,他在苏翊辰身后给打着伞,空出一只手去偷偷的擦眼睛。 尸身早已在土中化作了白骨,不出几年就会化作一淌泥水混入土壤不见踪迹,到那时还会有几人记得她。 沈君淮似乎在雨中模糊的看见了一名女子的身影,怀抱琵琶,一头乌发垂在肩侧,不见眉眼,是无家可归的游魂,一滴雨落下都足以将她打做粉碎。 苏翊辰徒手拔完了野草,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蹲在墓碑前开始仔细擦拭,上面镌刻的字迹在天长地久的日晒雨淋中已经失了原先的模样,此时的擦拭不过是寻求心理安慰一般的举动而已。沈君淮无言的看着他,看他微微倾身,衣袖被雨水打湿,手指苍白骨节分明,一块雪白的丝帕都遮不住他毫无血色的肉身。 他在一点一点的死去,却还不肯放下执着。 他迟早如这坟中的女人一样,化成万千泥土中毫不起眼的一粒。 “当年动手的是苏成。” “与我所料相差无几。” 苏翊辰擦拭完了,拿着被泥水污脏的帕子缓慢的起了身,沈君淮打着油纸伞,半边身子露在雨里早已湿透。苏翊辰上前来接过伞,指尖里藏了一些泥垢,不再光洁。 “那日他莫名上吊,而你说你问了他十五年前的事情,我就料想到该是有些猫腻,不然他不会这样急切的就寻死了。” “你早就猜到了。” 苏翊辰挑起了一边眉毛,微微上挑的眼角在此举动中显得更加邪气,搭着身后雨中的野地山川,叫沈君淮几乎要不寒而栗。 “为何不问问你自己是何时知道真相的。” 沈君淮自然是有苦难言,但这苦又不是向谁都可以诉说的,他煎熬着反复着,最后只得将自己充当做一个圣人,怀着异念去死命的拉扯苏翊辰,誓言将他一颗固执的心挖出来,将他的灵魂抽出来,将他本来的样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时,大概自己就不再痛苦了。 “除了晓得苏成动手的以外,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我不信你,但我原谅你。” 四月间的夜里有些凉,尚是壮年的苏成从床上起身,穿了一套短打的褂子也不顾夜深风凉,悄悄摸出了房门,一路顺畅无阻的向着后园苏翊辰的卧房而去。他身材高大,行动灵活,生了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在夜里仿若一只出外偷盗的肥硕的黑鼠。他疾走一路终于到了房门口,拿出匕首轻巧的打开门闩,在打开房门的瞬间便蹿进了黑暗的房中。 床上传来小孩子清浅的呼吸声,苏成眨着一双在黑夜里透光的眼睛,摸到了床前。他蹑手蹑脚的摸上了床,而后便成功捏住了一只肉生生的小脚,孩子睡得沉,偶然间着了冰凉的手也只是咕哝了一声并未惊醒。苏成猛地抱起了他,而后便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奔向了后院——那里有一口井在等待着他,阴凉的井水深不见底,手里这个年方五岁的孩子只要跌落进去,便万劫不复再无生还的希望。 其实苏成很害怕,他没有害过人命,但家中幼子病重,无钱买药,他不把大少爷丢进井里,那自己的孩子就要去阎罗王那里报到! 他来到了井边,低头看向井中,一轮下弦月照不亮井水,全然是摸不着底的一片黑。他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将打水的木桶提开,然后摸了摸怀中睡得还沉的孩子软软的头发,终于一咬牙,向着井口上方伸出了双臂,就在一瞬间便松开的双手,孩子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就扑通一声沉入了水中。苏成麻木的在井边听着孩子挣扎救命的扑水声,渐渐的,声息就越来越小,不过一会儿工夫,就什么动静都没了。他擦下额前的冷汗,把桶放回原位后,就顺着来路走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世做罪人就下一世来偿债吧,总该是有还完的一日的。 苏翊辰在此想象的场景中成功的让二人在山野中沉默了,铺天盖地的雨水将二人包裹在一把油纸伞下,一个撑着伞面无表情不言语,一个人心底翻江倒海,脑海里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燃起了几乎要烧尽所有秘密的大火,将他烧得头疼欲裂。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里,有一轮细细弯弯的下弦月,他光着脚,在一棵树影子后面看到了所有的事情,发现了那口井的秘密,从此他就煎熬了十五年。苏翊辰在井底守着月亮,他在井外守着漫长的人生。 该死的还没死完,这故事还没结束,还有以后的长路要走。 而借尸还魂的苏翊辰却已经在慢慢的腐朽了。 沈君淮抿了抿唇,重新接过伞,拉扯了苏翊辰的衣角。 “走罢,我们还要去寺中还伞呢。” 寺庙不大,是座山野小寺,有几个小沙弥和一个年过半百的主持。早晨二人上山时还是个晴天,哪知走到寺门口就开始落雨,迫于无奈唯有向小沙弥借了一把伞才继续行去。此时他二人转头回来,一名小沙弥提着一桶水刚好路过门口,沈君淮恭敬的在门口向小师傅单手行了个佛礼,而后便问道:“小师傅,我二人前来归还雨伞,但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二人在此稍作停留。” 还了伞,借来帕子擦了身上的雨水,小沙弥让他二人随意便继续做事去了。沈君淮看苏翊辰进出寺院大大方方毫无不适,就心想这死鬼怕阳光倒是居然不怕佛祖?他出了点小心思,想看看苏翊辰是否真的不怕,就突然牵起了苏翊辰拉扯着他往大雄宝殿走去。 “你这是作何?!” “来都来了,当然要去上柱香以示对佛祖的敬意。” “要去你去就是,拉上我是什么意思。” 苏翊辰边说着就边扶住了身边一根柱子再不肯前进,沈君淮拉扯不住他,终于停下脚步。 “你是惧怕吧?” “当然惧怕,我一缕阴魂,能够入得了寺庙大门已是万幸,你再拉我去面见佛祖,是想让我腐朽得更快一些么。” 沈君淮听他的语气似乎是生气了,只得急急忙忙向他赔礼。 “我就是想逗一逗你,不去就不去。” “君淮,你去吧,去上柱香,替我向佛祖祈求保佑我娘亲有个好的来世。” 苏翊辰左手还被安君淮牵在手中,他紧了紧手指,曲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沈君淮的手心。 “顺便祈求佛祖保佑我走了之后,千万不要忘了你。” 一点落寞随着雨水打在廊下,溅起小小的一朵水花。 15. 寺中主持法号无心,穿着一袭黯淡的旧袈裟,守着一座独孤毫无香火可言的小寺过了五十来年。沈君淮跨进大雄宝殿就见无心主持正端坐在蒲团上囔囔有声的捻着佛珠诵经,沈君淮倚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诵经声戛然而止,无心主持从蒲团上起身向安君淮行礼。沈君淮合起双手还礼道:“大师安好?”无心主持慢腾腾的弯腰拾起木鱼,将手中一串念珠挂在悬到腕间,十二分和善的回答沈君淮:“老衲一切安好,沈施主多日不见,令尊令堂是否安好?” 沈君淮觉得这样连一点咀嚼意义都不存在的你问我答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妥善的回了句安好便微微躬身送主持出了大雄宝殿,奈何主持似乎不肯放过他,走到檐廊下突然又回身开口询问。 “檐廊下那位施主是?” “苏家大少爷,苏翊川。” “哦,往生之人必怀有怨愤,还望沈施主保重。” 苏翊辰完全没必要进大雄宝殿,无心主持得道高僧,果然是一眼就拆穿了他的身份。沈君淮捻出三支香,就着供奉的长明灯点燃后虔诚的拜了两拜,他忆起方才主持在殿中所诵的乃是往生咒,他很有意去问问对着借尸还魂的人念往生咒是否能得到与对着尸体棺木念诵一样的效果,不指望苏翊辰自己琢磨透彻人生苦难无尽无涯,既然好不容易重回了人世,又何必走的那么艰辛苦痛,所以沈君淮很希望能有一点外力点透他,奈何遗憾就是遗憾,兴许还未点透,苏翊辰便要再次走了。 一愿苏氏夫人在九泉之下安宁。 二愿苏翊辰重回阴曹后能够彻底忘却世间之事,彻底忘却沈君淮。 祭拜那日开始的梅雨一下就再也没完没了,每日沈君淮起身去看都发现依旧是阴天,阴雨绵绵,忽而有风吹来,吹得潮湿的窗扇嘎吱作响。苏家老爷从福建收了茶叶回来,苏翊辰已是多日没有出门,沈君淮惦记他日渐衰弱的身体,却又不便登门去打扰人家的天伦之乐——只是属于苏翊川的天伦之乐,与苏翊辰倒是半分关系都没有罢了。 沈君逸在一日黄昏到家,风尘仆仆从京城一路赶来,说是银号的事情处理好了,暂时丢给手下大掌柜,他日夜兼程来瞧瞧怀有身孕的妻子,在家中歇息个几天又折返回去。周玉笙怀孕时日尚短,肚子还没显出来,瞧着仍是个苗条的身段,但待遇已与之前大大不同,不单是家务不准她做,几乎连房门都快不许她踏出去,现下沈君逸来了,便连忙叫丈夫搀扶了自己,每日下午都撑着伞去后园里走走。 沈君淮百无聊赖,梅雨天哪儿都不是个好去处,又没有欢愉作乐的伙伴,只得天天待在家里,偶然见了搀扶着周玉笙到处走的沈君逸居然还隐隐生出一丝羡慕来,觉得有个家也是好的,起码有人作伴,有人与自己说说话。 这日清晨,雨水稍小,只是地面潮湿总也不干,四处都透着一股子潮味。沈君淮吃过早饭,从书房里摸出一本传记话本来,就端着糕点悠悠闲闲的去了后园亭子,刚走到廊下就看见沈君逸一个人正候在那里,低着头也不知在桌上摆弄什么,及至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他是在拿着小刀刻一块木头,圆滚滚的,出了耳朵和四肢的形状,瞧上去隐约是只兔子的模样。 “大哥,你这是在干吗?” 沈君逸扬了扬手里的刻刀和木头。 “刻只兔子,日后给孩子做玩具。” 把手里的核桃糕放到桌上,沈君淮坐到一旁从怀中把话本拿出来,开始慢悠悠的看。沈君逸拍去满手的木屑,不管不顾的就去拿了块核桃糕来吃,边吃边探头去看沈君淮手里书的封面,发现是本侠客记行。 “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去找苏大公子。” “苏世伯回来了,估计这会儿正把他按在家中不准出门呢。” 苏君逸吃着软糯的核桃糕,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勾起唇角笑了一笑,苏君淮翻着书读了几页,随即觉得此书索然无味,从开头就带着枯燥之感,叫人难以继续看下去,是个失败的故事,也不知是谁给买回来收在书房中的。他把书拍回桌上,抬头便看到沈君逸在笑,因其与苏翊川一样生了尾巴上挑的一双眼,此时笑起来居然同沈公子一般带了一点邪气。 “大哥,你作何笑?” “不为何,只是想到一个早已往生的人此时又转头回来受起了人间的罪便替他不值而已。” 沈君淮了解大哥城府极深,是个有事也定会藏在心底的人物,他说出口的话也不知是不是真就等同于心中所想。沈君逸吃完核桃糕,又拿过刻刀开始雕兔子。放在桌上的书被风吹着翻过几页,从枯燥无味的开头转而迅速翻到了更加枯燥无味的故事中段,沈君淮低头状似不经意的看了几眼,发现果然是与开头一样的情况,读了不如不读。他颇有点不甘心,却无可奈何,故事是既定的,容不得旁人更改,枯燥无味就是枯燥无味,根本不能指望它突然翻着花样生出点新奇的口味来。 “君淮,我看他身体羸弱,似乎是比不得原来在世的时候的。” “嗯,说是停留不得多久,所以就想快点了结心愿。” 刻刀沿着耳朵斜斜向上划出去,兔子的头身便在刻痕下变得分明,耳朵高高竖起,四肢匍匐在地,像是个蹲在地上的姿态。 “你要帮他?” “我答应是答应了,但苏成死后我就想,我是不是不应该答应他,跨不过自己的私心,让他一再的失望。” “你不如告与他真相让他安心脱了皮囊上路,该惦记他的自会一辈子记得他。” 兴许说明白了对谁都好,但这层纱一旦戳破,那等待自己的必是万劫不复。沈君淮晓得自己是个自私之人,所以必开不了这个口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一边让自己水深火热的煎熬,一边又想尽力帮苏翊辰一把,简直像是变作了两个人,这两人在自己体内厮打,总有一个想要摆脱束缚挣脱出去,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沈君淮知道这场战斗迟早会分出输赢,未来没有确定,那便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起身收起桌上的书,决定回去书房换一本,以好打发这无聊的梅雨天气。 “大哥,我回去换本书,一会儿又过来。” “君淮,你不过是胆小怕事,何须惧怕呢?大哥总会拉你一把的。” 在你跌落悬崖将死未死的时候,大哥一定会把你拉起来的。 沈君淮点了点头,刚走出亭子就见到有下人匆匆忙忙的跑进后园。 “二少爷,苏家大公子派人来传话,说想让你去看看他!” 沈家两兄弟跟着来传话的小厮走过一条长街去到了苏家,因为长辈在家,所以二人先是绕到前厅去拜见了才又去卧房见苏翊辰。拜见的时候苏家老爷和苏夫人都在,一个和眉善目抚着胡须对小辈嘘寒问暖,一个则是捻着佛珠始终一声不吭的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沈君淮觉得此场景有些尴尬,却也不好作何评价,只能与兄长匆匆告退了。 沈君逸记得苏翊辰,小时候他是两家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性格顽劣,调皮淘气,所以就成了孩子王,成天的带着他们爬高下低,屡屡摔伤,却又屡教不改!他记得自己爬树摘水果给他们,下池塘捞鱼给他们,有时又装作一本正经说些玄之又玄的话来吓唬他们,说起来,他是真的挺喜欢跟在身后的两条小尾巴,不过欢乐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在一个落井一个吓病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他城府深,不喜欢把所思所想赤裸裸晒在阳光下,所以就一直憋着忍着,装起了异心做一个表面上看上去和蔼良善的兄长,谁又能知道他其实最惦念的便是十五年前的日子,孩提时代总也闪着珠光,引诱他一再的怀念,却再也触不到摸不到。 这时,他隐忍着一点小心思,与沈君淮一道跨进了苏翊辰的卧房,发现苏公子半披着一件白色外袍,歪斜着身子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外表看上去死气沉沉,肌肤上似乎盖了一层灰,半点人气都不带了,这下真的是个十足十的鬼魂模样了。 “翊……翊川,下人来通报的时候我哥也在,所以就与我一起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苏翊辰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不碍事,在沈君淮倾身上去扶他的时候,他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沈君淮,眼神如利剑一般几乎要穿透沈君淮的五脏六腑。 “我现下真真是病入膏肓了,还叫二位见笑了。” 沈君逸丝毫不见外,他自作主张拿起桌上的冷茶给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竭尽全力将自己伪装出一个哀伤的表情。 “也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君淮已告诉我实情,翊辰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苏翊辰没想到有这一出,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份除了沈君淮外没有其他人知晓,结果现在突然蹦出了个沈家老大,直言不讳的说他知道从头到尾的所有事情!沈君淮搀着他一边肩膀,慢慢的扶着苏翊辰躺到床上,拿过被子给他盖上,小心翼翼的说道:“我大哥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决计不会泄露半句的。” 沈君逸完全不在乎,觉得自己知晓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是自家兄弟连这样的事情都要盲住自个儿的话,那自己的一番心思就要付诸流水了。 “我叫君淮来也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是想问问他是否已有后面的打算。” 沈君逸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抬起手抹去嘴边的水,一挥手便张口说:“不用问了,不妨我直言吧!” 16. 沈君逸一句话就把自家兄弟的冷汗都吓出来了,他脑子里还记着早晨亭子里大哥同自己所说的话,本想那只是大哥的一点指点而已,但此刻沈君逸毫无征兆的蹦出如此台词叫他一时招架不住——这是点不明白自己就要亲自动手了?!兄长你这是要害死我!苏翊辰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盖着一床艳丽的锦被更加衬得他脸色苍白。 “不要听我大哥的,之后的计划我自然有在考虑。” “哎呀,考虑什么,说白了就都省心了!” 谁能把沈大公子的嘴缝起来! 沈君淮觉得再不扯着兄长离开此是非之地就必定是要晚节不保了,他给苏翊辰掖了掖被角,把他额前的鬓发理好,最后在被子上拍了拍,道:“翊辰,你身体不好,就不要担心这些了,有何消息我自然会替你留意着。你先休息,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待今日晚些时候再来瞧你。”苏翊辰本想问问沈君逸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沈君淮打断了他,并且将离开的借口都抬了出来,他不好再挽留,只得虚弱的摆摆手任由他自己离开。 沈君逸喝掉了大半壶茶水,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觉得还是不要太惹毛二弟,打蛇随棍上,还是赶紧先走人,反正以后多得是机会,总该能有说出真相的时候的。他喝了最后一杯茶,先沈君淮一步出了房间。 “是啊,苏公子你好好歇息,我与君淮就先回去了。” 这是个插曲,小小的意外不足挂齿,但沈君淮满心郁卒,觉得大哥是分明知道原因却还要让自己下不来台,这是故意而为之的。回到沈府,沈君淮跟在兄长身后进了书房,反手就把门关了。沈君逸毫无自觉,看他关了门也不问因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本书来,结果就瞧见封面上写着侠客记行,恰好是早上沈君淮看的那个话本。 沈君逸无所事事翻看起来,全然忘了他丢在后园亭中小桌上尚未刻完的兔子。书房中窗扇大开,丝丝的细雨随风而入,打在底下的一张矮桌上,香炉里的袅袅香烟在悠悠的雨水里绕了十八个弯,越来越萎靡不振。沈君淮过去把窗子关了,打开小香炉的盖子,用个木片搅了搅里面的香灰,等香烟又徐徐的升起来了,他才不急不慢的开口问道:“大哥,你方才是何意。” 沈君逸翻过几页书,赫然发觉此书索然无味,是个毫无存在意义的普通话本,坊间随处都可见到的货色。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不肯放下,一再执着的翻着朝后看去。 “能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看你俩折腾的太累,早日了结了也好早日让他安心进入轮回。” “大哥,你这样不顾我的感受是不是过分了点?你分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若是早知你如此我行我素,那我还不如不要把实情告诉与你!” “……” “终归是我一个人背的债,我像你说了只不过是希望你能给予我支持而已,不是想你来插手伤人的!” 沈君逸城府深,藏得住情绪不代表就会一直压抑锋芒。他听着沈君淮在一旁咄咄逼人,话越说越是伤人,听得他到后来几乎要把手中话本上的字句都看作了沈君淮质问的话,一字一字如同掉落的火种,烧穿了书页纸张,烧穿了自己的手掌,落在腿上几乎要烧化自己的骨头!他猛然把书拍在桌上,疼痛难耐的将手放在大腿上死死抓住了自己的皮肉,仿佛如此就能把伤人的火种从里面驱赶出去! “我不顾你?沈君淮你还要我如何顾你?!你优柔寡断,说好听是心软,说难听了是个娘们性子,觉得自己欠了天下所有的人,偏又自私得可怕!一边想要把自己置身事外一边又想把罪孽赎干净!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才能赎得干净?!” “……我……我不过是想尽力罢了……” “尽力?尽什么力?!你要一个人担着就不要来说与我啊!现在来指责我不顾你,我不顾你我就早做那有良心有情义的亲哥哥去了!你以为苏翊辰是为谁落的井,你以为我沈君逸的亲弟弟是为谁而死,而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沈君淮在这最后一句大声的说辞后猛然觉得半空里有一盆冰凉的水兜头而下,浇得他从头到脚都是入骨的寒意。他是如何活下来的?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他记得十五年前的月光下被丢到井中的孩子,他攀着一根瘦弱的树杈,骇得浑身发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做声却还是被转过头来的苏成发现了。 那之后呢?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沈君淮嗅着书房中浓厚的安神香味道,觉得心中豁了个大坑,里面最深的秘密被沈君逸狠心挖了出来,鲜血淋漓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秘密是堆朽物,腐朽破败散发阵阵恶臭,闻到之后叫人心肺都要呕出来。 他呆愣的看着沈君逸,一滴泪从左眼角滑出来,沿着脸颊滴落下来,打在地面上,沉重得像要将地面砸出个窟窿来。 “我……我是毫不知耻的活下来的。翊辰为我而死,天下人都对不住翊辰,而我是对不住天下人,该死的是我。” 沈君逸赫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把不该说的话全都倒出来了,像是倾倒一盆苦水,在盛怒之下居然全都不管不顾的浇到了沈君淮身上去。这是个很糟糕的事情,沈君淮心底的秘密被他血淋淋的挖了出来,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此番自作孽的对话中把自己的心也掏了出来,沈君淮只是被拆穿了一个隐瞒多时的秘密,而自己是整颗心被摘掉了,胸口成了个空洞,呼呼的漏着风。 九岁时递给弟弟的那支冰糖葫芦又大又甜腻,盖了厚厚的糖浆,是自己千辛万苦买回来的,可惜弟弟不领情,他宁愿躺在床上饿死,也没有拿正眼来看过一眼。 如今他想通透了,想事事维护自己要维护的人,但却还是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连正眼都得不到。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苦主有三,没有一人是真正得了痛快的。 沈君淮在默默的流泪,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他想苏翊辰在何处,自己万分痛苦,遭了罪,但苏翊辰在何处,他躺在家中床上奄奄一息,用得来不易的随时都要消逝的生命去固执的追求一件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结果,他多可怜啊,自己再遭千万倍的罪,也比不得他分毫。 可现在居然是自己在不知廉耻的哭,苏翊辰都没有流一滴泪,自己到底是何来的颜面在此哭! 沈君逸突然起身,走过几步到沈君淮面前轻柔的抬手揽住了他,沈君淮抗拒了一下,最后如同傀儡一样倒在了兄长的怀中。沈君逸缓慢且温柔的抚着他的脊背,袅袅的熏香包裹着二人如同堕入了迷雾中。 “谁都不该死,世事弄人,不能怨你。” “……” “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你再也不会泄露半句,这是属于你的秘密,由你来决定它的结局。” 沈君逸痛苦万分,却不敢表露分毫。 谁不是玩物,谁想要当下的现实,无奈奈何不了抗拒不得。 只得仍由它去了。 雨势渐渐又大了起来,园中一株白山茶承受不住雨水击打,其上最后一片花瓣终于缓缓落下,入了泥中。一点枯萎的花蕊顽固的倚在枝头上不动声色。周玉笙站在书房门口斜眼看到那片花瓣,泥土溅起来覆盖了最后一点白色,迅速的将其纳入怀中融合做了一体。 她抚了抚小腹,觉得内里沉甸甸的,是在寂寞的孕育一个新生命——属于她与丈夫。奈何她竟在这样一个阴天里得知了一个自己不该得知的事实,心头落寞如同万根针扎。 人心肉长,果真是不能接受对于自己而言非常不利的事实。 她感受到雨水飞溅到了自己身上,后退几步,理了理鬓发,放下捂着肚子的手,在房门上轻轻敲了敲。 “君逸,二叔,娘让我来唤你们去用午膳。” 苏翊辰在卧房躺了一早上,忽然觉得有些燥热难耐,便微微掀开了锦被将一边肩膀露出来。他想自己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日渐衰弱的肉体让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灵魂在此过程中渐渐稀薄,就快要临近大限之日。 结果是早就料到的,只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快。 他觉得胸口有点痛痒,仿佛压了一块巨石,用尽力气撑起上半身侧躺了过去,刚刚支起身子,喉咙里就一股子甜腻的腥味猛然涌了上来,他连找块帕子的时间都来不及就咳了出来。 待到咳嗽过去,他伸出了手,看见手掌上一片猩红,嘴里也是一股子血腥味。 居然是咳出血来了。 果然是时日不多,大限将至了。 这寻仇呢?这寻仇要如何才能了结,莫非真要如君淮所说,放下才是最好的,带着痛苦的人生如此难熬。 可惜不可以啊,放下了,那十五年要如何要回来,向谁要回来! 天下都对不起自己,自己,不能再枉费心机了! 17. 雨水落了好多日,在这月尾时终于渐停。京城中的生意已耗不下去,沈君逸恋恋不舍的在一日早晨上了马车离家归去,周玉笙在车边好生叮嘱了他几句才扬手送他离开。沈君逸挑开帘子见沈君淮在门后远远的站着也不上前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兄长离开,连一句叮咛的话都未有准备。 沈君逸晓得他伤心,自己戳了他心肝当然不可再奢求他好言好语的来送别。 他大概现在是很期盼自己赶紧回去。 放下车帘,心底觉得空落落的但毫无办法。他挥了挥手,吩咐车夫启程。 沈君淮躲在门后面看着马车嘚嘚的离开,马蹄踏着青石板自是一声接一声的清脆,却仿佛搞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如那石板一般,颠来簸去的在体内晃荡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他看着马车远远的不见了,便失魂落魄如同游魂一般往回走去,甚至于都忘了还在门外眺望的大嫂。 他在家中躲了好些时候,原先答应苏翊辰去看望他也失约了,成天浸银在沈君逸的话中无法自拔,痛苦的要死去,时而还会想到自己不如在十五年前就死去算了,也免得如今这样痛苦,进不得退不得,自己划出的牢笼都快要困死自己了。 梅雨一过天气就恢复了炎热,沈君淮闲来无事便拿着剪刀铲子去园中伺候花草。原先的几枝盛开的十八学士已在雨中尽数凋零,现在余得几个快要干枯的花蕊孤零零的悬在枝头,他拿着剪刀把几片枯叶慢慢剪去,想起苏翊辰在这花下曾摘下了一朵正艳的十八学士,揉碎了花瓣然后洒在泥土里。 蹂躏的不算少了,他们年幼时这园里就有茶花,那时候花开了,年幼的孩子便要互相叫嚷着去攀摘花朵,折得又不细心,常常为了一朵花就把一根枝桠都扯下来,搞得花叶凋零,柔弱的花枝都几乎要被折腾至死。那时候最常攀折这些花的就是苏翊辰,他十五年前折磨花,现在回来折磨自己了。 都是报应。 沈君淮修整枝叶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株破败的白月季,掺杂在一丛山茶中显得格格不入,偏又卑微弱小所以伏低了身子藏在其中叫人一直没有发现。他俯下身,拿着铲子小心翼翼的将白月季的根铲出来,打算移植他处,待铲出来以后沈君淮才想起自家园中似乎并没有种植白月季,倒是苏家府上挺多,碧台后面是一蓬生机盎然的白月季。 他满手泥土捧着弱小的白月季,不知要把它弄到何处去才合适,站在花丛里想了许久才决定要将它移到盆中去,摆到屋中窗户边,也许能活得下来。他差人找来一只小花盆,轻手轻脚的把月季放了进去,压实泥土,浇了点清水便兴冲冲的把它放到卧房窗户下去晒太阳了。 他穿着一身淡褐色的衣袍,像只大狗一般蹲在一边去看那株小花,时而用手去拨弄一下幼小的花瓣,顿觉心情似乎也跟着天气放晴了不少。 不为何,就是看着一枝弱小的植物垂死挣扎就突然释怀罢了。 一人忘怀了痛苦的原因不代表其他人就能都如他一般。苏翊辰在家中病了好几日,其间苏夫人给他请了几个大夫来都被他一一回绝,后来看他自己躺在屋中一言不发的过了两日就像是慢慢恢复了一些,便也安心了不少就诵着佛经回佛堂去了。 苏翊辰躺在床上冷眼看着苏夫人囔囔诵读着佛经出了房,觉得此人皮囊与心地截然是两个模样,成天念着大慈大悲,也不知是为了粉饰自己还是为了赎清罪孽。他想大有可能是第一种,赎罪这样的事情,并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会做的。 等到可以下床行走已经是七八日以后了,苏翊辰自己掀了被子,穿上鞋,扶着桌子慢慢的行了两步,觉得腿脚总算是有了气力,胸口也不再是郁郁沉沉的,只是身上似乎又消瘦了许多,空空荡荡好不安稳。他边走边想沈君淮去哪儿了,时隔多日他连面都没有露过。 苏翊辰非常不安,他恶鬼生了人心就多了怨恨以外的七情六欲,总也觉得沈君淮是片浮萍,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联想到自己三番四次的对沈君淮生出奇怪的心思就更觉不安,但不安之下也无法,终归是自己欠了他的,十五年前欠了一枝海棠,十五年后就欠了一个沉重的人情。 无法,真的是无法。抛不去七情六欲又丢不下愤恨,就只能这么煎熬着吧。 他慢慢的走向房门,正打算打开就听到了门外通报:“大少爷,沈公子来了!” 沈君淮怀里抱着一盆病歪歪的月季就毫无征兆的闯进了苏府,下人通报刚落地他就推开了房门,见苏翊辰恰好站在门后,差点被他撞了个四脚朝天就讪讪的向后退了一步。 “沈公子原来你还记得我。” 关上房门,沈君淮觉得苏翊辰似乎是有些生气,他知道自己理亏,便默然无语的放下花盆,过去扶了苏翊辰坐下,还殷勤的给他倒了杯茶。 “我看天晴就马上来找你了,你瞧,我刚从我家园中翻找到一株白月季,连忙给你抱来了。” 他说着就把花盆朝苏翊辰面前推了推,对方面无表情瞟了一眼病歪歪的月季。 “你让一个将死之人照顾一株将死之花?君淮你真是太客气了。” 一句话把沈君淮的腹稿给堵回了肚里,他觉得自己也无话可说了,只得沉默的坐下守着苏翊辰。 “沈大哥呢?” “哦,今早回去了。” 屋内阴暗不见光线,苏翊辰看着那棵孤零零的月季,觉得自己如它一样受了委屈。好容易释怀来看看苏翊辰,却被对方一句话差点噎了个半死,他找不到反驳的话,自己一时脑热就把这盆花给搬来了,完全没想到苏翊辰是否有心情去搭理它。真是越想越糟糕,无论办什么事情都要得到一个一塌糊涂的结果,完全捞不到半点预想中的好。 “你身体如何了?” “嗯,好多了,暂时死不了。” “哦。” 若说沈君淮是被苏翊辰一句话噎得要吐血,那苏翊辰就是要被安君淮活活气死了!自己在缠绵病榻这许多时日,除了第一日早晨他不咸不淡的带着兄长来瞧了一眼以外就再也未露面,现在终于是出现了,却是来叫自己照顾一株快死的月季的!他觉得自己心跳翻腾,嘭嘭嘭的在自己的胸腔中跳跃翻滚,掀起一阵阵的热浪。 苏翊辰无可奈何,端起冷茶喝了个干净!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来看看我死了没?叫你失望了,待到我入棺材的时候必定会提前差人前往沈府,不劳君淮你一趟接一趟的跑了。” 这次真是被噎得没话说了,沈君淮觉得苏翊辰的性子实在恶劣,自己是理亏了点,但也犯不着如此诅咒。他小心翼翼的重新抱起花盆,走几步将花放到书案上,想一会儿走的时候交代个下人来打理打理,虽是弱小了一点,但也应该可以养活,兴许还能开花。 “我不是这个意思,先前不来瞧你是因为家中实在有事分身乏术,今日在园中瞧见这株月季,觉得它在一丛白茶里格格不入却也活的挺好,弱是弱了点,但还有希望,所以就移了来给你,惹你生气实在是对不住。” 苏翊辰转头看他站在书案边摆弄花盆,突觉自己似乎是失态了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发如此的火气,到叫人觉得自己小心眼了。他在一日接一日的病痛里明白自己大限将至,时日不多,心中一口怨气无法倾泻,唯一信任的人却又始终不见踪影,却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焦急,身边的人全都抛弃了自己,亲娘死了,父亲无视自己,后母虐待自己,十五年来他们都心安理得的活着,而自己要在日渐阴冷的井里孤独寂寞。 沈君淮是唯一的依靠,他温润如玉,性格虽是略有温吞,心底也似乎藏着一些不可道出的秘密,对自己的仇恨总也抱着一点异心,但又如何,总算得了一个依靠,总不能就此把他推开了。 “方才是无心的,君淮你不要介意。” 沈君淮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儿他摆正了花盆,绕过圆桌打开房门,站在檐廊下见天气晴好,阳光普照,热得叫人心悸。他回头对苏翊辰摇摇头。 “我今日先回去了,你好生休养,明日来,这次必定不叫你白等。” 说罢就走了,苏翊辰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方才察觉到沈君淮这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了,他本来觉得自己反复无常,现在到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了——沈君淮这才是真正的反复无常! 向着苏府大门匆匆而去的沈君淮心里堵得难受,如同早晨随着马蹄子摇摆一般,气血翻涌几乎要呕出来!他难受,他反复的想着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活下来,想了很多时日都没有结果,今日突然有了。 活下来就是为了不让死去的苏翊辰再煎熬十五年,这样长的年岁让彼此都受够了,往后哪怕是遭了报应也不让他等了。 就像十五年前的那株海棠,再也不欠了。 18. 下定决心不代表就有迹可循。二人言和,然后各自在家绞尽脑汁想办法,毫无头绪之际苏家又出事了。 一名家丁死在了后园,脖颈被撕出了一个豁口,露出一茬惨白的颈骨,血流了遍地几乎要把园中的泥土都浸染成鲜红色。沈君淮听下人说完觉得简直骇人听闻,如何的凶徒才可残忍到这个地步。 “公子,我家大少爷请您过去一趟。” “不去不去!叫你家少爷要见我就自己过来!” 笑话,莫非是要自己去参观死尸?!成天面对阴魂还不够还要人去看脖子断成两截的死尸,是成心要吓死我才行! 沈君淮思绪混乱中又无意识的构想出了那家丁的死相,心胆俱裂,要吓死个人。他越是害怕就越是急躁,驱赶邪物一般的把苏家的下人给赶跑了,觉得刘家真是事情多,还件件都是凶上加凶! 午后时分,苏翊辰虚弱的跨进了安家大门,他千辛万苦在后园中找到了在伺候茶花的沈君淮,站在走廊中看着沈君淮怡然自得的提着一只壶在缓缓的给一颗石榴树浇水,苏翊辰靠在柱子上,委顿不堪,一颗微弱跳动的心现下正激烈搏动,几乎要呕出来。 “君淮你这真是好大的架子……” 沈君淮看苏翊辰似是确实支撑不住,连忙放下水壶过来扶住他在扶栏上坐下。苏翊辰半个身子倚靠在他身上,呼吸都显得十分困难,脸色青白,嘴唇上有几道干涸的裂痕,声衰力竭几乎要翻出白眼。 “我错了我错了,早晨听你家下人来报家丁死状吓得我魂不守舍的方才叫你自个儿来,才转头我就后悔了不是。” 苏翊辰没有力气理他,极力的平复呼吸想尽快镇定下来。他微睁着眼看到刚才被沈君淮浇透了水的石榴树上开了许多艳红的石榴花,间隙里几朵将开未开的含羞带怯垂着红彤彤的脸颊,如少女一般。原来已是一年中的这个季节了,园中色泽低调的茶花败尽,就轮到这颜色刺眼的石榴开放了。 “这树石榴开的不错……” “是,每年都盛放,果实也是很饱满。” 倚在沈君淮身上,缓慢的平复了呼吸后,苏翊辰微微坐直了身子,抬起眼帘打算与沈君淮说正事。沈君淮知晓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听听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凡是一切关于苏家的邪性的事情都可能成为他俩的一个突破口,无法拒绝无法逃避。 “我早上与几个丫头略略打听了一下,死的是个平时负责园中花草的家丁,说是昨日早上他在园中清理腐朽的花草时无意间打破了泥中的一个东西,不敢说出去就自己悄悄的把东西埋了,今日就莫名其妙死去了。” “报官了没有?” “自然是报了,官府来盘问了一早上,所以我现在才过来。” 沈君淮蹙眉低头想了想,觉得此事真是处处都透着诡异。先是家丁之死状,脖颈上如此大一个创口,非得是有深仇大恨之人才下得了手,其次就是他打破的东西,能藏在花园里还能被人挖到的必定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哪怕打破了也不该得此下场。他越想越糊涂,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思绪就开始绕出了正题有脱缰之嫌,从苏府十五年前的旧事一直想到了苏翊川落井,猛然间他打了个寒颤,想起那夜苏翊辰从棺中爬起的事情,马上联想到今日的凶案,顿觉邪性无非就是鬼怪,死鬼都能从井底爬起,恶鬼怎么不能杀人?! “翊辰,我说……是厉鬼作祟吧……” 苏翊辰斜眼看了看他,没说话。但沈君淮分明看他眼中透着些阴气,大热的天都叫人生寒。沈君淮蓦地又想起一事。 “不对,上次我不过去你家见你几次就一病不起,这段时间你我几乎天天浸在一处,为何我没事?” “很简单,因为我快死了。” 沉默了,沈君淮感到自己实在是笨拙得可以,每次都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此话问得仿佛自己不乐意活蹦乱跳,而苏翊辰又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一句话常常可以把人噎个半死,还用锋利的匕首在心窝子上扎上了几刀,扎了自己的同时也扎了别人的。 沈君淮起身上前去攀着石榴树扯下了一朵半开的石榴花,随手放到了袖中,然后转身向苏翊辰说道:“走吧,去你家走一转。” 苏翊辰嘲讽道:“此时到不怕被吓死了?” “有何办法,吓死也得去,大不了找具尸体陪你吧,你家死去的那家丁就不错,就是不知脖子还能缝回去么。” 自然是看不到尸体的,豁了个大口子的家丁早就被官府的人抬去验尸了,发现尸体的地方唯剩一圈拉起的布条——为防止有人出入。沈君淮远远的站在布条之外探头朝内看,什么都没有发现。苏翊辰在旁边看他一会儿,忽然就振作了精神扯开布条跨进去了。沈君淮看他干净利落的行为,简直是要欲哭无泪,迫不得已,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尸体是在花园中的一座假山下发现的,旁边开着一丛白月季,人倒在离花不远的地方,脑袋正冲着假山的入口。苏翊辰不管其他,回忆着早晨从丫鬟那儿打听来的消息,开始小心翼翼的查看白月季附近的泥土。沈君淮打着扇子遮住半张脸,紧张兮兮的看他找,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 这么一寸一寸的摸过去,终于在月季丛边缘,离假山不到一尺距离的地方找到了被家丁打破的东西——一只白色的小瓷瓶的碎片零散的落进了泥中。苏翊辰盯着那瓷瓶碎片看,顿时一阵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强自压抑着去触碰了一下碎片,手指马上被割破了,血流出来,但却诡异的是暗红色的,像是已死了很久的尸体中涌出的血液。刘仕谦不慌不忙的遮住了伤口不敢叫沈君淮看见。 “君淮,拿手绢来包着拿一下。” “诶?” 二人丢下被扯开的布条携手回了卧房,沈君淮手里小心翼翼的拿着被手绢包起来的一堆碎片,生怕出现问题。苏翊辰丝毫不紧张,撑着羸弱的身体缓慢的回了卧房,顺手带上了门。 沈君淮像捧着烫手山芋,刚刚进房就连忙把东西丢到了桌上不敢接近。苏翊辰藏着被割伤的手指亦是对那堆碎片略微有些恐惧,他恐惧的理由倒是与沈君淮截然不同,沈公子怕的是鬼,他怕的是震鬼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瓷瓶。” “傻子才不知道是瓷瓶!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淮,怕是真有鬼。” 这是个预料中的事情,所以沈君淮不算害怕,不过这一点镇定也怕是只能维持在他尚未看见鬼现身的前提之下。他不明白为何苏家事情如此之多,就像是被人诅咒了世世代代不得安生一般得了个可怕的既定命运,一圈一圈的轮回旋转,难以脱身。他在十五年后重新参与进了这个怪圈,真是身心俱疲。死了两个少爷一个家丁,若是再加上苏翊辰那可怜的娘,就是四个人,苏府家门不幸连连死人,再出点事怕是要死绝了。 “鬼在哪里?” 苏翊辰用没受伤的手指了桌上瓷瓶碎片,他早先就已经发现其中一片碎片上还有一块不完整的八卦图案,泥里单有碎片不见装在其中的东西,怕是早让那鬼魂逃了。家丁死因再简单不过,他整理花园却误打误撞挖出了瓶子,再倒霉的一铲子下去把瓶子敲了个粉碎,里面若是真有东西跑出来了,那盯上了他继而再杀了他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不过,伤人即是恶鬼,自己也不过一介死魂对抗不了,不过这鬼既然是被封在苏家的,那必定与苏家有许多渊源。他想,大约能等着它现身后,自己能在它身上套出些端倪来。 时间已不多,就算有危险也只能试一试,自己行尸走肉不怕这些,就是比较担心沈君淮这肉体凡胎到底经不经得住。 “君淮,你回家去准备只大公鸡,再准备些黑狗血,鸡蛋和糯米来。” 沈君淮一听这些竟然都是上次去添香楼时苏翊辰嘱咐自己准备的,他登时额头上冷汗就涔涔的下来了! “这是何意?!” “我们晚上去见一见这恶鬼。” “苏翊辰,你杀了我吧!!!” 19. 夜黑风高,沈君淮怀抱着一只大公鸡躲在一处可以远远观望到假山的地方,假山底下的入口里黑黢黢的,隐约可以看见苏翊辰端坐在里头的影子。公鸡摇着脑袋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身边一小桶黑狗血散发着很重的血腥味,沈君淮在黑暗里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天色黑得诡异,还伴着时不时的阴风呼啸,叫人从骨子里生寒。他很害怕,所以就想去找苏翊辰一起呆着,但又想自己肉体凡胎着实不够恶鬼塞牙缝的,要是躲过去直面恶鬼,那估计到时候就算抱十只大公鸡也没用。 此事做的对与不对沈君淮不好评价,苏翊辰既然决定来找鬼那就自由用意,事情走到这一步,沈君淮总觉得自己仍旧是个局外人,身负秘密却难以投入,总也在同情苏翊辰可怜自己。谁又会比谁好一点?只但愿所有付出都有回报,事件能够回归到最初的道路上,就比如今晚如若真的见到那恶鬼,也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吧。 二人从暮色四合就开始守在这里,途径的家丁丫鬟无不对此行为颇有微言,觉得两位少爷是闲来无事已经没得玩了,干脆抱着大公鸡躲进了花园里去,一个在那头一个在这头,实在搞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些奇怪的疑惑当然不可说出口,于是只能纷纷从二位少爷身边逃走了。 沈君淮坐在面朝假山的一个石阶上,面前是葱葱郁郁的矮树。他抱着大公鸡,双腿蜷曲,没一会儿就开始发麻了,但他不晓得恶鬼习性,不敢轻易乱动,生怕自己一个动静就把恶鬼招来也给自己的脖子上开个窟窿。天色刚擦黑的时候他还能勉强看见坐在假山入口里的苏翊辰,只见他如同打坐入定了一般毫无动静,几乎要与假山化成一体去。后来夜色渐深,也就越来越看不清楚了,最后安君淮接着远处走廊上的昏黄的点的灯笼中透出的微光才能勉强看见他一个模糊的轮廓。 盛夏的夜晚闷热不堪,偶有微风吹来扑在面上也只能感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沈君淮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坐成了一尊石像,还是个怀抱大公鸡的形象,脚边的黑狗血在深夜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叫人惶惶不安。他缩了缩脖子,总觉得气氛诡异,似是有什么地方与平日里不大相同,但却又无法察觉。 苏家园子已然快成凶地了,那地底下到底埋藏了多少人命根本无人知道。沈君淮在这昏昏沉沉的猜想里,突然感慨苏翊辰大约不该回来,他早在十五年前便脱离了苦海,无论刘府还是人世都是个不好安生的地方,何必还要转头回来受这等苦楚。 欲望汹涌,人心莫测。 苏夫人兴许就是被这人世的欲望给浸泡成了黑色的,她无法管制丈夫,便气撒到了可怜人的身上。一介秦淮河边的歌妓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碍眼疼痛之余就抱定了斩草除根的意思,先是蹂躏够了歌妓,再将歌妓的儿子也一并抹杀了。 黑夜里,沈君淮在闷热的花园中思绪翻转,想了苏翊辰再去想苏夫人,最后想起那歌妓,他总觉自己是记得她的样貌的,惊为天人怀抱琵琶,在秦淮河上的画舫中夜夜歌唱,曼妙的歌声过了江又遥遥飘进了扬州城中,却不知最后是落入了谁家的院墙去。 如此红颜怎不叫人悲伤。 沈君淮紧了紧抱着大公鸡的双臂,顿觉后背发毛,后颈上刹那渗出了无数冷汗来。他晓得是哪里不对劲了,今日太安静了,不要说人声,为何连微风过时带起的树枝摇曳之声都听不到半分!在如此万籁俱寂的境况里,刘府的后园简直像是一座死城! 他害怕了,丢开先前混乱的想法,一颗心扑通扑通越跳越快,就快要呕出喉咙。怀里的大公鸡仿佛是察觉了什么一样,精神奕奕的抬起了头,原本软榻在脑袋顶上的鲜红的鸡冠子此时都几乎要立起来。安君淮觉得此事不对劲,万分的不对劲,自己不过一个凡人,苏翊辰更是病入膏肓和死人没有区别,如何斗得过恶鬼?! 沈君淮小心翼翼的往前探头去看假山那边的情形,希望能够把苏翊辰弄回来,但现下已是夜半时分,远处走廊上那一点微光都已经不起作用,穿不透浓重的黑夜,什么都看不到了,连先前那一点点轮廓都不见了影子。沈君淮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流,他一手抱着鸡,一只手伸出去想把黑狗血提过来一点,但是手指刚刚触到木桶就被另外一只手按住了,那只手皮肉柔软,却没有温度,冷得像死人! “鬼……” 一个字都还没说完,另外一只冰冷的手就急忙从后面来捂住了嘴巴,苏翊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别叫,是我。” 沈君淮大惊之下回头去看,发现确实是脸色苍白的苏翊辰正蹲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睛在夜里瞪得犹如一对铜铃,模样比起鬼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有一会儿了,你把桶拿好,它快来了。” 沈君淮很不敢面对这样的事情,本来没有时限的等还可以心怀侥幸,现在得到快来的说法就觉得自己可以死过去了。 “我……我可以回去么……” 他是真的快被吓死了,所以极其诚恳的去询问苏翊辰,希望可以及早脱离苦海,但他显然是脱离不了了,身子已入海半截——苏翊辰面目扭曲,比方才还要吓人,他面对着苏翊辰不晓得对方为何会露出如此糟糕的一个表情,而后他就感觉到了比苏翊辰的双手更加渗人的寒意,那寒意像是飘渺的雾气悄无声息的包裹了自己,叫人汗毛倒竖,冷汗像不经意淋到的雨水,把人浇了个透心凉。 沈君淮这人的脑子在惊吓之下已经停止了运转,他感受到了深深寒意却没有摸清楚为何苏翊辰会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他猛地就把头转了回去,而苏翊辰连阻拦都来不及。 恶鬼就是恶鬼,披散长发,一张大嘴直裂到耳根之下,双眼之内只有眼白,圆滚滚的眼珠子在内里上下不停的转动。她面朝着转过来看自己的沈君淮绽出个微笑,过长的舌头把持不住从嘴边掉出半截,此时在如墨的夜色中成了一团漆黑的模样。 这还是个女鬼。 沈君淮双眼一翻,就此不省人事。苏翊辰抱住他瘫软下来的身体,心念幸好在他还未能叫出来之前就晕过去了,不然非得把人招来。 苏翊辰本人就是鬼非人,对于眼前女鬼的样子自然是半点都不胆怯。他慢慢的扶着沈君淮躺在冰冷的泥地上,然后转身去独自面对女鬼。对方不知是为何,见苏翊辰转过身来居然带了一点怯懦的模样,颤颤发抖的往后移了一点,掉出嘴巴的一截舌头摇摇晃晃,遮不住她脖颈上深深的勒痕。 “你生前是何人?居然死后化为厉鬼在此处兴风作浪?” 女鬼又退出一截,半张脸掩在长发之后,是个微微惧怕的模样。苏翊辰不解,认为自己虽是阴鬼,怨气十足,但并没有达到恶鬼的地步,要论起害怕来,也应是自己害怕对方。 “你怕我?” 他朝前一步,女鬼又向后退去,半个看不出人形的身子几乎要隐到树影里去。 “大少爷。” 这事情分明是更加诡异了,原是打算来从女鬼身上探听一点线索,却没想到女鬼怕自己,还越怕越厉害。她的黑发遮了脸,露出的舌头跟着身体一起颤抖,根本瞧不出半丝会害人性命的可能,更别提还把一个家丁的脖颈给撕了个豁口来! 苏翊辰皱眉,开始朝女鬼的方向继续走,他走出一步,女鬼就退一步,这么步步紧逼下,女鬼一直退到了假山底下去。到此退无可退的境地,女鬼居然突然发出一声嘤咛,而后猛地从假山下一跃而起瞬间飘过苏翊辰的头顶就此消失不见了! 苏翊辰站在假山前方,目瞪口呆的看着女鬼忽然消失,掠过他的时候带起一阵阴风,叫借尸还魂的阴鬼都不寒而栗。在他身后泥地里躺着的沈君淮悠悠转醒,捂着脑袋呻吟一会儿后忽而爬起来冲他嚷道:“诶?!女鬼呢?!” 此事蹊跷,看来必然有戏。 他收起目瞪口呆的表情,在原地思忖一会儿后走回去搀扶起沈君淮,指点他记得抱起公鸡提上狗血。沈君淮拍着身上的泥,觉得今夜的故事是个憾事,二人遇见了厉鬼却分毫未损就要折返回去了,这让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大惊之感。 “那女鬼被你弄走了?” “没有,她似乎很怕我,自己就消失了。” “嗯?怕你?为何?莫非你比恶鬼还要凶上一些?” 苏翊辰颇觉此话问的没有水平,如若自己比恶鬼还要凶神恶煞,那借尸还魂也必然就不是如此安然的陪着沈君淮度日了。他不答,自顾自的走出后园,余下在后面吓得寒毛直竖的沈君淮。 她究竟是在怕什么? 刚走到檐廊下苏翊辰发觉手指刺痛,伸出手来看才发现先前被瓷瓶划破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出了乌黑接近于干涸的血液。 女鬼莫非不是怕自己,而是怕那瓷瓶? 但瓷瓶并未在自己身上,这也说不过去。 “翊辰,你的血为何是这个样子的?” 20. 沈君淮拎着木桶怀抱公鸡遥遥的从后面赶上来,偶然间从苏翊辰身后凑向前去看,就着昏黄的光就见到了苏翊辰手指上的血——不似活人那般鲜红,反倒是个乌黑的颜色,且凝结到了一定程度,即使涌出伤口也察觉不到有任何往下流淌的意思,就像是快好的伤口上呈现的血痂一般。 闻得沈君淮在后头问,苏翊辰不急不忙将手放下用袖子掩了手指不想叫他看见。沈君淮对此事莫名得很,很想要探问出个究竟,便不屈不挠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划伤的?为何会这样?!” 苏翊辰摆摆手:“就是个小伤口,没有大碍。” 听到此,沈君淮不乐意了,觉得苏翊辰必定是有事情瞒着,这样乌黑的血怎么能是小事没有大碍。他放下木桶,空出一只手去抓住苏翊辰的肩膀想让他转过身来,便拉扯便说:“你无需瞒我,快给我瞧瞧!” 苏翊辰是觉不愿意他看的,手臂一抬便想要挣脱沈君淮的钳制。他在前头挣扎,后头的沈君淮就更是满腹狐疑,非要看个清楚不可。二人你来我往的拉扯间不经意使出了点蛮力,沈君淮一时不察被苏翊辰给甩开了,他向前踉跄了几步一下子就踢倒了装有黑狗血的木桶,里面尚未干涸的血溅在地上,有几滴飞的远,溅到了苏翊辰的鞋面上,出了几个黑红的印子。 两人刹那惊呆了,苏翊辰看着鞋子上的狗血,还有地面上还在向四周流淌蔓延的黑红狗血,急忙朝后退了几步,像是在竭尽全力逃离什么污秽之物。沈君淮看他神色惊恐,连忙弯腰扶起木桶继而问他有没有事。 苏翊辰面色苍白的摇了摇头,哑着嗓子挤出一句:“你想我魂飞魄散嘛?” 辟邪之物,煞气非常的重,对于苏翊辰这样离大限之期不远的借尸还魂的阴鬼来说,这黑狗血若是兜头浇下来,那是必死无疑的,魂飞魄散是绝对可以预料得到的。方才狗血溅出来,单是几滴落到鞋面上就叫他几乎骇得肝胆俱裂。 大仇未报,若是莫名死在这样一桶狗血上,不说死得不值,简直可以说是贻笑大方! “是我鲁莽,翊辰你莫生气。” 狗血量不多,铺陈在地面上在夜色中看上去是一滩黑乎乎的脏东西。苏翊辰嗅到其中其中浓重的腥气,觉得心烦气躁难受得很,他俯身脱下沾到狗血的鞋子,扬手便将其丢到了木桶旁边去,恰好落在沈君淮的脚边。他光着一只穿着袜子的脚,脚尖踮地堪堪的站着,气喘吁吁,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沈君淮把鞋拾起来,见雪白的鞋面上几点红黑的血,印染着绽出了毛茸茸的边缘。他方才遭了一场惊吓,昏昏沉沉刚刚转醒,比较起来他也不比差点魂飞魄散的苏翊辰好多少,彼此都是个疲惫至极的样子,一个满身的泥土,一个光了一只脚,面对面站在廊下到是个很窘迫的情景。 “我就想瞧瞧你手上的伤,不让瞧便不瞧吧!鞋子待我拿回去给你洗干净了再送来。” 苏翊辰向后倚靠着一根圆柱,他看不远处的沈君淮呆愣的捏着自己的一只鞋子,脚边一滩狗血还有个破旧的木桶,低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说出的话是落寞无比,仿佛刚才差点魂飞魄散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一样。 从最开始他二人就很是不顺畅,有过一点开怀的时刻,可剩下的就都是猜忌和迟疑,彼此心怀鬼胎难以平衡。不过苏翊辰觉得自己光明正大,心中就算怀了一点鬼胎也是全盘托出,毫无隐瞒的告知了沈君淮,倒是沈君淮到底怀着个什么鬼胎就不清楚了。 今晚本是好好的计划,勉强得了一点头绪觉得前路突然便敞亮了许多,却被一桶狗血把兴致全都破坏了。沈君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阴影下,微低的头挡住了面目神色,剩下额前的几缕头发飘在前头。 “手指伤口是被那碎瓷瓶子划破的,血之所以是乌黑的……” 沈君淮仍低着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捏着鞋子的一只手悄悄收紧,把鞋面给攥出了褶皱。 “全因这身体在腐朽,而我大限将至罢了。” 一切结局都尽在预料之中,只是提前知晓了到来的时间还是会叫人难以安心而已。沈君淮在矛盾与挣扎中做出过太多的决定,又在频频的难以预知中不断更改心意。不管是五岁的沈君淮与苏翊辰,还是二十岁的彼此,都各自藏着一些小心思,微不足道却又深远悠长。 沈君淮想自己很清楚自己藏的是怎样的心思,在先前五年里痴恋苏翊川,在面对了全然不同的苏翊辰后,却又似乎生出了别样的心思,这心思随着自己的秘密一起沉入心底,不敢道出不敢言明,生怕会将故事带往自己不能掌控的方向里去。 其实,早已不能掌控了,在苏成死之后,这件旧事就在逐渐浮出水面,带出的还有自己的那点微小的秘密。这个秘密在苏翊辰的举手投足中越发沉重起来,摇摇晃晃,就快从心里漏出去了。 苏翊辰话音一落,就自顾自转身继续向前走了,他只穿着袜子的那只脚踏到地板上,触感生凉,一直凉到心里,就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都是冰冷而僵硬的。 “早些回去罢,明日还有事情要做。” 他转过回廊,瞬间就隐到拐角那头去了。沈君淮重新提起木桶,想要去招个下人来把地上的狗血打扫一下,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他抱着公鸡拎着木桶还攥着一只鞋,满腹惆怅的向前走,走出去几步突觉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不对,怎就忘了这园里有只女鬼啊! 苏翊辰已走远,顾不上他,沈君淮胆战心惊,拿着东西一溜烟的顺着走廊跑了,宽大的袖子带起一点微风,吹得廊上的灯笼晃了一晃,随后蜡烛燃尽,悄无声息的灭了。 女鬼惧怕的究竟是什么让苏翊辰百思不得其解。 他回到卧房,撑着虚弱的身体静静的思索了一宿都没有得出个合理的结论来,及至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是支撑不住倚在床头睡着了。 沈君淮心思纷乱,回到府上竟是比苏翊辰还要烦恼,大睁着眼睛看了一夜帐子。天色大亮时,周玉笙来房前唤他起身吃早饭,沈君淮便又精神不济的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跟着大嫂去了。 周玉笙已是三个多月的身孕,平日里衣裳穿的宽松也不显肚子,不过行动仿佛是比原先稍许笨拙了一些。她怀着孩子,在沈家成了珍宝,之前还下厨去做早饭,现在也不做了,早晨起来梳洗干净,去叫了公公婆婆,再唤了小叔就算是了事了。 沈君淮吃了一碗没有味道的白粥,看着对面的大嫂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一碗安胎药,觉得女子真是辛苦,想来当年那名满秦淮河畔的歌妓在怀了身孕时,想必比大嫂要更加艰辛。 “我吃饱了,爹娘,大嫂慢用。” 昨晚的那只大公鸡被他抱了回来放在园子里,此时出去就见它蹦蹦跳跳的从花丛里跑出来,在泥里见了一条蚯蚓便猛地一低头将其啄食了。 苏翊辰没有从女鬼身上得到想要的,只怕不会轻易干休,今夜怕是还要去蹲守。沈君淮有气无力的想了想,觉得真是个苦差事,吓得肝胆俱裂却还要硬着头皮去,完全是在和自己过不去。 可是无法啊,这样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无奈,唯有带着一腔悔恨继续去守着苏翊辰。 沈君淮让下人给自己抓了一把碎米来,接着便百无聊赖的站在廊下给那只大公鸡喂食,边洒边想沈君逸何时从京中回来。那只女鬼到底是谁沈君淮昨晚在看到她以后就猜到了几分大概,若是苏翊辰固执己见一定要从女鬼口中套出个所以然来,那之后的事情进展就将是自己无法预料掌握的。 终究是自己太弱了,没有依靠的孤独情形下,却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公鸡先前在泥地里吃了几条蚯蚓,现在碎米下肚没几粒就饱了,沈君淮手里还捏着很多碎米却也勾不起它的兴趣了,拍拍翅膀踱着步子趾高气昂的转身回到了花丛中去。 沈君淮捏着碎米呆愣的站在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事解决,否则将会变作自己心头的一根硬刺叫人寝食难安。 他扬手在泥地里洒下最后一把碎米,迈步朝书房去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旁人再是可怜,也还是先保住了自己要紧。 21. 沈君淮在书房提笔写了一封短信,而后招来下人吩咐快马加鞭送去京中沈君逸府上。他在把信装入信封前再三的看了又看,心中带着些许不安,总有些对不住苏翊辰的感觉。他思量很久,最后终于咬牙把信装了进去,递交给在一旁候着的小厮时不忘嘱咐道:“定要亲自交到大少爷手上!” 下人毕恭毕敬的领命出了书房,他过去把门关上。今日书房中燃了一些凝神静气的香料,沈君淮在这似有若无的香气中反倒感到了心绪难以平静。推开一扇窗,见外面天气阴沉,顶上有大片的乌云在悄悄聚集,仿佛又在酝酿下一次大雨。 自己的心里就沉着很多厚重的乌云,在长久的时日里都无法拨开,而在苏翊辰归来后,就更加沉重了。 那里面在屡次酝酿着电闪雷鸣,打得人心头阵痛,难以舒怀。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沈君淮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对苏翊辰是抱了怎样一种心思,如此一个满心仇恨,不懂人情世故的苏翊辰,夺得了自己曾一心痴恋的苏翊川的皮囊,却装了他样的魂魄。那现下自己到底思念的是苏翊川,还是已经移情了苏翊辰呢? 他颓唐的坐进椅子上,想方才送出的那封信,终于意识到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在自己的掌握中,它在之后会走向哪一个方向更加是不能预料的。 这又如何? 这条命都是多年前奢求而来的,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去面对的。 除了满身伤痛的苏翊辰,没有任何可以阻挡前行。 沈君逸接到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时正在喂那池锦鲤。死了的墨色锦鲤已经有了后来者,只是颜色没有先前那条深沉,墨黑里微微的透了一点泛白的色泽,像是被泡了很多天的死鱼,安君逸对此更加不满意了。 也不知晓是中了什么魔怔,最开始看不得那条墨鱼,及至它死了反而就怀念起来,后来的替代者也显然是永远到不了那个地位。 原先的画只是被洒了一笔浓重的墨,起码还没有掩盖去本来有的意境,现在是被溅了泥点子,好好的一幅画全被糟蹋了! 全是这条看上去像被水泡的发白的锦鲤干的好事! 下人匆匆忙忙捧着信一头撞进园子:“大少爷,二少爷来信了,说是非常紧急。” 沈君逸兀自沉浸在被鱼挑起的愤怒难以自拔,猛然被一封短信给打断,倒是蓦地清醒了一些,觉得这火发的实在不值当。他放下鱼食拆开信,信纸装入前大概确实很匆忙,边角在信封里被捂得起了皱。 信不长,他匆匆看了一遍,觉得沈君淮小题大做,如此小事也值得他慌慌张张没了分寸。把信重新折好,他思考是该回一封信,还是亲自回扬州去瞧瞧到底是个如何的情况,也好叫安君淮安下心来。 “去银号上把几个掌柜的叫来,我吩咐一下,明日回扬州去。” 着实不是个大事情,但沈君淮天生胆小,虽谈不上怯懦却也足以让他败坏事情。沈君逸觉得自己城府颇深,安稳得体,无论放在如何的局面下都不至于露出尾巴,比起这个不大成器的弟弟来说,确实更有办事情的模样。信中提及苏翊辰已日渐体虚没有多少时日可言,而苏府后园的那只鬼有带着几分可疑的态度,所以需要加快一点步子尽早了解了此事,但他沈君淮实在缺乏胆气,万般无奈下只得来求助大哥了。 沈君逸在被人依靠的当下,自觉得意,于是便要充分的摆出大哥的架子来才可以。他拿起鱼食继续喂鱼,忽而又叫回快走出园子的下人,招呼了一句:“待会儿我去写封回信,你们先快马加鞭给送回去,免得出岔子。” 下午时分下了一阵大雨,沈君淮原本在书房里呆的焦躁不安,不知信能不能及时送到又不知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真是恨不得自己插上两只翅膀马上飞到京城去当面与沈君逸商讨个清楚。 他颓然的瘫坐在椅子里,看着窗外大雨,忐忑不安下从书架中随手摸出一本书,翻开却发现是本索然无味的诗集。他心想反正心中已五味杂陈,倒不如就着这平淡无味的书看个通透算了。 苏翊辰病恹恹的随着小厮走到了安家的书房,他不过是穿了一个前院而已,短短路程已让他力不从心。他把雨伞收起放于廊下,打发走他后看四下里无人,便力不可支的倚在门边上歇了口气才去敲响书房的门。 没人应门,可小厮确实说他家二少爷在书房里。苏翊辰竭尽全力又挪了几步,透过半开的窗看见了里头已伏在书案上睡着的沈君淮——他上半身离了椅子柔软的趴伏在桌上,伸出的手上还拎着一本翻开的书,这边窗扇大开,冷风吹进来,吹乱了沈君淮的头发,吹起了书案上铺的宣纸,一张张如同零散的蝶翼滑下桌子,最终落在桌脚旁。 苏翊辰气息衰竭,在对开的窗户中迎来了一头一脸的冷风,他顿觉自己已经虚弱不堪,在这不大的风里几乎已经变作了那几张薄薄的宣纸,飘出了人间,将要从沉睡中毫无知觉的沈君淮身边悄然无声的隐去了。 苏翊辰猛地推开了门,一阵乱风呼啸而来,掀起了一地的宣纸,把熟睡的沈君淮一下就吹醒了。他懵懵懂懂的支起身子,睡眼惺忪中见到站在面前的苏翊辰穿了一身白袍子,一张脸苍白如同厉鬼,脚下的白鞋溅了不少泥点子,进来几步便在地板上踩出了脏兮兮的鞋印。 “你怎么来了?” “早上官府来过,说先前那下人死因断定为被猛兽所咬,随便撂下几句结论便走了。” “……如此结论早已预见到,既是无头公案,官府自然也就随手抛下个结论便了事了。” 苏翊辰不答话,人如鬼魅,站在屋子里仿若身形都透明了,随时要随风散了去。沈君淮心里坠着秘密,此时对于女鬼作祟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也在意不起来,便是对着苏公子也无话可说了。他拾起被风吹落的宣纸,放在桌上铺整齐后拿过一方白玉镇纸压上。 “外头还在下大雨,翊辰你身子不好,还是先歇几日,待到你精神些了,我们再去继续查探吧。” “我时日无多了……那女鬼怕我,见我便逃走了,必定是知晓一些事情的。再者,这女鬼不除,还不知要死几个人。” 这是一颗还温热的人心才可能生出的念头,沈君淮对此微有些诧异,这是一缕为复仇死守十五年的冤魂,如此温热的心突然生在了他的身上,那,恨意呢?绵延了十五年的恨意,是否可以凭着这颗心让其消散。 “莫慌,我日前已带信给我大哥,他认得宝华寺的主持,据说那是得道高僧,对于驱鬼不在话下,应是这几日我大哥便会带着他登门来了。不过到时翊辰你需要回避,你身子如今那么弱,冲撞了不好,你想办的事我会替你办妥,不必挂怀。” 屋外大雨未歇,香炉被洒进的雨水浇熄了,残存几缕青烟在半空里的雨点中垂死挣扎最后衰败在虚无中。苏翊辰看着沈君淮起身关窗,打开香炉拨弄里面尚未烧完的香料,他看着沈君淮微躬的背影,单薄的脊背上中间拱起一条线,似是被笼罩在雨雾中模糊的山脊,从远方而来,最终掩进了层层叠叠的纱幔下。 那上面铺满了寒冷的月光,如同十五年来从未照进过阳光的井底一样寒冷。 “苏成已死,君淮,是否这女鬼也会消散的无影无踪。” “……” “那位主持登了门,不如让他替我做场法事将我这一生也一并送走吧。” “翊辰……” “十五年后重逢,我是五岁的苏翊辰,君淮你却已经二十,我们相差的十五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翊辰,不是这样……” “十五年前的那枝海棠,再也不会开了。” 看着苏翊辰步履迟缓的走出书房,拿过廊下放着的油纸伞,撑起伞缓缓走进了雨幕中,离沈君淮越去越远。 雨水似是重重的叠嶂,终于在此刻将苏翊辰远隔于千山之外。 苏翊辰不信他,从一开始就是,他沈君淮安得什么念头兴许在苏翊辰心中一清二楚,唯独不知,那枝海棠并非是他的债。 太沉重了,这样沉重的心事秘密如同人生长河底的一块巨石,长年累月的水流都已无法挪动它分毫,只能忍受他沉重的分量在岁月里一分一寸压入淤泥——那些心头肉生出的淤泥,每入一寸都要痛的死去活来。 沈君淮记得十五年前后院的海棠,怒放的时节已过,花瓣掩埋在过往旧事的泥里,压在心头的巨石下,烂做了来日路上的坎坷苦难。 他一抹脸颊,才发现,已满是泪水。 22. 四月间的夜里,寒气如弥漫的月光一样包裹着孩童的身体,他光着脚,站在树丛后面,井里传来的挣扎声在寂静的夜里渐渐平息。苏成转过身,衣袖擦掉额上的冷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树丛底下那个一脸惊恐的孩子——大少爷!那井里的是谁?!刚才被自己抛进井中的是谁?! “弟弟呢?君淮弟弟呢?” “……大少爷……” 他站在树下,看着苏成一步步走来,脸上表情狰狞,似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 君淮弟弟在井里,那现在自己要去哪里? 逃吗? 逃去哪里? 该往哪儿逃? 天蒙蒙亮时,沈君逸的马车绕过街角停在了沈家门口。是个阴天的模样,一夜大雨刚过,石板上尚留着几个小水洼,沈家大宅里安安静静,红墙绿瓦在阴沉的天幕下却是亮眼的很。再朝前走一条街,便是苏家的园子,一样的红墙绿瓦。 “别去通报了,天色还早,我自个儿回屋就成。” “是,大少爷。” 回到房中,周玉笙还在熟睡,日渐突出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沈君逸在床边放下披风,看了一眼周玉笙便推开房门又出去了。他回来是为了沈君淮,不,应该是为了苏翊辰。 沈家静悄悄的,连仆人都还在沉睡中,整个园子里没有一丝声响。沈君淮在这样的静谧中陡然从床上惊醒,桌上燃了一夜的烛火此时摇摇欲坠,最后一点灯芯即将烧化,他在昏暗的火光里瞪着双眼半晌才算从梦境中走出来,眼前荡来晃去的却依旧是梦里苏成那张狰狞的脸。 尖嘴猴腮,带着丢孩童入井后的戾气,在五岁的自己面前,如同地狱而来的恶鬼。 井里漾起的水声,在月色下寂寥的声响,是你等待的绝望吗? 就在沈君淮还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无法平静的时候,蓦地传来的敲门声,外面响起了沈君逸的声音:“君淮,开门,是我。” 昨日就已收到了沈君逸的信,信中嘱咐君淮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在家中等他赶回扬州。虽说自己可以不要做行动,但苏翊辰可不能压抑住自己那颗复仇的心,不过上次一别后,沈君淮也没去看过他,自然不知他是个什么打算。沈君逸日夜兼程,不到三日便回到扬州,此时出现在门外是一副疲惫的模样,眼底青黑,神色萎靡。 “大哥,你气色不好,不如先回房休息。” “不用,倒是君淮你这才一觉醒来,怎么气色倒是比我更加疲乏。” “嗯……没睡好,梦见了……”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返身关上房门,沈君淮找出一支新的蜡烛,打开火折子给点上了。昏黄的烛火下,二人相视,皆是面色苍白,较之苏翊辰更加接近鬼魅。沈君逸嗤笑一声,觉得天意弄人,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反倒是愁成了鬼。 “大哥,现如今,怎么办……” “查到那女鬼的底细了么?” “苏家十五年前死了个丫鬟,就在我走后几天,据说是偷了夫人的玉镯,畏罪吊了脖子。” “那枚玉瓶,翊辰说是震鬼的?” “应该是这个意思。” 沈君逸听到这里,执起剪刀,挑着灯火剪去了一段烛心。 “兴许,不是偷了东西,而是……知晓了一些别的事情。” “知晓……苏翊辰被丢进了井里……” “无论猜测是否属实,尽早将此鬼送入地府总是不会错的。” 天色已迎来清晨,却因为阴雨天的关系,屋内还是昏暗一片。跳动的烛火使得二人落在墙上的影子颤颤巍巍,似是个随时即将消逝的样子。沈君淮忆起那日里在雨幕中渐行渐远的苏翊辰。 [十五年后重逢,我是五岁的苏翊辰,君淮你却已经二十,我们相差的十五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十五年的等待,已经腐蚀了苏翊辰,投入井底的月光,牌位前几柱清冷的香火,都不是让他煎熬的缘由,一切都出自于恨意,对着世间无尽的恨意。这恨意,如今怕也落到了沈君淮他的肩上。他曾经一心爱慕过苏翊川,觉得爱意大概不过如此,在周围看着他,与他游乐,即使不属于自己,也还是欢喜的一颗心沉稳又安宁。 现下呢? 现下是爱上了一只鬼? 背着沉重的债,爱意如同沉入了深渊的绝望,连光都觉得是可怕的,不可见人的。那些深埋在各自心底的爱与欢喜,如同四月的海棠,在沉甸甸的白雪下抬了头,可是……终究是……太重了…… “那,翊辰……不是太可怜了……” “君淮,此时此刻,你已不可再心软。什么秘密,什么探寻,一开始是你选的,结局也是你选的,将此鬼除去后,一并送走翊辰吧,人世不是他停留的地方,他如今病成这样,也是活受罪。” “不可……不可,翊辰他没有错,这是他应得的,作为一个活人立于青天白日下才是他应有的,大哥,秘密遮掩了就罢,不要为难他。” 烛心“啪”一下,炸开一朵灯花,霎时映出了沈君淮满是哀戚的脸。沈君逸在这烛火下审视他,觉得相较起自己的亲弟弟来说,他才是可怜又可叹——私心里恐惧自己的秘密曝光,恐惧十五年前的罪孽要再一次降临到自己头上,可一边又觉得自己宽容大度心肠柔软,见不得替自己死去的人受一丁点的委屈。就是这样一个可怜又可叹的人,倒是叫他沈君逸牵肠挂怀了这许多年。那又如何呢?他踟蹰不前难以做决断,那就罢了,恶人叫沈君逸来做,他安生继续当他的沈家二少爷就是。 亲弟弟,十五年前就没了,十五年后,也不该出现。 苏家又死了一个人,是个丫鬟,死在了假山后面,脖子豁了个大口子,与之前的家丁死状相仿。本来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但连死两人,且都死状恐怖还是惊起不小波澜,苏家几个下人在看到尸体后纷纷示意自己不愿再留在苏家。 苏翊辰在房中听得外间乱糟糟的声音,间隙里几个路过的小厮低声说的几句死人了的话传进他耳中让他难以平静下来。他阴气入体,虽不至于死的那么快,身体却已经在慢慢僵硬,走路都已是大喘气的模样,又怎么可能还奢望在人世间停留三五个年头。那女鬼怕他,看见他便逃了,一定是那鬼知道些什么,现下又死了一人,再如此下去,便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 他与沈君淮说,十五年前的海棠再不会开了,可是现在又后悔了,来这人世重新走一遭,唯一只有他在自己身边,自己却还揣着一颗不肯信任何人的心去怀疑他。 怀疑无错,可——言语伤人。 他岂是不懂呢,只是,已是大限将至,总也是,顾不上如此多了。 沈君淮,君淮。 23. 沈君逸是个做生意的,向来不与鬼神之事打交道,可此次显然是一件关乎沈君淮安危的大事,于是他临出京城前,实实在在的去宝华寺与方丈求了法器,又前去凌云观中求来了灵符。他临行之初便打定了主意,这鬼留不得,留不得的意味便是让其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万万不可给它留下任何翻身喘息的机会。 若真要究其心意,沈君逸倒是更加希望苏翊辰回到井底去,最好能落得比魂飞魄散更加彻底的下场。 苏家又死一人的消息在晌午时传到了沈家,彼时沈氏两兄弟正在前厅与家人吃饭,周玉笙腰身大了一周,这几日暴雨接二连三的下了几场,却也消不去八月间的暑热,她怀着身孕在暑热里食不下咽,家中特地找厨子做了几道开胃小食给她,连同主食一并上了餐桌。沈君逸边吃边不时的夹些小菜到周玉笙碗里,安抚着让她吃几口,正说着,一个下人匆匆忙忙从前院跑来,直冲到了厅前才停下开口说:“大少爷二少爷,苏家死了个丫鬟,官府都来了,此时正闹腾呢!” 这是意料之中的,沈君逸倒是没有多大动静,继续夹菜,边挥手打发来通报的人走了。沈君淮却全不是一个模样,听到又死人便生出了食不下咽的意思,一口白饭卡在口中吞不下去。 周玉笙吃下沈君逸给她夹得一块清笋,问道:“这苏家是怎么了?不是几日前才出事说死了个家丁么?怎么这又死了个丫鬟?” “先前官府来定案说是野兽所为,这次不定是野兽又跑到苏家园子里去了,上次吃到了甜头,自然就念念不忘了。君淮,咱们晚上过去瞧瞧吧。” 沈君淮其实是想吃完这饭就赶过去瞧瞧,现今又是一条人命,还不知苏翊辰是个什么心情,只怕是恨意悔意一并涌上来将他吞噬了,那就不可预料之后将会出什么事儿了。他咽下嘴里的白饭,抬头见沈君逸正悠悠的喝汤,毫无其他意思,见此情形,沈君淮也只好压下急躁,听了沈君逸的话晚上再去。 一日过的都不安稳,沈君淮总也放不下苏翊辰。他吃过午饭便回了房,很想去同大哥问问晚上过去是要如何做,却又思及清晨时他在房里同自己说的话,便只得作罢。清晨时的阴霾已经消散,此时是个盛夏八月的酷暑模样,阳光鼎盛,晒得人眼发晕,沈君淮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心里揣满心事沉甸甸的难受,思虑一会儿,他和衣躺到床上,睡着了。 梦里也不安稳。 总也有人在唤他。 君淮,翊辰。 这头沈君逸扶着妻子回屋歇息,哄着周玉笙睡下后就起身去了书房。他将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悉数放在了书房里,拆开包袱,里面是一沓黄符与一只金钵——符是凌云观灵虚道长亲手所画,他厚着脸皮同道长求来了十道,金钵是宝华寺怀苦方丈的用物,他也厚着脸皮给弄来了。沈君逸没有除过鬼,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成神棍的一日,奈何此事大有其无奈之处,他便是不想做神棍,也只得做一次。 他带着君淮在京城过了十年平静的日子,二十四载人生沉浮中,居然得来十年欢喜也实属不易。君淮在那夜被苏成匆忙送到沈家,求沈家老爷看在是曾经所爱女人留下的孩子份上留下他,若是再回到苏家,那口井就将多一具尸骨。苏成这个凶手,临到终了时幡然悔悟,却已经挽不回另一条性命。沈君逸那年才九岁,连夜被与君淮一同送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他在深夜里睡眼惺忪,看着旁边在极度惊恐下已丧失言语的苏家孩子,觉得,日后,与他一同生活的日后,必定比过去更加欢喜。 用亲弟的性命,换来了不可见天日的喜悦。 沈君逸擦拭着金钵,叠好黄符,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过往的岁月。那些暗无天日的心情,全在这个空荡的书房中从心底的深渊里翻腾而起,他爱着家中那些锦鲤,一尾一尾,色彩斑驳,为一点点投食,便欢腾的几乎要跃出水面来到人间,他爱着五岁的苏翊辰,伤心下面对着他带来的一支糖葫芦转过了头,他爱着二十岁的沈君淮,惊惶无措下,永远只有兄长这一个倚靠。 多么好,多么好。 这幅山水之画,有鱼有君淮,现下就是多了一点墨迹,如同死后来顶替的那尾墨色锦鲤,很是不讨人喜欢。 毫无大碍。 只要君淮还在这里,就一切都不成忧患。 小厮将大公鸡与黑狗血放在了沈君逸面前,他揣好黄符,命令小厮将公鸡一刀抹了脖子,鸡血犹如水柱尽数落进了一只白瓷大碗中。 “去叫二少爷来。” “是。” 苏翊辰正在廊下静坐,手中捧着一杯清茶,夕阳已落山,晚霞映照下的天空带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再是闷热的暑气都无法让他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全身都是冷硬的。白日里官府又来了一趟,对于丫鬟的死因依旧没有合情合理的断论,留下一句野兽所谓就匆忙散去,苏翊辰在暗处里看着,身上还带着那只挖出来的碎瓷瓶,觉得此事越发哭笑不得了。苏夫人还在佛堂里念经,仿佛家中发生的事皆与她无关,苏老爷忙于打理应酬生意,将死去的丫鬟和家丁都用银子打发了。 井底很冷,他在井底漂浮月余,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形腐坏,直到一日有人放下了绳子捞走了他——腐坏到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身体重见天日,可自己,已经永远的留在了井下。 他眼前浮起君淮的身影,五岁的君淮,嬉笑着站在假山后面,挥着小手叫他过去,二十岁的君淮,坐在碧台中,喝着一壶毛尖,茶水泛着热气,氤氲了他的面容。 正想着,一名下人走到了廊下来伏在他身边说——少爷,沈家两位公子来了。 苏翊辰猛地一回头,见沈家两兄弟提着一篮子东西和一只木桶正站在不远处,他抽了抽鼻子,分明嗅到了那篮子和桶里传来的浓厚刺鼻的血腥味。 “贤弟,我们来看看你。” 苏翊辰扶着梁柱起身,觉得沈君逸话语中藏着银针,颇有不怀好意的味道,但是他身边的君淮倒依旧是善良无害的模样。 “提着狗血来看人?” “自是有重要的事也要与你商量,这快入夜了,廊下风大,不如,我们去你房中细谈?” 苏翊辰看到沈君淮在旁边轻微的点了点头,天色渐暗,下人在檐廊下掌起了灯,八月间的微风穿过花园,落到他们身上,竟是略生出了一点寒意来。 “翊川,不要耽搁,快回房去商量。” 沈君淮扶着苏翊辰到床上坐下,沈君逸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映出苏翊辰一张苍白的脸。 “君淮同我说了你俩上次见到那只女鬼的事,不过他当中晕了过去,现下还想来问问翊辰你当时的情形是如何。” “那女鬼怕我,君淮晕过去后,我本想去问她到底是何来头,她看到我却露出惊恐模样,逃走了。” “怕你?” “对,怕我。” 沈君逸在烛火下审视苏翊辰那张病态的脸,赫然发现他与君淮的长相确切是一个路子的——尖下巴,眼角眉梢恨不得是生的一模一样的,同胞血亲连容貌都在出卖君淮的身世。那只女鬼若真的是知晓这件事而被人谋害的,那怕的就不该是占了苏翌川身体的真正沈君淮,而是——偷梁换柱在沈家生活了十五年的真正的苏翊辰。 “翊辰,今夜我们即是为此事而来。我回扬州前夕,在京城宝华寺与凌云观中求来了降魔的物什。你复仇心切我与君淮皆知,但对方是鬼,你也是鬼,我们去除她,不敢保证不会伤到你。所以不如你留在屋中,我和君淮前去,探问到了什么,自当会回来告知你。” 苏翊辰不答话,眼珠转向旁边沉默的沈君淮。沈君淮发现苏翊辰在看他,思索了一下,终究是接着沈君逸的话开了口。 “翊辰,不如听我大哥一次,这事不可牵扯太多,所以自然不能请法师登门,只能我们自己来,我们……毕竟不是吃这口饭的,万一伤了你可怎么是好。” 烛火抖动了一下,拉扯着地上三人的影子做了个扭曲的姿态,在瞬间又恢复了常态。苏翊辰倚靠在床边,肢体僵硬冰冷,气息微弱几乎要撑不起这一点性命。苏成已死,剩下知道真相的人已不多,他苏翊辰不过是一缕残魄,真咬下牙狠了心,也不用管真相与否,直接拖了仇人下地狱便是,何必追究这许多。 天下之人皆是负心。 又怎么会少你沈君淮一人。 “你们要去便去吧,真相如何,我已无力追究。结果如何,我都接受就罢。” 24. 夜已深,苏府厅前廊下皆掌上了灯,沈氏兄弟二人从苏翊辰房中退出来,轻轻拉上了门。沈君淮篮子拎着桶,觉得苏翊辰出现后自己总也在干这事儿——去援助红袖姑娘抱着公鸡提着狗血,和苏翊辰在后院等鬼也是抱着公鸡提着狗血,现下要去除鬼,自己仍旧是拎着一篮子鸡血提着一桶狗血。沈君逸端着金钵,带上门后从怀中摸出了一沓黄符,他斜着眼珠子看沈君淮,手指从黄符中慢慢的抽出了一张。 “君淮。” “大哥?” 沈君逸打量着手里的黄符,手指捻着边角微微的拉扯,突然眼一抬,将那张黄符端端正正的贴在了苏翊辰的房门缝隙中,似是给门落上了一道沉重的大锁。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何要在翊辰房门上贴符!” “为了万无一失。” 他贴完黄符,把剩下的黄符重又放回怀中,沈君淮刚才惊诧的一问也不知有没有让苏翊辰听到,不过也没有大碍,听到便听到了罢,一只鬼而已,还能做出何风浪来。 “大哥,这样不大好吧。” “有何不好,他若是一时沉不住气闯过来,那谁救他?你救?” “……” “君淮,你害怕么?” 木桶和篮子里正散发出血腥气,连带着拿着这些东西的君淮都似乎沾上了味道。白衣白袍在夜里的苏府中如同一道柔和的光芒,血腥气附着在上面,却像是把他变作了一缕迟钝的残魄。他对于鬼怪向来都惧怕,那日苏翊辰从棺材中爬出来的时候,他怕到恨不得要把一颗心都呕出来,却因为当时仰慕着苏翊川而很快忘却了恐惧的感觉。 那如今呢? 为何就可以放下惧怕恶鬼的心绪来帮他。 三四年前,他与苏翊川游走在花街柳巷中,那些挥着丝绢的姑娘们扬起花朵冲着苏翊川抛洒过来,他站在姑娘们身后,分明见苏翊川笑了,只是,那笑不为自己,只为似是手中鲜花一般的姑娘们。 现在,苏翊川已易了魂,笑意整日都掩藏在似鬼一般的面容底下。崭新的苏翊川,陈旧的苏翊辰,在短短的时日里,居然轻易的夺走了五年来在沈君淮心底都未动摇过的苏翊川的地位——像一只蚕虫,爬过了心头的洞,在最深的地方吐丝结做茧。 若我真的叫做沈君淮,那该多好。 “不怕,大哥,走吧。” 许是死了两个人的缘故,后院的假山中都若有若无的沾染上了血腥味。兄弟二人在这样万籁俱静的夜里走到了假山底下,檐廊下的灯火已经远离,此时的假山就像深夜中张开了大嘴等待猎物的猛兽,那些微微的血腥味就从假山入口处飘散出来,混合了狗血与鸡血的气味,浓烈的几乎要让沈君淮作呕。 沈君逸让他放下篮子和桶进到了亭子里去,而自己则在假山入口底下席地而坐。 八月的夜风带着暑气,穿过了白月季穿过了山头直落进湖里去。沈君淮坐在石凳上,如此沉静的夜色也算是一番好景致,没有烛火,月亮映在湖中闪做了一圈圈的银光,荡漾着从湖心缓缓消散了去,可惜了,好景里却藏匿着恶鬼。 “君淮,你有何打算?” “什么?” 沈君逸闭眼安坐在原地,鼻间不时嗅到空气中飘散的血腥气,那些味道跟随着微风掠过他的脸颊向着假山深处而去,躲藏进最深的地方,暗无边际。 “一只记错了自己身世的鬼都执着的要来探明真相报仇,你呢?纵是人生安稳,你莫非就真是半丝恨意都不存?苏成已死,今晚这女鬼若是证实苏夫人便是凶手,那你该如何?” “我不知。” 又怎能不恨。 他依稀还记得母亲的模样,抱着一把琵琶坐在厅前唱曲,曼妙的歌声滑过拨弄琴弦的纤纤玉指,滑过绫罗长裳,滑过年幼的自己的面颊,在半空里缓缓的荡着涟漪传出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母亲死了。 母亲病重在床上躺了一年有余,一日里,他玩闹回屋,推开门见到母亲最爱的琵琶摔在地上已是四分五裂,母亲爬在床上,半个身子拖在床外,手边还有一只摔碎的药碗,浓黑的汤药流了一地。 “大哥,你还记得我母亲么?” “记得,那时常去苏家,还记得你母亲的琵琶音色曼妙,那时还曾觉得你母亲美得如同下凡的仙女。” “嗯……我……也只记得琴音了,模样,已经模糊了。” “逝者已逝,生者……无论如何,大哥都会助你。” 沈君淮还想说些什么,但忽觉一阵风吹进了亭子穿过了自己身体,那风里带着的都是刺骨的寒意。沈君逸睁开了眼睛,微微的月光里,他见到沈君淮在亭子里站起了身,且走且退,直到半个身子都倚在了栏杆上——他的面前分明是一团模糊的黑雾。沈君逸抓着金钵掏出符纸,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亭中,挡到了沈君淮的面前。 幽暗的月光下,那团黑雾在沈君逸面前渐渐现了形,女鬼披散着长发吐着舌头白色的眼珠子在过大的眼眶里上下翻滚,腐烂的脸颊散发着难闻的腐臭气味,让沈君逸腹中大浪滔天几乎要呕出来。 “大少爷……” 沈君逸看她咧嘴望着身后已经快要吓瘫的沈君淮,嘴里口口声声的喊着大少爷,歪着的一截发黑的脖颈上露出了深入骨头的勒痕。 “你是苏家的丫鬟欣蓉?” “大少爷……” 女鬼吊出的半截舌头堪堪舔过沈君逸的脸,沈君淮被他挡在身后,只觉阴风阵阵,腐臭味道越来越浓。唯一的亮光在此刻穿过了一朵云,黑下来的刹那沈君淮感觉到了被阴风吹起的女鬼的长发滑过了他的脸,寒意顷刻入骨,冷的他牙齿都开始打颤。 “欣蓉你死后不安宁还要继续打扰苏家断然不会得好下场,不如将冤屈说与我们,我们还可尽力帮你。” “大少爷!” 女鬼突然长大了嘴,露出獠牙抬起了头,沈君逸看情势不对,急忙从符纸中抽出了一张,在女鬼向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咬下来的瞬间将符纸牢牢贴在了女鬼额头上。 沈君淮已然是出了一身冷汗,看到女鬼在符纸的压迫下陡然不动了便双腿一软直接跌在了地上。上次他没有仔细看清女鬼的样貌便昏了过去,此次才算是真真切切的看准了,他记忆中苏夫人确实一直有个贴身丫鬟,面貌记不清了,但是身形与眼前的女鬼相差无几,若说真是欣蓉那也不为过。 “大哥……它,它动不了了?” “嗯,用符纸震住了。讨符纸的时候,灵虚道长同我说能害人性命的恶鬼必然有实体,那符纸必然有效,不足以除了恶鬼,但也可以定住它使其动弹不得。” 女鬼维持了欲咬人的姿态尴尬的定在了原地,沈君淮看她白色的眼珠子在眼眶了上下抖动了几下,嘴里发出了意味不明呼气声,那条舌头还吊在外面晃悠着。 “欣蓉,这是苏家的大少爷,我知你有冤屈,你家大少爷也有,不妨说出来,若是属实,那必定会为你伸冤。” “大少爷,大少爷……大少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鬼发出的凄厉叫声从她那半吊着舌头的嘴里传出来,嘴唇都已经腐烂不见了,唯剩白森森的牙齿张合,舌头被咬出了脓血,黑色的血块争先恐后的从她嘴里流出掉到地上,有几块甚至溅上了沈君淮的鞋面,黑色,带着腐臭。他听出了女鬼叫声中的悲苦,那些痛到要作呕的情绪伴着一声大少爷悉数砸到了沈君淮的身上,连血,都带着痛。沈君淮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轻轻的抚起恶鬼遮挡了半边脸的长发,露出了她还算完好的半张面容。 “欣蓉,我是苏翊辰,你有何冤屈,说出来吧,你告诉我。” “少爷……” “欣蓉,是谁害了你,我娘是怎么死的,我……又是怎么死的……” 月光从云后出来,重新照亮庭院的时候,廊下的一只灯笼被忽如其来的大风吹得翻了个跟斗掉到台阶下很快就烧了起来。 苏翊辰听见外面几个丫鬟惊慌失措前去扑灭火焰的声音,他从床上起身,站在门口试着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并且还有隐约的压抑感抗拒着他接近这扇门。他知晓是门外那道符的作用,沈君逸不信他,还要给他落上一道绝对撞不开的锁才罢休,而君淮,居然也真的锁了他。 外面风声呼呼作响,丫鬟们收拾了烧坏的灯笼,重新拿了一只挂上了檐廊,那点微弱的火光透过窗纸映入了苏翊辰的眼,他在黑暗的房里沉默的站着,满怀的心事,却没有一处可以诉说的地方。 母亲十多年前的琵琶声,也是没有停靠的地方吧。 只能随着起伏的风,晃晃悠悠出了苏府的高墙,飘去了更远的地方。 再远的地方,都没有可以停歇的时候。 待到三更的锣声敲响的时候,苏翊辰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沈君淮站在外面,带着半身的血猛地推开了苏翊辰的房门。沈君逸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空了的木桶和那沓黄符,直勾勾的看着苏翊辰。 “你们回来了。” 25. 那年苏翊辰三岁,他坐在木马上摇晃得高兴,乳娘蹲在前方拿着小半碗熬得浓稠的米粥喂他。母亲从外面回来,鬓角簪了一朵新鲜的,微开的白月季,一片绽开的花瓣伏在耳边,颤颤巍巍似是随时要飘下来。他不再理会乳娘放到自己嘴边的勺子,放开了木马的扶手朝着母亲张开了双手。 “娘……” 娘亲有一把琵琶,有自己,在苏家偌大的宅院中活的穷困潦倒,直到临死前,打碎了一碗汤药,摔坏了那把琵琶,活得那般艰辛,簪在耳边的白月季谢了又开,终究是什么都没留下。 沈君淮在四更天里从梦中醒来,蜡烛已燃尽,剩下几滴红泪挂在烛台上,是个将落未落的姿态。他掀开被子,七月的暑气让他在梦中出了一身透汗,单衣浸湿,额发贴在皮肤上粘腻得难受。算起时日,再过几天便是八月了,秋日将近这暑气却还难消,他忆起方才梦中的景象,才发觉仍旧是看不清楚母亲的脸,只清楚的记下了她鬓角那朵白月季的模样。 太久远了,十五年的岁月,足以使他忘却很多重新记下很多。 外面传来打更的锣声,已是五更天,夜幕在缓缓落下,白昼即将更迭。昨夜沈君逸把狗血朝着欣蓉泼去的时候,他不幸遭殃,真真是被浇了个狗血淋头,欣蓉承受了狗血的煞气,再次留下一声凄厉的惨叫后魂飞魄散的一干二净,彻底从苏家消失了。 同情之心再次被唤醒,一只被苏夫人冤死的恶鬼心有不甘处处作祟,后来被镇压在法器里度过了十五年,再次重见天日却迎来了如此下场——沈君逸得到了需要的答案即刻就拎起了狗血向她泼了下去。沈君逸对用一桶狗血就泼走了一只恶鬼一事很是满意,那只金钵反倒是没有派上用场。君淮问他为何食言还是除了欣蓉让其魂飞魄散,沈君逸看着一身狗血的他答道:此时此刻,倒是不如同情下自己。 没错,不如同情自己吧。 把他人仇恨莫名变成了自己身世的苏翊辰该是如何?执念丛生,纵是千般煎熬万般折磨都要从地府中爬出来寻仇,为何他变成自己呢。灵魂还装在自己的躯壳里,仇恨却是转嫁到他身上去了。 [我为了复仇而来,知晓真相后若是就此一走了之,那十五年的光阴,岂不是白挨了。] 他记得母亲么?记得鬓角的月季记得摔碎的药碗记得断弦的琵琶么?十五年间在自己脑中消磨殆尽的记忆是否已经越过京城的高墙飞回扬州落进了苏家幽深的井底,他的魂魄寂寥之下拾起了那些浮在水面上的零碎记忆,他在黑暗里长大了嘴,把这些碎片统统嚼进了肚里,咽进了心里。 他抹去了沈君淮,化作了苏翊辰,替我,爬出井底寻仇来了。 旧的痛苦自是难以磨灭,新的痛苦便又登堂入室直扎上心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八月的清晨微微带上了一点寒意,暑热到了尾巴上,周玉笙挺着大肚子开始恢复食欲,并且吃的比以往要多出两三成。对此沈君逸很是欢喜,觉得夫人有着身孕,自然是要吃两人的分量才属正常。沈君淮看他忙里忙外的照顾妻子,越发觉得大哥也算得上是个好夫君,完全不似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样果决狠辣。一家人吃过早饭,沈君淮在家中挑了两只硕大的柚子抱着去了苏家。 苏翊辰在阳气大盛的夏天里总也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时日无多,却是拖着残败的身躯熬过了七月。现下到了八月,中秋将至,他成日的躲在了房中也不出门,沈君淮不知他在筹划什么,虽说万般无奈都源起于复仇,但到了如今,他反而就不想知道苏翊辰的想法了。 他怀抱两只黄澄澄的大柚子,与下人要来一把小刀就闯进了苏翊辰的房中去,彼时苏翊辰正侧身躺在床上翻阅一本书籍,看得情起之时被忽然闯入的沈君淮吓了一大跳,手里的书也掉到地上去了。 “贤弟,为兄来看看你!” 沈君淮大声嚷嚷以后转身用脚带上了房门,而后把两只大柚子放在桌上,小刀扎进了其中一只厚实的皮中,往下一划就拉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内里白白的皮肉。 “这柚子是我爹从南边儿带来的,果肉厚实香甜可口,特意带来给你尝尝。” 苏翊辰下了床拾起书,动作略显尴尬的转身想要收起手里的书,正剥柚子剥的起劲儿的沈君淮倒是眼尖,只一眼就看见了他手里的书——那封面儿上画了一对正在交合的男女。 “贤弟啊,身子骨不行,就莫要看这些情欲的东西,纵欲伤身。” “这是在你翊川弟弟的箱子里找到的,一时好奇便翻看了一下。” 沈君淮转念想到他落井时不过五岁,心智成长却也没有经历过这些男女之事,有好奇之心也属正常,只是,如此情景到让他又无端端忆起了死去的苏翊川,果真心绪情思由不得自己。他放下小刀,双手按着柚子使劲往下一剥,里面滚圆的果实便露了出来。 “原来人世的东西太多是我不知道的,可惜我只活了五年便离开了。” 苏翊辰把那本春宫图放回了箱子里,沈君淮把剥好的柚子递了一瓣儿给他,半透明的柚子肉藏在白色的果皮下,晶莹诱人。苏翊辰接了,依稀记得幼年时候似乎也吃过这东西,却不知是在何地吃的了。 “中秋要到了,翊辰你有何打算?” 柚子果真是如同沈君淮说的,香甜可口,果肉厚实就似是它的出生地——南方温润的气候。苏翊辰吃着柚子,听见沈君淮的问话突觉心下彷徨,他拖着垂死的身体熬过了七月的火热,阳气在季节交替中渐渐淡去,不安分的腐朽死魂在这具日渐衰败的肉体里迎来了暂时的安宁,居然还活到了中秋,这大约也算是个喜事,在世的五年间伴着自己的只有一日衰老过一日的母亲和她的琵琶,年幼时不曾体会过的天伦之乐,也不知十五年后是否可以感受一番。那,还未报的大仇呢? 沈君淮坐在桌前剥剩下的柚子,抬眼见苏翊辰沉默的站在床前,他穿了一袭墨蓝的衣裳,白日的光晒在上面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哪怕是苏翊川的脸颊,都似乎还是生出了苏翊辰尚在人世的情景。 “翊辰,你要,怎么对付……苏夫人?” “……拉她入地府,业障之火八方恶鬼皆是她应受的报应。” 沈君淮想到了自己,觉得自己也是活该下地府,十八层地狱业火都是为自己而烧,罪孽深重之时,火焰即会焚城。 “我必会助你,无论如何,这算是你我阔别十五年重逢的理由,只为这重逢,我都要助你。” “君淮,我从未问过你。对于我的归来,你是何想法。” 是何想法,君淮吃掉手里剩下的一瓣柚子,又伸手去取下一瓣,而对于苏翊辰的询问,他却再一次感受到了窘迫难以回答。要如何回答?质问他为何回来,自己安生过了十五年,本以为可以继续安生的过下半辈子,结果苏翊辰回来了,把安稳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偏生自己在这担惊受怕的生活里居然还对苏翊辰产生了暧昧不明的情愫。 皆是报应。 “能作何想法,五岁的玩伴在十五年后回来了,若我还是孩童,自然是要欢欣鼓舞,可是,翊辰,我已二十了。我知世事对你不公,你有冤屈,所以我愿帮你,重逢是天赐,我自当珍惜。” 盛夏的八月间,酷暑已在蝉鸣中渐行渐远,沈君淮捧着散发着清香的柚子,谎言在心底凿破了洞,像是流水一般从洞里稀里哗啦的淌出去,湿淋淋的灌注了沈君淮的五脏六腑——那谎言的流水是冰冷刺骨的,即便是八月里,也冻得人心寒。 又是怎样的人情冷暖,可以缓解这些寒意。 业障的火,就快烧起来了。 26. 苏家佛堂在半夜忽然走水,苏翊辰在四面八方呼喊救火的声音中醒来,他缓慢的爬起来,披了袍子推门看见院中都是拿着木桶在轮流提水赶去救火的家丁和丫鬟。佛堂离苏翊辰的房间隔了一个花园,他在漆黑的深夜里隐隐看见远处的天空沾染着一层红色,火光冲天。 “大少爷,佛堂走水了!您身子不好,快回去歇着吧。” “我娘呢?” “夫人今晚不适,所以没在佛堂逗留,早早回房去歇息了。” “哦,那就好。这火如何烧起来的?” “还正不知呢,管家应该去问去了。” 家丁答完话,拎着一桶水急匆匆又投入到了救火的大事中。苏翊辰关上房门,院子里乱窜的脚步声让他心烦意乱,脑中浮出那座佛堂被大火包裹的景象,佛像在火中渐渐融化,一直燃烧的长明灯此时此刻到是真真正正的长明了下去,再无人会担心灯油燃尽。这佛堂半夜突然起火却是怪事,头几天君淮来家中时他还谈论过苏夫人应受业障之火炙烤,谁知这没过几天佛堂突然走水了,虽说人没有被烧着,但苏夫人常年所在之地确确实实的没了。 作恶之人以佛经来慰藉,说穿了不过是狼披了羊皮。 纵是欲以此来洗脱罪孽,但放于知晓真相的人来说,谁又在乎。 苏翊辰坐在床边,本该安静的夜里混乱一片,脑袋在这杂乱的声响里一阵阵的作痛。就快到中秋合家团圆之夜,苏夫人渴求的慰藉之地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自己呢?归来世间数月有余,现下才察觉原是一件事都没有完成却大限之际已近。黑暗的房中急促的呼吸,吐出的气息中仿若都带了心事的意味,可在这火光冲天的夜里却没有一个可让他诉说的对象。 天明之时火被扑灭了,苏翊辰碍于现在披着苏翊川的皮,不得不早起前往探望逃过一劫的苏夫人。他路过佛堂见留了一地的残骸,大红的梁柱被烧成了一段焦黑的碳歪歪斜斜倾倒在地上,余下的一堆废墟还在丝丝的冒着白烟,几个下人从还未凉透的残骸里起出了一座镀金的弥勒佛像,笑脸未变,袒胸露乳的姿态却被焦黑覆了个透彻。那里面他的牌位,自然也是被烧了个彻底,不过不痛不痒,是件可以忽略的小事。 “大少爷,这儿不干净,您退后几步站远点儿小心脏污了衣裳。” 苏翊辰无非是报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兴致停了脚步观望这堆废墟,下人抬着那尊被熏黑烧化的佛出来,他身为一只死鬼似乎是带着一点忌惮,听着下人叮嘱便匆忙抬脚走了。 没完没了的麻烦,怎么偏就只烧到了不该烧的东西。 苏夫人吃斋念佛十来年,仿佛已把念经礼佛变作了自己骨子里生而带来的东西,如今没了佛堂倒是好像也碍不着什么事儿。她清晨起来吃了小半碗清粥后就回房取出佛珠来,在书房放了个蒲团就地跪下再次闭上眼睛默默诵佛。苏翊辰进来时苏夫人刚好诵完一段,听到有人进来便睁开了双眼。 “娘,昨夜佛堂大火儿子特意来问安的。” 苏夫人腿脚不好,跪久了难免起身艰难,苏翊辰见她缓慢的要从蒲团上站起来不得不上前搀扶一把一路把她送进了太师椅上安稳坐下。 “昨夜不适,早早回房歇了,也算是逃过一劫。” “嗯,您身子好了没,有没请大夫来瞧瞧。” “年纪大了,总该会有个小病小痛的,没大碍。倒是你,这几日身子好了没。” “娘您不用挂怀,儿子身体没事儿。” 苏夫人手里执的佛珠是上好的檀香木所制,经年累月的被她捻在手中摩挲,原本漆面的珠子已显露出了不少原本的颜色,那一颗颗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木柱穿梭在苏夫人手指间伴着阵阵的佛音,不知是否也会如生灵一般感受到伪善的孤寂。 “翊川,你自上次大难后,身子弱了不少,不似从前了。” “大夫说毕竟是鬼门关走了一转,神魂离体身子自然要不如从前。” “翊川你从井底被人捞起来又放进棺材,气息都已全无却又突然转醒,这魂魄进了鬼门关再回来,时日颇长,也将为娘吓去了半条命。” “是儿子的错。” “因果报应轮回不灭,魂在井底里晃荡了那么久,想必是冻坏了你的根基。我没什么事儿你就回去吧。” 摆了摆手打发苏翊辰回去,苏夫人自顾自捻着佛珠又回到了蒲团上重新开始囔囔的念诵起下一段。苏翊辰退出门外,脑中却还惦记着刚才苏夫人的一番话。 [因果报应轮回不灭,魂在井底里晃荡了那么久,想必是冻坏了你的根基。] 世间太多人乐于将说出口的话附加上另外一些意味,但他现在是苏翊川,这肉体的亲娘却当着自己的亲儿子说出了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就叫人耐人寻味了。 何止根基坏了,他苏翊辰的人生都叫这口井给吞噬的一干二净了。苏翊川的娘亲到此时却忽然来说起了根基!此事蹊跷,她这样一番话出口真真是把苏翊辰的心眼给扯到了嗓子眼儿上。说不定自己在这几月里已将身份曝于众人眼里了,偏偏自己还在做春秋大梦觉得周遭安静祥和。 真是被十五年的井水给冻坏了。 “这苏家真是没完没了的出事儿,刚死了两个人这头佛堂又被烧了,真是一日都不得安生。” 沈君逸边说边抓起一把饵料丢进池子里,几尾红色的锦鲤从深处游上来争抢着浮在水面的一层食物。沈君淮在旁边闲极无聊,开始数游出来的鱼,发觉少了好几尾,也不知是游到何处去了,竟忽略了吃食。 “苏家那边儿说是一个丫鬟偷懒在佛堂中睡着了,醒来时不慎打翻了油灯才烧了起来。” “说来居然让苏夫人逃过一劫,想来君淮你也心有不甘吧。” 饵料没了,锦鲤们纷纷又四散开去寻找下一处玩耍之地。沈君逸拿着一碟饵料,蓦然思念起了京城家中的那一池鱼,论起外貌,可比扬州家中的这些美貌多了。沈君淮不答话,他感受到了沈君逸话中的尖酸,苏夫人未死成确实像根硬刺扎进了他的肉里。 “若说苏夫人在这意外中就死去了,那便省去了我们不少麻烦,可老天爷却是希望她活下去。” “大哥,你说这仇,报还是不报?” “问我有何用,横竖死的不是我,也不是……你。” 沈君淮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究沈君逸话中的含义,他皱着眉沉浸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甩下了沈君逸离开鱼池绕过假山远远的走了。时至中秋,院里几颗桂花在缓慢绽放着花苞,枝桠上开放了不少,散着诱人的清甜香气,沈君逸在鱼池旁嗅到这股子味道却觉得甜腻得要令人作呕。他自知自己不是个善者,人生头等大事自然不是做善事,他伪了二十四年的善人,不过是为了最终可以得到想要的,求之不得这般事情是不可能出现在他的人生中的。 十五年前他的弟弟就死了,他心心念念守着顶着沈君淮名讳的苏翊辰过了十五年,就算当年兄弟之情浓厚,十五年过去,再是深的感情也已经被磨灭了,如今亲弟魂兮归来,他沈君逸,也断然不会是帮助一个犹如陌生人的同胞兄弟的。 什么合家团聚,他有君淮便足够了。 午后日头正盛,沈君淮路过后院时见周玉笙正在亭子里使唤着一个丫鬟从桂树上收集花朵,她挺着肚子,端着一个小竹篮站在丫鬟身后,篮子里装了不少开放的桂花。 “大嫂这是在做什么?” “二叔,这要到中秋了,我让丫鬟帮我摘点桂花,淘洗好了做桂花糕。” “这日头怪热的,嫂子有身孕,还是小心别晒到。” “谢谢二叔关心。” 周玉笙是个美人,瓜子脸杏仁眼,此时怀着身孕较之以前略显富态。她仰着脸,看丫鬟在树丫上翻找桂花,双手抱着的篮子贴着鼓起的肚皮,那些桂花香气弥漫周身,沈君淮觉得大嫂活生生要化作了仙子去。 母亲怀着自己的时候又是何模样,许是如同大嫂这般,对腹中孩子充满了希冀,也大约会对怀孕一事满腹紧张,手足无措。那年她才十几岁,秦淮河上遍是恩客为听她一曲撒下千金,众多的裙下之臣却都未曾入她眼,她却一整颗身心都栽在了苏家少爷身上,怀了他的孩子,放下琵琶,入了苏家,一朵红颜却还是落寞成了地底泥。 最是痛的不是被欺凌,而是所爱之人冷漠无情。 沈君淮辞别周玉笙,远远走上回廊,绕过几个弯穿过假山回屋去了。 27. 沈君逸以长子身份与母亲前往苏府探望了一下毫发无损的苏夫人,寒暄客套一番沈君逸就告辞离去余下母亲在府中与苏夫人聊天。 中秋将至,家中有很多东西需要采买,周玉笙是大少奶奶,要带着丫鬟出门去办这事儿,沈君逸是个好丈夫,自是要自告奋勇陪同前往。他从苏家出来便匆匆往家走,出门时便交代好要周玉笙到时刻了就到门外等候他出去。两个丫鬟拎着竹筐站在街角,周玉笙躲在屋檐下避着阳光,她穿了身嫩黄的襦裙,风一来,裙子便晃晃荡荡的摆动凸显了她那日渐挺出的大肚子。沈君逸远远看着,想这是个神奇的事情,周玉笙那般瘦弱的身躯,居然硬是腾出了一处不小的空间来安纳他的血脉。 那孩子落地后会是什么模样?像自己?亦或是像周玉笙? 总之不会有半分是像君淮的。 “君逸。” “诶,夫人!” 沈君逸三步并作两步撵上去,挽起周玉笙的手替她理了衣襟便朝街外慢慢行去。 “方才我见苏家大公子过来了。” “嗯?我去苏家也没瞧见他,原是上咱家来了?” “我问候了一声,说是来找二叔的,看样子还有点急躁。” 这自然是不用多言的,苏翊辰上沈家来除了找沈君淮也不会做什么别的事儿了。沈君逸估摸着是佛堂被烧的事情让苏翊辰不得不来找君淮,但如周玉笙所说的匆忙的话,那就不止是为了一个佛堂了。 苏家是个不祥之地,接二连三死人就罢了,居然还让一只鬼给爬出来了。 午后沈家很是安静,院中偶有几声路过丫鬟窃窃私语的声响,苏翊辰心焦气躁,头顶着烈日,原本就如同病痨鬼的面孔在此时已经化作了入棺的模样,就差没人给他钉上那棺材盖送其入土了!这方苏翊辰急不可耐找上门来,那方沈君淮在卧房中睡得深沉,他满揣心事回房去思索他单薄人生的意义——娘亲死之后的,苏翊辰死之后的,苏翊辰魂兮归来重又登上人生戏台之后的,自然还有沈君逸帮他除了那女鬼的意义。 仇怨这种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成就的,那是井底的一丛青苔,时日长久以后方能够顺着石壁中的水流缓步往上爬,爬了十几年的岁月才终于出了井见到了外面新生的人世,井边一株海棠花在怨恨落井时尚未开花,待到他重又出来,却已经被人砍了枝桠独留一截干枯的树桩了。 苏翊辰是原何化为了他,他幼年时带着玩伴在苏家院中上窜下跑,四月间海棠结着骨朵他便夸下海口要将最顶端的那枝折下来送给他。不过孩童戏言,掉进井中莫名颠倒了身份的阴鬼反倒记得清楚。 连自己的恨意,都一并记下了。 那是否该报仇,这仇又要怎么报? “君淮?君淮你在么?” 沈君淮趴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隐约听房门被敲响,外间人在呼唤他的名讳。阳光大盛,他都行将就木了是如何穿过花园来到门前呢?说不定是梦罢了。 “君淮,快开门,再不开我就硬闯了!” 一句硬闯立时惊醒了沈君淮,他翻身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睡出的热汗才发现不是做梦,而是苏翊辰确确实实在拍他的房门。他连忙穿上鞋迎着去开了门。 “实在对不住,我睡着了,没听见。” 苏翊辰已经精疲力尽,稍微一点耗损都足以让他折寿,若是君淮再晚一步,估摸着他就要瘫下去了。他苍白着一张脸,吭哧吭哧的喘粗气,进了房即刻坐下,扶着桌沿缓缓的喘匀这口气才开口说话。 “沈兄你倒是悠闲,当是一场梦?我便是就要在你这梦里喊你喊到死去?” “睡迷糊了,是我的过错。” 缓过了一口气,苏翊辰倒是慢慢的恢复了一点精神。沈君淮给他倒了杯茶在旁边坐了,侧眼看他发现苏翊辰是愈发的病态了,从他开始显现将死之兆的日子也已过了几个月,这拖一天算一天的日子不知还能多久。 “若是大梦一场,我倒是还高兴了。” “……这几日家中忙,我也没过去瞧瞧你,你身子如何了?听下人来报说你家佛堂被烧了,有折损何物吗?” “我今日特地登门便是和你说这事儿的,纸包不住火,大约,我的身份怕是要败露了。” 苏翊辰将早晨去探望苏夫人时听到的一番话一一与沈君淮说了,前头的话兴许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叮嘱,但最后一句话着实让苏翊辰有点坐立不安的意思,他好不容易见了天日,大仇还未报身份却要败露了岂不是要糟糕。他自认不是个足够强势的人,若说是个活人还好,如今他是只鬼,身份揭穿,有的是法子叫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院子里走过两个丫鬟,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玩笑话,突然笑闹起来,一路追打着去了。沈君淮在这少女的笑闹声里陷入了沉思,他面对着苏翊辰沉默不语,想说的话憋在心口无力吐出。 苏夫人要知晓苏翊辰真实身份了,可是他沈君淮应该说什么? 我替你杀了苏夫人了却人生苦恼又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还是魂魄归去吧 在此时此刻,倒是怨恨起自己的胆小如鼠了,若说肯干脆个一分半分,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样的田地。 “翊辰,不论苏夫人知晓与否,我们不如都尽早把此事了解了吧。” “你这是何意思?” “在你被揭穿,或是重归地府之前,我们……把你的心愿了了吧。” 那两个嬉笑打闹的丫鬟又穿过院子走过了沈君淮的房前,嬉笑声渐小,言谈中掺杂了诸如隔壁家的那个小哥倒是生的不错这样的话语。苏翊辰在这隐隐约约的谈论声中看向身侧的沈君淮——目光深沉,神情严肃,倒像是半分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归来数月了,一直都是在为复仇而活,如今终于要迎来想要的,却为何又觉得,略有失落呢? 八月桂花香,四月海棠春,他记得十五年前说要去把顶端的那枝海棠折下来,就待花绽放便立即付诸行动,花还未开,他就落了井,井水从四面八方淹没他,进了他的口,入了他的耳,模糊了他的眼睛,最后没过了头顶,死亡铺天盖地而来。他为此一个愿望咬牙支撑了十五年,如今终于要得到,却又要伤心了,是为何呢? “心愿一了,我就要回地府去了。” “嗯,存活在世间的人生千疮百孔,倒不如归为尘土来的自在。” “……君淮所言……极是。” 入了地府,便再也不见沈君淮。 生死两茫茫,隔了忘川,隔了黄泉。 纵是耗尽一生,也不会相见了。 苏翊辰倒是突然想落泪了。 “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我差人送你。” “不必。” 沈君逸在亭子里咽下一口桂花茶,花香满溢滑过喉咙深入肺腑,顿觉舒爽不少。 “他就这么回去了?” “嗯。” 桂花茶是周玉笙让丫鬟摘下的桂花晒干做的,时节恰好,花香自然也就比往日里的要浓郁上很多,沈君淮看兄长喝的高兴,自己倒是没有任何想要品尝的心思。 “大哥,你说……” 沈君逸放下杯子冲他一摆手打断了未说完的话。 “我知你要说什么,报仇报与不报问我作甚,你才是这故事主角,戏要怎么演,得你自己来。” “……” “不过……” 沈君逸突然倾身过来,额头几乎要与沈君淮的抵到一处去,他眼神暗沉,此时瞧着沈君淮颇有一些别的意味,但是沈君淮品味不出来,只觉沈君逸的暖暖的呼吸都喷薄到了自个儿脸上,就像眼神一样意味复杂。 “只要是你要做的事,大哥必定都帮你办到。这个仇,你要报,我就替你报了。” 沈君淮有一瞬的目眩神晕,他有一种跌入了沈君逸铺好的陷阱里的错觉,那陷阱里全是柔软的利刺,尖锐的顶端扎破了血肉,却又柔软的让人在疼痛里不住继续往下跌去,越跌,就越深。 仇恨未结束,却陷入了另一层情愫里。 叫人,手足无措。 28. 京城是天子脚下,较之扬州自然热闹有余。沈君淮在京城里度过了十年的时光,那时他与沈君逸所住的宅子是沈老爷旧友的,其人并不在京城落脚,这大宅久无人居就被拿来做了顺水人情,给沈家送上京的两个公子住了,同住的还有沈家的管家和哺乳了两兄弟的奶娘。 乳娘已经四十多岁,两位少爷一个九岁一个五岁,她用奶水哺乳了两个孩子的婴孩时期,如今大公子上京了,她自然就跟着来了,可却高兴不起来——二公子没了,刚从她怀中下地几个年头的二少爷君淮,死在了苏家的井里,老爷爱慕苏家的二夫人,陡然没了儿子却也没有去寻找尸骨,而是嘱咐了她与管家,带着苏家大公子同大少爷一同上京,并且一再叮嘱了苏家大公子从今日起,便是沈家的二少爷。 那个她带了五年,跌进了苏家井里再没起来的二少爷,被其他人顶替了。 奶娘在一边怀念二少爷,一边可怜苏大公子的伤心境地中一路哭着来了京城,大少爷坐在马车里,拿着手帕时不时到她身边来替她拭去眼泪,而那如今唤作沈君淮的苏家大公子,未曾张口说过一句话。 他被吓坏了,日日都在一起的玩伴,在半夜里被丢进了井里,偏偏他在树后借着月光看清了所有,他听见井里有扑水的声音,玩伴模糊不清的呼救声撞在井壁上而后落进水中,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没有一个人来助他,只得眼睁睁看着玩伴慢慢的死去。 [翊辰,今日起你就是我沈家的儿子,切记你叫君淮,沈君淮。] 这不是弟弟的名字吗?弟弟他叫沈君淮,我叫苏翊辰啊! 母亲没了的时候,他伤心的落了几滴泪,兴许是孩童心性作祟,那几滴泪落地后便又重新变回了无忧无虑的顽童。到了五岁这年,他白日里说要去折最高的那根树枝上的海棠花来给君淮,夜里君淮就没了,一句承诺化作了永远不会实现的奢望。他现在坐在去往京城的马车里,君淮的奶娘哭哭啼啼,他颇想开口安慰几句,半张了嘴才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说话的能力,吐字的能力,都在那夜里被落井而亡的君淮带走了。他孤苦无依还被人迫害,年幼无力抵抗于是披上了他人的扮相,劫难尚未过去,就又进入了下一个劫难里——一生一世都要做沈君淮了,害死了玩伴,还要他人姓氏名字以求让自己苟活下去。 尽管只有五岁,却也知这是错事。 十五载后,更加明白,这一辈子,这一世,都是冤孽。 中秋的扬州虽不及京城,倒也热闹繁华。白天沈君逸陪着妻子去庙中上香,庙里攒动香火鼎盛,似乎是扬州所有百姓都在今日倾巢而出了,沈君淮闲极无事也跟着来,看这人山人海的架势想到祈求家人团聚合家平安确实是每人心头都带的一点念想。 “夫人你慢点走,人这么多,万一挤到就不好了。” 周玉笙挺着肚子,来来往往人流众多,沈君逸一路挽着她从墙边走,生怕被人撞到肚子。沈君淮没有理会哥哥嫂子,一动不动跪在蒲团上面朝菩萨,他双手合十,也不知要祈求何事,想祈求父母平安,却发现自己已无父母,想祈求自个儿万事顺心,却发现自己并不是沈君淮,那还能祈求何事呢? 他在京城长到七岁才再次开口说话,再次发声吐露出的第一句话是呼唤了沈君逸一声大哥,年方十一的兄长对此很是喜悦,带着他偷溜出门去买了一个面人儿做奖励。 就算是有罪恶感又如何,还不是在保命之下选择了背叛玩伴。 如今已没有什么可以向菩萨祈求保佑的,唯剩下道两句祈愿沈家合家欢乐,祈愿沈君淮,十五年后可得偿所愿。 这可以得偿所愿的君淮,是自己呢?还是他人呢? 中秋佳节,沈家院子里的桂花尽数开放,衬着浓郁的花香,沈君逸唤着几个没有归家过节的下人在院中设了桌子,菜肴上桌,桂花酒满坛,明月当空,真真是个赏月的佳处。沈老爷打理南方生意尚未归家,夫人与周玉笙用过晚膳早早歇息,剩得兄弟二人对着明月喝酒闲谈。 沈君逸喜爱附庸风雅,一池锦鲤一轮明月,不拿来风雅一番似乎也说不过去。他斟了酒递与左边落座的君淮,自个儿杯遥遥对着明月。 “今日中秋赏月,你我兄弟二人已是长久没有这样作伴了。趁着月色,今夜定要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沈家算是合家欢乐,他害死了二公子又顶替上,即便不是一家人倒也在长年累月中积淀出了情分。他在这出戏里越演越得意,终于把自己彻底变作了沈君淮的时候,君淮却又回来了。 “大哥,看了二十年明月,才发觉年年都不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月如人,他年再赏之时,便也不知月下是何人并肩了。” 苏翊辰留不到下一轮明月,沈君淮从来都是月下孤影,形单影只。 桂花酒酿了不少,足够兄弟二人在中秋夜中喝到烂醉。月上中天,一朵孤云晃晃悠悠躲过树影遮住了半边玉盘,沈君淮十几杯桂花香穿喉,香气弥漫在他的醉眼中与那朵孤云一同遮住了月亮。沈君淮看着看着,突然起身,夺过沈君逸正准备倒出的最后一坛酒。 “大哥,这坛……留于我吧。” “留于你作甚,来年便有新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该留下一滴。” 沈君淮抬着醉眼抱着一坛子酒,迟钝的冲兄长摆了摆手。 “不,我拿去……给翊辰喝!他在家想必孤独得紧,这最后一坛,做个人情送与……他吧!” 说罢也不得回应,抱着酒坛子转身就踉踉跄跄的走了,边走边扬手说道:“我现在就去,大哥你放心……必定,一滴都不给你剩下!” 他走出回廊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沈君逸手里还攥着已经空了的酒杯,指骨泛白,恨不得活生生攥碎了那杯子。 好一个醉鬼,中秋佳节都还不忘惦记着别人!到底还把不把兄长放在眼里。 他感时伤怀,长久的日子里觉得沈君淮对自己抱有的感情与自己对他怀有的情愫不是相同的这一事很是悲伤,奈何他伪善做的十足,决计不会叫这伤心透露半分,再者纵是伤心,沈君淮也依旧称自己大哥,将来娶妻生子也逃不过要向自己敬一杯茶,但是现在呢?自己的亲弟弟爬出井来了,他把自己当做苏家大公子,痴心妄想要去报别人的仇,还要带着沈君淮一起! 沈君逸是那株十五年前等待开花的海棠,经年累月耗尽心机等待沈君淮拨开绿叶折走他,等待了漫长的岁月后,却突然发现自己不过他口中一句承诺,那承诺比不得任何实际的东西。 一朵别了多年的海棠,比不过一缕再重逢的残魂。 那他还有何开放的意义? 沈君淮抱着酒坛在深夜里突兀的敲响了苏家的大门,守门人见他满身酒气,醉眼朦胧呆滞的抱着酒站在门口,盯着来人半晌才慢慢嚼出几个字来。 “我来找……你家大少爷在哪儿?” 前言不搭后语,守门人迎他进来想带他到前厅里等,结果他走到前院的花坛边就挪不动步子了,伸手揪了一朵半开的桂花,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不走了不走了,累死了,叫你家大少爷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通报。” 苏翊辰正要睡下就听下人说沈二公子来了,正在前院里等着呢,只好穿上外袍打消了睡觉的念头往前院去了。他到的时候就瞧见沈君淮正坐在花坛前,旁边放着个酒坛子,迷蒙着双眼在拨弄手中的一朵桂花。他近前几步,就闻到了一股子桂花香气,掺着半浓的酒气。 “诶,贤弟,你来了……” 张嘴就是酒气喷薄而来,苏翊辰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个醉鬼大半夜的来是什么事儿。沈君淮没看到他皱眉,扔下手里的桂花抱起酒坛子献宝一般捧到他眼前。 “今日中秋,为兄来找贤弟你喝一坛。” “沈兄你醉了。” 沈君淮听罢,低头想了想,而后糊涂的说:“嗯,醉了。” 苏翊辰接过酒坛,见上面的封口已被撕开,酒坛豁着大口被沈君淮抱在怀里摇摇晃晃走了一条长街已经洒了不少,再看沈君淮的衣裳,前襟都被酒溅的湿了不少。苏翊辰很无奈,觉得不能与一个醉鬼计较,便端起酒坛饮了一口,满满的桂花香穿过喉咙香到了五脏六腑去。 “好酒。” “必须是好酒,不然……我何必抱来送你!” 苏翊辰拿着酒坛就近在他身边坐下了,看他喝得醉醺醺,眯缝着眼仰头看月亮,看了一会儿蓦地扬起唇角笑了笑。 “诶,今夜中秋团圆啊,你我兄弟,倒是都团圆不上了,真是好兄弟!” “此话从何说起?” 团圆不上的该是自己?沈家双亲俱在,兄长和蔼,团圆不上一说倒是从何谈起。 沈君淮接过酒坛又喝下一口,醉意更浓了。 “贤弟,日后若是再不能相见,你一定要忘了我,忘了沈君淮。” “入了地府便不会得见了,一碗孟婆汤下肚,谁还记得谁。” “嗯,说得对,一碗孟婆汤下肚,谁还记得谁。” 苏翊辰扶正沈君淮东倒西歪的身子,顺手拨开了他落在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醉意朦胧的眼,那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漆黑,深不见底。 “不过,若是为了你,我愿不饮那孟婆汤。” 记你一世,再记你来世。 沈君淮摆了摆手,像是听到个蹩脚的笑话着急要把它赶走。 “说什么笑话,哪有这般情意能深厚到让你宁愿记着一世苦难都不忍忘却。” 没有答话,苏翊辰再饮一口,桂花酒瞬间浓烈起来,辣的他舌尖透露着苦涩,如这人世要遭逢的罪一般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沈君淮看着月亮,慢慢外头靠在苏翊辰肩头,睡意袭来,迷蒙的眼睛奋力眨了眨又抑制不住的闭上了,他睡去以前声若蚊蝇的在苏翊辰肩头说了一句话。 苏翊辰听不清楚,歪着脖子侧脸贴到他脑袋上才隐约听得了后半句。 “……一定,要忘了我。” 29. “要送一人下黄泉并非难事,难的是要如何不着痕迹。” 沈君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是会踏上复仇之路,就在他已安身立命的时候生出了预料不到的变数。他自认是个良善之人,却也要硬着头皮来与兄长商讨如何害人,怎么想都是个笑话。 “君淮,你这是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大哥你接着说。” 沈君逸敲了敲桌子。 “这事儿我若能说完那还要你作何用,仇是你要报,与我有何干系。” 兄长一番话出口,沈君淮只好硬着头皮装作了思考的模样,他盯着桌上的茶壶时不时斜过眼珠子去看沈君逸,被他看的人淡定自若毫无其他表情。沈君淮想大哥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那么多年来,他真真是从未见过沈君逸为亲弟落过一滴泪! “此事虽是我的大仇,但在如今却成了翊辰的,没有他参与我也不好发话。” 沈君逸把茶盏放回桌上,用力过大几点茶水溅出湿了桌布。 “那便去找他!” 佛堂被烧后苏夫人诵经的地方便搬到了书房去,她在书房置了个红木香案,那些祖宗牌位已尽数被烧了个干净,如今香案空空荡荡就剩一只孤独的香炉,苏夫人日日望着那只将熄未熄的香炉捻着佛珠囔囔自语般的念诵她的佛经,外间是重建佛堂敲敲打打的声音,苏翊辰请安后刚踏出房门,嘈杂的建造声响就分毫不差盖过了苏夫人的佛经。 原世间一切声响,都可以掩盖住佛音。 “大少爷,沈大公子和二公子来了。” 这出戏唱的长久,在台子上摆了数月的排场,如今终于是要走向正是上演的一朝,观众不止苏夫人一人,也还有他们三个,共同端坐赏一出讲十五年旧事的戏。 “现在是作何打算?拆人骨头必要破其血肉,做不了半丝痕迹不留的话,倒不如翊辰你去把她吓死一了百了。” 沈君逸虽是城府颇深,不过向来认为解决一件事情不需繁琐,用最简单的方法若是能达到最想要的结果,那简单一点不是坏事,好过前思后想优柔寡断最后却被石头绊了脚。对于复仇拖拉拉到了今日一事他是颇有怨气,一怨沈君淮怯懦犹豫,不知快刀斩乱麻来的爽利;二怨苏翊辰这只鬼真是被仇恨淹坏了脑子,此事从他而来合该结束在他身上,如今看来他显然是毫无这样的打算。时至今日,若再是拖下去,未免此事最后要变作他沈君逸一人牵肠挂肚了,他不喜欢这样。 “她若是已知道我身份,那未必能吓得了她。今日去见她,她一心诵经都未曾正眼看过我。” 要是真知道你是个死鬼,又怎么可能还会正眼瞧你。 “苏夫人,到底是如何知晓翊辰你身份的呢?” 房中门窗紧闭,苏翊辰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萎靡不振,正是午后,屋外阳光大盛,屋内确实暗淡的叫人发冷。沈君淮看苏翊辰萎顿的低着头,强打精神在听着沈君逸说话,眼底青黑,眉目间尽是疲惫。沈君逸缓慢侧眼,见君淮在目不转睛的盯着床头苏翊辰,眼光落寞也不知道是藏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愈发叫人怨气作祟了起来。 “也罢,对你的身份苏夫人不论知晓与否都是一个结果,也就不作追究了。此事拖拖拉拉也到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要如何办,翊辰你给个准话吧。” “我……现了身份,找个深夜去见她一见吧。” 翊辰与大娘一别已是十五年,今日再见,相信不晚。 “这深夜如何选,便是你的事了,到时让君淮与你作伴吧,我就不参与了。” “翊辰一直想问大哥一句,是何用意让大哥愿意倾心竭力来助我复仇的?” 十五年前的沈家里两个孩子,大的那个自小便在种种赞美声中成长,他与其他孩童一般调皮,奈何心思深沉,自小就生了一副太过聪明的心肠,分明才几岁大的孩子,却总也能让大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他牵着自家和苏家的两个弟弟,穿过重重街巷去买糖葫芦,最大的那支永远让给弟弟。他看糖画,只一眼,回家去就能自个儿用糖稀勾勒出那只最大的凤凰,可惜总也压不硬实,躺在石台上的凤凰,无论如何都没法直起身子来。苏家的弟弟拉扯他的衣袖,说——哥哥,街上的凤凰都站得起来,为何你的不行呢? 站不起来也很甜啊,别人的凤凰振翅欲飞,奈何自己的就是一辈子只可以困在石面上,真冷。 “君淮愿助你,我便助你,要何原因?” 好的年华全给了你,如同压不硬实的糖画,一辈子都困在里面了。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大哥,我……我留下来陪陪翊辰。” “随你。” 房门打开再度被关上,好不容易闯入的阳光瞬间就又被阻挡在外。沈君淮看着白色的窗纸,觉得外间的光芒都映照其上,奈何就是闯不过最后一道关卡。苏翊辰从床头直起身子,双手虚弱的整了整衣领,沈君淮一眼见他衣带系错了一根,衣领扭成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姿势。 “今日丫鬟没有给你系衣带吗?” “你怎知的?睡不着,起的早便自己试着系了。” 沈君淮走到床边,拨开苏翊辰还在翻整衣领的手,解开那根系错的衣带。 “因为你系错了,所以一眼就望出来了。” 沈君淮手指灵巧,十根细长的手指在衣带间翻飞一番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他把这个结拉扯一下,而后把衣领重新整理,弄完后抬眼才发现苏翊辰在低头细细的瞧他,方才眼神落在他的头顶,此时恰恰好落进了他一双眼里。 “多谢。” “不用。” 又有何意义,再是深沉的眼神挡不住岁月生死。 他放开了捏着苏翊辰衣领的手,两人直视半晌都未曾说话。紧闭的房间里微微飘着一缕檀香,化作烟尘落在彼此身上,君淮看他融在那烟尘里渐渐模糊了轮廓,只剩下一双眼。 “若是我说想多留一段岁月,无关复仇,好好看看这人间,君淮你会做何想法?” “看久了,就真以为这肉身是苏翊辰了。” 这张脸看的太长久,就似是真的变作了苏翊辰,也许他长大了也是这个模样,低沉落寞的声音陪着一张真真好看的容颜,更是叫人易起忧伤。 “你惦念翊川?” 如何不惦念,在你到来前真是对他牵肠挂肚的惦记,可魂魄已去向黄泉,纵是追忆也尽是枉然。 “自然惦念,但是,再惦念也是从前,现在我清楚明白的知晓,站在我面前的苏翊辰,十五年后归来,与苏翊川长了同一个模样的苏翊辰。” 沈君淮抚上他的面颊,时间急匆匆回头,仿若回到了苏翊川落井的那日,他穿过灵堂,行至棺旁,已成尸体的苏翊川躺在里面,安静,脱去了平时的骄纵,失却了所有气息。他站在棺外,人在棺里,他伸出手指描摹他的眉眼,指尖从发际滑到眉眼,滑到鼻梁,落在鬓角。 “就算今日还有惦念,也是惦念你苏翊辰。” 十二岁那年君淮从京城回到家中,他原本打算去苏家祭拜一番,却听闻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大公子溺亡井边的那株死去多年的海棠,在六年前的四月间忽然开花,花朵就生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没有一片绿叶。苏家觉得这是大公子死不瞑目,在高人指点下将那颗海棠砍去了开花的枝桠,一把火烧成了焦炭。他觉得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于是连苏家大门都没进就收拾了包袱连夜离开扬州,一别又是三年。 那朵一夜绽放的海棠必定是你。 沈君淮仰起头,将嘴唇落在了苏翊辰病恹恹的侧脸上,颧骨突出,已是骨瘦如柴,嘴唇落在颧骨上,像是轻巧的碰了一块硬石。苏翊辰呆站在原地接受了这点蜻蜓点水,尚未回过神来君淮就已经离开了。 “这人间是你的,你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30. 苏夫人那年十六岁,她容貌俏丽,举止得体,端的是大家小姐的仪态,在苏家颇受宠爱,少爷也对她千依百顺,恨不得掏心掏肺的爱她,她对此生活很是满意,离家万千的思绪都在相公的疼爱中消失殆尽,得一举案齐眉的夫君,身为女子,此生也就无憾了。可是好景不长,她嫁入苏家两年后都没有所出,夫君对她渐渐冷漠,房中一枝山茶花在日渐淡去的感情中慢慢枯萎,待到最后一片花瓣也落下的时候,夫君带回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在秦淮河上弹得一手好琵琶,明眸皓齿,眉眼真仿若天上一轮弯月,对着自己行礼时,抬眼抿唇一笑,即便是自己也惊为天人。 若说女子生来便为了等待未来一人的宠爱,那苏夫人前半生是确实的得到了,而后半生,虽也没失去得彻底,也平白无故被一个突然闯进夫君生命中的女子生生分走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不过是房中枯萎的一枝山茶,缭绕的香气早就同干瘪的花瓣一起随风散去了。 外间忽然传来一声猫叫,苏夫人手一抖,笔尖几滴墨汁落在了宣纸上染乱了佛经。 “什么时候了?” “回夫人,亥时了。” 她将笔置在笔架上,收了翻开的经书,捻起那页脏了的佛经递给旁边的丫鬟。 “抄坏了,拿去烧了吧。我累了,随我回去吧。” “是,夫人。” 苏夫人手腕间缠着那串日日捻着诵佛的檀香珠,她扶着矮桌起身时,珠子磕在桌边,卡拉一下,丝线尽断,一长串佛珠颗颗圆滑的离了丝线弹跳着磕碰在桌脚又向四下里拼命逃窜了去。 “啊,夫人!珠子!” 佛珠很长,将近一半的珠子落了地,余下的一半尚在矮桌上,晃动着身子将离未离。丫鬟上前搀扶了她起来,苏夫人捏着手中剩余的两颗珠子,低头四处看了看。 “唉,罢了,明日你来把珠子收拾好,总共一百零八颗,切记都找出来。” 苏夫人对于佛珠突然断裂一事心神不安,两粒珠子光滑的表面竟在她干燥的手掌心里略微出了点湿意,似是带了灵性在默默的掉眼泪。她不安加剧,连忙把这两粒珠子放在了矮桌上与那些没有滚落的做了个伴。丫鬟陪着她往书房外走,刚走出几步,也不知是哪儿来一阵风,屋中的蜡烛连同外面回廊上灯笼尽数熄灭了,刹那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诶?夫人,这儿没有火折子,您在这儿等等,奴婢出去找支蜡烛进来。” 丫鬟摸黑向着书房外走了,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而后一只黑猫闪过房门,蹭在丫鬟脚底把人吓了一跳。 “啊!该死的猫!夫人您稍等,奴婢马上回来。” 苏夫人在黑暗中听着丫鬟脚步声渐行渐远,顷刻就消失了。她独自站在屋里,门外隐隐看见远处透来的一点亮光,不甚清明,檀香珠断在矮桌上,佛经收在桌角,此刻没有任何东西在她身边。 九月夜风穿过回廊,吹起了没关严的窗,窗扇被带到半空后毫无征兆的落下发出了很大的动静,苏夫人在这略显混乱的夜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惊悚,惊得她骨子里都渗出了寒意,穿透骨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九月的夜风,莫非连光都能吹散。 “大娘……” 忽然传来的一声呼唤让苏夫人真正的竖起了一身寒毛。 “大娘……” 远处恍恍惚惚传来了脚步声,柔软的鞋垫踏在尘土上犹如远方而来的铃声,缓慢而沉重。苏夫人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发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书房门外,她就着那一点光亮,见一个黑影笔直的矗立在那儿,高大的身影完全覆盖了自己,半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翊辰……你是翊辰……” 当年入府的歌妓怀抱琵琶,远离了秦淮河的画舫缓步进了苏家,她的一曲弹唱叫夫君流连忘返,云裳袖袍拂过君面,直叫人从心底里对她生出爱意。苏夫人在这患得患失的痛苦中,远远看着夫君把怀抱转向了另一个女人。 痛得叫人心惊。 苏翊辰从踏过门槛,直直走到了苏夫人面前,他低下了头,苍白的脸暴露在苏夫人眼前,状似鬼魅,残魂一缕。 “你果真不是我的翊川。” “大娘,十五年未见,可曾想起辰儿?” 苏夫人见眼前自己亲生儿子的皮囊破败,靠一只忽然归来的厉鬼撑住四处行走停留,面庞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两只黑眼珠子仿若时刻都要跳出眼眶来。 “十五年未见,辰儿又是否想起过大娘?” 歌妓入门不到半月就传来喜讯,苏夫人整日闭门不出,在这日傍晚听到近身丫鬟带来的消息,苏夫人忽而觉得刚嫁为人妇时的那些喜悦是否就是预知了未来的痛苦。她入府两年都不曾给苏家带来一点血脉,新人走入旧人出,泪落干了方才知晓当初满心期待的幸福不过过眼云烟。 “大娘,不瞒您说,我真真是从未忘却过您。” “翊川呢?我的翊川呢?!” “自然是去投胎了,地狱十八层,自有他当去的地方。” 今日是下弦月,云遮月牙,远处一点光芒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似有若无,微茫的光映衬着苏翊辰僵立的身体。这肉身是从苏夫人腹中掉出的肉,心酸离别之中养育到这个年岁却不小心入了井被一只静候十五年的鬼占据了身躯。苏夫人后退几步踉跄着坐进太师椅,她微仰起头见自己的孩儿面朝她站着,而眼神已经化作他人,翊川的味道丝毫不存在了。 翊川本性不坏,比翊辰小了两岁,刚会说话时也曾跟在后头叫哥哥,肉嫩的手去抓翊辰的衣袖,奶声奶气的要哥哥抱他。翊辰也不过五岁,瘦胳膊细腿,咬着牙搂着翊川的腰抱起半分就没力气放下了。 那个五岁的孩子死在了井里头,十五年后与自己孩儿融为一体,尽是神魂互换,一个去了黄泉一个归了人世,现下是来找自己报仇来了! “大娘,我今时归来不求别的,只求拖您一同入地府。” “……” “大娘您诵经念佛时日长久,也不知,能否洗去您心中的罪孽?若是洗去了,又洗去了多少?” 歌妓死于翊辰三岁的夏日,她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当年把她领入门的夫君也渐渐不再去她住的庭院,襁褓里的孩子跟着奶妈几日也见不到她。后来,翊辰会跑会跳了,就自己跑到院里来瞧她,她躺在床上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去摸孩子的头,床头桌上放着她的琵琶,弦已落灰不知还能否弹出声响。 “我娘死的那日是怎样的情形我记不清楚了,不过却记得我娘死的冤枉,她在那小院中病了快两年都没有人去探望她,最后死了,也还是自己一人。” 苏夫人手里缺了檀香珠总觉不安,她扶着椅子,漆面的红木在她掌心磨蹭光滑如同佛珠,叫她心里略微的踏实。 “你娘的死与我无干,谁不孤寂,她在小院中独居,我在你父亲面前独居,又有何区别?” “与你无干?!莫非不是你让人在她药中落毒,莫非不是你让苏成将我丢入井里?!” 母亲死的那日落了大雨,他进房中见到碎了的药碗和摔坏的琵琶,外间突落大雨,雨滴砸在地面掷地有声,不一会儿就掩盖了他细如猫叫的哭腔,那哭腔被一把捏碎了丢在雨声里,碎片间字字句句都是呼唤着娘亲。 苏翊辰后来在井中那么多年,心底一直认定母亲是被苏夫人所谋害,母亲尸身被抬去查验,说是药碗中落了砒霜,那半碗滚烫的药汁下肚,烫坏了舌头也烫掉了人命。 现下他终于要大仇得报了,终于剥去面具在苏夫人面前表露了来意,却得知自己母亲不是被她害死的?这又该从何说起?! “确实是我命苏成把你丢到井里溺死的,但是你母亲之死确与我无干,你母亲是自己了断的。” 苏翊辰伫立在原地,看着苏夫人的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他难以接受十五年的执念就此被推翻,一切都化作虚妄。 “我嫁进苏家两年没有所出,你娘是秦淮河上出了名的歌妓,被你父亲赎身带进府来做了小妾,不出半月就说有身孕了。我心中不甘确实做了错事,让人将你母亲坐月子的补品换了,你母亲就此落了病根。但药碗中的那些砒霜,不是我下的,你母亲缠绵病榻老爷已经不再去看她,我没有必要再做的那么狠毒。” “那我娘亲为何自杀!” 苏府中种了很多白月季,先前是不曾有的,全是因新来的二夫人喜爱,所以就越种越多,最后碧台旁的假山边全是月季,花期一到,浓郁的香气飘散十里。二夫人最愉快的时候,喜在鬓角插一朵半开的月季,花瓣抚着鬓角,风情万种。后来,她久病等不到夫君,花就慢慢谢了,从发间落到鬓角,最后落进了泥地里。 “若是孤独到了时限,便唯有死才是解脱。” 31. “那你让苏成来……” “莫非,我要留着你同我的儿子争夺家业吗?!” “……呵呵,不管我娘的死是否与你有关,今日,我一定要取了你的命!” 苏翊辰赫然抬头,双眸里已经缓缓的渗出了血迹,獠牙划破唇角,一滴呈现乌黑的浓血溅在地面开了一朵妖艳的血花。 “起先翊川死而复生我并未觉得奇怪,只想我可怜的孩子在鬼门关受了大惊,乍然回魂必定是要有一劫,谁知后来我无意听见君淮唤你翊辰,我方才醒悟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你的孩子因五石散而亡,我娘亲的孩子呢?却是因你而亡!” 血腥气味在屋中越发浓郁了起来,苏翊辰穿来的白鞋在这气味中仿佛都化成了暗红的色泽,他面庞变化出了厉鬼的模样,睚眦目裂,吐出嘴唇的舌尖上淌着脓血,自下巴一路滑到衣襟。苏夫人面对着厉鬼,心中略生胆怯却也被随之而来的幡然悟性掩盖了过去。苏翊辰惨白的手指一点点伸向她的脖颈,最后一把掐住了咽喉,骨骼都传出了咔擦的脆响。 “佛说因果,有因就有果,我知你归来那刻,就知果已来,一死便是结束,我也煎熬了十五年,结束意味着解脱。” 扬州的夏日如同烈火,山茶谢了一季,白月季就争先恐后抢占了先机。她站在庭院前看那一蓬一蓬生机勃勃怒放的花朵,娇艳欲滴与夫君的新欢如出一辙。她在这日渐的冷漠中慢慢滋生出了恨意,这些恨就是原先流过心中的爱河,河中清澈的思绪被随暴风而来的恨污了白衣,化成了另外一个面孔。 既然都是嫁给了一个男人,倒不如叫你跟在我身后,一步一个脚印的把我所受的痛苦也尝个遍。 所以说人生在世最恐执着,只这二字,足以毁去一整个人生。 气息已经渐渐淡去了,苏夫人被苏翊辰一手掐住喉咙举离了地面,她在微弱的光里竭尽全力抬起手腕用指尖去触碰苏翊辰狰狞的面颊。 翊川,我的翊川。 我的孩子。 井水冷吗?是不是,像母亲当年一样的冷呢? 痛不欲生,就盼轮回吧。 神魂都已是他人的,不如脱去皮囊,行过忘川,去往来生吧。 山茶白月季都已是昨日的光。 九月,桂花开的刚刚好。 第二日天刚亮,君淮就接到了苏家人的报信,说苏夫人头天夜里死在了书房里,双眼大睁嘴巴半开,是个被吓死的模样,她的那串檀香佛珠断了线,散在抄写佛经的矮桌上,珠子落了一地。 君淮听完就挥挥手打发人去吧,他披着薄衫独自站在庭院中看见天上布了一层薄云,太阳躲藏在其后,些微光芒晃过云端是半遮半掩娇羞的模样。 母亲当年初入府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他从未有过执念,幼年伙伴死了他被迫逃进沈家改头换面,之后就逐渐接受了新的身份开始了新生活。这十五年间他都未曾对过去有什么执着,直到故人归来,他方知自个儿不是不执着,而是懦弱心性让自己选择了遗忘,总觉得前方更好,过去难以面对就不如忘记,回想起来心悸难安,总是自己难受。 现在故事走向结局,故人与自己的执念都将落下帷幕,回头看看,原来,自己依旧是没有改变过——胆小怯懦,报仇也是故人了结,他却一如既往,安于现状! “下人报说,苏夫人死了?” 午后沈君逸拿着个木雕兔子坐在亭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君淮说话,对方呆坐在椅子上表情木然也不知此刻里在想些什么。 “嗯,被吓死的。” “呵,苏家这鬼真是闹得没完没了啊,死了一个接一个……人也死了,冤鬼,何往呢?” 沈君淮知晓他指的是苏翊辰,现下大仇已报,他一介残魂,也许是该去往他方了。 “还不知,我去瞧瞧他吧。” 苏家在忙里忙外操办苏夫人的后事,沈君淮进到正厅见苏家二公子已经从洛阳赶回,他哭哭啼啼跪在蒲团上抱着母亲的灵位,泪流满面。沈君淮躬身抚慰了几句,询问大公子在何处,二公子哽着声音说大哥早晨听闻母亲去世伤心不能自已,病倒了,现下在房中起不来身了。 君淮匆匆赶到苏翊辰房前,也没有敲门,径直推开进去了,他在紧闭门窗的屋中见苏翊辰躺在床上不出声,锦被高高盖着,拢过了他半张脸。 “翊辰?前厅人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捂在被子里的人不答话,君淮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而后伸出手慢慢替苏翊辰把盖过半张脸的被子拉下一点,露出了他苍白的脸孔,眼角猩红,似是残留了血渍。 “翊辰?你的眼?” “……无妨,只是昨晚现了原形,恢复不了皮囊了。” 君淮在床边坐下,翊辰依旧是躲在锦被中不言语。君淮也不催促,静静的坐在床边候着,他听见外面嘈杂的声响,有哭丧的女子啜泣着经过,尖细的声音中哭腔作祟,把空气都拉扯得模糊了。母亲死时没有哭丧的人,简简单单把母亲尸体抬去检验一番就装了棺材,七日都没有等候就钉棺入土,把前尘往事一并葬入了肮脏的泥土。 “我娘亲,是自尽的。她在药碗里落了砒霜,喝掉半碗,就死了。” 苏翊辰在被下囔囔的说,沈君淮听到此言兀地攥紧手指抓住了身边的被单。 “她难道不是在辩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连她差遣苏成将我杀害的事情都承认了,又何必要抵赖这一件。” 半生执着,居然是一场虚妄? “昨晚我掐死她之前,她说孤独到了时限,唯有死才能解脱。” “下人来报,不是吓死的么?” “我是鬼,纵是有肉身掐了她的喉咙,也不过是她自己心生出的恐惧灭亡了自己。” 君淮默默的听他说,话语暂停后翊辰掀开被子坐起了身。沈君淮侧过身看他,见他双眼眼底皆是血渍,半张的口中露出一点点尖牙,是个比以前更加邪气的样子。君淮看着他眼底的血觉得心惊肉跳,伸了手指去摸,竟是掩藏在皮下的浓浓血意。 “孤独到了时限就选择了解脱吗?……你娘亲……是可怜人。” 君淮抚了他的眼角准备抽回手,突然苏翊辰从被子底下抽出手一把握住了他。 “我执着半世却换得如此答案,孤独便要解脱,那下一个需要解脱的是不是我?!” 抓着自己的手使的力气很大,沈君淮轻微挣了几下发现挣脱无果,眼前带着眼底血泪的苏翊辰目光灼灼,两颗尖牙抵在下嘴唇上仿佛也带了一丝丝血气。君淮伸着在他掌外的手指触着他的眼底,苍白的皮肤映衬着血意,真是鬼魅的景象。 “我说过,这人间是你的,你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我陪伴你,所以孤独会散去。” 二人手掌交握,一个带有暖意,一个寒如严冬。苏翊辰在沈君淮低语的安慰中微微朝前倾过了身,沈君淮见他靠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点,却被对方拉扯着手又带了回来。苏翊辰睁着血红的眼,额头相碰,在最近的距离里凝视了他一会儿,试探性的把嘴唇凑了上去,尖牙划破了君淮的唇,血腥气入到苏翊辰的口中,让他一时气血都仿似沸腾了起来。很温润,君淮的唇带着生者的气息,温暖潮湿得让人不忍离去。他小心翼翼探出舌尖在君淮溢着血珠的唇上轻轻碰了碰,对方大睁着眼,不自觉的半张开嘴唇,翊辰充满血腥的舌头迅速卷了进去。 像是夏日的大雨冬日的暴雪,从云端翻涌而下,重重的砸在人的天灵盖上,头晕目眩,却又在这异样的气息里感到酣畅淋漓。 几欲迷失了方向。 苏翊辰在这一吻里使劲的睁着眼,像是野兽一样掠夺君淮的气息。沈君淮闭上了双眼,睫毛微微颤动似是振翅的蝴蝶。苏翊辰竭尽全力凶狠的吻他,吻到气竭都不肯罢休,他拼命要记住沈君淮的模样和气息,死了也不肯忘记。 君淮在中秋那夜的酒意中让他忘记自己,可是苏翊辰不曾道明的话是——我此番一旦离去,魂飞魄散地府都入不得,又何来下一世去记住你。 只好,在现下去记你,记到我消散,记到我离去。 纵是死,也记住你。 最后一道划过兔子的耳朵,一只睁着红眼觅食的兔子跃然于掌上。沈君逸吹去落在上面的木屑,收好小刀,看着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这是日后他孩儿的玩具,兔子柔顺可爱,就仿若一个迷你的,不能动弹的沈君淮。 日头已大,阳光热烈,他拿着兔子回房去准备换身衣服前往苏家吊唁。 苏夫人已死,下一个要死的。 是该死之人。 32. 十月底扬州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在这寒冷的时候苏翊辰到是较之夏日里多生出了几分精神,近几天沈君淮登门去看望他时,他说话的底气都似乎比以前足了许多,只是眼底的血怎么都散不去,如此模样难以对外言说,就越发的不爱出门了。 初雪刚停君淮便再去探望他,怀里还揣了两只热乎乎的烤红薯,他踏着积雪小心翼翼去了苏翊辰房外,怀中两只红薯暖哄哄的熨着胸口,到叫他突觉这冬日暖洋洋的甚至带着春意。 “贤弟,快开门,为兄来瞧瞧你!” 还在昏昏欲睡的苏翊辰梦中听见沈君淮呼唤,还在迷糊的想是发梦还是现实就被陡然响起的敲门声给惊醒了。他穿着单衣下床去给君淮开门,拉开门却见君淮背对他站在门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沈兄?” “贤弟,快看,又下雪了。” 天地在洋洋洒洒的落雪中化为一体,举目皆是银白色,对面屋脊上顶了一线白雪,褐色的瓦片不时有新的白雪滚落,落在屋檐边缘争先恐后往地面而去。君淮在这银白的天地里看得入迷,身后苏翊辰身上仅有的单衣在雪天里陪他观望。 君淮看雪,他看君淮。 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怀中的红薯,沈君淮后知后觉转过身来。 “贤弟,快,进屋去,你这穿了单衣看着怪冷的。” “不妨事。如此天气,还未有井底里一半儿的冷。” “你不冷我冷,快进去,我还带了俩红薯呢,快趁热吃。” 关上房门,沈君淮笑眯眯的从怀中掏出红薯,一路走的快,现下拿出来红薯还冒着热气儿。他掰开了一个,露出内里澄黄的瓤儿塞进苏翊辰冷得像是白雪一般的手里。 “快吃快吃,我方才来路上见街边烤的,瞧着怪甜的,就买了两个给你带来。” 苏翊辰接过红薯,轻轻的揭去边缘的皮,小心的掰下一小块来吃进嘴里,确实是又甜又糯。 “翊辰,这几日你怎样了?我看你精神较之以往到是好了不少。” “嗯,冬日阴气作盛,阳气衰败,我自然是比夏日里要精神些。” 两人分别吃了半只红薯下肚,苏翊辰还未饱腹,便微低头盯着桌上剩下的一只。沈君淮见他嘴馋,伸手抄走剩余的那只红薯再次分成两半儿,把小的那半儿递给了翊辰。 “别吃多了,这玩意儿可撑肚皮。” “嗯。” 这样的光景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二人并肩同坐,分享同一只红薯,澄黄的瓜瓤甜糯有味,却不是两人之间关系的描绘。这般不动声色的相处,长久也许会迎来美妙的结局,这长久,却只能出现在想象中。 “几日没有去你家,大哥与嫂子如何了?” “挺好的,就是大嫂这几日腿肿了,大哥日日夜里都给她揉腿呢,说起来女子真是要比男子的苦楚要多上许多。” 在这样一番话里,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旧事,各自沉默了。外面还在飘雪,洋洋洒洒,越来越大。沈君淮早早穿上了狐裘,在苏翊辰阴冷的房中依旧是觉得冷。苏翊辰剥着红薯皮,身上单薄的白色单衣让人看着便生寒意,但是他却毫无知觉,看似与在常温下无异。沈君淮知他身上毫无生机,不带一丝人气,本体就已冷做了霜雪,又怎么会畏惧冬寒。 “待到雪停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这么整日在家中呆着也不是个事情。” “嗯,好。” 周玉笙腹中孩子已近八月,日渐沉重的胎儿压在她瘦弱的身躯上让她有些不堪重负,这几日里双腿也犯了水肿,看着狼狈不堪。沈君逸每日睡前就抬着一盆热水给她捂腿,捂了之后再轻轻的揉,揉上半个时辰见周玉笙已经迷迷糊糊的睡去了才停手。女子经历生产痛苦并非他人可以体会的,沈君逸作为她的丈夫,随心怀他想,但也愿意尽心尽力做个好夫君,毕竟周玉笙腹中是他的骨血,且他知晓沈君淮的身世,其母亲苦楚一世,他也不想自己妻子落得那般下场。 扬州下了大雪,清晨起来屋外一片积雪,几个小厮正扫着第二场雪又纷纷扬扬洒了下来。沈君逸回屋翻出一件狐皮披风给周玉笙系了带着她去花园走走。 周玉笙腿肿,行的慢,她如同少女一样拉扯着夫君的衣角,边走边絮絮叨叨的说话。 “这孩子真闹腾,白日里半分歇息都不肯,总是踢我,到夜里睡着了才消停会儿。” “调皮,待到他出来看我教训他,老是叫娘亲受累,真不听话。” 周玉笙听了沈君逸一番话,执着衣袖遮住半张脸愉悦的笑了,眉眼弯弯亮如星月。 “夫人小心点,这儿有枯枝,别踩到了。” 待走到院中小亭,二人进去歇息,沈君逸扫去石凳上的雪,拿出随身带的软垫放好扶周玉笙坐下。他伸手拨去周玉笙眉梢上一点白雪,而后执起周玉笙的双手捂进了掌心里。 “大夫说孩子十二月就要生,君逸,别忘了给孩儿取名。” “便叫沈君笙吧!” “我可不喜欢,哪儿有随随便便就取出来的,好好去想了再答我!” 周玉笙嗔怪着斜了他一眼,话语间是按捺不住的笑意。沈君逸看着她的笑脸心想着沈君生的名字并非由妻子而来,君生,恐怕这是一生都不可实现的念想,心中念君,君心却念他人。 “君逸,回去吧,有点冷。” “好。” 前几日里听君淮说苏翊辰入冬以后精神竟是好过了从前,虽说鬼魅模样已经抹不去,但是气色精神都好了不少,不再是个半死的样子。君淮说着如此事情倒是还带了几分高兴的意思,沈君逸瞧在眼里,君淮高兴他真是特别不高兴!不动声色祝贺了苏翊辰,心底里却暗自想这苏翊辰是恋上人间不肯走了,本就是死魂,归来报了大仇,了了心愿就该去往归处,结果这仇报了许多日,倒是半分走的意思都没了,成日里与君淮在房中默默谈话,他在外头看着,奈何无法瞧进里面,也不知他俩有没有做下什么逾矩的事情。 沈君逸在这冬日里过的不快活,心神不安,又无可奈何,只得绷着脸皮继续做他的好夫君,暗中想之后该如何行进。 沈君淮和苏翊辰并肩出了门,也没什么其他去处,只好是在街上瞎溜达。苏翊辰眼底血渍浓重,带了风帽一路低头掩面,活似做贼,沈君淮在旁边瞧着觉得累得慌。雪势渐小,街上小摊也陆陆续续摆出了一些,他们没有去处,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街尾行到街头,间隙里在小摊上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白粥,又想到可以去茶馆听书,待到进去了才知道今日说书先生告假了,没来!二人从茶馆出来,大眼瞪小眼的在门口站了半晌,怎么着都想不到下个去处了。 “罢了罢了,各回各家算了。” “也好,看这雪快停了,日头出来我也晒不得。” “嗯……贤弟,过几日栖灵寺梅花便开了,到时你我带上好茶,去赏梅吧!” “好。” 33. 先前从灵虚道长那儿讨来的灵符还余下了两道,沈君逸整理衣物时从柜子中翻出,黄符无损,保存完好,他捻着这两道符,思及当日将符贴于门扉使苏翊辰无法出门的效用,他皱起双眉缓缓的思考着什么。 “大哥!” 沈君逸镇定自若把符收回柜中,君淮抱着两件裘衣从外面进来,肩上落了不少飞雪,他放下衣物,拍了拍肩膀,沈君逸走过去替他拂去了发上的白雪。 “大哥,这衣服是你和大嫂的,早上娘刚刚去取回来。对了,栖灵寺梅花一夜全开了,我和翊辰约好了明日前去赏梅,大哥与嫂嫂要不要去?” “你近日到是与翊辰走得很近。” 沈君逸话一出口,沈君淮就如同霜打的茄子瞬间蔫了。他坐在圆凳上,抚着桌上两件裘衣,柔软的毛磨在掌心里很是舒适。 “他最近精神好了不少,所以……我想陪他多走走,毕竟,他十五年才得归来。” “那你是要陪他走到几时?先前他自个儿提及的,不可离他太近,否则阴气近体死的是你,你这样不顾自己去陪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到底有何意思?!” 沈君淮默不作声,两件裘衣软实的皮毛在沈君逸言语的催化下仿佛化作了硬刺扎在君淮的手掌上,越是抚摸越是疼痛,就如同他越是与苏翊辰并肩而行,就越是要伤到彼此。佛说世间有八苦,生苦,死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他细细思去,才发觉已占四苦,苦楚过分,已侵入骨血,抛不掉剔不走。 “再……等几日吧……让他多留在这人间几日……” “留到何时?留到你陪他一块儿去死?!” 沈君逸陡然起身,走去柜前从里头拿出了符纸伸长手臂直直递到君淮的面前。 “这道符是上次除鬼时我从灵虚道长那儿求来余下的,翊辰是借尸还魂,魂魄残败,受不住此符入体的冲撞,如今交与你,将它烧化融成符水一并喂翊辰喝下便可送他一程。至于你做与不做,这道符你是留着还是丢掉,都随你,横竖你现在大了,我也管不了你。” 君淮怔愣的接过了符,迷茫的瞧着符上龙飞凤舞的血红字迹,脑子里一片混沌。 “大哥,你让我想一想……让我再……想一想……” “想到积雪融尽?想到来年开春?想到下一个艳阳天里让他再见一次阳气作祟的好景色变痛苦挣扎着死去?” “……” “君淮,若你还对他抱有善意,便该让他走得没有痛苦,不再像从前那样,苦熬十五年都没有出路。” 何止善意,我对他抱着爱意啊,是连言语,都已无法描绘的爱意。 他一把攥紧了手里的符纸,登时痛恨自己生而为人,夺了爱人的名讳与身份,却在最后关头,依旧是自私而孤独的。 栖灵寺红梅怒放引来不少游人赏花,沈君逸推说周玉笙近日身子不好就不去了,白日里游人众多,苏翊辰如今的模样不适宜暴露人前,且佛寺圣地,他一介半死不活的残魂也经受不得佛光普照,他俩便在傍晚时上了栖灵寺,想时间不如意,不如直接观赏夜梅,省去那诸多的烦恼。 傍晚雪晴,夕阳已落,沈君淮带了好茶,进寺就与小沙弥讨来了煮沸的山泉水泡了。苏翊辰穿着狐裘,风帽遮住半张脸,露出惨白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行过山门时一枝红梅滑过他的帽子径直把帽檐给扯了去,他连忙捏住红梅,一只手重新把帽子戴上。手中的红梅一朵已经盛放,余下的两三个花苞娇羞的矗立在枝头,仿似少女一样观望着注视他们的人。 “这是朱砂梅,色如朱砂,红得醒目。梅花最为骄傲,愈是寒冬愈是精神,正是香自苦寒来。” 君淮抬手拂去刚才挂在翊辰风帽边沿的一片花瓣,苏翊辰执着手里的梅花,看得入神,那些花苞映入眼帘全化作了浓重的朱砂,叫人看的痴迷。 “这愈是寒冷愈是精神的劲头,倒是与翊辰你有几分相似。莫要站在这儿看了,寺后梅园中那开得才叫好呢。” 栖灵寺后开辟了很大一块园地做了梅园,此时满园红梅盛放,朱砂颗颗沾染枝头,白日里红的醒目的梅花在夜幕下到是生出了另一番美意。小沙弥将泡好的茶水端来,向二人作揖后自行离去。君淮把苏翊辰的风帽取下,露出他被血浸染的双目。 “此时无人,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了,双目见一见夜色,也挺好的。” “见不见,也无甚区别。” “于我而言,有区别。” 苏翊辰坐在石凳上,君淮站在他身边,冬夜寒冷,他抱着一只暖炉,口中不时呵出白气,沾染了近旁的一枝红梅。 “总觉得,完整的看到你,才算是安心。” 哪怕是带着血意的双眼。 哪怕是苍白无人色的面颊。 都要看到才能安心。 听了君淮这仿似表白一般的话语,苏翊辰不禁抿唇微微笑起。君淮见他笑了,自个儿也被感染,一起笑了。石桌上的一壶热茶已泡到刚好,君淮仔细的倒好递与苏翊辰一杯,茶香四溢,混入了漫天的梅香中,慢慢孕育出别样美好的滋味。 “十年普洱,与这梅香,最是相衬。” 苏翊辰不懂那么多,十五年井底阴魂的生活让他停留在五岁的学识上,对于这茶,君淮说好,那便是好的。他微微抿了一口,滋味倒是醇厚,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栖灵寺坐落大山中,入夜后万籁俱寂,寒风忽而吹过摇曳满枝红梅,花朵碰撞似乎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声声都是花朵曼妙的唱腔。沈君淮望着眼前的花,思绪渐远,慢慢行过山头,在下一刻就回到了十五年前,睁眼还活在苏家的大院中,也是冬日,他光脚从屋里跑出,脚丫踩在白雪上冷得透彻,奶娘从后面追上给他套上鞋袜,他淘气不从,朝前又跑了一段,腿脚一软跌进雪堆里,再爬起来,就见到君淮在自己跟前了。 [小哥哥,把鞋袜穿上不要冻坏了] 二十岁的沈君淮恍然从记忆里跌出来,转头见近前的苏翊辰默默饮茶赏着梅花,周身皆是安静祥和的气氛。昨日沈君逸交与他的黄符被他收在箱底,他还不曾想过到底是否要把那黄符送进苏翊辰口里。 本来情意没有如此长,心怀中也不曾有彼此,奈何命之所往,情之所起,一切变得不再坦荡,不再清晰,叫人难以逃开的迷茫像大雾罩住了自己。 “翊辰,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情?” “不剩多少了,十五年的井水早已把我那点可怜的记忆消磨殆尽了。” 杯中茶水干涸,君淮执着茶壶又为他满上一杯,热度渐散,热气已不如先前那样蓬勃。 “君淮,你说人间是我的,可我离开十五年了,就算归来,人间也难再属于我了。” “你我都是人间的,人间也是你我的。” “我到希望如此,但生之苦楚,舍不得之物太多,但人世已难留。” 夜色渐晚,杯盏中热茶冷去,园中的梅花慢慢隐入夜色中,那些娇羞如同少女的朱砂红梅在僻静的夜里微微露着一角面容,园中归于寂寞,少女们裹着红纱,连一角面容都不屑于露出了,唯剩近前的几株还绽得热闹。君淮把手中的暖炉塞到苏翊辰怀中,重新把风帽给他戴上。 “生苦,死亦苦,倒不如待你舍不得之物全都舍得了再行离去。” 苏翊辰在帽檐下抬眼看他,眼底的血色让眼神都带上了血腥之气。 “但是,不要连我都舍得了,那样我要伤心的。走吧,下山回家去了。” 箱底那道黄符应了沈君逸的算计,它会在君淮手里永远归于沉寂。心太软弱,良善犹豫,牵扯到苦痛的事情,他总是难以坚定,于是故事总在这样难以决断的情愫里走向落寞无声的结局。 幸而落寞无声也罢,苦中总是带了乐意的。 宛如苦茶,涩中带甜,回味无穷。 34. 临近十一月底,周玉笙临盆日子越来越近,沈君逸这几日也不去银号了,成天的留在家中陪伴周玉笙。沈家长孙即将出世是个分量格外沉重的大事情,沈家上下都严阵以待,平时跟着周玉笙的丫鬟也被分到了几个跟班差遣着一同伺候大少奶奶。 这天午后又开始飘雪,沈君逸在屋里给周玉笙暖了个手炉,而后坐在矮凳上半躬着身给妻子揉捏水肿的小腿。周玉笙挺着大肚子坐在软榻上止不住的犯懒,她抱着暖手炉,小腿搭在沈君逸的膝盖上,昏昏欲睡。 “我给你按完去床上睡一会儿,现在可别睡过去啊,这快临盆了,我可不敢像以前似的把你抱起来送过去。” 坐在榻上的人点了点头,大肚子撑得她腰酸,这才坐一会儿就快受不住了,只盼夫君快为她按摩好了放她去躺一会儿。沈君逸细致的给周玉笙揉捏着小腿,耳中听外面风雪大作,早晨君淮带着翊辰去游瘦西湖,那会儿朝阳刚露头,看着日头和煦是个好天气的模样,哪知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下起大雪来了。 沈君淮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先前给他那枚符纸也只是劝上一劝,沈君逸从来没有对他抱过任何希望,无论是送走苏翊辰,亦或是其他事情。沈君逸自诩是个聪明人,他想要的,始终会得到,不想要的,也绝对不会沾染,那张符纸是他给沈君淮的一个决断,而到底是他来断还是沈君淮来断,就由不得沈君淮做决定了。 沈君逸给周玉笙捏完了腿,起身发现妻子还是靠着软榻睡着了,手里还虚抱着手炉,白皙的面颊上染了一点红晕。他俯身轻轻拍醒妻子,柔声唤她去床上歇息,正说着,外面传来下人的通报。 “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好像是染了风寒,发烧了。”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沈君逸一路跟着大夫向沈君淮的屋子走,一路愤愤的想到苏翊辰真是害人不浅,不过这沈君淮也着实的够了,心软下不了狠手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吃苦果,何必呢?!苟且偷生也活过来十五年了,作孽感这玩意儿早该抛诸脑后而不是十五年后才想到要忏悔。 沈君淮和苏翊辰游了一早上瘦西湖,回到家中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头晕脑胀差点从车轱辘上脑袋朝下栽下去。下人急急忙忙扶他回房,一摸额头竟是烧起来了。老爷夫人不在家中,就去告知了大少爷,请来了大夫看看。 沈君逸顶着一头大雪,到了沈君淮屋外连忙叫人全把身上的雪拍了再进去,省的又让二少爷沾染了寒气。他与大夫拎着药箱,清扫了一身的白雪推开门进去了,沈君淮躺在床上,弱不禁风的见沈君逸黑着一张脸带了大夫来瞧他,急忙要爬着半坐起来。 “大哥……” “起来做什么,躺下,让大夫给你看看。” 这风寒怎么来的他兄弟二人心知肚明,现下各怀心事静候大夫诊断。沈君逸拉过凳子坐下,他方才听到君淮病了就心急火燎的赶过来,现在坐下了发现自己不仅没穿裘衣,连披风都不曾加一件,先前走得急,也不觉冷,现在到了屋里坐下才惊觉手指都冻僵了。沈君淮倚在床上伸手给大夫把脉,注意到沈君逸在缓慢的搓手指,见他指尖泛红,是被冻着的模样。君淮把另只手从被中伸出来,拿着一个小手炉遥遥的伸向沈君逸。 “大哥,你快拿我的手炉去暖暖。” “管好你自个儿吧。” “没事儿,我捂着被子暖和呢。” 沈君逸站起身,不甘不愿的走过去接了手炉,炉中银碳燃得恰好,面上还覆着沈君淮的体温,他摸起来到很是舒适。那边大夫给君淮把了脉,从药箱中翻出白纸来开药方。 “二公子感染了一点风寒,现在有点低烧,没有大碍,煎了药吃下去捂着被子发一身汗就好了。” “多谢大夫,我这就差人去抓药。” 送走大夫,沈君逸抱着暖炉严实的关好窗门回了屋。屋中沈君淮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被子拉起遮住了一半儿脸,他走过去把被子给他拉下到脖颈,使劲掖了掖被角。 “说说吧。” “什么……” 沈君逸忽然放下手炉,几步迈到墙角的木箱前,悍然掀开,俯身在箱中翻了几翻,果然在最底下的一个小包袱下面翻出了先前递交到君淮手中的那张符纸,君淮见符纸被大哥翻出,正在发烧的红脸顿时苍白了几分。 “果然在这里。二少爷,你倒是给我说说这符纸为何还在这儿?!” “……大哥你都瞧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张黄符被夹在指间,颤颤巍巍似是要被夹碎,沈君逸胸中一团怒火翻搅,翻天覆地的想要找到出口宣泄出去,他虽是知道此结局在预料之中,但难免还是要生出失望之感,他对于沈君淮,恨不得是把心肺都掏出来给他细看,那上面任何一滴血任何一点跳动都是因他而存在的,可君淮却一再叫他失望。 莫非真要让他把心掏出来?! “大哥是为了你好,为何你总是要辜负我的好心呢?!” “大哥,你并非是我,你又怎么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苟活十五年,已是占了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命运,如今要叫我亲手送走他,你叫我如何下的去手?” 沈君淮被低烧困扰,一张脸上两颊浮着两团红云,嘴唇红艳,看着鲜艳欲滴。沈君逸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大力关上了箱子,攥着符纸回到床边。沈君淮看他两眼直勾勾的冲着自己,神色紧绷,是一个风雨欲来的样子,沈君淮在此陡然而来的压力下生出了一丝恐惧。 这不是平时的沈君逸,相处十多年,沈君逸一直是个温和可靠的兄长,他爱护自己包容自己,从未对自己露出过这样可怕的脸色,今日却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色难看得仿佛要吃人! “既然君淮你满心自责下不了手,那只好为兄替你了了这桩烦忧。” 言毕,沈君逸攥着黄符就向门口行去。沈君淮看他不是开玩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穿着一件单衣踉踉跄跄跑过去阻拦他。 “大哥你要做什么!” “我去了结了我亲弟弟,免得你优柔寡断迟早害了自己!今日小病一场,明日就是要你的命!” 沈君逸手已经抓住了门闩顷刻就要拉开,沈君淮从后面直扑上来撞开了沈君逸的手用身子挡在了门前。他惊恐万状的看着兄长,烧红的脸颊在此刻的惊惧下更加红艳了起来,白皙的肌肤透着底下娇艳的红,就似是在脸上开了两朵红梅。 “不可以,大哥不可以!我知你为我好,我日后不想他不念他不见他就是了!你不要害他!” “为何?为何不送他走?君淮,真是为了一桩十五年的旧怨吗?” 沈君逸看眼前的君淮焦急万分,眼中都似乎盈了泪意,沈君逸在这泪意中品味到了异于寻常的感情,这味道苦辣酸涩,沾染沈君逸的舌尖入了他的喉头,就似是品尝了万千的利刃,那尖锐的口划破了他的内里,誓要继续深入把五脏六腑一起扎破。 誓要把他沈君逸,伤的百孔千疮。 周玉笙在床上小寐了一会儿醒来,见夫君已不在身边。她挺着肚子艰难的起身,见半闭的窗外还在飘着雪,比午后似乎是更大了,伸手招来丫鬟询问大少爷去了何处,丫鬟答说二少爷早晨去瘦西湖游玩回来就病了,大少爷领了大夫去瞧他。 “二叔病了?扶我起身,我也去瞧瞧二叔。” 两个少爷的卧房隔了一整个花园,周玉笙披了斗篷,拿着一个暖手炉带着丫鬟朝沈君淮住的院子走去。正在下雪的天气较之以往难以行走,周玉笙还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走的很是辛苦。等走到君淮的院子时,她的风帽上已经落满了雪,她走到廊下抖了抖雪,招呼丫鬟自行回去,她自己敲门进去瞧二叔就是。丫鬟乖巧的退下了,小院里剩她一人站在廊下,不时有风雪吹进来落在肩上,她抬手欲敲门,就听到君淮房中传出了吵闹声。 “不……不为何,我只是不忍他一世孤独……” 沈君逸气急了,眼睛泛红,抬手一把捏住了君淮单薄的下巴,手劲大的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去。 “你中意他?你中意那个从井底爬出来的阴魂!” “我……我……” 脑中烧起了一团火,火浪翻滚不出半刻就烧到了沈君逸的肺腑,沈君逸在这滚烫的怒意里双眼赤红,他知晓先前的苦涩意味全是现实,那些利刃已然划破了他的喉头,落在心尖上,用明晃晃的刀尖扣着他的心门,心血淌出来落进深渊,滚烫的,热烈的,痛的让人要作呕的心血。 沈君逸已然不知道自己的风范了,他只顾着感受那些心血滑落的滋味,他想给埋入深渊里不得见光的心意找一个出口,不要这般难受。于是,他凑上前,狠狠的咬住了沈君淮的嘴唇,唇齿间泄露出两个字滚落到地上,砸成碎片。 “君淮啊……” 沈君淮在这突如其来的吞噬中乱了手脚,他挣扎着一把推开了亲吻他的沈君逸,带着一嘴的鲜血转身赫然打开了房门——外面漫天的风雪一拥而入,迷了他的眼睛,待他睁开时就看见了站在房前的周玉笙。对方不可思议的看着门后的两兄弟,一个穿着单衣满嘴鲜血,一个赤红着双眼惊讶万分的看着她。 沈君逸见到她,连忙走出几步要去扶她,周玉笙看着逼近的沈君逸突然惊悚至极的挥开了他的手。 “不要碰我!” 而后周玉笙退后几步想要避开他,却没有发现身后的台阶,脚一歪,整个人侧身倒在台阶上滚了下去。沈君逸看着妻子挺着大肚子滚落台阶惊呆了 雪越落越大,跌到雪堆里的周玉笙身上很快就落了一层薄雪,有鲜血从她下身慢慢淌出来,还带着热气流到身下的雪堆里,融化了白雪。 鲜血和白雪融在一起。 红的鲜艳,白的刺目。 痛不欲生。 35. 下人来向苏翊辰报说沈家大少奶奶难产的时候,苏翊辰吓了一跳。他早晨与沈君淮出去游玩时还听君淮说起大嫂——她好好的在家中养胎,因为已经快要临盆了,所以就很少出门,连带着大哥这个二十四孝夫君都陪在家中看护她。这才几个时辰的光景,怎么那么快就临盆了。 “大少爷,沈家那边儿说沈夫人是一时不察从台阶上滚下去所以提前临盆了,现在扬州城三四个名医都已经赶去了沈家救人。” “拿披风来,我去看看。” 沈家乱套了,成群的丫鬟端着热水不断的往屋里送,几个大夫聚集在屋外讨论如何救治,屋内不停歇的传来周玉笙的痛叫声,三个接生婆在轮流向外面递湿布,那些湿布上满满都是鲜血,触目惊心。沈君逸面无表情站在廊下,旁观着周围行色匆匆的人,麻木不觉,似乎是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干了。他唇角还沾着君淮的血,干涸着结成血块挂在那里,舌尖微微一舔,满嘴腥甜。 周玉笙落在雪地里的血和君淮的一样刺目,温热的,带着浓重的腥味。 沈君逸麻木的一抬头,见雪已停,天空里还满布着乌云,见不到半丝阳光。他在这乱糟糟闹哄哄的场景里回想二十四年的日子,顿觉自己大多时候都是躲在不能见光的角落里看着身边四周。他的情他的义,全是晦涩不可见天日的,他今日终于在盛怒下将一份爱意冲出了口,却换走了两条人命。 聪明一世有何用,人生败者不过如此。 “大少爷,少奶奶这出血太多了,怕是要不行!” “继续救,救到不能救为止。” 苏翊辰赶到沈家见院子里已然乱套,他不敢去掺和,便径直去找了沈君淮。雪下了两个时辰,现在停了,院中积雪因为沈家突发大事而无人打扫,沈君淮屋前的台阶下还留着一滩血渍混杂在雪堆里刺目的很。苏翊辰踩着白雪走进去,见沈君淮房门大开,他穿了个狐裘坐在矮桌旁,嘴上露着个新伤,还沾着些已经干涸的血渍。 “沈兄,这是出何事了?” “大嫂……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苏翊辰走进屋,反手关上了屋门,将外间的雪色隔断在屋外。他走近了看才发觉沈君淮手在发抖,嘴唇上豁开的口子结了小小痂。 “大嫂……流了好多血……” “嘴唇怎么了?” 沈君淮听到苏翊辰问,怔愣的抬手摸了摸嘴唇,摸到上面发硬的伤口,他猛然抬头望向苏翊辰。 “翊辰,你说……我总把人对我的好当做理所应当,我这样,算不算罪孽深重?” 苏翊辰看他有点语无伦次,脸颊泛红,是个被吓傻了的样子,抬手抚了他的额头。 “你在发烧,先去歇息吧。我阴气冲撞你,留下来怕你会病的更厉害,我呆一会儿就走。” “你别走,大嫂不知生死,大哥他也……你留下陪陪我。” 他是个要哭出来的模样,双眼眨着,睫毛下带着星星点点的泪光。苏翊辰用指尖蹭了蹭他的眼睛,蹭到了一点濡湿的痕迹。 “好,你去床上躺着。” “我就这么坐着好不好……闭上眼……就全是血……” 这是苏翊辰无法体会的感受,鲜血于他而言仅是死亡,而死亡又代表什么?死亡不过漫长的等待,等过一日朝阳又等来下一轮明月,等过上弦月,眨眼看到下弦月,等过井水干涸了一个冬季,又在下一个夏季重新涨满。君淮现在的恐惧,不过闭上眼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有何可怕之处?比在人间行走,在井底等待显然是更加平静的。 沈君淮趴在桌上,正在发烧的红脸颊藏在小臂后面,露出紧皱的眉头和不肯闭合的双眼。苏翊辰枯瘦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间,抚平褶皱。 “睡吧,我守着你。” 夜色渐晚,乌云后见不到的阳光已慢慢落下山坳,夜幕缓缓爬上苍穹。沈君逸站在屋外,听到屋里周玉笙的痛叫声已经越来越弱,大约是力气已经耗尽,生命在渐渐流逝而去。三四个德高望重的名医开出了方子让下人用最快的速度煎了来,黑乎乎的汤药从沈君逸跟前端进去,换出来的是大夫唉声叹气以及周玉笙气息渐弱的呼喊。 大概是要结束了。 沈君逸抬头看夜幕,乌云厚重,星子全都躲藏起来不肯露面,天气寒冷,冷风裹着尖锐的痛滑过他的衣襟,试探着钻进了他的胸口,那里面坠着一块沉甸甸的冰,冻得心脏都要麻痹。一个大夫急匆匆从屋内出来,凑到了沈君逸身前。 “大公子,尊夫人因滚落台阶时腹部受到了大力的撞击,如今气血崩溃,我们已经……回天乏术了,还请大公子您看……是救夫人还是……保孩子?” 沈君逸沉默半晌,他脑中飞快窜过沈君淮的脸,一闪而逝。嘴唇有点紧绷,他伸舌舔了舔唇角,尝到一股腥甜的气味,滋味曼妙,难以言说。 “保孩子。” 那年的京城,什刹海边海棠正艳,十六岁出游的少女,踮脚摘下一朵插上鬓边,黑发是深沉的夜幕,海棠是灿烂的星辰,那一双深若潭水的黑眼正是苍穹之上最明亮的星子。沈君逸执着扇子,信步走过河堤,少女见他走来,娇羞的笑着跑开,鬓边海棠在惊慌下落地,恰好掉在沈君逸的鞋前。 他弯腰拾起,细长的手指捻着花朵,就此拾起了少女的一生。 他们在扬州十一月的夜里,在彼此的梦境里穿过什刹海长长的河堤。周玉笙还是少女的样子,娇笑倩兮,穿了素白的纱裙,长发吹散在风里,他阔步走上去,手里拿着盛开的海棠。 “玉笙,海棠清丽,最是合适你。” 周玉笙摇摇头,手指摞起鬓角长发别到耳后。 “我走了,这些,都还给你。” 你的爱意,你的执念,你的美好,你的昨日与将来,统统,都还给你。 已经入夜,沈君淮趴在桌上沉沉的睡着,苏翊辰摸黑在房中找出半截蜡烛点了,昏暗的光里映照出君淮沉沉睡着的脸,低烧未退,他的脸颊依旧是红彤彤的。房外很安静,想必台阶下周玉笙留下的那滩鲜血已经干涸化为了石板上的纹路。 他们两家的女子,都落入了寂寞的境地,苦守一生与怀着身孕滚下台阶难产已没有任何区别,同样都是痛不欲生。前院里救治了快一夜,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苏翊辰在如此混乱的夜里生出了少许的人心,他莫名的希冀周玉笙可以母子平安。大约是想到了十五年的井底守候,不过若说人世苦痛,那不如两人都一同离去,少一些苦痛兴许也是美好的。 黑暗的地底,比地面上的人间美妙多了。 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苏翊辰走到窗边打开一看,发现是又下雪了,雪片从天而降,落到台阶下的那滩血渍上,很快就掩盖住了。屋里传来响动,苏翊辰转身看见沈君淮醒了,他揉着眼睛迷糊的看向苏翊辰。 “翊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三更了,很晚了。” 苏翊辰关好窗,帮君淮把滑落到肩膀的裘衣重新穿好。对方迷糊的看着桌上摇摇晃晃的烛心,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开口。 “大嫂……大嫂如何了?” “还没传消息来,大约是……” 苏翊辰话音未落,君淮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阵寒风随着门前的黑影席卷进来,带起了一阵风雪。屋里的二人在这夹杂着雪片的冷风下看见沈君逸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微弱的烛光映出他带着血渍的嘴唇,红得诡异。 “大哥……” 沈君逸木然的转了转带着血丝的眼珠子,先是在苏翊辰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到了沈君淮身上。他头脸都带着白雪,浓墨一般的两道眉毛被白雪掩盖了一半英气,眼珠麻木,嘴唇鲜红,生生熬成了一个恶鬼的形象。 “君淮……” 又是一阵风雪卷入,苏翊辰站在桌旁,沈君淮坐在圆凳上立直了身子。沈君逸木楞的看着他们,忽而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角留下的那块来自于君淮的血渍。 “来为你侄儿,取个名字吧。” 36. 苏家丧事未过两月,就轮到沈家挂起了灵幡。周玉笙给沈君逸留下了一子就撒手而去,孩儿还是早产,瘦弱得不得了,偎在沈君逸臂膀间,如同一只虚弱的猫仔,哭喊声都是幼猫的程度,丝毫不及其他健康的孩子。沈君淮经过周玉笙一事的惊吓,病的更严重了,当天半夜里就从低烧发展成了高烧,好不容易退下去几分,他就强撑着到前院里来看,遥遥的见大哥披了麻衣,怀中抱着孩子站在灵堂门口沉默的等待下人布置灵堂。 嘴唇上的伤口在寒冷的天里慢慢硬成了痂,他眼睛瞧着沈君逸,手指抬起摸了摸嘴唇的伤口,似乎还带着沈君逸当时狠狠咬上来的疼痛。有些事非要等到做出来了才肯承认是真的存在,沈君逸为自己而不为亲弟,这种莫名的情分时至今日终于一览无余。 沈君淮像是一尊石像般在院子的风口下站了半晌,又拖着病躯慢慢的回屋去了。 风雪困扰的十一月,苏翊辰残魂一缕苟延残喘,沈君逸睚眦欲裂竟是比较起苏翊辰更加像是恶鬼,那自个儿呢?沈君淮察觉有寒风顺着衣领往内肆虐,他紧了紧衣领,感觉头脑发胀面颊温热,大约是又发烧了,且走且停,地上没有扫干净的积雪踩上去嘎吱作响。 他在病重的情形下走走停停,一段路走出了半生的长度,背后是周玉笙的灵堂,已经成为黑色的梦魇的沈君逸抱着孩子在门口,也许已经看到了他在缓缓的行走着,看他的背影如同在看那日滚下台阶的周玉笙。 女子一生得男子爱慕究竟是罪孽还是上天的恩赐。 沈家老爷收留自己顶替了亲儿,也不过是因为记挂自己母亲。母亲的一颦一笑落在了沈苏两家少爷的心怀里,发了芽生了根,枝蔓攀沿顺着心房往上生长,但却只有苏家少爷心里的那棵开了花。 得了又如何,石榴裙下有人拜倒又如何,还不是死了,还不是抱着琵琶饮了砒霜凄凉的死了。 现在轮到了周玉笙,她在中秋来临之时抱着竹篮去摘桂花,腹中怀着希望心里满是愉悦,还是死了。她滚下台阶倒在雪地里,下半身全是血,腹中孩子苟延残喘出来见了人世,可是见人世又有什么好呢?佛说八苦,生苦方是最痛。 沈君淮很害怕,命苦之人是苏翊辰与周玉笙,他俩皆因自己而亡,可他沈君淮还安然活在这世上。 死苦煎熬已去,他在生苦里犹如落了油锅,煎炸得他痛不欲生。 皆是报应。 周玉笙灵堂布置起来,她离世的消息也许还在传递的路上,现下会来灵堂祭拜的只有沈家在扬州的亲朋。沈君逸自周玉笙死后就入了魔怔,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孩子不哭的时候他就接过来抱抱,他的儿子生了周玉笙的眉眼,嘴唇下巴又与自己是一个磨子刻出来的。 妻子死时大约心中带着愤恨,她无意窥到了夫君的苟且之心,内心必定是愤恨无比吧,不然也不会一时惊吓跌落台阶了。 沈君逸怀抱着孩子,已经有人陆续登门祭拜,路过他时都轻声说——节哀顺变。节哀,节什么哀,外人只知沈大少奶奶难产而亡,却不知是他沈君逸亲手把妻子送入黄泉。明明有可以救她的机会,沈君逸保孩子三个字就轻易把她置于死地。 从未生过爱意,又何必留她继续受苦。 他瞧着怀里的孩子,那么小那么瘦弱,哭声都细如蚊蝇。是他的血脉,可是,却没有丝毫地方是与君淮有关的。 妻子都已死了,他还有什么畏惧的。 苏翊辰在太阳落山后姗姗来迟,吊唁的宾客已悉数离去,就像是当日苏翊川死时的情景。他缓步走到灵堂,见沈君逸颓唐的跪坐在蒲团上,怀中抱着孩子,面前一盆燃烧的纸火恍惚的映着他青白的脸。 “沈大哥,我来给嫂子上香。” “有心了。” 怀里的孩子扭了扭小身子,忽然小声的哭叫起来,一直候在门外的奶娘听到声响连忙进来从沈君逸怀中抱走孩子喂奶去了。待到孩子抱走,屋中安静下来,苏翊辰上前捻了三支香点燃后对着周玉笙的灵位祭拜了一番。 沈君逸执着一沓纸钱默默的烧着,脸色比麻衣还苍白。苏翊辰插了香火,回身来也拿了几张投进火盆,火舌上窜瞬间就吞噬了白纸。 “逝者已矣,沈大哥还望节哀。” “有何哀可节,生老病死轮回往常,除了坦然接受,别无他法。” 一番话说得冷漠,到也不无道理。苏翊辰想自个儿在井底看了十五年的恩怨,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徒生哀怨的了。 “君淮昨夜发了高烧,这几日身子虚弱,你会冲撞他,还是暂且不要去见他了。” “……我知道。” 又是一沓纸钱入火,火光大盛,火舌跳跃起来几乎要贴上沈君逸的脸颊,他不闪不避,直勾勾的注视火光,仿佛要从中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翊辰,归来数月,你觉得人间快活吗?” 苏翊辰在满堂的香火中深深呼吸一口,他想起了自己在佛堂中被焚毁的牌位,孤寂落寞,落满了灰尘。 “兴许,快活过。我不曾停留太长时间,所以经历的少,看到的,自然也少。” “呵,为何要执着归来复仇,大仇得报又如何,死了的也活不回来。” 苏翊辰拿过一个蒲团,在周玉笙灵位前跪坐下来,他与沈君逸并肩,侧着脸注视沈君逸暴露在火光中的脸。 “沈大哥,我五岁就离开人世了,十五年来仅靠报仇二字支撑我等候下去,待回到人间,就已不是只为报仇了。” “那若是你弟弟没有吃那五石散,没有落井,你又要怎样,继续一年一年等待下去?” 沈君逸一边丢着纸钱,一边在话语中带上了讥笑之意。旁边的残魂是自己亲弟,多年前死去还曾惦念过他,他二人从一个娘胎里出来,骨子里血性中却生出了全然不同的模样,他聪明不露声色,而亲弟却在胸怀中装了一些柔情,比起自己来更加讨他人喜欢。不过十五年后归来已经是恶鬼的性子,心里全是惨淡的悲观,五岁的沈君淮已经彻底死去,现在回来的,不过是个让沈君逸死了妻子又失了爱慕之人的恶鬼。 “没有如果,翊川就是落了井,我也恰好借尸还魂归来了。沈大哥,如今嫂子已经离世,我知你难过。我也是快要离去的人,就此说来,待我魂魄湮灭后,只希望尚在人间的生者莫要为我伤心,所以,嫂子也应该是这般想的。” 不会这般想,周玉笙死前满腹恨意,又怎么会想到要生者不要为她伤心。周玉笙倒是与他苏翊辰有几分相像了,也许也抱着浓重的执念在地底等着重生的一天,执念才是最大的苦楚,让人痛的淋漓尽致。 “翊辰你到是看得通透,我们这些在人间过了二十几年的人,都没有你一个归来不过数月的亡魂看的通透。” “兴许,就是因为我才归来数月才有这番想法。” 黄泉才是归处,执念都已了结,离去之日已经不远了。 “待到翊辰你要离开,沈大哥必定,送你一程。” 火盆里的之前渐渐焚尽,在最后一点火光燃尽的时候空中又落了雪。沈君逸站起身来,拿过没完没了的纸钱,用火折子点燃拎在手里看着火舌蜿蜒而上,在触及到他指尖的时候两指一松,纸钱悠然的落进火盆,碰出了几丝灰烬。 “沈大哥,天晚了,我告辞了。” “嗯,回你的归处吧,不要停留了。” 苏翊辰觉得沈君逸话中有话,但又想他许是伤心亡妻而颇有感慨,他未作多想,拜别沈君逸出了灵堂就此离去。沈君逸在一室火光中阴测测的注视苏翊辰离去的背影,手中又是一张纸钱烧化在火苗里。 黄泉忘川,才是你的归处。 你不肯离去,便只好我送你了。 37. 君淮在几日的休养后高烧终于退去,身子还虚弱得离谱需要继续喝药,这日周玉笙出殡,他从床上挣扎起来,在院子里看着送葬队伍摇摇晃晃离去,沈君逸在最前面,一路走,一路扬手撒着纸钱,白幡高悬,从灵堂外一路划过沈家院子的半空,随着寒风左右晃动。 他不敢近前,苏翊辰的存在让他知道世上有鬼,周玉笙怀着恨意撒手,死而要是化作厉鬼,可不是他沈君淮一介肉身可以抵挡的。 真是可怜又可笑,时至今日,也不过还是担心自己的贱命一条罢了。 出殡三日后的正午,沈君逸端着一碗刚倒好的汤药进了君淮的屋子。君淮躺在床上沉沉的睡着,朦胧中察觉有人抚了自己的额头,忽而惊醒,乍一看沈君逸站在床边惊得他恨不得从床上跳起。 “大……大哥……” “嗯,这几日忙你嫂嫂的丧事也没有来瞧你,烧退了?” 沈君淮沉默的点了点头,上次沈君逸凶狠又残忍的一吻让他现在对兄长更多的是惊恐,原先那些依靠的情绪就算还在,也被压抑在了惊恐之下几乎要不见棱角了。沈君逸看他白着脸微闭双眼不说话,嘴唇上那道被咬破的口子已然结了痂,脱落的一部分上露出了粉色的新肉,与先前那红得突兀的嘴唇成了两道风景。他抬手扶起君淮让他倚床坐了,端来桌上的汤药,顺手拖了一把椅子来到近前坐下。 “翊辰前几日来祭拜过你嫂嫂,看他气色不好,比初雪那会儿羸弱了不少。” “……可以想见……” 沈君逸端着药碗递到君淮跟前,内里黑乎乎的汤药还在散发着热气,苦味扑鼻而来,带着药物的腥臭。 “那日和他谈论了几句,这个借尸还魂的恶鬼倒也忽然看得通透了。” “看得再通透也还是要离去,大哥,嫂嫂走了,你莫不是要把我的心也要一同剜了去。” “你如今就是这样看大哥的?我确实想让他走,如若他不回来,也不会有这许多的事发生,可是,还是不忍看你伤心,真是叫人为难得很。” 君淮接过药碗,汤药苦涩,沈君逸坐在床前看他皱着眉喝药,苦味扑在他脸上,像是一路扑进了他心里。 “因为舍不得看你伤心,所以,只好让你离开了……” 沈君逸话一落口,已经喝完药的君淮陡然抬头睁大了眼睛,奈何已经晚了,蒙汗药下肚,天旋地转。君淮勉力掀掉身上的被子抬手抓住床柱想要直起身来,可四肢发软怎么都使不上力了,他瞪着眼睛看向沈君逸,对方面无表情抬着那只已经空了的药碗看着他一点一点从床上倒下去。 “他不回来,玉笙不会死,你不会那么怕我,那天我在灵堂外,抱着孩子,你远远就走了,连来看我一眼,问一声我如何了都没有就走了。纵然他是我亲弟,死人就是死人,不该留在这里,你一再心软,那只好我去送他一程了。” 君淮想说不要,他脑中闪过那日狰狞着面孔向他扑来的兄长,他明明已经答应他不再见翊辰不再念他不再想他,为何还是要迎来这样的结果。 “君淮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宁愿你的心是冷的宁愿你始终独自一人……都不愿……你属于别人……” 后面的话君淮已经听不到了,他闭上眼彻彻底底晕了过去,身子将要栽下床的时候被兄长一把抱住了。沈君逸如同抱着一个婴孩一样抱着沉沉睡去的他,手指撩起他的额发,露出的是紧闭的双眼,那漆黑的眼珠子,被遮得严严实实。 你们最后一面都不可以见,见了也是伤痛,不如断个干脆。 沈家的马车从后门悄无声息出发的时候,苏翊辰正在家中看后院开放的一枝白梅。车轱辘碾过长街的石板,碾碎缝隙间的白雪,沈君淮在车厢里睡得毫无知觉,他不知道苏翊辰折下了一枝刚开的白梅,放进了窗下的琉璃花瓶里,孤孤单单的一枝白梅,枝桠上绽放了两朵相依的花,苏翊辰看着那两朵贴得亲近的白梅,觉得如同自己和君淮,站得那么相近,面容却朝着两个方向。 苏翊辰抄起一滴水洒在梅花上,沈家的马车早已驶出的长街,遥遥的向着栖灵寺去了。 先前交与沈君淮的黄符已经被沈君逸收好和留下的符纸放在了一处,他捻着两张符纸在房中静静的坐到了傍晚,间歇里儿子哭泣,奶娘抱着从回廊这头走到那头,不断轻声细语的哄着孩子。他沉默的听着自己孩儿微弱的哭声,想到了那年海棠盛放,在什刹海初见的周玉笙,少女美好,身姿曼妙,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心中至爱,所以干脆伪装好自己娶了周家的小姐。 生而无望,幼年时候带着翊辰上山下地,翊辰就带着君淮到处乱跑,后来君淮落井,翊辰毫无征兆的进入了自己的庇护之下,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这样一辈子得不到他但可以一辈子都看着他是多么好的事情,他爱谁不爱谁都要活在自己的掌控下,奈何弟弟回来了! 明明都已经变成君淮安然无恙的活到了二十岁,可老天偏要耍这样的把戏,把他沈君逸这样一个完美的好丈夫好兄长,活生生变成了夜叉。 我的獠牙是为你而生的啊。 夜幕降临,沈君逸拿过两张油纸,他点燃火折子烧掉两枚黄符,灰烬抖落在油纸上,分作了两包各自细细的放在身上揣好。打开房门,夜空里不见半颗星子,全被乌云遮住了,今晚大约又要落雪,真不是个好天气。奶娘抱着婴孩从左侧回廊上来经过他身边,怀中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大少爷。” “嗯,小少爷睡着了么?” “睡着了,奴婢这就把他送回房去。” “去吧,好生照顾着。” 沈君逸没有吩咐下人跟着,自己走出沈家,走上长街,慢慢的向苏家走去,他怀里放着两包符纸烧化的灰烬,似乎像是温度还没散去,一点点的熨烫着他的胸口,却绝不是个温暖的意思。君淮应该已经到了栖灵寺,随行的车夫带着自己的信件会将君淮交与寺中和尚好生照料,待他醒来,大概是要恨自己一辈子了。没关系,恨也没关系,只恨自己一人都好过他把心给别人。反正都是注定要孤苦一世了,恨也好爱也罢,留的一丝一毫的感情证明自己尚是个人就足够了。 苏家今日很安静,天气寒冷,家丁丫鬟们都躲到屋里去避寒了,苏老爷刚死了夫人,自感无法面对旧物,已经去杭州休养一月有余,而苏家最小的少爷也在杭州陪着老爷。看门人给沈君逸开了门,因是沈家大公子也就没做提防,说是自行去找大少爷就躬身告退回屋里暖手去了。 沈君逸不急,他分外有耐心的慢慢穿过苏家偌大的花园,经过了被焚毁的佛堂旧址,如今这里余下建好一半的新佛堂,此处是为苏夫人所有的,夫人已亡,自然也就无人惦记了。走过了佛堂又穿过下一个花园,在二更天的锣声敲响时,沈君逸到了苏翊辰的房前。 房中透着亮光,苏翊辰的身影打在窗纸上,是个单薄的黑影,在抖动的烛光下颤颤巍巍。 很安静,真是和人心意。 “翊川在吗?” 窗上的黑影向左边行了几步,而后房门打开,苏翊辰看到外面的沈君逸,觉得有几分讶异。 “沈大哥?” “嗯,这几日君淮病了下不得地,他说好几日没看你了,让我来看看你。” 苏翊辰眼睛底下都是鲜红的积血,衬着苍白的脸在夜色里有些渗人,他呆愣一下随即请了沈君逸进屋。 “君淮有心了,沈大哥家中这几日也不平静,也就不用特意来看我了。” “你说的逝者已矣,生者莫要太过伤怀,自然也就不需要计较那许多了。” 苏翊辰反身关门,沈君逸拿过桌上一只杯子,掏出怀里的油纸绽开纸包将符灰散进去,而后拿过桌上的茶水倒入杯中,顷刻茶水就覆盖了符灰,成了一杯驱恶鬼的好东西。 “翊辰,我今日来,不止为了探望,我还有事和你说。” “嗯?沈大哥,何事?” 沈君淮昏昏沉沉醒过来已是二更,他躺在禅房中看着房中正面墙上的佛字怔愣半晌,脑中混混沌沌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瞧着那个佛字,屋中檀香弥漫绕着他的周身,在怔忪很久后他终于后知后觉想起发生了什么——大哥要杀翊辰,他要彻底的送走翊辰!沈君淮从床上挣扎起来,药性未过,手脚酸软无力,他刚一起身就歪着身子直直摔到了地上去。外面的小沙弥听见动静推开房门进来,见到君淮穿着单衣在地上徒然的挣扎,连忙弯腰想要扶他起来。 “我的衣服,小师父快把我的衣服给我!我要回家!” “施主你病体未愈,快些回床上去歇息。” “小师父,这是哪里?” “此处是栖灵寺。” 栖灵寺,离扬州二十几里地,大哥这是下了狠心绝对不让他回去!沈君淮在小沙弥的搀扶下坐回床上,他茫然无措的想了一会儿,忽而想到自己拖沓了十五年,今日攸关生死,不可以再优柔寡断,一旦再犹豫,翊辰便是回天乏术! “小师父,寺中有马没有?或者有没有什么可以送我下山的马车轿子?” “施主说笑了,这山寺里何来马车与轿子。” “小师父,事关生死,你快将我衣服拿来,我要连夜下山!” 38. 苏翊辰房中一支蜡烛已经燃到尽头,他翻出一支新的重新用火折子点上就着融化的蜡把新的这根放到了上面。沈君逸捏着那只茶杯左右晃动,里面的符灰厚厚的一层漂在面上,看着叫人生惧。 “翊辰,为何你忽而留恋起了人间?我看你身子日渐羸弱,面色更是惨若厉鬼,怎么忽然就愿意承受这样的折磨在人间停留下去了?” 翊辰执着剪刀小心翼翼挑起烛芯剪去一段,烛火跳跃着上窜,窜出了更加明亮的烛光。 “许是……为了君淮,我孤寂了十五年,当日借尸还魂归来只有君淮一人信我,助我,我停留数月本该走了,却突然对他割舍不下,所以,奢望能够再多停留几日。” “果然情,是这世间最难琢磨的东西。” 苏翊辰剪完烛芯走到沈君逸近前坐下,君逸听到他这几步微小的动静都让他呼吸急促,喘得厉害。沈君逸悄无声息的用手掌遮住了杯子不让苏翊辰看到,里面的茶水在渐渐冷去。屋中没有炭火,苏翊辰不怕,但是沈君逸坐久了颇觉得有寒意袭来,他动了动手指,拿着茶杯忽然站起来。 “翊辰,生而为人是最苦痛的事情,情意不能琢磨,琢磨透了,就该伤心落泪了。” 沈君逸突然站到苏翊辰的面前让对方很是诧异,苏翊辰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茶杯,透过指缝看到茶杯里的水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灰烬,他脑中炸开一团火,从心底里生出了恐惧来。 “沈大哥,你手里是什么?!” “帮你琢磨生之苦的东西。” 在还未来得及反应时,沈君逸就抬手捏住了他的嘴巴,逼迫苏翊辰张开了口,而后那杯叫苏翊辰惧怕惊恐的东西被猛地灌进了他的喉咙,顿时一团烈焰从舌尖开始炸裂,那杯中的茶水像是滚油,滑过苏翊辰的舌头流过喉咙向着内里的深渊落去,经过的地方全被烧成了粉末,烫得苏翊辰陡然睁大了双眼,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挣脱而出,下眼的积血瞬间成了乌黑的血缓缓的流下他的面颊,他不可思议的瞪着沈君逸,面目狰狞睚眦欲裂。 沈君逸死死的捏住他的双颊,感觉到指下的皮肤似乎是起了变化,皮肤与肉,都在一点一点的腐坏,他看着在黄符灰烬中已然化为恶鬼的苏翊辰,忽而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五岁的弟弟,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 “君淮,已至将死之时,你是否该叫我一声大哥?” 沈君淮在夜里的山间行走,他艰辛的举着火把,地上有未化的积雪,没过鞋面让他冷得哆嗦。山野林间在夜晚并不太平,四周传来野兽的嚎叫,让他心惊胆战。 在这样艰难的行走中,他想到了太多的过往,在沈家生活的十五年中,他曾去问过沈老爷为何心甘情愿救了自己还让自己顶替了他的儿子,沈老爷的回答不过是一句——年轻时的爱意已经抓不住,那爱慕之人留下的孩子,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死去,就算是用自己的一子换,也心甘情愿。 都是可怜人,他自己被苏家抛弃,那君淮又何尝不是被自己的父亲与兄长抛弃!人心所痛的永远不过是情字,亲情,爱情,友情,他苟活十五年都没有参透,现在在这山野回忆里到是忽然参了个透彻,可是已经晚了,他离扬州还有这十几里的距离,但是离心上人,大概已是再次隔了阴阳了! 苏翊辰在符水的作用下魂魄在一点点的被逼出肉体,而这本应该死了数月有余的肉体也在渐渐腐坏,他挣扎着想要推开沈君逸却毫无力气。沈君逸看他口鼻涌出了黑血,眼角皮肤掉落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便松开了手,苏翊辰晃晃荡荡从凳子上站起来,他脑中不断回响着沈君逸方才说的话,想要开口问那到底是何意思奈何口中悉数流出的都是黑血,无论如何都发不了声。 好冷啊,井水好冷啊,他在水中浮浮沉沉,长久的时日里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井口一轮白日一轮明月交替而行,白光落在水里,照穿了他的身体,偶有人经过就听窃窃私语中掺杂了苏大少爷死在井里的话,他茫然的看着爬满青苔的井壁,终于知道自己不过是一缕魂魄,孤单又落寞。 他的灵魂在慢慢出窍,他摇摆双手,身上腐肉掉落,血淌到衣襟上,腐臭掺杂着腥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沈君逸冷眼站在一旁看着他惊慌失措最后站立不稳跌到地上。 “君淮,你不该回来,若你不回来,便不会有这许多的悲事,翊辰会作为你安安稳稳的活下去,玉笙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爬在地上挣扎的肉身灵魂还未彻底脱离,他奋力翻过身来拗着脖颈抬起头恶狠狠的看向沈君逸,黑色的眼珠已经完全被血覆盖了,红的白的黑的,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堆烂泥。 “你死后我曾伤心落泪,问父亲弟弟呢?父亲把我和翊辰送上去往京城的马车里,我在车厢中看见他站在门口落泪。可即使落泪又如何,你已经死了,既然下定决心要救剩下的一个,就要忘了你,君淮啊,这是你在灵堂同我说的,逝者不忍生者落泪,这许多年过去了,翊辰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的身份与生活,可你回来了,你把原本安稳的一切,全都打碎了。” 他等了十五年的漫长岁月越来换回的就是如此结局,符水被强行灌进他喉咙所生出的痛都不及现下心中所痛的万分之一。原来他无论是何身份,是何人,都还是被抛弃的那个,他以为天下都负了自己,怎知,连自己都不可信任,最大的谎言就是自己的那颗心和十五年的执着,这么多年满腔的怨愤与不甘心在面对满目疮痍的真相时,突然没了着落,不知何去何从才是。 沈君逸看他在地上已经慢慢不动了,血和肉从他身上掉落,眼眶中的两个眼珠还在剧烈的抖动着,沈君逸知他想在最后关头再看一眼人间,却已经无能为力。转身拉开房门,院中仍旧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刚露了一面的明月被后来的云层遮蔽,一片雪花从天而降,滑过屋檐,被风送进回廊落在沈君逸肩上。 抬手捻过雪花,沈君逸在寒风里忽然落了一滴泪,从右眼角滑出,淌过脸颊,在下巴上凝成一粒晶莹的白雪。 “君淮,你看,下雪了。” 躺在地上的人颤动一下,脖颈已经断裂,眼珠向上翻着透过乌血将将能看到被染作红色的沈君逸的背影和接二连三飘上他肩头的白雪——可惜,在自己看来,是红的。 “下一世不要那么苦了,君淮,下一世,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做我弟弟了。” 何来的下一世,黄泉忘川,人间百物,都已与我无关,魂魄散去,我再无来世了。 到这人间走一遭,不过是品尝一次生苦再看一次离别。 三生三世,轮回覆灭,都与我毫无瓜葛。 原来人间,全是血的颜色。 皆是,红的。 沈君淮在山野中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在他终于走出林子看到明月时,下一刻乌云就随风而来遮住月光,一片白雪挣脱云朵从苍穹上掉落,撞到枯枝而后跌进沈君淮的胸前。他抬头看那些迅速飞散的雪,半晌后在火把的光芒里隐约见到前面雪地上走来了人,是个穿白衣的人,踩着地上的薄雪慢慢向他走来。 那人走到近前时君淮看到了他的脸——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眉眼清秀,眼角上挑,却棱角锐利,鬓角似是一把尖刀,君淮看着他,觉得他像足了大哥,乌黑的双眸正是年幼时候的君淮,眼神清亮讨喜,叫人喜爱。那人穿了白衣,走到离沈君淮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便停了脚步,不远不近的看着他。 “小哥哥,我来看看你,便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这一世已经了结,我该回我的归处去了。” 边说,还边翘起唇角淡然的笑了笑,沈君淮举着火把,看着眼前这个真真正正的君淮,就着漫天的风雪忽然就落了泪,眼泪争先恐后从眼里涌出,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光阴全都哭出来,泪水纠缠风雪,把一张冻僵的脸都哭成了白色。 “君淮,你不该走,这所有的罪孽,都不该是你来受的。” 白衣人笑着摆了摆手,风雪穿过他宽大的衣袖,四散去寻下一个去处。 “命该如此,我不再计较。小哥哥我不怨你,既然做了君淮,就好好的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君淮……” “轮回已与我无干,若老天肯给我来世,我再来寻你。” 言罢,他转身顶着风雪往来时路走去了,沈君淮看着他的身影渐渐缩小,最后化作了五岁时候的模样,甩着小胳膊小腿蹦蹦跳跳的踩踏着白雪慢慢走远了。 “翊辰,你还欠我一枝海棠,莫忘了来年折与我。” 放到那口井边,他日要是我见到,兴许就是天意让我寻到了真正的去处。 来世与我无关,但求生者今生情长。 不要,再受尽苦难。 39. 苏家成了鬼魅之地,十五年前大少爷落井而亡,十五年后又出恶鬼杀人一连死了两个下人,苏家夫人也在半夜的书房中被吓死,最为诡异的是死而复生的苏家少爷在十一月大雪纷飞之时被人发现死在了房中,肉身腐烂,恶臭扑鼻,俨然是已经死了大半年的样子。 苏家就此举家搬迁,再无一人肯留下。 来年四月的时候,沈君淮捡着一日晴天重新走进了苏家空荡的庭院,他记得后院还有一棵海棠未死,算着时日,如今应该已经开花了。他拨开院中的乱草,路过那口荒废已久的枯井时,竟看见那棵本该被烧成焦炭的海棠如今生出了嫩绿的枝桠,枝头一个花苞羞涩的藏在嫩叶间不肯露出全貌。 君淮小心翼翼的拨开嫩叶翻出它,花苞微微裂开,是个将要完全绽放的模样。 兴许是你有了新的来世,所以让这株海棠前来告诉我。 枯木逢春总归是好事,千帆过尽,过往总归是要落进尘土,人间百态在此刻也全生出了美貌来。 都是好事。 回到家里,奶娘抱着小侄儿从堂屋里出来,刚刚吃饱肚子的孩子在襁褓里看见了沈君淮,张开嫩藕般的双手咿呀冲沈君淮叫着。 沈君淮接过抱过来,才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颇有分量,全身都是肥嘟嘟的嫩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嵌在肥嫩的脸颊上倒是亮的格外精神。君淮抱着逗弄了一会儿就交给奶娘继续朝花园里走了。 他袖间藏着从苏家后院那棵海棠上攀下来的一枝花朵,本意是要折去放在井边的,但他看井边那棵已有新生,不到明日便会开花,就把后院这枝带回来了。 君淮执着海棠花,穿过回廊,路经鱼池时正是夕阳西下,金辉洒在池塘上,内里的锦鲤纷纷窜出脑袋争抢浮在水面上的食物。站在廊下喂鱼的沈君逸见他回来了,便端着鱼食,似笑非笑的张了口。 “君淮,来看这尾鱼,墨色深沉如同夜晚一般,真真是一副好画。” 说罢,沈君逸口中的那尾墨鲤陡然从池中一跃而起,带起点点水花衬着夕阳余晖几欲化作了金色去。 君淮呆呆的看着那尾锦鲤,想起了离去的旧人。 夕阳残落,余晖美妙。 便是夜色一般的墨鲤,也变成了美不胜收。 君淮,你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只因这人间,是你的。 正文完
推书 20234-05-25 :重回演艺圈之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