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子(穿越)——幽衣

作者:幽衣  录入:05-20

 文案:

 小受元神夺舍后面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该怎么办呢?关我毛事?!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江湖恩怨 1 一切小心…… 师兄的叮嘱还在耳边,睁开眼所见的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烛火也是暗暗的,隔着床帘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寒迁躺在床上,身上没什么力气,头也有点痛。 身上盖着的是上好的云锦丝被,床帐是什么材料的看不清,但看起来也不差。 这样看来,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人的出身也不算差吧。 外间有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个人,但都是轻轻地,在这么静的屋子里,普通人可能根本就听不见。 “公子可是歇下了?”那人的声音也是轻轻地,不知道是想把人叫醒还是怕把人叫醒。 寒迁没反应,有些烦恼该怎么应答。 那人又叫了一遍,可能是看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不敢打扰,轻轻地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朝外走。 寒歌在心内叹气,轻咳了一声。 那人停了下来啊,重又恭敬地道:“公子醒了?” “醒了。”寒迁懒懒地说。 “小人吵了公子好眠,还请公子恕罪。”那人道,“不过公子交代的事小人已经办妥,是现在就送上来吗?” 交代的事?什么事?寒迁眉头皱的更深,这没头没脑的事让他怎么处理? 那人得不到回应,又道:“若公子累了,那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寒迁动动脖子,叹气,道:“现在就送上来吧。”到了明天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状况,能早点解决的事就早点解决吧。 “是。”那人应了一声,就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又进了来。 寒迁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撩开了床帘半靠在床头。 那人绕过屏风,寒迁就皱起了眉头。一名其貌不扬的男子,手上抱着的赫然是一名年轻女子。 那女子明显是被弄晕了,任人这么抱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人抱着人,看到寒迁已经坐了起来,明显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就低下了头,“公子,小人已照您的吩咐办好了事,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落下,公子尽可以放心。” 寒迁只觉得胸中怒气翻涌,想想之前这人说的话,不用多想就活脱脱是一场纨绔子弟强抢民女的戏码。 寒迁压下火气,淡淡道:“你是怎么个办法?说来我听听。” 那人的头还是没有抬,“小人是趁夜进去的,用了迷香把绣楼里的人都迷晕了,回来时确定没有惊动旁人。” “是吗?那还真是好本事。”寒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差事办得这么好,倒让我烦恼该怎么赏你了。” “小人能为公子办差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怎么还敢妄想得赏?”那人好像被吓了一跳,膝盖一软就往地上跪了下去。 寒迁心情恶劣,挥挥手,“怎么弄来的就怎么送回去,记住,好好儿的送回去。” “公子……”那人似乎有些震惊,忍不住抬起了头。 “听不懂?”寒歌声音冷冷。 “是,小人马上去!”那人一震,惊慌地站起身来。 看着那人出了门,寒迁才长出了一口气。 床头拴着一条细绳,寒迁拉了一下,不多时外间就有人应声。 “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伺候的是谁?” “回公子,是锦惠。” “进来,给我倒杯茶。”寒迁靠回床头。 “是。”锦惠自外间走进来,手上端着一杯茶,走到床边低着头奉到寒迁近前。 寒迁结果茶杯,双眼却一直看着锦惠,道:“抬起头来。” 锦惠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但还是抬起了头,眼中有着极力掩饰的畏惧。 寒迁却对着她一笑,锦惠虽然畏惧,但此时还是禁不住失了神。 寒迁笑意更深,慢慢道:“告诉我,我是谁?” 锦惠眼神呆滞,呆呆道:“你是殊明公子。” “殊明公子?”寒迁重复,这是什么? “我叫什么名字?”寒迁继续问。 “萧御景。” “如今是什么朝代?当朝天子是哪个?”寒迁道。 “如今是天元朝,天子萧嵘宸。” “萧?”寒迁沉吟道,“我与当朝天子是何关系?” “叔侄。” 寒迁扶住了额头,忍不住苦笑。 再想多问些什么,但锦惠已是不知道了,眼神也有了些许涣散。 寒迁心下叹息,掩唇轻咳一声。 锦惠眼神一亮,醒过神来时却看到寒迁正皱着眉,神色间有着些许不愉,心里一凉,直觉地跪地求饶:“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公子饶了奴婢吧,求公子饶了奴婢吧……” “起来。”寒迁道,虽是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锦惠却不由自主的住了口,颤着身子站起来。 寒迁把茶盏递给她,道:“下去吧。” “是。”锦惠接过茶盏,见主子没有要发怒的迹象,心下虽庆幸却也疑惑,提心吊胆地退了下去。 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到门外,连关门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些响动惊了里头那位主子引来责罚。 “锦惠姐姐,主子……”香兰凑过来道。 锦惠摇摇头,走得离门远了几步,香兰也掩住了口,跟着走了过去。 “姐姐,明日轮到我到公子房中伺候……”香兰一脸的畏惧害怕,道。 锦惠知道香兰在怕什么,说起来,这府里有谁不怕呢?做人家的奴才,命捏在人家手里,若是摊上一位仁慈些的那倒也罢了,但她们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位…… “公子心情应是还不错,你小心些就是了。”锦惠只能这么说,同样是奴才,谁又能帮上谁呢? 香兰满脸的苦色好似又添了几分,一双眼似是下一刻便会哭出来。 “公子最不喜有人在他面前摆出一脸的哭相,你这样是不想要命了吗?”锦惠忍不住道。 香兰到底年纪小,眼泪终是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抽噎着道:“锦惠姐姐,我害怕,前几天,前几天公子就是说心情好才把,才把芳儿姐姐……” “芳儿又没丢了性命,但你要是敢在公子面前哭,下场绝对比芳儿惨烈十倍不止。”锦惠叹气,掏出手绢为她擦脸,“方才我在房中看公子出了神,公子也没怪罪,芳儿的例子,也不是天天有的,我已经代你值了好几天了,再做,总管就该发现了。” “嗯,锦惠姐姐我知道了。”眼睛虽然还是通红,但好歹泪是止住了。 “你先回去睡吧,今日我来值夜,你回去好好敷敷眼睛,莫让公子看出来了。”锦惠看看天色,道。 “谢谢锦惠姐姐。”香兰知道事情轻重,也没有推辞。 锦惠呼出一口白雾,快要入冬了,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看到来年春来的桃花…… 寒迁就站在门内,那两个丫头的话他都听在耳里。 哎……这欺男霸女恃强凌弱的事他可从来没干过,倒是白白担了这恶名。 殊明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让人惧怕成这个样子,也算是个人物了…… 但是,既然他来了,这恶名也担了,也没了旁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愿一切顺利吧…… 不知师兄们怎样了,是否安然无恙,还是在为他忧心烦恼。 如今,师兄们根本就寻不到他,什么都要靠自己,心下还真有些忐忑。 不管怎样,终是有了念想,有了盼头,这就是最好的了,旁的,也奢求不了太多了。 2 寒迁呼出一口白雾。 天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屋子里燃着炭盆倒是不冷,但是站在屋外的人,怕是手脚都要冻僵了吧。 “公子,”香兰小心翼翼地走到寒迁身边,手上拿着狐皮大氅往寒迁身上披,道,“外头冷得很,公子的身子刚见起色,还是进屋子里去吧。” “再过一会儿吧,”寒迁披上大氅,道,“整日呆在屋子里,闷也会把人闷坏的,这儿虽然冷一些,到底开阔些。” “公子……”香兰还想再劝。 “没关系的。”寒迁一笑,道。 香兰面上一红,呐呐地低下头。 “你要是冷了,就先进去吧。” “这怎么行!”香兰抬起头,眼睛睁的大大的,“怎么有主子站在风地里,奴才回屋躲着的道理?” 寒迁笑一笑,不再说话。 已是初冬,园子里的花草都凋谢枯黄的差不多了,即使有几处还有些绿意,却是平添肃杀。 “香兰。”寒迁突然道,吓了站在他身边的香兰一跳。 “公子有什么吩咐?可是冷了?”香兰回过神,道。 寒迁轻轻摇头,道:“我只是想问问,我以前是不是很苛待你们?” 香兰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怎会这么说?能伺候公子,是,是奴婢的福气……” “我看你们平日倒是很怕我的样子,所以忍不住问一句,你不要害怕。”寒迁叹息,道,“香兰,我问你一件事,不论答案是什么,你都要照实说。” “公子吩咐,香兰定不敢欺瞒公子。”香兰低着头,心下有些惴惴。 “那天,我听你们提起过芳儿,我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殊明公子这几日待人都是很温和的样子,这是有目共睹的,但素日积威之下,香兰还是很害怕,呐呐的不敢回答。 “不好说吗?”难描难画的眉目轻轻蹙起,轻易便可夺人心魄,更何况香兰只是一名不足十五的丫头,更是难以抵挡。 “不,不是的……”香兰赶忙低下头,生怕自己失神之下冲撞了公子,“芳儿姐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告诉我可好?” “只是,只是当日公子曾经吩咐下去,不许旁人去救芳儿姐姐,让姐姐在池子里泡了那许久,如今,如今还起不了身……” 虽然香兰说的还是含糊,但寒迁已猜出大概。 如今已是初冬,让人在池子里泡着还不许人去救,着纨绔子弟,当得还真是名副其实啊。 “如今还是很严重吗?”面上不露分毫,寒迁温声问。 香兰摇摇头,眼眶已是泛了红。 “你去吩咐一声,请大夫来为芳儿诊治。” 香兰身子一震,“公子……” “还不去?”寒迁微笑道。 香兰身子往下一坠,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多谢公子恩典,多谢公子恩典……”磕完头,香兰抹了抹眼泪,跑着走了。 寒迁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一处枯枝上,“明年,你们便会重新萌芽,到时便又是郁郁葱葱,而我……” “锦惠姐姐。”香兰端着水盆从房内出来,看到锦惠站在门外,笑着叫道。 锦惠面色有些复杂,看着香兰道:“香兰,你这几日在公子房内伺候,可有什么觉得不对?” “什么?”香兰不解,问道,“锦惠姐姐你在说什么呀?” 锦惠摇头,道:“我在这府中三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公子……” 香兰有些许不安,道:“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锦惠看她,道:“你自己想想,公子可曾有过这么慈眉善目的时候?今日还能笑着让人将芳儿丢进水池,明日便……我总觉着不心安呢。” “可是,可是……”香兰嗫嚅道,“公子这样,不好吗?” “我也说不好。”锦惠叹气,道,“若公子能一直这样,自然是好的,倘若公子有一日……” 香兰手一颤,盆中的水泼了些出来,湿了裙角。 “小心些。”锦惠皱眉道。 香兰眼中露出畏惧,道:“锦惠姐姐,你说,公子会有一日变回原来那样吗?” “我不知道……”锦惠看他那样子,心中也是凄惶,道,“咱们终是盼着公子莫要变回从前那样,若一直如现在这般,我们也有个盼头……” 香兰低头,“锦惠姐姐,你说,如果公子变回以前那样,我们,我们会不会……” “好了!”锦惠心中一跳,打断道,“我们当人家奴才的,哪儿管得了主子是什么样子,你只需记住,从前的公子,我们好生伺候着,如今的公子,我们也要好生伺候。” “我知道了,锦惠姐姐。”香兰点点头。 “去吧。” 寒迁把手上的书翻过一页去,慢悠悠叹一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没旁的办法,那只能沿着眼前的路走下去,至于能不能走到底,只能亲自走走看了。 如今最重要的…… “锦惠。”寒迁放下书,唤道。 “是,公子。”锦惠从外间走进来。 “锦惠,准备马车,我要出府一趟。” “是,公子。”锦惠到底比香兰年长几岁,见得也多,即使近日寒迁都很是随和,她仍是规言矩步,不敢慢待分毫,“不知公子要去何处,奴婢好叫人准备。” “城中最大的药店在何处?” “城中最大的药店应是中和堂,在城东。” “就去那里。” “是,公子。”锦惠心中虽有疑问,但仍是恭恭敬敬的应了,便下去办事。 寒迁舒展了一下因久坐而略微发僵的四肢,不多时,锦惠便来通报说是马车准备好了。 来了这几日,还没出过大门,寒迁也有些好奇。 随便指了一人令其带路,寒迁倒也不怕别人对他脸自己府中大门在何处也不知晓一事心存疑虑,大大方方地走到大门口。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不大,看上去倒精致的很,锦惠已在车旁候着了。 看寒迁走进,车旁的小厮边躬身跪伏在地上。寒迁一愣,随即了悟,淡淡道:“去拿个踏脚凳来。” 那小厮听了寒迁的话,也不起身,跪在地上便冲寒迁磕头,苦苦哀求:“公子,公子,求您饶了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公子……” “吵什么?”寒迁淡淡一句,那小厮便不敢再出声,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抬起头来。” 那小厮颤颤地抬起头,长得倒是挺清秀齐整。寒迁道:“以后,我上马车一律用踏脚凳,不用人,你下去吧。”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那小厮连连叩头,寒迁皱眉,却也不多说,踩着踏脚凳上了车。 锦惠也上了车,却不坐下,只是跪在车门边的锦垫上,恭敬道:“公子可要喝茶?” “好。”寒迁点头。 锦惠熟练地打开车壁上的暗格,抽出一块木板,轻快地拼凑出一张小几,将暗格里的蜜饯点心等物放在小几上,又打开另一个暗格,里头放着茶叶,炭炉等物,寒迁看到炭炉茶壶都用精巧的卡槽固定住,便没了倾倒之虞。 水壶小巧,用的又都是极好的银丝炭,没一会儿,茶水便已冲泡好了。 “公子小心烫。”锦惠奉上茶盏。 寒迁接过,吹了几下,啜饮了一口。 把茶盏搁到小几上,寒迁道:“别跪着了,坐吧。” 锦惠低着头,道:“奴婢岂有在主子面前坐着的道理。” “跪久了,膝盖不疼吗?一会儿可别走不了路。” “谢过公子挂心,奴婢习惯了。” 寒迁没有强求,只是在心中又多叹了一口气。 3 能成为京城第一的药店,中和堂也算有些本事。 进了门,便可闻到一股香味,不是寻常药店的药味,而是淡淡的,令人宁心静气的味道。 但寒迁一闻,便皱了眉。这儿,没有他要的东西。 “走吧。”只在门口站了一站,寒迁并不打算进去,既然没有,便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公子需要什么,吩咐奴婢去买就好。”锦惠以为寒迁是厌恶这屋子里杂人太多,低着头道。 “不必。”寒迁并未多说,心中却是叹息:若是我要的东西能在寻常地方买到,便也不必如此头疼了。 锦惠不再多言,为寒迁撩开门帘,护着他往外走。 “这位公子,可是小店有什么不对,还是奴才冲撞了公子?”身后有人朗声道,“否则公子怎么刚进门便走,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寒迁脚步微微一顿,却并不回头,只是淡淡道:“公子多虑了。”随后便出了门。 身后,有人眯起了双眼,冷冷哼了一声。 “公子这是还要去哪儿吗?”锦惠将寒迁扶上车,依旧跪在锦垫上,恭声道。 “锦惠,你可知道这城中开的最久的药店是哪一家?”寒迁道。 “请公子恕罪,奴婢,不知。”锦惠似是有些紧张,道,“不知公子要买的是何药?若这中和堂没有,怕是别处也不会有了。” 寒迁摇头,道:“罢了,我要的东西,应是寻不到了。” 锦惠静了一会儿,才道:“不知公子想买何药?若是实在寻不着,何不试试,往宫中去寻……“ 寒迁只是摇头,道:“罢了罢了,原是我有些痴心妄想了,回府罢。” “是。”锦惠转身对着车夫吩咐了一声,车夫得令,马车缓缓向来时方向驶去。 “锦惠,前日我听香兰说这城中的掩璧湖有些不太平,你可知道发生了何事?”寒迁随意问道。 锦惠今日不知为何,总有些惴惴不安之态,隔了一会儿,才道:“奴婢并不清楚。” 寒迁啜了一口茶,道:“无妨,只当是解闷,你就随意说说吧。” “多的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有几个年轻公子深夜在湖边吟诗作对之时,见了一位极漂亮的姑娘,回去之后便神不守舍,似中邪一般,严重些的已卧床不起。那些公子的家人便请了法师在家中做法,却总也不见好,掩璧湖闹鬼的传闻便这么传了开来。多的,奴婢也不知了。” 寒迁微笑,道:“只这一出吗?香兰说,这掩璧湖的传说有许多呢。我平日在府中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偶尔听香兰说说这些,倒觉得十分有趣。” 锦惠心下禁不住冷笑,香兰年纪小,经得也不多,但她的命,几乎可说是捡回来的,在府中三年,见的听的岂是进府没几月的香兰可比?香兰可以因公子这几日的温和宽厚便对他生了亲近之意,她,却是不能。 如今,这位爷竟然说在府中没什么消遣?那这些年来,因了这位爷搭进去的性命,算什么? 锦惠到底经得多,虽心下悲苦愤慨,但语气还是不露分毫,道:“回公子,这掩璧湖的传闻确实极多,但大多是无稽之谈,以讹传讹罢了,若公子想听,奴婢便说几桩与公子听听,公子便当是解闷吧。” “这掩璧湖,据传曾是神仙修炼之所,灵气充盈,还有人曾说这湖中有神仙异宝,湖中生灵受灵气感召,故而成精的便多了,但像那几位公子遇到的害人妖孽却不多,反而说是善心的多。曾有孩童掉入湖中却不下沉,救起后那孩童说是有人一直托着他,更甚者,还曾有过金龙跃水的传言,说是夏天有人在湖边纳凉,亲眼看到湖心金光闪闪,有金龙跃水嬉戏……” 寒迁半闭着眼听锦惠说着掩璧湖的传闻,心中一动。 “这掩璧湖,为何叫做掩璧湖呢?” 锦惠一呆,道:“回公子,这奴婢就实在不知了。” “无妨,我也就是随口一问。”寒迁睁开眼,微笑道,“该到了吧?” 锦惠往车外一看,道:“是的,公子,绕过前面那个街口就是到了。” “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寒迁随手拈起一颗蜜饯,道,“这是什么果子制成的?” “回公子,这是棠梨条,是用新鲜的梨子加上海棠花蜜制而成,有润喉清肺的功效。” 寒迁将棠梨条放入口中,道:“太甜了些,到底不如鲜果子。” “公子,这天眼看就要下雪了,鲜果是在不易得呀。” “我知道,随口说说而已,不必如此紧张。”寒迁淡笑道。 锦惠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接着说关于掩璧湖的传闻,幸而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公子,到了。”锦惠打开车门,先行跳下了车,车旁早有人摆上了踏脚凳。 寒迁下了车,锦惠就站在他旁边,虚虚的扶着他的胳膊。 寒迁停下脚步,锦惠有些疑惑地抬头,却见到寒迁看着街口,若有所思的样子。 “公子……”锦惠忍不住道。 “无事。”寒迁笑着摇一摇头,这才抬步。 街头人群熙攘,锦惠虽心中疑惑,但实是看不出什么不对。 寒迁微微一笑,真是有趣啊…… 这日头越发短了。 入夜之后,便呼呼地刮上了北风,幸而屋内依旧温暖如春。 “锦惠,屋外怎么还有人?”寒迁道。 锦惠低声答道:“那是当值的丫鬟,怕公子半夜有吩咐,故在屋外候着。” “她们要候上一整夜吗?”寒迁放下书册,皱眉道。 “是。”锦惠在杯中添上热茶,端到寒迁近前,道,“这是宁心静气的安神茶,是宫中御医新送来的方子,说是怕公子夜冷难眠,饮了此茶便可安睡了。” 寒迁摇摇头,道:“我睡得还好,用不着这个。这屋外的人为何不到外间去候着?这样我也能叫得上,也可免了寒冻之苦。” 锦惠看了寒迁一眼,见他皱着眉,面上一片真诚的困惑,方才道:“公子忘了?先前奴才们是候在外间的,但公子嫌房中多了人睡不安稳,才都赶到了门外去。” 寒迁默了一会儿,道:“我实是不记得了。这样说来,确实是我的不是。你去叫她们各自回去吧,我用不着那么些人伺候。” “是,公子。”锦惠依言走到门外吩咐,过了一会儿便回来了,道,“听公子吩咐,已各自回房去了。” 寒迁点头,道:“你也下去吧,这天寒地冻的,早些歇着吧。” 锦惠顿了一下,道:“那公子今晚需人伺候吗?” 寒迁本想说不用,但念头一转,问道:“锦惠,我府中可有哪些姬妾?” 锦惠似并未疑心,平静道:“回公子,您在府中有三房侍妾,如意夫人,柔香夫人与娇颜夫人,三房侍童,今夕,雾荣与嘉柠。您今晚是想召哪位侍寝?” “这倒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寒迁摇头,“你下去吧。” “是。”锦惠行了个礼,便依言退下了。 寒迁看着锦惠背影,若有所思。 4 一轮圆月明晃晃地挂在半天。 这样的冬夜,最是寒冷,仿佛能把人的心都给冻起来。 寒迁却坐在树枝上,看着掩璧湖出神。 清辉如霜,撒在湖水之上,那湖水便如水银一般,缓缓起伏流动之下,更加妩媚惑人。 寒迁等那几个附庸风雅的书生走了之后,轻巧地从枝头跃下。 在府中便能感受到此处有淡淡的灵气溢出,但到了这湖边,这灵气却越发淡了,如薄雾一般,似有若无,虚无缥缈。 白日里听锦惠说了那些传言,寒迁心中便有了计较。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掩璧湖的传说如此之多,难保这里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 寒迁走到湖边,蹲下身子,轻轻撩动湖水。 果然…… 寒迁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而后轻轻一跃,如一条鱼般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水中。 月光清亮,却照不亮湖底,目之所及,仍旧是一片昏暗。这要是换了旁人,怕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果不其然,往下潜了一段之后,寒迁便遇到了暗流。 放松了身子,寒迁任那股暗流将自己带去更深更幽暗的地方。 闭上眼睛,在黑暗之中将神识释放出去,前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再散发温暖的力量。 水流将他温柔地推上岸,睁开眼,饶是寒迁,也禁不住微微愕然。 眼前,是一片柔和的明亮。 空气中散着大大小小的光点,大的如同鸽蛋,小的便只是一点小小的星芒。 这是…… 寒迁伸出手,一点星芒如引路的使者一般,缓缓落下,在他手心之上盘旋了两三圈,重又飞起。 寒迁跟上,走了几步才发现光点最齐聚之处隐着一个小小的洞口。 寒迁感受着那纯粹的力量,只觉身心舒畅,力量源源不绝涌入体内,却又柔和无比,于己身十分契合,带动着那藏在灵魂深处的能量,在身体里缓缓起舞。 真如洗髓炼骨一般,却无半点痛苦不适。 那些光点在寒迁走近时分开,在他走过后又合拢,重新遮住那条小道。 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到那温暖的力量。 似乎走了许久,又似乎没多久,小道渐渐变得宽敞,眼前暮然一亮,竟是到了一处极为宽敞的石厅。 石厅中间,赫然是一块巨大的晶石。 那一点引路的星芒停了下来,在原地上下起落了三下,似乎是向谁禀告了什么,而后便往原路飞回。 寒迁站在底未动,细细地打量眼前的晶石。 晶石足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般高,呈卵形,差不多需三人合抱,边缘微微透明,内里却似有白色的浓雾在缓缓流动。 此处的光点不如外边的多,但最小的却也比外头的大上一圈。 空气中似有什么在波动,寒迁不动声色的等待着。 光点渐渐汇聚,慢慢流动,最重塑造出一个女子人形,在寒迁面前缓缓拜倒。 “起来吧。”寒迁淡淡道。 “小妖不敢……”那女子的影像身形婀娜,虽看不清面貌,但依旧给人十分年轻之感,但声音却十分苍老,如风烛残年的老妪一般。 寒迁心下轻叹一声可惜,道:“你既已将我引到此处,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那女子身形似是微微颤了一下,却并未起身,苍老的声音道:“小妖在此修行,从不敢伤人害命,原以为终可得成大道,哪知道,前些日子传出了妖物害人之说,引来了法力高强的术士,将小妖打成了重伤,小妖不得已,只得求助于公子……” “你怎知我能帮你?”寒迁道,“即使我能帮你,你又怎知我会帮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公子,小妖是见过您的……” 寒迁拧起双眉,有些惊讶。 “公子是不会记得了……”她似乎是笑了,苍老的声音竟柔和了不少,道,“公子,此处,您是来过的……” 那一年的那一日,此处还不是天元的国度,或者说天元还不存在…… 她也还不是真正的妖,充其量只是一条有了些灵识的小鱼。 但是,即使只有一眼,她也永远忘不了…… “哥哥,这里的水好清呀!”少年蹦跳着来到湖边,瞪大了眼睛往湖里看,“哥哥哥哥快来,这里有鱼呀!” “又不是没见过,也值得这么兴奋?”另一名年长些的男子走过来,道,“不要玩了,要是赶不回去,师傅会责骂的。” “才不会呢,师傅那么疼我,怎么会责骂我?”少年浑不在意,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抓着男子的手摇了几摇,撒娇道:“哥哥,我闷了那么久,回去怕是又要闷着了,你就让我多玩一会儿吧……” 男子声音无奈却又带着对幺弟特有的疼宠,道:“那,只许玩一会儿,我们是一定要在天黑前赶回去的……” “好嘛好嘛!”少年得了兄长的允许,高兴极了,未脱衣便往湖中跳了下去,男子竟也未阻止,只是抱了胸,无奈的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笑着的。 当时的“它”躲在水草从中,瞪起了眼睛看着少年跃入水中,又看着“他”腾跃出水…… 忽的,一双手捧住了呆呆无法回神的它,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呀,这里竟然还有小妖精呢!” “我还不是妖精呢……”它呆呆地看着眼前少年的脸庞,连泡泡都不会吐了。 “怎么傻傻的……”少年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它,道:“真是傻兮兮的小妖精……” 少年玩了一会儿,男子催促着呀快些上路,少年只好依依不舍地上了岸,临走前,食指轻轻点在它的脑袋上,小声道:“要好好修炼呀,再见……”随着那食指的轻点,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流入了它的身体…… 时光荏苒,慢慢的,荒野变了小村,又变了城镇,最后,变成了天启的国度…… 但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它”也绝不会忘了…… “你……”寒迁闭了闭眼,嘴角浮了笑意,道:“原来是你……” 那条呆呆傻傻的小鱼在他的记忆中已是十分十分的模糊,但他却不怀疑她在骗他。 怪不得,这力量是如此的熟悉…… “那这个……”寒迁看着她身后的晶石,有些疑惑。 “您走后不久,此石便从天而降,落到了湖中,当时我有了您的相助,成了着湖中法力最高强的妖精,这里便成了我的洞府……” 寒迁走到晶石边上,伸手触抚,触手温润,几乎带着柔软的质感,心下思量了一下,也已有了答案。 “你想让我,如何帮你?”寒迁道。 “小妖如今原身受创甚重,连这魂元也快要散了,能得见公子一面,原也不敢奢求其他,但这湖中尚有不少我的同族,那术士怕还会再来,到时,若能得公子搭救,小妖即使粉身碎骨,也甘愿了……” “放心。”寒迁收回手,道,“你可知道害人的是什么妖物?” 她回道:“湖中众小妖有我的管束,是从不伤人的,那惑人的妖物,是湖边的柳树成精,化了女子形态,吸了那些书生精气,却让我们……” “我知晓了。”寒迁点头道,“这块晶石其实已没了多少灵气了,如今你也受了如此重的伤,为何还在苦苦支撑着它?” 她的头越发低了些,声音也小了下去,道:“公子走后不久它便来了,小妖总以为它与公子有些联系,所以……” 寒迁摇头,道:“这块石头其实是一块落星的碎片,虽有灵气却不持久,倒还要你去贴补它。”手指轻点,石头便在他指下化成了飘飞的碎屑。 “公子……”她似乎想要阻止,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石中的灵气,应该还够你支撑一段时间。”寒迁道,“现下我也没多少余力助你,你且再等等,于此好好静修,若能尽快修出人形便最好不过了。” “这洞外那些是……”寒迁举步要走,却又想起了这个。 “那些,是小妖散出去的精元。” “你……”寒迁哭笑不得地摇头,道,“为了引我前来,你还真是……算了,把这些都收回来吧,旁的,都由我来吧……” “多谢公子……” 5 寒迁出洞府的时候,那些光点正慢慢向洞内汇集。 本就伤重,还如此消耗,要是自己再晚来几天,“她”怕是要油尽灯枯了吧。 水下的暗流已经变了方向,正好与来时相反,寒迁心中明白,是“她”在控制着这些。 上岸时,寒迁也有些辛苦,如今的他不比从前,做什么都有些力不从心。 这湖边并没有明显的妖气,那柳树精应该已经跑了,要不然,以那术士能将“她“打成重伤的本事,绝不会发现不了。 罢了,靠吸人精气修己身的妖物也不会是什么厉害的妖物,还不值得他来烦心。 现下紧要的问题是那术士,他认定了这湖中妖物害人,且已动了一次手,绝不会善罢甘休,现下应只是在休养生息,预备下次斩草除根。 寒迁细细看了这湖的方位地形,心中有了计策。 “公子好兴致,半夜在湖边流连,可是在寻那美貌女子的芳踪啊?”忽然,岸边有人朗声道。 寒迁心中一惊,身子猛然晃了晃,扶住了身边的石头。 那人就在他背后,虽不算近,但也不远,他竟没有发现?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那人又近了些,却还是有些距离。 寒迁定了定神,慢慢站直了,却也没有回身,道:“公子兴致也不差。” “哈哈,”那人朗笑数声,道,“不满公子,我就是为了前些日子的传闻而来的。” “哦,”寒迁低笑,道,“公子就不担心自己如那几位一般,被吸了阳气去?” “呵,”那人似在冷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掩璧湖有精怪之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却从未有过妖精害人的事,怎的碰上他们就偏偏有了这桩事?若说他们清白无辜,我是不信的。” 寒迁微讶,细细一思量,不禁对这人有了几分佩服与好感,道:“公子的说法,倒是真与旁人不同,叫在下不禁心生佩服。” 那人低低笑了数声,道:“公子客气,但纵使在下让公子佩服,却始终不能得见公子面目。” 寒迁顿了一顿,忽而笑道:“公子不是刚刚才到的吧?” “何以见得?”那人悠然道。 寒迁拂了拂肩头长发,银白月色下纤长葱白的手指与乌黑长发交映,又问道:“公子是真想见我的真面目?” “你这么问,可是有什么见不得的?”那人的声音忽而低了下来,身子一晃,鬼魅般掠到寒迁身边。 寒迁不躲不闪,顺着那人的手劲转过半身。 “你……”这人生了一张好相貌,双眉乌黑,如剑般飞扬入鬓,眼眸如寒星一般熠熠生辉,兼之挺鼻薄唇,说不尽的风流俊美。 寒迁轻轻拂了一下,那人倒也没有纠缠,便松了抓住寒迁胳膊的手,道:“可看清了?” 那人摇头低叹,道:“我见你从湖中出来,便该猜到。” “雕虫小技而已。”寒迁却也没有说谎,只是使了个小小术法,令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容而已。 “那几个书生……”那人忽然道。 “和我无关。”寒迁知他想问什么,道,“害人的已经遁了,却累得湖中安分的小妖受苦,我今日只是受人之托,来帮他们一把而已。” “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寒迁走到一旁折柳枝,道,“我能做的,也不多。” “可需在下帮忙?”那人跟了过来,道。 寒迁看他一眼,道:“多一个劳力帮我做粗活,求之不得。” 寒迁也不同他客气,支使了他去湖边每隔十步便插一根细柳枝,只需小指长短,直直插入地下,使之一点不露。那人的功夫应是十分好的,沿着湖边极快的移动,只半个时辰便做完了。 寒迁心中叹了一声,想:如今的他,倒还比不上一个凡人。不禁有些怅惘。 “还需做什么?”那人应是很好奇寒迁到底想做什么,问道。 寒迁摇头,道:“已经做完了,回家吧。” “这就完了?”那人惊讶道。 “要不然你以为呢?”寒迁呼了口气,只觉身子疲累得很。 “至少做个法什么的吧。”那人有些失望道。 “你怎知我没做?”寒迁反问。 “你做了?”那人看起来更加惊讶。 寒迁再不理他,走到一处凉亭中坐下歇息。 “你还要做些什么?”那人又跟了过来。 “等你回去。”寒迁闭上双眼,以手肘支在石桌上,手掌托住额头,道,“你也不要想了,我也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现下我是乏得很了,没那力气在你面前显个化雾遁去的神通,我只能等你走了才好回去,方不致录了行踪。” 那人似是没料到寒迁说话如此直接,半晌后才道:“你就不怕我害你?” 寒迁笑笑,道:“这几分看人的本事我还是有的,况且,你也不见得真能害得了我。” “你如此说,即便我真有害你之心,今日也只能做一回君子了。”那人叹道,“只是,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寒迁。”寒迁眼也不睁,道,“寒冰之寒,迁离之迁。” “沈风朗。”他道,“后会有期!”话毕,便转身离去。 寒迁抬起头,沈风朗已去得远了。 回了府中,寒迁毫不意外地在房中看见了本应早就回房休息的锦惠。 而锦惠也似乎毫不意外自家主子从窗子里进来,很是自然地倒了一杯茶,道:“夜寒露重,公子喝杯姜茶去去寒气。” 寒迁接过,轻轻嗅了一下,含笑道:“闻起来倒不是很辛辣。” “奴婢见公子似不喜欢酸苦辛辣之物,特地多放了些糖,费了些心思,才把这辛辣味压了下去。” 寒迁屏住气一口喝完,道:“我还是不喜欢姜的味道。” “公子的口味倒是和殊明公子差不多,殊明公子很是讨厌姜的味道,所以府中做菜从不放姜,生怕触怒公子而获罪。” “你是聪明人。”寒迁另倒了一杯水漱口。 “不是奴婢聪明,而是公子从未想过瞒奴婢吧。”锦惠自去碰了漱盂来。 寒迁并不否认,道:“我本以为你还要再观望几天。” “若非公子处处提点,奴婢确实还不敢如此大胆。”锦惠低着头,但寒迁还是能看出她与以往那小心谨慎的样子有些不同,似是松了一大口气。 “我也只是赌一赌,今日你若是带了一大堆方士之流来此,我也是不会惊讶的。”寒迁坐下,道,“既知我不是你那殊明公子,便可以坐了吧?” 锦惠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想了想,还是问道:“假若我今日是带了术士来捉拿公子,公子该当如何?” 寒迁摇摇头,无所谓道:“不如何,左右不过是被当成妖孽恶鬼之流,反倒轻松。” 锦惠还是不解其意,寒迁又道:“我的来历,你不必猜,也猜不到,这壳子,确实是你家公子的,我既用了,便没想过还回去,你若是认定了我是占了着躯壳的妖孽恶鬼,我便正好可以甩脱一身牵绊,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去?” 锦惠静默一会儿,才幽幽道:“如今,我可是放心了。” “哦,怎么说?”寒迁挑眉,道。 “公子在府中多日,应该也能看得出,着府中的人对殊明公子,畏惧害怕多于尊敬爱戴,非是做奴才的对主子不服,而是殊明公子行事太过……”锦惠顿了顿,道,“和奴婢一块儿进府的,有十五名女子,如今,剩在公子身前的只奴婢一个了。” “公子初初性情大变时,奴婢是悬着心的,倒不是怕公子被恶鬼附身,而是怕,怕公子不知何时恢复了性情,如香兰之人,绝无活命可能。如今,奴婢才算放了心。” “你就不怕,我真是恶鬼,只等你们没了戒心,便割了你们心肝下酒?”寒迁微笑道。 锦惠苦笑着摇头,道:“若公子真是恶鬼,横竖是个死,也比提心吊胆不知自己会什么时候死,以何种死法死,要好得多。” 这下轮到寒迁静默,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世上能有人比割人心肝的恶鬼还叫人害怕。”他抬头看锦惠,道,“今时今日,我也是需一处放心的地方将养,如今既已和你挑明了,你便将这殊明公子的事一一告诉了我,让我心中有个底。” “是,公子。” 6 寒迁静静地蜷在卧榻上晒着冬日的太阳。 卧榻被搬到了院子里,铺着雪白的兽皮,寒迁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的皮毛,锦惠告诉他,这是雪狐皮。 “我倒看不出来。”寒迁懒懒地道。 “这是去年年节时皇上赏的,说是用了什么法子制过的,不但没有狐狸的骚气,常用还能活络血脉,强身健体呢。”锦惠自知道了现在的主子绝不会变回原来的主子之后,性子明显开朗了许多,也敢和寒迁说说笑笑了。 “你以前老是板着脸,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寒迁眼也不睁,道,“现在方好些了,女孩子还是应该多笑笑才好看。” 锦惠道:“公子是不知道,我为了练好怎么笑,不知花了多少力气下去呢。既不能笑的太过灿烂娇媚,否则被殊明公子注意到了,便是不死也是生不如死;但若是板着脸惹了公子不快,也是一样下场。我都快忘了笑是什么滋味了。” 寒迁犯了个身,趴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胳膊,问道:“你从前说过,我有几房侍妾侍童,现下他们怎么样了?” 锦惠想了想,道:“我也不太清楚,这些事有专门的人管,我们这些丫头是沾手的。” “哦?”寒迁有些好奇,道,“那是谁在管?” “是宁姑姑。”锦惠道,“宁姑姑是府里的老人了,不止这些侍妾侍童,但凡公子对那个人有了兴趣,只要不急,都会送去给宁姑姑TJ,之后才会来伺候公子。” “那着府里可有管事之流?”寒迁继续问。 “有,方管家。”锦惠道,“不过方管家平时不怎么管事的,这府里是有规矩的,若是哪个人违反了规矩,方管家才会去管一管,每次他动手,总是要弄残甚至弄死几人,大家都怕了,因此即使方管家平时不大动手,还是没人敢轻易违了规矩。” “这么厉害?”寒迁又翻了个身,坐起来,道,“我还没见过他吧?若是和他对上面,他会不会发现?” 锦惠道:“应该是不会的,公子和方管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除非公子弄得出了格,方管家才会来管一管。” 寒迁去端石桌上的茶水,锦惠见了忙拦着,道:“茶凉了,奴婢再给公子倒一杯。”泼了凉茶,从炉子上拎了水壶来倒了杯热茶递给寒迁。 寒迁喝一口茶,道:“这方管家能管公子?” 锦惠似有些犹豫,道:“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从前听几个资历老一些的说过,方管家是皇上派了来专门看着公子的,平日里公子也是有些怕方管家的样子。” 锦惠到底只是个丫鬟,有很多事都只是一知半解或道听途说来的,反而让寒迁有些更加糊涂。 “那我的父母兄弟呢?” “这个……”锦惠偷眼看寒迁,见他正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为难来。 “没关系,说吧。”寒迁知道有些事不是下人可以议论的,一不小心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便宽慰她,道,“这百步之内都没有人,你说小声点,没人能听到的。且就算被人听了去也没关系,一个你我还是保得住的。” 锦惠这才道:“其实这殊明公子的父亲是玉王爷,但这公子的封号却并不是承袭自王爷,而是三年前皇上亲赐的,这宅子也是,皇上赐了封号之后公子便从王府里搬了出来,住到了这里,这三年来,王爷却从未来看过公子,公子也从未回过王府。” “那我的母亲呢?”寒迁更加不解,按理说被皇上亲赐封号该是荣耀的事,但现下看来好似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公子的母亲只是王爷的一个侍妾,生公子是便难产死了,公子的兄弟倒有不少,不过……” “我知道。”寒迁揉揉额头,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蛋倒是在太阳下染上了红晕,道,“殊明公子在王府的日子恐怕不会好。但是,又怎么会有这么个封号呢?”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皇上封的,因从无这样的例子,公子享的俸禄赏赐等,还是皇上现定的呢。” “看起来,这个皇上对我倒是很不错呀。”寒迁道。 锦惠又是摇头,道:“这些,奴婢看着总是有些奇怪。以前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皇上总会召公子入宫一次,公子会在宫里呆上一两天,其实,其实……”锦惠似是不好启齿,看看寒迁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咬咬牙还是说了,“其实,京城里一直有传言,说,说殊明公子是皇上的,皇上的禁脔……”最后两个字,锦惠几乎是含在了嘴里。 寒迁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有些吃惊,锦惠担心地看着他。 一会儿,寒迁慢慢地又躺回去,道:“原来是这样啊……” “公子不用伤心,奴婢知道的,公子已非原来的公子了,奴婢绝不会……”锦惠见寒迁深色有异,以为他心中难过,急急地便想安慰。 “有什么好伤心的,”寒迁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殊明公子从前是什么样,在他看来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道,“我只是总算想通了一些事而已。” “公子……”锦惠道。 “有什么就说吧。”寒迁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用管真假,多听些总比漏听了什么好。” “这几日,太医就该来了。”锦惠道,“公子前段时间一直是对外称病的,宫里肯定会派太医来看看的。” “来就来吧。”寒迁道,“我有法子应对的。” 锦惠送了口气,看了看天色,道:“公子,冬日里日头短,太阳一弱便会起风,还是进屋去吧。” “好。”寒迁应着,人却还是躺在榻上不想起来,道,“现在这太阳还暖得很,我还不想进,再躺一会儿,太阳弱了就进屋。” 锦惠看着耍赖的主子有些无奈,只能道:“那奴婢去屋子里先把炭盆点起来,公子进屋就暖了。” “好,你去吧。”寒迁又闭上了眼,道。 锦惠进屋去了,留下寒迁一个在院子里。 冬日里难得有这么暖的阳光,躺在卧榻上晒太阳很是惬意,但没人能看到,那些暖暖的阳光化成了无数微小之极的金色光粒,在寒迁身边循着固定的轨道旋转舞动,源源不绝的没入了寒迁的体内…… 7 锦惠说的不错,三日之后,便有太医上了门。 锦惠有些紧张,生怕太医看出什么来,寒迁倒是大大方方地伸了手去让太医切脉。 “林太医,我家公子的身子可是大好了?”锦惠一见太医收回了手,便问道。 “这……”太医沉吟了一会儿,道,“从脉象看,公子的身子应是无碍了,但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微臣看公子仍是面色苍白,眉心似有青气郁结,敢问一句,公子可是为了什么烦心忧虑,乃致失眠多梦,夜不安枕?” “太医好医术。”寒迁收回手,理了理袖子,道,“可能是近来天气越发寒冷干燥,夜里风声扰人,才睡得不好。” “如此,微臣便给公子开个补气益血,安神养心的方子,公子平日的饮食也要注意,切不可食用寒燥的食物,照着方子调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有劳太医了,锦惠。”寒迁看锦惠一眼,锦惠早已乖觉的拿了一个描金盒子递给太医。 “这,着怎么使得……”太医有些惊慌,连连推辞。 寒迁看着太医微微一笑,温润似水,道:“这也快到年下了,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大人不嫌弃。” 太医一呆,任锦惠塞了盒子在手里,犹自反应不过来。 锦惠轻咳一声,好歹震回了太医的神,道:“天色不早了,大人……” “哦?啊……”太医身子一震,忙不迭垂下了眼,向寒迁行了礼,道,“微臣告辞,改日再来为公子请脉。”说完,便忙忙的朝门外走,被门槛绊了一下也顾不上,急急地便走了。 “公子这一笑,可把人的魂都给勾了。”锦惠笑着打趣道。 “是他定力不够。”寒迁打了个哈欠,道,“医术也不好,真不知道怎么混进太医院的。” “公子怎知他医术不好?”锦惠奇道。 “他给我切脉时手重了。”寒迁道,“定力也太差。” “手重便能看出医术不好?这又关定力什么事?”锦惠更糊涂了。 “医者,便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病症都能镇定自若,而他……”寒迁冷笑,道,“我的身子是还没好,换个医术好些的来,便能看出是气血亏损,内里不足,而他却以为我是烦心忧虑,睡得不好。虽说开出来的方子都是补气益血的,但失眠多梦的药方偏重安神,而我需要的,是补养。” “医者手重,轻则是把不准脉,重则是阻了患者血脉通行导致脉象不准,你说,这个太医的医术能好吗?” 锦惠听得有些发愣,道:“公子竟能看出这许多来,那奴婢再去给公子另找一位医术好的来?” “不用,他医术不好,反而对我有利。”寒迁摆摆手,道,“我的身子不是吃药能好的,换个人反而会碍手碍脚。” “公子之前去中和堂,可是为了寻什么能益补的药?”锦惠问道。 “是,可惜那里没有,整个京城怕也没有了。” “何以见得?公子那日可是只在门口站了站便走了呀。” “我要寻的,不是普通的药,而是‘药精’。”寒迁道,“药,存放的时间久了,若是再遇上什么故事,便有了成精的可能,民间传言,千年老参会走路,那便是已经成精了。但草木之类成精也是艰难无比,何况是晒干的药材?所以啊,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我要这药精,且并不是那种已成了精的,而是要那将成而未成,这种用来入药方不算杀生害命。但如此一来,便更难了。” “是不是得了这样的药材,公子身子便能好了。” “也不是,但也会有不小的助益。”寒迁摇摇头,道,“我已是不想了,想多了反而心烦。” “但公子的身子……”锦惠愁了起来。 “我有别的法子,你不用担心。”寒迁想了一想,道,“锦惠,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近几日来掩璧湖可有什么新的传言。” “是,公子。”锦惠不做他想,只当寒迁无聊了想听故事解解闷,应着便出去了。 寒迁算算日子,想,那术士再不来,那阵法便该失效了,到时还得再去一次,想想便心烦。 没过一会儿,锦惠急急地走了进来,深色有些怪异。 “怎么了?”寒迁见了便问道。 “公子,刚刚小福告诉我,说是,说是掩璧湖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寒迁坐直了身子,问道。 “说是有个方士在掩璧湖边做法,说是要收妖呢。小福还说,那个方士先前已经做过一次了,之后那几位书生便有些好转了,这回说是要把这湖里妖精都收干净才罢休呢。” 寒迁面上露出些笑意来,道:“怕是要有一场好戏啊……” “公子说什么?”锦惠依稀听到寒迁说了什么,又听不真切。 “没什么。”寒迁摇摇头,道,“香兰呢?今天还没见过她,去哪儿了?” “香兰好动,早就听了掩璧湖的事,仗着公子这些日子疼她,悄悄出门看热闹去了。”锦惠忍不住笑道,“她的消息倒灵通,本来呀小福是要和她一块儿出门的,但临时被张师傅叫住整理花园去了,所以才留了下来。” “那香兰不是自己独身出门了?”寒迁皱了眉,道,“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我如今还似在梦中一般。”锦惠忽然叹了气,道。 “什么?”寒迁疑问地看锦惠,道,“什么梦中?” “自从公子变了样,我便是日夜担心害怕,生怕这只是公子换了一种玩法,香兰平日虽不算放肆,但到底小孩子心性,若惹恼了公子该怎么好?但这许多日子下来,我虽觉出了不对,但到底不敢确信,直到那夜公子将事挑明了,我着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了肚,不必再提着吊着了。如今看公子非但不生气香兰偷偷出府,反而担心她出事,我心里高兴,但总是免不了担心这只是一场梦。” 寒迁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要知道这是不是梦还不简单。你掐自己一下,疼了,便不是梦了。” “早早便已掐过了,但总是怕这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嘛。”锦惠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得欢,片刻后忽然又皱了眉,道,“如今公子是仁厚,但香兰这偷偷出门的行径还是太过放肆了,且她是公子的贴身丫鬟,这事若是让方管家知道了,怕是要受罚了。” “这倒也是,香兰回来了你是要说说她的。”寒迁道,“若是方管家要罚她,你便来告诉我,有我拦着。” “这我便放心了。”锦惠这才又笑了,道,“公子这几日精神看来好了不少,今日还要出去晒太阳吗?” “要呀,这么好的太阳,不晒可惜了。”寒迁道,“不过今日不在院子里晒。” “那去哪儿?”锦惠奇道。 寒迁一笑,道:“那么大的热闹,我们怎么有不去看的道理?准备马车,我们也去掩璧湖。” “好嘞。”锦惠说着香兰小孩子脾气,其实自己也没多大,停了有热闹看,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忙忙便跑出门去了。 寒迁屈了手指在自己额头一敲,笑得别有深意。 8 掩璧湖边确实围了不少人,但大多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寒迁下了马车,裹着斗篷戴了风帽,和锦惠站在人少的地方。 “认识我的人,不多吧?”寒迁想起了什么,问锦惠。 “从前殊明公子身子不好,宫里传召又多,便不常出门,即使出去了,也多是去酒楼之类的地方,寻常百姓见过公子的倒是不多。”锦惠替寒迁拉好斗篷,皱了眉又道,“此地风大,公子何不到马车上去?” 寒迁摇了摇头,道:“这里看得清楚些。” 锦惠无法,只得又给寒迁紧了紧衣领,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好戏要开始了。”寒迁道,脸庞掩在风帽下,声音却透出了笑意,让锦惠不自觉地看向了湖边。 掩璧湖东岸搭起了高台,数十家丁打扮的人围着湖边站立,每人手里都拿着一面黄色三角小旗,当锦惠看过去时,一名方士正好登上了高台。 “那是……”锦惠忽的变了颜色,拉住寒迁的手,急急道,“公子,我饿们快回去吧!” “为什么?”寒迁惊讶地看着锦惠,问。 “那是,那是孙天师啊!”锦惠拉着寒迁就想往马车的方向走,倒是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寒迁一手搭上锦惠的手腕,低头便对上了一双惊慌的眸子,摇摇头,寒迁拉着锦惠往更远处走了走,这才道:“孙天师又怎样呢?” “我,我本以为是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人罢了,哪里料得到那些人还真能请得到有本事的人。”锦惠似是乱了章法,反手抓上了寒迁的手,道,“公子,这孙天师是真有些本事的,据说百里之内,妖鬼无所遁形,若是让他发现了公子……” “不怕。”寒迁笑了,拍了拍锦惠的手安慰她,“莫要担心,他奈何不了我。” “公子……”锦惠还是苦了一张脸要再劝。 寒迁伸指到唇上轻轻一嘘,道,“不要再说了,看完了我们便回去,不会有事的。” 锦惠见自家公子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也安定了点,但看向孙天师的眼神仍带着紧张。 寒迁的手掩在斗篷之下,慢慢捏了一个诀。 湖边高台之上,孙天师口中念念有词,忽而拂尘一扬,大喝一声“起!”,湖边那一圈人便不由自主的举起了手中的小旗,随着孙天师的动作挥舞了起来,湖水亦渐渐翻起了浪花,唬得围观之人齐齐一惊,继而窃窃私语,议论这孙天师真是神通广大。 “我还当是什么……”寒迁面上却露了些鄙夷出来。 锦惠也是瞧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寒迁嘴角勾出冷笑来,指尖微微一动。 湖面上的波涛像是被一只手抚平了一般,霎时层层平息了下去。 “啊!”锦惠的眼瞪大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雕虫小技,也赶来卖弄。”寒迁暗道,手指飞快换了个决,指尖一弹——高台上孙天师脚步一踉跄,跪倒在地。 “走吧。”寒迁淡淡道。 “公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锦惠一头雾水,看看那高台,再看看寒迁,有些不知所措。 “回府再讲给你听,我们先回去。”寒迁拉了拉斗篷,已是转过了身。 “是。”锦惠本以为能见到什么惊涛骇浪的大场面,却只见了几个小波涛便风平浪静,心中直觉与自家公子有关,在外又不好多问,只得按下。 上了马车,寒迁忽道:“锦惠,你方才可有看到香兰?” 锦惠细细一思索,摇头道:“不曾见到。” 寒迁皱起眉,锦惠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车夫在车外请示是否可以回府,让锦惠呵斥了一声。 “不对!”寒迁忽的站起,神色惊怒不定,道,“你先回去。”之后便跳下车去。 锦惠阻止不及,见寒迁在人群中一晃眼便不见了身影,有心想要呼喊,又怕露了身份引来麻烦,只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车夫在车下见自家公子如风般从车上跳下,也是呆了,好半晌才想起来问:“锦惠姑娘,公子这是怎么了?” 锦惠虽然心下焦急,却也明白公子定是有什么事才会如此,在车夫面前不管如何也不能露了样子,便只能强自镇定,道:“公子的事你也敢多问?当心公子恼了回去便处置了你,才让你知道厉害!回府!” 车夫听了锦惠如此厉害的一番话,兼之殊明公子平日所为,虽他从不入内院也是屡屡有所耳闻,当下便被吓住了,不敢多问,闷了头赶车回去。 锦惠坐在车内,只觉得胸口别别乱跳,只觉得要出事,偏偏又无法可想,只能暗暗念佛,求公子快快平安回来。 寒迁混在人群之中,小心拉好斗篷遮住头脸,往掩璧湖边快步走去。 人都在往外走,个个都见了那湖上的情景,琢磨着这不像是天师斗败了妖孽,人人都怕死,生怕那妖孽反扑,到时只怕热闹看不成反赔了一条性命去,此时便都急着往回赶。湖边酒楼临湖的那面原也挤满了人,此时也渐渐空了。 那些家丁互相搀扶着往那高台聚过去,孙天师也已从高台之上退了下来,此时正被一中年华服男子扶着,脸色也与那些家丁一般,苍白如纸,似是站都站不稳,饶是如此,寒迁刚一靠近,那孙天师便发现了,挣扎着站直了身子,拂尘一指,厉喝道:“何方妖孽!” 他这一喝,不止让那些家丁注意到了寒迁,连那些没散干净看客都住了脚。 寒迁面色一凝,忽而跃入了水中。 孙天师一惊,脸上凶光大起,一把抓住一名家丁便丢入了水中。 异变忽起,家丁接二连三被丢了下去,湖水忽而炸起,铺天盖地朝孙天师压来。 孙天师见状,一咬牙,身子往后急退,怎知退了没几步,便撞上了一堵“墙”。 只这一会儿工夫,湖水已然压到,将这岸上的一干人等,统统吞了进去。 岸边此时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方有人颤颤道:“妖,妖怪啊……” 有人起了头,剩下的人才反应过来,尖叫惊呼不绝,人群互相挤踏,无人再敢在此逗留。 无一时,岸边的人便跑尽了。 湖面静悄悄的,不起一丝波澜。 9 此时的水下比夜里更黑。 孙天师一落水,心知不好,手边抓着一人,心中凶性大起,左手成爪,便印在了那人头上。 顷刻,一道热流从那人头顶涌入孙天师体内,他士气大涨,心中冷笑数声,便要丢开那已渐渐不再挣扎的身躯。 丢不开! 孙天师大惊,左手狠命甩动,却甩不开那死死黏在手上的躯体。 不好,中计了!孙天师只觉得有一股比湖水更凉的东西包围住了他,源头正是手上的躯壳。 不…… 湖中渐渐有光芒汇聚,凝成数道流动不定的人形,大小不同,色彩各异,手中的兵器却齐齐指向孙天师的方向。 “妖道,今日,便要你自食恶果……”一道飘渺苍老的声音在水中幽幽回荡,引来阵阵响应。 寒迁上了岸,把躺在岸边那几人细细数过一遍,人数无误,心中略略松了口气。 “还想逃?”寒迁冷冷一笑,左手一抬。 湖边的几棵柳树忽然舞动了起来,柳枝抽在虚空之中,啪啪作响。 “啊!”女子痛呼声响起,凭空现出了身形,捂着伤处倒在地上。 “还跑吗?”寒迁走到那女子身旁,俯下身冷冷看他。 “饶命啊,公子饶命……”女子眼见跑不了,倒在地上哀哀求饶。 “想我饶你性命,不难。”寒迁直起身,道,“我问你,那孙天师抓来的那名少女呢?” 女子一愣,寒迁双目更是冰寒无比,喝道“快说!” “她,她被孙天师沉了湖!”女子被他一吓,身子抖如筛糠,飞快答道。 寒迁身子一晃,双眼看向湖边躺了一地的人,目光震惊无比。 “怎么会,怎么会……”寒迁喃喃,“是我害了她……” “孙天师需阴气助他转化那些人的阳气,用来修炼自身精元,本来,本来都是以我之身为炉,没想到,今日不知为何却不行了,情急之下,他便,他……”女子低声道,心惊胆颤地看着寒迁变化不定的脸色。 “那是因为,今日湖边被我用柳枝布下了阵法,用以阻隔外来法力介入湖中,你是柳精,自然会受到影响。”寒迁闭上眼,面无表情道,“我只知阻他伤害这湖中生灵,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个吸人元阳修炼的妖道!” “公子,公子饶了我吧公子!”柳精见寒迁虽然面无表情,但已是杀意四起,当下不顾身受重伤,爬过来磕头不止,哀声道,“我,我也是受了那妖道胁迫啊,求公子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胁迫?”寒迁冷冷一笑,道,“我看你,想必是受了不少好处吧?虽然还不成气候,但若是再多过个百年,怕是也要邪功大成了吧?” “我,我不是……”女子动作缓了下来,抬起头来看寒迁,当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道,“是那些人先来调戏我,我只不过,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吸了那些人的阳气而已。”寒迁慢悠悠帮她接下去,低下头来看她,“你想引诱我?”双眸竟然带了笑,竟是比她还要勾魂摄魄。 柳精反而呆了呆,但她毕竟是修炼多年的妖精,马上便醒过了神,心知是逃不掉了,只剩拼死一搏。 顷刻,柳精便已不复原来美貌,狰狞之色显露,十指生出长长的指甲,狠命扑来。 寒迁早有准备,身子往后一退,双手推出,岸边原先没入土中的柳枝齐齐冒出了头。 柳精攻势一顿,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来。 寒迁额上滴下汗来,此时的他也是在苦苦支撑。 柳精尖啸一声,竟是拼着元神受创的危险,以真元为引,焚起,全身冒出火光,企图用精纯火力破开寒迁布下的阵法。 寒迁一凛,以柳枝布阵本就稳固不足,原本就已岌岌可危,本是仗着占了先机才得了上风,如今这柳精已是豁出命去,那些柳枝已经完全破土而出,寒迁也愈发吃力。 柳精见寒迁似有不支之色,信心大增,再开口声音已不复柔媚,阴狠道:“是你自寻死路,怪不得我!”说着,元神业火染得更盛了些。 寒迁虽已是在咬牙支撑,闻言却还是笑了,右手银光一闪,一抬一挥间已划开左手手腕。 献血滴入脚下泥土,一道血色印记慢慢晕染开来。 柳精瞪大了眼,尖声惨叫。 那火被逼了回去,柳精无力控制火势,她本为木身,火克木,如今既遭反噬,便绝无幸理。 寒迁吐出一口鲜血,也是无力再支撑,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醒过来时,眼前一片朦胧。 闭上眼,寒迁想唤锦惠,怎知一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醒了?”有人扶着他的肩背让他坐起来,将一碗汤药放到他唇边。 寒迁无力的靠在那人肩上,乖顺地喝光了碗中的汤药。 “你就不怕碗里的是毒药?”那人取了巾帕在寒迁唇边擦拭,声音含笑。 寒迁动了动脑袋,连眼睛也无力睁开。 那人将寒迁放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低声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寒迁只觉周身都是暖洋洋的的,身子也是懒懒的软软的,那人的话也是虚虚地听不太清,心中却莫名的安定,眼皮本就沉重,如此就更不愿睁开了,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沈风朗放下碗再回头时便看到萧御景已是呼吸平稳的睡沉了,看着他沉睡中如婴孩一般毫不设防的面容,忍不住失笑。 拿起桌上放着的书册,翻了两页,脸上笑意更深,坐到床边抚上寒迁的脸颊,低低道:“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10 公子府中,锦惠眼见着天都黑了下去,公子还没回来,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子……”锦惠坐立不安,天色暗了下来,她咬咬牙,便要出门去寻。 才出房门,便见到月洞门外走进来了一名小厮。 锦惠心中一沉,内院并无小厮伺候,自从自家换了主子之后更是把丫鬟都迁出去大半,此时却有人径直进了来…… “锦惠姑娘,宫里刚刚来了人,皇上召公子进宫呢。” 锦惠忍不住身子一晃,扶住了身边的柱子。 寒迁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睁开眼,房内陈设陌生,不是富丽堂皇,却是素净雅致。 半坐起身,寒迁茫茫然地想起,好像有人喂他喝过药。 想掀开被子下床,放眼看去却找不到衣服,无奈只好哑着声唤人,“有人在外边吗?” 人来的倒快,门吱呀响了一声,便有人绕过屏风进了来,却是一名青衣小童,手上捧着一只碗,道:“公子可算醒了,快喝药吧。” 寒迁想接过药碗,身上却虚得很,只怕连端碗的力气也没有。 小童似是早已知道,端着碗便过来喂他喝药。 一碗药尽了,小童又道:“公子先歇歇,我去给您取粥来。” 寒迁抬手拉住他衣袖,问道:“这里是何处?” 小童一呆,道:“这儿是万梅别院。” 寒迁一顿,道:“我的意思是,我为何会在此处,此处又位于京城的何处。” “这个……”小童抓抓头,道,“我也不知道,主子让我来伺候公子,我就来了。嗯……这里是主子的宅子,在千翠山上。” 寒迁松开手,默然不语,小童又抓了抓脑袋,躬了躬身便退出去了。 千翠山?寒迁想起他听香兰说起过这个地方,位于京城西郊,陡峭难攀,却有人在这里建了宅子,还把他带了过来。想起香兰,寒迁心中一闷,恨不得马上到掩璧湖去。那柳精说香兰被妖道沉了湖,如今不知是死是活。且他不知昏迷了多久,锦惠怕是急坏了。 门响了一下,寒迁抬头,提着食盒进来的却不是先前那小童。 “你……”寒迁微讶,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夜在掩璧湖边碰到的沈风朗。 “本是要先吃些东西才好吃药的,但你血气两亏,怕你熬不住才让你先喝了药,现下还是要快些吃点东西进去才好。“沈风朗笑吟吟地打开食盒,端出一个小罐来,又拿了只碗,盛了一碗粥。 寒迁头微微一侧,避开送到嘴边的瓷勺。 “这粥不合你口味?”沈风朗并不在意,仍是笑着道,“不要闹别扭,如今你身子不好,这粥是加了药材熬了两个时辰的,就算不喜欢,好歹也吃一些。” 寒迁仍是避开了他的勺子,转过头来淡淡道:“这位公子,你我非亲非故,在下请问一句,我为何会在此处。” 沈风朗仍是端着碗,却不急着喂,用勺子慢慢地搅拌散温,道:“在下一介江湖中人,本没这个福气与天潢贵胄结交,只是当日我见公子倒卧湖边气息气息奄奄,便生了些好奇,不知为何传言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殊明公子却突然有了降妖除魔的本事,又为何虚弱至此。我懂些歧黄之术,见公子实在虚弱,便带了回府救治,如此说来,我还算是救了你一命吧?” “你都看见了?”寒迁道。 “也没有看到多少,只是这不多的一点,也足以令人毕生难忘。”沈风朗慢悠悠道,重又勺了一勺子粥,送到寒迁嘴边,“已经不烫了,吃些东西,气力才能恢复不是?” 寒迁这次不躲了,就这他的手慢慢吃完了一碗粥,在沈风朗询问是否还要时摇了摇头,看着他收拾了碗重又装到食盒里,道:“有些事,即使你知道,也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沈风朗回过头,洒脱一笑,道:“这些浅显的道理我自然知晓,只是……”他靠近寒迁,拈起他鬓边长发,道,“好奇之心人人皆有,我原以为这世上已没什么人什么事能引动沈某的好奇,没想到……” “好奇太盛,只怕不是长命之相。”寒迁声音冷下来。 “但人生在世,若是连点想要探究的东西都没有,岂不是太过无趣?”沈风朗坐到床边,伸手去为寒迁搭脉,道。 寒迁抿紧了唇,看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腕上,才道:“若是你想要探究的那些东西会害死你呢?” 沈风朗眉梢一挑,道:“若是我明知可能会搭上性命也想要去探究,那我便不会后悔。” 寒迁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和他纠缠,话锋一转,道:“我昏了多久?” “没有多久,一天一夜而已。”沈风朗收回手,道,“我原以为还要更久。” “我失踪那么久,锦惠一定急坏了。”寒迁抬起头来看沈风朗,道,“可否麻烦你送我回去?” 沈风朗道:“你真要回去?” “总要回去的。“寒迁倦倦地半阖上眼,道。 沈风朗手托上寒迁肩背,扶着他躺下来,道:“那药有安神的功效,你现在最需的便是好好休息。” 寒迁抓住沈风朗的手,道:“你是不让我走了?” “说的我像是要把你囚禁起来一般。”沈风朗一笑,道,“你府中,我会让人去送信,你放心休息便是。” 寒迁听了他的话,才慢慢合上双眼。 沈风朗伸手请按寒迁肩上几个穴道,不一会儿,他便睡熟了。 “我只说会让人去送信,可没说会把你送回去。”沈风朗抚上沉睡的脸庞,轻轻道。 锦惠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身子微微发着抖。 “公子去了哪里?”方管家站在锦惠身前,素日沉稳的脸上此时已染上怒色。 “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啊……”锦惠随着方管家的问话身子颤得更厉害了,抖着声音道,“那日,那日公子下了马车,一晃眼人就不见了,奴婢追不上,加上公子先前便有话,令奴婢先行回府,所以,所以奴婢就……” “哼,带着公子出门,却只有你一个回来,金辉啊锦惠,你是仗着公子今日疼你,便敢来愚弄我?!”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锦惠听出了方管家话中森冷的寒意,狠命的磕起头来,“方管家,奴婢不是有心的,公子的吩咐,奴婢不敢不听啊……” “来人,把这贱婢拖去拆房关起来!”方管家眉头一皱,冷冷地吩咐一旁的小厮。 待锦惠被拖走后,方管家坐到了椅子上,双眉仍是紧紧拧着。 “来人。” “奴才在,管家有何吩咐。” “你,带上人去掩璧湖边细细搜一遍,一草一木都别放过,再好好打听一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 方管家见人退下去了,略略犹豫一下,从书桌暗格中拿出个令牌,换了衣衫也出了门。 锦惠被关在柴房中,抱紧了身子蜷在干草上,心中愁闷,如今公子不知在哪里,香兰也没了踪影,方管家若是找不到公子,自己性命怕是也保不住了。 越想越是凄苦,泪珠儿便忍不住淌了下来。 夜悄悄过了,日头慢慢升起来,锦惠一夜无眠,把身子蜷得越发紧。 外头静悄悄的没人,锦惠既怕自己被忘在了这里,没人理睬便要饿死,又怕突然有人进来,是方管家要杀了自己。 忽然,背上某处似被什么扎了一下,锦惠眼前一花,便失去了意识。 11 师父看着他,轻轻道:“别怕。” 他说不出话,眼皮也是沉重无比,但仍是强撑着勾起嘴角。 我不怕的,不怕的…… 师兄的声音响起,道:“师父,时辰到了。” 他被抱起,穿过一处极寒冷的地方,随后,被慢慢放进温暖的液体里。 “一切小心……”师父放开了手,慢慢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寒迁睁开眼,屋子里是一片明亮,刺的他忍不住又把眼闭上了。 “公子……”女子呜咽声响起,他的手被另一双手牢牢握住。 “我来给他把脉。”这次响起的是男子的声音,很是耳熟,随后他的手被放开了,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已经没有大碍了。”那人收回了手,声音很是温润,道,“我去开药方。” “多谢沈公子。”女子很小心地把他的手放回锦被中,轻唤道,“公子,公子……” “锦惠……”寒迁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很。 “公子,你可算醒了……”锦惠不知是哭是笑,渐渐地又开始呜咽,“你可把我吓死了……” 寒迁动了动眼皮,慢慢适应了光线,睁开了眼,果然看到了锦惠那一张哭花的脸。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锦惠忙拿了软枕来垫在寒迁背后,又把被子拉了拉,生怕他着了风。 “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公子,你可睡了三天了。”锦惠又哭又笑。 “这么久了……”寒迁有些讶异,他自觉这一觉虽是睡得异乎寻常的沉,却并没有多久。 “是啊,足足三天。”沈风朗走进来,逆着光的脸看不清面目,道:“若不是脉象平稳,我就要以为是我下错了药,将你毒死了。” “锦惠,你先出去,我与这位沈公子有话要说。”寒迁道。 锦惠止了眼泪,见自家公子面色似有不悦,朝沈风朗行了礼,便走出了门。 “沈公子,锦惠为何会在此处?”寒迁看着沈风朗,开口问道。 沈风朗走到床边坐下,道:“你可又欠了我一次。” “这话怎么说?”寒迁定定地看他,奈何沈风朗脸上一片坦荡,叫人看不出半点不妥。 “若不是我派人把你这丫头救出来,说不定她现下已是一具尸体。”沈风朗悠悠然道,“丢了公子,你说这罪名大不大?” 寒迁默然,片刻后道:“若是你将我送回去,便也没有这罪名了。” “哈哈。”沈风朗笑着摇头,忽然伸指抬起他下巴,道,“你可真叫我吃惊啊,殊明公子。” 寒迁倒是半点不惊,任他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流连。 “我打听来的殊明公子,骄纵跋扈,公子府里,时常有小厮丫鬟被蒙了白布抬到乱葬岗去,坊间流言,若不是殊明公子身有弱症不常出门,怕是京城大街都要冷清许多。” “沈公子,你打听来的消息,怕是已经过时了。”寒迁面色不动,抬手去拂沈风朗的手。 沈风朗放了手,却又抓上寒迁手腕,按在了枕上,身子亦是随之欺上。 “殊明公子,你真是殊明公子?”寒迁被迫仰了头,沈风朗离得极近,几乎要贴上他脸。 “我不是殊明公子,又能是哪个?”寒迁淡淡道。 “是啊,你不是殊明公子,又能是哪个……”沈风朗忽而笑了,慢慢将唇印上寒迁脸侧,“殊明公子,你可记得,一年前云来酒楼的那名女子?” “时间过去那么久,我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寒迁动也不动,眉却慢慢拧起。 “是呀,殊明公子做过的事那么多,害死的人那么多,怎么会记得那一名小小的女子。”沈风朗似是在笑,又似咬紧了牙,道,“可是,你不记得的事,自有旁人记得。” 寒迁皱紧了眉,沈风朗的唇慢慢往下,来到了他的颈侧,在那跳动的血脉之上流连不去。 沈风朗似在喃喃,道:“若是在这里咬上一口,咬破血管,此人便是再无活路了……” 寒迁闭上了眼,道:“沈公子不妨试试。” “你当我不敢!”沈风朗手劲忽而加重,猛抬起头来,看向寒迁的眼神凶狠无比,“你可知,我有多想毁了你这张脸,在你身上割上百刀千刀,弃置山林,任你被毒虫猛兽撕咬,凄惨无比的死去!” “你若是真想,即可便可动手。”寒迁被抓得痛了,口气却仍是淡淡的。 “是啊,我若是真想,怎会留你到如今。”沈风朗又沉沉笑了,道,“你若真是殊明公子,我自是不会手软,但是……” 寒迁睁了眼看他,沈风朗双目极亮,却偏偏让人觉得有些迷茫。 “你和殊明公子,有什么仇恨?”寒迁问。 “世上和殊明公子有仇怨的,又何止我一个。”沈风朗松了力道,却仍是不放手,道,“我师父有一名爱女,若还活着,今年便是十七,师父仇家众多,为了保护她不被波及,特地托了友人寄养在他家里,谁又能想到,她没死在仇家手里,竟是在闺房中自缢而亡。” 寒迁胸口一窒,想起他初来那一晚,被抱到他房中的女子。 “我师父已是老迈,拼尽全力只为保爱女平安,没想到竟落得老来丧女,没两个月也跟着去了,临死前,要我发了誓,必得查清他爱女的死因,若是被害而死,那么害死她的人,便是我的仇人。” “这一年来,我费了多少功夫,才终于查到,她死之前两天,曾在云来酒楼被人调戏,因那天是偷偷出的门,又并未真吃什么亏,所以除了她的贴身侍女,并无别的人知晓此事。” “此时,恰逢殊明公子不知为何,把伺候的人遣了大半出来,我又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一名伺候殊明公子时日较长的丫头,才终于知道,知道我师父那爱女,原来是被这殊明公子看中,于半夜偷偷派人劫了去……” 寒迁不语,这种事情,确实是殊明公子做得出来的,他无从否认。 “怎么,这便没话可说了?” 寒迁摇头,道:“我无话可说。” “好,既然你认了这罪,我便不会再与你客气。”沈风朗道。 寒迁一凛,吃不透沈风朗到底想做什么,却觉身上一沉,唇上霎时多了柔软温润的触感。 寒迁猛地瞪大眼,眼前是沈风朗亮的骇人的双目。 沈风朗稍稍离了寒迁唇瓣,呵呵低笑,道:“殊明公子可不是人事不知的雏儿。”话一说完,复又压下。 寒迁大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微微开启的唇轻易地让人攻了进来,挑动他的舌一起缠绵舞动,肆虐翻搅。 “唔……”寒迁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吻太过激烈,让他无法招架。 好半晌,沈风朗才放开了他,也是压抑着喘息,缓缓道:“如今,你还坚持你是殊明公子?” 12 寒迁大口喘着气,气却还是渐渐接不上来,额上冒出了冷汗,五指抓紧了锦被,用力到指尖发白。 沈风朗决出了不对,忙送了对他的压制,抓起他的左手,岂料一摸之下,却发现他脉息紊乱,虽细却十分急促。 沈风朗大骇,之前诊脉时虽已觉出他身有弱症,脉象细弱,需长时间的细心调养,却绝不是如今这种急促凶险之极的脉象。但此时已来不及细细探究,沈风朗强令自己定下心神,大喝道:“来人!”门被打开,锦惠跑了进来,随后寒迁先前见过的那名小童也跟了进来,尚来不及开口,沈风朗已大声喝令:“去将我药房里那副金针拿来!” 小童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主子,几乎被吓住,但被沈风朗厉目一扫,随时心惊胆颤,但也不敢耽误,已是飞奔着出了门。 “公子,公子!”锦惠扑到床前,双膝一软,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是决堤而下,哭道,“公子,你怎么了,你别吓奴婢啊……” “他还没死呢,不许哭!”沈风朗厉声道,当下吓得锦惠硬生生把哭声噎了回去,但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沈风朗无心再去多看锦惠一眼,左手抵上寒迁背心,真气绵绵不绝地输了进去。 寒迁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背心慢慢涌入,胸口那团窒闷的阴气渐渐有了些疏散的迹象。 沈风朗不敢大意,慢慢引导着真气在寒迁体内游走,不多时便遇到了阻滞。 沈风朗另一只手一直搭在寒迁脉上,指下那原本急促的脉息渐有平稳之象,但他不敢冒险,心念一动,控制着真气试图将那股阻滞之气慢慢疏导开来。 如此一来,沈风朗只觉得压力倍增,手竟微微有些颤抖,额上也是豆大汗珠不断滚下,但输入寒迁体内的真气却一直是平稳无比。 寒迁的神智慢慢恢复,他已是完全靠在了沈风朗怀里,沈风朗肌肉绷得极紧,却还是牢牢揽着他,一分也不放松。 寒迁知道此时绝不能让沈风朗分心,努力放缓呼吸,尝试着调动体内真气,配合沈风朗。 沈风朗直到真气在寒迁体内运行一个周天才缓缓收回,已是汗湿重衫。 “主子。”小童早已回来,只是不敢打扰,此时见沈风朗行功结束,便捧上了一个描金匣子。 沈风朗接过,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套金针,林林总总有数十支,他略一思索,将寒迁平放到床上,出手极快地落下十几针。 他动作极轻极快,认穴又极准,并不让寒迁觉得疼痛,只数息功夫,便已将针都收回。 沈风朗满头的汗却顾不上擦一擦,放下针便过来搭脉,等摸清寒迁脉象已变回原来的虽细弱却平稳,方才舒出一口长气。 寒迁见沈风朗动作,之前虽恼他轻薄,此时却也不能不感动,低声道:“我没有事。” “这也叫没事?是不是得等你断了气才叫有事?!”沈风朗此时脸色却不好,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孔霎时变得阴沉无比,只把锦惠同那小童吓得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发出。 寒迁抿抿唇,眼中有些委屈。 沈风朗到底是无奈,转过头对那小童道:“药熬好了么?” “啊?”小童一呆,见主子脸色又是一沉,忙应道,“应是好了,我去端过来。”说着,似背后有老虎在追一般,一溜烟跑了。 锦惠站在原地,见沈风朗满头是汗,转头见架子上搁着巾帕,便去拿了来,恭恭敬敬奉于沈风朗,道:“多谢沈公子救了我家公子。” 沈风朗接过巾帕,随意地擦擦头脸,转头看看寒迁正撑着想坐起来,皱起眉头喝道:“怎的,还想再来一回?”说着,丢了巾帕去扶寒迁,想把他放回锦被中。 寒迁轻轻一挣,到底是争不过沈风朗,被塞回了被子里,终是难受,在沈风朗收回手时抓了他的袖子,低声道:“身上都是汗,难受。” 沈风朗手势一顿,方才觉出自己也是一身的粘腻,他本就爱洁,此时定然是要去沐浴更衣的。但寒迁此时身子虚弱,若是沐浴时着了风寒,怕是会有大碍,但若不让他沐浴,身上难受定然也是睡不好。想了想,沈风朗拍拍寒迁的手,道:“等一会儿。”便起身出了门。 寒迁乖顺地放开手让沈风朗离开,身上本就粘腻,被捂在被子里更是难受,便去扯那锦被。 锦惠见状,赶紧按了寒迁的手,道:“公子好不容易稍好一些,可别着了风寒。” 寒迁苦了脸,道:“好难受。” 锦惠双眼红肿,但寒迁已是不复刚才那样,还有余力理会身上难不难受,心中便是一松,见寒迁这个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道:“公子且忍一忍,沈公子很快便来了。” 寒迁叹气,虽仍是无力,到底比先前好多了,喃喃道:“这次还是多亏了他……” 锦惠想起先前情景,仍是心有余悸,道:“若非沈公子,刚刚您……” “我怕是熬不过去。”寒迁接道,“我也是想不到,会发作的如此,如此……”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锦惠忍不住问道。 寒迁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清,锦惠,”寒迁忽然看了锦惠,郑重道,“此次出了府,你便不要回去了,若我有一日真的不成了,也不至牵连了你。” “公子,”锦惠红了眼道,“我被卖入公子府中为奴,在外早就无亲无故,公子让我去哪儿?” 寒迁顿了顿,道:“去哪儿都好,只是不要……” 忽然门响了一声,寒迁住了口,沈风朗进了来,手上拿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氅,过来裹了寒迁抱在怀里便往门外走。 “去哪儿?”寒迁任沈风朗抱着,问道。 沈风朗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把寒迁严严实实裹好,连头脸都不露。寒迁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感觉到沈风朗出了门,身子便是一轻,风声呼响,竟有腾云驾雾之感,心中明白沈风朗是用上了轻功。 不一会儿,沈风朗便落了地,推开了一扇门,把寒迁放到卧榻之上,掀开了大氅。 寒迁讶异,眼前竟是一池冒着热气的乳白温泉。 沈风朗径自扯开大氅,屋内温暖,也不怕寒迁着凉,便去解他腰带。 寒迁按住沈风朗的手,脸微微一红道:“我自己来。” 沈风朗不管寒迁的话,执意解开了寒迁腰带,方才道:“若我是想做什么,你能阻止得了?” 寒迁一顿,手垂下来,任由沈风朗一件件脱下他衣服,直至只剩里衣。 沈风朗手一顿,不再往下解,抱了寒迁不顾自己还穿了衣衫便下了水。 寒迁忍不住长长输出一口气,池水温暖,且带了淡淡清香,叫他浑身无不舒爽。 沈风朗的手又绕了过来,径自解了寒迁里衣抛在水中。 现下,虽沈风朗仍衣装俱全,但也都湿透了,寒迁更是赤裸裸的被他拥在怀中。 沈风朗取了巾帕来为寒迁擦洗,寒迁虽是面色通红,但并未挣扎,闭了眼任沈风朗搓弄,幸而很快沈风朗便将他捞出了池子,擦干身子套上衣袍。 温泉水虽好,泡久了却让寒迁有些神智昏沉,躺在卧榻上后,他便闭上了眼,等沈风朗匆匆洗浴干净后,见到的便是他熟睡的脸庞。 寒迁昏睡这几日,他虽是见得多了,但此时仍是看得呆了。 寒迁面色潮红,呼吸平稳,嘴角竟是微微含笑,瞧在沈风朗眼里,便是天下艳色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他三分。 此地虽是温暖,但却难免潮湿,实在不是适宜安眠之地,况且寒迁连日来都在昏睡,可说是水米未进,此时的他最需的便是补养,沈风朗虽不舍,也不得不叫醒他。 寒迁于梦中被打扰,眉头不悦地皱起,身子自动往温暖舒适之处钻去,喃喃道:“天还没亮呢……” 沈风朗见寒迁直往自己怀里钻,无奈一笑,只得仍用大氅将他密密裹好,带出门外去。 之前还想叫醒他,此时却只怕惊了他的好梦,沈风朗连轻功也不敢使,一步一步抱着寒迁往前走。 13 沈风朗进房时,锦惠仍是守在房内,见自家主子被抱着进来,心中一紧,几步抢上来,便要开口询问。 沈风朗扫她一眼,成功令她噤了口,方才把人放到床上,拿锦被密密裹了。 锦惠见寒迁虽是无知无觉,但面色平静恬淡,显是正在好梦之中,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沈风朗安顿好了寒迁,眼光扫过锦惠,心念一动,已有计策。 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沈风朗出了房门。锦惠虽放心不下寒迁,但沈风朗先前救了寒迁,现下怕是要告诉她该如何照料公子,故还是跟了出去。 沈风朗脚步不停,带了人到自己书房,磨了墨写了一张方子,叫了小童来令他去煎药,并将药膳好生熬上。 锦惠见沈风朗事事都思虑周到,开口问道:“沈公子,我家公子他……” 沈风朗眼中并无威胁之意,淡淡一眼扫过来,却仍是威慑力十足,他虽是面目俊朗非常,但此时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锦惠生出绮思来。 “你家公子?”沈风朗悠悠道,“你可是确定了,那真是你家公子?” 锦惠心口猛地一跳,脸色已是变了,强笑道:“沈公子可是在说笑?那不是我家公子,还能是哪个?” “你们主仆说的话倒是差不多。”沈风朗靠在椅背上,姿态虽是慵懒,却无法令人放松分毫,道,“我在殊明公子身上花的功夫可不是一星半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恶名昭着的殊明公子,是如此得人敬爱。” 锦惠背上冒出冷汗,强作镇定,道:“公子身为天家贵胄,能服侍公子,自然是奴婢的福分。” “好。”沈风朗忽的站起身,面上露出阴狠来,道,“既然你们主仆都是这么说,我便也没了顾忌,来人!” 门外自有人应了,沈风朗狠声道:“将我房内那人拖到地牢去!” 锦惠大惊,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尖声道:“沈公子,我家公子身子弱,他,他受不住啊!” 沈风朗甩开锦惠,冷笑道:“他受不住?那死在他手上的那些人便是活该受着的?还是照你所说,能死在天家贵胄手上,是他们的福气?!” 锦惠一愣神,心念急转之下恍然这沈公子怕是和殊明公子有什么仇怨,见沈风朗便要出门,当下什么也顾不上了,跪在地上拉了沈风朗衣袍下摆,喊道:“不可!” 沈风朗脚步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面上却仍是森冷,道:“锦惠,我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你放心,等我料理了他,定不会为难于你。” 锦惠心中更急,道:“我家公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沈公子,我求你放了我家公子吧。” 沈风朗嘲弄一笑,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锦惠啊锦惠,莫非你把我当成了那痴呆之人来糊弄?” “沈公子,沈公子……”锦惠不知该如何说,沈风朗面露不耐,甩开她便要举步。 “他,他不是殊明公子!” 沈风朗唇角微微一勾,转过身来时又是一副讥讽嘲弄,道:“才刚说他是那天家贵胄,怎的一转脸,他便又不是了?莫非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便来愚弄我?” 锦惠拼命地摇头,道:“他,他真不是!殊明公子行事狠毒,府中奴才没有不恨他怕他的,我家公子如此善良宽厚,怎可能是殊明公子?” “哦?”沈风朗面色稍霁,垂下眼思索片刻,方才慢慢踱回椅上坐下,道,“他若不是殊明公子,又会是谁?” 锦惠略一犹豫,见沈风朗双眉一皱似要发作,忙道:“我,我也不知公子是哪里来的,只知道,他不是从前的殊明公子。”当下不敢欺瞒半分,一五一十将她所知都说了。 沈风朗半晌无言。 锦惠小心看他,见沈风朗一脸的沉思,又担心自家公子不知怎样了,终是忍不住道:“沈公子,我家公子……” 沈风朗霍然起身,朝门外道:“来人。” 有人开了门进来,恭敬道:“主子有何吩咐。” 沈风朗道:“带这位姑娘下去休息。” “是。”那人应了一声,转过身对锦惠道,“姑娘情随小的来。” “那我家公子……” “我自会好好照顾。”沈风朗淡淡道。 锦惠得了沈风朗一句话,心中稍安,虽是不愿,但还是随着那人下去了。 沈风朗此时却是郁结全消,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一时都等不了,出门便往那人所在之地去了。 进门时沈风朗放轻了脚步,寒迁还在沉睡,沈风朗怕惊了他的梦。 轻轻抚上他面颊,沈风朗喃喃低语:“不管你是谁都好,都好……” “醒醒,别睡了,该起来了。”寒迁犹在梦中,模糊听见有人唤他,唇瓣微微一撅,侧着脸便往被子里钻。 沈风朗见寒迁一副耍小孩子脾气的架势,脸上露出宠溺笑意来,手从被子里钻进去搔他的痒。 寒迁在被中左扭右扭,还是躲不过那一双使坏的手,终是气闷地睁开了眼,却仍是睡眼惺忪。 沈风朗见他醒了,不再闹他,将他从床上捞起搂在怀中,细心裹好锦被。 寒迁犹是困倦,懒懒缩在沈风朗怀里,双目半睁半闭,仿佛下一刻便会睡去。 沈风朗低声在寒迁耳边道:“你睡得够久了,再睡下去便要变成猪了。” 寒迁嘴巴撅起,也不知听没听到,脸一直往沈风朗颈窝里钻着躲避亮光。 沈风朗被寒迁弄得有些倒有些心痒,忙深深呼吸几下,压下心口躁动,压低了声道:“你再不醒,我便把你那丫头送回去公子府去,让你那方管家把她打死。” 这句寒迁倒应该是听着了,眉头慢慢慢慢拧起,终是有了要醒转的迹象。 沈风朗嘴角一扬,示意站在一边的小童把碗端过来。 小童得令,端了碗过来,是一碗清香扑鼻的白粥。 沈风朗让寒迁在怀里妥帖地靠好,腾出手来舀了粥送到他嘴边,寒迁意识还有些混沌,觉出唇边有东西,本能张口让沈风朗将那一勺粥喂进去。 一入口,便觉味美非常,这才睁开了眼去看那是什么东西。 “看来还真是要把你当猪养才对,怎么着也不肯睁眼,非得有了吃的才算完。”沈风朗戏谑道。 寒迁咽下口中的粥,眼前是一片烛光融融,应是已入夜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寒迁问。 “天刚黑下来。”沈风朗又舀了一勺,答道。 寒迁动了动,道:“我自己来。” “刚好了些,便又要折腾了?”沈风朗声音略微一沉,道,“无力虽燃了炭盆,到底不保险,乖乖呆着不许动。” 寒迁身上也是无力,停了沈风朗的话,只能乖乖张了口,任他一口一口地喂。 沈风朗很是满意寒迁的乖顺,又取了药碗来,仍是要一勺勺喂,倒是寒迁苦了脸,小声道:“我还是一口喝了吧。” 沈风朗看他一眼,只觉得他苦着脸的样子也是十二分的招人怜惜,当下放柔了面容,道:“我已备好了雪花糖,你乖乖喝了药,我让人去拿。” 寒迁皱着脸闭着眼大口大口将药喝完,碗一离开唇边,嘴里便被塞进来一颗糖食,甜滋滋的味道霎时便将那苦味冲淡了。 寒迁眉目舒展开来,这才舒出一口气。 然他这口气未完全吐出,沈风朗便悠悠一句,又让他皱了眉。 沈风朗道:“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 14 寒迁舔舔唇瓣,道:“不知沈公子所指何事?” “还装”沈风朗极是亲昵地在寒迁鼻尖一点,道,“你那丫头可是都招了,只你还想着瞒我骗我。” “锦惠说了什么?”寒迁眉峰一跳,便想直起身来看沈风朗。 沈风朗轻轻按在他肩上,慢慢摩挲,道:“你那丫头还算忠心,我一说与殊明公子有仇,要将你关到地牢中去,她便吓得什么都说了。不过,你告诉她的也不算多吧?至少,你未曾告诉她,你到底是何人。” “那么,你以为,我是何人?”寒迁慢慢道。 沈风朗不语,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愿意告诉我?” 寒迁淡淡一笑,道:“或许我该问,你希望我是谁?” 沈风朗叹气,在寒迁耳畔印下一吻,道:“只要你不是殊明公子。”语气无比庆幸。 “其实锦惠的话,你是不信的吧?”寒迁忽而道,“锦惠应是告诉了你,现下这副躯壳仍是殊明公子,只是为我所据。” 沈风朗摇头,道:“若是当天未看到你在掩璧湖的所为,我是不会信的,如今却……”顿了顿,又道,“那夜,我在掩璧湖边遇到的人,也是你吧?” 寒迁点头,道:“你有什么猜想,都说了吧。” “我哪有什么猜想。”沈风朗长叹一声,道,“怪力乱神之事,我本是不信的,但当日所见与今日所知,却又不由得我不信,你可知,现下我却是多么庆幸世上真有元神夺舍,轮回转世之事。” 寒迁笑了,道:“你既已信了,也该知道,你如今看到的并非真正的我。” “那又如何?”沈风朗皱了眉,道。 寒迁轻轻叹息,道:“殊明公子虽是骄纵跋扈,但他的容貌却真可当绝色二字,这也是他之所以能骄横跋扈的因由,沈风朗,你扪心自问,若是今日殊明公子生得丑陋不堪,你还会像现下这般待我?怕是不管我做了何事,如今都已在贵府地牢中受刑了吧?” 室内一片安静,寒迁闭了闭眼,伸手去拨沈风朗的手,他并未用多大的力道,那手却还是被他轻易拨开了。 “你觉得我会就这么被你绕进去?”就在寒迁慢慢脱离沈风朗怀抱之时,沈风朗骤然施力,寒迁猝不及防,身子半侧过来,又被摁入他怀中,只是此时,他的侧脸贴在了沈风朗胸口之上,耳中能清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你话中意思,便是我贪图你的美貌,是那等肤浅小人?”沈风朗在笑,笑声沉沉传入寒迁耳中,竟让他的心口也有了共鸣。 “难道不是?”寒迁道。 沈风朗在寒迁背上轻拍,慢悠悠道:“我是。” 寒迁闭上眼。 “但若是殊明公子空有美貌,我怕是会将他丢入妓寨勾栏,笑着看他受尽凌辱,而不是将他抱在怀中,心疼怜惜。”沈风朗伸指抬起寒迁下巴,一双眼直直看入寒迁眼中,道,“我不管你原来相貌如何,我只知,我要你。” “即使丑陋无比?”寒迁双目冰寒,道,“沈公子须知,你如今看到的我,与明日的我,可能会大不相同。” “如你与殊明公子那般?”沈风朗面色不变,道,“你要为了这等原由拒绝我?” “我只是担心沈公子他日失望。”寒迁道。 “来日方才,”沈风朗说得意味深长,“我不能在此时强要你接受我,我只知一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只求,你给我一个路遥日久的机会。” 寒迁看着沈风朗,沈风朗双目深邃坚定,让他想起极海的冰潭,也是如此的深不见底,却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不急。”沈风朗道。 寒迁收回目光,道:“锦惠呢?” “我让人带她下去休息了。”沈风朗收回手,“你昏迷了几天,她便守了你几天。” 寒迁思索片刻,道:“京城里可有什么动静?” “你失踪那一日,你府上的管家便进了宫,两个时辰之后回府,之后便一直是对外称殊明公子病情加重,闭门不出。”沈风朗道,“看起来,殊明公子在皇帝眼里,实在没什么分量。” 寒迁眉头微微一皱,道:“你是不会把我送回去了?” 沈风朗一笑,道:“如果你真那么想回去,我自然不会强留。” 寒迁颇感意外地看他一眼。 “不过……”沈风朗接下去道,“我会随你一起回去。” “你,随我一起回去?”寒迁重复,眉头皱得更紧。 “当然,我要每时每刻都看着你。”沈风朗声音转低,眼神幽暗起来。 寒迁慢慢低下了头。 见寒迁不说话,沈风朗又开口道:“你的病,你自己知道多少?” “我没有病。”寒迁道。 沈风朗点了点头,道:“严格说来,你确实不像是生病。”顿了顿,他又道,“但比生病更麻烦。” “你的体内,似有有一股极阴寒气,但我之前为你探脉却完全没有察觉,这股阴气就像是凭空冒出一般,但只要一出现就极为凶险。”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寒迁静了片刻,道:“这是魂魄穿过幽冥极阴之地带来的一股寒气。” 沈风朗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我当初便该去修道。” 寒迁唇边禁不住涌上笑意,道:“即使你去修道,十几年光景也是不够的。” 沈风朗反驳道:“你莫要小看了人,我父亲曾说过,在我尚在襁褓之时,便有得道高人上门来欲收我为徒。” “哦?”寒迁悠然道,“那你怎么没跟了去?” “我父亲说他是江湖骗子,叫人赶了出去。”沈风朗说得颇有些抑郁。 寒迁忍不住笑了。 沈风朗以唇摩挲他发顶,道:“我该怎么帮你?” “不必。”寒迁道,“这股寒气平日并不会出现,等过一段时日,我自有办法化解。” “今日才发作过一次,险些便要了你的命。”沈风朗道。 寒迁无话可说。 “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 寒迁道:“没有办法。”顿了顿,又道,“这便是夺舍的代价。” “元神夺舍,凡人躯壳无法承受我的修为功力,但那股寒气却在时时刻刻侵蚀着这具躯壳,我若是有办法解了那些束缚,恢复修为,自然便可将这股寒气化去。” “该你如何解?”沈风朗将寒迁抱得紧一些,脑中灵光一闪,道,“你那日去中和堂,难道就是为了找能帮助你的东西。” 寒迁道:“没有找到。” “你要的是什么?” 寒迁顿了顿,道:“天材异宝。”只有带了灵气的天材异宝才能助他洗髓炼骨,重塑躯壳,破开封锁,恢复原先的元气修为。 “什么样的天材异宝?”沈风朗追问。 “我也不知道。”寒迁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当日我的一名侍女在掩璧湖被那妖道抓了去,那柳精说她被沉了湖,但那湖中精怪我是见过的,我总归觉得她还有一线生机,劳烦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下落可好?” “这有什么问题。”沈风朗道,“只要是你让我做的,不管是何事,我都会为你办到。” 寒迁依着沈风朗的胸膛,缓缓闭上了眼。 15 方仲声面色阴沉,冷冷看着站在面前的黑衣男子。 “找不到?” 黑衣男子沉声道:“属下已搜遍了掩璧湖,当日在湖边的人也细细寻访过,实在是没有公子的消息。” 方仲声在桌上一拍,茶盏跳起又落下。 “一个大活人,还能这么凭空消失不成?!” 黑衣男子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属下护卫不力,请总管责罚。” 方仲声面罩寒霜,“找不到人,你要领的岂止是责罚。” “那日在掩璧湖边捉妖的孙天师可有消息?”片刻后,方仲声道。 黑衣男子摇头,道:“毫无音讯。” “你去查那孙天师是谁请来的,是何来头,件件桩桩都不要放过。” “是。”黑衣男子应了,低头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 方仲声待人走了之后,方才疲惫地揉揉眉心。 他本是皇帝身边的暗卫统领,年老体衰,却又不愿离京,得皇上体恤,在殊明公子府中担任总管,算是养老,殊明公子虽不知他的身份,但也晓得避忌,一直以来倒也无事,但偏偏平日无事,一出便是大事。到今天已经五日了,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上倒是不会因为一个殊明公子便怪罪他,但在京城地界,堂堂天潢贵胄便这么失踪了,且这人还与皇上有那种关系,如此一来,就不由人不多想了。 在脑中细细梳理过几种可能,又一一排除,这件事,这五天来他已做过无数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殊明公子树敌不少,但大多只是小打小闹,真正有权有势的他自知惹不起也不会去招惹,但能如此神鬼不知地将他藏起来或杀掉,绝不是一般的小人物。 方仲声来到书桌边,再一次翻看属下送来的书函。 忽然,他的手顿住。 “我在这儿住了几天了?”寒迁放下笔,道。 “回公子,五天了。”锦惠在为寒迁磨墨,闻言想了想道。 “五天了……”寒迁叹气。 “公子……”锦惠磨墨的手慢了下去,有些犹豫。 “想说什么便说吧,不必吞吞吐吐。”寒迁道。 “公子,可有香兰的消息?” 寒迁摇头,道:“我已托了沈公子去打听。” 锦惠道:“不知香兰如今怎么样了。”看看寒迁脸色,又道,“其实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那湖中精怪都是心善的,香兰想必还活在世上。” 寒迁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香兰真出什么事,便是我害了她。” 锦惠见寒迁脸色郁郁,赶忙劝道:“公子莫要这么说,人有旦夕祸福,怎能说是公子害得?” 寒迁勉强扯动嘴角,眼中依旧雾霭重重。 “你们在说什么?”门被打开,沈风朗进了来。 “没什么?”寒迁淡淡一笑,重又提笔。 沈风朗当然知道不会没什么,但一句也未多说,径自走到桌边看寒迁的画。 锦惠知趣的退开两步,道:“公子喝药的时候到了,奴婢去端过来。” 沈风朗随意挥挥手,口中赞道:“果真是丹青妙笔。” 寒迁笑了笑,低声道:“这是我的故乡。” 画还未完,但已能见雏形,远处的山峦白鹤,近处的桃林流水,掩映在林中的院落,一处世外桃源跃然纸上。 “你的故乡?”沈风朗低喃。 “是的。”寒迁细细描出一处屋瓦,道,“我便是在这儿长大。” “当日在湖边,你说你叫寒迁。”沈风朗揽了寒迁的腰,俯身在他耳边道,“如今,我能多问几句吗?” 寒迁身子微微一紧,但很快便放松下来,沈风朗的动作不带一丝侵略之意,虽然亲昵,但不会引人反感。 “你想问什么?” “什么都想问,比如,你的故乡在何方,家中还有何人。” “这些很重要吗?” “这是自然,”沈风朗低低笑道,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寒迁耳边,令他背上有些发麻,“我总该知道,该去哪里提亲。” 寒迁静了,脸上有些发烫。 “你若不愿说,我是不会逼你的。”沈风朗语中似有些惆怅。 寒迁抿了抿唇,轻轻道:“我的故乡便是我的师门,名叫极海。” 沈风朗嘴角勾起,静静听着寒迁温润的声音低低说着。 “我没有父母,师父对我很好,我有六个师兄……” 冬日的夜里,屋外寒风如刀,屋内,却是暖意融融。 方仲声召来属下,沉声道:“你们,把殊明公子失踪那日的情景,再仔细说一遍。” 两名男子思索片刻,右边那名先道:“当日属下负责暗中保护公子,在府中时一切如常,午后太医来诊了脉,随后不久公子便出门直奔掩璧湖,属下见公子只是在远处观望,其间公子的贴身侍女锦惠似有面有异色,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属下便不曾留心。公子并未在掩璧湖边停留多久,但在马车行到离府不远处时公子忽然下车,当时已处闹市,属下惭愧,未能及时跟上。” 待他说完,另一人道:“当日府中除一名叫香兰的丫头私自离府之外,其他一如往常,并未有不妥。” 方仲声道:“去细细查一查那太医的底细。” 右边那人应了,得了指示便出门去了。 方仲声道:“公子近日是由哪些人伺候的?” 房中留下的那人道:“公子近日不知为何,将院子里一大半的奴才都遣了出来,独留下锦惠与香兰二人伺候,锦惠入府已有三年,香兰不过三月,奴才曾以为公子有将二人收房的打算,但公子始终没有这方面的动静。不只如此,府中的侍妾侍童公子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未动了。” “府外呢?” 那人摇头,道:“公子近段时间似是完全无意于此,林中曾来禀告过属下,那天白日里公子有过吩咐,但人已带入房中,公子又叫送回去了。” “分毫未动?” “分毫未动,公子还交代要好生送回去。” 方仲声摸摸胡子,眼中思虑又重上一层。 “你下去吧。”半晌,方仲声将人挥退。 三年了,方仲声虽未曾如何留意着殊明公子,但也不是一无所知,皇上将他放在公子府中,也是存了让他来看管殊明公子,让他行事不要太过出格的意思。 这几月来,殊明公子安分得可疑,他虽有疑惑,但只当是他身体虚弱,即使有心也无力做什么的缘故。 没想到…… 是他看错了此人,还是此人一直在伪装。 但若是一直在伪装,他图谋的又是什么? 方仲声捻着胡须,细细沉思。 16 当冬日里第一场雪落下时,寒迁已在万梅别院里待了半月。 “今年的雪来得有些晚了。”沈风朗递给寒迁一杯酒,道。 “这是什么酒?”晚间沈风朗拎了一小坛酒来他房中,寒迁便已在好奇,偏偏沈风朗像是故意要吊他胃口,直到用了晚膳喝了药又过了一个时辰,才燃了炉子来烫酒。 “你先尝尝。”沈风朗笑道。 寒迁拿起杯子,凑到唇边小小啜了一口,入口醇厚,清香爽口,毫无烧刺之感,待得咽下喉中,只觉一股暖流顺喉而下,回味无穷。 “好酒。”寒迁闭了眼,好一会儿后才悠悠道。 “这是自然。”沈风朗得意一笑,道,“这是我亲采春日桃花,冬日寒梅,再佐以珍贵药材,折腾了一年,才得了这一小坛。 “这么珍贵?”寒迁惊奇地睁大了眼。 “若不珍贵,怎么能入你的口?”沈风朗再给寒迁倒上一杯,道,“不过这酒再好,你也不可多喝。” 寒迁看着那小小的杯子,嘴巴微微一撅,道:“只有这么一点。” 沈风朗目光在那微微撅起的粉红唇瓣上流连不去,只觉喉咙微微干涩,清清嗓子道:“你身子弱,原是不宜喝酒的,只因这酒是我亲酿,有活血补气之效,才让你喝上几口。” “既然有如此神效,那不是应该多喝点?”寒迁不满道。 沈风朗笑着摇头,道:“虽有药效,到底是酒,少许喝一点能活血补气,喝多了便对五内有害了。” 寒迁叹气,端起杯子道:“是我不中用啊。” 沈风朗心有不忍,伸手覆上寒迁放在桌上的手,道:“我一定会好好调养你的身体,假以时日,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不会有顾忌。” 寒迁朝他一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 沈风朗捉了他手,放到唇边轻轻摩挲,道:“你的事,我怎能不费心?” 寒迁垂下眼,把杯子放回桌上,道:“你已帮了我很多。” “还不够。”沈风朗声音坚定,道,“我要完全治好你。” 寒迁眼睛眨了几下,抿住了唇。 沈风朗忽然叹了气,道:“你还是不信我?” 寒迁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你是知道噶如何医治你自己的,是吧?”沈风朗道,“但你不说。” “我不是不信你。”寒迁道。 沈风朗苦笑,声音怅惘,道:“你是不信我有能力救你。” 寒迁不说话。 沈风朗见寒迁情绪低落下去,心中也不好受,原本想来告诉他的事,此时也不好说了。 室内一片安静。 “公子,雪越下越大了。”忽而,锦惠打开了房门进来,笑着道。 沈风朗心中松了一口气,道:“把身上的雪掸了,烘暖了身子再过来。” “是。”锦惠快手快脚地除了外头的大衣服,掸净了身上的雪,凑到炭盆旁烘手。 “小心烧了衣服。”寒迁见锦惠靠得炭盆太近,便扬了声道。 “知道了。”锦惠应了,果然离炭盆远了一些。 寒迁看着锦惠,想起了一事,转回目光看沈风朗,“可有香兰的消息?” 沈风朗道:“我正想与你说这件事。今日有人在掩璧湖中打捞,结果将那孙天师的尸体捞了上来。如今官兵已将掩璧湖围了起来,说是要细细搜索。” 寒迁垂了眼细细思索,半晌才道:“看来香兰应是无事。” “你如何得知?”沈风朗问道。 寒迁细细地说与他听,“那孙天师是个妖道,和那柳精是一伙儿的,妖道需柳精那样的阴性之体为媒介,转化生灵阳气为己所用,但当日我在掩璧湖边用柳枝布了阵法,那柳精受此影响,发挥不了效用,孙天师才将香兰沉湖作为媒介。后来孙天师被我诱入水中,自有湖中精怪收拾他,如今连他的尸首都被捞了上来却不见香兰,足以见她至少未死在湖中。” “那她如今会在何处?” “要么是暂留在水底洞府之中,要么便是被他们偷偷送了出去。”寒迁道,“看来,我还是要去一趟掩璧湖。” 沈风朗皱了眉,道:“近日怕是不行,湖边围满了官兵,怕是近不得。” “无妨。”寒迁道,“知道香兰无事,我已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锦惠烘热了身子走了过来,道:“公子,明日便可赏雪了。奴婢听说,千翠山山巅是最好的赏雪之处,只可惜山路难行,兼之雪地湿滑,能爬上山顶的人不多。” 沈风朗轻笑,道:“你想去看吗?” 寒迁道:“如今,我是上不去的。” 沈风朗拿起酒壶,再倒一杯,道:“你若是想,我总会为你办到的。” 屋外夜幕漆黑,一片静谧,唯有簌簌落雪,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尸体?”方仲声从椅上站起,皱眉道。 “是。”黑衣属下站在桌前,低着头恭声道,“属下已查清了,正是那孙天师的。他原是城西罗员外请来的,那罗员外家的公子被掩璧湖精怪所害,请了这孙天师来,当日做法之时那孙天师却是败了。属下细细去查问过,说是这孙天师败了之后湖边来了一人,孙天师曾指称那人为妖孽,后来不知为何将人往湖中丢,最后湖中起浪,将人都卷了进去。后来那些家丁并罗员外在掩璧湖边醒来,虽衣衫尽湿,人却无事。” “如此看来,像是孙天师不敌,被精怪害了?”方仲声坐回去,道,“只是那些精怪却并未害旁人。” “是。” “掩璧湖已经围起来了?” “是。属下来时,掩璧湖已被围起,尚在打捞。” “继续盯着,我倒是想看看,还能捞个什么上来。”方仲声闭了眼,沉声道。 17 这几日雪一直不停,寒迁极想出门赏雪,沈风朗却是坚决不允,板了脸道:“风大雪急,不再屋子里呆着,还想去哪儿?非得着了风糟蹋了身子才高兴?都乖乖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没法子,待在人家的地头上,就得听人家的话,奈何寒迁日日隔着窗子听那风声雪声,心中实在痒得厉害。 叹了几日气,沈风朗终是禁不住,这晚上端了药过来时总算是松了口,道:“明日要是雪停了,我带你去千翠山巅赏雪。” 寒迁双眼一亮,道:“当真?” “当然是真的。”沈风朗在寒迁额上一弹,笑道,“我可没骗过你。” 寒迁却是愣了。 “怎么了?”沈风朗见寒迁脸色不对,伸手覆上他额头,道,“可是身上哪儿又不舒服了?” 寒迁却闭了眼,任他的手贴在自己额上,方才轻轻道:“我没事儿?” 沈风朗终是不放心,拉过寒迁手腕把脉,细细摸清楚了才松口气,道:“我可算是栽倒了你的手上,若这事传了出去,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大笑了。” 寒迁嘴角也是扬起,道:“初见时只觉得你潇洒得很,如今方知道你却是腻歪得很。” 沈风朗佯怒,掐了寒迁脸颊道:“也不看看我是为了谁?若不是遇见了你,我可还是那潇洒之极的朗月公子,怎会变得婆婆妈妈,腻腻歪歪,整日里作这些小女儿情态?你不领情便罢了,还来取笑我?” 寒迁笑着躲他的手,沈风朗又捏了几把,放开手,忽然道:“现在心情好些了吧?” 寒迁呆了呆,明白过来沈风朗是以为他心情不好,来给他逗趣解闷。 寒迁摇摇头,道:“我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沈风朗眼神微动,道:“我与他们,是不同的。” “这是当然。”寒迁道,“只是你对我越好,越让我想起师父师兄。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 “所以,你才更要好好调养身子。”沈风朗道,“你先前想我描述过你的病症,我细细研究了一下,有些想法想与你说,你且听听,看对不对。” 寒迁点了头,沈风朗思索片刻,将他想到的说给寒迁听。 “你说,你现下所用的并不是你原来的躯壳,因此,你的修为法力皆不能用,是不是?” 寒迁点了头,道:“凡人的躯壳无法承载那些,我若是强行冲破封印,有可能直接便爆体而亡了。” 沈风朗接着道:“你先前说过,需要天材异宝,是需要用来做什么的?” 寒迁抿了抿春,道:“伐骨洗髓,塑体修魄。” 沈风朗面上有了笑容,道:“如此说来,若是有了合适的东西,便可将你的身体调理好?” 寒迁皱了眉,道:“这才是最难的地方。”他看着沈风朗,接着道,“有些东西,若是在以前,我要拿到手,虽不是唾手可得,但也没到难于登天的地步。但现下,别说那些珍贵之极的,便是那些稍有些门道的东西,要拿到也不容易。” 沈风朗不以为意,道:“有了希望总是好的,你莫担心,还有我呢。” 寒迁一笑,道:“你先前说了朗月公子?那是什么?你的外号?” 沈风朗面上笑容一顿,显出几分尴尬来,咳了几声,道:“只是在江湖上的一个名号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寒迁撅了撅嘴,道:“你先前问我什么,我可是都说了。” 沈风朗最受不得寒迁这副摸样,一扫平日的淡然,显出几分稚气可爱来,一字一句都仿佛是小小的羽毛,挠在他的心尖上。 沈风朗无奈一笑,道:“不管公子所问何事,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寒迁抿着唇笑了,道:“如此,本公子就不客气了。” 沈风朗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溺爱。 桌上烛光轻轻跳动,晕开一室暖意。 此时的殊明公子府,人人皆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一时不慎,便引来祸事。 全府上下皆在传言,此次殊明公子病势沉重,怕是熬不到来年春天。 半月来,公子未踏出房门半步,方管家更是整日里沉着脸,他本就严肃,平日里不管事则已,若一出手,必定狠辣非常,这下子,阖府上下更是噤若寒蝉,生怕做错什么,便招来了活阎王索命。 如此这般,即使年关将近,这府里硬是一点喜气也不见,反倒透出几分阴森来。 方仲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属下无用,到如今仍无殊明公子的消息。” 书桌前坐了一人,身上穿着石青色袍子,面容倒很是英俊,只是通身上下透出的气度却是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 “地上凉,起来说话吧。”声音是懒懒的,却叫方仲声背上一寒。 这天底下,能叫方仲声如此诚惶诚恐的,也只有坐在龙椅上那一位,天元朝的皇帝,萧嵘宸。 “方统领,你跟着朕,也有二十年了吧?”萧嵘宸随手翻看桌上纸页,状似漫不经心道。 “回皇上,过了年,便是二十年了。”方仲声不知皇帝为何如此问,只能恭恭敬敬回道。 “是啊,过了年,朕也三十五了。”皇帝似在感叹,慢慢道,“自朕十五岁那年,父皇将你派到朕身边,一晃眼,二十年便这么过了。” “这二十年来,你对朕尽心尽力,朕都看在眼里,你的能力,朕是知道的。”萧嵘宸放下纸页,淡淡道,“朕一直没有新的暗卫统领,便是朕心中认为,无人能代替你的位置。但如今……” 方仲声垂首道:“皇上,属下无用。” 皇帝摇头,道:“这件事,朕也觉得蹊跷,故而才会深夜来此。以你的本事,即使无法将人安然无恙地找回,也断不会如现下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回皇上,此事并非属下推脱,而是实在是无迹可寻。”方仲声深吸一口气,道,“属下为皇上办差二十年,见识过的奇事怪事何止一二,但如殊明公子这般无故失踪的,实在见所未见。” 皇帝微微动容,方仲声此人,是先帝派在他身边的,当初先帝有意于他继承皇位,但又担心其他各种势力暗害他,故而派了方仲声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一用,也二十年了,但如今,连他都说出了这样的话,可见事情之古怪。 “皇上,属下派人搜遍了掩璧湖,当日在湖边的人也都暗中一一排查过,但殊明公子仿佛是凭空消失一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消息。掩璧湖当日发生怪事时,曾出现不明身份之人,也正是此人将那孙天师杀害。但此人也仿佛是凭空出现,而后消失无踪,甚至连面目都未曾露出。事发之后,公子身边伺候的两名侍女也失去了音讯。至此,线索便断了。属下无能,实在找不到蛛丝马迹。” 萧嵘宸以指节慢慢叩击桌面,面上叫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若今日,殊明公子并不是无故失踪,而是被人害了杀了,他是一点都不会惊异。萧御景仗着他的那一点疼爱,平日里恣意妄为,结下的仇人何止一二,有人要害他,不足为奇。 “你说,殊明公子失踪前,曾性情大变?”萧嵘宸道。 “是。”方仲声回道。 “你说,会不会从那时开始,他便在计划什么?” “皇上的意思是,这是……”方仲声抬头,眼中有着讶异。 “不,应该不会。”萧嵘宸摇头,“若是离了朕,离了京城,他还能去哪儿?” 方仲声在心中思索,若是殊明公子是自己离开…… “皇上,属下当日将公子的侍女关在柴房,没成想第二天一早,她便无声无息的失踪了,若是殊明公子是自己离开,他也绝没有这个本事将他的侍女一起带走。” 萧嵘宸叹道:“朕可从未想过,他竟然能让朕如此费心。” “皇上重情重义,自是会担心。” 萧嵘宸一笑,道:“即使是个小玩意儿,朕的东西,也不是旁人能动的!”他面色一寒,“接着查,一点线索都不许放过。还有那掩璧湖,就算是将水都抽干,朕也要知道哪里究竟有什么古怪!” 18 早起雪停了,锦惠伺候寒迁起身时高兴地道:“这雪可总算停了,公子你今日可要多穿些,免得等会儿出门着了凉,沈公子又该念叨了。” “比起我来,你好像更怕沈公子嘛。”寒迁嘟了嘴,不满道。 “沈公子瞧着更威严些嘛。”锦惠也不否认,为寒迁穿上外袍,又去端水。 寒迁揪揪自己的脸,道:“我就不够威严?你从前可是很怕我的呢。” 锦惠伺候着寒迁漱口擦脸,顺口道:“那是殊明公子残暴不仁,奴婢才怕,如今公子宽厚仁德,奴婢又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的意思,便是沈公子残暴不仁,你才怕他了?”寒迁眉毛一挑,道。 “公子又欺负奴婢。”锦惠一跺脚,又过来给寒迁梳头发,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沈公子生得也很好看,但就是让人忍不住,嗯,忍不住……” “忍不住心生畏惧,不敢放肆?”寒迁接道。 “就是这个意思。”锦惠苦了脸道,“奴婢现下还记得,沈公子说翻脸就翻脸,说要把公子关到地牢里去,可吓人了。” 正说着话,沈风朗推开门进来,笑道:“背着人编排我什么呢?” 寒迁白了他一眼,道:“我们正在说,沈公子丰神俊朗,英俊不凡,不知是如何的受人追捧,身上不知系了多少芳心呢。” 沈风朗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一声。 锦惠数梳好了头发,见了沈风朗那有些尴尬的样子,也忍不住一笑,就见沈风朗双目似电般追了过来,忙绷了脸行礼道:“奴婢去把早膳端来。”不等寒迁说话,便匆匆忙忙地去了。 沈风朗走到寒迁身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寒迁截住话头,道:“是不是掩璧湖出了什么事?” 沈风朗一愣,见寒迁皱着眉,像是早已知道了什么,方才点头道:“我也是刚得了消息,围湖的官兵不减反增,城中守备也更严。殊明公子失踪的消息如今也不瞒着了,现下城里正挨家挨户排查。” “掩璧湖……”寒迁闭了眼沉吟,半晌方才看着沈风朗道,“我要回去。” 沈风朗俯下身子,看着寒迁双目道:“好。” 寒迁微讶。 沈风朗洒脱一笑,道:“我早前便说过,你回去,我便跟着,不离你左右便是。” 寒迁心中震动,借力不露出什么来,道:“其实你不必……” “若是见不着你,不知你身体如何,不知你景况怎样,于我,才是痛苦难当。”沈风朗握了寒迁的手,笑着道。 寒迁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口有一块软软塌陷下去。 “咳咳。”锦惠这几天见得多了,也知道避讳,在门口大声咳了几下,才推门进来,笑道,“公子,沈公子,该用膳了。” 沈风朗并不放手,拉着寒迁到桌边,道:“今日我特别吩咐了,在粥里加了几味温补的药材,你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寒迁顺着沈风朗坐下,苦了脸道:“为什么粥里也要放药?” 沈风朗给他盛了一碗,道:“今天要出门,我怕你路上着了寒气。你先尝尝,要是实在不喜欢,我再叫人去换。” 寒迁端了碗,舀了勺送到口中,哪只一入口,却丝毫尝不出药味,反倒十分的软糯顺口,美味无比,忍不住眉开眼笑,道:“你真放了药?怎地我一点都尝不出药味?” 沈风朗给寒迁夹了些小菜,道:“知你喝怕了药,这碗粥并不是直接放了药材进去的,而是用来熬粥的鸡汤加了药材。” 寒迁感叹道:“这么一碗粥,竟然费了那许多功夫。” 沈风朗道:“为了你,话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 寒迁抿了抿唇,脸上染了薄晕,低了头喝粥。 沈风朗岔开话题,道:“用了早膳,我便让人去备车。” 寒迁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锦惠在一旁奇道:“怎的上山还要备车?什么样的马车能上这千翠山巅?” 寒迁摇头,道:“我们不是要去山顶看雪,而是要回公子府去。” 锦惠一呆,道:“公子……” 寒迁无奈一笑,道:“总躲着也不是办法,有些事,总是要去做的。” 沈风朗覆上寒迁的手,道:“我陪你。” 寒迁看着沈风朗,眼中阴云去了几分,隐隐透出几许光亮。 锦惠在一旁瞧着,想了想,静静地走出了门去。 马车停了下来,沈风朗先下了车,之后才将寒迁扶下车。 殊明公子府大门紧闭,锦惠上前去拍门。 没几下,边有人来开门,府中近几日气氛压抑,看门的家丁正憋着火气,但一开门见了锦惠,便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锦惠脸一板,斥道:“愣着做什么?公子回来了,还不开门!” 家丁更懵了,待看到站在马车旁的寒迁,方才反应过来,忙忙的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 方仲声本在书房里为殊明公子的事苦苦思索,没想到就在此时,下人来报,说是殊明公子回来了,当下就将笔一甩,着人速速进宫传信,自己施了轻功,朝殊明公子所住的清心院而去。 一进院门,便看到殊明公子站在院中一株梅花旁,身上穿着白色的大氅,绝色姿容硬生生将那一树红梅压了下去。 但方仲声全无兴致欣赏如此美景,胸中怒火熊熊燃起,脸色难看之极。 寒迁转过身来,对着房中轻轻一揖,腰身轻折,平添无数风流。 方仲声快步走过去,冷冷道:“公子可算是回来了。” 寒迁一笑,道:“劳方管家费心了。” 方仲声冷笑道:“奴才费心可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可也为公子费了不少心呢。” 寒迁眉峰一扬,道:“我自晓得,若是皇上怪罪,我自会担着。” “哈!”方仲声忍不住讥嘲,道,“那如此,公子这便随我进宫一趟吧。” 忽听有人冷哼道:“这便是殊明公子府的奴才?对着主子指手画脚,毫无规矩。” 方仲声一惊,他自忖武功虽算不上顶尖高手,也从未有过如此这般被人近了身却觉察不出的事。 沈风朗走到寒迁身边,他自是不把方仲声放在眼里,抓了寒迁的手握在掌中,皱眉道:“这么一会儿,手便凉成这样。” 寒迁任他握着,道:“冬日里手脚总是热不起来。”语声中不觉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沈风朗受用之极,道:“那是因为你内里不足,回头我再给你好好补补。” 寒迁听了这话便皱了眉,道:“苦药我都喝怕了。” 沈风朗呵呵一笑,揽了他腰,道:“那我便制成药丸,便不苦了。” 寒迁这才笑了,道:“好。” 方仲声见两人旁若无人的样子,脸色更是难看,扬声喝道:“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殊明公子,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寒迁一笑,并未说话,沈风朗斜了眼看他,道:“你也知道身份?论身份,他是公子你是管家,难道这府中飞规矩便是管家可以对主子大呼小叫?” 方仲声脸色黑沉,正要反唇相讥,寒迁便道:“方管家是皇上派来的人,自然是可以管着殊明公子的。”他转头看方仲声,道,“方管家,你说是吗?”面上虽然含笑,眼中却一片冷然。 方仲声一窒,这才觉出不对来。 往日里,他虽不常露面,但殊明公子见了他,便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反倒让方仲声更是瞧他不起。 但如今的殊明公子…… 方仲声想起先前皇帝说的话,心中越发惊疑不定。 寒迁一派淡然,沈风朗摸了摸寒迁身上的大氅,皱了眉,道:“回屋。” 寒迁没有异议,对方仲声一笑,便和沈风朗一同进屋去了。 方仲声看着那两人背影,眼中疑云又重了一层。 19 没过多久,宫里便传来了谕旨,宣殊明公子入宫。 “我自个儿去吧。”寒迁起身整了整衣服,道。 沈风朗虽是皱着眉,但也没有出声反对,只是站起来送他到门外。 上了软轿,寒迁便闭了眼。 萧御景其人,他并不了解,也无心去了解,在他看来,不管萧御景曾是什么身份,曾做过什么事,人死便如灯灭,什么都该散了。 但在旁人眼中,他便是萧御景。 若旁人不来烦他,该如何便如何,他并不会在意。但如今看来,事情并不会按着他的想法往前走。沈风朗此事,让他明了,若不将事解决,那他便不会有安生日子可过。 萧嵘宸,天元的皇帝,与萧御景有着那样的暧昧。若不将他解决,怕是他也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思量间,便已到了皇宫。轿夫应是走了小路,弯弯绕绕的,转得寒迁倒有些头晕。终于停了下来,寒迁下了轿,前面占了个小太监,行礼道:“奴才给殊明公子请安。皇上正在御书房接见大臣,特地嘱咐奴才来带公子过去。” 寒迁点了点头,跟了那小太监去。这次路倒不长,拐了两个弯,小太监便带着他进了一道角门。待进了屋,寒迁也松了口气。 “公子且等片刻。”小太监低声道,行了礼便出去了。 外间隐隐约约有语声传来,寒迁心想,这里应是书房旁的暖阁吧。 窗下有暖坑,正烧得热乎乎的,寒迁也不客气,脱了鞋便坐了上去。 外间的声音大了起来,寒迁无心去听,伸手拿了桌上的瓜子慢慢剥着吃。 过了好一会儿,寒迁都打了两个呵欠,外间的声儿才消停下来。有一道威严的男声在门口道:“都下去吧。”随后,门帘便被撩起。 窗子被打开条缝儿,寒迁正无聊地支着脑袋看窗外。 萧嵘宸站在门口,眼睛微微眯起,在寒迁转头看过来时,嘴角一扬,道:“越发没规矩了,见了朕,也不行礼,真是惯坏了。”话虽如此说,面上却无半点不悦,语气中还带着亲昵宠溺。 寒迁扫他一眼,淡淡道:“我怕折了你的寿。” 萧嵘宸正往寒迁那边走,闻言脚步一顿,脸色一沉,不怒自威的气度足以令人胆寒,冷声道:“你说什么?” 寒迁叹了口气,道:“你在吓我?”他笑了笑,道,“你听着什么,便是我说了什么。” “萧御景!”萧嵘宸脸色完全阴下去,跨了两步,抓住寒迁手腕,道:“你莫要以为朕宠你,便可由着性子来。记住,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若是惹恼了朕,莫怪朕不顾情面。” 寒迁抬眼看他,伸手慢慢拂过被抓着的手腕,萧嵘宸不知为何,背上一麻,竟就这般被慢慢拂开了。 “你……”萧嵘宸不敢置信地看他。 “你真以为,我还是殊明公子?”寒迁起身下坑,站直了身子,道。 萧嵘宸咬紧了牙,只觉得那阵麻渐渐扩散开来,身子一抖,右手撑在坑桌上,才没倒下去。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萧嵘宸等那阵麻痹感退了一些,才转了身,面对着寒迁道。 寒迁拍掌,赞道:“到底是皇帝,能有如此气度,也算不错了。” 萧嵘宸眼中震惊又深一层,眼前的人虽是有着一张和萧御景一样的脸,但萧御景,却是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到底是谁?”身为九五之尊的气度让他站直了身,毫不退让地看着寒迁。 寒迁淡淡道:“你真想知道?” 萧嵘宸定定看着寒迁,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放眼看去,只看得到一片淡然。 忽而,萧嵘宸讥讽一笑,道:“萧御景,你以为不知从何处学来些邪术,便可与我抗衡?”他大步上前,攥了寒迁手腕,道。 寒迁皱了眉,道:“我还当你是聪明人。” “朕乃天子,萧御景,你以为如此便可骗过朕?”萧嵘宸忽而一笑,道,“不过,你还真是给了朕不小的惊喜啊?在你府中的那个男人,便是把你带出去的人?难道你以为,跟了那个人,便可从朕手中逃出去了?” 寒迁沉下了脸,冷冷看着萧嵘宸。 萧嵘宸此时却并不生气,一手环上寒迁腰肢,在他耳边低低道:“御景啊御景,朕虽尊了玄云道长为国师,却并不代表朕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你随便来耍几招,便可让朕退避。” 寒迁心中一动,他并不知还有个国师。若是能当上国师,怕是有几分真本事,若是能借了他的力…… 萧嵘宸见寒迁不说话,以为他是怕了,呵呵低笑,道:“朕的小御景啊,你才惹了朕不高兴,你说说,该如何讨朕欢心,免了你的罪。” 寒迁面无表情,淡淡道:“饶你一命,怎么样?” 萧嵘宸面上笑容倏忽不见踪影,手劲加重,狠声道:“萧御景,你是真不要命了?” “不要命的,是你。”寒迁道。 萧嵘宸大怒,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身子连动一动也不能。 寒迁走开,重又坐到坑上,淡淡道:“你以为我在唬你?” 萧嵘宸瞪大了眼,却连一点声儿也发不出。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寒迁道。 萧嵘宸看不到寒迁,心中不可抑制的升起一股恐惧来,这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萧御景! “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谁。”寒迁道,伸指扣了扣桌面,萧嵘宸一个踉跄,身子终于能动了。 “不要叫。”寒迁道,“即便是你叫了人来,杀你,于我还是很轻松的,不过你放心,杀你会损我修为,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萧嵘宸眼中已不见了之前的轻视,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殊明公子现下何处?” 寒迁摇头,道:“殊明公子的躯壳,正在你的面前。” 萧嵘宸大惊,倒退两步,道:“你……” “你别误会,我并非修罗恶鬼附了萧御景的身。”寒迁悠然道,“萧御景阳寿已尽,我只是借了他的躯壳来用而已。” “你以为朕会信你?”萧嵘宸冷笑。 “你为何不信?”寒迁耸肩,道,“你要知道,于修罗恶鬼而言,若是吸尽帝王阳气,足可抵千年修行。” 萧嵘宸心中一寒。 “你,究竟想做什么?”萧嵘宸对寒迁所说半信半疑,道。 寒迁转了转眼珠,眼睛一弯,笑了,道:“我要见你的国师。” 萧嵘宸更加惊讶,道:“你不怕?” “我怕呀。”寒迁大方承认,道,“我怕你那国师一点真本事也无,白白费了我的力气。” 萧嵘宸虽是惊讶之极,但心中也存了别样心思,当下点头道:“朕也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朝门外大喝道,“宣国师!” 门外自有人应了。 20 玄云道长最近很烦恼。 掩璧湖出了精怪,他早就听闻,却没那个心情去管。 真正有本事的,是不会来京中的,此地虽说有龙气,但世俗浊气更多,若是真心想修道的,更喜欢名山大川,灵气更为精纯,于修行更为有益。 没本事的,来了京城也掀不起风浪,反而要时时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更有本事的灭了。 故而,他在京城其实很是寂寞。 那掩璧湖有精怪,他是知道的,那里不知为何,总是有淡淡的灵气,虽不浓,但天长日久下来,小精小怪倒还真出了不少。 有空时,他也会去那儿遛一圈,原因无他,只是太过寂寞而已。 但近来,他却在京城发现了一股淡淡的灵气。虽然浅淡之极,却也精纯之极。但京城各种乱七八糟的浊气太多,那股灵气也真是太过浅淡,他一直无法知道到底是来自何方。 好烦恼啊好烦恼,那股灵气摸不着见不到,却让他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夜不能眠,没几天,玄云道长都憔悴了。 唉,胡子又掉了一根。 宫里来传旨时,玄云道长正蔫蔫地守在炼丹炉旁,原因无他,那股灵气更为稀淡了。 唉,玄云道长叹着气收拾了东西,嘱咐了小道童看好丹炉,便跟着人进宫了。 “来了。”寒迁道。 萧嵘宸冷目看他,道:“你就不怕国师来收了你?” 寒迁看着自己的之间,淡淡道:“我只怕,他是个欺世盗名废物。” 萧嵘宸深吸一口气,他弱冠之年登基,从岌岌可危到如今的稳坐帝位,其中付出非常人可以想象。帝王威严,不容人挑衅,但并不表示他无忍耐之心。 如今坐在他面前的,不是那个软弱可欺的殊明公子,他展现出来的气度,成竹在胸的自信,不容他小看。 此时外面太监来报,国师已到了书房门外。 萧嵘宸深深看寒迁一眼,沉声道:“宣。” 玄云进来时,腰杆笔直,面容清癯,道袍飘飘,令人一眼看去,便想到仙风道骨四字。 皇帝坐在书桌后,寒迁站在一边,玄云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道:“不知皇上宣贫道来此,所为何事?” 皇帝是见惯了玄云的这副样子,自明白方外之人对于凡俗礼节的蔑视,也不去计较他的直言相询,反倒温声道:“朕今日寻国师,为的便是那掩璧湖的事,朕听闻掩璧湖的古怪,便派了羽林军去,不想却被国师阻了下来,此中一二,还请国师明示。” 玄云点头道:“贫道也正想为此事求见皇上,奈何金丹即将炼成,一时走不开,反倒要皇上亲自相询,实在惭愧。”他顿了顿,又道,“掩璧湖的古怪,贫道一早听闻,贫道可担保,京城中发生的怪事,与掩璧湖无任何关系。” “国师何出此言?”萧嵘宸道,“殊明公子失踪,孙天师遇害,掩璧湖出的怪事何其之多,亲眼所见者更是不少,国师既说这些事都和掩璧湖无关,那朕便要问一句,这些怪事到底与谁有关?” 玄云摇头,道:“孙天师本就心术不正,若不是死在了掩璧湖,贫道迟早也要去找他。至于殊明公子,恕贫道直言,一个大活人失了踪,和掩璧湖实在是扯不到一块儿去。况且如今,殊明公子不是好好地站在了这里么?” 萧嵘宸眯起眼,眼前的玄云脸上无丝毫异样,难道竟连他也看不出身边这人的古怪。 寒迁正在磨墨,磨好了,便提笔蘸墨,随手抽过一张宣纸,细细勾画。 玄云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冷声道:“殊明公子,别来无恙” 寒气也不理他,只管自己落笔。 玄云直视萧嵘宸,道:“皇上若无事,贫道便要回去看着药炉,告辞。” 玄云正要拂袖而去,忽听殊明公子开口了。 寒迁叹气,道:“老毛病,还是不改?” 玄云睁大了眼,霍然转身,张口结舌看着寒迁。 寒迁搁了笔,两手拈起那张纸,纸上用浅淡的线条勾画了一张人像,依稀竟与玄云有些相像。 “长了胡子,我险些就不认得了。”寒迁含笑。 玄云深吸了几口气,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嘶声道:“你你是七公子?” 寒迁丢下纸,浅笑道:“墨清。” 墨清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竟然流下了泪来,声音更为嘶哑,哽咽道:“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我消散在了那幽冥之地,魂飞魄散了?”寒迁走下来扶他,顺手揪揪他胡子,惊奇道,“是真的呀?” 墨清揉揉下吧,道:“假的。这胡子是五公子亲手制的,要用特殊的药剂才能除下。” “五师兄还是喜欢弄这些东西。”寒迁一笑,道,“刚刚看你,我还不敢相信,你怎的会在此处?” 墨清道:“当日您出了事,师尊便吩咐了门人,散在各处寻您,因不知您到底会去到何处,师尊便在各处都派了人,我便来了这京城。” 话说到此,墨清才想起这书房中还有个皇帝。 寒迁转头看着萧嵘宸,后者正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寒迁道:“皇上如今,还认为我是修罗恶鬼吗?” 萧嵘宸闭了闭眼,张开眼时又是那喜怒不惊的天元皇帝,沉声道:“敢问两位,到底是何身份?” 寒迁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转头对墨清道:“我先回去,你随后来殊明公子府找我。”随后,对皇帝微一颔首,便转身走了。 皇帝也不阻拦,只是定定看着墨清。 墨清叹了口气,也不装那仙风道骨,找了张椅子坐下,道:“皇上,你可听过极海?” “极海?”萧嵘宸重复,忽而睁大了眼,看着墨清,“极海……” “正是老国师提过的极海。”墨清点头道,“当初老国师向先帝保荐我为国师,理由之一,便是我来自极海。说起来,先帝与极海,也有几分渊源。” 寒迁回府时,沈风朗已在门口等他。 寒迁刚一下轿,沈风朗便把他拥入了怀中,毫不顾忌此时尚未进府。 “我没有事。”寒迁拍拍沈风朗后背,笑着道。 沈风朗将脸埋入寒迁颈窝,深吸了几口气,才道:“我知道。”他相信寒迁不会有事,他一直都相信,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担心,担心皇帝为难他,担心他受到什么伤害。 锦惠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公子,进府去再说吧。” 沈风朗这才放开寒迁,但仍是拉着他的手。 寒迁由他拉着,心口的暖意又漫上来几分,嘴角禁不住悄悄扬起…… 21 寒迁回到府中,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下人来报,国师求见。 寒迁道:“请。” 墨清一见寒迁,二话不说便跪下了。 寒迁皱了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墨清低头,道:“我对不起公子,我一早便知殊明公子长得像公子,原该一早便派人守着,是我疏忽,才让公子多吃了那么多苦。” 寒迁肃容道:“起来。” 墨清悄悄抬头,见寒迁面上原本柔和的线条紧绷起来,不敢不听话,乖乖站起。 寒气缓了缓语气,道:“我有事问你。现下距我离开极海,已过了多久?” 墨清睁大了眼睛,呐呐道:“公子……” 寒迁半闭了眼,缓缓摇头,道:“刚来时,我总以为并未过去多久,但是,如今又觉得不对。我以为萧嵘宸是盛安的孩子,但是从萧嵘宸身上,我丝毫感受不到盛安的气息。” 墨清眼睛睁得更大,半晌才道:“公子,距你离开极海,已过了一百三十年了!” 寒迁震惊,猛然抬头看他。 墨清道:“公子,您这一百三十年,到底去了哪里?” 寒迁闭上了眼,觉得脑中开始抽痛,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公子!”墨清大惊,扑到寒迁身旁。 寒迁抓紧了墨清的袖子,额上渐渐冒出了冷汗,“头,好痛……” 墨清不及细想,一手抵上寒迁后心,便想将真气输入。 没想到真气刚一入体,便受到了巨大的反击之力,墨清猝不及防,被反震之力冲得退后了好几步,一手扫落了案几上的茶盏。 茶盏碎裂之声响起,门便被人大力推开。 沈风朗冲入房中,寒迁已伏在了案上,墨清正要伸手去碰他。 沈风朗一把挥开墨清,伸手扶过寒迁,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焦急询问道:“寒迁,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快说啊!” 寒迁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也有些混沌了,只有脑中痛楚越发刺骨,沈风朗的声音像一根冰刺,扎入脑中,虽痛苦无比,但也带来一丝清明。 寒迁喃喃,“头,头痛……” 沈风朗抬手抚上寒迁额头,以真力慢慢摩挲,道:“是这儿吗?这儿疼吗?” 寒迁只觉得沈风朗的手似是触上了脑中淤结的肿块,虽然疼痛,过后那肿块却似有被揉开的迹象。 沈风朗见寒迁面上已不再那么痛苦,不再多说,按摩的手势更加轻柔了些。 寒迁只觉疼痛慢慢淡去,眼却也睁不开了。 待沈风朗停下手,寒迁已靠在他怀中睡去。 沈风朗慢慢舒出口气来,墨清凑上来,刚要开口,就被狠狠瞪了一眼,不知怎地,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沈风朗抱了寒迁走入内室,小心地放在床榻之上,另又拧了巾帕来,细细擦拭了面颊额头,这才脱了外袍,盖上锦被。 墨清一直跟在他身后,团团转着想帮忙,却是什么也帮不上。待沈风朗做完了这些,回头向他示意,他才跟在沈风朗身后出了门。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事,但若是敢伤他半分,倾我之力,也要让你百倍奉还!”沈风朗负了手,冷冷看着墨清。 墨清瞪大了眼,伸出手指着自己,“我?” 沈风朗冷冷看他,不发一语。 墨清傻了良久,才晃了晃脑袋,也不管自己顶着玄云道长清癯的外表做这些多么滑稽,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再看看沈风朗,道:“你,你……哎!”想不出该说什么,他干脆转了身出府去了。 沈风朗见他走了,面上表情渐渐复杂,也是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走回房里去。 寒迁正睡在床上,面容平静,呼吸平稳,丝毫看不出方才的痛苦。 沈风朗拂开寒迁面上一缕发丝,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寒迁无知无觉,眉头却微微皱起,似是梦见了什么。 沈风朗抚过寒迁额头,慢慢按摩,直至他眉头舒展,面容恢复了恬静安谧。 室内一片安静,却似乎有莫名的情绪在悄悄流淌。 夜幕渐渐低垂,书房早已燃起了烛火,萧嵘宸坐在书桌后批改奏章,方仲声从密道中走出来,跪倒在地,道:“属下无用……” “起来吧。”萧嵘宸截断他话语,道。 方仲声一愣,依言站起。 萧嵘宸道:“从今以后,殊明公子的一切事务,你都不必管了。” 方仲声不解之极,却也知是发生了什么,这才让萧嵘宸特地将他召来吩咐这些,正在踌躇是否要开口询问,萧嵘宸已经放下了笔,道:“以后,你仍是留在殊明公子府吧。不过,你要将殊明公子当成真正的主子,他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必来向我回报。” 方仲声瞪大了眼,皇帝的意思,是要…… 萧嵘宸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点头道:“从今以后,你可调动的暗卫势力,也要听命于殊明公子。” 方仲声抬首看向萧嵘宸,道:“属下可否知道原因。” 萧嵘宸道:“你可还记得,父皇辞世时,告诉你我,玄云道长乃真仙人,尊他为国师,可保江山无忧?” 方仲声皱了眉,点头道:“属下自是记得的,可……” “如今的殊明公子,是玄云道长的主子。”萧嵘宸拿起笔,道,“你退下吧。” 方仲声倒吸一口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见萧嵘宸再不看他,心中苦涩难言。 重又跪倒,重重磕下三个头,才又起身,从暗道出宫。 萧嵘宸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滴落纸上,晕开一片墨黑。 墨清在炉子里掏了半天,从一堆灰烬中掏出几枚丹药来,闻了一下,长叹一口气。 丢了药,又跑到架子旁翻找,只把东西扔了一地,才找出个朱红瓶子来。 打开瓶子闻了一下,脸上才显出点笑意来,自语道:“幸好没丢了。”拿了一堆零碎东西打了个包裹,便匆匆出了门。 匆匆跑过京城大街,一路往殊明公子府而去。离殊明公子府尚有些路程,便看到门口乱糟糟的围了不少人。 皱着眉赶过去,却是两边人在对峙。 只见门外那些家丁打扮的人道:“我家公子只是想请殊明公子过府一聚,你们怎的连门都不让我们进?” 门内的家丁像是有些犹豫,道:“我家公子身子不适,不宜出门。” 门外的人哄笑道:“是殊明公子身子不适,还是被人弄得出不了门?这刚从宫里出来时还是好好地,怎么没半天就连门都出不了?” 那些人怎会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下哄笑声不绝。 墨清恼了,脸色霎时沉下。 正要上前,却见门内涌出十数名黑衣护卫来,毫不客气地将围在门口那些人统统推开。 方仲声从门内缓缓走出,却也不看那些人,只是向墨清所在的方向施了一礼,高声道:“国师别来无恙。” 那些人本还要闹,一听此言,具是怔住了。 墨清知晓方仲声的意思,缓步上前,道:“我听闻殊明公子身子有恙,正巧近日炼了些补身的丹药,故特地送了些来,还望公子不嫌。” 方仲声道:“这是自然,还请国师入内稍坐。” 墨清也不多言,便跟了进去。 方仲声回首看了那些人一眼,生生将他们逼退数步,方才带着人进去了。 22 沈风朗一直守在寒迁身旁,眉越皱越深。 忍不住拉出寒迁的手来搭脉,脉象一如往常,细弱却平稳。 沈风朗叹了口气,这便是关心则乱吧,明知他只是累极了才会沉睡不醒,却依旧放不下心来。 寒迁睡得并不安稳,眉时不时便会拧起,沈风朗见了,便会为他轻轻按摩,直至他平静下来。 门上传来轻轻地叩击声,寒迁眉眼皱起,似是马上就要醒来。 沈风朗虽然心中微恼,但看看时辰,还是轻轻拍拍寒迁脸颊,唤道:“寒迁,醒醒,莫要贪睡了。” 寒迁眉皱得更深,似是陷在梦中挣扎不出,沈风朗心中微微焦急,干脆俯身将他抱起,让他枕靠在自己胸膛上,轻轻拍抚着他,哄小孩般抚慰他。 寒迁脑袋轻轻动了动,眼睛睁开,眼中一片茫然。 沈风朗轻声道:“你可算是醒了,饿不饿?渴不渴?” 寒迁摇摇头,停了停,又道:“渴。” 沈风朗嘴角忍不住一勾,取了软枕过来,小心妥帖地让寒迁枕靠在软枕上,起身去倒水。 门上又响起叩门声,比之前次,稍稍响了些。 沈风朗不理,端了水回到床边,细心地喂寒迁喝水。 寒迁喝了两口,便撇开头示意不要了,低声道:“有人敲门。” 沈风朗道:“不用理他。” 寒迁虚弱的笑了笑,道:“我还有事要问墨清。” 沈风朗正要开口,门却开了,墨清蹑手蹑脚地溜进来。 转进内室,见寒迁正坐在床上,沈风朗面色不善地看着他,墨清吐了吐舌头,抬起手打招呼:“公子……”他已将脸上的妆卸了,胡子也拿掉了,面容从原本的清癯一下子变成了稍带着稚气的清秀。 “墨清。”寒迁想坐得直一些,但身上软软的使不上力,沈风朗便上前将他帮他,弄完后低声道:“我去把药膳端来。” 寒迁点点头,他心中知晓,这是沈风朗的体贴。 沈风朗走前犹不忘狠狠瞪一眼墨清。 墨清委屈的撇撇嘴,沈风朗刚把门关上,他便扑到了寒迁床前。 “公子……”墨清眨巴着眼睛,眼中是明明白白的委屈。 寒迁伸手摸摸墨清的发,道:“你说,时间已过去了一百三十年?” 墨清小心地看看寒迁脸色,见他面容平静,才点头道:“是。” “我一点都不记得。”寒迁垂下眼,低声道,“我只记得,师父将我放入化魂池中,之后,我似是穿过了一处极冷的地方,醒来时,便已在了这里。” “公子来了有多久了?”墨清问。 寒迁想了想,道:“前后不过三月有余。” “那这一百三十年,公子到底在哪里?难道一直在幽冥之地?”墨清不敢置信地道,刚一说完,脸色便是一变,急急去看寒迁。 寒迁脸色虽是苍白,但并没有像白日里那般无故头疼,道:“我想不起,但应不是在幽冥之地。若是这一百三十年我都待在那种地方,怕是早已魂消魄散了。” 墨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道:“七公子,我已通知了大公子,再过个几日大公子他们便该赶到了。等大公子到了,自然会有办法的。” 寒迁点头,脸上现出笑影来,道:“我很想念师兄们。极海一切可好?师父师兄们可好?” 墨清笑道:“师尊很好,只是时时担心着公子。公子们也很好,这些年来也是上天入地地寻您。为了寻公子,师尊亲上九天三次,却也是无功而返,窥世镜都给弄裂了好几次呢。” 寒迁却是笑不出来,喃喃道:“连窥世镜都无法探知我在何处?” 墨清见寒迁眉头皱的深,忙劝道:“公子别想了,当心想多了又是头疼。” 寒迁叹气,道:“罢了,想也是想不出来的。” “公子,您的身子……”忽而,墨清想起这一茬,道,“我炼丹的功夫不到家,炼不出什么好药来。这些还是从极海带出来的,公子您看看,可有合用的。”说着,将那个小包袱打了开来,摊到寒迁面前。 寒迁细细检视面前这一堆丹药,看过一遍,摇头道:“如今,这些我都是用不到。” 墨清皱了眉,脸色有些消沉。 寒迁道:“现下我魂魄中从幽冥之地带来的那股寒气并未化解,这些药太烈,我还受不起。” “那该怎么做呢?”墨清睁大眼忧心忡忡地看他。 “我也不知道。”寒迁道,“这副躯壳可说是孱弱不堪,前些时候那股寒气出来肆虐了一番,险些就再要了我的命。我也试过运功强将寒气逼出体外,却也不成。我的身体根本无法容纳修为,若是强自运功,连这躯壳都怕要保不住了。” “那,那……” “现在,怕是只能等师兄们到了再想法子了。”寒迁忽而笑了,道,“如今我便如用泥土捏的,当中置了一块冰,冰中裹了一团火,若是让冰化了,浇熄了火,我便也要随着化了。但那火又太弱,不能将那冰化成气。如今的办法,便是内外同时施力,方能催着心口那团火将冰都催成气,躯体才有重塑的可能。” 墨清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担心,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 沈风朗推门进来,见房中两人脸色都不好看,便道:“要商量什么,也要先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 寒迁看着沈风朗,面色松快了些,道:“你做了什么?闻着这样香,弄得我都饿了。” 沈风朗无奈一笑,道:“既如此,便多吃一些吧。” 墨清站起身,脸色犹是担忧着的,道:“公子,我先回去了。” 寒迁皱了眉,道:“你先等等,我有话要问你。你是去过掩璧湖的吧?” 墨清道:“是,前几日我还去那边逛过。” “那你可知,一名叫香兰的女子可在掩璧湖中?” 墨清想了想,道:“我并未注意,这三四月来,我都未曾留意这些,若不是前段时间那妖道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我都不会出门去看。”他叹气道,“若是我能早些注意到,说不定便可早些找到公子,公子的身子也能早些好了。” 寒迁笑道:“现下也不晚。既如此,你便跑一趟掩璧湖,帮我问问那湖中精怪,可知道香兰下落。” “是。”墨清应完便匆匆走了。 沈风朗端了碗坐到床边,皱眉道:“身子不好,担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寒迁任沈风朗喂了一口药膳,咽下去才道:“我这身子,再养也是这个样子了。” 沈风朗抿紧了唇,道:“你是不信我能治好你?” 寒迁抬眸看他,道:“你是知道的。” 沈风朗静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几分无奈几分苍凉,道:“枉我半生自负,如今却……” 寒迁搭上他手,道:“你做的够多的了。” “于你的助益,却是有限得很。”沈风朗道,“如今我只能好好调养着你的身子,这是我仅能做的了。” “这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寒迁道。 “还是不够。”沈风朗又喂了寒迁一勺药膳,道,“但我也只能做这些了。你还不乖乖多吃些?” 寒迁失笑,道:“你是要将我当成猪来喂吗?” “你若是像小猪般好养活,我也不用担心了。”沈风朗眉眼中愁色淡去大半,悠然道。 窗外夜色渐深,忽而传来几声奇怪地鸟鸣。 沈风朗脸色一沉,道:“这是沈家的传信暗号——我让锦惠来伺候你。” 寒迁见他脸色,点头道:“好。” 沈风朗起了身,想想还是不放心,俯下身捏了捏寒迁脸颊,道:“药膳要全部吃完,也别先沐浴,我迟些回来为你扎针疏通血脉。” 寒迁撇了撇嘴,道:“朗月公子又要唠叨了?” 沈风朗气道:“也不看看我是为了谁,你这个没心肝的。” 寒迁笑着躲着他的要来捏他的手,在床上扭来扭去,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沈风朗心中松下一口气,收了手,道:“别乱动,好好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寒迁笑着点头,道:“你快去吧,说不定是什么急事呢。” 沈风朗虽是万般的不放心,但还是走了。 待沈风朗一走,锦惠便进了门,道:“公子,沈公子说……” 寒迁笑着道:“你去帮我将方管家叫来。” 锦惠一愣,道:“但是这……” “你端来给我。”寒迁道。 锦惠将药膳端到寒迁手上,这才去叫方仲声。 方仲声来得很快,寒迁一点也不惊奇,道:“方管家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方仲声施了一礼,道:“遵皇上口谕,从今以后,属下的主子便是公子了。” 寒迁却是摇头,道:“你回去告诉萧嵘宸,他不必如此。” 方仲声听寒迁直呼皇上名讳,心中极是不惯,面上却硬是忍了下来,道:“公子可是还在怪属下之前无礼?” 寒迁道:“你只需告诉萧嵘宸,寒迁来此不过三月,这三月之前的事,却也不关我的事,他自会明了。” 方仲声嘴唇微动,却又压下,施了礼便退出去了。 寒迁靠回枕上,眼眸微闭,脑中闪过些许模糊的画面来,待要细看,却如何也看不清。 头又有些痛,寒迁深深呼吸,强令自己不去想那些,这股痛才慢慢平息。 额角犹在发胀,身上也很是难受,正想叫锦惠准备沐浴,又想起沈风朗说的话,笑了一笑,终是闭了眼慢慢调息。 23 沈风朗回来时,寒迁正靠在枕上假寐。 他一进门,寒迁便睁开了眼,模糊道:“回来了?” 沈风朗见他满面的朦胧,面上浮出温柔地神色来,上前将他抱起,道:“我抱你去沐浴。” 寒迁眼睛还是半睁半闭,便想从他怀中挣扎出来,道:“我能自己走……” 沈风朗一笑,还是将他抱起,道:“别动。”便举步朝浴间走。 寒迁争不过他,身上也是软软的没力气,便由得他去了。 浴间一片水汽朦胧,沈风朗将他放在榻上,伸手便去褪他衣物。 寒迁微微一颤,眼睛睁了开来,按住他手,道:“我自己来。” 沈风朗住了手,闻言道:“这水是从山上带下来的温泉,等会儿我会在水中为你施针。” 寒迁睫毛颤了颤,松了手。 沈风朗知他面皮薄,动作越加利落,褪了他衣服便抱着他入了水。 这一池乳白色的温泉散发着好闻的清香,寒迁入了水,便觉得周身都漫上了暖流,一直融融的暖到了脏腑里去。 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加了些什么药材,这般好闻?” 沈风朗微微一顿,道:“只不过是一些活血的药,我寻思着,你的身子禁不得烈药,只能一点一点的温补,说要温补,没有比浸温泉药浴更好的了。” 寒迁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舒爽,道:“果真非凡。” 沈风朗不再说话,让寒迁趴在池壁上,伸手慢慢在他背上轻按。 那一下下轻按都是恰到好处,让人骨头都要松泛起来的舒服,让寒迁忍不住低低叹息。 沈风朗动作一顿,下一瞬手不知按上了哪里,一阵的酸麻,让寒迁手脚都发了软,险些从池壁上滑了下去。 沈风朗低声道:“忍着点。”一手扶在寒迁肋下,一手又重重在另一处按了下去。 那阵酸麻退去后,便是更加的爽快,酸痛与舒畅交替着出现,寒迁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沈风朗额上也是冒出了汗珠,心口砰砰乱跳,寒迁光滑白皙的脊背就这么裸露在他眼前,只让他口干舌燥,几乎难以把持。 在舌尖上一咬,沈风朗定下心神,从旁边取来一只小瓶,数十枚银针都插在那小瓶中,沈风朗取出一支来,针上附着一层晶莹的液体。 寒迁伏在池壁上,任沈风朗动作。背上有细小的凉意落下,却丝毫不觉疼痛,眼皮发沉,几乎就要睡去。 不过几息功夫,沈风朗便施完了针,道:“今日便到这里吧,你觉得怎么样?” 寒迁模糊笑道:“骨头都要松了……” 沈风朗却是笑不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手从寒迁背上滑下,缓缓揽上他的腰。 寒迁一愣,身后的人还穿着衣服,湿淋淋地贴上了他的背。 “寒迁……”沈风朗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寒迁耳边。 手指无意的抓在池壁上,寒迁只觉得有一股陌生的酥麻从被接触的肌肤上如闪电般流窜开来,本就无力的身子更是软了几分。 “你若不愿,就推开我……”沈风朗在他耳边低喃,未尽的话语化作轻吻,落在他裸露的肩头。 寒迁身子轻轻一颤,温泉的水似是变得更烫了,热得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沈风朗的手指滑到了他的胸口,轻柔的逗弄,点起一簇簇的火焰。 喉咙里低低细细的呻吟,压抑不住…… 沈风朗似是受了鼓励,身子贴得更紧了几分,压迫着他,原本轻柔的唇舌也放肆了起来,在他肩上颈后啄吻出一处处诱人的红痕。 被啃咬的地方痛痒起来,寒迁忍不住呜咽了起来,身子扭动,却是怎么也躲不开。 沈风朗的呼吸愈发沉重,在寒迁肩上留下了两排齿痕。 “唔……”寒迁低低叫了一声, 身前是光滑的池壁,身后是那火烫的身躯,脑中是一片的混沌。 “寒迁……”沈风朗的低喃散在空气中,像一层层的网般撒了下来,寒迁仿佛变成了那条被困在网中的小鱼,挣扎不开,无力挣扎…… 寒迁的嘴唇抖动,像是要喊出什么来,却又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沈风朗身子稍稍抽离,再贴上来时,已然光裸。 寒迁被那滚烫的温度烫的身子颤得越发厉害。 那双手似是无所不至,无所不知,在他身上滑动,让他呼吸都开始困难。 沈风朗将他翻过来,唇舌印上了那处想了许久的地方,舌尖如灵蛇般分开那唇溜了进去,与心爱的人唇舌缠绵。 那样的吻,像是要将他的一切都占据,都毁灭般的狂热。 沈风朗松了口,轻声道:“寒迁,寒迁……” 寒迁睁开朦胧的眼看他,雾气中,沈风朗离得他极近,但寒迁却看不清他的双眼。 寒迁喘了几下,想开口唤他,却怎么也不能叫出他的名字。 那手来到了那一处,寒迁眼前的雾气弥漫的更加放肆,沈风朗的面目更加的模糊不清。 腰软了下去,寒迁落到了沈风朗的怀抱里,无力抗拒他的索取。 沈风朗额头的汗水滑落,手来到那处拨弄,试探着深入…… 寒迁伏在他肩头呜咽,细细小小的声音却如火星蹦入干草中,顷刻便点燃了一场燎原大火。 沈风朗再也无法忍耐,抵上了那一处,口中轻唤这寒迁的名字,将自己坚决的送了进去…… 寒迁觉得痛,紧闭着眼啜泣,身子软而无力。 沈风朗一手托到寒迁脑后去,低低地唤:“寒迁,看我……” 寒迁勉力睁开眼看他,张开口轻轻地叫:“痛……” 沈风朗吻他的唇,安慰他,“很快就不痛了,很快……”身下极温柔地动作着…… 寒迁不知为何,从第一眼看到沈风朗时便直觉地相信他,到如今,脑中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眼前这人,是可以相信的…… 很快的,痛楚退去,那种陌生的火烫酥麻又漫了上来,将他淹没至顶…… 动作渐渐狂猛,池水激起了波澜…… 沈风朗不能自己的沉醉在了极致的快美中,喉咙里发出低吼,扣紧了寒迁的腰冲撞着。 寒迁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啜泣声渐渐小了,另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低吟充斥着这一方空间…… 在那顶峰到来时,寒迁昏了过去,任自己落在那怀抱中,被拥抱,被占有…… 沈风朗紧紧抱着寒迁,紧得像是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中,与自己血脉相融,再也不能离分。 但不管抱得有多么紧,他的心中,总是忐忑难安,仿佛下一秒,这人就会像身周的雾气一般,从自己怀中消失,再也抓不住。 沈风朗压下心中纷繁的思绪,认真为寒迁清洁了身子,抱着他上了岸。 一旁便放着干净的衣衫,沈风朗为寒迁穿裹整齐,才顾上自己。 寒迁面目平静,脸上红晕未退,让沈风朗心中一片柔软。这么美,这么好的人,是他的。 “至少这一刻,你是我的……”沈风朗执了寒迁的手,放到唇边一吻,低声喃喃。 寒迁似有所觉,在沈风朗怀中动了动,脸贴着他的胸膛蹭了蹭,更是让他的心几乎化成了水。 沈风朗抱着寒迁上了床,拉过锦被盖住两人,恍然想起这是二人头一次同床而眠。 寒迁依旧蹭在他怀中,自然的仿佛本就该如此。 沈风朗将叹息压下,又吻了吻寒迁额头,这才抱着他一同睡去。 24 寒迁醒来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沈风朗不在屋内,寒迁轻轻一动,只觉得腰酸腿软,待勉强坐起,已是气喘吁吁。 阳光透窗而入,应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寒迁等了一会儿,果见锦惠蹑手蹑脚地进来探看,见寒迁醒了,高兴道:“公子可算是醒了。” 寒迁笑一笑,道:“他呢?” 锦惠自是懂的,捂着嘴偷笑,道:“沈公子像是有事,一早便出去了,但可是细细嘱咐了奴婢备了药膳,现下还在炉子上温着呢,说是公子醒了先用了药膳再喝药。” 寒迁知锦惠在笑什么,昨夜沈风朗是在他房里过的夜,他又醒的这么迟,连想都不用想,便可知他们做了什么。他虽不怕人知道,此时却还是觉得面上有些发烫。 锦惠却是十分自然,道:“公子是要起了身用膳,还是奴婢给您端过来?” 寒迁清了清嗓子,道:“起身吧。” 锦惠应着,自去端了热水来,伺候寒迁更了衣,洗漱完毕之后,便端来了药膳。 寒迁尝了尝,道:“怎的与前段时间的味道不同?” 锦惠又是偷笑,道:“沈公子吩咐了,这药膳中加了几味补肾固精的药材,味道自然是不同了。” 寒迁几乎要一口呛住,咳了几下,心中有些嗔怪沈风朗,却又有些甜蜜。 锦惠并无取笑的意思,她是看得出沈风朗对寒迁的情义的,且他们两人都是当世难得的好相貌,站在一起,在她眼中便比神仙眷侣也不差了。如今二人当真在一起了,她只有高兴的。 寒迁用了药膳,又喝了药,墨清便上门来了。 自与寒迁相认,墨清便不化妆了,对外皆自称是国师座下弟子,来来去去倒也方便。 此次他一进门,脸上表情便有些古怪。 寒迁见了,心中也是一紧,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墨清扁了扁嘴,道:“公子,您,您真的与那人……” 寒迁一愣,眼朝着锦惠看去,锦惠却是一本正经地行了礼,道:“奴婢去外头伺候。”说着便出去了。 墨清的眉毛皱得乱七八糟,道:“公子您可要想想清楚,他一个凡人……” “墨清。”寒迁打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他顿了顿,也是皱了眉,似是在思虑该如何说,“只是,我一见他,便觉得他是可以信任倚靠的人,今日为何会成了这样,我也不曾料到。” 墨清住了嘴,心里虽是仍不甘愿,不愿这么好的公子白白被个凡人得了去。但他也是知道,平日里寒迁虽看上去不拘小节,性子却是倔的,真要是认定了什么,便是谁也难改了。 寒迁道:“昨日托你去打听的事,可有眉目了?” 墨清正了正脸色,道:“我已打听过了,当日确实有一名女子被沉了湖,湖中的精怪将她藏匿在洞府中,后来又遵从公子吩咐布置了一番,再去看时,却发现那女子不见了。” “不见了?”寒迁讶异道,“怎么个不见法?” 墨清挠了挠头,道:“他们也是说不清楚,照理说凡人是无法自行离了那洞府的,但他们回去时,便不见了那名女子。” 寒迁轻叩桌面,沉吟片刻,道:“掩璧湖可有什么变动?” 墨清道:“说到变动,大的却也没有,小的便是有几个精怪修得小成,离了掩璧湖,自寻他处修炼了。” 寒迁敛了目,道:“罢了,怕是她有别的奇遇吧。” “公子的意思是,有别的,带走了她?” “我也说不好。”寒迁道,“你在京中待了多长时间了?” 墨清算了算,道:“前后加起来,也有二十年了。” “那你可知这京城中,除了掩璧湖,还有何处有些不寻常?” 墨清摇了头,道:“京中俗气浑浊,虽有地气龙脉,却也不算有利修行,在京中有所成的几乎没有。虽有些精鬼小妖之类,却也是小角色,从无能掀起风浪的。” 寒迁细细思量片刻,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京城有些不寻常。” 墨清见寒迁烦恼,道:“这京城虽浊气多,但好歹也是帝王居住之地,便是有不寻常,只要不是亡国之兆,龙气也是能压得下去的。” 寒迁摇头,道:“不是这个。我当初便觉出这京城蕴着一股灵气,开始以为是掩璧湖中的晶石之故,后来晶石已毁,那灵气却还在,我便以为是有修道者之故。但如今你却说这京城中并无有所成的修道者。” 墨清奇道:“我却从未察觉出什么。” 寒迁又想了想,摇头道:“说不定只是我多想了。也罢,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是盼也盼不到的。” 墨清道:“就算有也不碍事,公子们就快到了,等到了那时候,便是真有什么不寻常也不用担心了。” 寒迁笑了笑,便也不多说了。 墨清在公子府中陪寒迁说话,不知不觉半日便过了。 “公子今日脸色倒是好得多了。”墨清陪着寒迁赏梅煮酒,忽而道。 寒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有么?” “有呀。”墨清在酒中加入红梅花瓣,道,“前几日公子脸上还是苍白憔悴的,今日却是白里透红滋润得很。”说着举了一朵红梅凑到寒迁颊边,“比这梅花还好看。” 锦惠拿了点心过来,闻言笑道:“那可不,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寒迁低了头轻咳一声,瞪了锦惠一眼。奈何这一眼带了三分无奈六分羞嗔,剩下的一分便是怎么看也不像怒意了。 锦惠可是一点儿都不怕,道:“公子尝尝这个牛乳糕,厨房新制的,甜而不腻,好吃的很呢。” 墨清原本还嘟着嘴有些憋闷,看了那盘中乳白色堆在一起的精致点心,顿时咽了咽口水,两眼放光。 寒迁把盘子往他那边移了移,道:“快吃吧,看你那馋样。” 墨清拿了糕点送进口中,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含糊不清道:“平日里要装样子,看见好吃的都不能放开了吃……” 寒迁忍俊不禁,见他吃得香甜,不觉自己也有了胃口,吃了一块,果然是乳香浓郁,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忽然,墨清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寒迁挑眉,往后一看,果然是沈风朗过来了。 今日虽是天清气朗,阳光明媚,但到底是冬日,沈风朗却似不觉得冷,身上也不见穿多厚的衣服。 此时他却是皱着眉,走过来便坐到寒迁身旁,握了他手,道:“怎么不在屋子里呆着,跑到外面来吹风?” 寒迁面上又是一红,不自在地躲了躲,道:“我不冷。” “等你觉得冷了,就该病了。”沈风朗道,轻轻揉搓寒迁的双手。 墨清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道:“原来不是沈公子,是沈神医啊。” 沈风朗也不理他,径自搭了寒迁的脉,道:“昨日那个药浴,你觉着如何?” 寒迁点了点头,道:“很是舒畅,身子也好受很多。” 沈风朗满意点头,道:“那我就照这法子为你调治,希望能早日将你身子中的寒气早日驱尽。” 寒迁听得心头一动,有什么模模糊糊浮了上来,还不及细想,便听墨清不满道:“大公子不日便要到了,公子您身子不同常人,还是不要乱用药的好。” 沈风朗瞥他一眼,道:“寒迁如今用的正是常人的身子,你口中的公子平日里治过几个常人?修道之人用的药,寒迁如今是一点也禁不得,你倒是说对了,的确是不能乱用药。” 墨清脸颊都鼓了起来,气哼哼地大吃牛乳糕发泄。 寒迁在一旁看得好笑,心中那点不安,也被冲散了。 到了晚间,墨清本想留宿在公子府中,宫中却传来了旨意,要宣国师入宫,便忙忙的回去换衣入宫了。 夜都落了下来,寒迁自浴间出来,却见沈风朗已退了外衣,靠坐在床边等他。 沈风朗见寒迁站在那边不过来,放下手上医术,颇有几分可怜地道:“难道殊明公子用过了便想不认账了?哎呀呀,难道我这堂堂朗月公子这么快就要变作那下堂夫了?” 寒迁忍不住笑了,他本就豁达,自是不会做那扭捏作态的闺阁小女儿状,当下大大方方上了床,道:“说得这般可怜,放心,好好伺候着,本公子自是不会如此便抛弃了你。” 沈风朗眉一挑,伸手便过来搔他的痒,道:“我定会不遗余力的,好好伺候公子。”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沈风朗恐他精神太过亢奋夜里睡不好,便收了手,道:“今日便放过你了,睡吧。” 寒迁面色通红,犹在微微喘气,得了赦令,便一咕噜钻进了被子里,背对着沈风朗。 沈风朗弹指灭了桌上的灯,翻个身,揽住了寒迁。 静夜悠长,怀中搂着挚爱之人,如此情状,便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25 日子无风无浪的过了几日,方仲声想必是得了萧嵘宸的话,依旧待在殊明公子府中,却只是处理琐事,与寒迁也不怎么碰面,寒迁便随他去了。 墨清天天上门来报道,虽是仍与沈风朗互相看不顺眼,但在寒迁面前,总不会过分就是,至多嘀咕几句,却还讨不着便宜,每次离开都是嘴巴嘟得高高的,但第二日仍是风雨不改的前来。 沈风朗今日似乎很忙,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寒迁这才想起,似乎并未问过他是做什么的。 这日,沈风朗仍是早早出了门,墨清不见他倒是很高兴,搬了一副棋具来,拉着寒迁下棋。 白玉的棋盘,触手却并不寒凉,棋子也是如此,黑白二色极是通透,握在手中竟有融融暖意透出。 “这是什么制的?”寒迁抓了满把的棋子,问道。 墨清道:“这是萧嵘宸给的,包括这棋子,都是用一大块的温凉玉雕琢而成,说是盛安留下来的东西,在我当国师那天送了我。” “盛安……”寒迁叹气,道,“我总是忘了,时间已过去百年有余,总觉得,盛安还住在那里,出了门拐个弯,就能叫他一起去钓鱼。” 墨清想起前事,也是有些惆怅,道:“盛安要是不是出身皇家,说不定就能留在极海,做了师尊的徒弟了。” 寒迁摇了摇头,道:“盛安若不是皇子,便也不会来极海了。”他想起一事,道,“萧嵘宸可去过极海?” 墨清道:“不曾,前一个皇帝倒是去过,但也没住多久,像盛安那样的,千年来也不见得会出一个。” “也是。”寒迁笑了笑,道,“毕竟不是谁都会想放弃这人间的九五之位,换极海的平静无波。” 墨清撅了嘴道:“真是想不通,这皇帝有什么好当的,就拿这个萧嵘宸来说,为了当这个皇帝,兄弟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道最后,就剩他孤身一个,有什么趣味?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还要我来保他,有时候真想,干脆引几个妖孽来……” 寒迁轻咳一声,淡淡看他一眼,墨清便噤了声。 “当初盛安用他的帝王命数换来极海的庇护,萧嵘宸虽不是好人,却是好皇帝,我们就得护着他。”寒迁落下一子,道。 “我只是说说嘛。“墨清低声道。 寒迁道:“我知你只是说说而已,但是……”他闭上眼,“我仍是觉得,盛安还在,你这样说,他会伤心的。” 墨清明白了寒迁的意思,一转眼,自萧盛安用生命换来极海庇护,已过了一百三十年,他们活得那么长,纵使不忘,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初的种种情感也是淡了,特别是见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事变换,坐在龙椅上的也早已不是那人,心态自然不会像开始那般。 但寒迁不同,于他来说,盛安的逝去仿佛就在昨天,天元 仿佛仍旧是那个时候的天元,他自然不喜欢听到这些。 朝代更迭,世事变幻,无法在他们心中激起波澜,只因为,那变幻的世事中,没有在意的人。 墨清见寒迁情绪低落下去,心中暗暗懊恼,不该引寒迁去想这种事,便打岔道:“公子,你近几日脸色越发好了,那沈风朗还真有几分手段。” 寒迁知道墨清的意图,微微一笑,顺着他道:“现在我的躯壳毕竟还是凡人的躯壳,他的办法当然有用。” 墨清想起一事,道:“公子,你身子未好,当日在掩璧湖边,你与那妖道斗法,可有什么病症落下?” 寒迁不欲墨清担心,便道:“我当日只不过是借力而为,布了阵法将那妖道引入湖中,真正动手的并不是我,虽然是勉力为之,但也不是太吃力。”他并未说真话,当初在掩璧湖虽是借力,但仍是耗损甚大,强以凡身引动功力,更是让他受创颇重。当初他还能勉强调动些许功力,但现在,他与凡人也唔区别了,甚至还要更虚弱些。 墨清信了,道:“这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懂医术,公子的修为又比我高那么多,我更加不敢运功为公子疗伤,只能等大公子来了。大公子修为深厚,定能将公子治好的。” 极海路途遥远,他们虽非凡人,也不是瞬息能至的。但算算时间,也就是这几天了。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师兄,寒迁心中也很激动。 忽而,寒迁想到了什么,道:“你说,这棋具,是盛安留下的?” “是啊。”墨清拿着颗棋子研究改下在哪里,漫不经心地回道。 寒迁思索片刻,道:“我想我知道,那股灵气的源头在哪儿了。” 墨清好不容易落下一子,闻言抬头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寒迁边那棋子边道:“我记得盛安走时,我送了他一个护身的玉佩,那东西在灵泉中泡了很久,又有我加持过,便带了我的气息,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灵气也是很淡了,怪不得吧感觉不到。” 墨清恍然道:“我记得太庙中就供着盛安的一些东西,那玉佩应是留在了那里。” “东西还在,人却已是再也见不到了。”寒迁叹息。 墨清道:“若是公子想见,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又有什么意思?”寒迁敲敲棋盘,道,“便是寻到了,也不是原来的盛安了。” 墨清被寒迁那一敲,注意力又回到了棋盘,这一看,便瞪大了眼,张口结舌:“啊……” 寒迁开颜道:“还要再下吗?” 到了晚间,沈风朗回来时,寒迁已用完了膳,坐在窗边看书。 “药膳都吃了吗?”沈风朗走近来,却看到寒迁捧着书发呆。 伸手在他面前摇摇,把那不知飘到哪儿的心魂招了回来,沈风朗在寒迁身边坐下,道:“怎么了?” 寒迁放下书,揉了揉眼,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沈风朗顿了顿,道:“是什么样的事?” “很久远的事了,我也记得模模糊糊地,那时候我刚刚被师父带回去,年纪也很小。” 沈风朗不再问了,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用帕子抱着的东西来,道:“我今日去了铺子里,那儿新收了些东西,你来看看。” 寒迁结果那小包放在方桌上,打开来,是一块玉佩。 “这是血玉,有护心安神的作用,我觉着适合你用,就带来了,喜欢吗?” 玉佩被雕成了朱雀的形状,展翅欲飞的样子很是生动。 寒迁看着沈风朗,道:“我只知你是朗月公子,却不知你还有铺子,能收到这么名贵的东西。” 沈风朗毫不在意的俯过身子,把玉佩系上寒迁颈项,道:“只是一些祖上传下来的的产业而已。” 这玉佩确实是好东西,灵华内蕴的样子竟不像是凡物。 沈风朗满意一笑,道:“不枉我花了那么多功夫,果然很适合你戴。” 寒迁却并不怎么在意,道:“你最近很忙吗?” “快到年末了,我是东家,铺子里自然要费点心。”沈风朗搂了寒迁,道,“过一段时日便好了。” “快过年了啊。”寒迁感叹道,“我真想出去看看。” “那就出去吧。”沈风朗道,“明日我便陪你出去逛逛。” “好。”寒迁笑了,道:“我还从来没有过过凡间的年呢。” “你们那儿过年时什么样子的?”沈风朗好奇道。 “极海的年,和凡间是不一样的。”寒迁答道,“说起来,也不是年。极海也有四季,却要漫长得多,雪落下时,师兄们都会赶回极海,等到人到齐了,便会聚到一起,谈论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有哪些进益收获,又有哪些不足困惑,那段时日,是极海最热闹的时候。” 沈风朗静静听着,寒迁的眼中有着怀念的光彩,他是如此地想念着那个地方,那些人。 极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那些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沈风朗在心中问自己。 曾经他不懂,如今,却慢慢有些了解了。 26 沈风朗果不食言,一大早,便带着寒迁出了门。 “京郊的慈云寺今日有庙会,我们便去凑个热闹吧。”沈风朗道。 “还有半个月,就是除夕了。”寒迁道。 “是呀,这可算得上是今年的最后一场热闹了,下次便是大年初一,便是明年了。”沈风朗为寒迁穿好雪白的狐皮大氅,道。 “嗯。”寒迁站着不动,任他把帽子拉了上来,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风朗手顿了顿的,道:“你的师兄,什么时候到?” 寒迁算了算,道:“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差不多就是这几天的功夫。” 沈风朗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咽了回去,拉了寒迁的手往外走。 就他们两个,车夫赶着马车来到慈云寺,沈风朗吩咐了他午后再来接人,之后便将他打发了。 偌大一座慈云寺,此时满满的都是人挤着人,路旁叫卖的小贩满面堆笑,口中吉祥话不停,纵使不买,看看也是好的。 沈风朗拉了寒迁的手挤在人堆中,人太多,沈风朗干脆将寒迁半搂在怀中,分开人群往前走。 身旁来来去去的人虽有侧目而视的,沈风朗仍是大大方方地走他自己的。 好容易走进大殿,沈风朗低声问寒迁,可要去上柱香。 寒迁抬头看那大佛,烟雾缭绕,那不喜不悲的容颜也有些朦胧了。 “他连自己都保佑不了,我还是不去麻烦他了。”寒迁的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沈风朗对于求神拜佛没什么兴趣,依旧搂着寒迁往后殿走。 后殿竟栽了一大片的红梅,红艳如霞光在此地驻留一般,有不少人在这里赏景。 “你在千翠山的别院,叫万梅别院?”寒迁忽然道,“但我似乎,并未见过梅花?” 沈风朗半日不说话,寒迁转脸看他,却见他面上似有凝重之色。 沈风朗回过神,见寒迁正看着他,因抬脸的动作,帽子滑落,面容露了出来,已有几个离得近的看得几乎是呆了。心中泛起淡淡不悦,沈风朗拉好寒迁的帽子,道:“那里原来是有梅花的,但是数年前走过一次水,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寒迁沉默了会儿,拍拍沈风朗手背,道:“怎么能说是什么都没了呢?你不是还在吗?” 沈风朗一笑,搂着寒迁往梅花深处走。 奈何此处人还是太多,两人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人都要比梅花多了,沈风朗无奈笑道:“竟是不知在赏花还是赏人了。” “人比花娇啊。”寒迁笑道,这林中多是年轻男女,树枝上也有不少祈福的物件挂着,作用不言而喻。 沈风朗笑容更深,寒迁身上虽穿着厚重的冬衣,但被他圈住的腰仍是难掩纤细。 “确实。”沈风朗低声道,寒迁没有听清,待要问时,他又道,“既然这里人比花多,咱们还不如去看人呢。” 寺前那条路上,小摊实在是多,这样的热闹景象在极海是见不到,寒迁从前就算出了极海,也很少碰到这样的景象,此时对这些的兴趣确实比梅花要大。 沈风朗搂着寒迁,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看过来,不厌其烦的向他解说一些东西的用途,寒迁又跑去看人解签,那些人或开心欢笑,或皱眉思索,更有不巧抽到下下签的在生气,他看得也颇为有趣。 如此这般,便到了午时,沈风朗拉着仍不愿走的寒迁,却是进了慈云寺,七拐八拐地进了间禅房。 “慈云寺的方丈与我有些交情,这里的斋菜做的也还不错。”沈风朗道。 寒迁还在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些,笑个不住,道:“那样的签文,也能被解成那样,真是有趣。” 沈风朗到了一杯茶,递到寒迁手上,道:“那求签的人生得那么高大,若不这么解,说不定人家恼怒之下把他摊子砸了也不一定,自然要好好修饰一番词句。” 寒迁喝了口茶,道:“若是解得不准,那人岂不是还要回来找他?” 沈风朗道:“那人的话,十句里九句是废话,剩下那一句,也是轻飘飘的不知在说什么,那人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快过年了,讨到了吉利话也便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斋菜便上来了,虽是素菜,却并不寡淡,格外有一种清爽在里头。 寒迁今日胃口大开,吃了不少,觉得肚子撑了才停了下来。 都是素菜,沈风朗也不怕他积食,但也不能就这么坐着,便又拉了他出去逛了一圈,逛完之后,便到了该回去的时辰了。 寒迁也觉得有些累了,马车来了也正好,上了车便有些犯困。 如此困着困着,到了公子府,墨清却是站在门口等着。 寒迁想到今日出门也没和墨清说一声,他怕是担心了,正要上前去说,墨清却是脸色沉肃,道:“公子,大公子他们失踪了。” 寒迁一愣,道:“你说什么?” 沈风朗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是搂住寒迁,道:“到屋里去说。” 及至进了屋,寒迁才是醒过了神,抓着墨清,睁大了眼,不敢置信道:“你说,师兄失踪了?” 墨清点了点头,沉重道:“是,今日午前,我便收到了极海传来的信儿,说是大公子与三公子一日前与极海断了联系,如今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怎会如此?”寒迁喃喃道,“可有什么线索?” “二公子和五公子一路循着大公子他们的路线到了连云山,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大公子他们的气息。” 寒迁静静坐着,沈风朗握了他手,担心地看着他的脸庞。 过了许久,寒迁抬起脸来,道:“我要去连云山。” 墨清噌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道:“公子……” 寒迁面色沉郁,道:“我要去,便是会去。” 墨清一咬牙,道:“好,我去收拾东西,便陪公子去。” “不。”寒迁摇头,道,“你留下。” 墨清又愣了。 “我陪你去。”沈风朗圈住寒迁肩膀,道。 寒迁看他一眼,并不出声。 “我……”墨清正要开口分辨,寒迁便回头看他,道:“我要你留在京城,若是有了师兄们的消息,你可以想办法通知我。” 墨清纵使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寒迁的决定一旦做下,便再无人能更改,便是有再大的危险,他也会一做到底,绝不回头。 “公子一定要小心啊。” 寒迁点头,道:“我明日便出发。” “我去让锦惠收拾东西。”沈风朗松了手,道。 墨清皱着眉,看着寒迁的双目几乎要滴下泪来。 寒迁宽慰她他几句,到底没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今夜无星无月,不知明日会是个什么天气。 27 连云山距离京城并不很远,但也不近,日夜兼程也需七八日光景。 寒迁最近身子虽有起色,但到底还是不足,萧嵘宸本想派暗卫跟随,但被寒迁拒绝了。 最后还是沈风朗找了沈家的护卫一路随行。 寒迁坐在马车中,与沈风朗一起出了京城。 “其实你不必亲自去,你现下这个样子,就是去了怕也帮不上什么忙。”马车经过特殊的改装,铺了厚厚的褥子,还有炭盆,没了寒冻之虞。 “我说不好。”寒迁靠着软枕休息,闭了眼,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 沈风朗静了下来,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这么看着他。 出了京城第二日,便下起了雪。 “北方的风雪,确实凛冽干冷。”午间停下休整时,寒迁将窗子开了一条小风,霎时寒风如刀,割上了他的面颊。 沈风朗板着脸将窗子关上,道:“再这么不当心,不等到凌云山,你就要因风寒病倒了。到时候,不知是谁来救谁。” 自出了京城,沈风朗的脸便一直沉着,也不知在为什么生气。 寒迁笑了笑,道:“不是还有你在吗?” 沈风朗愣了愣,咳了声,脸上表情倒是松了些下来,道:“我到底不是神仙,你身子又这么弱,即便是小小风寒也得有好一场折腾,你若是真不怕难受,尽可以下去吹吹风。” “我这人,舒服惯了,最怕的就是病痛难受,怎么会去自己找苦头吃?”寒迁笑着拿起手炉,道,“不过你在我心中,也和神仙差不多了。当日若不是你在掩璧湖边把我捡回去,任由我倒在那里,只怕生出来的风波会让我头疼得很。” 沈风朗挑起一边眉毛,俊朗的脸上便带了些邪佞,更是惑人,道:“那个墨清不是国师吗?有了他,你还怕什么麻烦?” “当初我可不知道他是国师。”寒迁道,“那时候,我刚收拾了柳精,身子比现在虚弱十倍,可说是什么都做不了。” 沈风朗眼中波光又柔了几分,将寒迁搂进怀里,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尽我之力,护着你。” 寒迁柔顺地偎在他怀中,他的胸膛比手炉更能让他觉得温暖。 过了一会儿,寒迁忽然道:“极海的雪,比这里的更冷。” 沈风朗想起之前寒迁说过的,关于极海的事,道:“你说,极海的四季更加漫长?” “是。”寒迁静静道,“极海没有那么热的夏天,却有更为寒冷的冬天,漫长而冰冷。但即使是那样的寒冷,极海也是美的。我上次画的那幅画,是师父的居所,师父喜欢桃花,小院周旁的的桃树均是施过术法的,即使是在冬日,也是繁花烂漫。风一吹,便会飘摇而落,美不胜收。”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沈风朗搂着寒迁半躺下来,道。 “我?”寒迁笑了,道,“大师兄说过,我是最懒的,随便寻个地儿都能住,舒服要紧,也不拘什么样的地儿。大师兄住在碧竹洲,我就住大师兄隔壁。那屋子还是大师兄帮我弄得,我是没花一点力气。” 沈风朗胳膊紧了紧,道:“以后,你和我一起住。” 寒迁笑出了声,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极海有什么的地方?” “极海是很大的,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寒迁回忆着极海的一切,慢慢的描述,“师兄们都是寻着喜欢的地方住,若是想寻个清净住所,冰花岩便是不错,黑色的石头上常年开着晶莹的冰花,只是太冷了点;若是喜欢热闹,温华池那儿也不错,那儿地气最好,在极海中修行的很多都喜欢那儿。小桥流水,高峰插云,只要你想得出的景儿,极海差不多都有。” “听起来,很是让人神往。” “是啊,我很想念极海。”寒迁叹了气,道,“我常常梦见,师父的小院里那棵最大的桃树结了果子,那果子百年也不见得会结上一次,但一旦成熟,便是香甜非常,还能做出很多好吃的点心。” “等找到了你师兄,你便很快能回去了吧?”沈风朗道。 寒迁嘴角的笑渐渐隐了下去,道:“可能吧……” 可能吧…… 风雪越发大了,他们不得不在最近的城镇里停留下来,一行人住进了客栈。 “不要急,等雪小一点,我们便上路。”寒迁自进了客栈,便在发呆,沈风朗当他是在为风雪心急,宽慰道。 寒迁却摇了头,道:“我不着急,师兄们不会有事的。” 沈风朗有些惊讶,但也不多说,将寒迁安顿好之后,便吩咐了人去熬药。 药还在熬,店小二便端了饭菜进了房。 寒迁坐在桌边,店小二满面堆笑地进来,一抬脸,便呆住了。寒迁进客栈时被沈风朗搂在怀里,又是用狐皮斗篷裹了的,小二这时才见了他容貌。 沈风朗面色冰寒,冷冷哼了一声,小二方才如梦初醒,脸霎时涨红了,将饭菜摆上桌,连句讨打赏的吉利话也不说,便带上门走了。 “真想把你藏起来,谁也不让见。”沈风朗坐到寒迁身边,颇有几分咬牙道。 寒迁懒懒一笑,道:“沈公子是想将我如金丝雀般养起来吗?” 沈风朗道:“我更想将你变小了揣在怀里,时时刻刻藏在身边,不许旁人看到。” 寒迁作委屈状,道:“沈公子可真是小气,想把我缩得那么小,是怕我吃太多你养不起吗?” 沈风朗捏捏寒迁鼻头,笑道:“是呀,我就是担心你吃垮了我,所以想把你缩得小小的,最好连吃饭也要我喂。”说着将筷子递过去,“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啊?” 寒迁白他一眼,道:“又不是残废了,连个饭都要人喂。” 沈风朗见他动了筷子,才道:“我倒是想要人喂呢,可惜没那个福分。” 寒迁撇撇嘴,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道:“若是你断手断脚,七残八伤,别说喂你,我定会好好伺候你。” …… 带吃完了饭,沈风朗又让寒迁喝了药,门外有人叩门,是沈风朗手下的护卫,像是有事要沈风朗去处理。 沈风朗眉一皱,对寒迁道:“我去去就回。”便出了门。 寒迁留在房内,烛火摇晃,将他的面容也映得晦暗不清。 风雪足足下了三天,待雪停了,积雪太厚,也是赶不了路。 好不容易,官道上的积雪都清的差不多了,才又重新上路。 “耽搁了这几日,可算能走了。”寒迁呼出口气,道。 “你不是不着急吗?”沈风朗忍不住打趣道。 “我是不着急,怕的是有人着急。”寒迁伸个懒腰,在马车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骨头都泛着懒。 沈风朗为寒迁按摩腿上穴道,道:“怕还是要下雪呢,即便到了连云山,也上不去。” 沈风朗按摩得很舒服,寒迁眯着眼,道:“只要到了连云山,我就不怕上不去。” “哦?”沈风朗一挑眉,道,“你有什么办法?” 寒迁被按得实在舒服,忍不住小声哼哼起来,软绵绵道:“不是有你在吗?” 沈风朗不知怎的,心中一突,手便也一重,按得寒迁呀一声叫了出来,睁开了眼看他。 沈风朗回过神,赶紧为寒迁揉揉,心疼道:“可是疼了?” 寒迁嘟了嘴,道:“不是很疼……” 不是很疼便是有些疼了。沈风朗更加心疼,手劲又轻了几分。 寒迁缩了缩腿,推推沈风朗,道:“快过年了,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沈风朗微微一笑,道:“我父母早已亡故,也没什么近亲,回不回去也是一样。” 寒迁看着他,道:“我从不知,从前的你是怎样的。” 沈风朗握了寒迁的手,道:“这有什么要紧,你知道我以后的样子不就行了吗?” “反正也无事,你就给我说说吧,就当解闷。”寒迁拉过软枕垫到背后,道。 沈风朗无奈一笑,道:“我从前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寒迁一脸的不信。 沈风朗也跟着靠过去,道:“真的。在遇到你之前,我似乎总是在做相同的事,一日日就这么过了,乏味单调得没什么值得记忆的东西。” 寒迁垂下头,似乎是在想什么。 沈风朗习惯地把寒迁搂在怀中,道:“停停走走,我们怕是走上半月也到不了连云山。” 寒迁低声道:“无妨。” 两人默默无言,马车行进的辘辘之声,伴着马斯风啸,似乎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28 这几日,似乎特别容易困倦。 寒迁歪在榻上,只觉得眼皮沉得很,似乎下一秒便会入睡。 沈风朗进来了,寒迁虽没有睁眼去看,心中却是知道的。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熟悉的药味。 最近喝的药似乎更多了。寒迁模糊想着。 沈风朗把寒迁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低声道:“乖,喝了药再睡。” 寒迁微微张口,药碗便凑到了唇边,药汁缓缓入口,确保不会呛着了他。 沈风朗喂完了药,又拿了温水来让寒迁漱口,收拾停当后才将他放入床铺中。 寒迁翻了个身,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模糊糊地看到沈风朗吹灭了蜡烛,很快,身边就多出了一具温热的身躯。 被搂在宽阔的怀抱里,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寒迁闭上了眼,放任自己沉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大半日都睡着,即使醒一会儿,也是恹恹的很没有精神。 沈风朗皱了眉,药一碗接一碗地喝,却也不见起色。 “我病了吗?”寒迁刚刚喝完药,端着解苦的蜜水,问正在为他把脉的沈风朗。 沈风朗细细把了半晌,方才皱着眉道:“脉象比前段时间强健了不少,照理说应是在好起来才对,怎么会……” “可能是快到连云山了,地气阴冷,引动了我体内的寒气,才会觉得困倦。”寒迁一口喝完了杯中的蜜水,随口道。 沈风朗双眉越皱越深。 “你不用这么担心,横竖就是这个样子,不会更差的。”寒迁打了个呵欠,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又觉得困了。 沈风朗终究没说什么,为寒迁拉好被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便任他歇下了。 他们是在马车上,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稀少,这两日已是完全看不到村落房舍了,他们只能在荒野中露宿。幸好东西齐备,即使是住在马车里,也很是舒适。 马车里不便以烛火照明,便在床边缀了三颗夜明珠,做了个机括,沈风朗转动机括,三颗便被遮住了两颗,光线昏暗了下来。 看着寒迁的睡颜半晌,沈风朗起身,小心地打开车门不让风透进去,敏捷的跳下了马车。 车旁已有人候着了。 “主子。”那人躬身行礼。 “办得怎样?”沈风朗全然不复在寒迁面前的温柔,面目冷峻更胜寒风厉烈。 “一切顺利,请主子放心。” 沈风朗微微颔首,道:“好好盯着,决不许出一丝差错。” “是,谨遵主子吩咐。”那人顿了顿,道,“昨日府里派人来传了话,说是事情须得加紧着办了,长老们怕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沈风朗闭了闭眼,道:“你去回话,就说我自有分寸。” “是。”那人又是躬身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身,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沈风朗呼出口气,浓重的白雾散了开来,一旁的护卫目不斜视,腰杆笔直地立在一旁。 一旁生着火堆,但却没什么暖意,这样的寒意,岂是这么一堆火能暖的? 连云山已不远了,到了那时候…… 暗淡火光下,沈风朗面上的表情,竟是有些,痛苦…… “我总觉得,马车走得快了不少。”寒迁道。 “总是在旷野里走,景儿都差不多,我反而觉得走了几天都还在这个地方。”沈风朗道。 “可能是我睡多了,老觉得糊里糊涂的。”寒迁晃晃脑袋,道。 说起这个,沈风朗脸色又有沉下去的趋势,寒迁见了,马上岔开话题,道:“今天是除夕吧?” 沈风朗算了算日子,叹道:“是啊,这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 “如果不是陪着我,你现在应该是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被人伺候着,而不是在伺候别人。” 沈风朗挑挑眉,道:“若不是遇到你,我这日子还是过得糊里糊涂的,说不定等到了行将就木之时,才会恍然这辈子竟是连一件真正开心的事都没干过。” 寒迁做惊讶状,道:“沈公子说的开心事就是端茶倒水,熬药煮羹?这样的兴趣,倒是少见。” 沈风朗面无表情,道:“你还不知,我更喜欢在病者的药中加些黄连之类。” 寒迁睁大眼,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风朗……” 沈风朗掌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揉揉寒迁脑袋,道:“我怎么舍得。” 寒迁却是叹气,道:“我这几天喝了那么多药下去,有时候真觉得我就是一个盛药的桶,那么多药都在我肚子里,一动就咣当咣当的响。” 沈风朗道:“我倒是不想让你喝药呢,但是不喝药,你身体怎么能好?” “我也知道,但除了觉得困之外,我也没别的地方不舒服。说不定,就是因为闷在马车里不出去,才会时时都觉得犯懒。”寒迁揉了揉眼,道。 沈风朗看出他是又想要睡了,在心中叹了口气,道:“那等你有了精神,我带着你骑会儿马。” 寒迁努力睁大眼,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可曾骗过你?”沈风朗遮住寒迁双目,道,“所以,你要快些养足了精神,我才好带你出去。” 寒迁顺从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沈风朗手指搭上寒迁脉搏,指下的搏动几与常人无异。 “我是既想你快点好,又不想你好。”沈风朗低低道,声音几不可闻。 连云山已在眼前,寒迁却还是昏睡不醒。 他已不是在沉睡,而是在昏睡。 但他的起色,却是很好,眉目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仿佛能透出融融的光来。 沈风朗抱了寒迁下马车,将他用厚厚的斗篷裹好,来到了山脚下。 “主子……”护卫中走出一人,似乎是想说什么,沈风朗目光淡淡扫去,便让他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身形展开,腾空而起,往山顶飘摇而去。 风从身旁呼啸而过,却似被什么隔了开去,一丝一毫都侵不到怀中的人。 阴沉数日的天,忽然下起了雪来,霎时便是漫天鹅毛大雪乱舞。 沈风朗忽而停了下来,落在了一棵被雪覆盖的树上。 将斗篷掀开一点,寒迁安逸的睡脸便露了出来,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脸上都是带了笑的。 沈风朗立了良久,痴痴地看了良久,眼中是毫不遮掩的痛苦挣扎。 良久良久,沈风朗在寒迁唇上落下一吻,喃喃道:“我只盼,你不要太恨我……” 身形展起,复又腾起。 狂风嘶啸,落雪乱舞,扰动的,是谁的心肠? 29 越往上,风雪反而越小,等到了山顶,雪竟然停了。 连云山极是险峻,即使是最灵巧的猿猴也难以攀登,更何况常人?但此时,山顶平台之上却已有人等着了。 三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沈风朗待人上来了,具是上前施礼,道:“参见族长。” 沈风朗面目冷峻,仅是微微颔首,道:“辛苦众位了。” 白衣老者呵呵一笑,道:“比不得族长辛苦,看情形,是成了吧?” 沈风朗抿了抿唇,双手收紧了几分。 灰衣老者皱起眉,上前一步道:“还请族长以大局为重。” 沈风朗深吸一口气,道:“这是自然。”他将寒迁放置在中央的石台之上,伸出手,缓缓拂过寒迁双目。 寒迁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睁开了眼,见到的便是面无表情的沈风朗,寒迁却好似一点都不惊讶,撑着石台坐起了身,寒迁转头看向那三名老者,含笑道:“白长老,墨长老,沉长老,好久不见。” 三名长老眼中现出惊讶之色来,相互看了一眼,墨长老道:“没想到七公子还记得老朽。” 寒迁虽是无力,却还是笑着,道:“墨清很是挂念你。” 墨长老脸皮抽动几下,寒声道:“他早已叛出我族,还敢提什么挂念?” 寒迁摇头道:“当初情形,墨长老不是不清楚,墨清叛出凤族实在是走投无路之下才做出的决定。其实在墨长老心中,也很痛心吧?” 墨长老一拂袖,却是不说话了。 一旁的白长老却是笑了,道:“到底是我们小看了七公子,想来还真是惭愧啊。” “白长老说笑,与几位相比,寒迁只不过是一介小儿,还请几位莫要将我看得太高。” 白长老正要开口,沈风朗却伸手搭上寒迁肩头,沉声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寒迁背对着他,轻轻道:“药中,你加了困龙草。” 沈风朗沉默良久,就在寒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低低的声音传来:“对不起。” 寒迁淡然道:“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各有各的立场,我不会怪你。” 沈风朗手指抽搐几下,虽然缓慢,却还是慢慢的收了回去。 寒迁低头看向身下的石台,道:“我的师兄,现下在何处?” 白长老道:“七公子放心,令师兄个个本事高强,倾我们之力,才将几位暂时请入了流明幻界之中,算算时候,令师兄也该出来了。” “白长老的意思,便是现下就要动手了?”寒迁语气极是平淡,可说是一丝情绪也听不出。 白长老摸不准他在想什么,却还是道:“还请七公子不吝相助。” “我若是不愿相助呢?” 一直静立在旁的沉长老道:“若是七公子不愿相助,那么老朽就只好得罪了。” 寒迁呵呵笑了,道:“这可真称得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沉长老不再多言,几步便上得前来,并指往寒迁胸口点去。 凌厉的指风被阻住了。 沈风朗挡住了他。 沉长老沉下脸,道:“族长莫不是反悔了?” 沈风朗开口,缓缓道:“我来。” 寒迁闭上了眼。 沉长老还想开口,却被白长老阻断。 白长老道:“族长若是出手,自然更加稳妥,七公子受的罪也要小上一些。” 寒迁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沈风朗的指尖点上寒迁肩膀,霎时,寒迁的身子便麻了。 身子被极温柔地放倒在石台之上。 指尖又点上了他额头,寒迁仍是闭着眼,却有一滴泪水缓缓滑下眼眶。 从这一刻起,他只希望,那些执着着的,刻在心上怎么也不愿忘的,统统都化成飞灰,消散在这连云山山巅的狂风之中吧。 从此,从此我与你…… 再也,没有我与你…… 一点暖意从额间渗入,慢慢的在身体中散开来。 一波一波的,缓缓的…… 渐渐地,那点暖意,变成了烫,变成了火焚。 寒迁咬住了唇,手指抠入石台之中。 口中尝到了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骨骼发出轻响,身体像是要被撕裂般的疼痛起来。 身下原本冰凉的石台也像是变成了火堆,而他,就在火堆之上,受着烈焰炙烤。 张开了口,此时,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 连云山山巅,银光大作! 光芒渐渐微弱下来,已不见了寒迁,石台之上的,是一条银龙。 流光溢彩的银色鳞片覆盖其上,是一条无比美丽的银龙。 眼睛,却是闭着的。 沈风朗只觉得自己双目几乎要被那银光刺痛,流下泪来。 “若是……”沉长老心中也是不忍,正想上前代劳,却被白长老拉了回去。 沈风朗好似根本就没有听到,过了片刻,缓缓上前。 寒迁,我不求你能不恨我,我只希望,即使是恨,你心中也有我。 寒迁,寒迁…… 寒迁…… 寒迁醒来时,是躺在柔软的暖床之上。 身上盖着的丝被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很暖和,却比羽毛还要轻。 这不是凡间的东西。 轻轻一动,胸口火烫般的疼痛即可蔓延,寒迁张了口,却是一点声儿也发不出。 就如那日在连云山巅。 这样的疼,他要挨上四十九年。 虽然看不见,寒迁还是知道,自己胸前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胸前逆鳞,被拔除了。 龙族若是被拔了身上的鳞片,也须得疼上七七四十九天,更何况是胸口逆鳞。 这样的痛苦,比凡人被活生生剥下皮来的疼痛,还要烈上几分。 门响了一声,寒迁却没有去看的兴趣。 “你醒了?”来人轻声道。 寒迁不说话。 “我熬了止痛生肌的药,已经不烫了,你先喝药吧。” 一匙泛着香气的药凑到唇边,寒迁也不反抗,张嘴便咽了下去。 一点也不苦,甜甜的香香的。 “放心,从今以后,你都不用和苦药了。” 一匙一匙,一碗药不一会儿就喂完了。 “你元气大损,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我会好好照顾你的。”那人提替寒迁拭了拭唇边药渍,低声道。 “师兄,什么时候来接我?”寒迁开口了,声音却是低弱。 那人听见了,默了一会儿,道:“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寒迁又闭上了眼。 “想要什么,就跟我说,不管是什么,我也会为你得到。” 温暖的触感落到寒迁唇上,流连再三,还是恋恋不舍的离去。 门被关上了。 寒迁睁开眼,身上是一动也不能动了,眼睛只能看到帐顶。 一副百鸟朝凤的图案,却不是富丽之景,而是素净。 虽然素净,却还是栩栩如生,受着百鸟朝拜的凤凰,明明不显得高傲,却还是有那一股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桀骜。 曾经问过他,既然是百鸟朝凤,怎么颜色那么淡。 他只是淡淡地说,原来他们是想挂一幅五彩斑斓的帐子来着,但是他嫌晃得眼睛疼,一把火就给烧了。 多烧了几次,他们就学了乖,给挂了这个。 勉强能看吧,老是换也麻烦,就将就着用吧。 这张床上发生过的事,却是真正的颠鸾倒凤,虽然那龙凤的位置有些不对。 往昔历历在目,如今…… 如今,躺在这上面的,只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他…… 30 过了好几日,寒迁还是没有坐起来的力气。 即使有力气,胸口的伤却是不能扯动半分,他还是不能动。 这几日来,沈风朗事事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呵…… 他真是糊涂了。 那个人,他的名字是凤宵,尊贵的凤族族长。 胸口的痛一刻不停,寒迁却是高兴的。 一直痛着,就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痛。 就不会,再重蹈覆辙。 凤宵的医术是三界公认的,这几日来,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慢慢的改变,虽然缓慢,却是最不伤魂元的方法,这几日里喝的药,怕是费了凤宵不少修为吧。 但身体里还是空荡荡的,从前是身子受不住,修为便被封住了,而如今,却是真正的没了。 没了…… 当日他能化出真身,本就是被药催成,灵元已然大耗,龙族的逆鳞是全身最为脆弱的地方,也是灵气所聚,一旦拔除……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得回。 凤宵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寒迁静静地看着帐顶,面上是一片虚无。 他走近,寒迁没有丝毫反应。 “弥菡花开了,比往年都要旺一些,你从前最喜欢的便是这种花,等你稍好一些,我便带你出去看,可好?”凤宵在床边坐下,道。 寒迁没有说话。 凤宵声音低一些,道:“你的师兄已经破出流明幻界,此时,应是在赶来凤族的路上。” 寒迁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看向凤宵。 四目相对。 凤宵的手盖上寒迁的眼睛,寒迁的睫毛在颤动,划过他的手心 有些痒。 “你早就想起来了,是吗?”凤宵看着寒迁,有些艰涩地道,“你早就知道,却还是喝了药,随我去了连云山。” “现在说这些,是没什么意思的。”寒迁开口,有些苍白的唇开阖。 “是啊,没什么意思。”凤宵低笑,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寒迁的唇抿了起来,胸口的疼似乎还是不够剧烈,要不然,那一股苦涩,是如何压倒了那疼,渐渐地,浮了上来…… 那一百三十年的光景…… 一百三十年的缠绵,温存,亲密…… 呵…… 那只是用来遮盖阴谋的一块华丽锦缎不是么? 当锦缎被揭开,那黑色便漫了出来,曾经斑斓的色彩被染得污黑,精致的图案被掩盖,再也寻不回从前的样子了。 呼吸乱了些,即使只是一些,却还是扯动了伤口,疼痛更剧烈了几分,却,还是压不住那苦涩。 眼角湿润了起来。 当日,天界极北之处的封魔印破开了一个小口子,有几只魔物脱逃,一路来到了极海。 极海不属三界的任何一界,可称得上是一个超脱的存在,但仔细论起来,比起天界,他们还是与魔道更亲近些。 但是,这些魔物虽属魔道,却是祸乱三界,为天地所不容,所以才被封入封魔印之中,日日受着天地极净之气的净化,年深日久,要么洗尽戾气,要么灰飞烟灭。 他们来极海,便是为了寻一个地方作为大本营,与天界抗衡。 但容不下他们的,不止是天界。 从天地始立,太虚初现,到如今,大大小小的仙魔大战,仙妖大战,人妖大战,人魔大战,仙妖魔大战等等下来,好战的,差不多都死了个精光,活下来的,如天帝,如魔尊,如妖王,疆土既然已经界定,彼此又没有相犯之意,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跑出这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来,自然是心烦。 很快,天庭发现了,天兵天将便火速赶了下来。 来不及…… 那些魔物既然逃出,也明白天庭定然不会容下他们,已是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若能成功攻入极海,说不定还有活路,但若是被抓回去,便是直接被诛,连封魔印也回不去。 但极海岂是好相与的? 光凭那一层又一层的封障,他们要过去,也不是容易的,拖到天兵赶到,绰绰有余。 但此时,恰好寒迁自外处归来。 此时那魔物已是红了眼,见了寒迁,便扑了上来,要将他撕碎。 寒迁反击。 若是说起来,那一场架打得真是痛快,漫天的火光横飞,电光闪耀。 师父率人赶来,见他没有什么危险,远远地便停下了。 师兄到了近前,还喊了一声,别给打死了,留一个让我玩玩。 后来想来,是他们轻敌了。 能入封魔印的,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入了还能出来,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对付的。 即使经过了千百年的净化,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轻易便能打发的。 等他们察觉不对时,已是来不及了。 魔物纵声长啸,竟然爆炸了。 寒迁只来得用掌风将在战圈边缘的四师兄推得更远一些,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便是师父将他放入了化魂池。 他沾上了魔毒,只能用化魂池净化,再投入凡间,寻一个凡躯好好修炼。 但在化魂池与幽冥道相通,等净化得差不多了,便可以直接入幽冥道,从幽冥道投生到凡间,那时候,魂魄最是纯净,也比去地府方便多了。 谁能想得到,会有人将他从幽冥道截走? 截走他的,正是凤宵。 为的,便是他的逆鳞。 龙族中银龙一支,子嗣最难繁衍,加上种种原因,上天入地,能寻到的,只有他。 封魔印破了,自然是要补上的,用什么去补? 银龙逆鳞。 天庭向极海讨求,被拒。 没办法,只能动这个脑筋。 凤族自古以来便负责看守封魔印,能出入幽冥道而不被发现,放眼天界,除了那几位太古尊位,也只有凤族族长凤宵有这个本事。 所以他被带回了凤族。 每日用精露培着,修为养着,却还是没能令他恢复到能化形的地步。 整整一百三十年,还是没办法。 没法子,最后还是照了师父的办法,只能先寻凡躯来用。 没有别的办法,要不然,说不定还得等上个几百年。 他等得起,封魔印等不起。 “封魔印,怎么样了?”寒迁问。好歹,他的伤势为了封魔印,问一句,也是应当。 掌心中有湿意,虽不重,凤宵还是感觉到了。 垂了眼,他道:“已经无事了。” “可要撑得长久一些啊,若再有下回,我可没有逆鳞再让你来剥了。”寒迁似在自嘲。 那一个个字,却像最锋利的剑,插入凤宵心脏。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日连云山的场景。 寒迁的了然,连看他一眼都无。 他其实很惶恐。 这样的伤痕,这样的痛苦,还补得回去吗? 被剥掉鳞片的伤口还有长好的一日,那刺在心上的伤口,还有愈合的一天吗? 手掌移开,寒迁的眼睛露了出来。 是闭着的,睫毛有些湿润。 你流泪了,可是因为我? 凤宵却问不出来。 即使是,那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 但让他放手,将他送回极海,却也是不可能。 将唇印上去,那睫毛又颤动了几下,在唇下,如不安的蝴蝶。 “对不起……”近于无声地话语,飘散在唇边。 如果可以,我愿将所有都赔给你,包括我的命。 如果可以,我愿代你领受所有痛苦,只要你不在疼痛。 如果…… 却是那么苍凉。 那么悲伤…… 31 寒迁靠在凤霄胸口,脸色苍白,额头泛着冷汗。 凤霄在为他换药。 白色的绷带一层一层的解开,缓缓露出被遮掩的伤痕。 这是寒迁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伤口,凤霄给他用的真是好药,这样的伤,竟然在这么短的时日收了口。 寒迁闭上了眼,别开了头。 凤霄的唇紧紧地抿着,手却很稳。 以最轻柔的手法除下绷带,取过馨香的药液,用布巾沾了细细擦拭,再撒上药粉。 最后把绷带裹上,不止寒迁,他也是舒出了一口气。 寒迁轻缓地调息,忍受着疼痛,凤霄的手抚上他背心,一股暖流缓缓注入。 疼痛稍减,寒迁才算是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脊背。 取过药碗,一碗药喝下去,面上才恢复了些许血色。 “你以前最喜欢的。”凤霄抬手,桌上搁着的瓷碗便到了他手上。 寒迁不答话,他也是习以为常,舀了一勺,吹吹热气,喂到寒迁嘴边。 这几日都是他在照料,若是拒绝反而显得他矫情,寒迁便张了口。 只觉恍如隔世。 初初来到凤族时,他也是虚弱非常,那时,也是凤宵在照料他。 只是,当时的凤霄,却是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面孔。 当时,他是一片的混沌,谁也不认识,什么也想不起,床前站着一人,他便问,你是谁? 凤霄皱着眉想了想,说,我是你哥哥。 哥哥?寒迁皱着眉,那我是谁?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 凤霄便回答他,因为你受伤了,有恶人打伤了你。 寒迁看着凤霄,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如岳临渊,即使是淡漠的面目,也如同明月皎然,清光璀璨。 寒迁信了。 凤霄对他是很好的,又是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时日久了,即使他总是冷着脸,寒迁也忍不住想去亲近。 窗外花开百样,春光正好,他整日被拘在房中,不免无聊。 这日凤霄好像有事,他偷着空,遣退了几个伺候的人,偷偷溜到了园子里。 但是到了园子里,他却没了回去的力气。 躺在花丛中,阳光和暖,他本就无力,此时更是全身发软,便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是躺在床上,凤宵就坐在一边看书。 他不知道,这一溜,却闹得凤族结结实实乱了一场。 伺候的人不见了他,急急跑去回了凤霄,凤霄赶到,勃然大怒。 他魂元虚弱,园中花草生灵的魂元都比他要来得强,凤霄的探魂之法,竟然找不着他。凤霄疑心是极海的人发现了,偷偷潜了进来带走了他,若是那样…… “去找。”凤霄冷冷道,面上寒霜一片。 他拂袖而去,心中已是打算冒险入极海一探。 经过回廊,他停下了脚步,看向那片花丛。 脚步一转,他走了过去。 寒迁躺在地上,蜷着身子,睡得很熟。 凤霄眉皱得更紧,右手握紧,却是深深呼吸了几下,没有开口,反而俯下身,将寒迁抱起,轻柔的动作与面色截然相反。 在他心中,对寒迁,其实是有愧的。 但他不能不做。 看着寒迁睁开眼,澄澈明亮的眼中有疑惑有心虚,凤霄放下书,难得温和地道:“等你身子再好一些,便可以出门了。” 看着那双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他心中,也是有些愉悦的。 即使伤害不能避免,至少,我可以让你在现在快乐一些。 这样的情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他也不知道。 这一日,一切如常,但寒迁还是觉出了什么。 “谁来了?”寒迁开口。 凤霄的动作停了停,缓缓看向他。 “是大师兄吗?”寒迁又问,目光清明。 凤宵闭了闭眼,道:“来的是太白金星。” 寒迁微讶。 “你的师兄,一状告到了天帝尊前。”凤霄苦笑。 寒迁想了想,道:“是的,这确实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 凤霄面色深沉下来正要开口,寒迁道:“你取我的逆鳞,虽是天帝授意,但是天帝却还是不想与极海撕破脸的,今日太白金星来了,便是天帝在提醒你。” 凤霄坐下来,淡淡一笑,道:“这是你这几天来,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 寒迁愣住,凤霄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只是这么轻柔地覆盖着,并无别的动作。 四目相对,凤霄眼中,似乎有什么慢慢的流溢出来,缓缓地,将他淹没。 良久,凤霄稍稍起身,轻轻道:“不要忘了我。” 寒迁忽然觉得眼皮很沉重,即使他努力想睁大眼,眼睛还是慢慢地合上了。 你想做什么?寒迁想问,但在凤霄眼中,他只是动了动唇,之后便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 不要忘了我……凤霄缓缓抚过寒迁脸颊,低低道。 寒迁醒来时,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熟悉的青纱帐,满屋飘荡着竹林才有的清香,窗外竹影摇曳,沙沙轻响不绝于耳。 他躺在碧竹洲小屋内青竹床上。 静静躺了一会儿,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虽是压得低低的,还是叫他湿了眼眶。 师兄…… 寒迁双唇动了动,不知为何,终究没有出一点儿声。 凤宵将他送回了极海?为什么?只是因为惧怕天庭责罚? 寒迁不愿在想下去,动了动手,扯动了伤口,眉还未皱起,便觉出了不对。 不疼? 竟然不疼? 寒迁睁大了眼,一下子坐了起来。 “唔……”他倒回了床上。 疼…… 却不是那种疼法。腰背酸软,不只腰背,全身俱是如此。 屋外的人听到了动静,竹门吱呀响了一声,随后便是有人快步走了进来。 “小七。”掀开纱帘的是大师兄,面上满是惊喜。 跟在大师兄身后的是四师兄,也是一脸的兴奋难抑,道:“我去告诉师父。”说完,转身便跑走了。 大师兄快步走过来,见寒迁满头的冷汗,眼里便现出了心疼的神色来,忙过来扶他,道:“醒了怎么不喊人?” 寒迁睁大了眼看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哑得很,勉强出了声,道:“大师兄……” “不要动。”寒沐面色严肃起来,道,“身上可觉得有什么不对?” 寒迁摇头。 寒沐面色松下来,道:“一会儿再让师父看看,没事便好。” “大师兄,我……”寒迁欲开口,门外却涌进了一大堆人,当先的,正是他的师父。 师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面上也是有些动容,到了床边,看清了寒迁的面色,道:“算是无碍了。” “师父……”寒迁看着师父,跟在师父身后的人。 “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去想那些,好好养着,过几日便没事了。”师父敛了面容,道。 寒迁卡在喉中的话,一字也吐不出了。 看着四周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寒迁心中却涌上了莫名的恐慌。 32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碧竹洲的竹舍中,桌上的茶水已凉,寒迁却没有什么要喝的意思。 回了极海已经过了三月,他的身子好得,莫名其妙,胸口伤疤犹在,鳞片也还未长出,却不疼,身上真气充盈,修为竟比未受伤时还要高深一些。 这是为什么? 师父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一日见后便不知去向,问师兄,只说是去寻一种极罕见的药材去了。 每每想问师兄究竟发生了何事,师兄都是顾左右而言他,问得多了,除了大师兄,别的几个竟然都借口有事躲了出去。 而大师兄,也是一天到晚地关在药室里。 越是不让他知道,越是让他不安。 自己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要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的讳莫如深。 到底是什么。 窗外风吹得竹涛阵阵,本是极惬意的情景,却让他心生烦躁。 再也坐不住,寒迁霍然起身,便往外走。 出了碧竹洲,却又茫然的不知该去哪里。 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如此大的极海,竟让他不知该去何处。 鸟鸣虫响,风吹云动,竟是如此的苍白空旷。 脚步渐渐快了,寒迁不知自己想去哪里,只知道不想一个人呆着。 温华池。 这里原本是最热闹的地儿,此时竟然也是一个人影也无。 发生了什么事?师兄们呢? 都去了哪里? 茫然四顾,天地在眼中旋转,让他头晕目眩。 师父……师兄……你们在哪儿?不要丢下寒迁一个…… 胸口急促地起伏,他只觉得越来越害怕。 不知道在怕什么,只是单纯的惶恐畏惧。 呼吸越来越急,胸口窒闷,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忽然,像是有一大块黑布罩上了这天地,一下子,全都黑了下去。 天黑了? 寒迁茫茫然地想,再也支持不住,一头倒在了地上。 远处有一团光亮了起来,寒迁支撑着抬头去看。 青色的融融的光,光芒中,是一个修颀的身影。 那一团光缓缓来到他身边,他的眼睛却是越来越重,努力想看清,眼前还是渐渐地变得模糊。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那一副素净的百鸟朝凤。 那凤凰…… 阳光从窗外透入,落在眼睛上,眼皮动了动,慢慢地掀开,却又马上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 寒迁才张开眼,眼睛便一阵干疼,伸手在脸上一抹,竟是湿的。 这是什么? 他哭了? 忽然,梦里的情景在脑中闪现,寒迁霍然起身,掀开了被子光着脚便就下床,急慌慌地往外跑,刚打开门,便和人撞了个满怀。 他还是有些头晕目眩,差点就这么被撞飞,幸好被人一把搂住了腰带了回来。 “怎的一大早就这么着急忙慌的。”大师兄的声音响起,带着些疑惑。 寒迁抱上去,紧紧环住寒沐的腰,身子竟在轻轻打颤。 寒沐觉出些不对来,也不说话,搂着寒迁轻轻拍抚安慰。 好半晌,寒迁才平静下来,抬起头来看寒沐。 “怎么了?”寒沐温声询问。 寒迁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松开手,道:“没什么……” “没什么?”寒沐眉一挑,拉了寒迁的手进屋,“没什么?袜子鞋子也不穿,就这么跑出来?” 寒迁低了头,脸红起来,嗫嚅着道:“只是,做了一个梦……” 寒沐掏出药瓶子放到桌上,道:“什么样的梦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寒迁摇了摇头,道:“记不清了。好像,你们都不见了……” 寒沐笑一笑,道:“也不是小孩子了,就这么个梦把你吓成这样?” 寒迁悄悄抬头看一眼寒沐,大师兄面目温和,一如往常的让人只一见便觉得可以信赖。 但是,他却说不出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最后那个人,是…… “好了,你就是太闲了才会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寒沐摸一摸他脑袋,道,“师父回来了,现在正在桃花坞,你去吧。” 寒迁睁大了眼睛,“师父回来了?药材找到了?” “这我并不清楚。”寒沐摇一摇头,道,“快些梳洗,莫让师父等着。” 寒迁应着,跳了起来,跑进里屋换衣洗漱。 寒沐留在外间,随手从桌上茶壶里倒隔夜的冷茶,但手指才碰到壶把,便顿住了。 手指在壶上敲一敲,不由得叹了口气。 寒迁从里屋出来,见到的便是寒沐那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没有多想,跑过来便去拉寒沐的手,“师兄,咱们快去吧。” 寒沐却是拍了拍他手背,道:“我刚从那儿回来,就不去。你快去吧。” 寒迁不疑有他,欢快地奔走了。 再抬头时,寒迁已经不见了。 寒沐面色深沉,立在门口。 风过林间,带来竹沥的清香,光影疏横,在林间晃动不休。 寒迁,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开心。 寒迁跑得很快,其实他不必这么快的。 但是,他很怕寒沐觉出什么不对来。 在梦中最后出现的那个人,那个人…… 师兄们避着他,便是表达了他们的态度。 凤霄…… 离了碧竹洲很远了,寒迁才觉得自己这种用双脚走路的行径十分之傻。 修为回来了,他却像是不会用了一般,这么久也没想过用一用。 身形飘飘然展起,如流光般划过。 风吹得长发衣衫乱舞,他本是可以弄个法决把风隔开,却并没有这么做。 风过耳畔的感觉其实非常好,几乎可以把心里的那些杂碎都给吹跑一般,实在很惬意。 前方便是师父住的桃花坞,桃花缤纷,粉的白的红的连绵成一片。 有一种熟悉的香甜味飘出来,寒迁站在小院门口,一眼便看到了那棵桃树上,红红的大桃子。 但院中却没人。 树下石桌上摆着一个水晶盘,盘子上便摆着洗好了的桃子,诱人之极。 寒迁却觉得哪里不对。 师父去哪里了? 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溜到了窗下。 没什么动静。 想一想,轻手轻脚地绕到了屋后。 窗子开着。 寒迁不敢走近,但又忍不住,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不敢掀开来仔细看看,却又舍不得就这么离去。 还是大着胆子来到了窗下。 蹲在地上,寒迁收敛了呼吸,几乎用上了龟息功,就怕自己呼吸一重,便被发现。 屋里的谈话怕是已经开始了一会儿了,寒迁只听到师父在说话:“把寒鹰寒辉都找回来。” “是。”另一人道,是二师兄寒榕的声音。 “小七快过来了,你先出去,别让他起了疑心。”师父像是在翻动书册。 寒迁心头跳了一下,被刻意忽略的心慌感又冒出了头。 “师父。”寒榕却并没有出去,而是有些踌躇地道,“这件事,是否应该告诉小七一声。” “告诉他?”师父的声音变得有些阴冷,“告诉他凤霄为了他,一身修为大半给了他,如今还要潜入极海来寻他?再勾起他那段心事?” “但是,凤霄……”寒榕像是要反驳,但还没说出什么,便被打断。 “没什么好说的。”师父道,“你出去吧。” 寒榕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室内归于安静。 寒迁坐倒在窗下,掌心抵在自己心口。 脑中空茫茫一片,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师父说了什么? 凤霄把他的修为给了他? 浑浑噩噩的,却也知道不能被师父发现,从墙头翻了出去。 该做什么?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吗? 寒迁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双脚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回过神来时,已到了极海的入口。 那一片湖水,这便是极海的出入之地。 一步,两步…… 他慢慢地退回来,转身,拔足狂奔。 33 悄无声息地回到桃花坞,推开门,“师父。” 师父站在桃花树下,回首看他,“怎么来得这么迟?” 寒迁吐吐舌,几步奔到师父身边撒娇,“师父,你出去那么久,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师父拍一拍他脑袋,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来。 寒迁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看着像是羊脂白玉,上头雕刻着朵朵桃花,竟似浑然天成一般。 “路上碰到个吸人阳气作恶的蝴蝶精,这便是她的精魄凝成,我将它炼过,虽没什么大的用处,却也能祛阴辟邪。”师父道,“我看你挂着那块玉虽是血玉,却没这块有用。” 寒迁下意识隔着衣服抓住了胸口的玉佩,脸色也变了变。 “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师父伸手来探他额头。 “师父。”寒迁忽然低声叫他。 “嗯?” “方才,我在房外,您是知道的吧?” 师父的手收了回去。 寒迁低着头,落花纷纷洒落下来,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话?” 既然知道他在外面,为什么,还要说出凤霄将修为给了他?明知道,明知道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风过庭院,撒下一地落花。 “一转眼,当年的小娃娃,也这么大了。”师父忽然道。 寒迁愣愣地抬头看,师父的眼中似有无限唏嘘。 “师父……” “你很喜欢凤霄啊。”师父感叹,“虽然身在极海,心却是一直放在他那里。” “我……”寒迁想说什么,想反驳什么,张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师父看着他,目光温和慈爱。 “师父……”寒迁忽然哽咽,泪水扑簌簌而下。 师父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抚他的背。 寒迁哭的哽噎,哭的抽搐。 他一直是没有哭的,至少没有哭得这么放肆。 像是要把心里淤积的那些委屈,那些不平都哭出来一般,寒迁直哭得身子发软,到最后,眼泪没了,却还是在不停地抽噎,像小孩子一样。 真是有些丢脸。 其实,凤霄会这么救他,他隐隐是知道的。 但是一直拒绝去面对这个可能,因为一旦揭破了那层薄纱,就意味着他要和凤霄继续纠缠不清下去。 对凤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 在那一百三十年间,是爱恋。 在京城,虽然一开始不知道凤霄的身份,却本能地相信他。 那些缠绵的情意,即使一点也不记得,但只要看到他,就会丝丝缕缕地从心中浮起,乱了他的理智。 到后来,隐约能想起来一些事,怕也是凤霄有意为之的吧。 那时候,墨清就在他身旁,若是自己将那些事告诉墨清,即使墨清没有和凤霄一拼之力,至少能拖延时间,通知了师父,到那时,便是凤霄想要强来,也是无力回天。 但他没有,他只是很冷静地,选择了一步一步照着凤霄的安排走下去,去了连云山。 与其说是为了试凤霄的真心,看看他在凤霄心中到底有多重,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绝望的机会。 但是,凤霄竟然会为了救他,把他的修为给他。 为了封魔印,凤霄别无选择。 但为了他,凤霄却可以…… “若是可以死心,我自然也不愿你再去见那凤霄。”师父背着手,面前是那棵桃花,悠然道,“但是,若不能死心呢?” 若不能…… “我们,总是希望你能快活些,但怎样才算快活,要你自己决定才可以。”师父说了这句话,便离开了。 快活? 要怎么样才算快活? 桃花一直在飘落,寒迁一直看着。 这株桃树也真奇怪,好像是一直在这里的,极海灵气充沛,这里又是师父的居所,它居然不曾成精。 难道它是觉得当一株桃树比较快活吗? “是这样吗?”寒迁喃喃,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这棵树。 心口的血玉渐渐发热,竟有些烫人。 寒迁将血玉握在手中,红色的光芒晕开。 寒迁很平静的等待着。 血玉脱手飞起,在红色的光芒中,一个身形慢慢出现。 像是被光刺了眼睛,寒迁闭上了眼,下一刻,一双熟悉的臂膀环了上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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