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是个戏子,不同于别人,他清高一世,认了灰飞烟灭的命,也要执着爱下去。 他曾游戏人间,只是遇了他,打从一开始就认了真,或许是对他曾游戏人间的惩罚。 明明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伤害了太多人,又何必太较真。 只是惩罚,他承了,他允了。纵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也一起下吧。 凤凰,也要一对,才能舞空游云。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西 ┃ 配角:端城 ┃ 其它:戏子 第一卷 铁凤戏班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热闹的。雕梁画壁,金玉璀璨,向来是公子哥们消遣娱乐的好地方。 台前的锣鼓声紧密激烈,台上是一出引人入胜激动人心的好戏,台下叫好声一片,台后涂脂抹粉身着华服的人们来往匆匆,异常繁忙。 “快点,快点!”老班主肩上搭着擦汗的白布,穿梭于众人之间,满头大汗地安排催促。 时西穿着青底云衣,左手不安分地把玩着一柄竹骨的折扇,右手认真地对着铜镜给自己上妆。梳上乌黑的发髻,抹彩,勾脸,贴片,插银泡子,装扮好一切,最后稳妥地披上彩裳。离他的戏还有一段时间,怕花了妆,他不敢随意走动,只有坐在梳头桌前收理摆放行头的彩匣子。 这时,寒玉下来卸妆了,他的戏到此结束。 “时西,我看见那个开当铺家的少爷了,坐在二楼饮茶呢,等你过了场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呀?”寒玉一边洗脸,一边对时西说道。 “不用。”时西不看他,“我也不是很熟悉这有钱人家的少爷,我就只管唱好我的戏。他肯赏脸是我的荣幸,但我也不指高攀,安安分分就好。何况我们毕竟不是同一类人,志不同道不合的,何来打招呼这一说?” 时西莞尔,抬起头望着房梁,觉得他这番提醒实在好笑。 “得,我也不说了,说了还不落好,反还遭你埋怨。知道你不是那攀权附势的主,成了吧。”寒玉扭过头来,一脸无处诉说的委屈。 时西起身,十分俊俏的一个转身,闪到寒玉面前,挥起扇子往他头上轻轻一敲,抑不住声线里的笑意:“帮我拿着扇子,不跟你废话,该我上场了。” 时西上台,顿时响起有节奏的锣鼓声,先是过场,然后才要唱词。走过太一半时,时西望见了坐在二楼品茶的经世儒商顾端城少爷。 端城也正正地端望着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跟他说话。 虽然算不上是头牌,时西在铁凤戏班还是小有名气的。他年纪很小,和寒玉同岁,但比寒玉稍小一些,身材高挑,骨络清朗,音色清亮,行动利落优雅,总能给人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雅感。 时西已经开唱了,端城看得恍惚,不知是否错觉,在他眼里时西身上有一股傲气劲,似乎要从油彩的妆容下流溢出来。 下场时,时西见班主神情有些不对劲,仔细想想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唱错的地方。正想着,班主已经朝时西走过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时西,端城少爷请你上去一叙,你……”班主犹犹豫豫地说着,掀开后帘,指了指二楼上的那个少年。 “为什么是我?叫寒玉去不是更好,他会说话,我不善于应付这些人。”时西在自己的妆镜台前坐下来,准备卸妆。 “我当然也知道,可是……端城少爷点名要你去。你自己小心,都说他向来阴晴不定,对谁也都三心二意的,被他玩弄过的人无数,他现在对你起了兴趣,虽然你一直不善言辞,不过还是先顺着他的意,过段时间他腻了你,也就没事了。时西你懂事,这种人咱们惹不起。”班主小心翼翼地伏在时西耳旁说。 “是,我知道了。”时西咬咬下唇,俊秀的面庞上挂上了一抹纯粹演戏,没有感情的冷漠笑容,定定朝二楼走去。 端城正盯着茶盏中立起的茶叶根发呆,时西下场后,其他的表演他无心再看。从茶水的倒影中,端城隐约看见有一个身着戏服的清瘦少年正远远地走过来。 端城抬起头,看见清瘦少年此时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你叫时西,对不对?”端城微笑着,唤侍仆给他的桌加一把椅子。 时西点点头,礼貌地落座,然后便盯着台上的演出,一言不发。 端城奇怪,以前若是请了人来饮茶,谁不是巴结奉承甜言蜜语几乎要用口水淹死他,可是眼前这个人,怎么就连装都不愿装出热情来,完全置他于不顾呢? 端城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温情清秀,却带着极端不符合面容的冷漠气息,活像清高又傲气的仙界天禽。 “你们这里的小点心很好吃。”端城用手指夹起一个红色的小豆饼送进嘴里,满意地夸赞。 “当然,这里的米粮都是从安北哥那里进来的,他的粮铺大大小小布满整座城呢。”提到米粮,时西兴奋了。他骄傲地笑着,眉眼神情都自然了许多。 他从一言不发直接过渡到滔滔不绝,这把端城吓着了,刚刚看起来还闷闷不乐的时西,怎么突然就开心起来了。 “是吗?这些粮都是从你那安北哥那里进的?”端城索性将计就计,先和他套上个共同语言再说,兴许这就是个突破口呢。 时西并未察觉端城的心思,仍旧在滔滔不绝:“这里的米糕,酥饼,糖膏,云羹,云片,春卷,豆饼,果饼,馅包,都是直接从安北哥那里进货,好吃而且便宜。铁凤戏班自打在这里落户,就没有用过别家的点心。来这里听戏的客人,哪一个又不说这点心好吃!” 端城笑笑,觉得时西这个样子很可爱。 “庄童,你也喜欢他吗?”端城侧过头,望向身后的少女。 少女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回答。她露出两个梨涡,凝脂般的皮肤微微擦着一些胭脂红,一双丹凤眼,睫如蝶翼,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能妒牡丹。她穿着红色的长裙,款款而立,灵动可人。她只是望着端城巧笑,却不看时西一眼。 时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住了口,扭过头去装作看戏,脸已羞红成一片。 庄童也拿起一个豆饼放在手心,如同看护幼小的孩童一般纤柔小心。豆饼薄薄的面皮包裹着红色的豆馅,豆馅细腻,面皮酥脆,入口即化,口感香甜清凉,确实是很美味。 于是庄童扬起一个微笑:“味道真的很好,端城哥也让家里的厨娘进这种粮点吧。” 端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正好有几日要给铺里的车马接风洗尘,这次车队成果不错,就请戏班去家里搭台子唱戏吧,当做是奖赏他们。” 时西回过神来,慌忙对端城说:“这事时西说了不算,要跟班主商量。铁凤戏班向来班风甚严,时西不敢贸然答应少爷。” 庄童也笑笑,说道:“是的,他只是一个小戏子,怎么能够做主。” 端城望向时西,时西还未卸妆,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涟漪。 班主见缝插针,上来和端城商议为车马接风洗尘的演出,顺便将手在背后给了时西一个“快下去”的手势,时西立刻会意,起身离开,如获大赦。 坐在后台的铜镜前,时西才觉得世界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属于他的,他熟悉的世界了。 寒玉已然换好了平常的衣服,背靠着柱子似笑非笑的等他。 “快点吧,今天的戏已经完了,连客都散了,再不快点,班主又该抓咱们俩扫地了。我可看过了,今天大堂的地上瓜子壳花生皮什么乱七八糟的,堆得那叫一个脏,还有谁家太太的孩子,还在大厅角落里大了,我可不要去收拾。” 时西听罢,立刻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对了,有人送花来后台了,说是给你的。”寒玉从箱子后变戏法似的捧出一个竹篮,里面盛着满满的娇艳绽开的月季花。 “谁送的?”时西完全没有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上面写的是‘顾恒当铺’,所以肯定是端城少爷差人送来的,不过只是送花,其他的就什么都没说了。”寒玉见时西不感兴趣,便也就识趣地退回柱根站着了。 时西卸好妆,转身进了屏帘后换戏服。 “安北哥叫我们去陶宁楼,他请我们吃饭。”寒玉想起安北,低头偷偷地微笑起来,不由觉得心里的喜悦都翻涌了上来。 时西收拾好戏服,和寒玉离开了戏班。 远远就见一素衣少年站在陶宁楼招牌下面张望,如墨黑发肆意地披散着,面容白皙俊朗,身形风姿绰然,宛若一缕微风,不带香气,却令人痴醉。 见到时西和寒玉,素衣少年微笑着迎上来,把它们往陶宁楼的大门里迎。 陶宁楼是陶安北家中粮仓的一个附属酒楼,平日待客,偶尔也会成为陶家聚会、商事、宴请宾客或赏谢工人伙计们的地方。 坐在装饰华美大方的贵宾间中,素衣少年才停下来有空看了看时西和寒玉。 “安北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跟我们说,这么风急火燎的。”时西看看素衣少年,再看看寒玉,摆出一个鬼脸。 被唤作安北的素衣少年忙着叫小二去端菜,不回头看他,只说:“为了庆祝你们今天的演出再次成功啊。” “胡说,我们日日唱戏,难不成要天天祝贺我们演又有一次,再一次,一次接一次成功么?”寒玉对这个借口很不满,愤愤地拉过桌子上面摆的瓜果盘往嘴里送。 “寒玉,那你觉得咱们出来吃饭应该找个什么借口啊?”安北终于忙完了,回来安分地坐下来。 时西笑眯眯地探过头来:“比如安北哥要订婚了,或者安北哥要介绍自己喜欢的姑娘给我们看,这样的理由才充分嘛。” 寒玉愣了愣,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苹果,抬起头来笑着凑了一脚:“是啊,我也觉得这种理由才比较有庆祝的必要耶。” 安北无奈地揉揉眉心,对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家伙没招。 菜端上来,寒玉看着一桌的好饭好菜,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就这样?没了吗?” “怎么啊,你嫌菜少?行啊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吃了?下会唱戏要唱杨贵妃?”安北笑笑,用筷子敲戳寒玉的额头。 “够了吧,都吃不完了。”时西皱皱眉头,往这一桌饭菜,犹豫不知从何下口。 “不是啊,我是像,既是庆祝,没有酒怎么能行呢?”寒玉端起空空的酒盏,一脸苦巴巴。 “别喝了吧。明天还要唱戏呢,你们俩把嗓子喝坏了怎么办。”安北担心地看了看时西。 “寒玉想喝酒少喝一点吧。”时西发表自己的建议。 “好吧。既然你们想喝,就陪你们喝一点。”安北转身向下人吩咐,“去捧一坛竹叶青来,泡几个新鲜的青梅子,温润一下。” 在时西一再的阻拦下,寒玉终没能如愿使大家和自己一同一醉方休,没能欣赏到安北和时西被灌醉后的酒相自然不能满足不够痛快,但一想到万一被班主发现后责骂不算,还会被惩罚扫上一个月的地,就索性罢休。 三人简单吃喝闲聊,回过神来已是星幕垂帘。 第一卷(2) 次日。 凝非被班主所派去街市买布料绸缎,但他正忙着理帐,无暇顾及,所以只好拜托时西代他出门。 在绸缎庄谨慎挑选了一个下午,出来时天色已晚。按理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却压抑地让人心里发慌。时西怀里抱着几件花花绿绿的布,心里冒出了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做戏服的布料一般都是很好的,万一被雨淋了,还不被班主骂死? 想到这里,不由立刻紧张地跑回店里去要了一张油皮纸包裹在布上。 “时西?” 从雨中传来的呼唤声如此模糊,却还是被时西敏感地捕捉。 时西回过头去,将怀里的布抱得更紧了一些。 “时西,时西。”声音时远时近,却一直没有断。 时西四下寻找,终于找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端城。端城站在巷尾,身影被雨水模糊了边缘,诗情画意。 “端城少爷?“时西跑着迎了上去,泥水飞溅,水纹激烈地荡漾,激起一路水波湃浪。 端城举起长袖遮在时西头上,眼却盯着时西的鞋:“你看你,溅了一鞋泥。” 时西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的下摆,已经湿透了,上面几处泥花,倒溅得有几分自然如画。见到衣服变成这样,他轻轻地笑了笑。这笑容,仿佛蜿蜒柔转的流水,亦如流岚般云淡风轻。 “怀里抱的什么?”端城好奇地指了指时西怀里的牛皮纸包。 “是布料,不能遇水。”时西答道。 端城看着时西为难的笑,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走,你跟我走。”端城抓过时西纤白柔弱无骨的手,拉着他向前走。时西的手指冰凉,不知是否是淋了雨的缘故,呈现出病态的感觉。 纵然时西有千般疑惑,却也不愿再开口,此刻,他就想跟着短程走,不论去哪,刀山也好,火海也罢,似乎有他陪伴便都是美好的。 端城拉着时西的手,一前一后地走着,走了没有多久,却仿若走满了一整个永恒,终于停了下来。时西突然发觉自己不如上次见他那般排斥他了,也不觉得这有钱人哪里讨厌了。班主说的那些,好像根本就是空穴来风,跟他沾不到边。 端城带着时西走到马车店,包了一辆马车,要将时西送回铁凤戏班。 马背上披了一层油布,缓慢地行走在曲折的石板路上,原本短暂地路程,似乎瞬间变得无比漫长。车棚狭窄的小空间里,端城和时西只能促膝对坐。 寒冷的气息在两人拥挤的范围内终于保持了温热。端城注意到时西的手仍旧苍白毫无血色,装作不经意的一碰,竟是冰凉。 “你的手……”端城犹豫问道。 “哦,我自由体质虚寒,手凉脚冰,已是常事了。”时西大方笑笑,表示自己毫不介意。 端城凝着时西的举动,不时觉得有些尴尬。这如此狭小的车棚之内,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保持着暧昧的姿势,自是会觉得不妥。 时西也红了脸,想起了立在一边的牛皮包,立刻取过抱在怀里,遮住了羞怯如鹿的面颊。 “……”端城如是沉默,实在想不出什么话题可以转移思想化解气氛,又不受控制地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今日还多谢端城少爷搭救了。”时西突然说到,“若不是您,恐怕这布……” “哪有什么‘搭救’一说,只是碰巧想自己出来走走,雨中逢故识,有难岂有不帮之理。” 时西被他用“故识”一词来形容自己吓到了,只不过是一日之交一面之缘,何来故人旧识的说法。 但是端城毫不在意,好爽放肆地笑了,好像他们真的是很合得来的陈年旧友,今日再次重逢。 “后天,黄道佳日,是铁凤戏班到顾某府上演出的日子,我特意嘱咐了班主,叫你一定要来。你卖力唱,就当是谢我今日一助之恩,如何?”端城敛了笑,捉住了时西的手。 时西坚定地看着端城的眼睛。 “定不负望。” 落叶化尘归乡急盼故人遥遥相望 南雁离我土几时雁归似叶归土 泪落书行信夹藏 艾草寄情枉断肠 迷迷茫茫 寒寒瑟瑟 锁紧了魑魅魍魉 奈何忘川剪不断世世殇殇 寸寸昔往碎碎摇晃人影彷徨凝泪成霜 相思毒了红肠 …… 时西在台上望着台下的看客。 顾家也真是人丁兴旺,携家带口的就一百来人,包括太太、管家、仆人,另外是当铺的伙计工人,车队。端城坐在头排中间,左边是端城唯一的姑姑,被称作大太太,右边坐着的是庄童,穿着大红色的布袄短衫,依在端城身上,轻轻一笑,便使六宫粉黛没了颜色。 时西声音柔畅,唱腔一开便引得一片叫好。时西天生就该活在台上,举手投足都会绽放光彩,一颦一笑都将所唱戏角的本性展示得无比生动自如。 端城注视着台上的时西,被他吸引得半刻不敢眨眼。庄童侧身从桌子上琉璃果盘中取过一颗晶莹翠绿的葡萄,准备往嘴里送,却被端城半路一把抢过来往自己嘴里塞,庄童佯装愤怒,与端城打闹起来。 时西看在眼里,觉得端城开心的笑这般刺眼。 大太太忙笑着阻止,叹了句:“感情真好,待当铺里的事了结,也该定个时日将庄童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的出入顾家了。” 端城再次将注意力转向台上时,时西已经不再看他了。 第二卷 顾家果真是大到没话说,时西不敢乱跑,跟在寒玉身后,两人一同入了后台。班主忙着张罗下面的几场戏,没工夫搭理他们。好在顾家人随意,也不让加戏,下面的几场一结束便可以打道回府,不至于太过无聊。 时西只唱这一场,结束后无事可做,加上心中不知为何堵得难受,褪妆之后便坐在一边发呆去了。寒玉不耐寂寞,加上嘴甜会打点,被大太太叫去问话领赏,戏班里的其他人也都去凑热闹了,屋里就剩时西和凝非。 凝非是班主的得意门生,只是年岁稍大了一些,二十三了,再上台也博不了几声好彩,身段也不如往昔,前些年还红,这些日子冷清了。他也毫不在意,功名利禄掌声喝彩,对他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自在快活,倒也轻松。 “时西,你脸色不好,病了么?”凝非望着呆坐的时西,有些担心地问。 时西迅速回过神来,转头对凝非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大概是累了,就好。” 凝非起身,走到时西身旁,素然微笑,指尖触上时西的额穴,宠溺地轻轻一推。 “天也该寒了,要加衣服,你看你这么弱柳扶风的,跟个女子一般,若是病倒,班主定是饶不了你。” 未待凝非说完,推门而入的人影已经几步走到两人面前。这人突然地出现使时西和凝非都吓了一跳,定了神才发觉此人是顾家少爷,顾端城。 端城望着两人暧昧的模样,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 凝非自觉,看出端城望着时西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已然察觉自己的存在太过多余,找了借口便出门去,朝迎东而立的班主走去。 端城站在时西面前,突然心慌不安,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时西,你今天唱得,真的不错。” 时西抬头笑笑,又暗自神伤地垂头下去。 端城见他不喜,隐约感觉自己也难过起来。想引他开心,便拉起时西的手来,要带他出去。 顾端城果是个有心之人,带着时西来到顾家的莲池。莲池是端城去世的姨母修的,姨母去世后这里由大太太照管,养些鱼鸟在这小小的绿池,颇有几分水墨意境。池边种满花草,正是夏末秋初时节,花虽盛但却熬不过几个夜,半开半败的,倒也另有一番风韵。 时西看看莲池,再看看端城,不知怎地心中便愉悦了起来。 “还有两场,戏就散了。大家都很是意犹未尽呐。不过,天也不早了,你早些跟着戏班回去倒也安全。这些日里当铺的商队归来,又是一阵忙时,在想听你唱戏,恐怕就要过些时日了。”端城眼望着莲池,叹道。 “初秋吧。立秋时节铁凤戏班会搭一场暖秋台,场面不大,倒是热闹。我也会唱的,那天我会唱四场呢。暖秋台从辰时到黄昏,循回一共有三、四十场呢。” 时西兴奋地介绍:“每年都是这样,你会来看吗?” 端城想了想,缓缓地点头:“好,我应了你便是。” “那就是我们的约定了。你若不来,那下回铁凤戏班的大门可就不让你进了!”时西笑笑,顽皮地伸了小指。 端城无奈,如宠溺孩子半夜伸出小指,与他结约。 入夜。晚夏的风又寒又潮,吹得柳藤沙沙作响,铁凤戏班的大堂空阔,加上门窗木边被腐蚀老化,穿堂风从厅外灌到屋内,激得人睡不着。 时西与寒玉同住一屋,木床挨着东墙,正对大门,冷风灌顶,寒玉捂着头闷进被窝这唯一还算暖和的地方。 时西心中有些骚乱,痒痒的,像是有东西在四处挠。他找着问题的来源,翻来覆去,不断地煎熬折磨。 是端城少爷吗?原因是他吗?心中不断变幻的影子,如同一团白雾,最终凝成了端城少爷的形象,染成美好的景色。 为什么会一直想着他呢? 寒玉终于忍不住了,从被窝中伸出头来,朝时西骂过去:“要死啊你,别翻身了,冷风一阵一阵的,感冒了嗓子哑怎么办?” “我这不是怕你闷死在被窝里么,给你送点气。万一早上我醒来发现旁边躺着一具尸体,那可就……”时西笑着回道。 “现在就这么冷,等入冬了怎么办啊?”寒玉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会的,有我给你当暖炉啊。”时西搞怪地笑,将被子扬起来盖在寒玉头上,将他再次闷在被窝里。 寒玉挣扎着再次探出头来:“你怎么也还没睡着?也是冻得?” 时西忍了半天,还是憋不住,咬着下唇慢吞吞地将把内心瘙乱的问题抛给寒玉分享:“寒玉,你比我大一点,平日我把你当哥哥,觉得你知道的东西多,见识也广,我问你话,你要帮我讨主意啊。” “现在我遇上一个人,似乎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我的心情,他对我稍微一好,我就开心得睡也睡不好,他对别人好,我就会吃醋,就会失落难过的几乎死掉。”时西道。 “很简单啊,你爱上他了。”寒玉浅浅一笑,想起了安北温和的面容,也不觉得穿堂风如刚才般刺骨了。 这个答案却使时西如坐针毡了。 喜欢他……这怎么可能!他是顾家少爷,自己这么卑微的身份,怎么有资格能够爱他。况且还有那貌美如花的女子,是他未过门的娘子…… 还好这几日端城忙于当铺中的琐事,无暇到铁凤戏班中听戏,才使得时西可以安心表演。如果端城来,时西还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喜欢他……是错吗? 不是。只是他偏偏是顾端城。 第二卷(2) 安北闲适,找了空档找时西和寒玉去野郊赏花。虽是夏末时节,野郊的花却开得仍旧灿烂,寒玉对花毫无兴趣,只是看在安北说会带很多点心的份上才答应要去。时西早想出外散心,天天呆在戏院中无事可做,端城的事乱作一团纠搅在心里,堵得他喘不过气,正好可以趁这次机会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令人头痛的事。 可谁知,这半天左右的野郊之行,竟成了摧毁陶家的祸首。 原本只是店铺伙计与另一家粮铺伙计发生口角,可谁能料到那家伙天生聪慧却心狠手辣,他对邻里放话,说陶宁粮铺卖得米是半新半旧的黑糙米,要邻里曲陶宁粮铺算账。邻里并非不知道所谓同行为冤家,而谁都不愿提及。当然不会这么巧所有人都在近几日内买过陶宁粮铺的米,只是看在邻里的面子上收了那伙计交给他们的米,去诬赖陶宁粮铺罢了。 而陶宁粮仓的店训恰有一条为——假一罚十。 本来只是诬赖并不会对粮仓造成什么影响,只是三人成虎,流言的力量将事实扭曲成不可挽救的严重局面。 短短几个时辰内,有大批的人来店里,提着或多或少的米,声称自己是在近几日在店内买到了假米,要求退货和赔偿。 而见安北不在,店铺掌柜只好作罢,按要求赔了他们许多的上等好米。满心期盼这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要让他们上了店铺甚至粮仓的声誉。 没有想到掌柜的自作主张却引来了更多人的诬赖——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又为什么要默默顺从理赔呢。 掌柜无力望着门口越来越多或嬉皮笑脸或鼎声怒骂堆集而来的人群,心想他们的演技真好,仿若真的在店里卖到了假米一般。明知这些人并没有在店里买过米,纯粹只是来诈骗想要凭白得到那些上等米,却没有证据替自己辩护。 若是默不作声认罚了,那以后这点也不用开了,若是不认,又怕他们毁了店铺的名声。 偏偏这种时候总是祸不单行。各路消息灵通的有合作的店铺都叫伙计来传消息说决定解约,退了定期输送的粮源。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对自家粮铺发生事情全然不知的陶安北,领着时西、寒玉二人回到城里,将二人送回铁凤戏班后,才往陶宁粮庄走去。 铁凤戏班今日的戏已经散场,几个小戏子在打扫堂内的桌椅。寒玉刚进了戏班便喊着脚痛,回屋休息去了。时西不想回屋,决定去后院找凝非去玩。 刚路过厨房,便听见班主与凝非在里面对话。 凝非的声音很犹豫,他说:“这样不太好吧,人家给我们进的时候只拿一两分的利,对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如果我们现在也跟着这样做,那就真是过河拆桥了。” 班主的声音却很坚决:“万一客人觉得我们供应的点心都是陈米制作的烂品,也会间接影响到我们的声誉。这种时候我们就应该离舆论越远越好,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陶安北这个人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他不会做出这种事。若是被愿望的,那总会有被澄清的时候。” “你这话,我信,客人不一定信。” 两人逐渐由商议衍变成了争执。 时西隐隐觉得不安,直觉告诉他,安北哥的粮铺发生了什么大事。 时西急忙奔回了楼上,屋内桌上还摆着从几个陶宁粮庄送来的点心。一把抓起,粗鲁地掰开,仔细查看一番,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么长时间一直是陶宁粮庄提供粮源,客人吃了也都说好吃不是吗? 时西匆匆将这几个点心通通塞进嘴里,顾不得咽下,便又冲回楼下。寒玉躺在床上,没有看他,只是听见他脚步急促,伴随着狼吞虎咽的声音,有几分不解。一向不紧不慢的时西,今日为何突然变得狂躁起来? 大堂里,那几个小戏子还没有打扫完,四十几张桌子,上面全都摆着客人吃剩的点心和瓜果。时西扑上去,抓起那些吃剩下的点心,用力地咬下去,使劲吞咽。 小戏子们察觉出不对劲,立刻冲上来,努力想抢下时西手中的点心。 “时西哥,你这是怎么了?” “不要吃客人剩下的东西啊!” “时西哥,快放手……” 但是时西却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奋力挣扎,推开他们,努力凑近下一桌点心。 “快,快去叫班主!” 时西不理会他们,只是匆匆地吃,吃到呛,吃到噎,吃到眼泪都掉下来。 米糕,酥饼,糖膏,云羹,云片,春卷,豆饼,果饼,馅包…… 他曾经无比骄傲地向别人介绍。它们怎么会有问题?他不信,无法相信,这些食物是那个叫做陶安北的人的信仰啊! 此时班主已经跟着那小戏子过来了。时西背对着班主,仍在狼吞虎咽。凝非走过去抓住时西的肩,将他转过来,却看见他满脸的泪。 “好吃……真的……,没……没有问题……”嘴里塞满了点心还勉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模糊的字眼,时西尽量满足地微笑,仿佛向更多人证明这些食物的美味。 “时西,你这是在干什么!”凝非气得止不住地发抖。 时西更加用力地笑,更加灿烂地笑,仿佛要将这一世的满足与快乐都堆在这一刻,展示给他们看。 趁着凝非抓住时西转移他视线的空档,班主已命所有人撤下桌上的东西。反应过来的时西再次挣脱了阻挠,扑向了财神贡位下的贡品。抓起大把的点心,往嘴里塞。 “时西,你疯了!”凝非去抢,将贡果一类的一并碰翻摔在地上。 时西愣了愣,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细细地捡起摔碎的点心碎屑,依旧麻木地重复着往嘴里塞的动作。点心碎屑中混进了盘子的碎片,陶土生硬,窑烧制后更显锋利。时西不顾,吃到嘴中混血,从嘴角溢出。 所有人见状都呆住了,不敢再去动时西。 时西站起来,眼中含笑,淡然地将食物都咽了下去,对班主说道:“班主,这些点心我一个一个都尝过了,如果明天我没有出什么差错的话,就说明它们没有问题。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一直订安北哥家的粮?” 班主心疼地看着时西坚定的眼睛,叹气说道:“你这孩子真是够傻,居然用这种方法……” “因为我相信安北哥,我有自信这些食物没有问题。”时西抹干了脸上的泪水和血痕,从他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流露出了耀眼的光,让人折服。 “好吧,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明天没事,我就接着订陶宁粮庄的粮。”班主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就此作罢。 时西长长舒了一口气,新的血液流淌下来,但他却轻轻地,静静地,微笑了。 大堂侧门,戏台掩住的地方。寒玉静静伫立着,没有来得及穿鞋,一双脚覆在冰凉的石砖上,刺得生疼。 一抹苦笑,淡然盛开。 这些为了他而做的努力,从头到尾,都没有自己的份。 第二卷(3) 顾恒当铺。 顾端城轻拭手中温润的石头,抬起眼问前面的管家:“商队带回了多少这样的原石?” “就这一块。是偶然在集市的小摊上看到的,不过商队带去的瓶子什么的,倒是销路很好。还有商队带回来的丝绸布匹,香料药材什么的,现在已经收进仓库了,几时发货全看您的。”管家回答道。 顾端城提笔盘算:“丝绸什么的,拿几匹去送给县官夫人,最近商队回来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打点一下上面的人,只怕他们会故意找我们麻烦,到时候可就不止是几匹布的事了。香料药材放久了不好卖,先把消息放出去,引胭脂铺药铺自己来取货,这两天忙的事情比较多,没必要为了这个专门去派送。” 管家“哦”了一声,接过单子转身回到柜台内。 当铺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十五六岁的俏皮小丫头,笑盈盈地走进来,直奔着顾端城请安道:“少爷。” “花信,你是来替小姐取样的吧。”端城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换来一个伙计,“去帮她准备小姐要的样料。” 端城商队每次新进的货物都是要取样先送到庄童手里给她过目的,庄童自幼被大太太当做女儿抚养,教授了很多货物的知识,目的就是为了在端城接手家业的时候能够辅佐他。如今她已成为端城不可或缺的走右手,取样的货物送到她手里,隔天便能够将货物的问题和注意列出来交给当铺,为此减少了很多原本的亏损。 伙计应了声,立刻下去准备。 这时叫做花信的小丫头还站在端城身前左右打望,眼尖地发现了摆在桌上的原石,跟着庄童许久,她也有些耳濡目染,知道这是好料,笑道:“少爷,这石头雕出来可值不少钱吧。您准备雕什么呢?” 端城笑笑,将石头抓在手里抚摸,沉凝半天,心中突然蹦出某个令他印象深刻的眼神来,那眼神,如清高又傲气的仙界天禽,令人不得不折服。于是他笑道:“刻条凤好了。凌舞天下,傲视群生。” 花信俏皮地掩嘴伶俐地笑道:“怎么不直接刻个龙凤呈祥,小姐肯定明白您的心意。” 端城疑惑地看了看花信,突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抿嘴道:“你懂什么,在这里给我耽误,赶紧取了样料给小姐送回去。” 被骂的花信以为是自家少爷害了羞,不好直说,便吐吐舌头,接下伙计送来的样料,赶紧告安退了出去。 一切恢复常态,端城心不在焉地翻着账本,手里的原石仿佛活了一样,挠得他坐立不安。 那个在台上光彩夺目的时西,看着他眼神却清清淡淡的时西,在雨中强颜欢笑令人心疼的时西,不知在何时,已经占据了他心里的一方土地,如同一株疯长的水葫芦,正在不断地扎根、蔓延、扩大,在他的领土上嚣张地宣告所有权。 最容易蛊惑人心的,是一个纨绔子弟动的真情。 清晨。 “端城哥.”古朴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从门外小心翼翼地探进一颗头来,是庄童。 巧笑嫣然,净丽温软。 端城已更衣完毕,正在吃早饭,闻声抬头望去,庄童已立在门口,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襦裙,背着双手站得笔直,显得亭亭玉立,脸上挂着一抹俏皮的微笑。 “怎么了?”端城问着,顺手拿了一块豆饼递给她。 “我在想……夏天就要过去了,我是不是该添些秋衣?”庄童讨好地笑着,伸手接过豆饼,坐在端城身边。 “是啊,没银子么?”端城自顾自地吃着。 “银子是有……就是差一个陪我买衣服的人。”庄童索性痛快地说了出来,一边用眼睛试探地瞟着端城的反应。 “你的小跟班花信不在么?”端城仍旧满不在意地吃着。 庄童不满意地嗔喊:“花信她和几个丫环去放风筝啦!我熬夜把样料的资料处理出来,就想端城哥你今天应该会有空陪我出去买衣服吧!” “……” 端城放下手中的豆饼,默不做声的抬起头来与庄童对视。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两人都纹丝不动默默地对视着,对视到庄童都开始心慌,对视到笑容都变得僵硬,对视到气氛都开始凝结,对视到一切都变得微妙。 端城终于打破了这尴尬的安静,叹了口气对庄童说到:“对不起,我今天有很重要的安排。” “为什么?不可以推掉吗?”庄童闻言焦急地大声问。 转头看向别处,半响才缓缓摇头,“庄童,这事对我真的很重要。” “好吧。”庄童瘪嘴叹息,压抑不住眼中流溢出的失望。不言而喻,他意已决,所以自己只好放弃妥协。理了理衣裙,她起身不舍地转身要离开端城的房间。 “端城哥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摆出一个笑,跨出了大门。 待门口人影彻底消失,端城才站起身来踱到门前,唇齿轻启,对着空气缓缓轻吟出一句“对不起”,不被察觉,小心翼翼。 庄童,对不起,要怎么对你说我是要去见谁呢。 “来人,去账房取些银两,交给花信,要她带小姐去买几件衣裳……不,还是去找最好的裁缝做吧,最好的。” 或许这样,对自己的愧疚会有一些弥补。 第三卷(1) 与此同时,铁凤戏班更为热闹。 时西一夜不能寐,满世界都被对安北的担心所填满。他不放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安北能否顺利解决。 寒玉也是一夜未睡,心理五味杂陈。 煎熬的夜晚漫长而寂静,两人明知对方没有睡却不知该找什么话题化解沉闷的气氛。清晨终于到来,两人迅速穿好衣服开始准备面对这至关重要的一天。 时西的肚子有点疼,仔细回想昨天好像是讲盘子的碎瓷片咽进肚子了。但又不能被别人看出来,以防被误会为真的是食物出了问题。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出半点差错。 下楼时大厅已经被整理干净,小戏子们已经准备开门迎客了。寒玉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地帮忙,也不理会时西。班主带着其他戏子们在院中吊嗓,开腔,看见时西素然单薄的身影,轻声一笑,其中的轻蔑不屑显而易见。 时西装作没事,转身进了厨房,拿起几个馅包大口往嘴里塞,拼命要向别人证实自己没事。 班主瞥了一眼时西,默不做声的走开了。 时西明白,装过了这一天,他就能帮上安北一点忙。时西放下手中的馅包,使劲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肚子,像是安慰,也像鼓励。 “安北哥,我在这里为你努力,也请你加油,一定要平安度过难关啊!”想起此时那个对待自己如同亲弟弟一般呵护的安北不知在受着怎样的煎熬,时西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皱着眉头为安北祈祷。 此刻安北在粮庄里,成为了最后一丝希望。只是一个这么小的过失,对于这个声誉在外实力雄厚的粮庄来说却是足以致命,这不讽刺么。 粮庄被迫关门停止营业,可门外要求兑换新米的人却越聚越多。作为城中最大的粮商,这种影响会给同行巨大的发展间隙条件,再这样下去,整个陶宁粮庄很有可能会被挤垮。 粮铺掌柜在第一时间带了各种米样去官府以求鉴定证明,虽然官府鉴状承认粮庄的米没有问题,然而安北知道这些根本无法安抚门外的人群。 必须想到其他的办法来为粮庄找寻出路。 “时西,你还好吧!”寒玉在后台时就看出时西的反常,现在轮到时西上场,寒玉有些担心。 “我没事。”时西站直了身体,“我上台了。” 寒玉看得出来,他不对劲,但也无法捅破什么,只好沉默。 时西看见寒玉在身后幽幽叹了口气。 戏台上花幡招摇,如梦似幻,但在时西眼中竟像一张张狞笑的脸。鼓点响起,人物迈着方步走上戏台中央,翻身一个利落的筋斗,定格亮相。 时西皱皱眉头,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直到咽喉,几乎要吐出来。耳中却分明听得真切,二弦子已经拉了起来,时西心中默核一遍唱词,开口要唱。 “今朝贤良……枉负……” 隐约听得耳畔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却也无暇顾及了,戏词在心中混做一团,发声也变得干涩,时西有些着急,感觉到有汗顺着耳鬓淌了下来,刺得一片烧灼的痛。肚子里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仿佛有十几把刀子在不停地往上刻痕,疼得他直不起身来,几乎要倒在地上打滚。 “时西……”是寒玉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在耳边。时西抬头,原来寒玉不知何时已经冲上了台,过来扶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时西靠在寒玉怀里,低头看见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空空如也,上台时手里拿的道具扇子早就在不觉中拿不住掉在地上,视线再转回手上,却觉得似乎多长了几个手指头一般,双手在眼前晃一晃,试图看得真切一些,这不晃不要紧,一晃,眼前就只剩得一片肉色,看不出边缘来了。 时西隐约觉得台下观戏的客人都晃动起来,耳边人声嘈杂却听不清任何一句在说什么,只觉得一切都颠倒了,将要把他埋没起来。还未有恐惧的感觉,眼前便是一黑,失去了直觉…… 端城坐在台下,眼看着时西昏昏沉沉的从台上跌下来,寒玉没有抓住,也跟着跌了下去。戏台本来就有一人多高,加上台下石砖凹凸不平。时西的身体落到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之后便一动不动了。 未等端城从突然一慌的心态中缓回来紧张时西的伤势,时西便已经被几个小戏子抬了下去,班主出来打圆场,点头哈腰赔笑。身边来赏戏的客人一个个愤怒地拂袖离去,丝毫不在意那从台上摔下来戏子的死活。在他们眼里,戏子不是人,他们只介意自己有没有尽兴。 都说戏子无情,端城心里明白,曾经无数有染的那些也全未动过真情。这可回他硬是被死死套在里面,看到时西莫名受伤,他甚至没有身体先于思考做出行动,不顾一切冲出去的机会,就已经被心口如刀绞般的疼痛和所受得惊吓折磨得腿脚发软。 “端城少爷。” 端城回过神来,看见几个小戏子正在打扫一楼的大厅的桌椅地板,而四周已经空空荡荡,所有客人都散去了。 “端城少爷,对不住,今个您也请……请回吧。突然出了这事……真是对不住,要不改明茶钱我请,当是孝敬您?” 端城侧头,看见笑得一脸谄媚的班主。端城僵硬地动了动嘴皮子,开口却只问:“时西他究竟怎么了?” 第三卷(2) 陶宁粮庄。 比起顾恒当铺,粮庄显得朴实大气一些。青砖铺成的道路上摆着沿路装饰的花朵,大片鹅黄色的花朵迎风而立,香气袭人。通向各个厢房的长廊凌空而设,两旁桐柳相映,廊下一条曲折清浅的流水,贯通左右,滋养虾草。两侧厢房大小相同,青砖琉瓦,檐廊雕花,墨青色的幛下风铃摇晃,质朴大气,颇具风雅。 端城被下人引入宴客的厅房,陶安北已摆上茶盏在厅中等候。 端城进门,看见厅房内各式器具都好似有些来头,不由一震。木漆屏风有一人多高,底座为梨花木雕,镶嵌在屏扇中的翠玉璧色泽纯净,透明无瑕,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身为当铺掌柜的端城因为职业病不由在心中估起价来。 安北听见脚步声,忙从屏风后走出来,额发微卷,眉宇轻扬,一袭暗蓝色束腰布衣,气宇轩昂风度不凡,俨然一副少爷的模样。 “您就是顾老板了吧!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安北知道是贵客前来帮忙,自然喜上眉梢,忙叫下人给端城看座。 待端城落座,才敢仔细打量这位经营粮庄的少主。一身英气,却掩不住身体里疲惫的样子,身形清瘦,好似才大病过一场。眼中光芒看似精明,实际却只是故作老成罢了。这就是时西那日口中说个不停引以为傲的“安北哥”了吗? “陶老板不必客气,我们就长话短说好了。”端城用杯盖刮了刮茶沫,眼光狡黠地在空中拐了个弯,才落到安北脸上。他似笑非笑地揉了揉太阳穴,等待安北说话。 安北抿了抿唇,正正精神准备切入正题,只表情严肃,轻轻一咳,下人们便立刻看懂了主子的脸色,十分知趣地默默退下了。 “顾老板叫门房的小童传话来说,您能帮我们粮庄度过危机?这办法嘛,能使的我们都给使绝了,可就是没用。除非您有足够高明的通天手腕。这次您要真能帮了我们,这往后亏待不了您,您要多少,一声招呼,只要能办到的我们都能您送了去。” 安北话里虽是客气,语气却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丝毫不像是在以卑微的姿态求人,而是在叙旧聊天,毫无其他特殊色彩。 “这通天的高明手段可不敢当,不过,背景后台是少不了的。”端城仍是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安北浅浅一笑,疑惑地重复道:“后台?” 端城点点头,轻轻放下手里一直捧着的冒着热气的茶杯,并用修长的指节微微敲击杯托。 指节骨络清朗,白瓷胎薄釉正,两者相扣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顾恒当铺每次商队归来,都会给县官夫人内妾们送上些薄礼,虽不多,但面子上好歹也算是撑得过去,若是有事对她们相求,她们也定不会置之不理。”端城老练地盘算起来,嘴角不免露出一丝得意之笑,“这生意小了还好,做大了啊,就必须有个靠山,俗话说树大招风,不懂得摆平这道上的事,只顾埋头做生意是撑不过去的。你也要学会适当走走官路,这样出事的时候他才会跳出来护着你……” 想要茶杯站得更稳,就需要一个更大的杯托。 安北静视茶杯,他明白了,粮庄的不顺。看看坐在圈椅上安然自得的端城,突然彻悟地笑了,问道:“您要多少的回报?四成?五成?” 他清楚的知道端城帮这个忙的价值有多大。 “这不用。”端城精明地浅浅一笑,竖起一根食指对安北说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安北耐心地看着端城的眼睛,静候下文。 端城丝毫不惧,一字一顿地说道:“请你离开时西。” 请你离开时西,他那么崇拜你,肯为你做出那样的傻事,你对我来说,威胁太大了。所以,请你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要扰乱他的心,不要占据他的心,不要在让他用那样坚定崇敬的眼神语气提起你的名字,我不要再让他再次在我面前提起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想着另一个男人的优秀。 所以,我一定要让你离开时西! “为什么?”安北被这个无理的要求震怒了,“对不起,我办不到。” 让自己为了家业背叛时西?虽然这个天平明显地倒向家业,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绝不可能为了任何事情而离开时西。为了时西,这份家业,他宁可不要! 端城见安北如此激动,只好站起来踱步缓缓走到安北面前:“时西把你当哥哥,对不对。” “时西寒玉自幼便与我结识,虽然身份不同,但他们早已当我是亲哥哥一般。”安北面色凝重,声音也深沉了许多。 “既然是哥哥,是不是应该照顾弟弟,保护弟弟,不让弟弟因为自己而受伤。”端城接着步步紧逼。 “自然如此。”安北拂袖道。 “那么,既然是这样。”端城紧紧盯着安北的眼睛迫道,“你有什么资格再做时西的哥哥。” 安北不笨,从端城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立即厉声问道:“你说清楚,时西他怎么了?” 端城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哥哥担心弟弟的样子,反而如同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之色,便冷笑指责道:“你不是把时西当做弟弟么,怎么自己弟弟的状况,反倒问起我来了。好,那我就告诉你。你这个所谓的哥哥,是怎么害弟弟为自己做尽傻事的。” 端城将时西为求班主继续进粮而忍痛唱戏导致受伤的事一字一句细细告诉安北,眼睛也一直咄咄逼人地追着他不放,其中的意思很明显:是你害时西受伤,你不配做他的哥哥,不配再见他。 安北听了端城的叙述,不愿相信,上前一步扳住端城的肩,眼中的惊恐毫不隐瞒地表露出来,不确定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要是为了他好就从他身边离开。”端城继续无情地逼迫。他感觉到了安北的颤抖,明白自己就差一点就可以攻破他的防线。端城知道安北对时西是真心,既是真心,那让他自愿离开的最好办法,不是给他更好的甜美东西作为交换,而是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伤害了时西,只有离开才是上策。 安北的手突然离开端城的身体,他坐了下来,凝神笑道:“我明白了,你在骗我。我通过铁凤班的凝非早就知道有什么富家公子对时西觊觎已久,看来就是端城少爷你了。你以为我会是你最大的情敌,所以借我有难来胡说一通骗我离开。你不用再费心挑拨,我也不会信你的胡言,不过你放心便是,我说过我是时西的哥哥,对你不会有什么威胁。” 端城惊讶,刚才他还是一副快要崩溃的样子,现在突然又说出这么大一通。不过端城从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马上说道:“你若是不信我说的话,大可以去铁凤戏班看一看现在还躺在床上受尽煎熬的时西,就知道你究竟把他害成什么样子。我的确是对时西动了心,不然也不会为了时西而让害他受伤的你离开,你也不用狡辩说自己只是时西的哥哥,我提起他的伤势时,从你眼里泄露出的惊恐可并不是一个担心自己弟弟的哥哥所应该有的。欺骗自己来保全尚有的兄弟关系有什么好理直气壮,直面自己对时西的感情,有本事你大可以和我公平竞争。不过可惜你并不敢承认,还是早点答应我的条件离开时西不要再害他为你受伤,也可以早点保全你的家业。” 安北听后垂头稍稍思索一下,对端城笑道:“不愧是端城少爷,竟然可以看出来,我以为我已经压抑地够深。如果离开时西后,有一天我敢于承认了呢?毕竟我绝不可能永远离开时西,你刚才说并不介意我和你竞争。” 端城明白安北算是已经松口,便宽心笑道:“我肯帮你,自然就不怕与你公平竞争。我端城向来说话算话。不瞒你说,现今逼你离开时西,一则也不过是不满他为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二则只是希望在没有你的庇护时他也可以投靠我。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助你度过难关,日后若你大方承认,配做我的情敌,我自然也不会出尔反尔,定与你共争美人心。” 安北想想,轻笑道:“好。只要你帮我家业度过难关,我便答应你的条件,离开时西。”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而自己也需要时间来面对自己虚弱的内心。也许,能够敢于放出自己名为“情”的困兽,与端城公平竞争的那一天,不会很远。 “既然如此。”端城若有所思地笑起来,精明若狐的双眸闪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时西他被赶出戏班了,他没地方可去,只会来投奔你。记住你今天答应我的事,不要见他,更不要收留他。否则,我能救你,就也能害你。” 安北重新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想用强硬手段夺走时西的人来,为怕单纯的时西将来落入端城的阴谋圈套而隐隐担忧。 第三卷(3) 铁凤戏班。 门窗紧闭,平日漏风的地方也被人细心地塞上了布条,桌上摆着一盘棉花,浸泡在辛辣的白酒中,床上凌乱地铺着破被单,像是被猛兽撕扯出的伤口。 时西躺在被单之中,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寒玉坐在床边,心疼地望着满头大汗的时西。从小到大,他都像哥哥一般罩着时西,不让他受到任何痛苦折磨,所以此刻,他宁愿在床上躺着忍受折磨的是自己。 就在刚才,班主匆匆进来宣布了一个消息,等时西病好他就要赶时西走。而寒玉,却无力请求,他本已是自身难保。可时西要怎么办,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出了铁凤戏班,要如何生活。 寒玉泪眼朦胧地看着班主的脸,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班主也好似很为难的样子,但他最终还是无情的走开了,背影决绝。班主越发苍老了,他身体不是很好,脾气虽暴躁但却非常能包容时西这样不懂人情世故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小戏子,这次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也清楚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寒玉最懂人心,班主严厉却一直很疼时西,让时西走,班主自己的心里也是不好受的。他动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时西疼得越发厉害,早就吐过几轮血,虚到不行。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是几乎昏了过去。 凝非找了大夫来看,一番检查之后开下药房对寒玉说:“只能希望瓷片没有划破他的内脏,不然性命堪忧。用泡了酒的棉花先喂下去,待棉絮纠结住残留在肠道中细碎的瓷片,免得再生危险。然后喝下我配的药,加速脏器内已造成的伤口愈合。我说的这方法并不是正统医术,不一定有效,但比起听天由命还是能试上一试。毕竟我从未看过这类硬伤内脏的病患。如果能如我料想一样顺利,很快他就会康复。” 寒玉红着眼轻轻点头,送走了大夫后,忙为时西准备好泡了酒的棉花摆在一边。棉花毕竟无法令人下咽,何况还带着辛辣的酒气。时西被唇边刺鼻的酒味呛到了,但还是乖乖张口含住了那一团柔软却生涩的棉,刹时一股浓重的酒气开始在咽喉中蔓延,只是轻咳两声,眼泪就那么溅了出来。 酒气还在侵蚀着时西的嗓子,寒玉不忍地皱皱眉头,陪在床边握紧时西的手。对于戏子来说,嗓子一旦被毁了,那么一生就都被毁了。如果,时西的嗓子毁了,他还能活得下去吗? 寒玉痛苦的看着缩成一团哭泣的时西,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给生生撕裂了一般,五脏六腑都绞碎了般的疼。 “时西,你这样又是何必?能帮安北哥的方法那么多,你偏偏这么折磨自己。莫说班主也有为难之处,就算他真的答应了你仍进安北哥的粮,咱们这一家的坚持,对于安北哥来说,也只是毫厘之助,起不了什么作用。”寒玉叹道。这些话他憋了两天,也生了两天闷气,但比起努力做了傻事的时西来说什么都没有做的自己,却着实没有资格说这些,所以未曾开口。 时西摇摇头,痛到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摇头来坚定地表示自己所做非虚,那团棉絮被含在时西嘴里,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反是酒气凉了他的喉,令他本能地想要赶紧吐出棉絮,便不停干呕。腹部传来的疼痛一刻不停地在折磨他的意志,他只能哭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 寒玉凝了凝神,狠心一手捂住时西的唇,一手将时西的身体侧过来顺着脊骨向下拍抚,助他下咽。 生涩的棉絮如同一个魔鬼,使时西苍白俊秀的脸上布满泪痕。时西带着哭腔低声呢喃,虽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却那么令人心疼,令人绝望。 寒玉带泪勉强笑道:“乖,若安北哥看到你为他变成这样,他会很难过很自责的,时西,安北哥从小对你那么好,你舍得让他难过吗?听话,治好了病我们再一起为安北哥想办法。” 时西听了寒玉的话,心里越发的酸,哭得也就越发的凶,抓住捂着自己嘴的寒玉的手,从寒玉的掌心攫取温暖和安慰。 寒玉看着时西的脸。他这样善良乖巧,清澈的双眸透着未脱青稚的灵气,微微弯唇的浅笑便惹人痴迷,此刻却布满疲惫憔悴。看着看着,寒玉身子一沉,轻轻地从床沿滑到地板,竟给躺在床上的时西跪了下来! “时西……我求你,算我求你,快好起来吧……” 半响,时西没有回应,寒玉也没有抬头。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好像刚才的吵闹哭泣都人间蒸发,时西还是那么默默地淌泪,寒玉还是那么默默地跪着。许久,时西突然忍着痛故作镇静地出了声。 “寒玉……” 寒玉闻声惊愕地抬起头,时西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过扭头背着寒玉,静默中寒玉清楚地看到时西瘦弱的身体正在剧烈的发颤,仿佛感受到时西企图咽下棉絮的痛苦狰狞。 寒玉小心翼翼地为时西擦去额头上,脖子上的汗。又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出时西疲惫而故作轻松的声音。 “我咽下去了。” 寒玉松了一口气,轻轻扶起时西的身体,使他靠在自己身上,将煎好的药汁一勺一勺喂给他喝,安慰道:“就好了,就会好的。” 只是不知是在安慰谁。 没隔几天,围聚在陶宁粮庄的人们就被官兵驱散了,另外城中好几户商家都出面支持陶宁粮庄,为粮庄挽回声誉。这样一来,粮庄的信誉反而增加了,加上官府中证明了粮庄各种米粮的质量,惩戒了带头起哄诬陷粮庄的人,这事刹时就风平浪静了。 安北知道这看似容易,却是端城在背后搞了不少手段帮忙打点才做到的,心里虽然佩服,但还是谨记着和端城的约定,一面关门整顿粮庄,另一面也开始重新审视考虑自己对时西压抑多年的心意。 而另一边的时西和寒玉,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粮庄度过难关的好消息,暗暗替安北松了一口气。但是由于时西的身体关系,便也没有立刻去找安北道贺庆祝。时西在休息了几天以后,也能够下地走动了。班主说过,他病一好就要离开。由于心里一直记挂这件事放不下,于是他一能走动就立刻恳求寒玉带他去见班主。 寒玉扶着时西慢吞吞地去找班主。班主正在训斥一个背不出戏词的小戏子,见到时西过来,心中也自然是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的,挥手打发了那个小戏子,正了正威严的神色,背着手迎了上去。 寒玉悉熟讨好人是不能摆一张苦瓜脸的,他打小嘴甜招人喜欢,于是先巧笑着开口了:“班主,您别生气了,时西这孩子又拧又倔,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从台子上摔下来,让客人们扫了兴致,也影响了戏班的名声,确实该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管好他,以后我保证他不敢再这么瞎闹腾了。不过您也知道,这孩子本性不坏,又老实胆小,没有坏到有赶出戏班的必要啊。铁凤戏班就是他的家,离了家他能去哪啊,何况他这么爱这个戏班,以后绝对会乖乖听话,好好在戏班做事,挣了钱孝敬您老。” “以后?”班主叹了口气,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下打量两人,“他的以后不属于戏班,我也消受不起他的孝敬了。说不定以后他在哪当了爷,你还要巴结呢。到了那个时候,想起你现在为他求情的事就显得可笑了。寒玉,你和时西从来都在一块,他做了错事你也有一份,现在你也算是自身难保,别插手,铁凤戏班还留你一个位置。” 寒玉有些尴尬,却仍不死心地讨好谄笑:“可话不是这么说的……” 班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无情地厉声喝道:“我是班主!” 一直在一旁沉默地时西突然苍白笑了一下,朝二人投去感激的眼神,他一字一顿,说的很诚恳:“班主,时西自小无父无母,打记事以来,一直生活在铁凤戏班,把戏班当做时西的家。学戏的日子再苦我也无怨,因为我感激您这十七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今日您要我走,我听话,不敢不走。这一次的不违背,就当做是我对您最后的孝敬,今日我踏出铁凤戏班的大门,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听您的话了……”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寒玉挂着担心的脸笑道:“寒玉,谢谢你照顾我陪我熬过来,为我说话替我求情,虽然我出了戏班,但是我们的关系又没有改变,放心吧,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再胡来。等我在外面安稳了,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找安北哥道贺。” 他说的语调丝毫没有感伤,却听得寒玉心头阵阵的酸楚,含泪重重的点头答应“恩,约好了。” 时西紧紧握了握寒玉的手,算是安慰,然后朝班主懂事地点点头,跟两人说完了话,欠身艰难地缓慢挪动步子离开了。 第三卷(4) 屋内,时西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要带走的东西很少,除了几身常穿的衣服,就只剩下一些薄薄的书和往日安北送的零碎饰物。他把铺盖留给了寒玉,知道寒玉半夜经常会被穿堂风给冻醒。寒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收拾行李,不敢插手帮他,怕忍不住就失态地攥着他的东西哭出来。这比刚才更不是滋味,明明时西还没有休养好,连走路都那么困难,却这么快就要离开。他红着眼睛从自己柜子中取出了自己往日剩下的散银,塞进时西的包裹里,然后转身走到床边抱着时西的被子埋脸呜咽道:“在这里一起住了十七年的人,竟这么突然就走了。这上面还有你的味道呢,可惜今晚开始就会渐渐消散了。” 他舍不得,更放心不下。 时西看着寒玉的模样,也是阵阵难过,一言不发过去抱住寒玉,任他在自己怀中轻轻抽泣。 因为只是今后来往会变的麻烦一些,并不是生死离别,两人也不好矫情太久。寒玉帮时西将行李打了包,送他出了戏班。时西本想再去后台,练功场,还有戏台大堂都再走一遍的,只是寒玉一直陪着,只怕万一去了又惹一身伤感使两人都不好受,只好作罢。 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登台唱戏了。 时西温柔老实,在戏班和所有人关系都不错。走到戏班门口看见大家都出来送他,全都红着眼很是不舍,但班主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所以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用眼神传递着心意。时西摆出自然的微笑,跟每一个人点头道别。 走到门口的时候,班主突然朝时西走过来。寒玉明白班主要跟时西单独说话,便立刻识相地退到众人之中。果然班主一站定便开口说:“时西,出了这道门槛,你就有新的生活了。我知道你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赶你走,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希望你不要怨恨,能够明白我的用意。” 时西暗自在心中记下了班主说的话,乖巧地点头道:“时西明白了。” 班主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这是这几天他第一次笑。他像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儿子一样对时西说道:“你是个招人疼的孩子,最不懂人情世故,不察人心复杂,也最容易招惹圈套,遭人欺骗。但你要清楚,人生如戏,有些事就是你的命,你必须把自己的走完,容不得你违抗。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走的路是最适合你的路,你做的选择,也一定要最符合你的本性。” 时西被说得十分感动,感激地长舒了一口气便迅速背上行李坚毅地踏出了大门,强忍着头也不回地径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陶宁粮庄。 大门紧闭,把手上两个铜狮子口中的环上牵了一把细长精致的双孔锁,凭时西怎么叫门也毫无反应。 眼望这天就要暗了,时西头疼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夏末初秋的天气,忽冷忽热,时西衣着单薄,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要去客栈吗,那是有钱人取得地方,他在戏班里时虽不愁吃喝,攒下的银子却也不多,容不得他这样奢侈。那去寺庙借住一晚呢,偏偏寺庙又建在远离镇中的荒山野岭里,他一个人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实在也走不了那么远。 正着急地头疼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 “时西?” 时西刚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一看,原来是端城少爷。 端城在路边逗弄野狗,一派“我只是路过好巧啊又是你”的样子。 “端城少爷。”时西瞧见来人,心中突然一慌,想起那夜安北所说的话来,白皙的脸皮稍稍有些泛红。不自然地收了收身上背的包袱,“好巧啊。” “时西,你怎么带着行李啊?”端城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陶宁粮庄”几字,摆出有些惊讶的样子,“难道你被戏班赶出来,来投奔你的‘安北哥’了?” 时西被猜中心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垂头默认。 端城皱皱眉头,又好奇地问:“可是我听说因为陈米的风波,陶宁粮庄已经决定歇业几个月回缓亏损了啊,陶安北也受此事影响回了乡下老家探亲拜访,这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时西当然不知道,这几天被病痛折磨无暇顾及,何况安北哥本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给他们,听端城这样一说不像有假,立刻慌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端城。 “那……你要怎么办,有其他地方住吗?”端城上前一步,靠在时西面前问。 “我……”时西为难地摇摇头,一脸无助。 端城突然自信地笑了,好像有了什么解决办法一样轻松,招得时西用茫然哀怨的眼神瞪着他。 端城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时西披上,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时西你别忘了,你是去过我家的,我家有多大,房子有多少你不会不清楚,随便清出来一个空房子给你住,不稀罕要你房租。” 时西吓了一跳,立刻摇头摆手,拒绝道:“这可不大好,我们总共也就见过几次面,我这样冒然总要你相助,实在太不好意思。而且我笨手笨脚,不会说话,你家有长辈,万一我惹了长辈生气……” “没关系。”端城扯住时西的手,接过他的话来,“家里人少,我还嫌清冷,你要是搬来就太好了,我还要谢谢你呢。你放心,姑姑一般住在东院,她平日吃斋念佛,几乎不出房门,你想见都见不到呢。西院我和庄童住,庄童你是见过的,所以也算认识,不必拘礼。我将西院一个独立的小阁子清出来给你住,你尽管心安理得地住着,不许推辞。” 时西见端城一个劲要将自己领回家去住,还攥着自己的手抽都抽不出来,羞得脸都全红了,全然忘记了寒冷,却还是犟着坚持咬口不放松。 端城见时西还是不肯,只好佯装生气,假意说:“你没出去还死活不肯跟我走,是嫌弃我家不成?” “怎么会!”时西听端城好像是生气了,急忙脱口而出,“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既然端城少爷愿意收留时西,那我跟你去了便是。” “好!”端城听时西终于松口,便立刻道,“我这就叫人把那阁子清出来给你住!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家人了。”说得高兴,不由自主伸手一把将时西拥入自己怀抱里,掩不住大方地笑。 时西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却已经率先了思考忍不住回抱住端城的身体。等时西在端城怀中反应过来,还未惊讶自己双手做出的反应,就已经被这暧昧的姿势羞得小鹿乱撞,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端城少爷……” 时西正想找个什么话题把这尴尬忽视过去,不料端城却突然俯身轻轻地在时西红透的脸颊上印下一枚吻迹,在他耳边轻声吹起到:“时西,你叫我端城就好。” 这下,他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端城的办事效率极快,才半日之后,就领着时西住进了被收拾的一尘不染的鸾凤阁。时西东西很少,只是放下包袱,就算是正式入住了。 鸾凤阁不是大,却是个独院。院中牡丹成丛,亭亭玉立含苞待放,实在惹人怜爱。 时西看着院中的牡丹花,奇怪地问端城:“牡丹不是春夏之交才开的花吗,现在明明是夏末初秋,天渐渐地变寒,怎么这院子里的牡丹却才结了花苞?” “这院中的牡丹可不是一般的牡丹,是商队从异域带回来的奇花种子,当时只有四棵被种活,是庄童精心照料种养坚持了六年,才使它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如花商所言四季开花。”端城得意笑着为时西解答。 院中几百朵牡丹在夕阳的映照下迎风而立,国色天香。时西也陶醉在这花海之中,也不管身边端城和几个丫环还在身边,忍不住立在院中开口唱道:“昭阳殿锦瑟声声,无端惹了蝶舞痴梦,姹紫嫣红牡丹灯,燃烟牵萦美人帘,半醉掀起绸缎帐,美人发香似花香。” 此刻,时西虽无华丽的扮相和高高搭起的戏台,只是随口而唱,却如乍翅啼鸣的凤凰般在牡丹的背衬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端城听得高兴,不忍打断,挥手打发了那几个边听着时西唱戏边掩嘴偷笑的小丫环,只剩下自己坐在一边喝茶专心聆听。 第二天一早,端城便来鸾凤阁寻时西。鸾凤阁按照端城安排装饰华丽,屋内摆设具备大户之气,又有丫环名为顾小温顾小元在一旁伺候,时西一夜睡得极好。 端城嫌他的东西太少,使屋子半点没有他生活在这的气息,好像随时都可以拎包袱走人的样子,这让他十分不满。于是硬拽着时西上街,要买些东西送给他。 因为之前的接触,时西在端城面前也再不拘束,无奈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在街上乱走,倒有了一些许久未有过的惬意。 端城为时西挑选了大到被面床幔,小到纸币灯油的东西零零碎碎总共上百件,全部都叫店家直接送到府上去。这些东西虽然家里也有,端城却不管,体会其中乐趣般的全部重新为时西买了一遍。 时西开始还客套,劝端城不要破费,后来也就习惯了,知道劝也没用,只好乐呵呵地心安理得来者全收。 路过一家皮草店的时候,端城终于看上了一样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件银白色的披风。披风面上用同色锦线绣了花纹繁琐的图案,只有在阳光照射下才能看出其中的奥秘,内里是织锦缎,摸起来极舒服,周围用白色狐皮锁边,做工精良品相甚优。 端城穿上试了一试,意气风发,傲然的姿态让时西也不由赞叹。 “恩,很暖和,狐毛贴着肌肤也很舒服,不会觉得难受。”端城满意地笑道,“掌柜,这披风多少银子?” 掌柜一看便知是大户,一脸谄媚地搓着手迎上来,对二人说道:“客观真是好眼光,这披风是咱们镇上最好的师傅亲手做出来的,不但好看而且保暖御寒。不过就是有些贵,七十两。” 时西听了价格倒吸一口气,心说:我们普通人手里有个二、三十两,就够养活自己全家一辈子了,你倒好,一件披风要了人家几辈子的钱。不过是做工精细了些,材料好了些而已,也太敢开口了。 端城没有发现时西的心理活动,只是大方的出手甩下一张银票便披着披风拉着时西扬长而去。时西虽然看不惯他这般纨绔子弟的样子,却对于人家花自己挣来的银子也不好插嘴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被端城拉着出了店铺。 走了一天的路,回到房间时,时西已经脚疼得站不住了,喊了两句累就倒在床上起不来。小温小元叫他吃晚饭或者洗澡他都全然置之不理,没有办法,只好就让他这么和衣而睡。时西在梦中恍惚听见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他已经累得懒得去想这是谁的声音了,只是勉强轻轻哼唧几声作为回应,就立刻沉入深眠。 第四卷(1) 第二日时西醒来,正遇见站在院中浇花的庄童。庄童今日穿着一件薄薄的荷边长裙,在清晨的阳光下有如花丛中盈盈飞舞的精灵。看见有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显然是刚刚才睡醒,从端城姨母生前最喜欢的阁子里出来,自然是吓了一跳,花洒掉到脚边沾湿衣裙都未察觉。 “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庄童一脸警惕地指着时西大声质问,这阁子从端城姨母去世之后,就一直没再让别人住进来,端城一向对这院子很看重,连稀有的牡丹也让她种在这里,害她连浇个花都要跑个大老远。眼前这家伙大大方方,不像是小偷,倒像是这个家的主人。 时西知道她是庄童,自觉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很是失礼,慌忙赔罪道:“庄童小姐,在下时西,暂时借住在这院子里,请恕在下冒昧打扰。” 庄童一听他说话就立刻就想起来了,惊讶地叫道:“小戏子!” 时西对于这个代称早已习惯,点点头,又羞愧地赶紧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收拾了皱巴巴的衣角,继续和庄童对话:“这鸾凤阁看似好久没有人住了,昨天……” “鸾凤阁?”庄童打断了时西的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看阁子上的匾,果然崭新的匾上漆着“鸾凤阁”三个大字。 端城姨母生前喜好花草,亲自为这个阁子取名“浸绿”,寓意为永沐花草之林。端城现在不但让这个小戏子住进来,来为他改了阁子的名字! “小戏子,你听清楚了!”庄童气急攻心,几步走到时西面前,目光直直逼着时西大声呵斥道,“你接住在这里我没有意见,但你也千万别妄想攀上顾家这高枝。你是个戏子,说白了就是个可以千人躺万人睡的野杂种。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做的事让我看不起。勾引就算了,还骚到别人家里来了,你知不知耻!” 时西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恼了她,被骂得一头雾水,只有眼见着庄童对自己口不择言却手无足措。打小时西就不会处事,碰见这种场面更是不知如何处理,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是不还嘴,谦卑地听着。 不过时西心里不是不明白,这个站在她眼前的女人才会是最后陪端城举案齐眉,执手偕老的人,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房客。对于端城的幻想,只能是一场短暂的繁花似锦的梦。 “干得漂亮啊你,当我是摆设吗?”庄童依旧喋喋不休,已然进入忘我的境界。 话越来越难听,听得时西也越来越委屈。可为了端城,他要给庄童留面子,更何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受人白眼也是正常的。 庄童尽兴之后被几个下人劝得渐渐平静下来。她不是无理取闹,端城喜欢戏子,投入的深变心也快,不过即使是这样,被带进顾家的戏子前后也有三、四个了。自己明明是一心一意地对待着端城,也明明注定将来会是顾家的媳妇,却要眼睁睁地看着端城一次次带着别人住在自己眼皮底下,她忍受够了,不能再忍受了。 她已经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纵容了。她要扫清眼前的障碍,和端城两个人安定下来。她受不了这样无边无际的等待。她要一个名分。 时西还在失神,痛恨自己无法控制的感情。他的爱已经覆水难收,偏偏全部投在了注定不能爱,注定要令自己受伤的端城身上。 这本不该属于他的世界,他闯进来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人,他不顾一切地爱了。自己这昂不知天高地厚,被骂也是应该的吧?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难过,大概是因为不甘心,痛恨自己只是时西吧。 “小戏子,我会让你回你该去的地方去的。是我的,你永远也夺不走!端城哥和你只是玩玩而已,你趁早清醒吧,想要钱我会给你的。” 庄童愤愤丢下这样一串话,转身离去。 时西望着庄童离开的背影,恭敬地目送她在门外消失,努力挤出一丝只能算是牵动唇角的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地去洗漱。 在屋中整理东西,翻出了昨天端城为他买的那些细心的物件。时西手里抓着那些小物件,用袖口揉了揉微微发红的眼睛,突然就崩溃般的哭了出来。 泄堤的泪水汹涌奔腾,溃袭千军万马,将理智冲垮淹没,也将一直伪装的坚强打回原形。他哭得撕心裂肺,声音不大,听起来却让人心如刀绞。 这样悲痛的声音,让阎王听到,恐怕都会觉得心里被塞了一块冰。 这里不是铁凤戏班,时西连个依靠哭诉的人也没有,只有无助地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满面泪痕的自己,甚是悲哀。 “时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时西忙抹了两把脸上湿漉漉的泪痕,转身看去,只见端城一手扶门,一手弯腰按膝,大口的喘着气,正皱着眉头担心的望向他。 “端城……”时西见到端城,一时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又要哭出来。 “我听下人说,庄童今天来找了你麻烦,我……”看来端城是急急一路跑回来的,还没有缓过来,但是他还是支持着走到时西面前。一手覆上他的脸,用指尖轻轻为他擦尽泪水,一手揽过他的肩,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我怕你想不开,怕你生气,怕你一起之下说要走……” 他明白时西的清高,时西那自傲的眼神不是装出来的,他真的怕时西会无法承受被庄童辱骂,一气之下离开自己。 “我没那么不懂事。”时西被端城搂在怀中,感觉到端城对自己相同的心意,轻轻笑道,“为了留在你身边,我还能忍。” “时西。时西。时西……”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一遍一遍咀嚼他的名字,仿佛那是一个甜蜜的咒语。不断地收紧肩臂的力量,似乎要将时西的骨骼刻在自己身上,融为一体。 时西在端城怀中缓缓闭上眼睛,他无法抽身了。无论结果怎样,他心意已决,不会后悔。 “时西,和我在一起,你怕吗?”端城小心翼翼的柔声问,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伤了他。 “不怕。”时西抬起头来,眼中浮起一层泪雾,却闪烁着无比的坚定。凝神看着眼前的爱人,这个错误的爱人,露出了满足的甜笑。 端城看着时西逐渐展开的笑容,不由对这个倔强的小兽产生翻滚无抑的保护欲,他还是第一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 “永远别离开我。”轻轻捉住时西细细地冰凉手指,垂头在他薄薄的唇隙中先试探性地啄了一下,见时西妥帖地闭上眼睛,一脸幸福安详,便直接吻了上去。端城侵入了属于时西的领地,细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吮尽所有甜蜜,和时西的舌头纠缠不休。时西带着轻轻哼声的鼻息吹在端城脸上,弄得他心里也痒痒的,不由抽手顺着时西纤弱的腰肢向下探去。 时西失力软软倒在端城怀中,任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无规则地游走,被他指尖划过的地方都变得酥酥痒痒,并且更加渴望他再次的抚摸。 “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西在迷乱中勉强找回一丝理智,凝眸望着端城的眼睛问道。 端城望着他迷蒙的痴态,挑唇笑道:“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时西将头埋在端城的胸膛里,摇头低声道:“不,我不会后悔……” 第四卷(2) 一早花信就风急火燎地冲进庄童房间,连门都没来得急敲。房中的庄童正对镜梳洗,被花信焦急的大叫吓了一跳。 “小姐,那戏子真是打过分了,明明刚被小姐教训过,却一点记性也不长,昨天夜里居然把少爷勾引上了床!” 庄童闻言赶忙转过头来,也顾不得脸上的水珠汇成水痕淌到身上,殷湿了大片的绣花。 “那个贱戏子,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也配和小姐争少爷!”花信说道时西,还不忘咬牙切齿以示忿恨。 庄童愣了一愣,很快冷静下来。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她早已经能够接受,只是这个祸患,不能留在她眼前一日日壮大。看来自己要在时西身上多下点功夫,尽快将他逼走。 想到这里,庄童凝眸看了一眼花信,露出纯真的笑容问道:“花信,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找过那个小戏子的麻烦?你不要乱说,万一被端城哥误会了怎么办?” 花信从小跟着庄童,跟庄童早已心有灵犀,立刻会意地向庄童道歉:“哦,小姐,是花信睡糊涂了再胡说呢,小姐不要当真。” 在端城面前,她永远都要是最天真善良的庄童。昨日一时气急骂了他,今天想想被端城知道对自己也很不利,不但对他没有用,反而还给了他一次促进关系的机会。对付时西,必须从背地里下手,不露声色地将他逼走,求他回头他都不肯。只要端城不知道这背后搞的鬼,就不会恨自己,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也不会受损。 反正端城生性风流,对于外面带回来的戏子入情深出情快,肯定没几天就把他给忘了,然后安心和自己在一起。 “花信,那小戏子是客人,以后咱们对他要以礼相待。”庄童意味深长地看了花信一眼。 花信立刻明白过来,点头应道:“是,我知道了。” 入秋,天色微凉。起床的时候二人都还有些疲惫,时西穿着薄薄的白色底衫,冻得有些发抖,而端城却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没有束发,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样子更显温柔。看见小小的身体都缩成一团的时西,又亲手认真地帮他穿衣。 时西看着端城近在咫尺的脸,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虽然因为纵情,下身还有些持续的疼痛,但心中却不由又一股暖流涌动,脸上泛起一抹羞怯的红晕。 穿戴好衣物之后,端城唤下人倒水洗漱,时西便转身去叠被。收拾一番之后,丫环了早茶。端城特意悄声嘱咐过丫环将陶安北家的米粮换成自家师傅做的点心,以免时西在这时想起那煞风景的安北。 两人对坐喝粥时西觉得有些尴尬,正与找些话题转移注意化解气氛,端城便已开口打破沉默。 “时西,你先在这里住着,院中也可以随意逛,我给下面的人说了,以后见你如见我。这几日我还要打点当铺的事宜,不能多陪你。过几天就是秋祭了,到那时我再带你好生转转,你看成吗?” 话中歉意流露自然。 时西识体笑笑:“全听你的便是。不过,我一个人怕闷的无聊,你晚上早些到我这里来,我给你煮些元宵,天寒的时候可以暖身,再好不过了。” 端城点头答应。 饭后端城便匆匆赶赴当铺。鸾凤阁的下人客套而疏远,时西无聊,想着要出门,便拿着银子去街上买了一些糕点,又去药铺抓了些枸杞,天麻,肉圆之类的东西。 一番折腾之后,等到回到顾家已过了中午。 顾家上下都已用过午饭,厨房里也没有什么,只剩下些残羹冷饭。鸾凤阁的丫环小温小元知道自己少爷的脾气,不敢怠慢时西,便要出吵厨房的人让他们再做一份。 时西立刻拦住她们,宽慰道:“我就吃剩饭吧,以前在戏班做错了事经常被班主罚不许吃饭,都是大家偷偷送来剩饭给我吃,所以吃惯了剩饭也没有关系。而且回来晚了是我的责任,厨娘们刚做过午饭已经很累了需要午休,就不要打扰她们了。” 小温小元见时西如此温和,替别人考虑,便对他产生了一些亲切的好感,行礼道:“那我们下去热将饭菜热一下端过来。” 时西微微点头。虽然庄童对他态度不是很好,不过下人还是很好打交道,并没有结伙欺辱他的意思。 用过午饭后,时西慵懒地坐在院中晒太阳。离开戏班以后,他一直很不习惯,不知道该做什么。寒玉天天在戏班里忙碌,没有时间理他,安北歌还在乡下老家没有回来。前思后想,时西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出去找份工作,不能赖在端城家里靠他养活。 毕竟在这鸾凤阁里养尊处优并不是长久之计,而且这样总让清高的时西有种金屋藏娇的感觉。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留在端城身边的话,那不就真成了庄童所说的那样吗。 正陷在思考之中,小温突然打断了他,说道:“时西少爷,庄童小姐说有事找您,让您去她那里一趟。” 时西虽然觉得疑惑,但也没有追问什么,大概能猜到也就是赶自己走罢了。 小温带了路将时西引到庄童厢房的连廊,便礼貌地退下了。时西站在门口犹豫一会,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许久才鼓起勇气礼貌地敲门轻声唤道:“庄童小姐?在吗?” 门内起了一些骚动,很快门开了,是庄童亲自来开门。时西还未开口询问,庄童便从容笑道:“时西,你来了。进我厢房有些不方便,我们去莲池吧。” “恩。”时西对于她态度的多次转变虽然奇怪,却不好问,只有顺着她接下去。 原来庄童厢房离莲池并不远,只是数十步路程便到了。庄童随意到了亭子里坐下,对时西笑道:“这里风景不错吧,不过可惜现在还不是最好的。” “恩,已经很美了。”想起上一次端城带自己来这里,时西脸上不由挂了一丝甜蜜的微笑。 庄童望着满池残荷若有所思地回忆道:“这池子是端城哥姨母生前修的。姨母人极好,对我也视如己出。她唯一的爱好就是花草,都说喜好花草的人心思都是细腻的,所以看人也极准。” 时西不知她想要说什么,而自己也是笨嘴笨舌的,于是只好一言不发,用眼神附和着她。 “姨母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见到端城哥完婚。只可惜,世事无常。端城哥虽然已经尽快为我们的婚事做了准备,最终却还是功亏一篑。”庄童眼露悲伤,接着说道,“当时端城哥身边还有一个景凉,为了与我完婚,端城哥提出要景凉离开顾家。景凉一直在心里记恨我,觉得是我从他身边抢走了端城哥。” 庄童苦涩一笑,眼神瞟向别处:“明明一开始庄童哥爱的就只有我,和他只是玩玩罢了,我却莫名要受这种指责。不过,作为端城哥的未婚妻,为他忍受一些小事也是应该的。景凉赖在顾家不肯走,还破坏了端城哥精心准备的婚礼。这件事后没多久,姨母便离世了。所以没能尽快完婚,一直是端城哥心中的遗憾。” 时西听完这话,才有些明白过来庄童对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 “庄童小姐说有事叫时西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时西心情有些低落,十分想要尽快回鸾凤阁一个人清醒一下。 “当然不是。不好意思让你听我抱怨这么久。”庄童再转过头时,已是满面笑颜,“其实我今天是想要向你道歉。” 时西一下愣住了,道歉? “上次在鸾凤阁,我对你出言不逊,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庄童凝视着时西的眼睛陈恳说道,“时西,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时西慌无足措,立刻点头如敲鼓:“没有关系!上次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哪有什么原不原谅。” 庄童唇角微扬,俏皮笑道:“时西你人真好。其实为了表示歉意,我准备了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言罢,手掌向时西张开,掌心中躺着一枚小小的珍珠坠子。珍珠色泽温润,被吊在做工精致的银挂钩上,下面一条小小的流苏。时西一看便知价格不菲,还未推脱,便被庄童塞进怀里。 “一定要好好收着哦。”庄童用清秀的眉目挤眉弄眼道。 时西只好点头,也露出得体的微笑。 第四卷(3) 晚上,端城回来的果然很早,见时西呆坐在院中的走廊吹风,便走过去亲昵地用双手从他背后去蒙他的眼。 然而,当端城的手触到他的脸时,那冰冷潮湿的触感却让他吓了一跳。 他,摸到了一手的泪。 “时西?”端城觉得奇怪,难道他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吗? 时西转过脸来,眼睛是高高肿着的。他的脸冻得太久了,笑得有点麻木,但乍一看却又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端城将时西带回房,用温水沾了毛巾给他擦拭眼睛,又为他捂手,喂他喝水。 终于,时西有反应,但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端城,你饿吗?” 端城莞尔,觉得这样的时西傻得太可爱,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点点头,看着时西起身去为他端元宵。 元宵白白嫩嫩,静静躺在碗底,如同几多茉莉的花苞。 端城用勺子舀起一个,笑眯眯地送进嘴里,却突然皱了眉头:“汤水有点苦,还有点咸,你加了什么调料进去吗?” 时西淡淡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可能是谁的痛苦不小心掉进去了吧。” 端城奇怪道:“谁的痛苦会掉进碗里,是不是什么脏东西……”突然,他停住了。 他意识到了些什么,看着时西的眼神不由警惕起来。 时西就这样被他看着,也没有多余的反应,接着笑道:“顾端城少爷,你对我说的话那么动人,可是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将别人的感情玩弄于股掌真的很好玩吗,如果真的好玩,那你告诉我,我也玩玩……” 说着说着,他发觉自己说不下去了,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样,一股浓郁的酸涩气息从心的最底处悠悠飘了上来。 “难道就因为我是戏子,我卑贱,所以我命里都注定了,我不配爱,更不配得到别人的爱,就连骨子里淌的血都不应该带着热气儿吗?”时西眼神空洞,端城对他的情意都是假的吗,虽然知道他终究会娶庄童,可只要端城现在是真心待他,他也觉得没关系了,可是,这一切真如庄童所说,只是一个纨绔子弟导演出的一场温柔梦吗,他只是不安于室,只是玩玩而已,只是…… 只是演了场好情人的戏。 可是为什么他要演的这么逼真,让自己妄自相信,让自己真的陷了进去…… “景凉我是知道的,三年前镇上最红的角儿。被人接了出去,当宝般疼爱,最终还是躲不过戏子的命运。因为人家要娶亲,就把他给抛了出去。”时西心死如灰地笑了笑,“当我从凝非那听说了这个故事时,并没有想到,原来这也是我的故事。” 端城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明白了时西的反常,冷笑道:“所以呢?你知道了我的过去,开始怀疑了么?” 时西失望了,他说这些伤情的话,也不过是没有安全感,想要跟端城讨个确定,哪怕端城随口安慰一句,他也会觉得无比安心。可是,端城并没有安慰自己。 收起凄楚的模样,时西绝情一笑,道:“时西不敢,随您一开口,说要我走我立马就走,绝不劳烦您亲自赶!” 端城啊,你究竟爱谁呢?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谁呢? 端城啊,你还没有对我说过你爱我呢。 端城自知自己从前的游戏人间对于时西是个残酷的事实,无话可说,皱着眉头去推开窗户透气。 窗外日色微沉,临近黄昏,一片远霞烧得轰烈唯美。初秋的风拂过树端掠下几片枯叶,一起卷带着逃走了。端城贪婪地吮了两下寒气,清醒思绪,振作精神。 “时西。”端城叹息道,“我的心思,别人可以不懂,唯有你时西不能不懂。我的过去,我不会解释,对你来说那些都是无用的借口。但你是我遇上就知道是自己要找的人。我爱你,我还以为,你该相信我……” 关上窗户,转过头对上时西的眼睛,端城的眼中充斥着悲哀和失望,那眼神像是世间最毒的毒药,让时西疼得几乎要死过去。 他后悔了,任性地说出那样的话。 端城叹了口气,慢慢坐下来,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把剩下的元宵吃掉。时西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喉咙都被满满的酸涩堵住了,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只剩下一个虚壳。 勺子被放下,时西看到碗已经空了,端城吃完轻轻擦了擦嘴,对他苦笑道:“你第一次为我做东西吃,不管怎么样我也是要吃完的。” 时西只好顺势下了台阶,道:“我去药铺抓了些干货,明天可以为你煮什锦粥喝。” 端城反应淡淡的,不置可否。满口的苦涩,是那汤圆水的味道。他早就反应过来,那是时西的泪水。 他可以想象到时西一边止不住地哭泣一边为他煮汤圆,眼泪一颗一颗掉进锅中,将汤水混染得苦涩一片的场面。 他不是不心疼,只是不知该怎么心疼时西了。他没有被自己的爱人相信。 他的爱没有被时西相信。 “没事了吧,我回去了。”端城的声音不带情感,因为他怕,说多了,自己的声线也会颤抖。 时西见他起身要走,知道他的气还没消完,手无足措地站起来挡住他,除了道歉什么也不知道。 其实他明白,对一个人的好是装不出来的。可他是真的想亲耳听到端城告诉他,给他安全感。 端城看着他道歉的慌乱样子,只觉得他是被小猴子附身了,上蹿下跳搞得他眼睛都花了。气消了,双手搭在时西的肩山按住他,不让他再动来动去,缓缓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眼睛里流溢着认真和坚定。这样的注视让时西不敢再乱动,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是一种魔法,会让人不得不相信彼此的真心。 时西的双手不由自主的伸到端城的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端城,你爱庄童吗?”时西像一头小鹿,惴惴不安地问道。 “时西啊,”端城看到他笨笨的可爱的样子,无奈地笑道,“还不懂吗?我爱你啊。” 端城嘴角勾出邪魅的弧度,身体轻轻一滑,同时双手用力紧紧抱住时西,唇就正好凑到了时西的唇边。猛地一按,迅速地让时西有点始料不及,发出“嗯”的一声轻喘。下一刻,端城的舌已经撬开了他微张的贝齿。一点点深入,终于两片柔粉的舌纠缠在了一起。端城贪婪地吮吸着,索取时西清甜的气息。半响,时西的喘息都变得迷乱不堪,他又开始纠缠于时西的两排贝齿,舌齿相抵,一遍遍仔细的舔舐,沉溺于温柔的巢穴意犹未尽,舍不得漏过一丝一毫。密闭的空间里,端城隐约触碰到一个暖暖的柔软的东西,它一下一下,像是挑逗,更像是鼓励。端城一喜,是时西在主动回应他的亲吻。 他很开心。 第五卷(1) 秋祭。 端城带时西来逛秋祭。秋祭是入秋之后较为盛大的节日,寓意五谷丰登,当夜会有各种摊贩在街道两边一字摆开,万人空巷,热闹非凡。小孩子会提着五彩的灯笼嬉戏打闹,集市中心还会有戴着狰狞面具张牙舞爪敲着腰鼓跳着舞,驱邪避灾的舞师。等月过竿头,礼花会从整座城的四面窜出,在空中交汇,火光会在那一瞬明如白昼。 时西和端城两人在繁闹的街市人海中穿行,开心地东张西望,边行边停,关注着各路有趣的东西。路遇一个摆摊算命的中年人,留着长长的须髯,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端城觉得好玩,抓着时西的手在他面前坐下来。 端城抬起眉眼爽朗的笑了笑,问道:“为我们算一卦如何?” 算命先生放下手中把玩的核桃,只是粗略地看了看两人的面相,便抿着唇微微叹息。 见他摇头,时西立刻紧张起来,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忙问:“先生,怎么样?我们难道……不好吗?” “不,不是不好。”算命先生意味不明地笑了,说出一番让人难以捉摸的话—— “你们二人面色一阴一阳,可以柔阳抑阴,一刚一烈,却是相克殒命。舍之,惨烈不可名,不舍,艰难不可共渡,富贵不能同享,日子久了,只可保全一人抽身而退。” 说罢,算命先生便不由分说抓过时西的手,凝神细视。食指指腹沿着时西掌心纹路摸索探去,皱着眉道:“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是注定要灰飞烟灭的。你若一意孤行,就要甘心承受后果。” 言毕,他伸了个懒腰,不顾端城犀利地能杀人的目光,再次拿起那两个核桃,轻松地笑了笑:“七文钱。” 端城尽管不满意,但还是掏了钱,拉着时西就走。 “走,别听他乱说。”端城恨恨地咬牙道。 时西却只是温柔笑笑,好像丝毫不生气,扯了扯端城的衣角:“喂,他说灰飞烟灭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怕什么啊,我都没说怕呢。” 此时已经走得有些远了,端城停下来怜惜地看着身后的时西:“其实留下来的人才比较可怜,那么多痛苦都要一个人受着。” 时西听了心里一喜,笑得甜蜜又温暖,主动投入端城的怀抱送上一枚香吻,呢喃道:“为了爱你,我连灰飞烟灭都不怕了。” 端城望着怀中如小动物般的时西,心中一股暖流不禁漫上来,一点一点抚过他的身体,将他浸没其中。 “伸手!”端城命令。 时西茫然地朝端城伸出了手,端城从袖中掏出一个青色的物体放入时西掌心。那触感凉凉的,摸上去很舒服。时西接过来仔细看,原来是一块通体晶莹雕工细致的玉佩。 玉佩通体透明,脉泽温润细腻,上面雕刻着一对游戏于云中的鸾凤,表情姿态调皮灵气,栩栩如生。玉佩上拴着一根红色的小绳,下挂一个小小的招福铃铛。 “挂在要带上吧。”端城开心地笑,从时西的表情他看出来,时西很喜欢这个礼物。 时西并不知道这个礼物有多贵重,安心接受了。听话地将玉佩挂在腰上,抬眼问端城道:“好看吗?” “没你好看。”端城见时西媚眼如丝,不由轻笑着搂过时西,在他耳边瘙痒道。 充满魅惑的微热气息吹拂过耳,世界早都已不再重要,不看好他们在一起的人也不复存在。这一刻,为他灰飞烟灭,又算什么? “啊,小偷!”突然察觉到腰间的铃铛响了一下,顺着衣褶下滑的手无意触碰到了一只正欲往回抽的小手。 时西大叫一声,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年纪尚幼,还不如他半身高的孩子。孩子清秀,模样和时西颇有几分相似,只是见被抓,扁着小嘴欲哭还休的样子实在是招人怜。 时西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小偷竟然是个小孩子,此刻孩子正用那双惊恐的漆黑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等待着惩处,全身发抖楚楚可怜。 “对……对不起,我……我太饿了……我没有爹娘了……没有别的办法……”小孩子抽抽噎噎地辩解,说到“爹娘”的时候竟哽咽得吐不出气来。 技术这么差,又这么胆小,穿着破烂单薄的灰色布衫,看样子不像是装的。是个可怜的孩子呢。 时西心中一动,想要收养他。 正在纠葛之时,突然有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拍了拍时西的肩。时西回头,原来正是那个算命先生,一手拿着伞旗,一手还搭在自己肩上。 “这孩子,可否交给我?”算命先生看了看孩子,“好像很有慧根呢。” “你是想卖了他吧?”端城因为刚才的事,对这个算命先生并没有什么好感,不客气地质问道。 “哪有。” 对于端城的不给面子,算命先生也不生气,只是温厚地笑了笑,回过头去征求小孩子的意见。 小孩没有反应,看来谁养他并不重要,对他来说只要有人肯养自己就行了,不挑的。 “你叫什么?”算命先生问。 小孩子摇摇头,在之前的生活里,他并不需要名字,因为也没有人会叫他。 “那么,你给他起个名字吧,我想他一定会很乐意的。”算命先生看向时西。 时西望着小孩,凝眉想了想后伸出一根手指自豪地在空中摇晃道:“残夕。残留的残,夕阳的夕。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光明。” 算命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小孩道:“残夕,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父。饿了吗,走吧,师父带你去吃饭。” 小孩点头,跟在算命先生背后蹦蹦跳跳地走了,离开前不忘回头看看仍站在那里的两人,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挥手再见。 时西和端城也不由向他挥手再见。小残夕就这样和算命先生一起消失在人海里,再无踪迹。 时西松了口气,放心之后才突然发觉自己身上有些冷。 突然,一件衣服被披到身上。时西侧头,原来是端城脱了身上的衣服为自己添上。再看身上,竟是那日他们一起买的那件狐裘。 时西有点吃惊,却听端城孩子气地笑着说:“穿好吧,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不是体虚吗,衣服又都那么单薄。你以为你生病了我不会心疼吗?” 时西感动,定定望着现在只穿着单衣的端城。天空突然炸开了大朵的绚烂花朵,烟火,开始了。 众人被烟火吸引了注意,纷纷驻足抬头望天,停止了吵闹,认真地憧憬地幸福地仰望夜空中那烘热的盛开的美丽。在这样的人群中,唯有两人,深深注视对方,在残光中,将彼此烙印。 烟火再美,也不及你一个微笑。 第五卷(2) 秋祭过后的几天,日子一直非常平静。有时端城会带时西出入当铺,教他一些东西。这是时西要求的,他想要学点东西帮忙做事,不至于觉得自己被养着太过无能。端城明白时西清高,也不反对,只是时西要学什么,他都要亲自教。 两人卿卿我我,学起东西来很慢。因为每次学到一半,端城就会忍不住和时西动手动脚,最后两人都没心思再学。 有时端城不忙了,还会陪着时西下下棋写写字,他依旧住在时西院中,没有再提过回自己的房子里去住。而庄童,也没有再出现过。 时西和小温小元很快混的很熟,两个丫环人都很好,将时西照顾得极好。 之后,端城的生日很快到了。 顾家在府邸中设了宴席,请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 宴会热闹非常,端城想趁机将时西正式介绍给大家,攥着时西不撒手,让他跟在自己身侧陪着自己一桌一桌地敬酒。端城也不羞涩,大方地对来宾介绍道:“这是时西,顾家里的人。” 时西陪着喝了很多,面色桃红,已经有点微醺。端城见时西如此乖,遍对时西异常温柔地挤弄眉眼:“客人们送的礼物,你要是有喜欢的就挑了去吧,全拿走也没关系。” 时西嘟嘴不满道:“这是人家为了给你庆祝生日送来的礼物,那么贵重,我拿去做什么。” “那有什么关系,我的不就是你的,你不就是我的。”端城趁人不注意偷偷刮了下他的鼻子,宠溺道。 后院突然鱼贯出四个衣色鲜艳的丫环来,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各个甜美可人,姿态娇憨。异口同声地用稚嫩的声色通报道:“大太太来了。” 听到通报,吵嚷之声瞬间归于平静,满大厅的宾客骤然端坐起来,毕恭毕敬地等着。两人这才正了正色,朝大太太的方向迎了过去。 半响,大太太才缓缓被众丫环围着出现在堂中。虽是被五颜六色的少女围着,但她端庄的模样也已然引人注目。漆黑长发稳重地挽了一个圆月形,身着一袭朴素暗花长裙,简单又大气。她虽然年纪已在四十左右,但身材却保养的很好,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没有迷乱了她的心智。多年信奉佛法,使她的气质令人不由产生一种崇敬和尊重。 “大太太。”端城领着时西行礼道。 “恩。”大太太面色没有什么特别的波澜,只是慈祥笑道,“端城,又是一年生日,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光忙当铺里的事,也应该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大太太身边的丫环平日大概也没什么拘束,仍保留着少女心性,听到大太太半调笑半教训着自家少爷,就没大没小地掩着嘴笑着。 “是。”端城也没心没肺地答应着,暗中攥着时西的手却使了使劲。 时西知道端城这是安慰自己别在意他敷衍大太太的话,虽然在心中嗔着自己哪里有那么小心眼,但还是忍不住一阵暗喜。 “大太太!”一声娇甜的呼唤伴随着一个红衣的身影突然从众丫环中窜了出来,打断了时西内心的喜悦。 定睛一看,原来是庄童。她正开心地蹦跳着扑上去挽上大太太的胳膊,依在她怀里,甜美地小脸上挂着惹人喜爱的笑容:“大太太,您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来的吗,怎么先来了?” “你这丫头,打扮那么久,还叫我老太婆等你?”大太太宠溺地摸了摸庄童的头。 好久没有看到庄童了,现在突然见到,时西心里一紧,觉得有些堵得难受。 “庄童,带礼物了吗?”端城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庄童的额头,假怒道。 庄童用手拨了拨被弄乱的额发,从大太太怀里伸出头调皮地吊端城的胃口来:“端城哥,别急嘛,当然有啦,不过,最好的东西应该在最后!” 时西心内虽然在吃醋,却也明白在端城的生日宴上摆出一副苦瓜脸实在是不合时宜,便挤出一丝促狭的笑来,行礼道:“庄童小姐。” “啊,时西,你也来了啊。”庄童热情地打了招呼,接着道,“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不唱一曲助兴呢?” “庄童。”端城接过话来,语气中带着暗示,“时西又不是请来的优伶,你瞎说什么。” 时西感激地看了端城一眼,他这一句话说的极有意味,既向大太太和庄童表明了自己身份,又不至于太过突兀,让人无法接受。 然而众人都没有发现大太太听了端城的话后,意味深长地掀睫看了时西一眼。 大太太跟宾客们致意了之后,大堂里又恢复了一派热闹景象。庄童跟着大太太四处去招待宾客。端城和时西两人倒是得空,偷偷溜到莲池去了。 时西本也不喜欢和一群人装熟络,和人打交道他向来不擅长,只是为了端城才尽力忍着,不漏半点倦色地陪着应付到现在。现在来了安静的莲池,自然心情放松,很是高兴。 “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定会给你一个好好的礼物。”时西背靠莲池栏柱,凝眉愁云不散,“但是我实在想不出应该送什么给你。” “别想了。”端城用手指为他抚平眉头,笑道,“你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这么敷衍怎么行?”时西不满地捉住端城在自己脸上游走的手,叹了口气,“都被比下去了……” “被谁比下去?”端城见他这样,不禁好奇问道。 “……”时西被他一问,顿时气结,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哦。”端城这才恍然大悟,除了庄童,他还会气谁?不由感到好笑,这个笨蛋,又在吃醋了。 “哦什么!”时西的小心思被端城好笑的眼神戳穿,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心虚地嗔叫道。 “没什么。”端城虽是尽力忍着笑,鼻间气息却还是带着笑意中上翘的尾音,“我只当她是妹妹,宠贯了,其实那孩子是不错的。你不要吃醋了,你送什么都不会被比下去。你在我心里是最重的,知道么?” “恩。”时西习惯了他的甜言蜜语,也不羞了,干脆地张大手臂抱住端城,在他怀里轻轻地应着。 莲池的花已经全败了,残荷飘满了池水,看不到下面的锦鲤。假山上落着些枯叶,被风一吹,卷带着飞了起来。入眼的,尽是荒凉。 秋祭一过,秋天就算是真的来了。 “我道大堂里怎么不见人呢,原来是到这里偷闲来了,亏你还是今日的主角呢。” 大夫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莲池的廊上。 “大堂里有您坐镇,哪里还需要我们招待。”端城笑笑,“上了长寿面之前,我们会回去的。” “这么大了,一点分寸也没有。”虽是教训着,却处处充满了长辈的关怀和爱护。大夫人慈爱地笑着,目光柔柔落在时西身上,“你就是时西吧。” “是的。”时西点了点头,礼貌地从端城的身后走出来,接受着大夫人的注视。 “我是见过你的,对吗。上次你来唱戏,我叫了个孩子去领赏,他也跟我提过你的名字。”大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 时西顿时被一阵奇异的温暖包裹,他自由没有父母,戏班里只有班主。来自一个女人的关爱,他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大夫人简单的这一个动作,轻易地就让自己卸下了防备,感激地看着她。 “果然是个好孩子呢。”大夫人掩唇笑道,朴素的气质丝毫不减。 端城也笑,不由攥住时西的手,紧紧一握,放出一个鼓励的暗号。 “大夫人喜欢时西吗?”端城前进一步,将时西搂在怀里,炫耀甜蜜般的问道。 “不要这么没正紧。”时西紧张地凑在端城耳边小声说。 “端城,我能和时西单独说几句话吗?”大夫人目光转向端城,轻声问道。 “呃……”端城看了看两人,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大方答应,“大堂庄童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去看看。” 说完便借口走掉了,留给大夫人和时西一个单独的空间。 “大夫人有什么事吗?”还未等大夫人开口,时西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疑惑道。 大夫人却避而不答,反问道:“你知道顾家的事吗?” “不知道。端城没有说,我也没有问过。”时西老老实实说道。 “那我告诉你,可好?”大夫人微微笑着,眼中却流淌过一丝哀伤,“十三年前,顾家还算是人丁兴旺的……” 十三年前,顾家老爷还在世,那时当铺生意是最好的。顾老爷是独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年近三十,意气风发,娶有三房太太。大太太与顾老爷是指腹为婚,而大太太也是顾老爷的救命恩人。顾老爷将大太太娶进门后,大太太执着于佛法,苦于参修,无心贪恋红尘。所以顾老爷对于大太太,一直是报以崇敬的眼光看待的。虽是夫人,却从未同过床入过身。 而二太太,和三太太是姐妹。虽看是有些违背常理,但其实里面大有文章。 二太太曾是这镇中最有名气的琴女,一笑倾城。曾有人愿千金求爱,而她却甘愿做了顾老爷的侧房。顾老爷是爱二太太的,而端城,也就是他和二太太所生。十三年前的端城,已有七岁,大概是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优秀血统,端城自幼便聪慧过人。 三太太是在顾老爷去世的那一天娶进门的。这是二太太在顾老爷临终前唯一求他做的事。三太太是二太太的孪生姐妹,两人长相无几,都是貌美无双。也正是因此,招惹了不少麻烦。为了给妹妹求个庇护,二太太走投无路,只好将自己姐妹纳入顾家,做三房太太。 而实际上,三太太爱的人,和姐姐一样,也是顾老爷。大概是孪生姐妹的性格太像了吧,才会让她们连爱上的人都一样。 撑着将三太太娶进门后,顾老爷便去世了。那天,顾家上下飘扬的红白幔帐,寒透了所有人的心。 之后不久,二太太便随着顾老爷去了,她是个柔弱的女人,无法承受被心爱之人抛弃在人间。临尽前,她将端城托付给了大夫人,求她把端城当做自己儿子般照顾。要是顾家断了香火,就是去了那边,顾老爷也会责怪她的。 随着自己夫君和姐姐的相继去世,三太太的心也死了。她寄情山水,喜好花草。她能从中其中找寻到抚慰。她在顾府中种满了奇花异草,这个莲池也是她所修建,却还是感觉不到满足。终于她无法再忍受这个处处充斥着回忆的大院,去寻找能令她感觉到抚慰的自然之景。后来她的尸首被人发现在山中,那时,她手里还握着一把枯萎的花杆。她是个温和善良之人,却最终草草了此一生。 从那一年起,顾家的主人,就只剩下大夫人和端城,相依为命,挺到如今。 大夫人说完了整个故事,长吁了一口气,眼中略有盈光闪烁。 时西不知如何安慰,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绸的帕子递给大夫人。 “端城啊,他倔。自从他父母双双去了,他就硬逼着自己坚强起来,明明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却在短短几年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当家。他不依靠我,也从不按辈分叫我大娘,跟着下人们叫我大夫人。也不承认自己的三娘,仍把她当最自己娘亲的姐妹,称作姨母。” 大夫人用波澜不惊的语调缓缓说着,手里却不时用时西递给自己的帕子擦擦泪水。 “没有想到,端城他这么不容易。”时西叹了,心说自己以后可要对他好一点。 “虽然他不称我为娘,可我却真是把他当做亲儿子来疼。”大夫人身子突然一转,眼神定定地凝在时西身上,话里似乎带了些异样的意味。 时西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故作冷静地问道:“大夫人想要时西做什么?” “时西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你一定能理解夫人的苦心吧。”大夫人眼神悠悠转柔,抓过时西下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道,“若是端城真的喜欢你,我自然也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我不会干出拆散别人这么残忍的事来。但是……” “但是什么?”声音急切地有些颤动。 时西身形一抖,果然,又是要阻挠他们吗? “顾家只剩下我和他两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顾家就这么断了香火。端城他是独苗,也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时西,你们再相爱,你也是男儿身…… ”大夫人垂眸,对时西有点歉意,“我把当时当铺里二掌柜的女儿庄童从小就接过来抚养教育,也是为了顾家的未来。时西,你会谅解的吧?” “您是要时西离开吗?”时西轻轻地抽回了手。大夫人越是摆出抱歉的样子,他的心里就会越慌乱越难过。别道歉,别道歉啊。道歉就意味着,她想要做的事,很残忍…… “不需要这样,我说过我做不出那种事。”大夫人见时西抽手,叹了口气,勉强摆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只要端城娶了庄童,留下子嗣,你们就可以尽情地在一起,到那时,我也会把你当做儿子一样,决不偏心。” 娶了庄童,留下子嗣。 时西早已有了这种觉悟,从决定和端城在一起的那一天,他就知道端城终会娶了庄童,他终有一天会离开。可是,就算是这样,怎么能够不吃醋,怎么能够假装大度,怎么能够假装无所谓,怎么能让自己甘心,怎么能够不心酸…… 这段时间没人提起,连自己都快忘了,都快自欺欺人地相信了能永远在一起,都快有了和端城正大光明的贪心,都快有了自己有资格吃庄童的醋的错觉。为什么要突然提起,为什么要让他想起,为什么要用现实将他从沉溺的梦境中打回原形?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和端城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离自己的离开近了一天…… 就算是早有了准备,再次听到大夫人说起的时候也依旧觉得心被人给生生撕裂。 第五卷(3) 从莲池回来,已是日暮西沉,宾客大多都已散去,庄童也被大夫人叫走了。时西见端城刚巧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便巧笑着上去从后面抱住端城的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亲昵地在他宽阔背上蹭来蹭去。 “总算回来了,大夫人跟你说什么了?”端城抚摸着时西从腰后伸过来的纤纤玉手,问道。 “没什么,倒是你,累坏了吧?”时西乖巧笑笑,“那就等这我给的生日礼物吧。” “你不说我倒忘了,礼物呢?”端城将时西双臂分开,转身正对着他,佯作生气地伸手道。 时西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节红绳来,在端城眼前晃晃:“你猜,这是什么?” “不就是一节绳子,你还能变出花来?”端城接过绳子,并没有仔细查看,只是瞅着时西得意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能变出花来。”时西将绳子的一头交予端城指缝,另一头自己拽着,“你看,这可是月老的红绳。” “是,是,牵住有情人的红绳。”端城乖乖附和。 “拿好了,我可要变花出来了。”时西满脸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双手捻着红绳不停变换,行云流水地抽拉绳头。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雏形就出来了。 端城这才仔细审视,心中暗自惊叹,这短短的一根红绳,在他手里一番折腾竟变成了一个精致的结扣。 时西手下动作繁杂不停,脸上表情却轻松无比,眼神里流露出纯澈的光来:“为了这个,我可是练了好久的。”说罢,手里动作骤停,一个小小的“城 字结扣展现在端城眼前。 “真是辛苦你了。”端城收起手掌,小心翼翼把结扣收在掌心,仔细观赏着。 “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时西缓缓背着诗,略有羞涩地笑道,“很美是吧,男女定情,很多都用结呢。取这个字,永结同心,结缘不解。” “时西,你这是,把定情信物都给我了?”端城惊喜地望着时西的眼睛,想要在他的眼中寻求确定。 时西本想畅快点头,但突然想起刚才大夫人所说的话,只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但这个微笑在端城那里已经被算作是默认,他欣喜地将时西搂在怀里,轻轻在时西唇上印上一吻,也不顾这大厅门口是否有旁人经过。 缘以结不解,缘以结不解。 端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句诗,仿佛是道佳肴般细细咀嚼品味。 宾客散去后,顾家几人才得空围坐在一起为端城庆生。庭院中月影朦胧,微风习习,让人感觉十分舒服。庭院里已经按大夫人吩咐设了桌椅,丫环端着瓷锅盛的长寿面站在一边,等着大夫人一声吩咐,将长寿面盛在小碗里端上桌。 大夫人换了简单的熟稻色长裙,目光温柔地洒在同桌的三人身上,仿佛三人都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庄童坐在大夫人的右手边,正对着端城,她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梨涡,使得周围少女都没了颜色。 “吃面吧。”大夫人招了招手,四碗面立刻就上了桌,用白瓷的小碗托着,汤水清澈,里面红红白白的辅料一目了然,面条白嫩根根分明,让人光是看着就非常有食欲。 “祝端城手下当铺生意兴隆,端城自己有段美满姻缘。” “祝端城哥天天有空,以后能经常带我出去玩。” “祝顾家人丁兴旺,财源滚滚。” “同喜。” 伴随着客套的祝福和附和,时西在心中加上一句,和妻子白首不离。虽是心酸,却也只有装作释怀宽慰自己。 时西等人都忙活了一天,早就饿了,场面话说完了便都不再客气,埋头吃面。 “庄童,我的礼物你还没给我呢。”端城突然抬头说了一句。 庄童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放下筷子,露出俏皮的微笑,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按在桌子上,问道:“端城哥,你先猜猜,这是什么?” 端城无奈,怎么现在送礼物都要让人家费脑筋呢? “契约?” 端城试探着答道。 “没劲。”庄童的小脸一下瘪下来,不满地嘟着嘴道,“一下就猜中,真是没劲!亏人家为了这两张纸跑了那么多天。” “怪不得最近几天都没看见你。”端城笑笑,伸手揉了揉庄童的头。 “没看见我是你没空看见我吧。”庄童调皮地笑,将契约摊开在桌上,“这是我这几天跟柳掌柜谈下的单,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端城接过单子看了一看,惊讶地望了庄童一眼,“你这丫头越来越有本事了,这一单能抵我们一个月的账呢。” “怎么样?我送你的礼物。”庄童脸上泛起了得意的笑容,“喜欢吗?” “喜欢!太好了。”端城如获至宝地将单子揣进怀里,惊喜地笑道,“当铺里有你真是太棒了。” 庄童闻言脸上染过两片红晕,羞涩一笑,便不再言语,低头吃面去了。 时西见了此景,虽然为了庄童替当铺签下大单子高兴,心头却不由泛起一股酸涩。端城大概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失态,侧眼看到时西的表情有些落寞,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桌子下面的手却轻轻搭在时西的纤瘦的腿上,将掌心的温暖传递过去。 时西明白他的意思,抬起头冲他微微牵起嘴角,凝成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你们呀,不要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地打闹。”一直不发话的大夫人突然放下筷子,“庄童,你以后可要好好辅助端城才行。” 话中的意味自然明了,做人妻子的,总要好好辅佐自己的丈夫。庄童轻轻“嗯”了一声,时西看不清她的表情。 “时西,你也别想着偷懒,要好好辅助我哦。” 时西闻言,惊诧地看向端城的方向,正对上端城对自己挤眉弄眼。 “说话啊,哑巴了?”端城还在挤眉弄眼,让人觉得有点好笑,“今后我可就拜托你照顾了。” 说罢,端城故意露出了绑着红色结扣的手腕,提示时西回忆起刚才的某项约定。 时西看见结扣,这才恍然大悟,看着端城幼稚的样子,一下“噗”地笑出来。 他这一下,笑得大夫人和庄童莫名其妙。端城不动声色地将手腕藏回袖子,转过头看着疑惑的两人,无辜地反问道:“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们?” 时西见他演戏这般有天分,忍俊不禁,只好赶紧草草吃完了长寿面,提出离席去院子里转转。 第六卷(1) 吃过了长寿面,大夫人和庄童都回了自己的房间。端城硬要陪着时西,时西也没办法,只好让他跟着。 月光带着清冷的翠玉色,从小路两旁桂树斑驳的枝叶中投下细细碎碎的影。自从入了秋,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也来得特别寂静。没有嘈杂的虫声,没有风与叶摩擦的沙声,静谧的四周里就只剩下两个人细细地呼吸声。 “时西,你的生日还有多久?”端城突然拉住时西的衣摆,将他扯在怀里。 时西知道这里四下无人,端城的手八成又是要不安分了,无奈地仰起头与他对视。在皓月下,时西的眸子格外明亮,“我哪里有生日,哪里敢想着过生日。” “那,”端城心疼地收紧了怀抱,将下巴抵在时西额前的碎发上,“就当做跟我同一天吧。以后我的生日便是你的生日。” “今天都要过去了。”时西的声音在端城的怀中显得闷闷的。 “还没有。”端城轻轻弯唇,勾勒出一个诱人的笑容,“既然是你的生日,那我也要送你一份礼物才行。说吧,你想要什么?” 闻言,时西惊喜地从端城怀里挣脱出来,睁大了好看的眼,将信将疑地问:“真的么?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不许反悔。” “恩,不反悔。” 见端城如此肯定地回答自己,时西才放下心来,可怜巴巴地望着端城,坦言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想要偷偷回去看看大家,不被班主发现就好。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很是想念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可是我明白我不能任性。大家都布容易,班主也不许我再回去,可是我就是忍不住……” “我懂。”端城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时西一直想念着戏班,他也跟着感同身受,现在看到时西露出这样寂寞的表情,更是心痛无比,“我陪你去,就算被班主发现了,我也不会让他怎么样。” “不行。”时西立刻摆手摇头,坚决反对,“我就是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才偷偷回去的,要是你陪着,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但是那样意义就不同了。所以我要一个人去,现在就去,可以么?” 时西小心翼翼注视着端城的眼神,生怕他会反悔。 端城静静望着眼前的人儿,心里涌动着无数个阻止的年头,但是时西眼中隐隐约约流露出来的那一抹残哀,却让他不由自主地言不由衷。 “那好吧。你要小心点,早点回来。”端城一边叮嘱,一边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解下来为他披上,“天寒露重,小心别着凉了。” “恩。”时西感激地点了点头,系好了大衣就急急朝大门跑去。 回戏班的路需要经过陶宁楼。时西路过时,诧然发现陶宁楼是开着的,从大门透出明黄色的光,映照着里面来回忙碌的人们,一派热闹景象,显然是在招待客人。 可是端城不是说陶宁粮庄集体歇业决定回乡下老家省亲去了吗?怎么陶宁楼却还开着?难道是安北哥回来了? 想到这里,时西心中一喜,迫不及待地冲进陶宁楼大门。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安北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经过上一次的危机,现在粮仓的经营如何。 想象着见到安北哥时的情形,时西不由从嘴角溢出一丝甜蜜的笑容。 进了陶宁楼,由左边的楼梯向上右拐直走最后一个单间,是以前他和寒玉安北哥三个人吃饭的专用小据点。站在单间门口,时西怕里面有别的客人,不好打扰,只有不动声色地推开一条门缝,像个小偷似的顺着门缝偷偷往里面打量。 单间内,桌上摆了一些普通酒菜,都是他们三个之间经常吃的菜色。而桌边的人,被门挡住了看不见,时西竖起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听着。 里面确实有人正在对话,声音很低沉,但可以听出是安北哥的声音。 果然是安北哥。时西喜滋滋地想着,等一会突然闯进去给他们个惊喜,吓他们个措手不及。 “对不起,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求你陪我出来听我说话,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安北的声音像是野兽受伤后呢喃的轻吼。 “安北哥,你是不是醉了……” “你也是把我当做哥哥的吧?你和他肯定是一样的……我也把他当做是弟弟,我也以为我能安于做一辈子的哥哥……” “我知道……” 一个声音哀伤到了极致,“我是个笨蛋,明知道不可能……就算是作为哥哥也应该去保护他的,可我居然用他去换粮庄的太平,枉他竟然为了粮仓的名声做到那般地步。“ 一个声音悲痛到了极致,“你真的以为,你在我眼里只是哥哥而已吗?你又真的只把他当做弟弟而已吗?” 时西在门外听得一头雾水,里面的人,是寒玉和安北哥没错了,不过他们在说什么呢?自己怎么听不懂? “叫我怎么敢面对,说出来了,或许连兄弟都没得做。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这样,也习惯了不是吗?”安北的声音带着些许喑哑,或许他是哭过了吧。 “你连爱他都不敢说出口,怎么有资格去和那个不择手段的人去比?” “我想正大光明地竞争,去夺回我想要的。我想了很多,看不见他的日子,比死了还要难受,我就快……就快有勇气能说出来了……” “夺回你想要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懂一下别人的心呢?” 一阵尴尬到令人手脚冰凉心慌冒汗的沉默,从门内不时传出一些小小的呜咽,时西屏息依在门口,慢慢消化着刚才他们的那一段对话,一股莫名的凉意迅速传递到四肢百骸,快要将他冻结住。 安北突然开口,“对了,你班主他……留下什么话了吗?” “留了……”寒玉的声音忽然有些异样的颤抖,像是混合着激动,崩溃,疯狂的复杂情绪,临近哭泣的无力嘶吼,“他说一定要办好暖秋台,让戏班好好的……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时西……” 那个人现在为了能带走他用这么多手段,以后若是玩腻了厌恶了,就能用更狠的手段对待他,欺负他!有钱人的心总是阴晴不定很难猜测,从别处也能听说到,那个人那么厉害,被他玩弄的人比比皆是。时西单纯好骗,轻易就会动心,不知以后会被他伤成什么样! 后面的话已无心再听,时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他扶住栏杆定了定神,但头脑中却一片空白完全理不出头绪。 尽管他们的对话很晦涩婉转,没有直白地表露出来,但也能猜出其中个八九成。 时西不傻,他只是不敢相信。 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意思?自己诶赶出戏班,其实另有缘由?难道这一切美好的如梦境一般的所谓爱,只是端城一手编排好的一场游戏?如果他是幕后黑手,那么他在自己眼前温柔的笑容,说谎不眨眼的从容,是多么的恐怖! 怎么会这样? 时西慢慢地挪动脚步,黯然默默离开。他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具尸走肉般拖着疲惫的身体不知怎样走回的家。那条路究竟有多漫长多煎熬,时西已经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这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条路。 直到回到鸾凤阁,时西还是魂不守舍的。端城正在屋里等他,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在灯下看着,察觉到时西进屋,立即放下了手中的书,带着一丝温柔宠溺的笑容迎过来。 “回来了,冻着了没有?”没有察觉到时西的不对劲,端城关心地询问道。 时西望着他真诚的眼神和温柔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随手解下了大衣。 “戏班里的人还好吗?”端城漫不经心地问着,将时西拉着在桌边坐下为他暖手,“你要是喜欢,以后可以经常去看他们。” “我没有回戏班。”时西突然冷冷一笑,默不作声地将手从端城手里抽出,眼睛却望向别处,“我去了陶宁楼,你猜我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时西……”端城闻言心中一惊,稍稍有些慌乱,难道是自己做的事被时西发现了?他心虚道,“是你的安北哥回来了吗?” “他根本没有走,对不对?”时西听出端城声音里的紧张,明白这事果然是真的,心顿时凉到了极点。 端城见时西的质问如此直白,显然是知道了真相,明白自己是真的惹他生气了,立刻带着歉意讨好道:“时西,这件事是我的错,可是为了接近你,我也只能这样做了,原谅我,好不好?” “端城少爷,我只是个被逐出门的戏子,您身份尊贵,怎么能向我乞求原谅呢,我命薄身浅,消受不起。”时西碎了寒心,紧咬下唇,硬生生地逼自己对心爱之人冷漠起来,疏远起来。 “时西……”端城拉扯着时西的衣角,求他不要再生气。但是这个示弱的举动却好像丝毫没有影响到时西的强硬。 “端城少爷,放手吧,不怕脏了自己的手吗?我时西又贱又脏,唱戏都能唱到别人床上,枉少爷看得起我,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别了少爷的眼吧。” “时西,你别这么说……”端城捂住时西的嘴,阻止他再说出更伤人的话来,“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戏子就是戏子,天下戏子都是一个德行,时西不敢妄自言夸。”时西用力扯下端城的手,冷笑着别过了头不再看端城一眼。 端城沉默半响,他终于被时西的无休取闹惹恼了,不愿再哄他消气了。 “哈哈……”端城看着时西别过去的头,看不到表情,也感觉不到悲伤。有的,只剩下冷漠。他抱臂冷笑,独自站了起来,“是啊,说得对,我是少爷,这么看得起你一个戏子干什么。” 时西不做声,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只有天界仙禽才有的高傲。 端城绕到时西前面,毫不怜香惜玉地使着蛮力捏起时西的下巴,冰冷的目光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只是看着一个肮脏的玩偶般。 时西瞪着他,接受着端城嫌弃的目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了一会,端城不带流恋地将时西的脸向一边甩开,转身奋力摔门而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到听不见了,时西保持的被甩开的动作才微微有所改变,他缓缓抬起头来,柔软卷翘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浓浓的阴影,一股潮湿的气息渐渐将阴影吞噬,化成一片氤氲。 轻轻扭过头望了一下紧闭的门,只有在空挡的走廊上挂着的流苏灯笼在冷风中摇曳的影子投在门窗上,萧索寂寞。 视线忽然模糊到只剩一片斑驳的黑白的影,什么也看不清了。时西明白的,如果端城再晚一点离开,他就再撑不住了。只要再救一点,他装出的坚强和骄傲就会随着眼泪崩溃,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就算这一切都只是谎言,都只是黄粱一梦,一个人曾肯为他这么大费周章,也足够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他只是,不敢接受,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自己所爱的端城,是这种人…… “我的花……”庄童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的悲切,让人的心都跟着微微颤抖,“那可是上等的牡丹,我养了六年的……只一晚上,就被摧残成了这个样子!” 眼里的泪带着浓浓的惋惜,弯下身子捡着满地的残花,心疼地放在掌心揉搓,染得掌心都红得刺目了。 鸾凤阁中凄惨的景象,实在是触目惊心。 事情很简单,时西一早起床就发现昨夜还开得好好的牡丹,竟然被人连根刨了出来,泥块和碎花瓣重重叠叠地铺满鸾凤阁的小院,意外地有着破败而残忍的美感。下人口耳相传,事情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庄童耳里,庄童气极,带着身边的侍女,请了端城,一起到鸾凤阁来和时西对峙,要时西对她的心血给个交代。 “这院中的牡丹可不是一般的牡丹,是商队从异域带回来的奇花种子,当时只有四棵被种活,是庄童精心照料种养坚持了六年,才使它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如花商所言四季开花。” 那日端城在他耳边的诉说仿佛重演般冲破了他的思绪,叫嚣着指责着他。 他还记得,牡丹迎风而立,国色天香的美景。他也喜欢那些花,他也感到惋惜。但是,现在就算是解释也没有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大家都已经默认,这是他做下的好事。 “我辛辛苦苦六年时间培育出这四季牡丹,就这么一夜,就被人给毁了……”庄童哭得撕心裂肺,花信扶着她,好像生怕她一不小心也同这牡丹一样折了命一样。 时西看着庄童这样子,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果然,果然是这样,装作亲近,就只是为了得个好名声,让他出事的时候,能够全身而退不被怀疑。他的直觉没有错,一直对庄童没有好感,果然是因为即使是在和和睦睦的表象下,两个人也是一刻不停地竖起全身的刺针芒相对的吧。 得不到名分,嫉恨庄童小姐,只好将怒意转嫁到她的花上,只是最合乎情理的解释。 时西觉得,就算此刻他们从自己房中搜出一个插满银针的稻草人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了,这种被用烂了的伎俩,出乎寻常地好用。 “不就是几朵花吗,这么大惊小怪。”人群中传来熟悉的端城的声音。 端城竟然帮自己说话!时西惊讶地循声望去,人群中间,端城满不在乎地不去看满地的残花。 时西动动唇,刚想说什么,就被端城接下来的话给拦住。 “犯得上跟一个低等下贱的戏子计较吗?”他将手搭在庄童肩头,轻轻地安抚着她的后背,抚平她哭泣的抽搐。 时西觉得喉咙一干,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末了,他无奈苦笑,对众人指责无动于衷,默认了这件事。无所谓了,既然你也不信的话。 那我的清白,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庄童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承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花信机灵,扶着庄童的手一松,让庄童轻轻跌了一下,靠近端城宽阔温暖的怀里。庄童还在抽噎着,柔柔泣道:“时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恨我吗,是在报复我第一次见你是对你出言不逊吗?可是……可是我不是跟你道歉了,你也答应原谅我了呀……难道……难道是假的?你是装的?” “对啊,我只是装的,你信了?”时西冷笑,索性无谓地摆出讨人厌的样子。 “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把对我的报复放到花上啊……那是姨母生前最喜欢的了……你把花毁了……端城哥也会伤心的呀……”庄童眸底清澈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哎呀!”不等众人从庄童的话中反应过来,花信突然惊乍地叫出来,“小姐,你的珍珠坠子呢?不是昨天还挂着的吗?” 众人被她吸引了注意,都看着庄童。庄童不笨,她和花信一起长大,早就心有灵犀,立刻就会意了,故意用手摸摸耳垂,也惊奇地叫道:“是啊,什么时候掉了?” “那不是小姐你最喜欢的坠子的吗?是大夫人送的,很贵重的!” 此话一出,后面立刻就沸腾了。 “是他拣去了吧!” “什么拣去,八成就是他偷的!” “一定是他偷的,不会他还有谁?他没来的时候从来没丢过东西,他一来就……” “不要胡说,空口无凭。” “进去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万一他藏在身上……” “那就先搜身……” “……” 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搞得人心烦意乱。 “不用搜。”时西听他们吵得头晕,摆了摆手,从袖兜中掏了半天,才掏出了一枚小巧的珍珠流苏坠子,“在这里。” 时西看见端城迅速地皱了皱眉,突然有了一种快感,他走到端城面前,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问道:“你信我吗?” “管全世界怎么看,我只介意你的想法。但是,我却并不想听到你的答案,无论你会说什么。”时西静静凝视了端城的眼睛,也静静看了看还躲在端城怀中保持着半拥抱姿势的庄童,轻轻地开口说道。 半响,端城几乎就要开口说出他的看法了,时西突然转身。他开口之前,没大没小地,丢下还呆呆站在原地的所有人走开了。留给端城一个轻快的决绝的背影。 第六卷(2) 时西坐在莲池边无聊弄水,突然有人急急地唤着他的名字跑过来,跑近一看,竟是鸾凤阁的丫环小元。 小元不顾少女的模样粗粗地喘着气,看样子是找了他很久了。她拍着胸口喘匀了气,道:“时西少爷,有人找您,说是铁凤戏班来的,就在大厅里等着呢!” 铁凤戏班? 时西觉得不对劲,急忙朝大厅的方向跑去。 到了大厅,时西远远一看,是凝非,穿着一袭素白长衣,翩翩而立。许久不见凝非了,时西心上涌过一丝温暖,在戏班时他一直是把凝非当做长辈看的,也处处受他照顾,现在在顾家受了委屈,自然是想赶紧到凝非身边寻求一丝抚慰。 想到这里,时西加紧脚步,十几步走到凝非面前。走近了才发现,此时凝非面容憔悴,虽是穿着一件白衣,肩臂上却还绑了凶煞的黑色布条。 原来这是孝衣!有丧事?是怎么回事? 时西带着一头疑问焦急地抓住了凝非的手:“凝非,你怎么这身打扮……发生了什么?” “时西,你先冷静一下。”凝非见了时西却丝毫不见兴奋地样子,将时西按到椅子上,凝重地说道,“班主他,过世了。” “什么!”时西只觉得仿佛一道雷从他的天灵盖劈了下来,无情地将他击得粉碎。仔细想想,昨夜在陶宁楼偷听到的话里,那些复杂的意味,他好像又懂了一些。 “怪不得……怪不得安北哥会那么问……”时西无力地呢喃着,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眼泪就已经涌了下来。 “班主以前就坐下了病,这次复发,他已是撑到了极限。临了前他将戏班托付给我,要我把暖秋台给搭完。他还说他放心不下你,戏班里的孩子,班主他其实都是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的,虽然严厉,但每个人他都是舍不得的啊。”凝非已经哭过无数次,再哭不出眼泪来了,他的唇都失了色,无力地抚着时西的头,“所以我想这段时间把你接去戏班,先把班主的头七过了,把暖秋台搭了。到时候你再想到顾家来,我再送你来。我不想戏班就这么散了,班主走后,我会重新撑起来的。” 凝非替时西拂去泪水,轻声道:“当然,你跟我去不去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勉强你。想跟我回戏班吗?” 时西重重点头。 原来,昨天夜里他如果没有进陶宁楼,而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见戏班里白布笼罩,披麻戴孝,哭丧一片的场面了。 “班主是几时走的?”时西定了定情绪,抬起头问道。 “两天前,午饭时突然发作,不到半个时辰就咽气了……”凝非很不愿回忆当时那个场面。 “今晚我就搬回去,为班主守灵。今后铁凤戏班,赶我走我也不会再离开了。”时西用手指轻轻抚了抚腰间的玉佩,恍惚地说。 是夜。 如时西所料,端城还是没有来。时西等了一会,觉得不安,便叫小温去端城房间找他,说叫他来鸾凤阁,时西有话要对他说。 小温去了,时西有点忐忑,不知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是否能够骗过他。 端城果然很快就来了,看见时西正收拾行李,便冷声问:“你叫我来就是要跟我说你要走吗?” 时西闻声放下手中忙碌的东西转过头来笑得千娇百媚:“不,我是叫你来给我算钱结账的。” “结账?”端城双手环胸,准备听他解释。 “是啊,您不是想要翻脸不认人吧,床上躺完了,就想穿衣服走人?”时西故意发出了银贱的笑声,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令人讨厌一些。 “原来你是为了钱。”端城望着眼前越发陌生的脸,不知该唾弃还是该伤心,时西怎么可以是这种人,为了钱才靠近自己,那和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不是为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别忘了我就是靠这个吃饭养活自己的,谁那么高尚,真能为了爱不顾一切么?” “你值多少钱?”端城冷笑道。 “你看呢?”时西笑了笑,“看着给吧,我不讹你。” 端城厉色压了压火气,从袖兜里掏出一张钱票:“不管你多少钱,我包了。” 时西咬牙:“你还没听懂吗?我不喜欢你,结完帐就散,一夜风流的是你没听说过吗?我陪了你这么久,也该够了吧,你不腻我也腻了!” 端城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这样的话,竟然从时西口中说出,叫他怎么接受。唯一的办法是,堵住他的嘴。 端城一把将时西扯入怀里,霸道地钳住他的头,唇狠狠地猛然下压,紧紧将时西的唇封闭。 啪! 一声脆响。端城惊诧地松手,解放时西血红的唇瓣,却见面前的时西满眼挑衅地看着自己。时西的眸中仿佛闪烁着骄傲的光亮,鲜艳得像是一只美丽的祭品。 地面上那冰凉的玉体被摔得四分五裂,一层细碎的玉沫四散升起,正像是此时他们之间的硝烟。 “时西,你把玉碎了……”端城心疼地望着神色复杂难辨的时西,眼中充满失望。 “端城少爷,我可以走了么?”时西即使心里是痛着的,却也坚持着面不改色。 “滚吧!”端城不可遏止地推开面前的时西,痛苦地将无力的身体支撑在桌沿上,“拿上钱,我放你走!” 他真的伤心了,他专门为时西打造的玉佩,时西就这么看轻,仅仅是因为他带着抑制不住爱意的谎言和欺骗就随随便便摔在地上。 就好像,时西此时轻蔑的眼光一样,将他对时西的爱变得轻贱。 时西看着这样的端城,心里隐隐有些不忍,却也只能默默收拾好行李,假装不去看他。 时西收拾好准备离开的时候,端城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望着别的方向。待时西不留一句话,也不回头流连哪怕一眼,无情地离开房间后,他展开手,指甲嵌入肉里的地方,粘稠的血液淌了出来,蔓了一手,从指缝中滴下,渗透浸染了青白的衣襟。 不断涌出的血像是代替了他的眼泪一般无声地流着,他不能流泪,他是高高在上的端城少爷,他必须强大。可是喉咙好干,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感觉,想要放声哭泣的感觉……自嘲地苦涩一笑,他默默起身走到时西的床边,轻柔地将脸埋在他的被中,嗅着被上残留时西身上独有的好闻气味。 端城沉浸在这样温柔的舒适里,渐渐睡了过去。在迷梦中,痴痴呢喃时西的名字。 第六卷(3) “没有,你去别处找吧。” “没听说过,这大半夜的,有病吧?” “没有,走开走开!” “这样的图案我们雕不出来。” “刻不了,你走吧……” “……” 出了顾府之后,便丢下包袱跑遍了全城的玉器店,一家一家砸开他们的门,一户一户地寻,一人一人地问。但所有人给他的答案,都像是一桶冰水,将他浑身上下淋个湿透。 “求求您了,帮帮我,再仔细找一找好吗?” “都说了没有了,你这人,怎么不听人话呢,赶紧走吧!” …… “能刻吗?帮我刻一个好不好?” “这图案太复杂了,一般的玉可刻不出来啊,孩子,你还是放弃吧,那么多玉佩,你去挑一个好了,干嘛非要这一种呢?” …… “请问,请问有这样图案的玉佩吗?拜托一定要帮我找一下,对不起,我真的很急……” …… 终于,一个老石匠答应他,帮他将碎得难辨原样的玉佩尽力黏合完好,虽不能一模一样,对时西来说却也足够了。 时西掏出了这些年来攒下的全部银两,挑了一块色泽相差不大的原石作为连接处细小碎裂的接缝填补。他凭记忆将那玉佩的特点一一记下,再三嘱咐后才肯放心离去。 出了玉石铺子,时西松了一口气,才朝戏班的方向落寞走去。 到戏班时已过了宵禁,时西不等歇一歇脚,便直冲后厅去班主的灵堂上香下跪,带孝守灵。 灵堂里还守着几个小戏子,寒玉也在,一身无暇白衣,他垂着头,听见动静才抬起头,见眼前来人是时西,稍稍有些吃惊,却也什么话都没有说,起身替时西也披上丧服。 寒玉的眼是空洞的,是一片平静的漆黑,纯澈得看不出过多的情感,只是压抑着满满的悲伤,堆积到连看着他的眼睛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此时时西已疲惫地没有力气哭泣,只是内心翻江倒海的难受。往事重重,已成过眼云烟,一吹便散开去再不复返。三个月前,他还天天和寒玉早早的跑出去生怕被班主抓去打扫大厅。两个月前,他还为了安北哥的粮庄和班主作对。一个月前,班主还赐他逆耳忠言,对他语重心长,将他狠心推出戏班。 这样看着自己长大的班主,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而自己,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灵堂,冷冰冰的棺木。 时西跪下,双膝狠狠敲在冰凉的地板上,却只觉得眼中干涩得生疼。 就这样,静静地守了一夜。 头七过后,凝非为暖秋台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时西从玉石铺子里取回了玉佩,上面细小的摔痕被细心地补过了,挂在腰上不仔细看还真如从前一样。只是倔强地非要做到“物是”,却固执地不肯改变“人非”。 暖秋台是铁凤戏班每年来的传统,班主生前非常看重,这次凝非也是花了大力气才重新撑起来的。暖秋台搭在城西的广场上,几乎全城的百姓都会来捧场,将广场围个水泄不通。 戏班里所有人都来了,从辰时唱到黄昏,一共三、四十场。由于时西近来为班主彻夜守灵,也不曾好好吃饭,身子有点垮了,所以他的戏由四场被减少到了两场,一场是在中午,另一场是在下午。 时西跟着戏班早早出门,一直在临时搭建的后台忙碌,寒玉在整理服装,凝非做着班主的工作,不断安排和催促,几个小戏子在一边为班主烧着贡香。一片忙碌之境到让人十分欣慰。 轮到时西上场,用片子贴出一个标准的鹅蛋脸,妆容俊秀可人,一身清艳戏袍,踩着云靴,款款细步,还未开嗓已是一片叫好。 时西在铁凤戏班曾也小有名气,台下戏客叫得热闹,十分捧场。却唯有一人,双眉紧锁,目光黯淡,英气全无。这样的人立于欢闹人群之中,特别显眼。因此,时西一眼便看到了他。 那是端城。 他正紧紧盯着时西,眉宇中透出认真的神色。但他却不是在听戏,而是为了看唱戏的人。 时西拼命想转移自己目光,想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人,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的瞟向他。想象着他现在在想什么,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注视着自己。 一场下来,时西心神仍是未宁,在后台换衣服时,差点错穿了别人的衣服。此时已有一些资历较老的人在唱完后帮着凝非顶替着工作,让凝非可以歇息一下。 凝非见时西心神不定,走上去像个长辈似的摸摸他的头,关心问道:“刚才有几处唱错了,怎么了,不舒服吗?” 时西被凝非的话惊得一时慌乱,如个被发现小秘密的孩子般,揪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凝非温柔地笑笑,轻轻地转移了话题,吐出了自己纠结的心事:“去年的暖秋台,班主还亲自唱了一首呢……我记得他唱的昆曲,曾是全城都非常出名的。” 他与班主的感情是最深的,班主辞世,他是最悲痛也是最必须要坚强硬撑的那个人。他本讨厌名利,只想无拘无束悠然自在,却不得不背负本不该自己承受的包袱,决心与自己心意背道而驰,成为铁凤戏班的顶梁支柱。 “恩。”时西不知该如何安慰,轻轻用鼻音表达了自己的悲伤。 两人一同坐在角落里看别人忙碌,一种物是人非的悲怆油然而生。 “我刚才在台下看见端城了。”时西看着前方,目光不移,用波澜不惊的语气也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凝非倒是有些吃惊:“你还想他?” “想他……”时西的回答并不闪烁,却几乎要哭出来,“知道那些事我并不生气,只是我想回戏班,就该离开他。虽然我离开他的办法很蠢,明明那么爱他,却要拿那些事当借口说出伤他的心的话……” 凝非伸手拍拍他的背,将他搂在怀里:“我真不懂,傻爱着一个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它凭什么把人逼到无路可退,只能深陷泥沼。” 第六卷(4) 时西的第二场戏结束,端城请了人送了一个花篮,指名送给时西,却什么话也没留就走了。时西抱着花篮望着外面发愣,火红的花朵映得他失神的脸也是通红的。 寒玉见状,走过来鼓励他:“想见他就去找他,不要让他误以为你不会在乎,你没有感觉。今天他肯来,就说明就算你在他和戏班之间选择了戏班,他也不会放弃。” 时西惊诧地看了一眼怀中的鲜花,皱眉深思半响,末了,抬起头感激的望了一眼寒玉,坚定的点了点头。便放心笑着丢下花篮从后台跑了出去。 外面仍是人山人海的,都是看戏凑热闹的,时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却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就这样没头没脑的胡乱跑了一阵,时西已经累得走不动了,本来今天出来唱戏,也没有时间吃什么东西,加上四处帮忙又唱了两场,本来就几近透支,现在这么一跑,只觉得头晕眼花,脚下发软跟踩在棉花上一样,双膝一弯,差点晕过去。突然,一只手有力的抓住了时西的胳膊,将他正欲下沉的身子及时托了起来。时西费力地炸了眨眼,才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正是端城。 不等时西开口说话,端城已经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小小的豆饼塞进他嘴里。 等时西吃完,他才牵着时西走出拥挤的人群,到一边稍微安静一些的空地上去坐着。 “对不起,刚才让你找不到我,我猜到你今天肯定还水米未进,就去外面给你买了些豆饼。这里都是人,卖小吃的摊子太少了,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别的了。”端城从怀里把剩下的用牛皮纸包着的豆饼取出来,摊在时西面前。 “我以前答应过你,暖秋台我一定来看。答应你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所以……”他笑了笑,对吵架的事只字不提,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当他连续几天睡在没有时西的空床上时,他才知道时西在自己心里已经到了什么位置。被那种空旷的苦涩包裹着,被时西渐渐散去的气息煎熬着,被无人应答的问候反反复复地提醒着,无论怎样,他都已经离不开时西了。所以,他能做最大的让步,只要他还愿在他身边。 时西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又是何德何能,竟让端城那样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为了自己忍让到这种地步。 “那玉……”端城指了指时西腰间的玉佩,“你唱戏的时候挂在戏袍外面,我就注意到了,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摔了吗?” “黏合起来的。”时西点头,“虽然不像你当初送我时那么好,但是这是你送我的……” 他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端城立刻回悟,轻声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原来,时西并不将他的感情看得轻贱,那玉佩,就是证据。 太好了,时西还爱着自己。太好了…… 而此时,安北正好赶来接唱完戏的寒玉和时西。听说时西回到戏班,他是最高兴的一个。下定决心向时西表达自己不知何时萌发的情意之后,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是前几日时西一直在为班主披麻戴孝,守灵坟前,不方便见他。一直忍到今天,终于能够有机会和他团聚,安北早已经等得迫不及待。 安北在陶宁楼为他设了桌酒菜,一心只想快点结束这痛苦的相思,能尽早见到他,将自己心意告诉他…… “寒玉!”安北一进后台,首先就看到寒玉在收拾乱七八糟的桌子。 寒玉见到安北,立马迎上去,笑着招呼道:“安北哥,你怎么来了?” “时西呢?”安北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伸长了脖子往里面张望。张望半天,却没有看到时西的影子。 “哦,他去找顾端城了。”寒玉笑了笑,“我以前觉得时西是被骗走的,可这几天我才看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上了顾端城。我听他偶尔说起他们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才知道顾端城对他是真的很好。所以我鼓励他,回去找顾端城,别把自己闷在戏班里,违背心意骗自己死心。” 啪! 安北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发抖的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他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他竟然,打了寒玉?指尖划过皮肤的知觉才迟钝地在一瞬间涌上心头,证实着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 寒玉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没有准备,笑意僵硬地凝固在脸上,保持着尴尬的姿势。他愣愣的看着安北的眼睛,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诧,脸上一阵火辣的灼烧。 红色的掌印那么清晰,那么鲜艳,像是血液浇灌所盛开的花朵,炫丽灼目却悲壮。 “对……对不起,寒玉……”安北惊慌地道歉,“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毕竟,你是知道我爱他的啊……” 这下,眼泪才真是溃不成军。 陶宁楼。 满满一桌的酒席,却空荡荡地只对坐着两人。 此时,寒玉的脸已经用冰敷过了,却还是肿的厉害,充血的红色触目惊心。 “寒玉,来,吃肉。”安北愧疚地不敢抬头看寒玉脸上的伤势,只一味往他碗里添菜,将小小的碗摞得老高。 寒玉浅浅地笑,浓稠的悲伤却在眼中打转,散不去。那一巴掌打在脸上,没有让他哭,可安北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却是打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痛快哭了出来。 “安北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过一句话。”寒玉放下筷子,轻轻眨眼,将眼泪逼退回去,“愿倾一切,我也要你陪在我身边。” 他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情,眼睛悠悠飘向遥远的别处,沉入回忆。 那是约摸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寒玉生了一场大病,城里郎中都找遍了也没有瞧好。班主都打算放弃了,把他关在房子里任他自生自灭。安北却坚信寒玉能被治好,但尽管相信又能怎样,他也不过是个大寒玉几岁的孩子罢了。寒玉被关在小屋子里,只有时西和安北会来照看他,两个孩子对于寒玉的大病束手无策,无力分担。没过多久,寒玉就已经到了撑不过去的程度,连从床上坐起来也办不到。他自己也觉得大限将至,断了求生的年头。却没有料想到一天,安北来看他的时候带了两件小小的寿衣。那是安北拜托自家亲近的下人准备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小小的安北站在寒玉床头,满含笑意地抖开那两件寿衣,问道:“好看么?你我一人一件,你若去了,我做哥哥的也不苟活。” 任凭寒玉怎么阻止,安北都固执地不肯听,只是抱着寒玉虚弱的上身,坚定地安慰着:“愿倾一切,我也要你陪在我身边。” 那次之后,寒玉才重燃了活下去的信念。他若去了,安北哥会跟着去的。他不能这样,他必须养好自己的身体。于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不治而医好了大病。 安北从回忆中出来,努力地笑了笑,接着道:“还有些印象,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来?” “突然很想念小时候的事,就当陪我说说吧。”寒玉静静凝视着安北的眼睛,语气云淡风轻。 安北轻声叹息:“从很小起,我对时西的兄弟情就已经变质了。他胆子小,我不敢对他说。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他亲近我,几乎都要无以为他会永远属于我了。可他却突然亲近别人,属于别人,对他来说,或许我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重要了。” 寒玉屏气凝神,对安北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安北哥,我的心意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这么多年的隐忍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你会看到时西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我,一个一直看着你的我。你不在乎我为你做过什么,我不怪你,今天你打了我,我也不怪你。我只怪你眼中,从来只有一个时西!” 带着些许怨和爱得声音让听者肝肠寸断,寒玉垂下头,额发遮挡住半张脸,看不见他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伤肿。 安北将他肩膀微弱的抽搐尽收眼底,现在的寒玉,好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猫,让人心生怜悯。 可他怎么能够心软,爱不是施舍,他不睡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时西的爱有多深厚,多不容自欺。这样的爱,就算给了寒玉,又怎么能让寒玉幸福。 “寒玉,你听明白了。你不能跟我,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因为你没有被我爱着。”安北特意加重了“你”字的音,接着温柔地叹气道,“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要重要得多。” 现在也许该将那句话改成:愿倾一切,也不要你再因我受委屈。 “如果我不觉得会不幸福呢?”寒玉不死心地追问,期待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跟一个不爱你的人在一起,能谈什么幸福。”安北默默为自己的酒杯满上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想到了自己,若是强留时西在身边,却也只能更清楚的看见时西心中的别人。这样的日子,何来幸福。还不如,放他离开。 对坐的两人各怀心事沉默无语,只能静静举杯,黯哑一笑。 第六卷(5) 当寒玉回到戏班时,戏班内所有的人都已经回来了。凝非在酒楼买了很多名菜带回来慰劳忙碌了一天的孩子们。两张圆桌,热闹非凡,唯独不见时西。 寒玉问:“时西呢?” 一个小戏子笑道:“时西哥跟端城少爷吃过了,就直接上楼去休息了。寒玉哥,你要不要来吃点啊!” 寒玉望着大家,笑得异常明媚:“我也不吃了,我和安北哥一起吃过了!” 众人都暧昧地哄笑起来:“真让人羡慕!都有人接去专门祝贺着吃,我们这些孤苦伶仃的就只能自己解决。寒玉哥,那古话不是有句叫‘只羡鸳鸯不羡仙’么,你们两对鸳鸯,就羡慕死人了!” 寒玉骄傲地回应:“我和安北哥啊……你们就羡慕吧!” 他笑得一脸幸福,遮掩着心中独吞的苦楚,差点连自己都要被这精湛完美的演技骗过。 这一瞬以为安北的爱属于自己的错觉,幸福得天旋地转。 与众人告别,寒玉朝自己和时西的房间走去。 时西正坐在床上,将单衣收拾起来,从箱中抱出秋衣,见寒玉回来,笑着从包袱中取出一件狐裘短衫。 “这是端城给我的,我已经有一件了,要那么多也没用。马上天就寒了,你身子不好,这件给你吧。” 时西绽开短衫,红线封包边,盘云底扣,连内衬也是上好的丝绸,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寒玉不接,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时西。时西的表情,时西的举动,虽不成熟妩媚流露风韵,却实在单纯得可爱。寒玉不知道,安北是不是就喜欢他这纯真善良的模样。 他朝时西走去,轻轻将他手中的短衫扔到一边,望着时西不解的眼神,心中涌起无数个念头。 “怎么了?”时西被他可怕的样子吓到了,也不敢乱动,这是等待着寒玉接下来的动作。 突然,寒玉猛地将时西推倒在床上,不等对方反应便迅速地压到他身上。 时西被吓了一跳,漆黑的眼瞳惊恐如同初生的小鹿。寒玉这是要干什么? 寒玉身下的时西努力挣扎,不停捶打着他的身体:“寒玉,你干什么?你到底怎么了?寒玉,我是时西啊……” 寒玉不理会他,用力扯开他的衣服,野蛮得不带一丝感情,像是野兽对待自己的猎物一般。时西洁白的底衫上面还残留着皂角的香气,白皙柔嫩的皮肤似乎吹弹可破,这样的纯洁诱人的时西,怪不得会吸引了安北哥为之倾情。 寒玉已经几近疯狂,不顾一切。其他人在院中玩得热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寒玉的头发在时西慌乱的撕扯中被解开了发带,随意地披散下来使他看起来更加像一个十足的疯子。 寒玉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要干什么,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饥饿的猛兽在扑食,在享受猎物在手中被玩弄到绝望地慢慢死去的美妙过程。 他扒掉了时西身上的所有衣服,趴在他白玉般洁白细腻的肌肤上,用力地亲吻他的身体,在他身上留下一出出红色的斑迹。 时西仍在奋力抗拒,他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寒玉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的哥哥。他的道德不允许,身体也不允许。这不是一场可怕的梦魇,从身上传来刺痛的灼热亲吻,不断敲打着他的理智。寒玉为什么突然会对自己这样? 时西不停地喊着:“我是时西啊,你是我的哥哥啊!”这样无用的话。这样的声音让这一切,显得格外惨烈。 寒玉的衣服同样凌乱,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要干什么。他要毁了时西的纯真,他要让他污浊,让安北哥没理由再去爱他。 他要时西和他一样,万劫不复。 时西挣扎到没了力气,躺在床上眼泪横流,浸湿了身下的被单。而寒玉却依旧疯狂,没有半点怜悯,仿佛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企图用锋利的爪子在他身上打探出一个出口。 【……】中段河蟹了= = 这地狱般漫长的一个晚上,这惨烈疯狂的一个晚上,这煎熬痛苦的一个晚上,让时西永生难忘。 天终于彻亮,寒玉早已累得昏睡过去,倒在床上微微喘着气。时西忍着痛起身下床一步步摸索着撑到桌边,用桌上的垫布沾湿了茶壶里的水,一点一点细心地擦拭身体。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却还是擦红了大片皮肤,疼得像是长了倒刺一般。没有说什么,他擦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慢慢地摸回去找到自己的衣服穿上。又替寒玉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出门下楼,他都如往常一样看不出发生了任何异常,梳头洗脸,去后堂吃早点。饭后凝非对他说,端城找他来了,就在大厅里等着。 时西微微摇着头求凝非道:“我不想见他,你去帮我把他推了吧。” 凝非追问原因,他笑着敷衍:“我现在只想专心唱戏,跟他久了,心会乱的。”凝非应了。他又说,他想从自己房里搬出来住进班主房里。凝非想了想便将班主房间交付于他。时西笑着答谢,回房将自己的东西取了出来,挪到班主房里去。 望着扔在熟睡的寒玉,他想:不管怎样,你是我的哥哥。 “寒玉哥出事了!” 后台哄乱,刚从台上下来的小戏子还未来得及卸去脸上的妆容,便焦急地跑去找凝非,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道。 凝非闻言,立刻扳过他的肩紧张地问:“怎么了?说清楚啊!寒玉他怎么了?” “我刚才在台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只是看见寒玉哥被几个凶巴巴的男人押着带走了。那几个人看着不像好人,怎么办啊凝非哥!”说话的人喘着粗气,急得要哭。 “什么!”时西一惊,手中的铜镜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整个后台都静了下来。 “时西,你别瞎想,万一是寒玉认识的朋友呢?”凝非没底气地安抚时西。 “不可能。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认识的人我不可能不认识,什么凶巴巴的男人,我不认识,寒玉他也绝对不可能认识。寒玉肯定是出事了,我要去找他回来!” 言毕,时西一刻不待,急急奔出了戏班后门。 “等等,时西,我也去!”凝非给身边资历较长的戏子打个眼色,叫他照顾这里不要忙中添乱,便也即刻紧追,跟了上去。 第七卷(1) 寻遍了整条街,两人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发现了寒玉。此时的寒玉已经几乎叫他们认不出来,他一动不动地半蜷缩在地上,衣襟上都是泥血,脸上布满了已凝成新痂的伤口,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时西不知所措地望了一眼凝非,凝非也同样错愕地望着他。 “寒玉!”时西扑了上去,抱住寒玉的身体。 寒玉毫无反应,任人摆布。 “寒玉……寒玉……寒玉……”时西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没有哭。 是不是哭,就代表寒玉伤得很严重呢?他不能哭,因为寒玉没事,他一定没事,一点事也没有。他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很快就会好的,有什么好哭的呢? 凝非慌忙扶起寒玉,对时西命令道:“快,帮忙把他架住,我背他去医馆!” 时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忙和凝非将寒玉送去医馆。一路上,他不停地喊着寒玉的名字,希望寒玉会突然睁开眼睛,和以前一样弯着眼睛,笑着说自己没事。可怜天不遂人愿,寒玉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依旧无力地趴在凝非的背上,面无波澜。 送到医馆时,两人已是满头大汗。大夫命伙计将寒玉抬到后面,不许他们打搅,只让他们在堂中等着。 凝非回去取银子了,时西一人独坐在大厅侧的圈椅上,默不作声地等。也不知过了多久,时西只觉得全身都好像僵住了动不了了,凝非才取了银子来。付过帐后,凝非从怀中取出一个饼来递给时西。 时西抬头,眼神空洞得让人害怕。 凝非说:“我知道你吃不下,不过也好歹吃点吧,毕竟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 时西乖巧地点点头,接过饼子放在嘴边咬,冰凉的食物入口,竟然苦涩得难以下咽。时西突然想起,那是在多久之前,寒玉守在自己床头喂自己吃的棉花。 日色西斜,漫天地火烧云浓艳如绢,笼罩得城镇一片安宁,人间仙境一般不真实。窗外黄叶似蝶,在空中打旋,落叶归根,零落成泥。迁徙的鸟三两成群,掠过树梢,像是遗失了什么般又突然一个回身,发出低哑的啼叫。医馆几近打烊。 “鸾凤……游云……”时西似是看呆了这窗外的景色,出神地轻喃了一声。 “什么?”凝非疑惑地看着时西,不知他刚才在说什么。 “哦,没有什么。”时西回过神来,苦苦一笑。 正在此时,大夫从后面走了出来,见他二人,惊讶道:“你们还没走啊?那孩子刚才醒过来了,其他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凝非心中一惊,忙问。 “只是,这孩子这辈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大夫叹了口气,“虽然已经夹了固定的木板,不过严重成这样,再长好的几率不会很大。” “胡说!”凝非闻言焦急否认,不能接受事实“您在开什么玩笑啊,那不是瘸了吗?” “准确的说,不是瘸,是瘫。别冲动,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孩子的腿上本来就有旧伤,而且不少,加上这次的伤害,新旧交叠,加重伤势。对于抱住他的腿,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么……”时西的语气已经淡得听不出悲伤了,“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大夫宽慰了几句,便应着时西将他引入寒玉躺着的房间。凝非知道时西有话对寒玉说,非常识相地退开了,在外面等着。 房间昏暗,寒玉背靠床梁坐在床上,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毯子,从毯子下面依稀可见寒玉被固定起来的腿。 “时西。”寒玉轻轻唤了一声。 “恩,我在这。”时西关上门,故作平淡的走过去坐在床边。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一声轻笑。 竟然说的这么轻描淡写?时西气结。 “呵呵……”寒玉无力地笑着,失了血色的唇轻轻上扬。 在那条小巷子里,他被那些人拖在地上打,冰凉的地面刺痛着他的感知,无数只脚踩上他的关节,简直要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些人的咒骂听起来就像是地狱里的阎王在对他说欢迎。他在地上缩成一团,用脊背承受痛苦,身上一阵一阵的闷痛让他感觉胸腔快要炸开,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过了一会,他感觉脸上与热热的东西在流动,很痒,他意睁眼,拿东西便流到了眼睛里,世界顿时一片鲜红。眼睛被鲜血蛰得有些刺痛,他想揉,却有更多的血淋漓直下。那些人仍没有作罢,不停地折磨他,他把头缩在臂弯里咬紧下唇享受臂弯下这片黑暗带给他的唯一的安宁和安慰,他渴望这片小小的黑暗能把他安全地藏起来。 那一刻,他有了死的觉悟。 等他已经对外界的施力失去感知,毫无反应的时候,那些人终于放过他,扔下他千疮百孔的身体离开了。他试图爬起来,但是根本动不了,他想呼救,可是一张口就血气上涌吐出一团一团黑褐色的血凝来。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趴了一会,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终于昏了过去。 “时西,你在外面这段时间,跟谁结仇了吗?”寒玉突然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人,要找得是“时西”。 “我?”时西不笨,立刻就听出了寒玉话里的意思,“你为我做了替罪之羊?” “……总之你以后自己要小心,多注意陌生人……我对不起你,这一次算我补偿你的,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寒玉苦笑着牵动嘴角,生硬地从时西的质问里抽身。 “扯平?我从未怪你什么,你也不欠我什么,今日你躺在这里兴许几个月都上不了台,还敢口口声声称我们扯平了?”时西气愤,声调越来越高。他无法忍受寒玉用双腿使他背负愧疚,都这样了还能叫做“扯平”么? “时西,别装作不经意地哄我,我知道的。什么几个月上不了台,我不是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我的命。你不要自责,我早就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了。”寒玉温和地笑,抬手揉揉时西的头,倒像是自己在安慰他。 “竟然叫我不要自责……呵……”时西失神地苦笑,“说得也太过轻松了吧……” 你叫我如何,心安理得? “时西。” “嗯?” “如果我不在了,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丢下你了,你会好好的活着吗?” “……” “回答啊?”声音略带凄楚悲凉。 “寒玉!”扑入床上的少年怀中,泣不成声。 寒玉,寒玉……不要丢下我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走,没有你的这座城镇,还叫做城镇吗?没有你的我,还是我吗?竟然要丢下我,竟然这么说……也太自私了吧? “时西。”寒玉温柔地拍了拍怀中哽咽的少年,用手指梳理他浓密的墨发,轻轻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安北哥哦。从我们还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了,很喜欢……但是他喜欢另一个人,那个人比我单纯比我善良,比我让人心疼,可是我却伤害了那个人,我想,这就是报应吧。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守护他们……” 终于,终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被强行压制在眼中的泪水。、 两个少年缩成一团,彼此汲暖,将眼泪抹在对方的衣襟上。 一起长大的少年啊,从明天起就要为了爱曲终人散,过去一起经历的种种竟被这么迅速的完结。 寒玉啊,你要去哪?是什么地方值得让你丢下我,丢下我们的过去。 寒玉啊,你还会回来吗?回来看看我,我是你的弟弟啊,永远都是。 寒玉啊,唱不了戏的你要怎么生活,你病了谁照顾你啊。 我会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可是你呢?你也可以做出和我相同的承诺保证吗? 很长时间后,时西回想起那天的寒玉,还是会湿了眼眶。正应了一句戏词: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第七卷(2) 离开医馆后,时西交代凝非先回戏班,不要将此事告诉大家,他答应寒玉在大家面前隐瞒真相。凝非反问时西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回戏班。时西笑笑说,自己还有一件事想帮寒玉处理。 既然喜欢的话,至少在离开前再见一面吧。 陶宁粮庄。 安北正在粮庄内忙着处理最后的事宜,一天结束,粮庄中一派和谐的忙碌,正在准备打烊。 “等等,别关门!”时西一路小跑。入秋后天寒,时西的脸冻得微微发红。 “时西少爷?”粮庄的伙计是认得他的。 “是我,别关门,我有要紧事!”时西加快了速度飞奔到粮庄门口,“安北哥呢?他在哪?” “在二楼上,他在对账。”伙计指了指里面,将时西引了进去。 房间门未关,里面灯光明亮温柔,安北正襟危坐,在桌子后面细细的核对账簿。时西太急,忘了敲门,冲进去便喊:“安北哥!” “嗯?”少年抬起头来,见是时西,立刻便温暖的笑开了。 “安北哥,我求你件事行吗?”时西皱起眉头,在安北的对桌坐了下来。 “什么事?”安北好脾气地问,对于时西,他总是有着无法耗尽的耐心。 时西想到寒玉,不由得抽噎起来:“安北哥,寒玉他出事了……” 等他呜呜咽咽地将整件事情讲述明白后,安北的笑容也惨惨淡淡地褪了。灯光好像突然变得异常柔和温暖,笼罩的两人都心神顿生疲惫,想要丢下一切安详得去睡,不再去管发生了什么。 半响,安北轻轻地合上账簿,拧着眉问:“时西,直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时西见安北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能在拐弯抹角,只好开口:“寒玉喜欢你,他现在已经逝去了一切,我希望你能对他好……不是这种……是那种的好……” “够了!”安北急急打断。 果然,他还是这么说了。虽然刚才在他抽抽噎噎地讲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可自己却还是傻傻的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时西的要求是别的什么,但是他还是说出来了,这个残忍的要求。 “时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是在把我的心,借给了他!”安北悲伤的低吼,无力地垂着双眸。 时西被他这个样子给吓到了,张大了恐惧的双眼望着他,样子楚楚可怜。 “可是安北哥,寒玉他喜欢你啊……” “喜欢……又有什么用。”安北神伤,“我也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他不肯因我的喜欢而和我在一起呢?同样是爱上一个人,你可以站出来为寒玉说话,提出这样的请求,却不曾替我想想,我也是个普通人,我的心也是会感觉到痛的……” 这是安北从未在别人面前展露过分毫的脆弱一面,时西有些后悔了,对安北个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怎么能为寒玉而再牺牲安北哥的幸福呢。自己,真的是太过愚蠢了啊…… 时西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巴掌。而安北却突然将视线凝住在时西身上。 “时西,我喜欢的是你啊,为什么,你不能和我在一起呢?”安北的心碎了,破碎的边缘犹如锋利的匕首,深深扎进他的五脏六腑,痛感传递到四肢百骸,令他生不如死。 “我?”安北的话如同一道雷光,狠狠劈在时西身上,他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手指在发抖。他怕得到安北的确定,怕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安北哥喜欢的是自己?那么寒玉所说的话,指的是自己? “他喜欢另一个人,那个人比我单纯比我善良,比我让人心疼,可是我却伤害了那个人,我想,这就是报应吧。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守护他们……” 寒玉的话浮现在耳边,萦绕,兜转,循环往复,迟迟不肯散去。 巨大的痛苦瞬间笼罩住时西,似乎要将时西吞噬,接二连三的刺激让他几近崩溃。 “安北哥……”时西猛吸了一口气,平稳情绪,淡淡地说,“你知道吗?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为了爱他,我连灰飞烟灭都不怕了。” 勇敢的抬起头,与安北对视,与一切对视。 “所以,寒玉一定也能。”坚定地望着安北,“他要走了,去看看他吧。” “……好。”安北心中微微一动,眼前的时西,此刻像是散发着光芒,刺得他不敢正视。 第二日,安北和时西一同去医馆接寒玉会戏班。 寒玉今日的气色好了很多,他擅自拆了固定腿骨的木板,又从医馆买了副拐,练习拄拐走路。 时西见了他这般模样,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这个在戏台上会翻身会打滚的寒玉,如今却需要这两个木东西才能勉强站立,这一切都是白自己所赐啊…… 安北未料想到寒玉的伤势竟然如此严重,不免为寒玉感到心疼,小心翼翼地扶寒玉坐下,为他拂过额前散乱的黑发,轻声问:“疼么?” “疼。”寒玉有些闪躲,却直言不讳,“再疼也疼不过那一巴掌让我心疼。” 安北尴尬:“怎么还说那些事。” “好。”寒玉戒备但礼貌地笑笑,“那就不说。” 时西为寒玉削了个苹果,眼睛却总不自在地盯着那副碍眼的拐。 寒玉心细发现,便开解他道:“时西,你知不知道,我是有腿疾的。” 时西茫然。 寒玉笑了笑,像个大哥哥一样,解释说:“从小你我学的就不一样,你是文角,不必舞刀弄枪。可我是武角,小时候练得伤了几回,日子久了就落下了病根,一到阴天就疼得冒汗。可阴天也有要唱戏的时候,就只能忍着,现在想想都觉得委屈了自己。还有晚上刮风,疼得我睡不着,尤其是现在这种初秋之时,发作起来甚至连翻身都烦不了。现在我终于解脱了,断了腿之后,就像是失去直觉一般。昨天夜里竟然一点儿疼痛感也没有,睡得极安稳。所以这对我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对吗?毕竟,因为腿疾,我多少年没有睡得如昨夜般踏实过了。” 时西苦笑,知道他从小就会说话,这番话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他刚还说“疼”,现在又说什么“一点痛感也没有”,这瞒人释怀的谎话自相矛盾的紧。 “时西你先出去下,我有话要单独对寒玉说。”安北冲时西摆摆手,示意让他回避。 时西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苹果和小刀,起身迅速的出去了。 关上门,寒玉才吃痛地揉了揉双腿。一直用拐走路,使双膝强迫承受了太大的压力,早已让他疼得几乎坐不住。 “好了。安北哥,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寒玉”安北捧住他的脸,漂亮的眼眸中满是疮痍和倦怠,“对不起。” 寒玉默默推开了他的手,乖巧地笑道:“你我之间,恰如我和时西之间,哪里来的‘对不起’,不见外吗?” “别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了,你又何苦委屈自己,我们欠你的太多了。”安北心疼道。 “你说‘我们’倒像是把我给排斥在外了,明明是三个人一直在一起的,如今你一个‘我们’,就把我变成个局外人了么?” “别多想了,你和时西,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三个是从小起一张大的,这样深的关系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改变的。” “我只是想知道,陶安北到底有没有爱过寒玉。”寒玉坚定地望着安北,他抛弃了恐惧,抛弃了羞怯,抛弃了等待。他再等不了一刻,他觊觎知道安北的答案,这个对他很重要的答案。所以他坚定地望着。 “我爱你如家人。”安北淡淡地回答。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不过,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就算我倾尽所有努力,也温暖不了你一个微笑。你的温存,从来都分给了太多的人。” “安北今生只爱时西一人。寒玉,下辈子,我会将今生对不起你的一一奉还。” “你会拿什么来奉还?你会用爱来奉还吗?”寒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微微抿起嘴角轻视地一笑。 “寒玉,有时候你太精明了,你知不知道,有时候糊涂反而会觉得幸福一些。”安北轻轻一叹,“问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是爱,我就不需要你奉还。我什么都用不上,要你奉还干什么。”寒玉冰凉的神情让人的心都寒透了。 安北不敢直视他的脸,轻轻垂下眼眸,道:“寒玉,你要原谅我。时西的血是带毒的,所以他毒了自己,毒了端城,也毒了我。可是我的血却不带毒,所以我没能毒了自己,更没能毒了时西。” “可你毒了我!”寒玉轻轻一笑,鼻息都是冰冷的。 安北语塞,笨拙地转移话题:“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你决定要去哪里?” “去哪里不重要。”寒玉为自己盖好了被子,“关键是,我去的地方,不会有你,也不再会有爱。” 不会有你。 也不再会有爱。 心死了,就清空一切吧。 第七卷(3) 顾家大院。 往昔的平静幽美此刻在两人尖利的吵闹声中荡然无存。 “庄童,是你干的,对吧!”时西努力遏制住内心的愤怒。 “不是。”庄童矢口否认。心底却想,那几个不中用的东西,拿了钱却还打错了人,让时西还能走进这个大院有机会与自己当面对质。 “庄童,我是一个普通的小戏子,没有什么仇人,有动机做出这种事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往日你对我怎样我无所谓,既然忍了,也就当做没发生过。可你今日伤了我重要的人,我就不能再这样忍气吞声了。你是大小姐,从小被人护着宠着,体会得了失去双腿的痛苦吗?”时西见她否认,立刻怒不可遏。 “断腿又怎样,你们不是会发贱发骚吗?去找人包养啊,找人包养出师不就好了!”庄童仍嘴硬,尽管见到这样的时西她确实有些怕了。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 庄童捂着脸,指缝间依稀可见红红的指痕。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即刻扁嘴大哭。都怪她,刚才逞强,让下人都回避了,否则叫下人把他擒住,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端城少爷,染昌烟草的柳掌柜就在大堂等您呢,您也知道,当初为了陶宁粮庄的事柳掌柜发动了城中几号大户替咱们说话,是帮了大忙的。小的知道这几日您因为时西少爷躲着不肯见您的事心情一直不好,可您谁都可以不见,今日这柳掌柜不能不见啊……”端城的贴身下人跟在一袭青衫的顾端城身后,一路劝诱,惹得端城烦躁不已。 “好了,我去见了便是。”端城挥了挥手,青衫流风,身姿绰然。 路过厅廊时,端城忽然听见围墙后面传来一阵女人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哭的极委屈,让人听着心生怜悯。侧头对下人问道:“你听,这声音,像不像是小姐?” “是小姐的声音。”下人点了点头,“少爷要不过去看看?” “嗯。”端城拂袖,循声走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庄童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不停抹泪,那俏丽可爱的容颜如今却变成了现在这般狼狈的模样。她极委屈的大声哭着,跟个孩子一样心疼。 而她面前的那个人,气势飞扬跋扈,只是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似的,直直地与她对峙。 他居然欺负庄童!他对自己忽冷忽热就算了,居然还敢明目张胆跑到这来欺负这个乖巧地跟随着自己的庄童! 只不过是个戏子,却敢趾高气昂地欺负庄童,真是太过分了! 实在是,不可原谅! “庄童,你够了,别再哭着装可怜了。我们戏子是下贱,被你们这些有钱人看不起,可我们也得活着。对我们来说为了活着什么情爱都可以被拿来利用,只要能活着就行了。你要的我已经不抢了,可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硬要断了我们的活路呢!你知不知道,寒玉他……” “时西!”话未说完,已被打断,端城满面怒容,“你给我适可而止!” 时西看到来人,愣了一愣,又立刻抚平心中的波浪,扬起下巴与他对视。 “给庄童道歉!”端城走过来,拧住时西的手,发泄般的暗暗使劲。 时西痛得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倔强地扭过头。 “我再说一遍,给庄童道歉!”端城见他这样,更加恼火,手中力气也不由大了几分。 “嗯……”时西痛得轻声哼了起来,眉宇拧皱成一团,却不肯开口。 庄童轻轻拽了拽端城的衣角,柔声道:“端城哥,算了吧,不是他的错,都怪我,都怪我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惹怒了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像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一脸的无辜却还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时西气结,她怎么可以这样颠倒是非黑白。 端城见庄童求情,心中一软,才放开手,回身质问时西:“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时西回头,看到端城不信任的目光,心中不自在,脱口便道。 没想到时西的破罐破摔在端城眼里却变成了推卸,他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子都能主动承担错误,化解矛盾,可他喜欢的这个人,却推卸责任。自己真是瞎了眼! “什么叫‘就是这么回事’!说不清楚,也不肯道歉,那你就滚出我顾家,到外面胡闹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泼皮无赖!” 端城吼完,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 庄童擦干眼泪,对时西冷冷地笑:“你听见了?小戏子,到最后你也没能留在他身边,快滚吧!还要端城哥亲自赶吗?你跟以前那些戏子,也没什么不一样!” 第七卷(4) 大堂内,柳掌柜以等待多时了,见端城终于肯现身,即使他现在浑身戾气,也觉得没什么关系。 柳掌柜今日不是来谈生意的,自然没有过多芥蒂,迎着端城笑道:“顾掌柜,看你气色不太好啊,不开心?” 端城调整情绪,礼貌的笑了笑,说道:“自然是没有柳掌柜快活无忧,说出来让人笑话,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参悟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哈哈……”柳掌柜爽朗地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事,谁不知道你顾府向来是不缺没人的,什么名角名媛,到了你这还不是乖乖听你的话?” 端城笑笑,叫柳掌柜看茶上坐。 “不过听说,顾掌柜您这回是动了真情的?为了那戏子谁也不肯见,不过是哪个戏子居然有这么大本事让您这样为他神魂颠倒?”柳掌柜一边笑吟吟地端起茶杯,一边用余光打量端城看他的反应。 “动了真情?我怎么会对一个卑贱的戏子动了真情?这戏子终归是戏子,就是用人来耍的,耍够了也就没下文了。”端城还在起头中,不自觉地说起了气话。 “也是,府上有美女国色天香,终是要才子配佳人才合适。”柳掌柜笑了笑,“前些日子庄童小姐从我这里签下那么大笔单子,年轻美貌又能力卓越,顾掌柜好福气啊。我们合作的很愉快,也算是朋友了吧,不妨把她请出来见上一面?” “何乐而不为?”端城挥了挥手,打发下人去请了庄童来。 心中,何曾有过一刻如今日般痛如刀绞。 时西立于大厅门口,侧掩着身,将刚才对话一字不漏入了耳。 不是他愿偷听,只想最后再见见心爱之人,算是告别,却不想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这就是他荒唐的所谓爱情。 原来端城一直是瞧不起他的。 都是玩弄。 他还是会娶庄童的,还是会为了庄童无情地伤害自己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促使时西迈出一脚,走出了大厅。 端城见他突然出现,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愤怒。他居然跟踪自己,还偷听自己与别人的对话! 未等端城开口,时西便笑着说道:“我保你,我保你一生荣华,人生完美没有污点,我保你不再会有一个肮脏的戏子阴魂不散的缠着你,成为你的污点。我让你踏着我,去娶你美丽的妻子,成你万贯的家业。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的爱,做我最后唯一能做的一点事。” 眼泪在打转,迫不及待的想要挣脱眼眶的束缚。 时西用力眨了眨眼,生怕在他面前哭出来,留不住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端城叹了口气,因柳掌柜在身边,他不好发作,只好说:“时西,你走吧,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与其这样艰难痛苦的相濡以沫,何不放彼此自由,相忘于江湖。即使再舍不得,心再痛,也会有释怀痊愈的那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以平淡地姿态,坦然的面对和你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可时西不懂,听了端城的话心已沉入冰谷:连一句挽留和解释也没有,就这么急着想要丢开他吗? “我还有阳关道可走么?我跟着你走了独木桥,无怨无悔被你牵着将危险的路走遍了,现在你将我领上悬崖,告诉我你要我离开你。你在退路上堵着,离开你的唯一方法,就是让我跳下悬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啊!”时西笑了,难怪算民先生说,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会灰飞烟灭。 趁场面还没有变得更难堪前,时西支撑着无力的身体逃离了这个梦魇般的地方,留下了一脸错愕的柳掌柜和尴尬的端城。 要赶快逃离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回到铁凤戏班,时西忙着去看看寒玉,不知他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上楼推开门,门内的情景不由让时西惊呆了。 屋内,已经空空荡荡。柜子里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床铺也是只剩几条木板摆在那里。 时西回过神来,急忙破门而出冲下楼去,抓住一个正在干活的小戏子问道:“寒玉呢,寒玉去哪了?他的房间为什么空了?” “时西哥你别激动啊!”小戏子被时西抓疼了,皱着眉喊道。 没下过到这一喊惊动了凝非,他走过来,看见时西这幅样子便也知道他是发觉了寒玉不见的事,叹着气将时西和小戏子拉开,淡淡的安慰他道:“寒玉走了。他是专挑你不在的时候离开的,他不想让你见到他离开时的样子。” 时西闻言颓然松手,呆呆地望着凝非:“那他留下什么话了吗?” “留了,他说,不想让你为他难过,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说,爱与不爱,你应该凭心选择。”凝非轻抚时西的后背,让他靠着自己。 时西咬着下唇听凝非说完,已经泪流成河。 凝非不再管他,让他自己安静一下,经过这么多接二连三的打击,也该平平静静的歇一下了。 凝非招呼小戏子一起退下。空旷的大厅内,只剩下时西轻轻的啜泣声。 这世界,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所有的人都把他抛弃在了这里。那个从小当他是亲弟弟来爱护的寒玉,那个说“你要名分我便给你”的端城,他们都离开了。 仿佛一切都还只是一场深秋大梦,清早起来便会各归各位…… 时西沉沉地闭上眼睛,一头栽倒在椅子上昏沉地绝望睡去。 第二日醒来已是午后,时西发觉自己睡在班主房中。大概是凝非将他抱进来的吧,可是自己连一点感觉也没有,竟然睡得这么昏沉,果然已经很累了呢。 屋中闷热,时西打开窗户才知道外面是在下雨。零丁的雨声听起来格外叫人感伤,但是揉揉眼睛,却丝毫没有想哭的欲望。 原来,人在绝望时是哭不出来的。 大概是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戏班停戏两天,全都去了老班主的坟前告罪,所以戏班里格外宁静。 时西下楼,走进戏班后台。后台所有妆具都整齐地码放在箱子里,戏服也被小心地挂在一边。这是由班主留下的习惯,一切都不必太正统,但一切都要有规矩。 时西好像要回忆起什么,却又好像回忆不起什么,心乱如麻不知该摆如何的表情,如此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选定了笑这个表情来应急。 静静地坐下来,箍起垂下的碎发,勾脸,抹彩,小心细致地勾勒出一张俏丽的脸,贴片子,贴出近乎完美的鹅蛋脸,带上雍荣华贵的繁琐发饰。穿上火红的刺绣凰袍,镜中的时西眼神空洞如死,一肌一容却又尽态极妍。 “唉……我这是干嘛呢,跟要出嫁了一样……”时西自嘲地笑笑,想开嗓,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清亮不起来。 随手取下把火红的油伞,时西出了戏班由性漫步。路过清幽小巷时他激起曾和端城一同在此冒雨前行。路过陶宁粮庄时他想起自己无家可归时曾在这里被端城收留,路过玉匠铺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曾在这求老玉匠为他黏合那块端城送给他的玉,路过城西广场时他想起暖秋台端城为他送的豆饼…… 他将什么都想了起来,一点一滴,舍不得忽略一个细节。 从城西的大门出了城,攀上城外的断崖峰,断崖峰上秋花零落,更有一种残酷庄严的美感。无休的雨使山路举步维艰,时西却走得分外坚定。山路旁不知名的仍在花期的树,被雨水一打,飘落的漫空尽是青粉的花瓣,微弱的花香弥漫在雨水的清新中也变得更加难以捕捉。越往高处雾气越深,置身其中恍若是进入了泼墨画卷。 时西扬手丢掉了碍事的油伞,一片火红就这样随着风雨跌入谷底。空出双手的时西似乎开心了许多,拖着摆尾已经脏兮兮的凰袍接着摇曳而上。 雨水冲花了脸上的妆,时西毫无察觉。此刻,他眼中有了从未有过的坚定,他要做一只凌空而舞,孤傲的凤凰。 终于到达悬崖,青灰的岩磐上时西那一抹鲜艳得火红,绚丽而凄美,刺目而残酷。不悲壮,不伟大,只是一只怀爱受伤的凤凰,要完成濒死重生之前的最后一次飞舞,作为最华丽的葬礼。 望着一片迷蒙,无尽的雨空。时西的唇角微微有一丝上扬的迹象,举身前探单手扬裙,纵身一跃。 凤,游云于空。 第七卷(5) 漫天凋落的黄叶带来摧枯拉朽的破败感,令人觉得这瑟瑟秋风仿佛能穿透了骨头,从心底里将寒气散发上来。这死寂的城,终还是死寂的。 该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所以在顾家后院里打斗的两个人,都没了什么力气,只是扭作一团,将彼此的悲伤发泄到对方身上。 顾家后院只有一片枯黄的草地,像这两人的心一般空旷。 “顾端城,是你逼走他的!你把他还给我!”安北咬牙怒吼一声,左拳迅猛地打在对方的脸上,将他打摔在地上。 端城挣扎几下,没有爬起来,继而用手抚摸痛处,嘴角裂开了,充斥着腥味的血液顺着嘴角流进口腔,呛了喉咙。还未来得及咳嗽,安北又扑上来,将他按到在草地上动弹不得,抽手在他伤痛出又捶两拳。 伤口处剧烈的疼痛让端城脑子一片空白。衣袖已经被撕裂出一个大口子,身上也被干枯的杂草扎得难受,没有力气推开失去理智的安北,他只能奋力用手肘抵挡。 “我已经可以和你公平竞争了,可是时西呢?你把他找回来!你把他还给我!”吼到声嘶力竭时竟然变成了呜咽,“把他还给我……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害他……” 再想落拳时,却突然狠不下心,已经举起的拳头尴尬地一停,转而猛地砸在地上。 端城感觉到安北的异样,睁大眼睛去看,没有想到,看见的是一脸的泪。 安北纤瘦的身体保持着欺身在端城身上厮打的动作,表面看不出有什么涟漪,却哭得不受控制。双肩不停颤抖,拳头狠狠攥着杂草和泥土,紧咬的下唇也失了血色。端城沉默地看着他哭,没有一丝别的反应。 “他和寒玉都一样……随随便便就可以走,不考虑我的感受……他们独身在外面,受了委屈要怎么办……寒玉的腿废了,以后要靠什么生活呢……时西被你逼走,一定是失魂落魄的,没有人在他身边让他依靠,我真担心他想不开……”泪水滴落在端城没有表情的脸上,安北放开端城,侧身索性倒在端城身旁的草地上,与他并排,眼神失焦地望着天空。 端城看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自己诉说的安北,抬手揉揉嘴角,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安北未能止住哭泣,却对端城无端的笑充满凌冽的敌意。 端城坐起身来,拍去衣上的杂草,转而笑问道:“要喝酒吗?” 自那日和时西在陶宁楼对话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跟他解释。安北怕那天自己突然的告白吓到时西,总算是找了机会去铁凤戏班找他解释。然而当安北鼓足勇气站在铁凤戏班门口时,凝非却告诉他一个残忍的消息。 寒玉和时西,已经走了。 寒玉未对安北留下只言片语,他把对安北的爱,全都留在了这个小城里。 时西是偷偷走的,谁也没告诉。待众人回来时,才发觉时西已经消失了。听人说,那天曾见他一身火红,撑着伞往城外走了。那姿态,在雨里,极美艳,像是凤凰一般。 得知消息的那晚,安北独自躲在城郭上望着城外发呆,漫天的星光似是都陪他醉了,摇摇晃晃地让人看不真切。他不知道城外有多大,是不是可以容下那两个孩子,这巢穴般的小城,能不能将他们唤回来。城墙上的风很大,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仿佛是带了远方的什么人传来的话。安北听着这样的幻觉沉浸在回忆里渐渐睡去。 小小的寒玉和小小的时西朝他伸着手,他牵住两个人。为了防止他们跌倒,他牵得那样紧。如果一直这么牵着,就不会失去他们…… 顾家后院。 端城走开一会儿后,很快又带着两坛子酒回来了。 望了一眼仍绝望地躺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安北,端城轻轻放了一坛在他身边,又自顾自地坐到一边拍碎坛子的泥封灌了几口。烈酒刺激到嘴角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端城只是伸舌舔了舔,就接着灌酒。 “这算是什么?”安北收回神来,神色复杂地望着一言不发的端城,也随手敲开自己坛子的泥封。 “呵呵。”端城放下酒坛,不顾形象地笑笑,“快意恩仇。你打够了,就跟我喝一次酒吧。” 安北闻言,虽是不知端城心里在想什么,但也举起酒坛,示意一下,就猛灌几口。 端城见他喝得如此痛快,自然不甘落后,举起酒坛与安北的坛子空中相碰,饥牛饮水般大口饮酒。 “我知道时西为什么在离开之前不肯见我了。”端城突然低沉一笑,苦涩之意溢于言表,“那天我将他气走之后,有一个叫寒玉的人来找我。” 安北惊诧地望了一眼端城,迫切想要知道下文。 “寒玉告诉我了一切,这段时间发生的,我所不知道的一切。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凭添我的罪恶感罢了。因为隔天我去找他的时候,铁凤戏班大门紧闭——我晚了一步。”端城在猛灌之下,头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或许他离开,对他来说反而时间好事。他可以重新开始,可以找到更爱他的人,可以抛弃过去的一切,可以忘了我……” 说到时西会忘了自己,端城心里突然一疼,但他狠狠心,咬着牙接着说:“希望上天能够怜悯他,让他再也不会遇上我。因为一旦我再次找到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会让他忍我,忍一辈子……” 端城再笑,酒坛已经下去一半。 安北望着端城的眼睛,才突然发觉,那眼神不是没有感情,那表情也一直都不是平静的。刚才,他只是没有看懂端城眼睛里,只剩下单纯的对时西一个人感情,所以才没有了其他七情六欲。 “做梦。”安北也笑笑,抱着酒坛孩子气地道:“上天一定会怜悯他,让我找到他,对他好。说真的,以后若是他回来,我一定与你竞争,把他夺回到我身边。绝不让你。” “我如此对不起他,以后若他回来,我要好好补偿,绝不让你抢了去。”端城认真道。两人同举酒坛,结下约定。 两人一直喝到暮色西垂,喝到夜凉如水。这夜空,无雪无晴,更无悲喜,安详地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老天爷就是这样,没了谁,它都照样,谁又能眷顾到小人物的感伤。两人并排躺在空旷的草野上谈笑,这盛世年朝,真是太平啊。太平得,都叫人笑出了泪来…… 烈酒的滋味真浓,简直能够浸入骨髓。 安北抬起青衫袖口拭了眼角的泪,继续眯着眼望着广袤无垠的星墓。 “啊……真漂亮……”望了一会儿,安北突然拍着手大笑,眼睛还紧紧盯着夜空不肯移开,兴奋地问端城道,“你看到了没有?凤凰!是凤凰飞过去了!” 端城没有吭声,相比安北的大哭大笑,他好像除了喝酒和沉默,已经失去了其他反应。端城望了望天,这天空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他对着安北浅浅逸出一个笑容,对于“凤凰”的事不置可否,见安北还在留恋地望着天,便静静地闭了眼。 醉酒的晕眩和疲倦铺天盖地地覆了他的眼。闭了眼的那片黑暗仿佛是个漩涡般,要将人往里吸。他不想再妄自挣扎,也不想再回忆纠结,就这么陷进黑暗也好。 好累。如果就这么一闭眼,再也睁不开也好。已经无望明天,什么放不下的也都放下了,那人一走,就将他唯一的牵挂都带了去。或许这就是报应,游戏人间的报应。 意识在逐渐干涸,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名为绝望。 也罢,就这么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也罢。至少,行尸走肉有着不会为了失去爱人痛心疾首,生不如死的好处。 安北还在痴笑着,只是笑到豪放高声处还会依稀听出嘶哑的喑咽,这样的笑比哭泣更加悲切。边笑着,涌上眼角滚烫的泪边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沾湿了青衫袖角。 烈酒的滋味真浓,真的能够浸入骨髓。醉得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离开的人,留下的人。故事还未结束,已然全是,绝望的人。 门前石阶泪,暮色葬青衫。谁又能说得清楚,谁伤得更深?谁能说得清楚,谁爱得更深?这个世界上,我们不知道却心安理得的事情太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夜故事没有讲完,那就算了吧。 第八卷(1) “我回来了。” 随着一声呼唤,小屋的门吱呀地被打开,冷风立刻呼啸着灌进来。一个少年匀称壮硕的身躯从屋外挤进小屋,一脸的疲倦,脱了厚厚的外袍坐在火炉旁边烤暖。 “且牛,外面如何?” 一声询问,从里屋走出的少年眉目如画,尽管只是穿着粗糙的布衣,却丝毫不减夺目的光彩。他走过去接了且牛脱下来的外袍挂在火炉上面烘烤,又为且牛倒了杯水。 “大雪封山,走不出去,不过我打了狍子回来,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你该补补身子。”且牛笑道,“一年多了,你身子还是那么弱。” “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觉得很冷,老毛病了。”少年与且牛对面而坐,一起烤暖,“昨天黄婶送了腌菜来,还让我告诉你一声,那镖局又派人来接了。” 且牛好像不愿听这个,没有吭声,只是一味把弄着手里的拨火棍。 “不去就不去,何苦摆出这样一张脸来。”少年见他愁眉苦脸,轻轻笑道,“就是不去见他,不是也有我陪着你呢么?就你我两个人生活,不也挺好的。” 且牛抬起头来,眼睛里亮亮的:“时西,你才是我的家人。” 是啊,已经三年多了呢。 那日艰难睁开眼睛,也是在这破旧的小屋里面,本以为会看到阴曹地府的牛鬼蛇神,没想到却是看到几个面色温和的人。站在床头握着自己手的少年擦着额头的汗笑道,“你终于醒了”,他明白过来,那阴曹地府没有收他。也对,算命先生说,他是要灰飞烟灭的,就这样死去未免便宜了自己。 是且牛将他从崖下救了回来,那时他的凤袍挂在峭壁的突岩上,才没有让他直接被摔得粉身碎骨。且牛打猎时发现了他,将他抱回了自己的小屋,为他请了大夫,又日夜照顾,经历十几昼夜的努力将他从鬼门关给扯了回来。 自那以后,他便和且牛住在了一起。他不肯说自己的来处,也不肯说为何轻生,不过还好且牛也不会问,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过着平淡的生活,倒是不错。且牛说自己是个孤儿,他是靠着村里的大家长大的。不过他也不能算是孤儿,因为他的父亲在几年前找到了他。且牛的父亲是陆泰镖局的掌柜,这些年来一直想将且牛接回他身边作为当初抛弃他的赎罪,所以经常会派人来接。不过且牛却非常固执地不肯见他,来接的人也每次都是失落而归。 这三年多光阴,让两个少年彼此交心,已然成了亲密的家人。 回想到这里,时西搓着手站起身来,笑盈盈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递到且牛眼前。 且牛抬眼一看,竟是一副兔皮的护膝。 时西弯着眼睛笑道:“这些日子你出去,我一个人闲的没事做,就给你做了双。” 护膝的针脚十分细腻,时西花了不少心思。且牛当然看得出来,如获至宝地将护膝接了过来,抚着柔软的兔毛感激道:“我还正想着买一副来,你就做给我了。如今你我还真是灵犀相通了呢。” 听了这话,时西觉得心中一阵暖意涌上,也不觉得冷了,嗔笑道:“你这话说得真酸,不过也还中听。只不过是一副护膝罢了,真说起来,你给我的可比副护膝重要多了。” 被时西的话说得有些羞涩,且牛望着他清澈明亮的眸子,微微红了红脸。 “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伫立在窗边望着外面院子里纷飞的白雪,少女裹紧了身上的裘衣,一双凤目锁着惆怅,悠悠将视线飘远了。 “嫁过去后若是受了委屈,别忘了你顾家人的身份,做娘家的会帮你撑腰的。” 一双温厚大手覆上少女的肩膀,柔声安慰着。天越发的冷了,尽是在屋内也会觉得寒气逼人。 “嗯。”妥协的应声带了千般的委屈,但少女还是强绽笑容,“拖了这么长的时日,终还是要把我嫁出去。日后我不在了,你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你早到了婚嫁的年纪,已经被我耽误了这么久,再不能让你守在这里当我一辈子的表妹吧。” 少女不再答话,无言转过去看窗外大雪。 正在这时,一个下人冒然俯身进来打断了沉默。下人看了看屋内的两人,垂头请安。 “端城少爷,庄童小姐。” 沉默的二人回过神来,端城随意挥了挥衣袖,示意他接着说。 下人点了点头,道:“年后商队的东西安排得差不多了,铺子里问您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 “也好。”未等端城答话,庄童就道:“到年关了,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语毕,庄童看了端城一眼,眼睛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忧怨,款款接着道:“我也想安心地嫁出去。” 端城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觉得心里一疼,忍住抱住她的冲动郑重地点了点头:“商队的事一样一样我好好看着,绝不让出什么错,你就放心吧。” “还有。”庄童转身进了内间,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个牛皮本子,“上个月的账我查过了。以后我就不能帮你查账本了,你要辛苦些。” “我知道。”接过本子,端城觉得喉头一梗,“以后你也要多帮婆家做事,不要丢了端城哥的脸。” “嗯。”庄童笑笑,柔若无骨的手掌在端城身上微微一推,“快去吧,要忙的还多着呢。” 不舍地望着端城跟在下人后面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庄童的精神才突然颓了下来。她一直装着懂事,抑着骨子里少女的任性,为了端城,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在端城面前和背后完全不同的复杂女人。 她本应该,只是一个纯粹自然的女孩子。 而尽管付出这一切,也始终未能让她入了端城的心。 已经三年多了,端城还是没能忘了那个让他如痴如醉的小戏子。时西走后,他再也没有用曾经那种眼神看过别人,像是被勾了魂一般,只剩下一个虚壳,再爱不了别人。他的笑也少了,管她怎么尽力,也是无法将端城给暖回来,三年来的努力终于让她明白,她是比不过那个小戏子的。端城再没有了娶她的意思,只是敬她如妹,像是弥补那一次破她身的意外。 最后,她还是点了头,无奈应下了别家的亲事。知道端城心底的是谁,还是不要妄图强求。年少倾心十数载,还是等不到端城娶他的那一天,是到了任命知难而退的时候了。 窗外的雪白得那样刺眼,眯了眯那双睫长如蝶翼的凤眼,没有让泪流出来。 “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第八卷(2) 走在庭中廊上的端城望了望庭中皑皑白雪,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寒风灌进领口,整个人都仿佛是冻住了。 只三年多,庄童就从一个灵巧活泼充满光彩的女孩子变成现在这般沉默哀怨毫无生气的样子,将嫣然换凄然。都怪自己。 轻声叹了口气,为庄童感到惋惜和自责。寒风凛冽,这漫天飘落的冰雪,让他想起三年多前那个下雨的午后。 在那个微凉的午后,他雇了马车将正为布料发愁的时西送回了戏班。整个世界都为他们安静,马车中的两人紧凑对坐感受着彼此的呼吸,美好得令回忆都愈发的心疼。 也是那天,知道了时西身体虚寒,手脚冰凉。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帮时西捂手,印象中时西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要捂好一会才能恢复正常的体温。现在天这么寒,不知时西他生活得如何,他冰凉的双手,不知道谁会帮他捂。 “少爷。” 一声轻唤将端城从万千思绪中拉回。 下人定在了大厅门侧鞠躬道:“铺里二掌柜和管事都在里面等着呢。小的先退下了,有事您再叫小的。” “退下吧。”端城点点头,一步迈进大厅里。 大厅里众人两行排开,本都安分坐在各自的椅子内,见端城进来,都站了起来,整齐恭敬行礼道:“少爷。” 端城挥手示意众人坐下,自己走到厅头主座坐下,侧头问坐在左边第一排的管事道:“快到年关了,铺子里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回少爷,几家分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压在仓里的货清出去。当铺里的账到月底也能结清。” 管家大略汇报一下,给对面商队队长使了个眼色。 商队队长立刻接过话头来对端城汇报道:“商队的车马都换了新的,比以前能增加两成运量。而且这一次是在年后出发,山中积雪未化车马行走十分危险,所以行进路线绕过疾峻山路需要拉长。不过这样一来,商队行路时间也会加长,粮食补给是很大的问题。” 端城微微皱眉,转而问向管家:“食物补给不够充足?” 管家摇头道:“自然不是。不过粮食所占用的空间很大,所以商队通常是用半粮半银的携带方式,增加粮食的同时也要增加银两。” “近些年山中山贼猖狂,一旦银粮被抢,别说拉长路线,就连按原定路线行车也不一定能撑到。”商队队长旁边的人说道。 端城疑惑:“以往我们不是也在押镖的吗?” “这次的路线与以往不同,冬月车马多走大路,因此山贼大多埋伏在大路,数量增多加大危险。这次走镖至少需要数十高手。” “也好,第一次押大镖,我看我还是亲自去一趟镖局挑人。剩下的交给你们负责,千万别出了差错。”端城沉思一下,转而用温厚的声音道,“到了年末,给兄弟们多发些月钱,让兄弟们过个热闹年。” 管家年迈皱纹纵横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是,少爷。” 阳光正暖,照射在层叠的白雪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彩。山村中的小木屋在这片银装的祥和之中被暖烘烘的气息包裹着,一派怡然。 木屋中围坐在餐桌的两个少年一个清瘦似雨,一个健壮如风,相视见融着浓浓情意。 “多吃些,今天是小年呢。虽然没什么过多的准备,但这一顿饺子我可是花了心思的。” 时西闪着漆黑的眸子如是道,手中也夹了一筷饺子到对面人的碗里。 “你也吃。”且牛一面咀嚼,一面含糊地说道。 面前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各个玉白饱满,似是小小的卧兔一般,令人垂涎三尺。 “好烫。”且牛咽下了嘴里的饺子,吐吐舌头向时西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你这馋鬼,我又不和你抢,着急什么!”时西心疼地递了杯水过去。 且牛小酌一口,恢复过来,抬脸看向时西,眼中闪烁着一抹明亮的精光,神采奕奕道:“喝水多没意思,今天小年,我们喝酒吧。你我可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喝一次了。” “好吧。”时西无奈地笑,一脸宠溺,“不过说好,不许醉了,很伤身的。” “嗯,全听你的。”且牛如获恩赐般立刻乖巧答应,重重点了头后起身进了里屋端出一坛酒来。 两人满了酒杯,时西端起一杯,眉飞色舞道:“这杯我敬你,这些年来,你我都算是相濡以沫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新一年也需蒙你照顾,我先干为敬。”说罢便一仰头,酒杯见了底。 第一次见时西如此豪迈,没想到这温婉的人也能露出这样一面。且牛瞠目同时,也不忘饮尽了杯中酒,将杯子横在空中翻转过来,一滴不剩。 “我也唯剩下你了。”且牛勾起唇角,“一个人太寂寞了,如今有你可以扶持依靠,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又何谈照顾。” 时西心里一甜,又将酒杯满上了,举杯道:“说这些酸得慌,总之我喝了便是。” 万般话语,都隐在了这酒里。 “慢点,怕是我还没醉,你就醉了。”且牛语调不疾不徐,沉稳中弥漫着温柔,“初四我要出去些日子,不过中秋前会回来,你一个人在家里,千万小心些。” “去哪?”时西眨着眼睛问,且牛从前外出,多不过四五天,而这次竟要近十天,他不由有些担心。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给从前的朋友帮忙罢了。”且牛轻松笑笑,低头忙又塞了个饺子在嘴里。 “帮忙非挑过年这时候?”时西有些不相信。 “哦,大概是急事。”且牛囫囵地道。 时西见他也说不清楚,只好作罢,转而笑道:“那你中秋回来,我为你准备多些菜,好好慰劳你。” “嗯。” 相视一笑,毋须多言,又是一杯下肚。 不绝于耳的唢呐声在漫天红绸里穿行,接亲的少年郎红衣黑发面带笑容,骑于高头白马之上,气宇轩昂,身后娟秀花轿似是染了火的绣球。行人纷纷驻足围看,热闹和喜庆冲淡了长久以来的寂然。 中秋后,庄童出嫁。这个年虽人丁清冷,却还算有声有色,端城仍是请了戏班来搭台演唱,也逛了年市放了花灯燃了爆竹贴了春联。该干的都干了,只有端城还觉得因为差了什么而过得索然无味,不知是因为走了的还没回来,还是因为还在的也要走了。 新娘子身披凤冠霞袍,不施粉黛的小脸此刻被妆扮得华贵异常,桃色的脸颊上艳丽的红唇,娇柔又媚惑。 被花信扶着端端坐在闺房中床头上,冷眼看着面前各式人的忙活。端城挽着大夫人进了屋,大夫人眉眼平静慈祥,却印了一层迷蒙雾水。 “丫头啊,今天你该多笑笑。”大夫人挨着庄童缓缓坐下来,“别人家嫁孩子,都是要哭的,咱们不一样。高兴事儿,哭什么哭啊,咱们要笑。” 庄童望了望大夫人,舒开了皱眉,神色一下温柔起来,轻轻将身子靠在大夫人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咱们顾家嫁人,不能丢脸的,你的嫁妆厚着呢,放心吧……除了嫁妆,还有样东西留给你。” 大夫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包,塞在庄童手里,小声道:“这东西跟我三十年了,现在给你,你留着给自己算是条后路,需要的时候拿去卖了。” 庄童结果绣包,透过薄布感受着里面装的物体圆润的触感,眨眨眼睛,一滴泪掉落下来,砸在火红的霞衣上。 大夫人搂了搂她的肩,望着端城忽然叹出一口气,大夫人一直是希望端城能娶庄童的,本以为时西走了,一切又会如她所愿步入正轨。他们会结婚,会生子,会平淡的度过余生,会将顾恒办得风生水起。但她没有想到端城这么爱时西。时西走后,他的心都死了。看他这幅样子,实是不忍心再逼他,也就没能坳过他,只好顺了他的意,不舍地将庄童嫁做了他人妇。 “好了,走吧,别让他们在外面等太久。” 端城尽力地压制情感,不至于太过失态。为庄童出嫁和商队的事他忙了大半个月,他早已身心俱惫,将庄童扶出房门时,他只觉得那热闹嘈杂的乐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眼前那红绸缎帐都旋成了一片。 抬手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清醒一点,他对花信道:“送小姐上轿吧,别那么多礼节了。” 望了庄童一眼,正巧庄童幽凉的眸子也转了过来,对视一下,他接着道:“早点过去,也早点安心。” 花信抽抽搭搭地应了,她是庄童的贴身大丫头,也是要陪着庄童嫁过去的。马上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顾家,也是满怀着不舍。 到了门口,新郎一见新娘现身,立刻下了马,大步流星朝他们走去。 第八卷(3) “小婿见过岳母,舅哥。”弯身一个大礼,他雷厉风行道,“不用喜婆了,礼节我是知道的,出了这门,新娘的脚不能沾地,我亲自背了她上轿。” 大夫人闻言欣慰笑道:“你本应是在家中喜宴那边等着新娘子被送到,现在却亲自来接。日后我们也不必担心新娘受委屈了,你定是会好好待她的。” “应当的。”新郎星眉剑目,气宇轩昂。 此时的庄童已蒙上了喜帕,看不出什么表情。端城趁人不注意稍稍朝她凑过去,问道:“表妹,最后了,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没有叫她的名字,他称她为“表妹”。 喜帕下的庄童咬着唇没有吭声,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既然没用,还说什么呢。 自己的心向他说了十几年,也说够了。 新郎将她背了起来。少女的身体轻而柔软,新郎轻轻在她耳侧笑道:“娘子,你该不会是只猫妖吧?” 喜帕里传来更轻更温柔的回应:“你猜呢?” 周围一片叫好,新郎将新娘背走了,多么幸福的画面。这幸福的画面中,有人欢笑,有人祝福,有人欣慰,有人沉默。端城在这片喧闹中,偷偷挡住了自己湿润的脸。 他视若珍宝的庄童,被他亲手推进了别人的怀抱。他是最矛盾的一个,在最后庄童什么都没有对他说,他又是失落,又是庆幸。眼见着庄童跟着别的男人调笑着走远了,他又是难过,又是庆慰。 就像心上的一个瘤子,本应把他去了才能恢复健康,又不舍将它去了毕竟那是连在心上的一块肉,去了,心也会连着痛。 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他给不了她的幸福,就让别的男人给吧。爱,太复杂了。他玩了感情一世,最后却被感情玩了,把自己,也给玩弄进去了。 花轿渐渐远了。大夫人忍忍隐了许久的泪,向身边人强笑道:“回去吧,别看了。关门。” 端城却默默地从众人中抽身而撤,坚定地往者鸾凤阁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去了。 大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责备道:“一声招呼也不打,这孩子……算了,他的心也不好受呢,都退下吧,别去打扰他了。” “是。”原本扎堆的众下人一哄地散去了。 人走茶凉。 时西正在房中忙活,明日就是中秋了,且牛已经外出了满满十天,明日他回来,定又是一身疲惫风霜,要好好做一顿大餐犒劳他们才行。 这么想着,唇角不由轻轻上扬,勾起一个微弱的弧度,手中冻肉剔冰去骨的动作又加快了一些。 忽闻有人敲门,小屋的门本也不那么御寒,外面那人敲得急促,几乎是在砸了,几缕寒风也飕飕地穿过门缝飘了进来。 时西疑惑,这荒山野岭的,本也只有几户人家,村中人又和善,敲个门也不会这般凶神恶煞,那又能是谁呢? 将手在抹布上迅速地蹭了几下,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当看到屋外人的神情,他才明白,那急促的敲门声,不是因为凶煞,而是出自慌乱。 屋外是村中的猎户周叔,他还背着全套打猎的装备,身上也是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刚外出回来。他神情焦急不安,见时西开门,一把扣住时西的肩,力道大得让时西咬牙。 “时西,快跟周叔去……看看且牛……他倒在那被我发现……带回来了……” 他口语不清的说着,连气息都没有喘匀。 时西从几个单独的词中听出是且牛出了什么事,心顿时如同被千万的冰块买了,胸口那种如同硌在冰锐上的钝痛让他喘不过气来,顾不得对长辈的礼节,时西扯住周叔的衣襟忙问:“且牛他出了什么事。” 话出了口,时西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多大。刚才短暂的失控让他是吼着将这句话说出来的。 人命关天,周叔并不在意这些礼节问题,他将时西的手与自己衣襟分开,这点时间足够他组织语言了。于是,他一边拖着时西跟着他走,一边说道:“我在家闲得无聊,本想出去打点东西回来,走到前山山坳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灰色的东西缩在雪地里。我本以为是灰狼,架了弩准备射,却猛然发现那东西身下露出了脚上穿的靴子,多亏我眼力好,才没一箭射出去。那东西一动不动,看得瘆人,我好奇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且牛!已经冻昏过去了,不过还有口气,我就赶紧把他背回来了。在我家躺着呢,有你婶照顾他,我就赶紧跑过来通知你了。” 他说得很长,时西听着一会提心吊胆,一会又安下心来,一惊一乍得很是受不了。听说且牛已经被救回来,才好过一点。顺手将小屋的门给关了,就跟着周叔朝他家的方向去了。 到了周叔家,周婶给火炉添柴烧热水,见时西来了,稍稍绽了个安慰的笑容宽释他,才道:“进里屋去看看吧,他还没醒。” 时西感激地点了点头,忙进了里屋。 且牛的冰凉的外衣已经被细心地褪下了。整个人被层层被子裹得紧紧实实,陷在柔软的床中央。他侧着头,看起来和平时睡着差不多,只是面如菜色,表情僵在昏迷那一刻的狰狞。时西心疼地凑上去,用冰凉的手指缓缓为他舒开脸上紧绷的肌肉。 且牛的脸也那么冰凉,嘴唇冻得青紫,紧紧地抿着。时西摸了摸他的头发,头发上原本沾着雪沫,现在融化了,湿漉漉的,一定很不舒服。 时西心里骤然一紧,轻轻抱住她的头,将他从沾湿的枕头上挪到自己干燥温暖的怀里,再一转头,周婶端着烧好的热水站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叔在一旁劝慰道:“已经给他身上搓过雪了,估计很快他就会醒的,时西,周叔有经验,你不要太担心。” 当然,只有周婶听出了他的心虚。 时西点头,千恩万谢后,又低下头去看怀中的且牛,大概是躺在时西怀中觉得比较舒服,他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一些。 周婶走进来,将热水放在一边,对时西道:“一会儿给他擦擦脸吧。” 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时西再笨也不至于察觉不出来周婶表情的异样,于是他乖巧笑问:“周婶,你有话说?” 大概是觉得人家既然问了,也不好再不开口,周婶郑重思索一下,对时西道:“一会儿你跟我出来,我再告诉你。” 时西不知是什么事,但见周婶表情如此严肃便知一定是大事,于是收敛了笑容轻声应了,低头用热水为且牛擦脸。 周婶默默退了出去,不再多言一句。 布帕沾了热水在脸上细细擦拭,有温和的水珠蜿蜒流下,挠得痒痒的。且牛轻哼一声,眼睫一颤,猛地睁开来。 时西惊喜地轻呼出来,温柔擦尽他脸上残留的水痕,笑道:“你吓死我了。” 且牛眨眨眼,半天回过神来,从时西怀中爬出来面对着他坐起来,抬手拍了拍脸:“冻死我了。” 这一句话,让时西一直悬吊着的心一下掉了下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回事,说说?”时西指了指放在一边他的衣物,抛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 “……”且牛沉默半天,也未吱出半个字来,只是瞅着时西的眼神,包含了一抹浓浓的歉意。 “算了。”看他半天说不出什么来,时西松了一口气,“看你被冻傻了,饶你一次,下次别出这种事。亏我还在家里给你准备中秋节的大餐,你差点就吃不上了,我做了好多好吃的呢。” 且牛笑笑,隐去眼底哀伤,缩回被窝里:“什么时候回家啊?我饿了。” 时西帮他盖好被子:“你先休息会儿,我去跟周叔周婶道谢,而且周婶有话对我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回家。” “时西。”且牛突然叫住转身欲走的时西,神色慌张了起来,“道谢也该我去,你这么两手空空去真没诚意。你先带我回家,等我有了力气,准备了礼物,再亲自来道谢。” 时西站住脚步,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笑道:“也好,不过等我先问问周婶她想说什么。” “大概是说帮我调养的事,不听也罢。”且牛别过头去,“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我穿上我们就走。” 时西觉得有些奇怪,恍然才明白且牛在暗中阻止他与周婶谈话!为什么呢?难道周婶要告诉他什么且牛不想他知道的事? 于是他毅然摇头,拒绝了且牛的提议,决绝地道:“你在这等着我回来,再带你回家。” 且牛被他闪着光的眼神逼回了喉咙里的话,无可奈何随他而去。 事实证明,时西的猜想是正确的。 周婶在院中扫雪,手中的力度发泄般大。她不看时西一眼,自顾自地说:“且牛的脾气也真倔,都到了这种地步,也什么都不肯告诉你。” 时西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强作镇定问道:“周婶,求你快告诉我且牛他到底怎么了?” 周婶这才望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扫把,找了个地方坐了来,对时西道:“且牛从很小起便患了心疾,发作时间不定,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曾有一个游山的巡医为他看过病,暂时压住了病情。不过……” 眼中的担忧浮了出来。她神色复杂地望了时西一眼,“大夫说他只能压制,却无能治愈。如果一直带病在身,拖耗精气,他活不过二十四。” 瞳孔骤然放大,时西的身子随着周婶的话一下跌在地上。活不过二十四!他还那么年轻!怎么会这样? 周婶心疼地将时西扶起来,轻声安慰道:“兴许也还有办法,你带着他去山后的城镇,兴许会有大夫能治好他呢!” 时西半天缓过来,抬起头来看着周婶,豆大的眼泪一下滚了出来:“周婶,麻烦你帮我再照顾一下且牛,我回去准备一下,事不宜迟,今天就动身。” 周婶见他如此,治好叹气点头,拍了拍时西的肩膀,让他再自己怀中抽噎了一阵。 第八卷(4) 时西只是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了些银子就匆匆赶了出来,周叔已经为他们套了马车,要亲自送他们入城。 谢过之后,时西将且牛从屋中搀了出来,送上马车。周婶包了一包干粮塞在时西怀里,他们还没吃饭,这样赶路实在太累。 且牛已经回过暖来,明白时西知道真相一定气恼自己瞒着他,便也不多说话,乖乖任着时西带他进了马车。 即刻启程,狭小的马车里,吐气成霜,气氛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冰冷。 时西靠着车窗,用手挑起帘子来一直看着外面的风景而不肯说话,且牛卧在一边,靠着墙板望着时西冰凉的背影发呆。 “呃……”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且牛主动认错,“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以为没那么严重。” 听到且牛开口,时西头也没轻,只是用鼻音轻哼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周婶说得也真夸张,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且牛伸出一只手去拽时西,“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时西一动不动,似是感觉不到且牛在拽他似的,只是闷头问了句:“说实话,这十日你去做了什么?” “帮忙啊。”且牛无辜地眨着眼睛,“我想早点回来,一刻不停行进,结果不小心累倒在雪里,冻坏我了。” “你当我傻吗?只不过是回家,又不是被人追杀,会逼自己走到累倒吗?”时西的音调突然高了起来,“你早就开始犯病了吧?为了不让我看出来,就自己躲出去一个人忍着?” 且牛被说中心事,只好轻声辩解:“我是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以前也犯过病,但是没就多久就会自己好。所以本来想在外面呆一阵到病好再回来,可是我希望中秋节能和你一起过……” “你今年二十四了!还这么任性,你想这个中秋是你我的最后一个中秋吗?你要是真在外面出了事,想我为你伤心一辈子?告诉我有这么难吗?” 时西声嘶力竭,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他终于明白,且牛在小年那天为什么要说那句“酸话”,那句“我也唯剩你了”究竟包含了多少苦涩,不舍和失望? 且牛见他满面的泪,自是一惊,但更多的是心疼和自责。不昏在雪地里就好了,不被他发现就好了,不得病就好了,不会死就好了…… 且牛心里明白,他亲身体会过病发的折磨,只有他知道那是多明显的预兆,像是他的身体在直接告诉他,他没有多久时间了。 死亡,并不可怕,太早就做好了准备,自从他被那游山的大夫告知自己活不过二十四岁,他就开始倒数着那个时限前的年数,等了那么久,这一年,终于还是来了。 只是这中途出了些变故,让他不再敢轻言生死。他遇见了时西,濡沫相生,再不是毫无牵挂。 死亡,意味着分离,要和时西分别,他真怕。真怕上了奈何桥饮了忘川水,他永生再不会记得时西是谁。 死亡是最彻底的奋力,什么都带不走,甚至连回忆都不能守住。 车马只是行进了短短半日便入了城,这座满载着回忆的城叫嚣着,刺痛着尘封了回忆三年的时西敏感的心。但他不能犹豫,无法说不,比起且牛的病,他小小的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比且牛更加重要了。 安排他们在客栈里住下之后,周叔虽不放心,但还是赶着马车匆匆回去了。走之前他嘱咐好时西,他会回到村中等着,一旦镖局中的人来了,就立刻把他们指引到这里来接他们。毕竟,就算且牛再犟,现在治病才是最重要的。又从怀中掏出了些散碎银两交于时西手中。时西明白,山中村人本也是没有几个钱的,周叔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尽力帮了最大的忙,便百般感谢着,将周叔的马车目送出了城。 在客栈的房间内安顿好了且牛,两人这才安定下来得空吃些熟热的汤菜。 忽闻窗外响起一阵喜炮声,震耳欲聋,好不热闹。且牛好奇地趴在窗户上向下寻声望去,不远处红绸漫天,原来是有人娶亲,喜气洋溢。 着幸福美满的仪式看得且牛心里痒痒的,不禁一阵唏嘘:“我也想娶媳妇呢。” 时西被他这故作平常却说得伤心的话刺痛了,他还这么年轻,上天不该这样对他。如果且牛没有患病,或许娶妻生子那样平淡的幸福才会是他应有的命运吧。 见时西不接他的话,只是坐在一边黯然神伤。且牛心中甚是不忍,他不愿时西为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于是他千方百计,想要骗时西分散注意力。 “不知道新娘子漂不漂亮。”他接着说,“时西,你说我以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也会很漂亮吗?” 时西望了望他,觉得眼睛有些涩痛,抿唇笑道:“新娘子都是漂亮的,比起漂亮,登对才更重要。” 且牛看他终于肯笑,松了一口气,调皮地眨眨眼睛,笑容明亮:“那你猜新郎有我好看吗?” “这我怎么猜得出来?”时西被他的问题问得一愣,无奈地道,“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你快去看看,我猜那新郎绝对没我好看。你去帮我证实了回来。”且牛大笑,推着时西就要把他往门外赶。 “好好,我去便是,真不知道你急这个干什么……”一边嘟囔着,时西已经被推到门口,“那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 “恩,你放心吧。”且牛立刻答应,乖巧的像是个小孩子。 时西这才稍稍放心,转头出了门。 房门一闭,房内的且牛立刻不支跌坐在地上,额头上大滴的汗珠滚了下来,且牛背倚靠着房门,双手紧紧捂在胸口上。 虽然胸腔中的剧痛让他生不如死,然而他却庆幸地微微勾起了唇角。 还好,刚才突然发病,他及时将时西支了出去。不然再多一刻,他都装不住了。 自己现在的这幅样子,要是给时西看到了,不知道他会急成什么样。 怎么忍心让他担心难过? 不过瞒也瞒不了多久,自己就快要不行了,以后,剩下时西一个人,想起自己时,他该会有多伤心…… 第八卷(5) 出了客栈,时西并没有荒唐到去看所谓的新郎好不好看,那也不过是个幌子。他正好也需要理由抽身离开,边就着这个幌子出来了。 抬眼一望,且牛并不在窗口上眺望。于是时西安了心,朝着附近一家当铺走了过去。他需要钱,他知道且牛的病不是几个小银子就能打发的。 一脚跨进当铺大门,变戏法般的从袖兜里掏出了几个样式精致的首饰,一把全部放在了柜台上。这是三年前他跳崖时戴的,本是一套装扮,但他摔落时丢失了大部分,也就只剩下这几个零碎首饰。以前且牛帮他收着,今天被他带了出来。是班主留下的,也值几个银子,不如凑起来治病要紧。 柜台伙计笑盈盈地打了招呼,将首饰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阵,很快跟时西报了价:“您这个,最多能给一钱左右。” 时西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吐字吐得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心中有些发寒,复问了一遍:“多少?” “一钱。”柜台伙计显得有点儿不耐烦,“您出去问问,我们这儿出的价可是最高的了。” 时西闭了闭眼睛,有些晕眩,若是这样凑钱,要凑到什么地步才凑得齐治且牛的病啊! “行不行?”柜台伙计欲意着将首饰退出来,等着时西的决定。 “行!”时西着急咬牙喊了一声,应了下来。 “哦。”柜台伙计收回了手,拿了一张单子出来,“那您在这儿签个字,去账台拿钱。” “不急。”时西犹豫半天,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将手探进衣服里摸索了一阵,从腰际寻出一块经历过破碎和黏合的玉佩来。 时西手指在上面不舍地抚过几遍,又一狠心,将它递交至柜台伙计手上。 柜台伙计见他这幅模样,虽是不解,却也没说什么,低下头来专心观察玉佩。 可惜,真是可惜。这玉料青泽上好,虽比不过宫中至宝,却也算是民间极品,雕工也精湛无比,上面那舞于云际的凤凰姿态傲丽,简直像是要飞出来。 只可惜,被碎过的痕迹,折贬了它无数倍的价值。是不是美好的东西都会有瑕疵,如果它没有破碎过,不知道会有多惊艳入眼。 看得懂千万宝贝的柜台伙计瞠了眼,心里满是它的价值,而时西看不懂宝贝。在他眼前的就算是个无价之宝,他也只道是平常,因为不懂。他看不出价值,心里只知道这是那个叫端城的人送给他的,对他很重要,至少对他的曾经很重要。 这是对于曾经的唯一纪念,是对于曾经现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不管在心里封存了多久,都不曾有一刻忘记,不曾丝毫褪色。还是爱着他,还是舍不得,没有变过。 然而现在,他必须做出取舍。丢下玉佩不代表丢下回忆,他需要钱去治且牛的病。 最后一来二去,柜台伙计还是给了时西三十两。当铺总是尽力压低价格,时西也懂,如果玉是完好无损的,那将远远不止这个价。 拿到了钱,时西为且牛请了大夫,一同回了客栈。 和大夫一前一后走着,到了客栈径直上楼入了房。且牛正在床上躺着,听到动静微微动了一下,很无力的样子。 “怎么样?新郎有没有我好看?”尽力扯了扯嘴角,却掩不住声音里的虚弱。 “看过了,果然没有你好看。”时西心疼地坐到床头,为他拂去额上的乱发。 “当然。”又尽力翻了翻身,面对着时西。 “大夫,麻烦您来看看吧。”时西转而对垂手站在一边的丈夫说。 大夫点点头,放下药箱,凑到床头看了且牛一眼,问道:“哪里难受?” “心疼。”且牛仰头回答,面色一片苍白。 “病了多久了?” “十几年,老毛病了。” 大夫挑眉,有些诧异:“病了十几年就这么一直耗着?” “很少犯病,开始也不严重,平常也和正常人一样看不出来有什么。”且牛笑笑,心虚地望了一眼气结的时西。 大夫将且牛的手摆正,手指精确地覆上去轻轻按住,屏息细凝了一会儿,将手收回,面色渐渐凝重。 时西看得紧张,小心问了句:“怎么样?” 大夫一边仔细端详着且牛的面部,一边沉稳地道:“心疾本也难治愈,就算暂时治愈也难根治,何况十几年病根深扎,难上加难。如今谈治愈,基本是痴心妄想了,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下半生依靠药物生活。不过医者父母心,我自是会尽力的。” 且牛对自己的病心里清楚,宽心一笑对时西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是我的造化,何必强求。” 时西心中咣当一下,咬牙怒道:“你还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莫说你还有一线生机,就是全世界都说你不行了,你也要给我挺着!” 大夫打开医箱取出药单来,问时西训了笔墨挥手迅速写下几排字递给时西:“拿去按方子上煎了,每日给他饮两次,如果能抓住这一线生机,就会有所成效。不过,要只是起一个提命的作用,多还是要靠调养。” 然后转而看向且牛,取出一包针来摊在桌上:“我先为你镇了痛,之后如何,就看你自己了。” 且牛点头,乖乖平躺在床上,任大夫抽出两根长针,掀开他胸膛上薄薄一层衣物,食指探寻地轻轻一按,长针精准灸进他的玉堂穴和膻中穴。 “咳……”且牛猛地咳了一声,指着一下,便觉得他是要把肺也咳出来,不过咳完之后,就觉得身体没有那么痛了,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大夫,以后若是他还痛该怎么办?”时西皱着眉询问。 “痛还好。”大夫收好了药箱,“怕的就是没知觉,我镇痛只是为他减轻负担,若是他之后都没了知觉,那就……” 大夫自动省去了后面的话,且牛也无心再听。透过床幔望向屋外,娶亲的央锣声已止,热闹的语音还未散尽,有如实质的温热喜气袅袅升起,弥漫而去。 春寒料峭,风扰云梢。 最后一年的初春,如此漫长。 第九卷(1) 第二日的中秋,两人不过是对坐吃了一顿简单饭菜。且牛的病情恶化得厉害,只能勉强坐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两人无话,彼此心意仅知,也就无需多言了。 这些日子时西一直按方子给且牛煎药,借了无数次客栈的厨房,与厨子厨娘都混了个透熟。且牛也按时饮药,乖得不同寻常。 天渐渐暖了回来,且牛却仍然穿的很厚,虚弱使看似壮硕的他显得要比时西更加怕冷。不仅如此,他也比以前更加嗜睡了。经常是一天七、八个时辰地躺在床上。时西心疼他,除了每天会搀着他下楼散步以外,都任他睡着,睡着的时候,比较不难受。 他虚弱的很快,仿佛是在一夜时间被抽掉了少年的精气,每天的散步也从楼下,变成走廊,最后仅是屋内。 且牛开始在半夜呕吐,也吐不出什么食物,只是苦涩的棕黑色药汁,干柴般的药渣,弥漫着腐烂的腥气。每每如此,时西都会轻拍着他的后背问他疼不疼,他只是摇头,现在连说话的经历都要小心节省。有次且牛摇了头,时西猛地将头往墙上一撞,再问他心疼么,且牛虚弱一笑,两种心疼得不一样。 终于有一日,知道日上三竿,且牛也未醒来。时西用帕子沾了温水为他擦脸擦手,轻轻拍他:“喂,该醒了。” 且牛不理,仍是睡。时西笑得淡淡,他已经嗜睡到了这种程度。 到了午后,时西迅速吃了两个馒头垫了一下,走到床头掀开被子:“该起来走走了,老躺着可不行。” 搀着且牛在屋中散步,且牛将全身的力气都倒压在时西肩膀上,时西咬牙艰难走了几步,笑得暖暖:“不要撒娇,自己走,真是懒。” 到了傍晚,时西端着清粥和药汤站在床头,抬起膝盖轻轻踢了踢床沿:“起来吃饭吧,还要好好喝药。” 且牛仍是闷头大睡,全然不顾时西的命令。时西用汤匙撬开且牛的牙关,将药汤缓缓灌进去,为他擦尽了顺着嘴角流出来淌了满枕的汁水,笑得痴痴:“看你一直都躺着,身体都睡得僵硬了。” 到了半夜,时西半趴在且牛身上,双手按在他的胸口,疑惑地问:“你不想吐了?心疼不疼?” 且牛像是没听见一般无视了时西。时西为他按揉着胸口,笑得坦坦:“对了,你今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喝药,当然没有东西可以吐。明天你可要乖乖吃饭。” “算着日子明早那些镖局里的人就能到了吧,你听我的话,回去看看你爹,说不定他可以想办法救你呢。”时西半趴在他身上,掰着手指道。 且牛一动不动。 时西牵起嘴角:“你默认了。” 时西算得不错,第二天一大早镖局派来的人就找到了他们。见到时西和且牛时,他们神色有些惊诧又有些古怪,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时西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问。他们沉默着将且牛抬上马车,且牛仍在睡,睡得太沉了对于周围的改变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 时西简单收拾了东西,将煎药的单子和材料交到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手里。 去镖局行路大概需要两天,不能耽误且牛喝药。且牛要求每天必须停下来休整两次,以便为且牛煎药。 那人沉默半响终于答应时西,接过药单放进怀里。 行车第一天无话。且牛仍是不肯醒,也不吃饭,也不喝药。时西担心马车上他被咯得不舒服,一直抱着他。且牛的身体又冷又硬,时西紧紧将他扣进怀里,从肩的肩咯在怀里的疼痛感受着他的存在。 第二天早上的休整结束后,药汤被端进马车,时西还是用汤匙撬开且牛的牙关,一勺一勺的往里面灌药。只是且牛的喉咙好像是被堵了一样,灌进去也还是会流出来。时西放下药碗闷声看看怀里熟睡的人,平静安详的脸庞棱角分明,带着年轻的犹如茁壮树木的气息,葱郁葳蕤。 以指当梳为他抚平了额前的碎发,时西满意的望着他道:“今天就要见到你爹了呢,穿得这么寒酸怎么行,还好我带了衣服出来。一会儿为你换件好的,让你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见到你爹。” 怀中人并不答话,时西抿唇一笑,解开他的衣带为他脱下身上的衣服。 “叫你睡这么久,身体都僵了吧,脱个衣服都这么麻烦。天都开始回暖了,还穿的这么厚,难道你和我一样,有寒疾不成。回头见了你爹,我可要说你的坏话,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怪不得会……“ 语言戛然而止,时西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心跳似是漏了一拍。手还停留在且牛的亵裤那里。 且牛的膝盖上,还穿着时西送给他的那双护膝。 “到死你都没有脱啊……”像是什么东西被戳破了,滚烫的热气从里面喷射出来,所到之处,一片疮痍。 泪不断地涌出来,沿着脸颊滑落,心中似是有千军万马奔腾,可惜兵不成行,马不成列。 因为不愿承认,所以一直假装。 真不愿承认你已经离开,一直假装不知道你再不会醒来。抱着怀中冰凉僵硬的身体,泣不成声。 马车一路辗转抵达镖局,哭闹也好,丧声也罢,时西都仿佛是听不见也看不见。依稀是记得有人从他怀中夺走了且牛的身体,依稀记得镖局掌柜像是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依稀记得管事为他安排了房间供他暂住。 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我该去哪? 你真任性,最后还是要让我为你伤心一辈子。 第九卷(2) 陆泰镖局是那么陌生的一个地方。镖局老掌柜等了那么多年,等来了自己儿子一具失了灵魂的身体,苦不知苦,涩不知涩,哭哭闹闹地为且牛办了葬礼。失去且牛的痛苦撕裂了他的心形成一道裂谷似的疮疤,虽然不忍将且牛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但面对且牛的父亲,他终究是没什么资格和底气讨回那一罐细碎的灰。 时西提出要走。两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时西也无颜再回到那个山中小村里。而正在这时,他遇到了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的人。 那日他在陌生的宅院内迷路,误打误撞进入一片葱郁连林,小桥流水红顶小亭,时西干脆放下心思安静在中间川游,静谧幽深的环境使他难得的好过一些。 且牛死后,他只是马车上抱着他大哭一次,之后表面虽未哭过,可泪是往里面淌的,淹得他几乎溺死。 “时西?” 那一声不确定的呼唤让时西以为他是伤心出了幻觉。 “时西?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撞在面前的人,难道也是幻影? 因为太过熟悉反而有些认不清的面孔,挂着不可置信的惊喜表情,嘴唇微微颤抖,欣笑道:“时西,真的是你!” 激动的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断重复。 未等时西有所反应,那人已抱了他在怀里,享受般的呢喃着闭了眼睛:“三年了,你真还好好的。现在你就在我怀里,真不敢相信,谢谢老天。你音信全无,他们都猜你出事了,我半点都未猜想过你会出事,你总有一天会让我再遇到,我一直坚信不疑……” “等待……”打断了他激动得逻辑全无的话,时西用力挣脱出怀抱,双手平伸着跟他保持了安全的距离,才以陌生而礼貌的姿态淡淡笑道:“好久不见了,你已经和庄童小姐终成眷属了吧,这些年,你们好不好?” 时西说的越是客套,端城心里也就越是慌乱。惊喜满足的笑容迅速僵在脸上,形成一个难以言语的表情。 “时西,我没有和庄童成婚,她嫁人了,就前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他试探地问。 “回哪里?”时西脸上故作平淡,内心其实早已翻江倒海,各般滋味一齐涌了上来,舌尖有些酸涩,他舔舔唇,无情道,“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好骗的小戏子了,端城少爷。” “你……是不是有别的心上人了?”端城眼底浮起一层浓浓哀伤,忍不住向时西靠近一步,迫切的想知道答案,“是这家镖局里的人吗?怪不得你会在这里,我早该想到的……” “不是!”时西着急否认,话吼出口才懊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为什么这么急于向他否认?让他就这样误会死心,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这么怕被他误会呢? 虽然清楚的知道三年来自己的心只是封存从未改变,端城这两个字都变成了心里的禁区,一碰就冒血,却也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再陪他相爱不起了。 他从来不能爱得潇洒,只有痛,无尽的痛。然而,他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再承受不起更多了。 “不是?那是什么?你不爱我了对吗?” 端城悲伤的眼神像是无数把刻刀将时西千刀万剐,明明应该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怎么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端城少爷。”时西放缓了语调,感受着端城灼热刺痛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不爱你了,只是不傻了。” “那就是爱对吧?”端城一把攥住时西的手。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时西奋力想要挣脱,“不是爱不爱就能解决的,我们在一起伤害了太多人,怎么还能回得去?” “有我。”端城不肯松手,反而越拽越紧,猛地将时西带进怀里,双臂及时将他固定,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我会为你挡着。我们的罪我会赎,只要你和我回去。” 时西见挣脱不开,干脆垂下双手再不动弹,“不可能了。” 除了否认,他已经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曾经坦言不怕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如今才发现上苍注定的命运不但伤己,而且伤人。再是相爱,又能如何? 只是,还是会忍不住会在为他心动,他的话,动听又诱人。他们的罪,还赎得清么? “时西,你的玉呢?” 端城手探到时西腰间,却什么也没有摸到,手中抓空的感觉亦如端城的心,突然也空白一片。 他夹杂着酸涩提问,心中甚至祈求时西不要说出令他失望的答案。 时西当然听出了端城雨中的感情,有一瞬的惊慌失神,但他很快尽力稳了心智,仍是咬牙狠心道:“卖了,那种东西留在身上有没有什么用。” “那种东西?”端城心中一沉,手也不自然的松开。时西趁势后退一步,和端城拉开了些距离。 故意不去看端城隐隐流露出一些绝望的神色,时西别开头。他的心中也在滴血,他也想把真相吼出来,告诉端城不是这样的。但是他不能再容忍自己放纵。 “我知道了。”端城放弃,转身欲走,却又忽然顿了脚步,“没关系,只要你跟我回去就好。” 害怕听到时西拒绝,于是他不给时西拒绝的机会,言罢便快步走远了。 时西愣愣站在原地,目送端城离开。看着一个门僮模样的人走到端城面前对他行礼,甚至能听到门僮在对他说:“端城少爷,您怎么在这儿,一路舟车劳顿,您还是快进屋喝茶歇着吧,我们掌柜马上就来。” 时西看着端城从容点头迈着大步跟在门僮身侧去了,头也未曾回过一下。 有一刹那的恍惚。 端城妥协了? 这三年的离别,究竟让他改变了多少? 不知名的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令时西心头一哽。为什么危险的东西总是那么诱人,比如端城,比如爱情。 第九卷(3) 一天后,时西收到消息,端城不知根镖局的掌柜说了什么,掌柜静安同意端城带走时西。当然前提是这也是时西自己的意愿。 不过不管时西内心是否同意,都硬是被端城给绑了走。说是绑有些夸张,却也是真真切切的被软禁了。时西明白自己对抗不过,也没有白费力气去反抗什么。其实心底反倒有些渴望这次端城不要再丢下自己。 端城不只是用了什么办法瞒住了掌柜,掌柜见不到实习的面,只听端城一面之词,以为时西是同意跟他去的,自然也没有过多插手干涉。就这样兜转一圈,时西还是跟了端城回到了命中那城。 鸾凤阁还是那副样子,只是那娇美的四季牡丹不见了,现在只是一堆落着雪沫的残枯枝桠立在那里,不知是被换成了什么花。屋内的摆设也没变,仍是那样简单朴素,甚至是屋内的丫环也没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小温小元,弯着眉眼像一钩明月似的,行了礼便各忙各的去了。 本和这里的一切都算不上有多深的感情,牡丹也是,摆设也是,连丫环也是,却又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捂在胸口,温暖的,安心的。 庄童嫁出去还未多久,家里还留着火红的条幅和灯笼没取下来,端城笑得凄凉却得以:“我没骗你吧。” 时西叹着气摇头,却换了别的话题:“放我自己走走吧,已经到了这儿,我也不会跑了。” 端城敛了笑,表情严肃地站在时西对面,凝着他的眼睛:“你发誓。” “嗯。”时西无奈垂首,端城竟是这么害怕失去他,“我发誓。” 得了端城同意后,时西才算是有了自由。这些日子商队启程,端城忙于生意不常出现,时西在顾家大院中闲的无聊,决定去铁凤戏班看一看。当初他不辞而别也是对不起凝非,三年了,不知他们现在如何。 沿着街往前走,这条通向铁凤戏班的路他曾在梦里温习过千万遍,熟悉得甚至成为了一种本能。 铁凤戏班的招牌还在,大门也是依然。两扇镂花木雕的大门闭着,没有上锁。 终于回来了。 他一直隐隐期待着什么,虽然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真到了门口,马上能够进入门内那个世界的时候,他却突然紧张起来,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撞击他的胸口。 推门。 封闭的空间突然吹进一缕寒风,堆积了不知多久的灰尘扑扑簌簌地扬了起来,形成一道灰色的薄雾。光线在薄雾中曲曲折折地绕着,许久才传遍大厅的每个角落。 眼前空荡荡的大厅像是一个突然被抽空了汁液的果实,变成了一个干瘪的硬壳。当心中的疑虑被证实,他终于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他怕,一切都不一样了。 而真的,都不一样了,再也回不去了。 时光不容他天真地回到过去,重塑美好。 心中广厦将倾,他揉了揉眉角,轻启双唇,颤抖着对着大厅空荡荡的桌椅栏柱说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灰尘被回音震得打了个颤,许久才缓着渐渐落下来。余音顺着墙壁转过来,绕着鬓角擦过去,渐渐远了。 时西终于迈步走进去,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扑通。 桌椅倾倒的声音。 还有人?时西被这莫名的声音一惊,慌忙抬头,循声看去。二楼看台处,果然有一袭青白长衫露出半截衣角,隐隐伫立在繁乱的桌椅中。 “谁?”时西又惊又喜,冲着楼上奔了过去。 “时西!”又是一阵桌椅倾倒的声音,从楼梯栏杆的缝隙中勉强看到那截长衫的衣角在桌椅中穿梭,看来那人也正迅速朝着楼梯口奔过来。 那一声叫得太耳熟,听了十几年,绝对不会听错。那是安北哥的声音。 “安北哥!”时西兴奋地喊出来,已经冲上二楼,离着那青白的人影只剩咫尺之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三年而已,安北的身体竟变了那么多,曾经的骨络清朗,变成了如今的消受颓唐。他飞速奔至时西面前,不由分说将他揽入怀中,气息都未喘匀。大片的热气呼呼灌进时西的脖缝里,氤红了细嫩的皮肤。 时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是任由着他抱着。安北哥身上笔墨的气息,谷粮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那么让人安心。 “安北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稍稍松开一些,让两个人能都贴近的对视,安北的声线还带着激动的颤抖,但仍是无法掩盖本性的温柔。 “我不辞而别……”时西微微别过头,不敢看安北的眼睛。 安北望着他这副令人心疼的样子,真想揉着他的头将他贴近自己温热的胸膛,让他聆听自己紊乱的心跳,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也真想亲吻他柔嫩的唇,轻舔他可爱的唇瓣,索取他温暖的气息,沉浸在他的甘甜里。更想让他融进自己骨血里,拥有和他相同的体温,相同的心跳,相同的呼吸。 “不要紧,你回来了。”安北克制住自己的想法,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吐着气说道,“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不会让你独自面对一切,不会让你绝望跑掉了。老天把你还给我了,老天终于把你还给我了……” 感觉到肩窝有一丝潮湿的温柔,时西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也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让人想要放声大哭。 “安北哥……”双臂不由自主紧紧抱住安北后背。时西愧疚地想,自己当初的任性,究竟伤了他多深。 铁凤戏班是真的空了。凝非独自把持班中内外,积劳成疾,回乡休养。戏班交给下面的人,没过多久便树倒猢狲散,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楼,这么一个空荡荡的壳。 安北经常会来这里,以前时西和寒玉还在的时候,他不常来听戏,后来都走了,他也只能靠着这铁凤戏班的楼来念想了。 “时西。”轻轻松开怀抱,安北恢复了淡淡的笑容,像以前一样抚着时西的漆黑的头发,“这么长时间,你都上哪去了?” 望着安北的笑容,时西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至少,还有一样是没有改变的:安北哥还在。 将这几年自己所遇之事完完本本讲述一遍,说起与且牛的点点滴滴,仍是不甚唏嘘,但那些回忆,终归是幸福的,所以讲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是幸福的。 安北听着,心中却在想着另一般事情。他曾和端城月下饮酒,定了盟约。他说,若是以后时西回来,他一定要与端城竞争,把时西夺回到自己身边。端城说,若是以后时西回来,他一定要好好补偿,绝不让自己抢了去。 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端城,竞争吧。 “安北哥?”时西望着安北飘远了的眼神,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抿唇一笑,“走神了?” 安北立刻反应过来,饱含歉意地笑笑,捉住时西的手:“时西,我们重振戏班好不好?你对戏班的感情我是知道的,现在戏班没落,要是寒玉回来看到他也会伤心的。你还想再上台唱戏对不对,我帮你,我们一起重振戏班!” 时西被安北的话一惊,半天才不可置信地缓过来:“安北哥,你说什么?你真的,真的能帮我重振戏班吗?我们,我们真的可以吗?” 时西漆黑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期待,那是一种夺人心魄的光彩,那是时西特有的骄傲和清高,就像是天界纯净的仙禽。这才是时西! 看到时西的奕奕神采,安北兴奋地握紧了时西的手,重重点头:“当然,我们当然可以。只要你肯,我什么都帮你。” 胸口被一股涨起的热气撑得饱满滚烫,血液仿佛正在燃烧沸腾,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嚣着,时西被这奇妙的感觉包裹着,从未这么斗志激昂。 “嗯,我要重振戏班!”时西的眼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像是从内心深处照耀出光亮来,语气中的隐着三分期待七分兴奋,没错,他要重振戏班。 安北见他突然这么有精神,也心情大好,含着笑意弯了眉眼。 第九卷(4)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时西和安北分头合作。安北负责整理戏班杂物,从粮庄派人过来收拾打扫,招纳了一些人,也挖了些戏子过来。时西提出自己想要写一部新剧出来,这个计划三年前他便有所酝酿,只是后来再没机会实现。现在重振戏班,正需要亮人一眼,若是能够依靠新剧重新树立戏班的牌子,那就再好不过。 时西一直在鸾凤阁埋头苦写,甚至不迈出院子一步。见他如此认真,端城也不敢打扰,任着他将鸾凤阁被写废了的纸掩埋起来。 新剧的名字叫做《鸾凤游云》,整部剧分三部分,讲述的是两条凤相恋,无视天轨天条,被贬入凡间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少年。他们在人海中相互寻觅,经历万般苦难,终于在一起。然而好景不长,年乱人不安,其中一个奔赴沙场,再也没有回来。另一个等了千载万年,寻了奈何忘川,盼了轮回几转,却只等来一个饮了孟婆汤忘却一切的转世,少年绝望,化为舞于天际的凤凰,感动上苍,唤醒了转世的回忆。最后两条凤缠绵于云端,永生不离。念白和唱词交叉贯横,其中有三段唱曲呼应故事,最为经典,分别称作《叹》,《乱》和《茧》。 “萦水绕东田,流觞舒袖怀。 残蝶孤灯敌对望。 亦伤,亦伤。 君归否,泪凝霜,铺满琉璃滚云裳。 为谁舞凤凰。 但愿春归又逢君,双凤戏云弄轻狂。 生艳姿娇千物羡,舞游云端宫廷上。 引得众仙赏,正春还好扶骄阳。 谁也都似苞待放,歌台鸾凤吟思妄。 苦爱不得长相望,情丝绪缕怅幽凉。 立庭痴想,为君叹这一曲。 叹那万古凄凉,叹那白日风霜。 甚那姹紫嫣红,甚那断壁残垣。 似是故人一场,却又共鸣身上。 同语诉衷肠,只盼君不忘。” 轻声读了一遍《叹》曲,时西满意地看着桌上的词句,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恬淡的笑。 同语诉衷肠,只盼君不忘。这“同语”,究竟是戏中的少年想要说给故人听,还是自己想要说给端城听呢,时西也分不清楚。 “时西,乖乖吃晚饭了吗?”门骤然被推开,门外立着的身影被光影拉得修长。 时西抬起眉眼来,朝着门口那人微微一笑:“回来啦?” “嗯,有点累。”端城走进来,把门关上,才找了座位瘫下身体来。 时西踱到他身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写完了?”看到满桌的词句,端城随手抽出一张来看,笑意渐渐浮起在唇角,“为谁舞凤凰?为谁啊?” 时西脸上一红,迅速从他手上抽回那一张纸,嘟起笑脸瞪大眼睛,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这是戏词,不要捣乱。” “行行,我不捣乱。”端城一把揽过时西的腰来,笑意越来越浓,“那戏词里,是唱给谁的?” “唱给谁也不关你的事。”时西不知他在话里下了什么套,摆出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见时西不肯上套,端城只好作罢,探出头他的唇上轻轻触碰一下,紧贴的柔软触感像是露水与花瓣的交接,叫人欲罢不能。端城恋恋不舍地松开时西,轻轻一笑:“你说我要怎么赎咱们的罪?” 时西眼神早已失焦,一片迷蒙,懒洋洋地躺在端城怀里道:“赎不起了,灰飞烟灭都赎不起了。” “那怎么办,你说?”端城摆出一副无措的样子,轻轻掐了掐时西的小脸。 “还能怎么办。”时西突然凑过去,将自己埋在端城颈见,啊呜一口咬住端城的脖子,细小的尖牙和潮湿温软的舌头在端城的皮肤上舐舔厮磨,喘气的间隙中轻声道,“将错就错,就这么办吧,怎么惩罚我都认了。” 时西的舐咬揉着爱杂着恨,道不尽其中复杂情感。端城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脖颈上,正好安抚了细微的痒痛。 “好啊。”被时西的舌尖的撩动挑逗得兴奋,端城喘着息笑道,“我也认了。” 猛地扭动身躯将时西让到圈椅内,圈椅发出一震刺耳的摩擦声,还未反应更多,端城已经覆盖在了时西的身体之上。重叠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有细微的晃动,时西压着声音笑着:“一会儿小温小元她们就进来了。” “进来如何,我是我顾端城光明正大的娘子,害怕见人不成?”端城笑得邪恶而魅惑,用舌尖碰了碰时西的耳垂,吹起般暧昧地道,“让她们做个见证也好啊。” “你……”时西面红耳赤,气结半天才憋出一句,“谁是你娘子!” 端城却不答话,静静凝视着时西的眼睛,转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什么气?”时西茫然。 “气我当初不听你解释,跟你分道扬镳,气我不顾你反对,将你软禁了带回来。”一边说着,端城的手也不安分地摆弄着,解开了时西身上的衣服。 时西一脸好奇的眨眨眼睛,很苦恼的样子,想了半天,才笑道:“对哦,我该生气的。” “呃?”端城听了这回答,手中动作暂时停了下来,拧着眉不解地盯着时西的眼睛,那眼神带着一点探究,锐不可当。 “怎么办?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你那么过分,要怎么补偿?我想想,什么惩罚才……唔……”再说不下去,因为唇已经被炽热的亲吻堵住了,火辣的滋味让整个身体都仿佛燃烧起来,散发着纯粹诱惑的热量。 第九卷(5) 铁凤戏班恢复了以往的忙碌,虽然一张张都不是熟悉的面孔,但时西还是觉得满足充盈着旭日光芒般的满足。 安北搁下了粮庄的事,天天扎在戏班里陪时西忙碌。《鸾凤游云》的本子里每一个词他都和时西细细斟酌。毕竟是没有写过,手法生涩,正因如此才处处小心。 而此刻,对坐在班主房里,两人还在纠结着《乱》的唱词。《乱》是整部戏的高朝,对于整个故事的情节推动有着重要的意义。时西写了十几遍都觉得不够满意,拉着安北商量。虽然安北不懂唱戏,但笔墨沾了十几年,对于诗词颇有赏究。诗词戏词是相通的,因此安北给的建议对时西来说很有分量。 安北双眉紧锁,一脸认真,望着纸上未干的墨字,跟着一行一行轻声读出来。 “年未安末路穷途撩得悔恨几番 谁人痴梦语乱心不安 浮生若流岚 极尽憾叹 恨纠葛只是当时缠绵 恍遥望人情世故寒伤感 魂丝散去情思犹在欲罢而奈何不甘 蚀骨忘川畔魑魅魍魉蛊泪涩 颤问苍天私怎涅盘轮回浩劫转 恨几多怨几何梦破墨残绘梦万卷无奈醉卧 今生擦肩过来生孽缘复 笙箫竹丝乐月歌 千古吟故人万城愁相思 调乱晓时繁 昼尽夜易 阙歌落” 读过一遍,心中有了数。这字里行间的愁怨,把人的心都搅得生疼:“时西,你不觉得太悲了吗?” 时西茫然,垂眸想了半响,才抬头对上安北的眼睛:“安北哥,别忘了,这故事可是悲剧啊。” “悲剧?”安北挑眉,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在时西额头上弹了一下,“他们最后化为一对鸾凤舞于云中,永不分离,你觉得是悲剧?” “是啊。”时西拍开安北的手,揉了揉被弹出个红印的额头,一派理所当然地笑笑,“无论被掩饰得多美好,他们始终都是不被承认的。命运由天注定,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只要他们违背了命运的旨意相爱,惩罚都是无法逃离的。只是人们喜欢把情感保护得很好,所以当有些事实无法承受,人们就会把它包裹起来,赋予它看似美好的结局,粉饰太平。” 安北望着他坦然的笑容,感觉出这曲词里隐蕴着的某些东西,只是他还抓不住,只能逸出一丝酸涩的笑容,接着反驳:“有时候感情确实伤人伤己,你不能阻止它发生,也不能否认它本质的美好。既然相爱了,就应无悔,那么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是心甘情愿并且甘之若饴的。你这词里,几乎是绝了那少年的希望。他都爱了,还怨天尤人做什么,一直等下去寻下去,总会和心爱之人再次相遇的不是吗?就算是已经被无数的轮回给遗忘在了路上,也可以重新开始。” “是么。”时西突然抬起眼来,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微光。 像是一道雷劈进心里,安北望着时西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了那些隐蕴在曲词里的含义。那是时西,将自己完全带入故事成为故事中的少年,然后以故事中少年的身份,在里面小心地埋藏了自己的情感。这曲词,分明就是唱给端城的啊。 “既然爱了,就应无悔,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是心甘情愿并且甘之若饴的。”时西重复一遍,细细咀嚼着其中含义,笑意在嘴角渐渐凝聚,勾起一个甜美的弧度。 “是。”承认的时候心有些疼,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需要这句话来宽慰,安北温暖的微笑下隐了一层苦涩,“爱情已经来了,你还想让它走吗?” 究竟是在说谁? 时西,还是自己? 已经分不清楚了。 “安北哥。”时西突然弯起眉眼,笑容明亮纯净,“你以前说话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安北温柔笑笑,心说现在毕竟是感同身受了。 时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来,最后还能摇头:“不知道,不过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安北笑笑,伸手揉时西的头,这是他以前经常对时西做的动作,因此时西并不排斥,就这样乖乖坐着让他揉。 “唱一遍给我听吧。”就当做真的是唱给我的。后半句隐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安北将曲词递给时西,故作轻松地笑笑。 时西被这个突然的要求吓得一愕,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爽朗地答应道:“好啊。” 站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将半个身体都依在窗框上。蓦地一开嗓,音色甜亮干脆,一点儿不改往昔风采。 时西就是这样,天生就该活在戏台上,只有上了戏台,他才会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曲音婉转,字正腔圆,充盈了满满的情感,只有时西才能唱出这样的《乱》。 安北静静凝着,这一刻,时西只属于他自己,时西只在为他唱。 笑容汇聚在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窗外忽然掀起一阵风,如刺刀般凌冽地打进房间,从时西裸露的皮肤上划过。 时西吓了一跳,手中一松,写满了曲词的稿子被风卷着飞起来。 “没事吧!”安北立马站起来,一步冲到时西面前,拦身为他挡了风,才伸手去关窗。 屋内风止,稿子也渐渐落了下来。时西这才抬手揉揉眼睛,轻声笑道:“没事,安北哥,不过是眼里被吹进了沙子。” 安北瞅着时西揉眼睛的样子不由呆住,胸中一阵剧烈的跳动。时西这般样子真是太可爱了,像是个刚睡醒的小动物似得惹人怜爱。 “我,我帮你吹出来吧?”小心翼翼地提议,生怕被他拒绝。 “嗯。”时西没有多想,单纯地点头,柔软的手指还在不住地摩擦眼角。 “别动。”一只手捉住时西的手指,从眼角上拿下来,另一只手抚上时西的眼皮,温柔地撑开。 时西也努力睁大了眼睛配合着安北的动作。 安北缓缓凑近,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挨到一起,亲密的姿势,无间的距离,都让安北紧张不已。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中乱撞的声音,那是心脏在向他传递一个讯息,一个内心深处真实无比的讯息。这个可怕的想法不可抑止地喷薄出来,几乎迷乱了他的心智。 他想要吻上时西那微微翘起的嘴唇!想用舌尖厮磨,将他的唇瓣吮成鲜红的血色! 这个想法如疯长的水草迅速在体内蔓延堆积,染上五脏六腑,让他快要发狂。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却在心里激烈地挣扎犹豫了一番。 如果真的一时冲动这么做了,那然后呢?时西或许会推开他,或许会沉默,或许会生气,或许会责备,或许会逃跑,或许会躲着他,或许再也不能如此无间,或许以后看他的眼神都会浸着陌生的恐惧。 但他已经不算是急于求成了。时西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意。现在是个机会,如果不这么做,或许以后都在没有可能了,那样,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番挣扎虽然痛苦却也只是一瞬,安北迅速决定选择,毅然决然的俯下头,嘴唇轻启,缓缓地,吹出一口气。 对准了时西眼中的杂物,气息带动着杂物流出眼角。没有后悔和犹豫,义无反顾的,飞快的,放开时西的眼皮,收回手。 时西重获自由,立刻轻松地眨眨眼睛,感受不到异物,舒服了很多,感激地笑了笑:“吹走了,安北哥,多亏你。” “那就好。”安北对于自己刚才的非分之想有些愧疚,又触上时西感激的笑容,顿时像是被什么蛰了一样,尴尬一笑,心道:我果然不是顾端城。 我果然不是顾端城,不能和他一样坦然面对自己的情欲。 时西自是不知安北的心思,自然地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开朗。 安北这才发觉自己仍抓着时西的手指没有放。时西自小体寒,无论何时双手都是冰凉的。 “把手给我。”安北命令。 时西不明所以地愣了愣,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交给安北。安北自己双手合起来,将时西的手捂在中间,轻轻揉搓,用自己的体温逼走寒气。 搓了一阵,安北还是觉得不够,自然而然地将时西双手捧到自己面前,弯成筒状,往里面哈气。温热的气体吹进掌心,痒痒的,挟带着酥酥麻麻的感觉,时西脸上一红,不禁想要抽手而退。 “别动。”感受到时西微弱的反抗,安北不为所动,轻轻命令着,双手仍是不停地将温度带给时西。 安北的声音像是带着魔力似的,时西真的就不再动了,就这么把双手放心地交给安北,让他捂着。 咚。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物体的撞击声,时西下意识转头一看,门外恍惚有一个人影,一闪掠过,几乎让人怀疑是眼花而产生的错觉。 “怎么了?”安北温柔地笑,将时西冰凉的手指捂得温热,心中充盈着满足。 “没什么。”时西立即回过神来,朝着安北甜甜一笑。 不知不觉忙碌一天,暮色西垂,端城亲自到了戏班来接时西回去。通往顾家大院的小路上萦绕着不知谁家的菜香,时西饥肠辘辘,闻到这味道不由垂涎三尺。 昏黄的光线下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修长,映在静谧的石阶路上。时西忽然抬头扯住端城的衣袖:“你怎么不说话?” 端城驻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了看时西:“怎么这么问?” “你平时都会问我,饿不饿,累不累,想吃什么的啊。”时西弯着眼睛,“今天怎么不问?” 端城淡淡地笑,接着往前走,问道:“那你冷不冷?” “呃?”被这个奇怪的问题怔住,时西低头沉吟一下,才追上端城的速度和他并排,挽住他的臂弯,回答道:“冷啊,所以要挨得紧一点。” 端城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边的夕阳,第一次觉得烧红的余晖也是那么刺目。紧了紧臂弯,让时西挨得更近一点,才忽然万般温柔地笑开了:“那以后,只让我一个人为你捂手好不好?” 端城的语气虽然温柔,却仍是像麦芒扎进时西的心里,戳得他抽搐的一痛。果然是被他看到了。虽然自己把安北当做哥哥,所以觉得没有什么,但是端城看到又会怎么想?当时门外的端城,心里会有多难受? 但是端城没有责备自己,也没有发火。他温柔的吃醋,才更让人觉得负罪感极重! 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端城,端城的微笑没有一丝破绽,依旧温柔如水。时西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响,端城像是泄了一口气般的,眼中隐约闪烁着失望,接着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那好吧,可是,下次能不那么亲密吗?” 啪地一声。时西听到自己的胸膛里有什么被扎破了,里面滚烫的液体流出来,在身体里肆意蔓延。 时西咬咬下唇,突然觉得自己不敢再看着端城。他又妥协了,一次一次地妥协。他曾是那么霸道,如今竟这么害怕失去自己。 “我保证。”蓦地开口,才发现嗓音有些沙哑,时西尽量稳定自己的声线,挤出一个笑容,“我保证今后只让你一个人为我捂手。” 端城凝着时西这副样子,突然将时西揽在怀里,旁若无人地俯下头将脸埋在时西肩膀上,嗅着时西身上的气息,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怎么办,我突然很想哭。但我不能啊,我必须足够强大……所以你替我哭吧。” 时西承受着端城压在他身上的体重,明白此刻端城很累,而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分担他的疲惫。不过既然自己做不到别的什么,那么就先做到替他哭一场吧。时西重重地点头,像是生怕端城感觉不到。 如果你累了,我会替你哭。所以请你,坚定地笑下去。 你要永远都强势霸道,因为你是顾端城。你要永远都强势霸道,因为这才是顾端城。 我爱的顾端城。 第十卷(1) 四月初旬,春光无限。 铁凤戏班办得风风火火,时西倾注心血编排的新剧《鸾凤游云》不出所料反响大好,戏班每日都是人满为患。安北有一半的功劳,几乎成了半个班主,帮着时西上下打点。见到重振戏班的第一步成效丰硕,风生水起,自然更加卖力,天天抽时间候在戏班里。 这日午后,安北回粮庄巡查,其他人也都散去一边练功。时西独坐在戏班里,心情有些阴郁。 今日早上起床的时候,端城已经不在身边了,望着空空荡荡的一半枕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临走之前小温来伺候着收拾早餐的碗碟,一脸神秘地告诉时西,早上端城是板着脸出去的,像个黑面煞神似的,吓得所有人见他都躲着走。 时西心里疑惑,却也只是轻轻应了声,就赶紧到戏班来了。带着下面的小戏子开腔练功忙碌了一上午,吃过午饭终于闲下来,他才想起这件事。早上没见到端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个头绪,渐渐的,心上就积满了乌云。 正想着,从后台突然走出来一个模样伶俐的小戏子,见了时西,便立刻笑道:“时西哥,没去院子里喝茶吗?昨天安北哥带来的春茗茶,刚才他们分着在厨房里煮了,现在正在院子里抢呢。” “茶?”时西眉毛一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嗯,时西哥你也去尝尝吧。” “啊!”时西突然一声惊叫,终于想到端城为什么在生气了。 昨天夜里两人在床上并排躺着的时候,端城好像是说过,今天庄童夫妻想请他在镇中新开的那家茶楼饮茶,算是很久没有探亲回娘家的补偿。端城想让时西陪他去,所以要他早些起来准备。 然后呢? 时西奋力地回想,但记忆仍是卡在端城说“早点起床准备”的那一点,再往后……周公就召唤了他去。没有回答他,还忘了这件事,端城一定很郁闷,郁闷了一晚上,所以一大早就生着闷气跑了! 搞什么啊,只要叫醒他,再说一次,他绝对会乐颠颠地跟着去的啊。时西暗自在心中诽腹一阵,抬起眼来冲着小戏子一笑:“后院的茶我不喝了,现在有别家的茶等着我呢,我若再不赶紧过去,不知道他要生气到什么时候去。” “他?”小戏子一脸茫然。 然而时西没有再解释,已经起身抚平衣褶,冲出了戏班大门。 奔至茶楼时已看到端城肚子坐在床边的独间里等人了,一捧茶摆在手边,冒着腾腾的热气。端城眼望窗外,面色平静如水,不起涟漪。 听到脚步声,端城缓缓转过脸来,见是时西立刻换上一脸惊讶。 “你还真的来了。” 时西笑意盈盈,自顾自地拉出桌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才端起端城手边的茶大饮一口:“跑着过来的,还以为赶不上了呢。” “没事,庄童他们还没来。”端城眼中浮起一层温柔,仿佛夜下一汪深水,映着细碎粼粼星光,“慢点喝,别呛到了。” 时西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时小二才跟了进来,时西点了茶,两人才随意闲聊起来。 窗外忽然一阵热闹的喧嘈声,二人齐齐朝窗外看去,发现是两排敲锣打鼓开道的喽啰,路上人马都被散到两边,互相侧头切耳地讨论着。 “这时谁啊,出门还开道。”时西疑惑地问了一句。偏僻小城里嫌少有什么大人物,偶尔有一个,自是新鲜。 端城静静凝了一会儿,转过眼来笑道:“我想起来了,前阵子传言京师张珉小侯爷下县巡查,果然是真的。” 正队的车马跟了上来,阵仗不算太大,却也足够大气。两排白马并身领着,墨青绢绣的帐轿夹在中间,跟着三对侍僮,近旁几个高高大大的贴身护卫列得整整齐齐。 时西望着窗外景象,忽地一下想起且牛来了,且牛喜欢热闹,不知道若是他在这儿,会有多开心。 “你们来了。”端城突然站起来。 时西惊觉,也跟着站起来,转而看去才发现桌边多了两个人。 庄童和她的郎君相依而笑:“端城哥。” 看到时西,郎君疑惑地拉了拉庄童,小声询问:“这位是?” “时西。”庄童轻声介绍,觉得不够,又补了句,“时西哥。” 郎君礼貌地笑,跟着庄童叫了句:“时西哥。” 时西点头,打过招呼以后几人落座,窗外一片喧闹已归于平静。 庄童望向时西,一双眸子如涟潋秋水,像只是见了个故人般笑道:“不知时西哥何时回来的,我嫁出去不多时日就见你与端城哥出双入对,真是成了端城哥一桩心愿。” “我回来也不过两个月。”时西也笑,端城的手从桌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抬起眼来,正看到端城对着他得意一笑。 “还住在鸾凤阁里?”庄童呷一口茶接着问。 “嗯。” “果然。”庄童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端城哥专门留着鸾凤阁命人日日打扫,就盼着有朝一日你回来能住。” 端城被说得脸上一红,佯装生气:“庄童,你嫁出去这么久,是有了夫君撑腰么,不说说自己如何,反还敢开我们玩笑。” 时西立刻附和。 一直坐在庄童身边默不作语的少年郎君这才发话道:“舅哥放心,童童在家中一切都好,全家上下都视她为珍宝。” “你别夸,我听她自己说。”端城伸手阻止,脸上浮起调笑之意。 “他可没胡说,对我可真的是极好。”庄童与郎君对视一眼,脉脉含情隐露爱意。 “我猜也是对你极好,不然你怎么能忘了回娘家看看大夫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可是让她体会到了。” “哎!”庄童被指责得气急,忙加大了嗓音,“我是进了门就想问的,被打了岔子一直没问出口,大夫人好吗?我为她寻了些山核桃的佛珠,是前山寺方丈开过光的,过些时候我再带着去看她。” “大夫人还好,都有力气骂你白眼狼。”端城与庄童亲近,说话也毫不客气,笑骂道。 “我白眼狼?”庄童佯装震怒,嘟着嘴气鼓鼓对郎君道:“既然说我是白眼狼,那东西咱们也不用给他了,你可收着,别取出来啊。” 郎君宽容一笑,温柔地望着庄童安慰:“舅哥跟你开玩笑,别这么小气,这东西咱们一片心意备了这么久,不送多可惜。” “什么好东西啊?”时西好奇,忍不住在埋头喝茶吃点心中抽空抬头问道。 “时西哥,是童童和我为车队揽下的生意,等车队一回来,货就可以脱手。为了这个,童童一直忙了两个月。”郎君饮了口茶,赞许地看了一眼庄童,满含笑意,“童童本事厉害,也为我帮了不少忙,又乖巧孝顺。我真是好运,才娶了天下最好的娘子。” “别瞎说,多让人笑话。”庄童被说得羞涩,脸上一团红霞可爱至极。 “没瞎说。”郎君一脸无辜,“你的能力,我都佩服呢。有你为我把持家中,为我省了不少心思呢” “可你真在瞎说,庄童是我表妹,我还不知道她么,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好。”端城不服气地瞥了庄童一眼,心道我的时西才是天下最好的娘子。 “阿嚏。”时西急忙捂住口鼻,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感冒了?”庄童疑惑。 “不知道。”时西摇摇头,眼角余光看到端城正看着自己,眼睛里闪着意味不明的精光,笑意邪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看得人一哆嗦。时西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从后脊上冒出寒气。 “你手上有冷汗,害怕什么呢?”端城突然探着身子凑过来在时西耳根吹起低语,见时西吓得身子一僵,才满意地勾着嘴角退回去了。 第十卷(2) 两日之后,县府差人包下了铁凤戏班招待下访的张小侯爷,点的自然是如今最红的新戏《鸾凤游云》。 安北今日无事,正好陪着时西守在戏班里。张小侯爷等一干客人陪着已经到了,时西叫着先打点了一些茶水点心,不敢怠慢,都是戏班里最好的东西。 不久开场,时西着了华裳随着锣响登台,几步到了台央,探身扬袖一个亮相,台下瞬间被倾倒,一片叫好。 唱对手戏的戏子也登台跟了上来,一来二去几番舞弄,将双凤游云相恋的巧姿展现得淋漓尽致。颌首扬尾,举手投足间都栩栩如生。 一场下来,张小侯爷已看得呆住。戏好看,人更好看。那凌空舞凤的少年姿态妖魅娇柔,配着凄婉清丽的唱词作意,更易让人万分垂怜。 心生爱怜,张小侯爷侧头看了看仍意犹未尽的县爷:“这台上的是谁?” “哦。”县爷回过神来,毕恭毕敬道,“回侯爷,唱小凤凰的是时西老板。” “时西老板。”张小侯爷细细品味一下,继而笑道,“叫他出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正在后台换装,准备下一场。忽然有人掀开帘进来通报道:“时西老板,侯爷请您过去一叙,您紧着点过去,别让侯爷等急了。” 说罢便退了出去。 时西扣下镜子,一脸求救地望向安北。安北也是一愣,时西从来不擅长应付这一套,得罪侯爷可是大事。 “没事的,你刚才唱得好,说不定只是叫你过去打赏。”话说得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安北走上前握住时西的肩膀,将他瘦小的身体揽进自己怀中,“别担心,你就把他当成我。” “嗯。”时西靠在安北肩上稍稍汲取了些勇气,“我尽力。” “不过。”安北突然不忍地望了望怀中时西纠成一团的小脸,“你若是实在不想去陪……就找个借口推了吧,他们不会怪你的。” 时西咬咬下唇,摇头道:“现在铁凤戏班能挑梁做主的也只有我了,若是连我也不硬头而上,今后谁还能为戏班尽心尽力呢?” “那,那你小心些。”安北心疼地安抚时西,“其实这些达官贵人也不一定都是难伺候的,你少说话自然不会出错。” “嗯,从前跟着凝非寒玉他们,看多了也学会一些。安北哥,你放心。”时西提起两个名字,心猛地一缩,隐隐还有些疼痛,但还是尽量开朗的一笑,冲散了些许阴霾。 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张小侯爷正在台下品茶,一身墨绿色的长襟,衬得人也精干了许多。一张脸坚毅清秀,一点不像想象中满脑肥肠的模样。低头吹开茶杯中的浮叶,动作轻柔优雅,让时西少了几分紧张排斥。 “侯爷。”时西立在张小侯爷面前,含着微笑行礼。 张小侯爷闻声抬头,见是连妆都还未卸的凤凰戏子,立刻放下茶杯,伸手示意请他入座:“时西老板,这戏听说是你写的?” “是。”时西分寸地笑笑。 “很好听。”张小侯爷赞许地看看他的眼睛,“我虽然不太懂得戏文,却看出了你的心思,时西老板定是感同身受吧?” 时西怕失言不敢多说话,便轻轻点了头。 张小侯爷抿唇轻笑,暗中却在感叹时西的一双眼睛清傲纯净,真像是一只桀骜独立的凤凰,像戏里那样,不顾礼条执意倾爱,苦心孤诣不计后果,如飞蛾扑火般莽撞轰烈。 “时西老板,介意说一说是如何的感同身受么?” 张小侯爷突然开口,视线紧紧锁着时西的双眼。 时西笑笑,目光悠悠飘远了些:“所谓爱,不过是能将平凡的痛苦甜蜜无限倍放大而已。听来索然无味,侯爷定是不会有兴趣的,何必问呢。” 张小侯爷却不生气,淡淡地点了点头:“你不说也罢,我想,听了我也是会伤心的。时西老板如此一人,不知被何方神圣得去了。是我运气不好,遇得晚了。” 时西听出话中端倪,立刻赔笑道:“侯爷抬爱,时西一介草莽,受之不起。” “有什么受之不起。比起时西老板年轻有为,我不过是沾了家族的光获了个空头名分。”张小侯爷道。 “侯爷。”时西站起来在侯爷面前微微欠身,礼貌笑道,“我要下去准备下一场戏了,侯爷若是喜欢看这出戏,就稍等着吧。” “嗯,今日谈得不尽兴,下回可要好好聊聊。”张小侯爷点头道。 时西转身回了后台,长吁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张小侯爷刚才说“下回”,哪有什么“下回”,这样小心拘束的对话,他这辈子都不希望有下一次了。 安北见时西回来,马上迎了上来,急切地询问:“如何?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随便说了几句,张小侯爷还算好说话。”时西自然地摆了个笑脸。 “那就好……刚才你去说话的时候有人送了个花篮进来。”安北看见时西的笑容,心也放了下来,指了指身后梳妆台上摆着的一个花篮。 花篮中满满红花娇艳欲滴,香气袭人,中间插着一张纸条,舒开一看,上写: 窈窕瘦玉似柔荑,兰质蕙心目盼兮。 不许春尽芳颜老,舜华动人纵无情。 安北瞥了一眼纸条上的诗句,顿时愣住。他家中书墨气息十足,自幼被渲染得看能看得几分诗句。这首诗话里话外,分明有着动情的意味,让人心中不安。 下意识去看时西的反应,却不料时西面色平静,看了诗后只是将纸条收起来,淡淡一笑:“诗是好诗,不过说我也太不合适了,张小侯爷随口一说,我也随眼一看,都不往心里去就是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往心里去,万一他真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安北惊慌语塞,若真是对时西有什么非分之想,自己和端城,都是保护不了他的。 “张小侯爷此次下探最多不过半月的时间,寻花眠柳过几日也就不会记得我了,何况我是这戏班的班主,他还能买我出师不成?” 时西不在意地笑笑,将花篮挪去一边,自己坐到镜前整理容妆:“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安北哥你放心。我该收拾收拾上台唱下一场了,你也快去帮我盯着别有人犯了懒惹出乱子。” 安北听了时西的话,心中稍稍宽慰一些,便应了声出去了。 时西对镜自窥,心想今夜回去定要拿这事气气端城,看他吃醋的反应有多乐人。 好事不长,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顾恒当铺突然出了问题。 县府年中查税,追讨百余漏税商家,其中包括顾恒当铺。这年前两个月的账都是庄童亲自对过的,以前从没有过问题,却在如今莫名其妙得出现了差错。后几个月的账就更不用说,白纸黑字地摆在那里,明说了进账和税收的不符,当铺下面几个掌柜在一起查账,查了几天也没查出问题出在什么环节。 端城着急,天天焦头烂额地守在当铺里陪着查,再找不出问题,县府开始惩处,这么一大笔数字的漏税罪名扣到头上,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以后没了上面的庇护,生意可就难做了。 时西虽是担心,却也苦于帮不上什么忙,这时候说任何安慰的话都只是隔靴搔痒。正值初夏,天也热,时西这么一着急,嘴边竟上了火,起了红色的水泡,看了既心疼又吓人。 夜半,鸾凤阁里仍是烛火通明。 烛光忽明忽暗,摇曳着映在窗上,从木雕缝隙中透出一两缕,穿过走廊,落在院中静谧花丛之上。 屋内端城一直埋头在帐中,就算偶尔抬头拨拉算盘,提笔书记,眉头也都是紧锁着的。时西披着衫子守在一边,为端城挑挑灯芯,递杯热茶,忙活得格外勤快。 “你先去睡吧,我灭了蜡烛去书房看好了,你还要唱戏,别熬出病来。”端城头也未抬,将蘸足了墨的羊毫笔放下,抻了抻酸得肩臂的肩臂,苍白的脸尽显疲惫劳累。 “不用,我陪着看看也好。”时西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甜甜地凑过去为端城揉肩。 “你别跟着我着急了,还是早点休息吧。你看你嘴边的水泡,不怕疼吗?”端城舒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伸手过去用食指轻轻触碰时西的嘴边,满怀着心疼和责备。 时西柔柔地弯了眉眼,巧笑着摇头:“其实不去在意它,也就不疼了。你别担心我,赶紧找出问题才好,顾家上下全都靠着当铺生活呢。” 端城闻言,又是苦闷,以前当铺的账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如今突然出了这么棘手的岔子,手忙脚乱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便忍不住抱怨道:“若是这事出在别时倒也还好,偏偏是这个时候……若是别时,给县爷送去点好处,再补齐了所欠,也就没什么大事了。偏偏这时候正遇上张小侯爷下访,张小侯爷这次下访就是为了探察县府月供和税收归缴的,当铺里算是麻烦大了……” “张小侯爷下访是为了查税?”时西心中猛地一惊,心里隐约察觉到什么。 “是啊,怎么了?”端城发觉时西反应强烈,莫名其妙地望向他。 时西心里含事,面上却不表露,平淡地笑着望向端城,轻轻摇头敷衍道:“没什么……先睡吧,账本的事明天再说吧,都已经深夜了。” 端城点头,合了账本。 时西转身去铺床,看似没什么特别的,心里却沉甸甸的,惦记着张小侯爷的事。刚才听到张小侯爷是负责这次查税的时候,心里一瞬间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联系在了一起。不过,这只是自己的猜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端城的好,等明天自己去对证了再说。 第十卷(3) 张小侯爷被县府安排在一处僻静的大宅子里住着,要找起来也不是那么苦难。时西一大早起来便穿戴整齐奔着宅子的方向去了。 要见张小侯爷也不算麻烦,毕竟不是在县府有多少人拦着的。时西只是求门卫通报了一声便被引着穿过绿荫掩映的幽深曲径抵达了侯爷所住的屋子。 张小侯爷好像正要出门的样子,看到时西求见,便就近请了他在附近的亭子里说话。 时西不敢失了礼节,进了亭子也只是毕恭毕敬地伫在那里,两只眼睛随着张小侯爷的身影移动。 “坐吧。”张小侯爷见时西紧张,不由轻笑出来,随手拍了拍桌子,示意让他坐在对面。 “是。”时西小心落座,眼睛却依旧在侯爷身上打转。 侯爷见时西神色古怪,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实习老板,你一大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被这么一问,时西反而不敢直言自己的目的,便摆出一个自然的笑容道:“侯爷上次送到后台的花篮中有一首诗,我回去以后百般思量都不明白,所以这次特求侯爷赐教。” 张小侯爷眉毛微微一挑,不答话,笑容意味不明。 长久的沉默,就在时西不知所以的时候,张小侯爷突然开口,不疾不徐的将那首诗朗诵一遍。 “窈窕瘦玉似柔荑,兰质蕙心目盼兮。不许春尽芳颜老,舜华动人纵无情。” 时西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敢搭话,静静地望着他的脸,等待下文。 “时西老板,你不懂这诗的意思并不要紧,怪我说得不够直白,不过你是个明白人,早晚会明白我的意思。”张小侯爷把玩着手里的一枚扳指,笑意盈盈地道。 时西心中自然明白,不过亲耳听出他的用意还是有些吃惊。定了定神,时西表面装作镇静,对着张小侯爷笑了笑:“侯爷莫不会觉得时西还能勉强入眼吧?” 张小侯爷也笑笑:“时西老板不必谦虚,都说‘窈窕佳人,君子好逑’,我也不过是遵循了本性。若你需要考虑,我也不着急,你好好考虑便是。不过,自从那日铁凤戏班一见倾心,我便势在必得了。喜欢不喜欢都是一时的,不是一世的,你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都不喜欢,你说对吗?” 时西沉吟一下,随即点头:“是的,现在喜欢,也未必以后都喜欢。” 张小侯爷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赶忙分辩:“我对人好是一辈子的事,虽不能给你一个男人名分,却也敢保证痴情均恩。你肯跟我,我便不让你后悔。” 时西大胆,微微翘起嘴角道:“侯爷,时西即使有意也不会跟侯爷而去。其实时西早有相爱之人约定携手终生。您的心意还是不要再白费在时西心上。时西受之不起。” “我知道。”张小侯爷并无丝毫意外,一脸坦然淡定,“其实你今天来是想问我关于查税的事吧?” 果然没有猜错,当铺的税是张小侯爷做的手脚! 时西虽然急恼,却也不忘尊卑,恭敬道:“侯爷英明,顾恒当铺的账本之前从未出过问题,这次他们是被冤枉的。” “顾端城有没有问题难道不是你说了算?” 张小侯爷将头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地反问。 时西忘了是怎么从宅子里回到戏班的,自张小侯爷明明白白一句话出口,时西的心理就跟断了线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话太明白了,端城日后如何,全看自己的态度了。张小侯爷权大压人,若是自己执意,以后只怕顾家都要被他的权压垮。 该怎么办才好? 正在惆怅,安北从后台路过,挑起帘子朝时西踱了过来,见时西愁眉不展,心里也是一阵不快,坐到时西身边来,开头便是一句:“在想张小侯爷吧?” 时西被猜中心事,自是一惊,抬起眼帘来惊愕的看向安北:“安北哥,你怎么知道?” 安北冷笑:“我怎么不能知道,你能想,我还不能猜?” 时西见安北态度古怪,疑惑道:“你怎么了,怎么这么说?” “顾家出事了,以后有可能会倒,所以当然不如侯爷稳财稳富,你上赶着去找人家当然能理解,我能怎么?” 时西反应过来:“安北哥,你看到我去找张小侯爷了?” “不看到也不会知道如今你会变成这种人。时西,你告诉我,你去找他是有理由的,不然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上次你收了花篮我便觉得不对,看到那样的诗都无动于衷,如今你上赶着去找他,更是让我不得不信,你变了。”安北怒意不遏。 时西被误会哭笑不得,刚想开口解释,心中又突然闪出一个想法来。 安北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不肯娶妻。而自己又不可能向他应允什么。与其这样耽误了他,倒不如将计就计,让他误会自己,对自己失了望,死了心,说不定可以因错得福,找到更适合的人。 于是,时西故意摆出轻浮的笑容,道:“他是侯爷,我惹不起,惹了还会连累端城。倒不如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安北哥,你想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不是么?” 安北被时西的样子惊到,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越发陌生的面孔,他竟然说出了那样炎凉的话……一股股彻骨的寒气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你怎么可以变成这样!你就不是追求荣华的人,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时西吗?” 安北怒极攻心,绝望的话脱口而出。 时西虽然心里觉得委屈,但也只能强撑着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我怎么会还是曾经的我?我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顾家不会倒,我也能享受荣华,侯爷也满意,不是很好吗?” 安北只觉得身体一颤,一时有些无法接受:“我喜欢的竟然是这样的你,一直以来……” “一直以来,你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象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时西心中难受得要死,摆出残忍的样子也是那么艰难,“可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满意,就忘掉我吧。” 讨厌我吧,忘掉我吧,安北哥。 我把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毁掉,这样你就不用再回忆过去,也不必流连在我身边,去找你的幸福吧。 “好……”安北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一大颗泪迅速滑落,砸在衣襟上染湿一片,“我知道了!” 安北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那种悲伤,让时西觉得,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吧。”安北道,“曾经我以为,就算你选择一直留在顾端城身边,我也是满足的。因为就算我没有得到你,也已经不会被你忘记。不过,现在看来……” 我以为,我成功地成为了一个你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哪怕只是一个不能陪你举案齐眉的过路人。 到最后,我终连一个过路人,都不是。 第十卷(4) 戏班的事情结束时,张小侯爷来接时西去饮宴。 戏班门口,冷青色的锦绣轿子已经在候着了。轿夫为时西掀开轿帐,时西上轿时仿佛感受到背后有两束芒光在刺着自己似的。下意识地回头,瞥见了远处一个灰色的人影。 时西知道,每日的这个时候,端城是会来接自己回家的。 而此刻,那个人却遥遥地站着,用一种复杂的眼中盯着自己,两道目光像是要穿过皮肉骨血,把自己的心看穿一样。 时西犹豫一下,脚尖突然换了方向。 “怎么了?” 张小侯爷的话讲时西从恍惚中抽出。 仰起面来对着张小侯爷道:“没什么。”再定定神,时西敷衍地笑了笑,钻上了轿子。 这宴仍是县府为张小侯爷办的,也有奉承时西的意思。县爷自是明白侯爷的心思,见侯爷喜欢时西,便立刻举宴庆贺,打的是拍马屁的主意。 大家心知肚明,也有眼力见。一番夸赞的客套美言之后,便装模作样地私下谈笑吃喝去了,留下张小侯爷和时西单独相处。 张小侯爷见时西心神不宁,为他夹了一筷子白切鸡,又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上次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时西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肉,转过头对上张小侯爷的眼睛,道:“想过了。侯爷您——不能对顾恒当铺动手。” “哦?”张小侯爷饶有兴致地笑道,“你有什么自信这么要求我?” 时西眨眨眼睛,轻轻笑了:“我自己。” 张小侯爷闻言,像是卸下了什么心事似的舒开一个自然的笑容,才正了正身,夹了一筷子春笋,递到嘴里咬着,含糊地道:“我知道你早晚会答应,没想到你想通得这么快。这样最好,我也放心了。” “只要侯爷说话算话,时西自然答应侯爷。”时西凝着眼神看他,认真地道。 “我答应你,放过顾家便是。”张小侯爷一脸得意。 “不过,”时西顿了顿,眼中是只有仙禽才会拥有的高傲,“强扭的瓜不甜。侯爷知道我心里的人是谁,即使带了我走,人在心不在也是白费。况且我是铁凤戏班的班主,不能丢下戏班上下不管。所以,我不会跟侯爷走。” 张小侯爷转过脸来看着时西,神色既不算生气也不算失望,只是淡淡一笑:“有美人陪伴哪怕一夜也是够的。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多妄想,我六天后就走,你陪我到那时就好。” 时西稍稍放了心,轻轻点头。 如果没什么意外,只要瞒着端城,六日之后,一切又会照常。 晚上时西回到鸾凤阁,看见端城正在门内挑着灯芯发呆,灯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熏成一片昏黄。 “端城?”时西试探地讨好。 端城没有反应。 “端城,你在吃醋?”时西撑起笑容掩盖疲惫,甜甜地凑到端城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生气了?” 端城仍是没有反应。 “喂,你误会了。别不理我啊,听我解释嘛。”摇晃着端城的肩膀,时西半撒娇地道。 “……”端城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时西,就像当时看着他上轿一样。 “我听你说张小侯爷是税收督查,而正巧他饮宴请戏班去助兴,我就想能趁机打听一下当铺的事,就陪着去了。没来得及跟你解释就被你看到了,我知道你不开心我去,所以这不是回来向你赔罪嘛。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时西鼓着小脸凑上去挽住端城的胳膊,讨好地笑。 “那,结果如何?”端城侧头望了望时西,很快又转向别处,让人看不出眼底的意思。 “张小侯爷说果然是个误会,他已经答应处理了。当铺不会有事。”时西甜甜地回答。 端城闻言却丝毫不见喜色,仍是面无表情,冷冷地松开胳膊,时西的手顺着衣袖滑下来,落了空。 “时西,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尽管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时西还是硬着头皮装作无事地大喇喇笑着。 “戏班里正是如日中天,你的戏很红,而且会越来越红……”端城咬咬下唇,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也会飞黄腾达,到时候,我就会变成你的阻碍,你的累赘。可是,我并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你想说什么?” “唱戏是你的梦想,我不能那么自私,贪心地希望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你是鸾凤,你适合更高的天,既然不能托你的后腿,也不能阻止你的梦想,那么就只有一种办法了……” 时西瞳孔骤然一缩,再怎么想躲,也没法办暂停时间,他终究还是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残忍的话。 “我们分开吧。”逃避的视线终于敢正视时西的眼睛,里面满满溢着的,不是愧疚也不是悲伤,那是心如死灰的空洞。 周围像是瞬间被凝住了,时西心中一片空白,许久才将端城的话理解清楚,眼眶便立刻被滚烫的液体挤满:“不能!你别忘了你当初说过的话!你说你再也不会放开我了,你说我们的罪你会赎……你说过的……” “我是混蛋,别信我的话。”端城迅速而坚定地道,语气里没有太多感情。他不能心软,只能无情。 “你不是!你说话算话!” “我是,我伤过你那么多次你记不住吗?别再天真了,别再信我了,不值得……”被时西倔强的坚持刺痛了心,端城终于有些哽咽,但还是固执地坚持着。既然打定主意要做个坏人,那就做到底好了。 其实他很早就开始在想了,只不过不想承认。直到今天看到时西和张小侯爷在一起,才下定决心真正面对这个存在已久的问题。答案已经想得够明白了,无论会有多残忍,他都必须放开时西的手。这是为了时西好,所以心有多痛,就要有多硬。 “我记不住!你休想再抛弃我一次!”时西吼道,声音沙哑疯狂。 “你能为我生孩子吗?” “……” 时西被这个冷静而残酷的问题愣住了。 “我是顾家独子,我要为顾家留后。你能为我传宗接代吗?我可以混蛋,但是不能不孝,所以只有对不起你。”端城接着说。 时西摇头,不愿接受:“你不能……你可以娶妻!我不介意,你可以娶妻,我不要名分,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就好……” “时西,别闹了。”端城冷漠地像一个陌生人,决绝道,“我把鸾凤阁的牌子卸了,以后我还回我那里去睡,这些天你也尽快收拾东西搬出去吧。” “你真要赶我走?”时西绝望地嘶吼,“端城!” 这一刻,端城好像只是端城少爷,不是那个亲密的爱人。 端城侧过头,不愿再看时西这幅样子:“你走吧,要好好的。我会看着你飞黄腾达,也会真心祝福你。” “为什么要这样做……”泪水源源不断从脸颊滑落,时西绝望地靠着墙跪了下来,双腿已经支撑不住。 然而端城却不肯看他,依旧无情。 “时西,你正红,不能被我染了污,你要干干净净,以后才会有很多人比我还要喜欢你,珍重你。而我,也不能再这样下去,顾家不能到我手里就断了血脉。我们分开,是最好的办法。” 时西已经一片茫然,眼神涣散地不停摇着头,像秋风中在高枝上摇摇欲坠的一片黄叶,马上就要粉身碎骨。 不要……不要…… 我不干净,我不干净了,你就会让我留下来吗?我不会不听话,不会不懂事,你娶妻留后我绝不干涉,这样可以了吗? 心里面这样说着,然而天生的倔强和高傲让他说不出这番话来,自尊的底线已经不允许他再求端城让自己留下来。 于是,缓缓坐起身来,朝端城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轻声道:“端城,为我捂一次手吧,当我最后一个任性的要求。明天我就离开。” 忍住哽咽,时西轻轻扬起嘴角,朝端城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尽管眼睛还是红的,声线还是颤抖的,可我还是想要笑着离开你。 请你记住我的笑容。 第十卷 锦鸳同房夜,缠绵帐暖时。 张珉小侯爷还在沐浴,时西独自等在房间中没有丝毫不安。眼波流转,环顾房间,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桌台上一套紫砂茶具上。 径直过去开了壶盖,里面半壶茶水清清澈澈,可见其中沉在壶底碧绿的茶叶片。 时西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纸包展开,将里面雪白药粉如数倾入壶中。 他不害怕,也不悔恨,这样的平静连他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 “这是什么?” 问话从身后突然而起,时西吓了一跳,回头一瞥,果然是张珉小侯爷。他穿着宽大的袍子,半敞的袍口露出颈间的曲线,披散的头发上有未干的水珠淌下来,顺着锁骨流进袍中胸口。 见时西半天没有回答,张小侯爷复问:“这是什么?” “春X药。”时西方才笑笑,将壶中茶水为自己倒了一杯,“时西的身体像块抹布一样,怕会惹侯爷不高兴。” 茶杯里淡青色的茶水温热微甘,时西仰头饮尽,再看向张小侯爷时,弯着的眉眼里含着甜甜的笑意。 张小侯爷被时西的眼睛迷得身体都酥了,张开双臂将时西揽在怀里用下巴磨蹭他的头发,顺便将杯子从时西手里取出来扔到一边:“既然药都已经喝了,那我抱你去床上吧。” “恩。”时西一双瘦弱肩膀缩在张小侯爷怀里,轻轻点头,看上去满含娇羞,“侯爷,您答应我的事可要说到做到,时西已经跟了您,您也不能再找端城的麻烦……” “我答应。”张小侯爷回应得干脆,他现在只想赶紧抱了时西上床,哪还有精力管这个。 听到回应,时西放心地闭了眼,安详地依在张小侯爷身上,轻声道:“那快抱我去床上吧。”快抱我去床上吧,我怕我撑不了多久了。 这句话对于张小侯爷可比任何春药都要催情,赶忙横着抱起时西绵软的身子,朝床边走去。 张小侯爷覆在时西身上,为他细细褪去了身上的衣服,亲吻他的脖颈,一双手不停摸索。 刚才喝进去的药好像开始发挥作用了。那不是春X药,那是毒药。时西感觉不到疼,那药像是渐渐开始麻痹了他,让他对于外界的侵入毫无反应。 没有快感,怎么会有,趴在自己身上喘息的人不是端城。 其实他怎么不知道,在一起那么久的亲密爱人,他太了解了。端城的话三分真七分假,放他走让他高飞为他好这些是真,其他都是假,无非是为了逼他离开,不让他跟着当铺一起被连累。 可是,离开端城,自己该去哪里。曾也不计较为他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且牛一个人在下面,也寂寞呢,去陪陪他也是好的。 “时西,你很冷么?”张小侯爷突然开口,疑惑问道。 时西勉强笑笑,感觉到自己的气息也渐渐变得微弱了。 “你的身体变得好冷。”张小侯爷心疼地将时西又抱紧了一分,然而身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止。 时西被撞着身体随着频率抖动,却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变得好冷,时西在心中黯然一笑,还会变得僵硬呢,当你发现身下的人逐渐变成一具空壳,会被吓到吗。 平生那些琐碎画面恍惚浮现在眼前,听说人死之前,都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画面,看来是真的呢。还好那些回忆现在看来还算美好,让自己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憾后悔。 时西微微勾起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感觉不到身上的压迫侵犯和无情的撞击了,也听不到张小侯爷粗重的喘息了。闭上眼,黄粱美梦算是到了尽头,该是承受灰飞烟灭的时候。 “端城……” 端城,你再也捂不暖我的手了。 顾府院内。 “大夫人,少爷他,他患失心疯啦!” 小丫头焦头烂额地回禀,汗珠从额头上滑下,落入领口里。顾不得擦,回身去扶住身边的另一个丫头。那丫头受了很大的惊吓才稳住心神,赶忙回复道:“端城少爷今早听到时西老板去世的消息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我们做下人的不好过问,也只能让他闷着。刚才我见实在不行,就送了饭进去。没想到……端城少爷就已经变成了那样……” 砰。 手中茶盏脱落,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茶水。 大夫人垂头去看地上摔碎的瓷片,惊诧的眼中溢满泪水,整个身体抑制不住地颤动,再抬起头时,已是涕泗横流。 院中众人围着拦着,挡不住人中一个灰衣乱逃的男人。 那男人逃着,笑着,把众人的围追堵挡当做游戏,闹得小小院子鸡飞狗跳。 “端城少爷!” 有人含着哭腔唤他的名字,希望能唤回他些许理智。 果然他停下来了,一脸期待与茫然,喃喃反问道:“端城来了?他在哪呢?” “少爷,醒醒啊!” 有人扑过来捉住他的衣服,急切地望着他的脸,摇晃他的身。 “别抓我!”他若是受了惊吓般,立刻挣脱出来,虽是笑着,眼中却隐隐流露着警惕,“你抓我走了,端城来了就找不到我了!” “您说什么呢?您就是端城少爷啊!” 下人们一脸惊诧,不可思议。 他却咯咯笑着,逃开了众人的围圈,大声喊道:“你骗我,你以为我傻么?我是时西,怎么会是端城呢?” 下人们面面相觑,然而再想开口劝言时,他已仿佛看不见他们似的不再理会他们了。 他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幸福:“那个笨蛋很容易吃醋,我没有要离开他,如果我不赶快解释,他大概会以为我讨厌他了吧……我在这儿等他,谁也不能把我抓走,我等他来找我……他有伤心事,我还要替他哭……” “少爷……” “……” 慌乱人群中有人呼喊:“别管少爷的胡言乱语了。他疯了,快制住吧!”于是在无人听他自言自语,追逐与奔逃之间,再掀波澜。 人事渐淡,流年恍惚。 终只剩天地一片玄黄。 《茧》 春华凌乱要将满光打散 绰约难耐浮光霭霭 重生蹀躞漠然残缺一靥银丝纠结同裳呜咽 碎月杯光觥筹宫觞抑落容华悠悠岁月绵长 吾妄将自比茧蛹一举一动化腔震痛 静默生世语欲将休 把时光静候网缚只身肉蚀蜕人羞露 耻言芒刺受 破茧那日拨云宇光透无涯云海翩跹羽光漏 推盏共饮汹涌涛前酒苍茫大地寒浩狷狂 泣饮笑歌放逍遥 天衣青袖滚火锁 酣痴淋漓揽影胜朱墨丹心惊乍雷 恍自若梦尘虹后 北漠南疆几世续未央 执城不枉烟灭何妨 再听天地玄黄 再叹乱世茧殇 一年后,秋祭。 街市如往常般热闹。夜光笼罩小城,城中灯火通明。街市上,叫卖的小贩,欢笑的少女,嬉闹的孩童,拥挤的人潮,还有阵阵的烟火。 曾经,他带着两个弟弟穿梭在这样的人潮中,提着花纸糊的灯笼,唱着喜庆的小曲,追逐打闹。 时光斗转。如今,也只剩他一人了。 安北缓缓在人群中行着,观望着两边小贩和艺人在拥挤的人潮中透露出的几片景象,有的摆着玲琅满目色彩鲜艳的装饰,有的铺陈姑娘用的瓶瓶罐罐,有的挂着寓意颇好的画卷书卷。 身边擦过几个奔跑起来的孩子,其中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招呼着伙伴,笑着喊道:“快去那边看看,那边有个瘸腿的人在编小物件,特别好看。” 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孩子追上去,声音娇甜:“真的吗,我叫我娘买一个给我。” 然后笑着被没进了人群,寻不见了。 安北看着他们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不禁勾起嘴唇来温柔地笑了。 再往前走,果然有个什么瘸腿的人在编物件,一个木头架子上挂满了编好的小竹筐小动物什么的,精致小巧,让人爱不释手。一群孩子伸着手在里面挑选自己喜欢的。想看看编出这些小物件的人是什么模样,只是无奈那人坐在里面,被周围一圈孩子紧紧围着,安北看不见。 人流拥着安北继续向前,安北只好作罢,转眼去看其他的货摊。 集市尽头有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少年,一脸老成的模样,十分可爱。他坐在一个算命的挂帐下面,默不吭声地往八卦盘上掷骰子。周围一派热闹景象,他不看也不关心,没人找他算命,他也不在乎,自己玩自己的。安北看了觉得好玩,不知道孩子算命会说出个什么,便好奇地走上去。 “能不能给我算一卦啊?”安北笑眯眯地坐下来。 少年抬起头来,有些圆嘟嘟的脸上带着极不匹配的严肃成熟,看了看安北,沉默着点头。 “伸手给我看看吧。” 安北赶忙乖乖地伸出手。 少年端详一番,也不抬头,轻启嘴角,道:“你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你爱的人,灰飞烟灭了。” 安北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心中一惊,记起曾有一日,时西挂着幸福的神色对他说出过同样的一句话——我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为了爱他,我连灰飞烟灭都不怕了。 “你是谁?”安北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焦急问道。 少年目光幽幽地扫过安北,神色淡然。 “我叫残夕。” ——正文完—— 番外段子一 顾家莲池。 端城闲得无聊,沿着池边岩石缓缓踱步,望见一池锦鲤悠哉地摇曳尾巴浮在水面晒太阳。这么一个美好的午后,庄童带着身边的丫头花信上城外放风筝去了,时西被折腾到半夜才睡,这会儿还在床上挺尸,自己一个人真是挺没意思的。 正逛着,突然听见远处鸾凤阁的方向,传来一声清亮的吊嗓。声音悠悠传到莲池,钻进耳朵,鼓起一阵甜蜜的骚动。 端城坐在池边晒太阳,一边感受着时西绵软柔长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耳膜,一边想着这样平淡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想起初见时西那天。那天自己其实是被染昌烟草的柳掌柜抓去陪他听戏,坐在铁凤戏班的二楼上懒洋洋地瞅着戏台上的人晃来晃去,几乎快要睡着。这个时候,时西上台了。他穿着粉红色的衫子,甩着两条长长的水袖,随着弦子响歌舞一段,行云流水。端城一下便清醒了,紧紧盯着台上粉红的身影,生怕错过一刻。 其实时西舞得并不倾国倾城,但也不知怎么的,偏偏就是突然一下,亮了端城的眼。 柳掌柜含笑道:“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喜欢就去得到嘛,反正你不是最有经验?” 端城点头,眼望时西,心道:我必定是要得到你的。 仔细想想,从那日一见倾心时起,从前那种游戏人间的心思就起了变化吧。可是那时,自己却还没有发觉。以为自己内心里还是把时西当成是和景凉他们一样。 想到此处,端城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要说发现自己对待时西的感情和以前有所不同还是那一次。 那一次,也是在莲池。自己随性漫步,走到这里时发现时西站在池边脱长衫,不知是想干什么。好奇之下,他决定躲起来观察。 时西脱了长衫和鞋袜,小心翼翼地走到莲池旁边,先伸了脚下去在水面拨拉两下,然后放心地将整条腿都伸了下去。 他要下池里去做什么?眼看着时西已经要将整个身体都没进池水里,端城终于忍不住冲出来,奔到池边一探手,将时西一条湿淋淋的胳膊捞起来,斥责道:“你干什么?寻死啊?” 时西吓了一跳,瞪着明亮亮的眼睛瞅着端城:“放心吧,我会水的。” “会水也有淹死的!你闲着没事跳到池子里去干什么?”端城不由分辩要将时西拉上岸。 时西不肯上岸,脚下扑腾两下,溅起水花来迷了端城的眼,端城反应不及一个失手,时西整个身体都落入水中。 “时西!” 端城被吓到,正想跳进池水里救他上来,水面突然再次翻起来,池底的泥被搅起来浑浊不清,时西突然从中冒头,湿漉漉地朝着端城一笑,又朝着更里面游过去。 “你要干嘛?”端城被他吓得又气又无奈,但是见他没事,也只好随着他去。 “除草啊。”时西嘿嘿一笑,在转过身来时,手上多了几根食指粗的水草杆。 “啥?”端城几乎晕过去。 “除草。”时西肯定地回答,好脾气地笑道,“我要在莲池里养锦鲤,水草太多鱼活不了。锦鲤有家门兴旺,事业兴隆的意思,我觉得不错,养些在池子里,说不定会给你带来什么好运。” 时西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看得端城跌进去再没有出来过。 扑通一声,端城也跳进水里,笑着朝时西的方向半游半淌地过去,伸手接过了时西手中的水草杆,道:“那我也来一起除草。” 后来端城会想起这件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竟然会陪着时西一起犯傻,跳进池水里去。不过,并没有后悔。 渐渐被同化,渐渐渗透进彼此,渐渐有个共同点。大概是从那时起,心已经在提醒自己,上天惩罚他游戏人间,所以让他,真心爱上了时西。 从回忆中出来,端城唇角仍是扬着幸福的微笑,这才发觉原来时西吊嗓的声音已经断了很久了。 抬起头来,正看见时西迷迷糊糊地揉着眼角朝着莲池的方向走过来,像是一只迷路的松鼠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在他脸上狠狠啃一口。 “原来你也在这里,现在什么时辰,我刚吊完嗓,是不是错过早饭了?” 时西见到端城,一脸迷糊地问。 “早饭?我的小祖宗,现在都是下午了。”端城失笑,站起身来为时西揉揉肚子,“饿了?” “不饿。”时西摇摇头,“已经饿过劲了。” 端城更是无奈。 “你在莲池旁边干嘛?”时西才想起问端城。 “想事情啊。”端城探手,嘴角不自觉有笑意溢了出来。 “想什么?”时西见他笑容邪恶,不由警惕起来。 “想,这大热天的水草长得快,我怕满池的锦鲤被闷死,所以该除除草了!” 话音刚落,端城趁着时西还未防范,双手迅速紧紧一收,揽住时西的腰将人带着纵身扑下。 扑通一声,锦鲤纷逃,水花四溢,涟漪散开。时西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双脚离开地面,接着就被带着跃入水中。冰凉的池水穿透了衣服在皮肤上撞击的感觉非常奇异,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池中两个身影翻腾几下一齐露出水面。一个骂,一个笑。 番外段子二 这天,大夫人又一次催端城娶亲。 端城守在大夫人的身边孝顺地为她捶腿,仰起面来讨好道:“我不是不想娶庄童,只是现在还早,反正你喜欢庄童,我娶不娶,她不是都在您身边嘛。” “你倒会说。”大夫人责怪地一瞥,“娶不娶,还有个名分的问题呢。你不娶,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为顾家继承香火?” 端城不在乎被眼神责怪,发挥了臭不要脸精神迎头而上:“我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顾家不能在我这一辈倒了。可是,您看我年轻力壮,孩子想有就会有,那是早晚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就你会找借口。我知道你又喜欢上了那个带回家的戏子,我不干涉这些,不过你也清楚,他毕竟是个男人。” “大夫人……”端城摆出一副不满的表情,“不一样,我爱时西,我不希望他为我伤心。我希望您看在他是我心爱的人的份上,不要为难他。他是个好孩子,招人心疼,我相信您以后也会喜欢他的。” 大夫人望着身前正为自己捶腿的端城,他语气里溢出的认真诚恳,不能不让人为之所动。 “可是你怎么对得起庄童那孩子。”大夫人叹息道。 “我自知对不起她,却也只能在其他方面对她无条件对她好,来补偿过失。只是无论怎样,时西已是我心上的一根刺,强行拔出,会让我失血而死。” 端城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温柔。 “好吧,我可以接受时西。不过,你终究是要留后的。”大夫人终于妥协。 “是。”端城立刻笑出来,干脆地回答。 大夫人终于愿意接受时西,这件好事让端城拨开云雾见晴朗,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忍不住乐呵呵地傻笑。 穿过廊亭走到鸾凤阁的门外时,正看到时西正坐在院子里摆棋阵。漆黑墨发,雪白长衫,烘暖的阳光洒在他纤瘦的肩上,看起来懒洋洋的。 端城走进院子。时西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端城,一脸无知问道:“刚才去哪里了,找你下棋都找不到呢。” “没去哪里啊……要下棋啊,好啊。”端城笑眯眯地坐下。 “笑得这么开心,有好事?” 端城伸出去去捏了捏对面时西的小脸,一脸神秘地笑:“有啊。不过,不告诉你。” “混蛋,你耍我!” “嘿嘿……来,下棋下棋。” 棋盘上黑白子碰撞,时西鼓着小脸气呼呼地喊道:“谁要跟你下棋!你走开,走开!” “我不走开,就要你陪我下棋……” 那天院子里,阳光正暖,安然静好。 番外完鸾凤游云+番外——飒树
作者:飒树 录入: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