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 上——香小陌

作者:香小陌  录入:05-10

 文案:

 妖孽腹黑军二代女王,踏上忠诚与荣耀的路途渐行渐远,千帆过尽,风雨归舟,再回首,有多少稚嫩青葱的puppy love它还可以重来? 女王VS影卫制服特工文,少年的情怀,美好的初恋,十五年坚守,男人之间的义气和情谊,生死相随一生挚爱,“我不会走,我守着你。” 强强+竹马+高干,结局1V1 HE。涉及异能,专业知识纯属小白兔,剧情完全虚构,尽量别对号入座,各种狗血金手指神展开请勿考据较真儿,谢谢。大家看文愉快! 本文是制服强强第三部,楚珣的故事。剧情完全独立,与前两篇没太多联系,钧儿和大文子作为发小会经常出来友情打勺酱油什么的,俩熊孩子,可美了。 内容标签:强强 高干 青梅竹马 制服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珣 ┃ 配角:玉泉路三少,部队大院,爸爸VS爸爸,蝈蝈VS蝈蝈,酷帅保镖,小红痣,胎记屁屁,煎饼卷大葱,各种尺寸泡沫丰富的牙膏,etc. ┃ 其它:强强,制服,京味文,香小陌出品 第一章:楚二公子 楚珣坐在会场中央趋前的一张大圆桌边儿,翘着二郎腿,一条小腿轻轻松松地摇晃,嘴角带着这人惯常的笑,笑得温存,让人特喜欢。 他的头发削得干净利落,不粗不硬的发丝在两鬓和脑后服服帖帖捋顺,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整个人安静地坐在那儿,就是个温润优雅的公子哥儿,手里还摩挲着一把修指甲的小锉。台上一拨一拨的人晃过去,楚珣歪着头,眼神低垂,眼皮子都懒得抬,就一直拿小锉子磨他的指甲。 楚珣是个什么人物,这地儿来来去去的人,几乎没人不认识他。京城红贵圈子里颇数得上的一号,很有来头,说起来大家都知道。楚公子虽说年纪不大,资历比不得那一拨老人儿,但是小年轻的说话办事儿利索,出手爽利,又借着自家背景,这几年生意做得挺大。这人儿长得也好,身材修长,眉目漂亮,耐看,无论走哪,身边儿都是莺莺燕燕,这么些年,各色人等来来去去。 当然,最重要的是,楚珣是楚总长家抛头露面的二公子,总参的太子爷,明面儿上待见他的和暗地里不待见他的、想巴结他和嫌他碍眼千方百计想要翻腾想拿掉他的,可都多了去了。 芝加哥君悦大饭店,大会议厅宽敞且奢华,服务生在圆桌之间穿梭,彬彬有礼,轻言细语,把葡萄酒缓缓斟入酒杯。 这间会场正在举办个拍卖会,竞拍几件举世瞩目价值连城的名器文物,台下坐得皆是世家财团与各界名流,美国人,日本人,兴致勃勃,举座言谈欢笑,在隐隐弥漫的硝烟中,看手起锤落。 楚珣今儿个就是受邀作陪的,脸上也看不出对场内拍卖的物件儿有多少兴趣。 主拍人从玻璃箱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尊青铜水法兽头雕塑,四周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龙首。” “……这么多年下落不明的龙首啊!” 造型精益、气韵勃发的龙首雕塑,在灯光交射下泛出别致的青铜光泽。一点幽绿色的光反射到楚少爷的眼镜镜片儿上,在这人淡漠的眸子上微微映出影子。楚珣的眼细长细长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蔫蔫儿的;每一回微睁开睫毛,镜片后面的光一闪而过,仿佛潜伏在密林中的一只豹,从幽暗的林间露出射着精光的眼…… 跟楚珣同桌而坐的几个中国人,都盯着台上,低声议论那件兽头宝贝,好歹也是当年流落境外的国宝。 楚珣右手边儿坐的是霍欢欢,一袭黑金色低胸鱼尾裙,美得夺目、刺眼。霍欢欢前一晚儿刚在芝加哥影展走了个红毯,头顶大花儿换了三套礼服裙子,马不停蹄赶了好几场,一篇一篇通稿轰炸国内媒体。影展洗手间里攀谈拿到慈善晚宴门票,晚宴上向邻座俯身半掩胸部又拿到了今天拍卖会入场券。她私底下跟拍卖会主办方说自个儿是亚历山大麦昆本年度代言,转脸那头儿又跟McQueen说拍卖会盛情邀约急需高级定制。入场券和衣服两头儿都到手了,圈儿内谁都知道,她霍欢欢是聪明女人,是个人精。 霍欢欢斜着眼瞟楚二公子。整场她一直倾身跟楚珣交谈,笑得很美。 她喜欢楚珣。 谁不喜欢? 霍欢欢用两手手背优雅地托着下巴:“楚总,忙得不给我电话?” 楚珣笑道:“别叫我‘总’,说你好几回了,损我呢么。” 霍欢欢说:“我能乱叫?楚老板,上回跟您几位吃饭,答应给我工作室投的片子,您把我忘了?” 楚珣一舔嘴唇,一拍腿,笑说:“哎呦,这事儿我真不内行。” 霍欢欢拉长声音,腻歪着:“你帮我一把呗——我能给你回报,行吗,楚老板?” 楚珣也笑:“你老跟我提这个,我怎么就觉着,你这是从我兜儿里帮我数我的钱似的,你下一步打算卖我吗?” 霍欢欢求得露骨,楚珣回得也不含糊,俩人都不是小里小气性情扭捏的人,互相之间已经烂熟。 霍欢欢从桌子底下伸了一只手,娴熟地抚摩楚珣的一条膝盖。俩人都无心看台上的拍卖,已经竞拍到第几轮儿、什么价位,霍欢欢桌子底下一只手,就是给楚公子亮出的价码。 让人捏得膝盖窝里直痒痒,楚珣在桌下也捏了霍欢欢的手,蹭蹭手背,手指勾缠,脸上露出轻笑。 楚珣的笑从嘴角浮现,然后慢慢融进整张脸,细长的眼充盈着某种耐人寻味的笑意,眼神迷人清澈,霍欢欢顿时心跳就慢了大半拍,目光留恋在楚珣微翘的嘴角。饭局价她有,上床价她也有,只有感情开不出价码。霍欢欢以前从来没见过楚二少爷这样的人,楚珣每回给她笑一下,她就陷进去一步;每回笑一下,她就愈发看不透,这个人,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 楚珣顺了一个眼神,笑得温存又透两分真诚:“以后甭叫老板,叫我楚珣就成,有事儿你就说。” “真的?” 霍欢欢极力笑得让自己有魅力:“楚珣,以后多关照关照我。” 楚珣缓缓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镜片后射出柔和光芒,霍欢欢觉着自个儿整颗心都跟通电了似的,酥了…… 这俩人在桌上眉来眼去,座上其他人冷眼瞧老半天了。 楚珣左手边儿其实还坐着一位女士。这女人名叫吕诗诗,打扮得雍容华贵,盘得精致的头发上涂满亮片发胶,从十几步开外看过去活像闪闪发光的一尊金像,浓重的妆容呈现某种火热的压迫感,让人看过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眼球闪得受不了。 吕诗诗现在是国内最炙手可热的民歌天后,他们X政歌舞团的台柱,这回是让她身后的人带出国来“玩儿”的,顺便走走红地毯,参加个酒会。吕诗诗年纪稍微大些,论姿色和脸皮厚度绝争不过霍欢欢,可是心态保持年轻,还具有那个争的欲望,这一路俩女人互相看不顺眼,斗志旺盛。 昨晚洗手间里吕诗诗失手泼了霍欢欢一胸脯的水,泼得霍欢欢一身水渍沿着乳沟往肚脐眼儿流了一身,凉丝丝的。 今天走进场时霍欢欢从身后一脚踩了吕诗诗的裙子,狠踩不放,一直踩到这人外罩的抹胸几乎扯下,露出塑型内衣和胸前挤的海绵垫子,吕诗诗气得扭脸当场飚了脏话…… 吕诗诗翻了个白眼儿,淡淡地说:“急不可耐的,就差钻桌子舔脚趾了。” 她没指名道姓,就是在说霍欢欢勾搭楚珣。 楚少爷耐看,好看,吕诗诗眼睛又没瞎掉,当然也看在眼里。她自己拉不下脸当众跟楚珣近乎,又看不惯霍欢欢。吕诗诗觉着自己好歹是公家的人,是军队文工团背景,大校的待遇,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霍欢欢那种人算什么?零搭着卖的,浑身上下透出一个“贱”字,卖得出卖不出去还另说。 楚珣也看出桌上俩女的不对付,笑了笑,欠身客套地称呼对方“吕老师”,主动攀谈起来。 吕诗诗反而应付不足,一下子不自在了,“这么客气,别叫我吕老师。” 楚珣把身子靠近:“吕老师,您这把好嗓子,咱民歌界头一位了,您在香港演唱会我听了。我爸爸特喜欢听你唱歌,我们家全是你的碟,真的。” 吕诗诗受宠若惊,心里砰砰揣着一股子激动。楚珣说话时候眼神专注,表情温存、认真,一眨不眨看着她。 “其实我也喜欢听,我就是外行,也听不太懂,说不出门道,你别介意啊。” 楚珣笑着,一咧嘴袒露出几分孩子气,似乎也没那么难搞。 吕诗诗顿时心里对楚珣生出七八分好感,极力矜持住风度:“别叫老师,真不敢当,叫我名字吧,我……” 楚珣头凑得很近,鼻息铺面得均匀,带着薄荷糖味道,笑得单纯无辜:“那,我叫你诗诗姐。姐,以后多跟我讲讲,内什么……” 桌上这一来二去,一声声“姐”叫得,本来不熟的,也熟了。 两个女人,目光仿佛都附着在楚珣身上,被勾得心痒,又下不了手,吃不到嘴,都厌恶对方的碍眼存在,都觉着眼前的楚少爷,是多么可爱又容易亲近的一人儿! 楚少爷一人罩着两位女士,酒桌上闲庭信步,左右逢源,桌上跟左边贴面耳语,桌下跟右边勾手蹭腿,坐他对面儿那位爷看不下去了。 坐楚珣对桌的是侯一群,侯公子,一副高高大大的架子,肩膀宽阔,斜歪在椅子上,叼烟瞅着楚珣,眯缝着眼睛,瞅老半天了,眼神玩味。 二人偶尔对视,都淡淡地扫过对方的脸,互相懒得搭理。侯家身份比姓楚的更深,更不是一般人儿,今天这场拍卖会,有侯一群背后的运作和参与。侯一群的爷爷侯满山,是党内尚存健在还未入土的八大元老之一。他爸爸侯先进,在政治局里。侯家正经是树大根深,呼风唤雨。 楚珣心里清楚,也了解侯一群的底细,双方从根儿上就不对付。侯一群当年是靠走私发的家,明面儿上靠家里的背景,侯家老爷子那张通行证,暗地里是道上的手段;曾经在南京搞出骇人听闻的博物馆国宝“失窃案”,跟境外公司勾结、盗运、走私,案子最后让上面给压下去,文物流失,不了了之。今天台上拍卖的圆明园大水法青铜龙首雕像,由英国鬼子后代拿出来挂拍,其实也有侯一群当中的运作,收取中介利好。 侯一群冷眼瞟着楚珣,开腔儿道:“我说,珣儿,没兴趣?拍一个?” 楚珣摇摇头:“算了吧,我家底儿太薄,我眼睛又不好使,眼瞎,不识货,玩儿不起。” 侯一群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可是好东西,真货,哥不蒙你。” 楚珣说:“好东西,你不给咱买回去?” 侯一群耸了耸肩膀,门牙咬着烟,冷笑道:“我给咱国家买回去了,我白扔钱,东西又落不到我手里。我把它卖出去,我能赚大钱。” 楚珣微微点头,真忒么是大实话。 霍欢欢和吕诗诗二人默不作声看着,听着。霍欢欢暗地里对侯一群轻蔑一耸嘴角,重新凝视楚珣。对侯公子这种人,霍欢欢能卖,卖归卖,她心里也瞧不上。 侯一群是气性桌上这俩美女,见了姓楚的,一整晚四颗大眼珠子就嘬在楚珣脸上了,拔都拔不出来,他侯公子面子上就过不去了。昨晚上霍欢欢在晚宴上还坐他大腿来着,今儿可见着楚珣,老相好、旧情人儿重逢,就快要趴桌底下抱楚珣的大腿啃了。 楚珣不由自主得,当桌忽然自己就乐了,说,“你要赚钱,我帮你多赚一笔。” 楚珣恶作剧似的,拿了竞拍的牌子开始跟大厅另一头儿的那群日本人竞价,频频地举牌。日本人原本五百万美元稳拿,楚珣举了七百万,日本人又举八百万,主拍人喊“八百万第三次”之前,楚珣坏笑着又举了九百万。 霍欢欢和吕诗诗俩人目不转睛看着,枉自替楚公子捏一把汗,怕日本人弃局了他真要吐血掏九百万出来。日本财团的高崎少东家咬牙运气了半晌,心有不甘,终于举了一千万。楚珣乐呵呵地收手,跟侯一群挤个眼色:“群儿,我对你特好吧?” 霍欢欢和吕诗诗双双松一口气,愈发迷恋地看着楚珣。 楚珣兴致起来了,又爱玩儿,于是开始逗两个美女开心。他把指甲锉收起来,从霍欢欢那里要了半盒香烟。他十指修长匀称,指甲泛出浅肉色光泽,手指灵活地舒展,摆弄,手法眼花缭乱,忽地就把几根香烟从手里变没了。 两个女人看得惊异,霍欢欢扒着楚珣的胳膊翻找,“我烟呢,你给我变哪儿去了你还给我!” 楚珣一摊手,手心里变出一枚橘子:“烟没了,吃橘子吧。” 霍欢欢不依不饶,撒着娇,“不成你把烟给我变回来,你这人也太坏了!” 吕诗诗撩开桌布往下找,“咦”了一声。霍欢欢低头拽住楚珣的衬衫,从楚珣裤腰里揪出真相,“你藏烟了,你从邻桌偷拿的橘子,你作弊哄我们吧!” 楚珣一看露馅儿了,哈哈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袒露几分赖皮羞涩。男人偶尔不慎流露出孩子气,那股子劲儿,特招人。 “姐我错了,我不来了别闹了,还给你们,我错了成吗?” “我错了还不成么,我、我、我给你们剥橘子……” …… 桌上两位大美女和老美女,都跟楚公子打得火热,亲近,侯一群在对面冷冷看着,心里不爽,不屑于楚公子哄女人的几手雕虫小技,同时小心思又有些犯活动,目光在楚珣脸上不软不硬地剜了一刀…… 楚珣中途溜达出去,上了趟洗手间。 他在洗手间里再一次洗干净双手,擦净,再用烘干机仔仔细细烘干,指甲缝儿不留一丝潮气。 他凑近洗手台前的大镜子,凝视自己的脸,捋平发丝,眯眼注视镜子里闪烁光芒的眸子,吁一口气,一切准备停当。 洗手间内都有服务生服侍,递热毛巾,整理衬衫,他一举一动极难逃开旁人的眼。 临出洗手间,楚珣捏了捏自己左耳耳廓上一枚耳钉,轻弹一下,打了个暗号。 他知道几百米开外的半山上,有一双眼一眨不眨正盯着他,有一挺狙击枪的瞄准镜正瞄准他周身十米范围内的一切,他的后脑勺就在狙击视野之内。 耳钉里传来熟悉的低哑的一声咳,淡淡的,电波撩起带磁性的余韵,像用手指轻轻弹过他的心,让楚珣眼神微微悸动…… 第二章:刀锋之眼 楚珣回到会场,若无其事换了一桌坐,跟几个生意上的熟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青铜龙首的交易最后一锤定音,英国卖家与日本买主互相握手,殷切地致意。主拍人将物件小心收回玻璃箱,又开始挂拍都铎王朝某国王用过的马鞍子之类的玩意儿。 与侯一群同桌的俩女的,这时仍频频回头张望楚二少,想着让他坐过来。 楚珣在椅子上舒展开身体,头微微侧着,目光早就穿越过那两位女士,视那二人如同透明物体。他横扫过侯一群,最终瞄向坐在主席台附近那几个美国人和日本人,深深看了几眼。 他暗暗用眼丈量计较着从屋顶到主席台的高度,屋顶大型装饰吊灯能够覆盖波及的范围,前场几张大圆桌互相的间距。 楚珣微微阖眼,然后缓缓再次睁开,玻璃平光镜片后的一双眼死死盯住天花板装饰大吊灯的灯座焊接处,目光仿佛带刃的刀,尖锐,锋利,一寸一寸地剥离光芒所及之处,细微的火花在大灯罩下跳动,流溢的灯光在他的半弧形瞳膜上闪烁…… 他的眼可不瞎。 他的眼好使得很。 “呦,楚珣,难得啊?” 有人突然从身后拍了楚珣的后肩膀。 楚珣肩膀猛地一跳,整个人仿佛突然抽离,胸膛颤抖,剧烈喘息。 来的就是个熟人,想跟楚二少打声招呼,从身后一把勒住楚珣的脖子,作势往后拗过去。 楚珣底下一踉跄,差点儿连人带椅子周过去,脸涨得发红。 “珣子?嗳……怎么啦?不认识哥们儿?” 那家伙极不开眼地扭着楚珣的脖子,狠命晃了几下。楚珣喘息着扯开对方的手臂纠缠,“干嘛啊,喝多了?滚,别他妈摸我胸。” “滚一边儿玩儿去……” 那人拉拉扯扯,开了几句玩笑,才放手走开。 楚珣长吁一口气,衬衫下面,胸口,小腹,后心,平白已经浮出一层虚汗,白费了力气,很累。 大灯罩下某些部分开始不断泛起火花。 灯座焊接处摇摇欲坠。 有客人听见头顶的动静,偶然抬头看了一眼,绝大部分人沉浸在会场的拍卖和倾谈气氛中,根本无暇顾及这种抽丝剥茧般细微的异响。 没时间了。 楚珣骤然起身,脸上重新装点出迷人笑容,大步迈回原来的位子,坐回到吕诗诗和霍欢欢之间。 他身体慢慢向后仰过去,眼球蒙着淋漓水雾仰看屋顶一片璀璨灯光。那一刻时光仿佛静止,周围的气流在他鼻息间凝滞,心脏停跳。肉眼看不见的锋刃,在旁人听不见的波段,用仿佛可以扭转割裂时空的力道,撕碎障碍…… 侯一群正张着大嘴看台上竞拍的热闹,霍欢欢无意间扭脸瞟一眼楚公子。 她的手从下面摸到楚珣的手,却摸出一层汗。 楚珣两只手紧紧攥着椅子扶手,骨节挣得发白,原本就很瘦的手背上,手骨尖锐得仿佛快要挣破那层脆弱微薄的皮肉。 霍欢欢惊诧,没来得及问,下一秒大厅上空爆出一片刺眼的火光,主席台上空拖吊的大型装饰灯整体脱离灯座从天而降的一瞬间整个房间都震动了! 霍欢欢吃惊扭曲尖叫的面孔与火光四溅的背景一幕全部映在楚珣的镜片上,从他瞳膜上飞快滑过、坠落。 楚珣眼神冷漠,面无表情。 有人尖叫,哗然,整个会场大乱。 巨大的钢筋铁骨的灯饰燃烧着砸在眼前碎尸万端铁屑横飞尘土飞扬,像一团火球倾泻一地。主席台上有人被砸,血肉模糊着呻吟,灯丝燃爆,电线起火,火苗燎着了各种织物桌布,连同被砸在下面的铜龙首,亨利十世镶满珠宝的马鞍子,轰轰地烧起来。 会场前方大片人群被波及,桌椅塌碎翻倒。 侯一群头上被碎屑剐到,流了血,从桌子下面嗷嗷叫着往外爬。 吕诗诗的曳地长裙裙尾被东西压着,爬不动,吓哭了,哭着拽裙子。 楚珣从吕诗诗身旁滚过,爆炸物在他肩膀和前臂割开几条伤口,有血。他从身后一把拽起吕诗诗的裙摆,顺势掀了那女人的外裙,蒙头盖脸把吕诗诗罩在下边儿,让她看不见。 吕诗诗头脸被自己的大裙子蒙了个结实,只罩一层衬裙,撅着臀部在桌下乱摸,尖叫。楚珣眼锋扫过不远处的侯一群,低手甩过去一枚微型烟雾弹,会场瞬间浓烟四起…… 一片硝烟火海滚滚浓烟中现出瘦削修长的人影,冷峻而镇定。 楚珣的衬衫袖子挽起到肘部,露出两截精瘦的胳膊,衬衫和长裤大腿部位露出斑斑驳驳的破损和血口子。 “货在两条街外凯悦酒店X层X号,你去吧。” 楚珣轻扣锁骨下方的微型话筒。 话筒里传出沉沉的声音:“我不动。我守着你。” 楚珣飞快地说:“不用,我自己可以,你走。” 他悄无声息穿越走廊,攀上某间楼梯通道的墙壁,精练的身形一撑,从楼顶通风口处快速消失。 芝加哥的夜空泛出紫玫瑰色的光,整座城市浸没在万家灯火之中,一片炫目的繁华。 会场大厅位于饭店辅楼,辅楼与高耸的主楼之间由一道密闭式钢化玻璃天桥相连。从空中向下望去,棋盘布局的街道车水马龙,警笛长鸣,警车和救护车从各个方向往这边儿聚集。 高处夜风很大,楚珣的身体微微晃动,四肢着地,姿态矫健,柔软的腰随着大腿的攀爬动作而上下跃动。 他沿着玻璃桥,从桥顶的捷径进入酒店主楼。谁也不可能留意到,浓墨似的天幕下、弧形虹桥顶端,有一只幽灵似的影子,像一头狡黠的大猫滑过天穹,身体没入某间客房的窗子。 他潜入事先确定的房间,找到他要找的文件。 拍卖会,龙首,古董,大宴会厅……那些根本不是他真正目标所在。 会场内一群关键人物中,有两名隐藏身份的美国人,楚珣是为这些人携带的资料而来。大厅内一片混乱,硝烟火海,对方被困在里面,一时半会儿恐怕反应不及,他就是利用一个时间差,抄对方的巢。 黑暗浸没周遭的一切,悄无声音,楚珣的脸贴上冰凉的保险柜,轻轻转动,屏息地听。微型手电打出一束莹绿色小光束,他拿掉眼镜,一双眼贴在细小的锁孔处,读出密码锁住的数字位置,手指拨出密码,“啪嗒”,柜门开了。 楚珣用最快的速度翻阅文件,一张张,一页页,近乎贪婪地翻过。一只手调整荧光光束,用手表微型相机将密密麻麻的外文资料一一拍下。 他的手指灵活,手劲儿很轻,摸过的纸张不留一丝一毫痕迹,原物轻拿轻放,用完归位,动作极其优雅熟练。 公文夹里还躺着一封信,封着口的,信封上写的韩文。楚珣迅速扫了一眼,凭经验就看出来,信封款式并非南韩军方书札文件常用,可能是北边儿与美方的密信。他抓起密封着的信,用两秒钟时间在脑子里权衡,拆开看,还是不看?带走,还是不带走? 来不及了。 他没时间了,他必须在隔壁那一团混乱结束之前赶紧跑回去。 带走任何一片纸,或者留下一根头发丝,都是暴露有人曾经来过。 楚珣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咬住嘴角。他单膝跪在保险柜前,把信封平摊,闭上眼,手掌压上去,缓慢地、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地,碾压过信笺…… 他用指纹和掌纹压了好几遍,还是不太满意,后心重又洇出汗,可是实在没有时间了,只能读到多少算多少。 原物归置,抹除一切痕迹,楚珣出来时没敢再攀天桥。楼下被各种车辆包围,警灯闪烁。芝加哥的警察来得快,办事儿效率却慢,一个个儿跩着肥壮的身体,抄着枪,在楼外嚎叫,部署。 楚珣这回沿着主楼某一条通道,上了天台,打算从天台跃下悄悄潜回。 用力拧开常年不用几乎生锈卡住的门把手,肩膀撞开通往天台的铁门,一股凛冽清新的夜风猛然扑入鼻腔,鲜润而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硝烟味儿。 一转头,天台上等待他的是一个穿警方制服、手提电棍的男人,大约是当地人。 对方正要进来,也是一抬头。 俩人同时刹住脚,都是一惊。 警服男子下意识堵住楚珣的去路:“你站住。你是做什么的?” 楚珣略瘦的肩膀怕冷似的抖了抖,两手摊开:“保安先生,我住店,出来吹个风儿。” 警服男精明地扫视楚珣全身上下:“走这条路?你要去哪里?” 楚珣无辜地耸肩:“真不知道这条路不能走,既然这么不好走,我能回去吗……” 楚珣甩出一记他惯常的轻松又温存的笑,让对方放松,同时环视四周,琢磨退路,制服男子这时缓缓从怀中掏出枪,铁灰色枪管上装有消音器,抬手瞄上楚珣的脸,冷笑道:“别想回去,中国人。” 楚珣脸上的笑容褪去,表情从嘴角收敛殆尽。 对方显然就不是什么“保安”。 俩人八成是同行了,同道中人,行家挡路,这回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枪管咔一声上了膛,抵住楚珣的脖子,喉结上方,“我想我们认识你,楚先生,真没想到,竟然是你啊。” 楚珣歪过头,哼了一声:“没想到什么啊?” 对方眼神曝露出发现大鱼、得知真相一瞬间的兴奋,哑着嗓子问:“爆炸是你做的?你的目的绝对不这么简单吧?你刚才拿了什么?楚先生,说实话吧。” 楚珣无奈地伸手拍拍身上和破烂的裤子:“我真的,什么都没拿你们的,我拿你什么啊?不信你搜……” “举起手别乱动,别跟我耍心眼儿。” 男人喝道,冰冷的枪管毫不留情。 楚珣面无表情,慢慢地举起双手。 今儿个真他妈点儿背,碰上这么一个愣货。 “伙计,别开枪,真的,我不想跟你玩儿命。” “别用枪,我还不想死,就这么捐躯了壮烈了,咱不值当的……咱俩谈谈价钱。” 楚珣讪笑着哄着对方那一根枪管子,脑子里飞快地搅动。他右手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夹了一根毫米粗的钢针,是刚才从身上拍进手心儿里的。 楚珣不停咕哝着,不断示弱,后退。对方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持枪将他逼入墙角,突然飞起一脚扫向他的头! 面对枪口无可躲避,也不能还手,这一脚重重踢到楚珣脸侧。 楚珣后背撞上墙壁,踉跄着摔倒,出溜着一坐到地上。右半张脸赫然印了半只鞋掌印,鞋印下面缓缓凸出一大块青肿,鼻血扑簌涌了出来。 那男的大约也是看出来,楚公子细胳膊细腿儿的文弱相,不能打,也很不禁打,脸上不由露出轻蔑和轻视,志在必得。 楚珣无可奈何,轻声说道:“你别这么拿枪逼我,我特怕枪。” “我是做生意的,我就是为钱。” “你看,咱俩就不是一个工种儿的,你干的都是糙活儿,老子好歹也算个高知技术工吧你打我打这么狠你干嘛啊,你这不是欺负人呢么?!我就不是干这个的,你把枪挪开成不成?” 楚珣委委屈屈地抹一把血,嘟囔着,喘着,鼻血塞鼻,话腔儿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对方眼里射出精光,眼神发绿:“国会大厦窃案是你做的,米高梅饭店爆炸也是你,你是北京军方养的那条‘眼镜王蛇’……你一定是。” 楚珣靠墙缓缓起身,一听这话,噗嗤一声就乐了,歪着脑袋笑道:“还眼镜王蛇,扯淡吧。” “我要是什么蛇,我早就……” “一口……” “咬死你了……” 最后那几个字出口的瞬间,对方闪现千分之一秒的惊愕和迟疑,楚珣从牙缝儿里迸出“死”这个字就是暗语,手上动作快似闪电。与此同时,几百米开外某座楼顶,暗夜中爆出一丛微弱的光,如香烟烟头上一点红星,转瞬熄灭…… 滚烫的弹头撕裂夜空,无声无息而至。 噗。 一声闷响。 楚珣面前持枪的男人头颅微微一扯,整个身体僵住,一侧太阳穴被狙击子弹从斜后方洞穿,眉骨眼眶处爆出一团血肉渣子,直接爆了楚珣一脸! 濒死之前最后一声嚎叫被楚珣一掌摁回喉咙,剧毒的钢针像毒蛇的牙从那人喉头斜着刺入,左臂勒住对方的脑袋,扼制住最后生机。一阵窸窸窣窣的神经性肢体颤动之后,他扼住的人两腿彻底瘫软,死透了。 楚珣站起身,垂着两条胳膊,重重地抹一把脸,看着自己手掌心儿,心里直搓火。 血沫子,还有脑浆子,活活溅了他一头一脸,恶心透了。 他哑声骂了一句,爷们儿真不是来干这糙活儿的,老子明明是个技术工种,真够委屈的! 他两手往衬衫上狂抹几下,结果就是把乱七八糟东西又抹到自己胸前衣服上…… 歪过头,斜眼瞪着子弹打过来的方向,楚珣顿了两秒钟,像是在向对方挑衅。 楚珣眼里浮出一丝笑,冷冷的,又是促狭的,这时候抬起右手,冲着远方的狙击枪瞄准镜,优雅地比了一枚中指:二爷操你。 崩我一脸,恶心巴拉的。 老子回去再咬你的。 …… 第三章:黑暗中的影子 就因为这么个小插曲,比原计划耽误了五六分钟。楚珣重新回到隔壁大楼的爆炸地点时,惊慌混乱的宾客已经逃离浓烟四起的现场,电梯停运,人群从各条通道拥挤着往楼下奔。 楚珣在某条楼梯拐角撞到吕诗诗。 俩人都极其狼狈,凌乱,满身狼藉。 吕诗诗惊魂未定,一抬头:“楚老板,你、你脸怎么啦?” 楚珣的眼镜镜片碎掉一块,眼镜歪架在鼻梁上,右脸肿起一片。这人本来皮肤就白,瘀伤呈现粉红色,泛出细碎血珠。 楚珣嘴角抽动,捂着脸:“房顶上掉东西,砸我了,砸的。” 吕诗诗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头顶盘好的长发半散不散的,从前额上坠下来闪着亮片的一大坨,挡着半张脸,这才露陷儿了,原来脑顶乌黑油亮的一坨全是续的假发。她的群摆被火星燎出几个洞,高跟鞋也跑没了。 吕诗诗原本这一副尊容羞于示人,这会儿乍一看楚珣那德性,满脸满身糊着脏痕,头发凌乱,土渣和着热汗,愁眉苦脸,狼狈不堪,活像刚让人打了一顿。她这心里立时就放下了,油然生出一种逃难路上同命相连感同身受的心情,惺惺相惜起来。 一伙人被浓烟追逐着,从顶楼往一层逃窜,乱跑。 吕诗诗裙摆太大,跑得慢,楚珣简直比她更慢,呼哧带喘,踉跄拌蒜,一路上却还很绅士地从身后帮她拎裙摆。俩人互相搭把手搀着,吕诗诗这不由得,对楚二公子更生出一片强烈的好感与爱慕。 眼看快跑到一层大厅,人群前拥后挤,吕诗诗被身旁人剐倒,一个前扑就跪在了地上。 楚珣在她身后不慎一脚踩到她裙子,脚下拌蒜,也给娘娘跪了。 吕诗诗前扑的姿势撅着臀部,楚珣这一跪,前边这女的再往后一拱,丰满的臀照着楚珣的脸就呼了上来…… “唔……” 楚珣连哼都没哼出来,就被硕大的黑影扑头盖脸罩上来。他挺直的鼻梁毫无反抗机会,被迫亲密接触了吕诗诗的臀缝儿…… 我操…… 唱美声和民歌的女的,身材一般都很丰满,前凸后翘,胸前自带一口风箱,后面还有个肥硕的大。楚珣这怄得,有苦说不出,在心里骂娘,顺手抄起地上一根破木头棍子,照着眼眉前吕诗诗的臀部,重重抽了一棍子! 吕诗诗正要爬起来,香臀被打,捂住,惊诧地扭回头:“你,打我?” 楚珣扶了扶眼镜,伸手一指天花板,无辜地分辩道:“屋顶上,掉、掉下来一根儿……砸着你了……” 大楼外人山人海,围拢着警车,急救车,电台的采访车,各家电台记者举着话筒追逐衣衫狼狈的酒店客人。 拍卖会由几家知名大公司运作,事先在媒体上做足了宣传炒作,没想到出这样一场意外。现场并未死人,但是坐在前座竞拍的好几位重要客人,受了伤,砸伤,烧伤,烟火呛伤,用担架抬着出来。 侯一群长手长腿,逃得飞快,只是头脸身上被爆炸碎屑崩出几处小口子。 侯公子这时候站在一辆救护车前,燥郁地走来走去。他从护士手里夺过一只氧气罐,氧气管插到鼻子里,用力吸了几口,试图冲淡肺管儿里憋闷的一腔火气。 侯一群冲着电话里的人吼:“姥姥的,东西毁了,谁他妈想到屋顶上的灯能砸下来,烧坏了,都烧黑了烧成一块破铜烂铁了!” “没事儿,老子没损失……损失的是英国人和高崎家,那两拨人正掐呢。” “哼,反正货不是真的,烧了也好,真的还在老子手里,让那两帮人打去吧。” 侯一群锉着牙冷笑。 这笔买卖他赚不到中介了,但是货真价实的圆明园水法青铜龙首仍然留在他手里。主席台上被砸毁烧黑的龙首是一件极为逼真的赝品,一早就被从中掉了包,糊弄日本买主的。侯公子做走私文物起家,自诩为圈内大行家,这个行当坐吃国宝、无本万利,论买卖精明谁比得上他一根指头? 这回赝品被毁,英国人百口莫辩,日本人不依不饶,他侯公子只管从中渔利,才不在乎那两拨人掐架。这一尊龙首他干脆自己私藏留下,挂家里墙上,给你侯爷当个古董衣帽架,多么尊贵。 电话里的人结结巴巴,带着哭腔儿:“老板,我们这、这,也出事儿了,货、货……” 侯一群问:“你们出什么事儿?” 电话里的人说:“龙首丢了,就刚丢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都盯着的,可是真找不见影儿了……老板,我们,怎么办……” 侯一群大惊失色,张着大嘴说不出话。 丢了…… 丢了?! 他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直到彻底黑面,表情阴冷。 下属在电话里问:“老板,要不要报警?” 侯一群破口大骂:“报你妈了个逼的警!报警让所有人都知道挂拍那东西是假的,真的让老子弄丢了吗?!你们个废物。” 侯一群脑子可也不笨,真货转瞬之间不翼而飞,就是被盗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是一出局,他在台前算计别人,有人也在背后算计他。 半小时前拍卖会场电光四射烟尘漫天,根本就不是意外,有人同时毁掉假龙首,盗走真龙首,顺便再把他阴一把,让他这个中间人到手的利润飞了,还跟着丢脸、坐蜡;而且还不能报警,不敢声张,结结实实吃了个闷亏。 侯一群气急败坏,茫然四顾,一眼瞅见停车场对面另一辆救护车旁边站的人。 吕诗诗披头散发,脸上妆都花了,顶着一对大熊猫眼儿,裙摆凌乱,勉强挺着胸脯维持风度,跟她的经纪人和助理诉苦。 霍欢欢也在不远处。她的礼服裙摆短,腿脚又灵,关键时候逃得特别快,早跑出来了。这会儿,霍欢欢和她助理正站在君悦饭店大楼门前,霍欢欢身披羽绒服,重新整理好发型,补妆,涂上红色唇膏,以冒出浓烟的顶楼为背景,摆拍各种姿势,准备第一时间往国内发图片。 最凄惨的就是楚二公子,孤零零被甩在路边。楚二少在皱巴的衬衫长裤外裹了一层毛毯,脸上带伤,鼻子里还塞着两粒棉花球,瑟缩地站在马路牙子上,接受两名警员的例行问询。这人本来就瘦骨伶仃一副小样儿,这么缩着,更显得弱质、狼狈。 侯一群遥遥地盯着楚珣,哼了一声,目光鄙夷,姓楚的显然也没捞着好,瞧那个衰样儿。他心里对楚珣有三分忌惮,嫌这人总是晃来晃去的碍眼,又有七分不屑,姓楚的也不过如此,仗着一张耐看的小白脸儿,靠脸吃饭,嘴巴又甜,特会来事儿,整天跟女人混在一处,左勾右抱,花花公子一个,其实没什么本事。 他眼光掠过楚珣时,心里偶然一动,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谁敢在背后算计侯爷,阴了老子。 侯爷捏死他。 侯一群往复扫了一圈儿,视线重又转回到楚珣身上,眯起眼睛,上下端详。那略显苍白的瘦脸,小细腰,一双长腿,长得确实不赖,很够味儿……侯公子轻笑,下意识舔舔嘴唇,觉得楚小二也挺有意思。 楚珣在街边吹了一会儿冷风,灰头土脸,两腿发软,最后是让警局的人开车送回下榻酒店。 他自己住在市中心不远的希尔顿,百十来年历史的老饭店,走廊幽静,转角墙上装饰着黄铜色的雕塑壁灯。 他一步跨进房门,毛毯从肩膀滑落,背靠着门,两腿发软,缓缓地弯下腰,双手捂脸,终于长吁出一口气。 真的很累。 楚珣蹲下去,坐到地毯上,两腿大敞,靠在门边呆坐了一会儿,身体四肢极度疲乏,疼痛。他强撑着站起来,连门廊和客厅大灯都没开,径直进了洗手间,打开墙上小灯,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把鼻孔里带血的棉球扔掉,毛巾蘸着温水,洗了好几遍脸,到处闻一闻,仍然觉着自己手上身上一股子浓重的腥味儿,让人淋了一头狗血的愤懑。 昏暗的门廊传出声响。 楚珣伸脖子照着镜子,衬衫前胸敞开,察看肩膀上的小伤口,头都没回,用眼尾余光扫了一眼。 有人从外面用工具轻轻拨动门锁,啪嗒的轻响,锁头转开。 高高瘦瘦的一袭黑影闪了进来,房门迅速阖拢。 楚珣没回头,也没搭理,继续仰着下巴照他的胸膛和肩膀,脖子一百八十度绕环。 黑影也没出声儿,默默地进屋,脚步极轻,没有开灯。肩上扛一把长枪,枪管修直,模糊的光影打在墙上,人与枪仿佛合二为一,同样的瘦削、笔直、冷酷、锋利,周身捎进来深夜的一缕寒气。 影子在黑暗中身体贴着墙,把整个房间,每一面墙,每一处角落,每一件家具,吊灯,台灯,床头柜,床下,仔仔细细亲手摸排一遍;甚至踩上沙发扶手,攀在墙上,摸察房间四角天花板的接缝。 “干净?”楚珣问。 “干净。”对方答,声音沉稳。 黑暗中的守护者放下肩上的长枪,慢慢踱到洗手间门口,与楚珣平视,幽暗的壁灯光晕下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的脸。 “传武,拿到货了?”楚珣问道。 “嗯。”传武微微点头。 “我隔着一条街都瞅见姓侯的发疯了,我就知道你搞定了,利索。”楚珣侧过脸来,眼神明亮,嘴角浮现对姓侯的一丝轻蔑。 霍传武一眼就看见楚珣脸上的伤,眉头紧皱:“你脸那样儿了?” 楚珣哼道:“脸哪样了?” 传武:“……出血了。” 楚珣扭脸,顶着半边淤青,冷冷地看着人:“你再看看,我脸上有什么?” 传武一时愣住,暗暗咽一口口水,楚珣的脸瘦长,精致,双目细长,却永远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带着某种淡淡的威胁性和凌驾欲望。 楚珣指着自个儿:“我脸上是什么?” “都是那人的脑浆子。” 楚珣把细长的眼瞪得挺大:“你刚才崩我一脸!” 霍传武让他一说,心里反而松下来,操,霍爷不就喷你一脸血么。 传武轻声道:“我听你说‘死’,我才开的枪。” 言外之意,是二爷您亲口下的令,我听命令扣扳机,这玩意儿你赖谁啊? 你还跟我竖中指…… 楚珣一点头:“我是让你崩他,你瞄对方向了?” 楚珣不依不饶得,一边拿毛巾用力擦,把一张小白脸儿擦出粉红色,几乎擦掉一层嫩皮,一边嘟囔:“你那枪正着开,脑浆是往墙上喷。你斜着从后脑勺狙他,血可不是正好喷我一脸?俩眼珠子跟忒么喷泉似的,突突地崩出来,然后‘哗’,爆了,吓死我了……” 霍传武原本冷漠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让楚珣一说,嘴角绷不住甩出一丝笑,笑意转瞬即逝。 喷你一脸算轻的,老子在半公里开外也瞅你好几个小时了,捯饬得英俊潇洒、眉飞色舞的,一晚上手上脚上哪处活儿你闲着了? 楚珣斜眼瞟着人:“再乐一个?” “你故意的?!” 霍传武不乐了,肩膀靠着门框,两手插裤兜,眼睛扫射墙壁…… 传武个头跟楚珣一边高,穿上衣服时身材都差不离儿,刺短的平头硬发,两鬓和脑后削得露出淡青色头皮,整个人透出金属硬度,漆黑的剑眉斜斜地并入晒成铜色的发迹皮肤。 如果说楚珣这个人儿是软的,揉一把恨不能立时就变一副样子,永远令人捉摸不透,千种表象,脾气百变,八面玲珑,霍传武这个人就是硬的,永远是一张脸,一种性子,这人从来不会变,可是,仍然令人看不太透。 楚二爷就觉着,看不透。 第四章:无声的默契 霍传武迈进洗手间,狭窄的小房间一下子挤进去俩人,夹杂着呼吸声的肩肘动作挤在一处,立刻就显得局促。 传武从药箱里拿出纱布、棉签、消炎药水,楚珣站在镜子前,撇着嘴,拎起洗手池上的牙膏,在手里甩动,表达不爽。 楚珣从镜子里盯着人:“你说你,天台上那人,你毙得那个,你当时就没瞅见那儿藏一大活人?” 传武停下动作:“……我没注意。” 楚珣拉下脸,严肃地说:“我当时还犹豫,拿不拿那封信,我怕暴露。” “我最后没拿。早知道要交火,反正也暴露了,我肯定一锅端,把东西全部带走。” 霍传武是个闷脾气,但是闷不等于笨,听也听得出来,楚二爷这是埋怨他在外面望风盯梢没盯好。 霍传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当时真没看见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 楚珣嘴角一耸:“就那么巴掌大点儿地方,有个活物动弹你都没瞅见,你当时看什么呢?俩眼往天上看星星?” 霍传武哑声说:“我没看星星。” 传武脸也冷下来,直直地盯着镜子里楚珣的眼睛。一码归一码的,俩人谈工作都很严肃,一闭眼再一睁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儿,绝对开不起玩笑。 “我一直瞄你来着,跟着你进屋,视野不够,所以没看见外面天台上的人。” “我不是故意的。” 霍传武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镜中眼珠漆黑。 楚珣甩着牙膏管子,刨根问底:“你可真是毛病了,你瞄我干什么?就我后脑勺那针尖儿大的一块半球体,你瞄我,你哪天手指头一哆嗦走火了再直接把我给点了!合着你每回做活儿都不视野、不了望、不警戒,你那一寸半的狙击镜,就专门守着我的脑袋,你老看我干什么啊……” 传武:“……” 楚珣:“……” 楚珣话音未落,注视镜子里两个人影,突然住了口。 他猛一扭头,凌厉的视线带着勾,楔住对方眼底闪烁不定的光芒,毫不掩饰,丝毫不留情面。 传武迅速调开视线,别过脸去,嘴唇抿成坚实的一条线,表情就好像突然让人一锥子下去戳到最痛的痛点,剖离出内心那点儿秘密,这就给暴露了! 楚珣表情玩味,嘴角卷出挑衅的弧度,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盯着对方隐隐发红的耳廓。 霍传武直接扭脸走出去了,后脊梁绷得直直的,姿势僵硬。 楚珣一眨不眨盯着传武的后背,视线流连在这人后腰处,嘴巴不由自主地咧开,笑得孩子气,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对着那个挺直的背影,张开嘴,狠狠吃了一口空气,意犹未尽。 你说不走,守着我,你还当真这样守着我。 霍传武,二爷咬你…… 眼皮子一开一阖的工夫,小霍同志又回来了,表情严肃,心里憋着一肚子话,简直不吐不快。 传武说:“其实,我原本就不同意你今天的计划,太危险了,我说这样儿不行,你非要干。” 楚珣不假思索回道:“侯一群今天让我撞上了,我没看见也就算了,我看见了,我忍不了。” “不亲手弄死他,我气死他。” 楚珣即使说“死”这个字表情也很优雅,口吻云淡风轻。 传武漆黑的眉拧成一条线:“从辅楼到主楼房间,抄捷径最快也要两分钟,你事先来不及装保险绳,没有充分准备,没探路,八十米长的天桥,你从上边儿掉下来怎么办?当时在会场如果被人察觉,跑不出来你怎么办?姓侯的如果看出来了,你什么身份?你暴露了你打算怎么办?……以后就不能冒险,就不应该这么行动。” 霍传武这号人,真是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楚珣略微惊异地盯着这人,出于某种职业习惯和强迫症,心里还给对方数着,这一句话竟然有小一百个字儿?! 楚珣哼了一声,毫不含糊:“我失手了吗?今儿到底是谁失手?” 传武:“……” 楚珣:“这屋谁是组长?出来做活儿听谁的?咱俩人谁军衔儿高?你下命令还是我下命令?……办砸了算我的,我失手过?” 霍传武冷脸看着楚珣,无话可说,扭头又出去了。 传武让楚二爷挤兑了几句,脸上挂不住,心里也不舒服,走出浴室,却没舍得走远。 他斜靠在洗手间门外墙边,两手插兜,垂头呆呆地站着,很像罚站,又像给屋里人站岗放哨。楚珣这人的脾气,他早都习惯了,一张温存优雅的笑脸、一副谦谦君子的风流态度,那都是平时装给外人看的,妈的,装的。私底下共处一室,这人时不时暴露出的臭脾气,阴晴不定的性子,咄咄逼人的霸道,真让爷受不了。 楚珣在洗手间里慢条斯理地剥衣服。零星的血迹把布料与皮肉粘连,撕扯着的疼。是人都会有痛感,他也不是铁打的,身上细皮嫩肉的,他最怕疼了。 他一边脱,一边斜眼看外面。视线凝聚着,缓缓穿透薄薄的木板粉灰墙壁,传武高大的脊背像山的影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默然而立,呼吸沉静。 楚珣嘴角抽动,心里数着,一、二、三,你小子给我进来。 数到三,某人果然垂着头又进来了。 …… 俩人谁都不理谁,谁也不吭声儿,不说话。传武站在楚珣身后,小心翼翼地帮楚珣脱掉衬衫。楚珣面对镜子,懒懒地站着,举起两条手臂,让人把他贴身的白背心从头顶褪掉。胸口和肩头细细碎碎的割裂伤口显露出来,衬着泛白的皮肤,精瘦的肋骨,很像一尊胎薄瓷器上布满龟裂的纹路…… 传武用毛巾一处处擦洗,用棉签消炎,上药。 楚珣时不时歪过头,侧过肩膀,再抬起胳膊,转过身露出后背。两个人沉默着,互相之间像是存在某种无声无息的默契,无需语言交流,就好像,同样的一件事情,彼此已经做过几十次,上百次。 传武的眉毛很黑,眼睫浓密,垂下眼时,灯光在眼窝处映出两扇很好看的影子,让冷硬的面孔变得柔和。 这人的脸非常英俊,鼻梁挺直,只是在右眼下眼睑附近、颧骨上方,横着一道深重的疤痕。疤已经好了,留下一条深凹的白线,像是把右半张脸从中横切一刀,刀口伤痕肆意地绽放,一直延续到鬓角、耳后。 楚珣眯眼盯着面前的人,一眨都不眨,盯得对方没处躲。两人脸离得非常近,闻得到鼻息,听得见心跳。 弄到小腹的伤口,手指一碰,楚珣浑身颤,“哎呦”一声。 “你碰我痒肉了……我痒痒。” 楚珣声音很软。 传武忍无可忍,随手拎起大毛巾,热烘烘得一把罩在楚珣脸上,蒙住,彻底堵住这人穷追不舍热辣慑人明晃昭彰的威慑的视线…… 擦洗收拾妥当,楚珣颧骨上敷着一块纱布,穿着睡袍,躺到大床上,打开床头小灯,文件和纸张铺开一床。 传武知道楚珣要开始工作,于是像往常每回一样,用房间里的咖啡机做了一杯咖啡,递过去,自己退开,远远地坐着,守着眼前人…… 楚珣把拍摄的微型相片前后检查一遍,然后在写字板上铺好一张白纸,郑重地呼一口气,进入静默的状态。 他把两只手按在白纸上,用力按住,闭上双眼,想了很久,用双手掌纹回忆纸张的触感,然后提笔开始写。 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楚珣写得很慢,十分吃力,写一个字恨不得要思考五分钟。 才写出十几个字,脸上、脖子上、后背上,出了一身的汗,丝绸睡衣显潮,各处洇出汗渍。 楚珣仰面靠在床头,眉头紧锁,喉结滑动。 传武原本盘腿坐在房间角落,默默擦拭他的枪,其实全副心思都在看楚珣,这时候是坐不住了,走过来,“难受?……成吗?” 楚珣嘴唇都是湿的,鼻子上一层汗珠:“成。” 传武瞟一眼他写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学的韩文,我不知道?” 楚珣苦笑:“没学过,我就不懂韩语。” 传武惊异地看着楚珣在白纸板上写下的一个一个字,果然能看出是不懂语言,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描得,这么描,跟绣花似的,什么时候能写完? 如果楚公子事先通晓韩语,手指一划,隔着信封就可以把信的内容直接读出来,默记背诵。这活儿对于楚珣这样的人,容易得如同普通人摊开一张报纸读报,他这么些年,就是干这个的。 可是他偏偏不认识那些字,完全不认识,只靠手指的强记硬背,连蒙带猜;写满字的信纸还是折叠着装在信封里的,有些字倒置反转、字里行间互相重叠,他一个字一个字奋力回忆,每个字的位置都要想很久,真是十分艰难、痛苦。 楚珣自嘲地笑了,安慰传武:“是我犯懒,平时没用功,早知道还是得多掌握几门外语,关键时候真能派上用场。” “韩国话,老子就从电视剧里学过几句。满拉所盼嘎不是米大!卡目沙哈米大!错能总谷沙拉米米打!” “我真就会这三句,多一句我都不认识!真要我命了……” 楚二少一向有才,模仿挤兑别人惟妙惟肖,颇为传神,瞬间男神附体,穿到韩剧咆哮男主身上,说话拿腔拿调,逗得传武难得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 楚珣断断续续得,写一会儿抽一会儿,一直写到凌晨。 传武实在看不下去,中途出屋,钻进洗手间抽了一根烟。楚珣自己不吸烟,也不准身边人吸烟,最闻不得烟味儿,说闻了烟味儿会眼花,看不清东西了。传武每回过烟瘾,都得躲着这人,一个人蹲在马桶盖上,保持蹲踞式思考和狙击的姿势,一根烟默默抽完,在缭绕的烟雾中享有片刻恍惚的心思…… 他回屋的时候,看见床上的人,吃了一惊,大步奔过去。 楚珣侧躺在床上,笔掉到地上,像是昏了。睡袍在胸前敞开着,胸膛上密布了汗珠,脖颈上血管微凸,几条青筋若隐若现。 “嗳……” 霍传武坐在床边,一把将人扶起来,靠在自己大腿上。 “特难受吗?” 楚珣仰着靠在他胸前,浑身都湿了,像从水里捞出来,湿漉漉的头发垂在额头上,凌乱而绵软。霍传武看着人,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屏息盯着看了很久,觉着楚小二这号难弄的人,也就是这种时候,整个人才是软的…… 楚珣又抽了一会儿。 传武从后面搂着人,不敢乱动,要说不难受不心疼那绝对是假的,楚珣一抽,他都快要跟着抽搐了。 楚珣动了动眼皮,鼻尖上的汗蹭到传武脖子上。 “对不起。” 霍传武下意识地开口,喃喃得。 楚珣睁眼,有些迷糊地看着人。 “对不起啊,今天是我失手。”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抓心挠肺得也没用,有些事儿他完全都帮不上忙。 传武垂下眼,认真地说:“回去我跟领导打报告,做检查,这回是我的失误……对不起。” 楚珣忽然乐出来,霍传武这又臭又硬的倔脾气,居然也会跟人道歉?我手指抽了,你脑子抽了? 楚珣下巴上滴下来一大颗汗珠,冷笑道:“你对不起谁了?哪能啊。你瞄的是我的后脑勺,你又没瞄别人看别人,你做什么检查?” “你回去跟部长打报告说,你因为看我看太入迷了,看走神儿了,看得鬼迷心窍了,所以没完成任务吗?” “这话你报告给你的顶头上司我就成了,甭跟第三个人说。你跟我说,我信;你跟部长说,老头子一准儿觉着你有毛病了!” 楚二公子这话说得,一脸极度自恋的情绪,一边艰难喘息,一边绷不住开始自顾自地放纵地笑,笑声沉沉的。 霍传武无话可说,无可奈何,拿楚小二这种人真心的没治。这人脸皮这么厚,脑回路什么构造,真是要命了。再说,霍爷看你,这算“鬼迷心窍”吗? 第五章:一夜温暖 俩人靠了一会儿,心思没由来地柔软惆怅,互相心里都憋了话,都想跟对方说点儿什么,电话就接二连三打过来了。 楚珣单有一部手机是联络朋友的,常年保持开机状态,就是方便熟人找他。 所有人都找得到他,这也是一种掩护;哪天这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朋友都找不着他,那才不对劲。 平时电话找楚少爷的,不是他那几个发小铁哥们儿,就是生意上狐朋狗友,没一个正正经儿干人事儿的,霍传武冷眼看着,别过脸去。 “小汤?” “干嘛……想我啦……” “甭叫我亲爱的,肉麻,有事儿说事儿……求我呐?求我你早说啊。” “滚蛋,别跟我来那个,隔着太平洋嘬我一脸口水……” 楚珣跟那位汤公子在电话里臭贫。楚珣开口的时候冷冷的,面无表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仿佛都不假思索,不用动脑子,舌头直接倒带放录音似的,肚子里货都是现成的,时不时再来一两句暧昧的口吻,因为身体虚弱,声音有些低哑,更显得低沉诱人。 霍传武每到这种情形,都觉着自个儿没处待,没地方躲,还他妈得看着这人。 方才那丁点柔软的旖旎的小心思,这会儿烟消云散,烦躁,难受。 他在客厅里转悠一圈儿,站着,等楚珣挂电话,心里数着这姓汤的没事儿就跑来跟楚珣犯贱,几分钟之后能撩电话?! 楚珣也累,随便敷衍了几句,把小汤安抚利落,挂了电话。 传武迅速大步走过来,把电话拿走,这电话紧接着又他妈响了。他一看,邵钧。 霍传武迟疑了一秒:“邵钧,你接吗?” 楚珣一听,伸手:“给我。” 霍传武:“不累吗你,你歇歇成吗?” 楚珣:“你给我。” 霍传武捏着电话,不撒手,耗到六声铃响过后,邵钧挂了。楚珣撅嘴伸手捞电话,传武一指头下去几乎把屏幕捏碎,邵钧锲而不舍又打过来了。 传武把电话递回去,走人,钻洗手间里闷头抽烟去了…… 他抽完一根烟,出来,邵小三儿这通电话还没挂呢,没完没了黏糊。 邵钧也是个缠人的,长不大的,而且比姓汤的更黏楚珣。俩人是发小儿,从小一个部队大院里长大,连体双胞胎似的,比亲兄弟还亲密。邵钧很长一段时间跟家里关系不好,平时上班在监狱,下班进城不回自己家,专门往楚珣住的地方跑,俩人恨不得同居在一处。这人还有楚珣公寓的钥匙,理直气壮地拿楚小二家当自己家,随意进出,从来不讲客套。 霍传武无声无息穿过客厅,站在卧室门框外面,听那俩人讲电话。 “珣儿,我在你家,你啥时候回来?” “那,好吧,没事儿,心情不好,等你回来。” “夜里三点?哦,我忘了有时差了,不好意思啊。我在你家看你买的碟呢。” 邵钧口吻轻松,是真没当回事儿。 霍传武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卷,牙关紧咬,心里不爽,其实是真心疼了。 他特想过去,把电话直接摁掉。 半夜凌晨三点打电话过来,也是个没心没肺、胡吃胡喝、不会关心人的。楚珣有三头六臂、长几个脑袋,整天应付这些人? 楚珣是什么人,楚珣现在什么样儿了,邵钧知道真相? 这些人可能知道吗? 邵钧什么都不知道,完全蒙在鼓里。 楚珣仰躺在床上,声音低沉着,勉强跟邵钧在电话里聊着,其实胳膊都抬不起来,手机都举不住,冷汗淋漓,汗水从眼睑和眼睫毛上往下滴。他就把手机摆在枕头边儿,尽量拧着脖子,对着手机说话,让邵钧听见他的声音。 邵钧问:“珣儿,你是不是累了?听你声儿挺小的,要不然算了,你睡吧。” 楚珣笑道:“陪你,不累。” 邵钧:“哼,想我没有啊?” 楚珣:“特想。小钧儿,我单相思呢,你就没想我吧?” 俩人又开始瞎贫,互相挤兑。邵钧说:“我不想你想谁啊?你知道啊?” 楚珣:“我他妈也想知道,你不想我,整天都惦记谁呢你?我知道啊?” 邵钧这会儿正心虚呢,有事儿掖着藏着不能说,又死鸭子嘴硬:“别跟我扯淡啊,我谁也没想!……你知道我想谁了?” 楚珣嗤嗤地坏笑,话里有话:“我是真想知道,你还能惦记谁,还有比我帅的?没我好看的男的女的你都甭想了,外面不三不四的,我还没答应呢。” …… 传武是听到“你还能认识比我更帅的没我好看的你都甭想”这句,终于忍无可忍,无法再忍,一口把香烟卷进嘴里,愤慨地嚼着,大步走开。 他是不知道,歪躺在床上的楚二爷这时候用带锋的眼尾扫过房门,视线早就穿透墙壁,遥遥地瞥视他绷得直挺挺的背影。楚珣嘴上跟邵钧臭贫着,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套,目光拐着弯儿绕过门框,琢磨站在门后偷听的人…… 传武蹲在马桶盖上,连抽两颗烟,狠命用手掌搓脸。 压抑的黑暗剥离沉淀着他的心情,赤裸裸的,毫无掩饰,右脸上横贯的伤痕更加深刻,刺痛。 估摸着那俩人腻歪够了,传武再一次走出来时,楚珣侧躺在床上,静悄悄没有知觉,已经睡过去。 楚珣横在床上,胸前的汗差不多消了,一条长腿从睡袍里伸出来,全身上下还都挺白的。 传武把这人重新裹严实了,敞开的大腿收进去。他一手覆上楚珣的额头,缓缓滑下,盖住微微颤动的喉结,抚摸楚珣颈部的脉动。楚珣看起来仍然难受,气息不畅,眉头皱着。 “……” “小珣。” 霍传武哑声叫了一句,用带枪茧的手指碰了碰楚珣的眉毛,鼻尖,嘴唇。最细腻的不能示人的心思,在黑暗中无法克制地绽露,弥漫在他眉梢眼底。 他仔细端详楚珣眉头极细小的疤痕,想象着那里原来有一枚很漂亮的小红痣,可好看了。 楚珣跟以前不一样了。 眼前这个人,已经变得太多,几乎看不出当年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就连这张脸,也整过太多次,这里,那里,那里,全部都不一样了,远不如当年那小样儿好看。传武想了半天,愈发觉着小珣还是小时候最好,最可爱了,脾气好,长得也最漂亮。 他甚至都担心,这人的脸,再这么折腾下去,指不定哪天就都塌陷了,彻底地毁了。 传武抻过被子,楚珣翻了个身,身体侧蜷,撅着,睡成一条姿态优雅的大虾米。 睡袍很薄,显露出臀部很挺很翘的半圆形状。 霍传武默然地看着,忍不住伸出手,照着楚珣的,啪得扇了一巴掌,扇在软乎的蛋上!这些年千般滋味全在这一掌上,又没舍得打太狠。打完了赶紧用大被裹住,掖好被子四角。 楚珣这会儿七荤八素得,没有知觉,昏昏沉沉,他才不会动他、欺负他。 他要是想动这人,也是要等哪一天,楚珣完全清醒的时候,看着他,两个人面对面,眼对眼,明明白白地看着…… 那天夜里,传武从床上拿走另一个枕头,裹了一条毛毯,和衣而睡,就睡床边地上。 俩人出任务,每回都这么睡,传武从来不离开卧室,不睡客厅沙发,怕出意外,从客厅到卧室赶不及。他每一次都睡楚珣床头地上,手边揽着他的长枪,两人互相之间保持两米距离。在传武心里,这就是生死之距,能背着抱着一起生、一起死的距离。 漆黑安静的房里余下起伏的呼吸声,淡淡的。 高度紧张了这些天,传武也累,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在他身后的床上,楚珣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用安静的视线描画传武侧身横卧的标准睡姿。 楚珣手伸到后面,撩起睡衣揉揉臀部,还不死心地扭头看一眼有没有红手印,撅嘴哼了一声。 你二爷现如今确实身体不太好了,偶尔昏一昏,动不了,但是还不至于完全失去知觉任人蹂躏,不至于在床上被人摸了都不知道! 楚珣往床沿儿上蹭蹭,尽量挨近,饶有兴致地看某人睡觉,黑暗中两眼灼灼发亮。 传武只盖一条极薄的毯子,看起来比迷彩裤子都薄,脑后一片硬茬儿黑发,肩膀宽阔,腰部和大腿结实,即便静止状态身体也蕴藏了某种力道,男人的阳刚味道。 传武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当年那土里土气的傻小子是谁来着,二爷还记着呢…… 大院墙根儿梧桐树下,楚珣背着书包,头发微卷,双眼明亮,悄悄朝某人勾一勾手。 “二武,你过来。” 传武远远地瞅见,下意识四下一顾,没别人,赶忙跑过来,把肩上的军挎甩到身后,脸色发红冒汗。 “小珣。” 楚珣递给传武一盒巧克力,传武攒给楚珣几个贴了漂亮邮票的旧信封。楚珣搂了传武的肩膀,说悄悄话,出坏主意,俩人低头乐着一起跑开,身后是两道长长的叠摞的影子。 …… 楚珣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想着想着就笑了,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乐不可支,胸膛颤抖,尽量不乐出声。 他想着以前的很多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心头不断回味,舌尖弥漫酸涩,慢慢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十五年,太迟了,有些事情,心思淡了,永远就再回不去了。 自己现在变成这样,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 你别怪我心冷了吧。 楚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脸上遍布凌乱的泪痕,枕头慢慢湿了。他用被子蒙住脸小心地擦干眼泪,明儿早上起来瞪两个鱼泡眼,可就在下属面前出洋相了。 地上虽然铺了地毯,还是硬,传武睡得并不舒服。 毯子也薄,室内空调不够暖和,楚珣觉着传武可能是冻着了,睡梦中肩膀有些抖,身体慢慢蜷起来。 楚珣下意识伸出手,够着下去,两手罩住对方。 他的手在黑暗中散发热量,微弱的热度和光芒,为对方暖着身体,看着这人硬朗蜷缩的身躯慢慢展开,舒服地熟睡过去…… 小霍同志大约是在睡梦中觉着暖和了,梦到高兴的事儿,舒展身体,毯子从肩膀滑落下一段。 楚珣无声地嘟囔:我帮你暖着,你别蹬被啊,你还真拿二爷当成个活的“电暖气”,我发电机有那么大功率吗? 他心里抱怨,又凑近些,帮这人裹好毯子,两条胳膊隔空笼着人,发热。 传武侧身抱着枪。 楚珣侧身从身后抱着传武,一夜温暖。 …… 第六章:军礼 一天之后回京,飞机徐徐降落到首都机场,窗外是星光点点浩瀚辉煌的灯火,空气中繁华的味道里弥漫了回家的归属感。 两人同乘一架飞机,一个机头,一个机尾,一个头等舱,一个经济舱。 倒不是公家舍不得出两张头等舱机票,而是二人身份隐蔽特殊,轻易不能一起露面。 楚珣戴着茶色眼镜,后仰靠着,翘着脚,换了三种口味的果汁,嘴里叼一根棒棒糖,舌尖搅动出薄荷甜味儿,迷恋地欣赏窗外熟悉的夜景。后舱机尾某个靠过道的位置坐着霍传武,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整个航程闭目养神,一动不动,也没吃喝。这人唯一一次抬起眼皮是隔着头等舱门帘的缝隙,注视着楚珣上洗手间去解手。 机场内人流熙攘,脚步匆匆,两个穿着长风衣的瘦削身影擦肩而过,互相用眼角的热度漫射的方式扫过对方的脸,谁也没跟谁说话。 楚珣懒洋洋地一手插兜,拎着小行李箱踏上自动扶梯,居高临下从二楼俯瞰大厅。 他身后冲过来一个男人,大概是抢时间急着打出租,拨开人群推挤到楚珣身后,“让一下,你让一下……” 楚珣眼角余光一扫。 那人话音未落,声音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身体突然前倾双脚几乎离地全身失控天旋地转被掌握在一只大手的手掌心儿里,从楚珣身旁一百八十度原地旋转迅速平移向大厅一侧隐蔽的角落…… “嗳……” “啊——” 那男的四体悬空只来得及看到身后人脚上一双黑色皮靴,高大挺括的身形带起长风衣的下摆,一片飞扬的铁灰绿色。 霍传武锐利的视线隐在墨镜后面,一只手以闪电速度摸排对方全身上下每个关键处,确认“干净”。 “唔——” 那无辜的倒霉蛋大头朝下一头栽进一个大号垃圾桶双脚朝天,杂货间的门啪得拍上,皮靴脚步声迅速消失。 楚珣静静站在扶梯上,面无表情,茶色镜片一角晃过身后铁灰色的身影。 他步下扶梯,走出去了,下意识回了一下头。二人遥遥地对视,隔着人山人海,仿佛相隔千山万水,千言万语,时光流转凝滞,目光“黏”了半秒钟,迅速分道扬镳。大厅外另有专人接应楚珣回家。 他们两个不能认识,不能讲话。 两个人属于不同的世界,生活中不能有交集。 唯一接触的机会,就是每一趟出门做活儿,一个像另一个的影子,惆怅地追随。 楚珣回到家,开门迎接他的是邵三爷。 邵钧光脚趿拉着绒布拖鞋,穿跨栏背心和小熊睡裤,头发乱蓬蓬的,叼着烟,那随意而舒坦的感觉,就好像这是他的家似的。 “唔,珣儿……回来啦……” 邵钧睡眼惺忪,转身关掉客厅里哇哩哇啦的电视,想回屋睡觉。 “熏死了,烟掐了,我眼睛疼。” 楚珣拖着行李箱进屋,长风衣带进一缕凉气,风尘仆仆。 “烟都不让抽,以后我不跟你住了。” 邵钧撅嘴嘟囔着,睡裤穿得松松垮垮,后腰处露出条纹内裤裹着的小半个,很翘。 “不跟我住你跟谁住?!” 楚珣从后面伸出手,顺手给这熊孩子提好睡裤。邵钧扭头冲他乐了一下,嘴歪着,笑得还挺开心。 邵小三儿单纯,邵小三儿没那些个心眼子,又随和,让人接触着很舒服,所以楚珣最喜欢邵钧,闲下来就想看见这个人,让邵钧陪着。 家里养什么不是养。养个宠物还他妈得天天喂食,刷毛,而且自己不会上厕所,不如养个小钧儿,能吃能睡,闲时拎过来让二爷捋捋毛儿。 楚珣拿回来几样可口的川味儿凉菜做夜宵,邵钧开了一瓶啤酒自斟自饮,楚珣不喝酒,俩人随便吃了些。 邵钧晚上睡客房,一头扎进软床,面朝下,胳膊腿舒舒服服地铺成一个大字型。 楚珣睡前帮邵钧关了顶灯。邵钧那小孩样儿,永远都当个小孩儿让人宠着,就好像永远活在童年纯净的记忆里,真好,真幸福啊…… 楚珣一人躺在主卧大床上,房间空空荡荡。他偶尔一翻身,手臂垂下去,下意识一摸床边,那个位置是空的,没有人。 人一静下来极容易胡思乱想,某些心情泛滥得一塌糊涂。 可是他每一回静下来,心情开始变软,那个人都不能够在身边。 回到北京四处见人,各路狐朋狗友,耽误些日子。数天之后,楚珣一个人儿悄悄去了西山,沿着山道石阶上山,某间小亭子里,跟他的上级见面,打报告。 全北京知晓楚二公子真实身份的,也就七八个人,其中还包括他亲爸爸,这事儿瞒不了。 “贺叔叔!” 楚珣的粉衬衫映着满山遍野的桃花,身材修长而优雅,笑得露齿,在长辈面前多多少少还是会暴露孩子气。 “小珣……回来啦。” 贺诚部长伸出厚实的手掌,按住楚珣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又拍拍楚珣的后背,左揉右揉,舍不得撒手似的。 “楚珣同志,辛苦。” 贺部长改了口,严肃而庄重。 楚珣笑了,摇摇头,云淡风轻:“完成任务。” 两人在茂盛的树木山花掩映下,低声交谈。 贺部长亲自来见楚珣,山下给他开车的是总参的副总长,二把手。俩人来见小珣,按约定,连司机都不能带,极为谨慎。 外围递来的消息,这几天,太平洋对岸风云际会,热闹非凡,芝加哥君悦酒店的意外早已经传出,无人不知,几路人马征讨谁是谁非,快要掐起来。一场拍卖会只是个高级幌子,几方的高层人士当日隐蔽身份,掩人耳目,密会见面。随着一名CIA特工在酒店天台被一枪爆头,重要文件信件全部泄密,对方也就明白了,他们暴露了目标。同盟国之间互相牵制,猜疑,其实谁都不信任谁,都觉着有内鬼,难不成一道天雷劈炸了会场吊灯,引燃一场大火? 贺部长拍拍楚珣,语重心长:“小珣,我还是要说你,你这回太冒险,兽头我看到了,很好,但是,你不该冒险去取,事先也不请示。” 楚珣说:“我觉得这东西很重要,我既然看到了,我就想把它拿回来。” 贺部长缓和道:“你啊,现在龙首转回到咱们手里,算是物归原主,我们拿了绝对不亏心!但是,我们也恰恰不能把这件东西光明正大地摆出来,摆在故宫,摆在圆明园。我们不能让对方知道,也无法向外界承认,东西是让我们抢回来的。龙头再精美,它恐怕永远只能躺在地下库房里,永不见天日。” 楚珣咬咬嘴唇:“……那就摆库房里,那也是让龙头回家了。” “我认为它很重要。” 楚珣语气固执。 贺部长反问:“一件青铜器很重要?” “有多重要?” “它能比你更重要吗?!” 楚珣:“……” 贺部长伸手摸着楚珣的头,看着这孩子从小长大,就跟家长看自己孩子似的,撒出鹰去又怕飞得太高太远,怕磕了碰了伤了,心疼记挂着。老头子捏着楚珣的肩膀,目光平视,一字一句:“小珣,那只铜龙头,顶多一千万美金,你知道你值多少?” “你就是无价的,你是我们的宝贝,多少钱都买不来一个你,谁给几个亿也不能换。你明白吗,小珣?” 楚珣怔然看着他贺叔叔。 贺诚再次确认:“明白了吗?……记住了吗?” 楚珣嘴角浮出笑意,心头温暖,点头:“明白。” “放心。” “绝对忠诚。” 气氛过于严肃,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楚珣眼神一闪,迅速转换话题。 “贺叔叔,这次我立功了,有表彰吗?” 贺诚点头:“肯定不亏你的……还总惦记这些个。” 楚珣歪着头:“前两天军区新发的春夏装,你们就没发我的。” 贺诚纳闷儿:“你每次都管我要军装干什么?前年给过你两套,你又不穿。” 楚珣认真地张大眼睛:“穿不穿是我的事儿,您不能咪了我的军装吧。” “老子咪你的军装?!” 贺诚嗓门儿大了,瞪楚珣一眼,然后又压下来,苦口婆心地说:“发给你你搁哪?你把军服军帽摆家里,挂你们家墙上,挂大衣柜里?……你就等着暴露,不成,不给你。” 楚珣口气耍赖似的:“不能够啊——” “我不挂在家里,我肯定不暴露。” “贺叔叔您就发我一套,还有帽子、肩章,全套的。” 贺诚摇摇头,没办法。 临分别,贺部长想起个事儿:“小霍怎么样?” 楚珣漫不经心点头:“还那样儿,他挺好。” 贺诚说:“小霍这孩子,唉……身份也特殊,这些年也不容易。这人摆哪,我都不放心,搁你身边我其实也不放心,你还非管我要。” 楚珣哼了一句:“我就要他,就他合适。” 贺诚道:“你把人盯紧点儿。” 楚珣点头,心里想,这人还用我盯紧着吗,他整天死盯着我还差不多,反正我俩互相也盯习惯了,就他了。 ……放心吧你们。 楚珣后来提了一只精致的小皮箱,乔装打扮,戴着墨镜,去了长安街上一家银行总部。 他是这家银行的顶级VIP,进门有专人接待,恭恭敬敬请进里面的贵宾单间。后来经理出来,带着安保,领着他坐升降梯下到地下室,穿过一条全部由大理石砌成的灯火辉煌的走廊,通过三道各种铁门,最终进到地下深处的带保险柜的小房间。 关门落锁,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人儿。 保险柜设置三重密码,每一重密码十六位,他默记得滚瓜烂熟。保险柜整个儿嵌在岩石中,无法挪动移走,密码开启之后再识别眼球虹膜,精巧的柜门轻轻弹开。 保险柜里没有黄金珠宝,也没军火枪支、或者乱七八糟各个国家不同姓名的护照,楚珣走哪儿都用本名。 整个柜子里,整整齐齐叠摞了一共十二套军装,有旧有新,不同版本年份,春夏和秋冬不同季节,还细分为礼服、常服、作训服,还有一双作战靴。 楚珣的军装。 楚珣把他收藏的军装一层一层仔细摸一遍,每一层仿佛手感都不一样,记录了这些年他走过的路,专属于他的忠诚与荣耀。布纹机理与他的指纹溶于一处。 他再从皮箱里拿出最新一套春夏常服,肩上两杠四星,崭新发亮,带着手掌余温,平平整整摞上。 最上面是一只硬朗帅气的军帽,端正摆好。 楚珣蹲在保险柜前,自言自语说了一会儿,自己跟自己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他缓缓站起来,皮鞋后跟轻磕,立正。 耳畔想起低沉的口令:敬礼。 楚珣面对自己的军装军帽,敬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整张脸平静而帅气,光泽无比美好。 第七章:玉泉路三少 楚珣少年时代成长于西山脚下的部队大院,名符其实的军人世家、大院子弟。 八十年代初的北京,改革开放不久,百废待兴。京城三环以外并没有多么繁华,大片大片低矮的民房随处可见,路边巨幅广告牌子用鲜艳的色彩书写着“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木头电线杆子之间横贯铁灰色的电线,在北风中发出呜呜呀呀的响声,天空绽放纯净的淡蓝色。 那时的北京,仍然遗留下来很多五十年代苏联模式的城市建设布局,老城区外围四周,遍布部队和机关宿舍大院。从木樨地往西是海军司令部、空军司令部、总后、总政、总参、301、304医院、空军指挥学院。往西北方向,是计委、国家统计局、航空航天部、水利部、国安部等等部委机关大院。 部队大院都用高高的院墙围起,前院办公,后院是家属宿舍,院门口有解放军持枪站岗警戒。这些小战士都住在紫竹院公园旁边的营房里,每天清晨身穿军装,戴着军帽,肩挎佩枪,踢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浩浩荡荡开拔到各个大院门口,换岗,可威风了。 楚珣从小,就是这么看着小战士穿军装踢正步换岗长大的。 每天大清早儿,他遥遥听见楼下的口令声,就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因为怕冷,再裹上他的小被子,站在床沿儿,用手抹掉窗户上的哈气,远远地看着大院门口一队队身材挺拔、举止端庄帅气的小兵哥…… 楚珣从小仰慕钦佩英武帅气的男孩,自然而生的亲切感。 玉泉路附近这座大院,是他们北京军区38军的干部家属院。赫赫有名的王牌38军中,位高权重战功显赫的将军、政委、所属各师团将领、干部们,他们的家属子女就都生活在这间大院。 楚珣的爸爸楚怀智当时是38军某师师长,爷爷是退下来的老干部,家里两个孙子,楚珣排行第二。楚珣的爷爷,跟住在他们这栋楼楼上姓顾的老将军,以及隔壁楼姓沈的老爷子,当年也算战友、同僚,三家人关系一直不错。也是因为这样,楚珣自从穿开裆裤楼上楼下乱跑乱窜的年月,就认识了邵小钧和沈博文。 孩子的父亲们常年驻扎在部队、兵营,平时无暇照顾监管子女,小孩都是交给爷爷奶奶带着。沈博文爸爸那时一直在京郊武警某部队,管不了孩子,而邵钧一直养在姥爷家,这仨小孩自然而然凑到一处,从小在一张炕上玩儿大,后来又送进同一家部队幼儿园。 每一座家属大院,就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一座封闭的城市,一切应有尽有,自给自足。这里面的人际关系简单而亲密,家家户户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之间太熟悉,谁家互相都认识别家孩子,都爱议论。 这一拨年龄相仿的小孩儿中间,小珣珣是最讨人喜欢、最招人爱的一个,大院里公认的。 小博文太淘,小钧钧呢,忒爱哭。 大人把小博文抱出来,叔叔阿姨们捏一把,哄着,“叫叔叔,叫阿姨。” 小博文眨巴着大眼睛,哼哼一会儿,头一扭,偏不叫人,然后开始上下固呦,有多动症。大人一转眼没盯着的工夫,这孩子能爬着跑着一路溜到传达室,趁人不备,一把抱住哨位上小战士的腿,啃,咬,弄口水,满屋乱窜,弄得小战士惊恐大叫,孩子,谁家孩子啊,咬人了—— 碰上小钧钧被抱出来晒太阳,钧钧穿得时髦漂亮,戴一顶粉色绒球小帽子,阿姨大婶们最喜欢了,又捏胳膊又掐脸,“叫阿姨。” 钧钧娇贵着呢,被捏脸蹂躏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了,嘴角一抽,嘴唇一抖,眼里水雾迅速弥漫,“哇!!!!!!” 哭了。 别家小孩哭鼻子,也就哭个两分钟,哄哄就好了。邵钧不,邵钧一哭就是半天,死拧死拧得,从中午一路哭到傍晚食堂开饭,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嚎哭声从大院空场传遍整个家属宿舍区,冤情震天动地,因此得一绰号,“小哭包”,谁都惹不起,不敢逗。 三个小孩里,就小珣珣最讨喜,从小就不爱哭,不爱闹,聪明,懂事儿,而且嘴巴特甜。 “阿姨——好。” “叔叔——好。” “爷爷——” 楚珣眉目可爱,声音清脆,叫人时拉长声音,眼睛和嘴角笑得弯弯的。这小人儿生得秀气,手指修长,腿也长,穿一身西装马甲西裤,家里专门请裁缝订做的。抱在大人臂弯里时,小珣珣灵活优雅地扭过腰,转过头,眼珠漆黑灵动,见谁叫谁,全身上下内外任人揉捏,可乖了。 楚珣不哭,因为觉着哭这种事儿不划算。 不哭能有糖吃,有阿姨们亲亲,有各种好处。哭有什么好?哭完还眼睛疼、毁自己嗓子,楚小二打小有主意,不做吃亏事。 他小时候,眉头还有一颗红痣,天生娘胎自带标志物。 就生在右眉毛上面,玫红色的小痣,点缀在白里透粉的脸上,头发柔软还带自来卷儿,简直像个混血大娃娃,让人过目不忘。 军区大院专门为自家子弟开办了幼儿园,三家的小少爷同年一起被送进部队幼儿园,每天仍然回爷爷奶奶家,一起慢慢地长大。 周末,三个孩子在沈博文爷爷家,一张床上玩儿玩具。 玩儿起来基本就是,小钧钧装好一个模型车玩具,小博文手欠犯坏,给他拧掉拆掉,钧钧不干了,开始哭,珣珣像管家哥哥似的抱着揉着哄钧钧,然后俩人一起扑倒小博文啃他咬他挠他痒痒肉,小博文打滚求饶,哥儿仨于是开开心心地和好,继续玩儿。 有这么一回,吃完中饭午睡,仨人并排躺成一溜,睡成一窝小猪。 楚珣饭间喝了很多东西,那时候刚兴起来的杏仁露饮料,机关里成箱成箱发,他觉着特好喝,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他睡着睡着一睁眼,手往下面一摸,尿床了…… 楚小二生得白净秀气,出门小西装一穿,人模人样,天生帅哥胚子,唯独有一个毛病,幼年尿床。 尿炕毕竟不是一件体面事儿,尤其对于一名已经上幼儿园大班的男子汉来说,这还是在别人家! 楚珣坐起来,床单湿漉漉的,这样坐着睡着都很不舒服。 他睁着迷茫惺忪的睡眼,往左看看,左边是博文;往右看看,右边睡着钧钧。那俩家伙把干净舒爽的位置都占据了,自己睡在一汪水里,怎么办呢? 楚珣摸头想了想,心里权衡左右俩人,于是轻手轻脚,爬着翻跃过沈博文。 他轻轻地拱沈博文,把睡得很香的沈小猪拱到中间位置,自己占据了干爽地儿,于是美美地继续睡了。 那天午睡起来,大人立刻就发现,有个坏孩子尿炕了。 “这是哪个尿的?” “博文,是不是你?” 博文爷爷严肃地板脸,指着小博文下面一摊痕迹。 沈博文睡得迷糊,抓抓头,低头闻了闻,这……我尿的吗? 博文奶奶把宝贝孙子抱起来,摸摸泛潮的裤子,咂嘴:“一定是你,这孩子,多大了,还尿床。” “你比人家珣珣和钧钧都大,大好几个月,人家两个早都不尿了,就你还是尿!” “没个做哥哥的样儿!” 楚珣靠着邵钧的肩膀,埋头听着,偷瞄沈博文,舌头舔舔嘴唇…… 当晚仨孩子出了这栋楼,又跑进隔壁一栋楼,到楚珣家玩儿。 那年代男孩子都流行放养,可不像现在这么精心,大人平时不严管,各忙各的,放任孩子们自己玩儿。 楚师长家大人都不在,三个孩子撒欢,客厅里绕着沙发和茶几追逐乱跑几个回合,一起扑倒在大沙发上。部队里有军衔的首长、干部,分的房子都极宽敞,明亮,南北通向,客厅卧室面积大。在那年月,这就是条件特别好的楼房,甚至连沙发、饭桌、书柜等等大件家具,都有内部购买途径,在八十年代初物资相对贫乏的年代,部队能享受到很多平民老百姓花钱买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楚珣歇了一会儿,伸手摸一摸前额上面柔软的头发,说:“博文,刚才是我尿的。” 沈博文一听,瞪着眼睛:“你尿的?你尿床,诬赖我尿的!” 楚珣笑了,胸膛抖动:“我没诬赖你,你爷爷奶奶非说是你。” 沈博文凑过来,盯着人:“你尿炕是怎么尿到我下面的?怎么回事儿!” 沈博文扑上来,掐住楚珣的脖子,半开玩笑似的,骑上去摇晃,打打闹闹,“小珣你个坏蛋,你这种人最蔫儿坏了!” 楚珣一直笑,举手投降:“我错了,错了么。” 沈博文骑着人,伸手敲楚珣的脑瓜,弹脑呗儿,弹得楚珣求饶喊疼。 邵钧用手给捂着,挡着,怕把珣珣的脑瓜弹坏了。 仨人叽叽呱呱地闹,沈博文挠楚珣的痒肉,从上挠到下,顺手捏了楚珣的,坏坏地说:“哼,捏你小鸡儿。” “哎呦……” 楚珣轻轻喊了一声,沈博文真捏到了。 邵钧瞧见,忍不住也跟着捏了一把。 楚珣捂着:“滚,你们耍流氓!” “我们看看你怎么尿的,你怎么老是尿炕!” 沈博文和邵钧作势要扒他裤子,楚珣拼命拽着裤子,满沙发乱滚,笑着,下面被捏了好几下,又疼又痒的。 楚珣威胁道:“你再捏我,我呲你手上!” 邵钧赶紧说:“别捏他了,他说尿就尿,你再把他捏尿了。” 沈博文立刻缩回手:“哎呦妈啊,别呲我,再尿我一脸。” 楚珣重新提好裤子,悄悄伸手到内裤里把小家伙归位,鸡鸡被那两个坏蛋捏得还挺疼。 小孩儿的兴致转得快,仨人迅速又找到新的乐子。楚珣跟俩哥们儿勾勾手,招呼他们进书房。 楚师长书房整整一面墙都是书柜,装满各类政治军事人物传记类书籍,放眼看去,浩瀚的书海。楚怀智在他们38军中,被称为知识型战略型将才,军中明日之星,这名头不是虚的。 楚珣早就把他爸爸的书柜偷偷捡拾过,哪一格藏了什么宝贝,他都知道,而且记忆力绝好。他踩着凳子,从书柜上面一格摸出一包锡纸包装带外文商标的东西,显摆给哥们儿。 “这什么啊?” 另外两个都没见过。 “咖啡,香港来的。” “没喝过?我冲给你们喝。” “这玩意儿怎么喝啊?好喝吗?” “应该是冲着喝……要不然,泡了?煮了?……” 楚师长书柜里藏一包咖啡,是朋友从香港带来,送给他的,他自己平时不喝这种东西,喝不惯。仨孩子在厨房里研究咖啡怎么喝。楚珣在每个杯子里倒小半杯黑色粉末,用开水冲了。 沈博文迫不及待尝了一大口。 “噗——” 沈博文喝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苦的!……一股子鸡粑粑味儿!” 邵钧和楚珣也尝了一口…… 俩人随即苦咧着嘴,“噗”、“噗”得往外吐。咖啡粉末完全泡不开,热水都冲不化,全都浮在水杯里,喝得仨人满嘴都是末子。 其实是三个傻小子没见过世面,不懂,他们偷喝的这包咖啡不是后来市面上流行的速溶咖啡,而是外国人喝的那种、咖啡豆研磨出的正宗咖啡粉末,需要咖啡机煮,滤纸过滤…… 三个小坏蛋围着厨房水池子,一边互相埋怨叫苦,一边“呸”、“呸”狂吐…… 大院墙外林荫道上,有一大排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枝叶繁密、大气。 梧桐树叶绿了又黄,落了一次又一次,几年过去,一起上幼儿园的小哥儿仨,又一起念了军区附属的同一所小学。 三个人几乎每天都背着书包一道上学,每天傍晚下了自习,一个跑到另一个教室门口,叫齐了,一起回家。 傍晚沐浴着天边夕阳,橙红色的晚霞照在脸上。楚珣走在中间,身材修长,穿得干净帅气。邵钧走在右手边儿,有一双细长漂亮的凤眼。沈博文走在左手边儿,打小就个子最高,迈着大步,步步生风,眉眼带两分公子哥儿的痞气。 沈公子平时喜欢戴羊剪绒的帽子,十足的部队子弟牛逼哄哄的范儿。 邵小三儿直到小学毕业之前,都一直戴他妈妈给他打扮得绒线小帽,粉红的,粉黄的,粉蓝的,脑袋后面有个绒球,五官又漂亮,倒不像个女孩,比学校里女孩都好看。 楚珣呢? 楚珣不喜欢戴帽子,就露出头发,一头深褐色打卷的软发,额头光洁,眼睛深邃明亮,眉间一点红痣,唇边永远带一缕笑意,暖洋洋的。 这哥儿仨,想当年,就是这座大院最跩、最风光的少年,在那一片部队机关大院出入、混迹,号称“玉泉路三少”。 那个年纪的楚珣,除了比大院里一般孩子生得好看些,机灵些,嘴巴甜一些,其实,也没看出哪里不同。他仍然是个普通男孩,开心时尽情地笑,身上磕了碰了也知道疼,偶尔不高兴了也发少爷脾气,并未显出任何“异常”。 当时的童年,天真而美好。 ****** 【注】关于80年代部队大院的生活状态参考铁血论坛里很多回忆的帖子,另参考都梁《血色浪漫》、石钟山《大院子女》、王朔的一些小说。 第八章:楚霍之争 这年春夏,大院调驻进来一批外地过来的新任指战员,充实军区年轻干部队伍、以及新机械化师团的建设。 楚师长也接受一纸调令,调离京畿,派往驻河北某地27军某炮兵机械化师,担任师长,并代行副军长部分职权。 这也是军区内部的正常职务调动,若干年一次。27军与38军同样是御林军王牌部队,两军呈掎角之势拱卫首都。楚怀智虽说暂时离京,仍担任要职,各方面实权和待遇并未降格。身边人分析说,上面的意思还是想提拔他,军区内部轮转调职,积攒履历,等楚师长下一轮儿再调回北京,一准儿是要升官,没准儿五年以后就是38军军长。 楚师长调去石家庄,这几天回家准备,收拾行装,家里老婆孩子其实是不太乐意的。 这当爹的本来平时工作就忙,在原地儿好歹能经常着家,出了北京更见不着面儿。 楚怀智家里养了两个小子,老二是小珣,老大名叫楚瑜,当年十五岁,长得身形高大,站直了快跟亲爹一般高,唇边长出碎胡茬,出门走哪正经是一大小伙子模样。 楚瑜高高的个子,斜靠在客厅门框边,俩手插兜,看着他妈给他爸收拾行李箱子。 他妈妈从书房柜门里取出一样样好东西,塞到行李里,部队发的好烟,好酒,还有高级饼干,茶叶,咖啡,仿佛生怕到了27军驻地吃不到这些个好东西,恨不得把半个家给搬过去。 楚师长说:“不用带这些个,我用不着。” 楚瑜妈妈埋头塞着包袱:“这不都是人家给你的良友、希尔顿?你不带上,到那儿你抽什么烟?” 楚师长毫不在意:“有就抽,没有就不抽了。” 楚瑜妈妈心里不乐意:“非要调出去干嘛,就不能不出去?!” 楚师长抬手一指:“把我那一大摞书带着。” 楚瑜妈妈说:“我每天上下班忙到那么晚,咱们院服务社明年就要改制,现在上班跟以前不一样了……俩儿子我弄不过来。” 楚瑜在一旁哼了一声,插嘴道:“爸,您也真是的,别人都拼命往北京调,就您,竟然往外调。” 楚师长冷冷地看了一眼他儿子:“正常调动。” 楚瑜又哼了一句:“怎么就不调别人,偏就调您的位置,是不是欺负您啊?您这人就不会跟上面来事儿!” 楚师长皱眉严肃道:“老子以前没守过新疆?没去过西藏?调哪儿不一样?!” 楚瑜口气不屑:“新来的那位,就把您顶了的那个113师师长,什么人?都是什么不招三不招四的一帮人儿,也他妈敢往咱们大院里调。” 楚师长一听这话,脸顿时沉下来:“胡说。你小子懂个屁!” 大院楼下,楚师长部下几个小兵提着行李往外搬,那边儿新来的人就进来了。 楚家小二正在楼下院子里玩儿,跟沈博文邵钧还有另外几个小孩玩儿砍沙包。砍沙包是两伙人站在两头,相距十多米,另有一两个人站在中间,两头的人掷沙包命中谁谁下台,站中间的人奋力躲,如果能接住沙包就攒一条命。那时候小孩特爱玩儿这种简单欢乐又低成本的游戏。 楚珣邵钧两个是玩儿砍沙包的能手,上了台就不下来了,别人都掷不中他俩,打不着。 楚珣手长脚长,身子特灵活,蹿得快,不但让人打不着,每次还能接住沙包,眼明手快,二指一夹! 那时候小孩都弄不明白,楚小二怎么身手如此灵活,总比同年龄的小屁孩们聪明机灵,这人眼比沙包快,手比眼还快。 沈博文说:“你们俩没完了,还不下来?珣珣你都攒九条命了!” 楚珣臭美得意,跟博文抿嘴一摆头发帘。 沈博文嘟囔:“你们家打苍蝇也不用苍蝇拍吧?你俩小手指头一夹,苍蝇都让你给夹死了。” 邵钧有一回被沙包擦中衣服。 一群人起哄:“下去下去!” 邵钧撅嘴不服气:“只碰了衣服,就没碰着我!” 楚珣冲邵钧一摆头:“我命多,我借你一条命。” 大伙抗议:“不带借命的!……你俩玩儿赖的!” 新来的一队人马穿过院子,从孩子们身旁走过去。 有小孩低声议论:“嗳,看那个大大,我听说就是新来的师长。” “他们从济南调来的。” “我知道,那人姓霍。” “听说特厉害,训小兵可严了,都把小兵骂哭啦。” 大院门口开进来一辆解放牌卡车,车上跳下一群小兵蛋子,往下搬东西。军区每调来一个军衔比较醒目的将领,一般都要拖家带口搬进大院,带着家眷子女甚至以前的警卫员。部队给分房子。 这新来的师长大人,就是楚瑜嘴里说的那“不招三不招四”的人物,姓霍,名叫霍云山。 霍师长身材高大,腰杆挺拔,面目硬朗,军帽下一双眼目光如炬,颇具军营硬汉特有的气质风度,楚珣忍不住多看几眼。 霍师长自己一手提了一件挺大的军绿色帆布行李包。 身后跟着两个男孩,一个看起来高高壮壮,楚珣看着跟他大哥一般年纪,另一个矮瘦一些,看起来跟他自己差不多大。两个男孩子也提了行李,安静沉默,走路一板一眼,步伐整齐,看着就跟在部队里特训过似的。 这时候一个沙包横飞过来,从楚珣邵钧俩人中间穿越过去,没打着这俩,斜着就朝新来的男孩头顶飞去! 霍师长家的小男孩,眼角瞥见沙包袭击,单手当空一档,利落地把沙包抓到手里,牢牢攥住。 男孩黑眉俊目,年纪不大,长得很有特点,一双剑眉让整张脸显出英气。 这边儿乱扔沙包的是大院里的刺儿头、全院闻名的小捣蛋,名叫王欣欣。 王欣欣叫道:“喂,把沙包扔给我们!” “喂,说你呐,我们的沙包!” 男孩顿了一下,黑亮的眼浮出一丝细小的表情,突然扬手。 这孩子原地不动,不带助跑,只是一条腿突然向后一撤,侧身45度后仰,摆出一个绝对标准的投弹姿势! 楚珣偶尔也有机会去营房里跟小兵们玩儿,见过他们投掷手榴弹的训练,因此他认得小兵都是这样扔弹的,一般还要加四步助跑。那个长了漂亮眉毛的男孩,手臂在空中悠起来似的一甩,动作潇洒,沙包呼啸着迎面掷过来! 楚珣赶忙伸手想要接,沙包像活物从他脖子一侧飞过去,带着风声,速度太快了,完全没机会抓住。 邵钧连接都没敢接,直接闪身,捂脸跑出战场,脸最金贵了。 嘭得一声。 “哎呦喂——” 身后的王欣欣中招,被沙包手榴弹当胸击中,力量很大。王欣欣倒退两步,直接坐了个墩儿,十分丢脸。 楚珣下意识摸摸脖子,沙包撩到他后脖颈子毛茸茸的地方,竟然有一种火辣辣被人燎着了的感觉。 他抬头正对上霍家男孩的目光。那小子嘴角动了一下,微红微汗的脸竟然笑出一颗浅浅的酒窝。毕竟是小孩儿,出手难免有炫耀意味。 霍家老大淡淡地一摆头,眼神一扫:“老二,走了。” 男孩赶忙低头跟上,临进楼门还特意回头,默默看了这帮孩子一眼…… 霍师长家,不偏不倚也养了两个儿子,老大叫霍传军,老二叫霍传武。 部队干部调职,按理家属可以随军,但是楚家两个小子正是上学年龄,老大念高中,老二上小学,都在很不错的学校就读,家里不愿意让俩孩子离开北京。 楚师长当天出发,临走特意嘱咐:“老大,别瞎胡闹,出门把你嘴把上门儿,别胡咧咧,甭给你老子丢人。” 楚瑜满不在乎地耸肩,声音痞痞的:“爸——知道啦。” 楚师长要是信他儿子能不胡闹才怪,这熊孩子他训过抽过好多回,从小精力旺盛,皮实,难管。 楚师长说:“你跟你弟学学,你弟多听话。” 楚瑜不服气道:“是,咱家小珣最乖了,人见人爱!我跟他那就没法儿比!” 楚瑜说着进屋,顺手一把拖过他弟弟,扔到沙发上,扑上去擒住双手挠胳肢窝,又把楚珣裤子扒开,在上噼里啪啦拍了几巴掌。楚珣莫名被欺负了,捂着哼哼。楚怀智站在门口,隔空狠狠一指,一记威慑的眼神甩给他大儿子,简直太不像话了。 楚珣从沙发里爬起来,提上裤子,还不忘了转身,“啪”得立正,有模有样给他爸爸敬了个军礼:“爸爸,再见!出发!” 楚师长立刻收起表情,也严肃地立正,还了一个规正的军礼,心里暖烘烘得,待见这个小儿子,真可人疼…… 楚家老大就是这么个很不像话、不着调的性格,一贯的脾气横,浑不吝,在大院里飞扬跋扈,也是出了名的。 家里老子在的时候,还能镇一镇;老子不在跟前盯着,他就敢撒野胡来了。 楚家的哥俩,平时并不常在一起玩儿。 楚瑜比楚珣大六岁多,俩孩子就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了。然而,六岁的差距,又没能让楚瑜年长成熟到懂得疼爱照顾弟弟。 楚瑜每天放学很少回家,在外面野着,有自己的狐朋狗友圈子,附近大院“战车队”一帮闲散小青年。楚大公子跟一帮人每天骑着车,在西山脚下呼来喝去。夏天穿条纹衫,军裤,黑色懒汉鞋;冬天一身大拉风的围巾和军大衣,一双回力运动鞋。 他戴的羊剪绒的帽子,就是从一张羊皮上剪下来一面绒做成的遮耳圆帽,在那年代属于特昂贵时髦的穿戴。一顶帽子十几块钱,普通人家舍不得买,只有部队子弟才弄得到。他穿的懒汉鞋,俗称“片儿鞋”,是托人从上海弄来的,比北京本地产的高档。北京产的片儿鞋是灯芯绒的,满大街人都穿,高干子弟嫌那个特别土;上海产的,是黑色重复呢织成的、带白边、白色塑料底儿的,跟别人不一样,这叫拔份儿! 他们骑的自行车,都是28的飞鸽牌或者永久牌带大链套和转铃的车,往返城里城外,从复兴门、礼士路往厂桥方向呼啸而过。这样一整套装备行头,就代表着那一代大院子弟从内而外豢养出的优越感和从小享受的社会地位。 楚瑜这号半大小子,养尊处优,胡天胡地,不惹事儿才怪。 有一天傍晚他在外面吃饭喝了几瓶啤酒,嘴里带酒气,带着他那一帮“战车队”的混混朋友,开进大院来了。 大院门口有警卫,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乱入。 要是平时,三两个学生在门口说,“我们找楚师长家孩子”,哨兵都认得,都会通融,一点头也就进去了。 但是这天,一是天黑了,警觉;二是楚少爷喝高了,满嘴胡咧咧,几句话就呛起来;三是这帮混混人太多,十好几个,警卫说什么也不敢放进去,怕闹事儿。 楚瑜眼底发红,衬衫前襟敞开着露出因为酒醉而发红的胸口:“你有毛病啊,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 小战士拦着说:“你可以进,其他人不成。” 楚瑜说:“我朋友,就是我的人,我说能进就能进。” 小战士说:“不符合规定,不成。” 楚瑜骂道:“你妈的,你敢管我?老子在这大院里多少年了,老子来的时候还没你呢!我还告儿你了,这院里的规定是管你们的,不是管我的!” 楚瑜很狂,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他在这座部队大院里住十多年了,他就等于是在这大院里出生的孩子,谁还不认识他? 当天如果是熟人站岗值班,在大院混久了,都是老兵油子,认识楚少爷这一号横主、愣主,不跟他一般见识,也就放进去了。可是这天偏偏是一个新兵班值勤,新来没几天,事实上,就是前一阵跟随霍师长一起从外地调来的。 新来的都是从济南军区调来的年轻士兵,占了半个警卫连,一水儿的山东大汉,高大英武,最适合在机关门口站标兵岗,可帅了。 楚瑜一向看不惯新来的。同是大院子弟兵,难免分出派别,各有各的山头。他是本地人,有优越感,他心里瞧不起外面来的。 双方很快呛起来,谁也不妥协,不退让,人多,七手八脚,就推搡起来。 很快发展成动手,楚瑜抄家伙,跟对方几个人打起来。 双方积怨也有由来,楚大少爷不是省油灯,平时手欠飞小兵的帽子,扎人家轮胎,拔人家的气门芯儿,这种损事儿没少干。 楚瑜顺手扛起他的28飞鸽自行车,挺沉挺大的家伙事儿,兜头照脸向对方砸下去…… 楚珣在家里写作业,从楼上听见有人在他们家楼底下喊他妈妈,“你们家老大,在门口跟警卫连的人打起来啦!” 楚珣一听这话音儿,丢下课本,飞快地跑下去。 说老实话,他哥在院里院外跟人打架,也不是第一次,楚珣人小心大,一听就猜得到怎么回事儿。 也是碰巧,当晚在传达室的人里,除了那一班警卫员,还有霍师长家的二儿子。 霍传武在传达室里玩儿枪来着,跟几个小老乡要了一副牛皮枪套,别在自己裤腰带上,挺自豪的,踢着步子、背着手走来走去。 楚瑜掷了一回自行车,又顺手抄起一根木头棍子,啪就是一棍子。 他那一棍子抽得没轻没重,有点儿狠,打在对方一个小兵右手小臂上。就那一下,棍子竟然打折了,当场听见骨头发出的咔嚓声。 那小战士挺年轻,看起来其实比楚少爷大不了两岁,这一下疼得眼泪就下来了——右手前臂骨生生地给砸折了。 折掉的半截木棍子弹起来,飞出去,溅起几片木屑木渣子。 其中一块尖锐的木屑,足足三寸长,崩起来,崩到了旁边站的霍传武。男孩个儿矮,木屑正好崩到脸,戳到眉骨附近,血“哗”得一下就涌出来…… 楚珣跑过去,不偏不倚就看到这一幕,霍家小二两手张着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半边脸迅速染血。 旁边一圈儿打架的都愣住了,小兵们也吓坏了,这可是师长的儿子。 “小武!!!” “伤哪了?!” 楚珣那一瞬间也有些害怕,从来没见过这多血。 他抓住那男孩一只胳膊,脑子还算清醒:“快去卫生站。” 霍传武被血蒙了脸。那块木头屑和着血,也看不清扎在哪里,可能是眉骨,可能是眼皮,也可能是眼球!楚珣看见霍小二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再用牙咬上,血水流了一脸,可是竟然没哭出来。 这男孩淡定地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出一手的血,看着自个儿的手掌心。 霍师长新来没几天,自家小子就被楚师长家儿子打破了相。 第九章:山东帮VS北京帮 打见了血,这架也就打不下去了,几个警卫员着急麻慌,抱起霍家儿子往卫生站跑。 楚珣手里沾了几滴带体温的血,霍家小二的血。 血迹迅速凝结在他手掌心儿里,看起来,像手心里攥了几颗红豆……他心里一动,也跟着跑去医务室。 医务室原本晚上都关门了,只有一个值班的中年女大夫,织毛衣看电视呢,一下子进来俩外伤急诊的,都是血,女大夫先就傻了。 女大夫说:“你这、这、这不行,眼睛都扎了,我看不了。你们送隔壁301或者武警总院。” 警卫员着急地说:“大晚上的怕来不及,您先把伤处帮我们清理了,耽误了万一真把眼睛弄坏咋办?” 女大夫瞧见那血啦呼呼的伤口,咂嘴道:“……我就没清过这个,我不会缝眼睛。” 警卫员气得:“打毛衣你会,缝伤口就不会了,当个啥大夫啊你?” 这女大夫确实就会织毛衣,也是军区哪个当官儿的家属,连护校都没念过,平时只会给人开药,给拉肚子的开感冒灵,给感冒的开泻立停。 警卫员跟女大夫其实就拌两句嘴,也就半分钟工夫,霍传武站在医务室里,半张脸披着血,斜眯一只眼瞧见墙角有一脸盆水,脸盆架上方挂一面小镜子,估摸是女大夫每天洗脸擦油照镜子的地方。他过去把手浸没在脸盆里,一盆水迅速绽出嫣红血色,然后自个儿对着镜子,特淡定地伸出二指,生生地将眉上那块两寸长木头屑子给夹出来了。 警卫员和女大夫一回头:“……” 男孩重新在洗脸盆里涮了涮手,无辜地看着众人,你们都盯我干啥? 小爷一脸血好看? 楚珣扒门看着,看到霍小二薄薄的眼皮沾满血珠,睫毛浓密,长得俊不俊他没看出来,够压得住场子是真的…… 警卫员跑到家属区叫了一位老军医来。 霍传武的脸破了相,还算运气,木屑没戳进眼球,而是扎到眉骨肉皮里。医生把血擦干净,重新露出这孩子一张俊朗的脸。 伤口挺深,缝了四针,因为是在脑袋上,打麻药伤脑子,就没打药,直接缝了。 老军医缝完针,由衷说了一句:“小子,能扛,当兵的料儿,真给你爸长脸。” 几个大夫后来议论说,隔壁屋胳膊折了的那小兵,掉眼泪来着;这个脑袋豁了的小屁孩儿,竟然就没掉泪。 楚珣一直趴门框撩起门帘看,心里莫名揪着:那个长了一对漂亮眉毛的男孩,眉毛会不会缝成一条蜈蚣还能好看吗? 缝针的情形太可怕了,他看着看着,就没忍住,跑进去,拉了对方的手,那男孩手在抖,出了很多汗。 霍传武一直用力忍疼,手指掐得楚珣手都疼了,半张脸随即裹上纱布,看起来像一颗大白粽子,只露出一只眼。 楚珣松一口气:“还疼吗?” 传武人中上浮出一层汗,避过那几个老大夫的关注,方才挺着胸脯雄赳赳的表情收起来,哼了一声,悄悄对楚珣说出憋了半天的实话:“嗳妈,疼坏俺了。” 楚珣蓦地一愣,半晌,噗嗤,愣是让对方给逗乐了。 霍小二平时沉默冷峻,不苟言笑,不爱说话的样儿,一开口,声音沉沉的,小男子汉的腔调,而且自带一口浓浓的家乡味儿。 楚珣一笑,对方也笑,似乎还不好意思了,脸上笑出一粒浅浅的酒窝。 传武看楚珣的脸,尤其端详楚珣眉头上那颗红痣,愣愣地问:“恁的手,咋能发热呢?” 楚珣又一愣:“我发热了?” 传武用力点头,手攥着手:“挺热的。” 楚珣那时候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发热,只是手攥上去互相都挺舒服,热烘烘的,很暖的感觉…… 楼道里传来迈着大步飞奔的声音,半大小伙子粗粗的一嗓子质问:“俺弟呢?” 霍家大儿子一掀门帘,进来,一把抱住弟弟,摸了摸头:“打破了?疼啦?” 霍传军深深瞪了楚珣一眼,低声吼道:“哪个把俺弟打坏了?!” 对方话音刚落,楚珣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是大院门口打群架一根木头棍子突然飞起来,飞出一颗木头茬儿扎你家小二脸上了。” 霍传军霍传武俩人同时冷眼看着楚珣,嘴角同时卷出意味深长的小表情。 楚珣说完,自个儿都觉得忒丢人了太不诚实了好孩子不能这样儿!他默默地低下头,撅嘴,愧疚地不说话了。 霍传军脸上那表情分明是说,你小子以为我不知道谁打的? 而霍传武脸上那表情分明是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家弟弟…… 当晚,霍家老大把弟弟抱着回去了,霍师长家住在家属宿舍区相隔两栋楼的位置,两家挨得不近。 楚瑜也滚回家来,自然是被爷爷奶奶臭骂一顿,不省心的熊孩子,惹祸,在全大院丢人。 这孩子被家长教训甚至挨他爸棍子,也都习惯了,浑身筋骨都皮实着,盐酱不进,软硬不吃,在他爷爷家客厅贴墙根儿罚站,还歪着脖子、两脚稍息站着,一副赖吧唧的样儿。 楚珣第二天早上去食堂打饭,为爷爷奶奶买油饼炸糕,领牛奶,竟然看见霍家男孩,半张脸还裹着“粽子皮”,也端着饭盆,自己一路走到食堂打饭。 一群孩子之间八卦议论,楚珣听哥们儿说,霍师长当时明明就在营房里,听说自家小子头扎破了、满脸是血、被人送卫生站,竟然没挪窝,该干嘛还干嘛,就没露面。 霍传武当晚回到家,也挨罚了。 霍师长问小儿子:“让人揍了?” 传武低头:“嗯。” 霍师长问:“恁为啥就能让人揍?恁晌晚为啥在院门口、跟警卫员凑一处?他们放哨,恁去给人敲锣?!” 传武:“哦……” 霍传武很自觉地自己溜到墙角,立正站好,罚站反省。 霍师长扫了一眼,突然问道:“哭鼻子末有?” 传武摇头:“末有。” 霍师长重重哼了一声,脸色缓和许多:“拿板凳去!” 就因为没哭鼻子,罚站改为罚坐。霍传武乖乖搬了一只小板凳,墙角端端正正坐好,埋头反省到半夜。 ****** 楚大少挨了骂,霍师长也未追究,可是这事儿并没算完,第二天,警卫连战士炸了。 那个被打的小战士,胳膊真骨折了,伤得厉害,这下子,他的兄弟们不干了。警卫连小兵蛋子们,平日就跟大院里这帮骄横跋扈的高干子弟时常摩擦龃龉,如今又被打了。遭此折辱,年轻人气盛,小兵也讲自尊,谁乐意受着?有些事儿积攒起来其实不是一天两天,积怨已久。部队大院里等级森严,按衔儿讲求待遇,可是大家都是十七八岁大小伙子,首长儿子是首长的儿子,下级士兵难道不是爹妈生养出来的?凭什么就让你白打? 而且,警卫连里一半儿人是霍师长的济南旧部,都是老乡,特别抱团儿,讲求兄弟义气,一个兄弟被打残了,其他人全都不干了。 警卫连战士当下跟大院领导打报告,集体要求复员转业,老子们不给你们站岗受气了,俺们宁愿回家种地! 你还别说,当兵的横起来,这招真绝。 一个两个人闹腾,你可以拿军法纪律往下压。 一个连都炸了,你怎么处置? 更何况这事儿确是楚瑜不讲理在先,打伤小兵。 更让山东帮战士们不服气的是,他们霍师长,那么厉害、那么说一不二嫉恶如仇军法如山的人,这回竟然就忍了,自己儿子脸蛋开膛差点儿毁容,屁都没放一声,姓霍的难道怕他姓楚的? 楚怀智在电话里听说他儿子干的好事儿,难得粗鲁一回,当场上糙话骂娘。 混账,欠揍,给老子丢人,等老子回去拿枪托抽死他。 楚瑜在一旁偷听父母打电话,哼了一声,扭头跟弟弟说:“听见了吗,咱爸在电话里说‘操你妈的’什么的,这操来操去的,还是没跑出咱家几个人儿,操我妈不就是操咱妈、操他老婆吗。” 楚珣想了想,问:“什么叫操咱妈?” “操……”楚瑜乐了,伸手一胡噜他弟弟软软的头发,“意思就是,咱爸惦记咱妈了,我就说么,男人一憋火,脾气就容易暴躁,两地分居就是他妈的不人道!” 楚珣也就八九岁,对操来操去的这回事儿,还没有那么深刻的领悟力,心里约莫有个大致感觉,“操”这个动词代表着某种鲜活的过程和非凡的意义。 楚瑜表面上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德性,心里其实也毛了。 这事儿闹挺大的,不好收场。他爸爸逼着他去给警卫连、给霍家儿子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写检查,认错,他当然不乐意去,可是他不道歉,对方就不依不饶。警卫连战士集体撂挑子要求复员,指导员都压不住。 楚瑜这时也后悔,那天晚上他就是喝高了,在哥们儿面前死要面子,不能跌这个份,因此跟哨位呛起来,就动手了。打架么,大院子弟从小打过的架可海了去了,不就是打个架么,至于的吗?他当日也没预料能打得这样重,竟把人家小兵打骨折。 又是两天之后,周末,楚珣在家,跟邵钧沈博文玩儿呢,遥遥地就听见,有人在他家楼底下喊他哥名字。 楚珣趴窗户伸头一看,楼底下站着的,是霍家老大霍传军。 霍传军仰脸瞧见他,目光冷冷的,嘴里还叼根烟,一摆头:“让恁家楚瑜下来。” 霍传军十五岁,也上高中了,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穿一件白衬衫,绿色军装长裤,挽起袖子露出两段晒得黝黑硬朗的胳膊。那时候电视里正播山东电视台拍摄的老版《水浒传》,楚珣攒了一套这个电视剧的小人书。楚珣也不知怎的,一看霍传军那个架势,自动在脑海里浮出长着霍家小子一张脸的打虎英雄武二郎什么的。 他转念一想,不对了,霍传军今天要是来打虎的,这只准备挨揍的老虎,不就是他那傻二愣的哥哥么。 楚瑜一听有人喊他,从卧室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从窗口一瞧,骂道:“妈了个逼的。” 楚瑜系好裤腰皮带,出门时顺手抄起门边一只铁铲子。楚珣一看架势不对,追过去抓住铲子把:“哥!” 楚瑜扭头瞪着眼睛,嚣张地用一根手指指着他弟弟:“不许告儿你爷爷!” “也甭告你爸!” “听见没有?!敢胡说八道老子削你!” 楚珣倒也没惦记着跑他爷爷家打小报告,但是他哥和霍传军显然是要动手,要打架。 十几岁的半大男孩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都不是肯吃亏的脾气,这口气是一定要找回来。霍传军今天可不只是为了他家传武眉骨上那道疤,也是为他在警卫连的那帮老乡兄弟,讨个说法。他今天就是来约架的。 那俩人在楼底下会面,互相颇不忿儿地瞪了片刻,说了几句话,一起走了。 楚珣心里有数,后脚赶紧就去找霍家小二。他猜得出霍传武那孩子平时在哪,果然在小兵营房处把传武叫出来。 楚珣满脖子汗,说:“你哥找我哥来了,他们俩打架去了!” “咱快去拦着,别让他们打,成吗!” 传武脑袋上纱布拆了,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俊朗的眉骨上一大块红药水颜色。这人一听,二话不说,四下一看,随手就从营房门口抄了一根带着铁锈的挺沉的铁钩子,大约是营房汽车兵修车的铁家伙。 楚珣愣住:“……” 楚珣是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更猛的,早知道不喊这小子了! 传武拎着铁钩子,中途想起什么,扭头上下打量楚小二衣着鲜亮皮肤白净的样子。一看就娇贵,肯定不能打,传武十分认真地对楚珣说:“你甭害怕,真揍起来,俺给你挡着,不碰到你身上。” 楚珣被传武抓着手腕子跑,身后远远地还跟着沈博文和邵钧那俩坏蛋,一路小跑,追着去看打架的热闹。 第十章:霍家媳妇 楚珣和传武在他们大院后面的兵营训练场上找到俩人的哥。 那二位爷,在训练场上一对一单挑。 部队大院混出来的男孩子,都特猛,脾气直,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性格要强,自负,甚至都有那么几分大男子主义,老子天下第一。 大院子弟出去约架、单挑、打群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孩子都是这么打出来野出来的,而且家长不怎么管。那时候的家长,可跟后来的不一样。现在的家长,自家孩子吃一丁点儿小亏,两拨爹妈恨不得先撸袖子掐起来了;可当时的家长,对家里的男孩都是粗养,放养,两家孩子闹矛盾了,自己解决,家长不掺合,顶多是等你打完架灰头土脸滚回家,当爹的拿笤帚旮瘩再把你收拾一顿。 所以这件事儿,霍师长和楚师长双方都没直接出面。 霍传军站在操场上,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两手攥成硬梆梆的拳头,手骨硬朗手指带茧,一看就练过。 楚瑜拎着铁铲子,歪着头:“你丫想干嘛?” 霍传军说:“俺不想打架,恁把铲子楞下。” 楚瑜不屑地冷笑:“你不想跟我打架你把我叫出来?老子没闲工夫陪你。还有你那个什么恁、恁的,楞啊楞的,普通话都说不利落,你算干嘛地的?!” 楚瑜讲话,可是一口特正宗的部队大院京片子,特别跩,并且以此为豪。 跟楚瑜相比,霍传军一头寸来长的硬发,五官很英俊,但是透着些微土气,穿得也土,跟兵营里哪个农村来的小班长似的,说话就更土了,一张嘴准露馅儿,一嘴大碴子味儿。 霍传军说:“俺不打架,咱两个比别的。” 霍传军抬手一指训练场,四百米跑道,跑道上横着竖着若干各种障碍物,这是他们部队小兵平时训练障碍跑、匍匐行进等等科目的场地。 “俺就跟恁家比这个。” “三千米,障碍跑,七圈半,恁敢不敢比?” “俺弟脸破了,俺兄弟让恁打了,咱两个比一场,俺要是比不过,俺们打包走人回老家,恁要是输了,以后甭惹俺们兄弟。” 楚瑜愣了一下,没想到霍传军要跟他比这个,心里也画魂儿。 霍传军的脸很有棱角,盯着楚瑜。 “俺十五,恁也十五了。” “俺上高一,恁也上高一。” “俺长这么大个子,恁也长这么大个子。” “俺爹是师长,恁家大大也是个师长。俺没占你便宜,不敢比?!” …… 霍家老大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楚瑜要是不敢接招,那他就是大王八,今儿晚上得装王八爬着回去。你家老子是师长,咱家老子也是师长,儿子不能给老子丢脸,楚瑜眼睛也红了…… 操场边木箱子垛后面露出两颗头,楚珣和传武。 传武把铁钩子抛到地上,面无表情,特镇定:“甭怕,不干仗了。” 楚珣一指场上形势:“谁说不干仗了?他俩干呢!跑圈儿呢!” 校场上两个比试较量的人,从出发线上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齐头并进,单手撑起翻跃过障碍,然后一前一后蹿上独木桥,脚都不用沾地似的飞跃而过,又跳进水坑,水和泥溅起来一人来高,溅得满身都是,两个疯子似的…… 霍传军跑起来身形像悠起来一样,飞跃障碍栏的某些个瞬间仿佛双脚直接离地,飘起来,面色沉静,目光淡定,身手可真不含糊。 楚瑜跑得也不慢,或者说,让霍传军带得不慢,撒丫子紧追不舍,这种场合绝不能服输。毕竟是部队里出身的小子,徒步急行军他练过,障碍跑他也跑过,擒拿搏斗他哪样都练过几手,只是哪样都不精。 楚珣微张着嘴,紧张地在场边围观,偶尔扭头看身边的男孩,发现霍传武脸上没什么表情,十分淡定,眉眼英武,跟霍家老大形似神似,分明就是个小号的武二郎么…… 霍传武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幽幽地说:“俺老哥,跑得可快了,他在俺们军区新兵淘汰训练,跑前三名。” 楚珣一惊:“啊?” 传武淡然地说:“俺们军区好多小兵都跑不过俺哥。” 楚珣顿时就炸毛了:“你怎么没早告诉我,你哥这么能跑?!” 楚珣心想,你早告儿我,我好歹跟我哥提个醒儿,咱别比这个。 霍传武这小子蔫儿不唧的,也不说话,楚珣忽然有一种对方蔫儿不吭声就把他论斤卖了的感觉!这地儿谁是精的,谁才是二傻子?! 这场较量的结局,不言自明。 楚珣看到那俩人跑完三圈儿,就已经明晰,他哥今天输定了,其实从一开始就没胜算。 那二人从第四圈开始拉开距离,而且差距越拉越大。楚瑜拼命追赶,气息开始沉重,只能望着霍传军的背影跑,而且那背影还越跑越快,越来越模糊,他连人家一根毛儿都摸不到! 营房有人听见动静,跑过来瞧,三三两两的小兵蛋子,围在操场边儿,议论着,有人开始嗷嗷地叫好,起哄。 那叫声传到楚珣耳朵里,他也不舒服,心里难受了。 楚瑜再混蛋,那是他亲哥。他哥除了偶尔手欠在家捏他两把,又不是个坏人。看他哥在这么多人跟前丢脸出丑,跟人斗赛斗输了,他心里能是滋味儿? 他哥在外面折腾惹祸不是头一回,楚珣见识多了,早习惯了,谁家还没个惹事儿的哥? 他有时候也觉着他哥欠收拾,但是,这个收拾他哥的人,不应该是霍小二的哥……楚珣默默地瞟霍传武专注凝视的脸,垂下眼,不吭声了。他和传武是同龄人,半大的男孩子,在同龄伙伴面前也有自尊,也要面子的!楚珣潜意识里不知怎的,不想在霍传武面前丢脸,不想让对方瞧不起。 再说楚瑜,平时也是个厉害的主,不然他敢拎着一根铁铲子就跟霍传军走?楚瑜自以为有几分本事,在他那一帮狐朋狗友中间特牛逼,特别拔份儿,出门折腾打架都揽在前头,从小到大,就没打输过,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今天,是真栽了。 他越想快,手脚越慌乱,障碍跑还不比一般的长跑,是体力、意志力、灵活反应能力与各项军事技能指标的综合考验。他踩上独木桥时发力过猛,脚腕子狠狠崴了一下,顿时剧痛,针扎一样。跨跃下一个栏时,脚的力量就撑不住,栏下紧接着三米长的水坑,他没站住,噗嗤,一头摔进泥水坑…… 楚家老大一向瞧不起外面来的,今天尝到厉害,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一场较量后来在大院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有人都知道了,楚师长家老大跟霍师长家老大干了一仗,楚瑜输给新来的小山东了,输得底儿掉。 楚珣跑过去,把他哥从泥水坑里拽出来,楚瑜喝了一嘴脏水,满脸是泥,极其狼狈。 霍传军轻松跑过终点,停下来,黑硬的发梢甩出一串汗滴,扭过头,遥遥地冲楚少爷伸了一根手指,用力一指。 场边很多小兵嚎叫着,大笑着起哄。 楚瑜丢人丢大了,反手用力甩开他弟弟。这人眼底猩红,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还瘸着一只脚,一跩一跩的。男人的自尊从来没这么伤过、没这样丢脸过,楚瑜算是记着霍传军这一仗了——他记霍传军一辈子! 楚珣让他哥甩了,撅着嘴跟在后面走。有些话他不说,心里蔫儿算计着,他其实顾不上他哥脚伤得怎样,心里想着赶明儿霍小二要是敢到学校把这事儿张扬了、让堂堂的两道杠小班长在同学跟前抬不起头,他就再也不理霍传武这号人了! 让小爷伤自尊没面子的,绝交。 霍家老大浑身浸透汗水,把衬衫扒了,露出白色跨栏背心,身上一层精健的肌肉。 楚珣抬眼看到这样一幕:霍传军一把拎过弟弟,摸摸头,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低下头凑过嘴唇,贴在霍传武涂着红药水的脑门上,亲了一下。 传武面无表情,被哥亲了也没兴奋激动,习以为常,只是在他哥移开嘴唇之后,俩人淡淡扫了一眼。脸上的伤疤难掩眉目俊朗,传武嘴角耸出一枚很男子汉的笑容。 楚珣默默地看见了,眼睛突然就红了,酸不溜的…… 他也想有个哥哥摸他的头,亲他。 他有哥,但是他哥没这样亲过他宠过他。 这事儿没算完,霍传军瞧着那一脸红药水,还是不甘心:“本来长挺俊的小子,给俺们弄破相了,以后俺弟讨不到媳妇,哪个负责?!” 传武垂着眼睛走路,倒也不在乎,对“讨媳妇”这事没有迫切的愿望。 霍传军横扫楚小二一眼,咬着烟,忽然咧嘴乐了:“恁家也只有儿子,恁家要是有个闺女,正好赔给俺弟当媳妇!” 楚珣莫名抬头,没听说打架还要赔个人的。 霍传军解释道:“俺家乡就这规矩,恁家打坏俺家儿子了,就把恁家闺女赔给俺们,传宗接代。” “恁长得也挺俊的,像个小妹儿,倘若是女孩,给俺弟做媳妇正好。” “我才不是小妹儿呢!” 楚珣双手插兜,穿一身潇洒有派的小西装,挺胸脯走着,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他跟传武眼对眼相面,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跟霍家老大说:“你家小二,是长得还行,他要是真破相毁容了,要是个女孩,让他给我当媳妇,那我还想想呢。” “嗳妈……” 霍传军听得乐了,深深吸一口烟,呼出去,没想到楚小二人不大,能说会道,不吃亏。 俺弟是谁?俺弟去给恁家当媳妇? 哼…… 当事人一直沉默,终于忍不住,蔫儿蔫儿地开口:“俺没想讨媳妇,要媳妇揍啥,麻烦。” 霍传军大笑:“傻小子,还不开窍,以后就想了。” 霍传军瞟着楚珣的目光意味深长,坏坏的,跟他身旁一个小兵飞眼示意…… 俩人一起动手,四只手给楚珣来了个“穿裆”,手腕交握着在楚珣裆下一搭,一下子把人抬了起来! “唔……” 楚珣直接悬空,被对方左摇右晃地颠当,脸色通红。 霍传军这会儿看楚小二势单力孤,想玩儿他一把,也没恶意,就是逗小孩。 “讨媳妇喽!” “来坐轿子喽!” 倒是霍传武拽了他哥一把:“甭闹他了,把人脸闹红了。” 传武斜眼瞄楚珣,又看到小珣眉头上那一粒醒目好看的红痣,真挺好看的…… 霍传武心里咋想的? 他这时候想的是,就楚家小二?长得唇红齿白,确实像个小妹儿,可这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脚,能下地吗,能上房吗,能跟俺一道爬树摘桃吗,能打仗吗,会蒸大馒头大包子给俺包荠菜馅儿大饺子吗?不会蒸大馒头包大饺子的,小爷还看不上呢。你倘若是个女孩,这么俊,俺就把你画到年画儿里,挂墙上每天看着——谁讨媳妇讨你这样儿的啊?! 这伙人身后跟着俩尾巴,沈博文和邵钧,一路看着热闹,结果也看郁闷了,都替哥们儿觉着丢脸。 沈博文撇嘴小声说:“操,什么啊,他算老几啊,咱们小珣儿给他家当媳妇?” “咱们小珣儿娶老婆也不找外边儿来的大土包子!” 邵钧撅着嘴,心里也不爽。倒不是土包子的问题,邵钧觉着,小珣儿跟自己这么要好,多铁啊,小珣儿怎么能哪天娶媳妇了、跟别人铁了? ****** 楚师长电话里听说这事儿,沉默半晌,重重地说:“活该!” “就那熊脾气,出去早晚要吃亏,早吃亏比晚吃亏好。” “让他长长教训。” 楚怀智叮嘱他老婆,“管好咱俩儿子,别让他俩去惹霍家孩子。明明打不过人家,还三天两头去招人家,丢老子的脸!” 楚瑜折了一仗,心里不服,又委屈,觉着他爸关键时刻怎么就能这么怂,白让人骑到头上,话都不敢呲一句,姓楚的怕那个姓霍的吗?! 他那时候完全不明白,他爸为什么“躲”霍师长。 也是因为这一仗,霍传军替他们山东帮在大院里出了一口恶气。警卫连捞回面子,在这大院里腰杆挺直了,集体转业复员这档子事儿,就压下了。 院里大孩子之间矛盾暂时熄火,小孩子之间却又酝酿着新的冲突,总之打架是永远打不完的,这就是童年的生活记忆。 这座大院里的子弟,平时成群结伙,玩儿起来是分拨的。像楚瑜霍传军那年纪,十五六岁上高中了,各有各的小团体,都是约莫同龄的高中孩子,依据各自的背景地域划分界限。楚珣和他两个发小这一档,是八九十岁上小学的孩子,平时在一起玩儿,也分成好几伙人,小北京们一伙,沈阳来的一伙,山东来的一伙…… 那拨大孩子里,有他们军区司令、几个军长副军长的孩子,都小二十岁了,出去混社会。 这拨小孩子里,爸爸是师长的,就算官挺大的,楚珣和俩发小的爷爷辈又都是部队老干部,受人敬重,因此他们三人在小孩中间,就属于背景特牛的。孩子们围一圈玩儿,也凭军衔家世;师长家的孩子,自然而然是孩子头,发号施令的,汽车连连长的孩子、食堂厨子的孩子、菜站管事儿的孩子,就站外围看着,一般不敢呲声,听指挥跟后边瞎跑。 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骤然闯入一股新鲜势力,打破原有的结构性平衡,必然带来一阵躁动,对大院里的孩子也是如此。 霍家老大在楚少爷面前拔了份儿,警卫连小战士们长了脸,外来和尚压本地人一头,在大院里混这么多年的老土着不干了。 这些日子双方小摩擦不断,早饭食堂排队谁抢谁的牛奶了,晚饭食堂谁占谁的桌子了,放学路上谁挡谁道儿了,学校测验考试谁谁合伙作弊、另一拨人找老师告密了,谁谁去偷警卫连汽车底盘的钢管子、被另一拨人查出来告发了,等等等等,各种幺蛾子,层出不穷。 孩子们打打闹闹瞎折腾,其实都不算大事儿,小孩儿没多少心机,纯属逞一时的意气和义气。 在这一大拨孩子里,还就是楚家小二,看起来比旁的孩子们成熟些,安静些,素来心里蔫儿藏着主意,遇事特沉得住气。 楚师长家的小二,也就是这群小北京的孩子王,所以,他也是有脾气的,也有面子的。 有一天,楚珣正躺在他房间床上,看小人书,沈博文跑进来。 沈少爷来楚家从不敲门,熟门熟路。楚家也没锁门,大门敞开,只用一扇纱门扣着。沈博文跑出一身汗,踢开纱门喊了声“阿姨好爷爷奶奶好”,一头钻到楚珣屋里,鼓捣,说悄悄话。 “珣儿,快,打起来了!” 沈博文脸红扑扑的,两眼放光,特兴奋。 楚珣把小人书塞枕头底下:“谁打起来?” 沈博文绘声绘色地描述,嗓门挺大:“咱们的人跟小山东啊!” “就在煤场那边儿,咱们的人把他们围了,咱们人多,他们人少!” 楚珣赶忙问:“他们有谁?” 沈博文大眼一瞪,头一摆:“就是姓霍那小孩,平时就瞅他牛逼哄哄的,这回可堵着他了,好好收拾他!” 楚珣:“……” 沈博文心急火燎补充道:“多好一机会,今儿他哥不在,咱们就憋他了,报仇,集体报仇!” 楚珣急了:“他哥今儿不在,明天不回来?” 沈博文手里拎个钳子似的东西:“先打了再说,咱们三十多人呢,他们才七八个。” “王欣欣他们已经把人围住了,小钧儿抄家伙守着呢,跑不了,就等你!” 沈博文手一挥,雄赳赳得。 “楚司令,你不来,我们不好开打啊,就等你下命令了!” 第十一章:打群架 楚珣跟着沈博文跑到那地方,果然看见那几个小山东,被他们这拨几十个孩子,围在当中。 小山东们的孩子头,就是霍传武。 霍传武眉毛上的伤,差不多好全了,掉了痂,能看出眉骨上方留下一小块白印子,更显得年纪不大的一张脸,酷酷的,线条坚硬。 霍小二平时跟他老哥打扮得差不多,模样,架势,分明就是个小号的霍传军。一件洗得微皱半旧的的确良白衬衫,一条军绿长裤,黑色“片儿鞋”,肩上斜背一个帆布军挎。 霍传武一手还拎了一根二指粗的木棍子,棍头包镶着一块铁皮似的东西。楚珣一看就明白,铁棍子太沉,木头棍子抽人不够狠,这小子真不含糊,用铁皮包木头,打群架最给力的武器。 楚珣是没想到,霍传武这小孩,竟然每天上下学书包里藏一根棍子! 他心里暗琢磨,自个儿以前不了解霍传武,小看对方了。 小爷这紧赶慢赶,一路狂奔,生怕你小子让人打了,可我看您这样,绝对不像是准备伸脖子让人打的…… 这两帮人在放学路上卯上,其实已经在这儿对峙了一个多小时。沈博文王欣欣他们这边人多势众,人数占压倒性优势,包围着,可是一直没敢动手,也是忌惮姓霍的小子。霍传武被围,直勾勾盯着这帮人,一声不吭,从军挎里干脆利落掏出铁家伙,挡在身前,冷峻的眼神逼出某种超出年龄的震慑力,震得这帮小北京围了一个多小时,就围着,愣就没敢开打。 大院子弟打架讲究个人多势众,架子托得特大,但是真斗起狠来,野不过外面来的。 这会儿,这些孩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怕打起来破相,伤自己脸,可是不打,都围一个小时了,难道就这么蔫儿不唧撤了? 喽啰们一看楚小二来了,气势立刻又涨上来,撸袖子,准备上。 王欣欣嚷道:“咱们人数三比一,三个干倒一个,不信干不服!” 王欣欣还记着他头一回见霍家小子吃过的亏,这些日子他没少去挑衅,可惜没占着便宜。 沈博文凑头跟楚珣商量:“你说句话,打不打啊?” 楚珣转转眼珠,斜眼问邵钧:“小钧儿,你打不打?” 邵钧一耸肩,手里也拿着家伙:“你打我就打。” 楚珣:“……你也跟他有仇?” 邵钧总之一直看霍小二很不顺眼,说:“姓霍那小子,每回看你眼神都不对,我老觉得他想憋着打你,就没安好心,不如咱们先动手把他砸了。” 楚珣心里说,邵小钧儿你什么眼神,谁憋着要打我? 一双挺好看的吊梢的小细眼,你整天寻么什么啊? 果然这司令就不是好当的,自己不惹事,架不住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愣。 楚司令那天穿一件T恤,外罩马甲,是与马甲面料配套的毛料西装格子裤,剪裁十分贴体,一水儿订做,衬托他的修长身材。这在当年,是特时髦的打扮,他总之跟别人都不一样。 楚珣在自己这拨阵营里,来回走了好多趟,走来走去,皮鞋踩得嘎嘎的,其实心里挠腾,怎么办啊? 打,肯定不乐意。 不打,小爷直接把手一挥,兄弟们,给我撤——那爷这个司令也该下台了,甭在院里混了,真丢脸啊…… 楚珣为啥不想打架?一是他就不好这一口,二是他估摸自己这拨人根本打不过霍传武。霍家小二那架势,一看就不是善茬儿,跟霍传军一个路数。当初他哥也幸亏没跟霍传军动手干架,如果真干起来,楚瑜一准儿死得更惨。 当然还有第三个原因,楚珣心里对霍小二有好感。 霍传武回到学校,没在年级里宣扬他哥在楚少爷面前拔份儿的事,仍旧沉默寡言,不爱炫。学校里很多同学都是大院的,没两天这个小八卦也传开了,有人存心挑拨,说,“霍传武,你哥把楚珣他大哥给打下去了,以后你们是大院的司令了?”霍传武没搭理这些人。 厉害,但是还轻易不让人看出他厉害,引而不发深藏不露的,楚珣心里有几分欣赏,觉着这人像个小爷们儿。 楚珣身后沈博文和邵钧一左一右站着,光明左右护法。 楚珣跟俩哥们儿隐秘地低语:“你们先别上,等我跟他们老大谈谈。” 楚珣缓缓踱步到阵营中间空地上,迅速抛给霍传武一个小眼神,勾一勾手:你给我过来! 俩人心有灵犀似的,霍传武垂下眼,浓密的眼睫毛罩住闪烁的视线,默默地溜过来了。 楚珣一脚踩着一个石头凳子,手臂潇洒地搭在膝盖上,挺潇洒的。俩人头凑着头,压低声音,楚珣质问:“你们怎么回事儿?怎么就对上了?!” 传武皱眉道:“他们非要憋着俺。” 楚珣气不打一处来的:“他们就是想憋你,你怎么不知道跑啊,放学你不赶紧回家,出来乱跑?!” 传武:“……那,恁赶紧让他们撤了。” 楚珣说:“我们人都来了,我现在怎么让他们撤,我怎么说?” 传武粗声道:“那恁是要打?” 楚珣拧紧眉头,司令的架子端出来了,呵斥道:“我想打你个舅姥姥!什么脑子啊你,我不想打,你赶紧帮我想个办法——我怎么让你逃跑?” 传武哼了一句,口气不知不觉暴露小孩脾气:“嗳妈,累坏俺了,端着棍子老长时间了呢。” 二人唧唧呱呱,埋头商议对策。 其他人摸不着头脑,就傻乎乎地对峙着,等待两拨老大谈判的结果。 霍传武私下与楚珣四目相对,方才那股戾气一下子就散了,睫毛微微闪动,手里的铁棍子也垂下去。 他俩头凑得很近,传武的脸瘦削有棱角,剑眉浓黑,眼睛反而并不大,眼皮单薄内双,眼角不像邵钧那样飞扬上翘,而是微耷,说不上来的感觉,让楚珣凝视了很久……不能用漂亮来形容,而是帅气,很男人很正的那种帅气。 沉默片刻,传武说:“要不……俺让恁家揍几下,揍完了,恁有面子了,让那些人撤了。” 楚珣眯细眼睛,不相信:“你肯让我打?” 传武说:“总不可能俺揍恁吧?” 楚珣心里一动,莫名问了一句特别愣的:“你乐意让我打啊,我手可黑着呢。” 传武瞟着楚珣这模样,这一身帅气西装皮鞋捯饬得,嘴角绷不住,笑出一枚酒窝,说:“就恁家这样,反正也打不过俺,恁也打不疼,俺怕啥啊?” 楚珣一听,狠狠地瞪霍传武,俩人互相翻眼珠子,闷不滋儿得,都乐了。 霍传武跟别的男孩都冷着脸,厉害着呢,唯独就对楚珣,突然就没脾气了,楚小二总之就是跟别的野孩子们不一样…… 小喽啰们都等急了,那俩人怎么谈不完了? 这帮人哪知道,他们楚司令这会儿,恨不得就要临阵叛变投敌了。 楚珣终于聊完,招招手,跟左右说:“咱别打了。” 楚珣顺手将霍传武缴械,把对方那根镶铁的木头棒子揣自己后裤兜里,众目睽睽之下,搂过传武肩膀。 “他们不愿意跟咱打,投降了,以后归顺咱们队伍。” “都自己人,打什么啊?以后打仗、打球、游泳都在一起。” “不用打了,抄家伙,回家吃饭!” 楚珣说着,还故意掰过霍传武的下巴,亲热地捏捏脸,就像他每回踮脚挂在沈博文肩膀上、捏大文子的脸一样。 楚珣这一说不打了,其实这帮小孩都松一口气,可是又不太甘心,咱们这么多号人,把对方几个人放跑,以后说出去,在大院里抬不起头了! 王欣欣还不依不饶叫嚷几句:“凭什么啊,就放那个霍小二走啦?太便宜他了!” 楚珣扭头冷冷地回了一句:“要不然你跟霍传武单挑?别说我没拦着你,打坏了怎么办?” 王欣欣其实就是汽车连连长他们家儿子,也是本地一小地头蛇,一直对楚小二不服气,回嘴道:“怕干仗啊?怕干仗你当嘛司令啊?!” 这天晚上,发生另外一档子事儿,及时解救楚小二的信任危机。 他们两拨人拖着棍子走回大院,刚到门口,他们院几个小孩拖着自行车跑回来,垂头丧气的,一看就让人欺负了。 大伙忙问:“咋的啦,让人打啦?” 原来,他们大院那几个小孩,刚学会骑自行车,出门得瑟,还戴着院里新发的军需品,带护耳的羊绒帽子。 又不是冬天,出门还戴帽子,这不是招人显眼呢么,果然一出门就让人盯上。那时候羊剪绒帽子时髦、值钱,谁都喜欢。大街小巷流行“飞帽子”,戴好帽子出门显摆的人,一不留神就会被身边人把帽子“飞”走。外院的几个孩子,骑着28大车,从后面涌上来,把这几个孩子别倒了,摔了,还抢走了他们的帽子…… 自己同伴被人明目张胆欺负,一伙人顿时炸窝了,怒了。 “是哪个大院的,看清楚敌人长相了吗?” “就是他们国安部大院那几个小混蛋,复兴路上那个大院!” “上回在龙潭湖,就是他们抢咱们冰鞋!” “他舅姥姥的,炮打司令部了,当咱军区没人了吗?!” 小孩儿注意力转移得快,性情也毛躁,王欣欣那几个人立时就要提着棍子跑去复兴路大院,准备去砸人家大铁门。 楚珣喊住人:“都回来,今天太晚了,黑着灯的。” 大伙一致看向楚珣:“那你说,就这么算了?” 楚珣想了想,瞟一眼传武,传武一手攥着军挎的背带,一眨不眨地,也在看他…… 楚珣拍板道:“明儿放学以后,在煤场集合,咱们先礼后兵。” 第二天,楚司令命手下喽啰,先给对方下了战书,把抢我们的帽子和冰鞋还回来,不然军部端你们老巢。 对方根本没搭理,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当晚,大院孩子们各抄武器,特威风的“玉泉路三少”挑头领在前面,浩浩荡荡,直奔复兴路来了。沈博文戴个遮耳帽,邵钧戴个绒球帽,楚珣不戴帽,西装马甲下面换成一条军装长裤,跑起来利索。 煤场的马路边,小山东们在等他们。 楚珣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霍传武酷酷得,一摆头:“揍架么。” 楚珣对那天霍传武的样子记忆犹新。夕阳透过枝叶洒落一串金色的斑点,落在这人肩头,霍传武眼皮薄薄的,眼神淡淡的,只说了那三个字。言外之意,揍架么,兄弟们揍架当然是一路的,要不然能算哥们儿? 两拨人马迅速汇合成一路。有些事儿说起来挺逗,前几天院里的北京帮和山东帮还是仇人似的,互相抢牛奶、扎车胎呢,这会儿外敌来犯,不把俺们大院子弟兵放在眼里,骑到老子们头上了,老子们不收拾你们的!大伙的心情,这叫一个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这些天憋的火气,可找到合理发泄的渠道。 传武身边也有俩哥们儿,挺铁的那种。 大庆说:“小武,咱几个真去揍架?” 吉祥说:“赶剩么啊,跟他们玩儿?” 传武埋头走路,粗着嗓子说:“他们打不过,俺跟着去看看。” 霍小二其实特实在,真心实意地觉着,楚司令打仗根本不灵,你狗屁个司令啊,肯定打不过人家,这种关键时候,还是得你霍爷压阵,那细胳膊细腿的,再让别的院的野孩子给揍了……霍小爷得护着那笨孩子。 于是,这天傍晚,玉泉路某部队大院的孩子,与复兴路某部委大院的孩子,在附近某个学校操场上,打了一架。 楚珣平时不爱找人出去打架,很少来这个,这回也不知是怎么的,兴致起来了,心里就好像一团火烧着,忽然觉得这事儿特带劲。 他没让手下兄弟们动棍子。打架动刀动棍什么的,太粗鲁,楚小二平时斯文又爱体面,两拨人互相拿刀子哗哗哗对砍,他不是那个路数。他们所有人都提前准备了橡皮子弹仿真枪,弹弓,滋水枪,还有水炸弹,西红柿炸弹……他也没让兄弟们抡家伙冲进去火并,咱司令打仗,讲究战略战术,绝不一窝蜂瞎打。 楚司令给几个哥们儿排兵布阵,头脑清晰,有板有眼。 “王欣欣,你带十个人,从正门冲进去,喊得猛一些,用枪和西红柿炸他们。” “博文,你带十个人,右边那个小门埋伏,看他们打起来以后,你们从小门钻进去,包抄后路,用橡皮子弹击毙!” “钧儿,你带十个人,在旁边那个楼里埋伏,他们被打了肯定往楼里跑,突然袭击,封堵他们,上水炸弹!” …… 几路人马都派出去,沈博文兴冲冲地跑出去,没跑两步,觉着不对,又转回来:“珣儿,我们都去开打了,你干什么?” 楚珣漂亮的眼皮一翻:“我不能挪地方,我镇守司令部啊。” 沈博文听了,觉着也有理,揣着橡皮子弹枪和一兜子西红柿什么的,带人埋伏去了。 楚珣一回头,发现霍传武插兜站他身后,不动换。 楚珣问:“嗳,你不去打?” 传武说:“恁不是镇守司令部么。” 霍小二眼神不太一样了,眼珠亮亮的,似乎也开始对楚司令刮目相看。 楚珣乐了,迅速勾勾手,眼神诡秘:“走,咱们把司令部转移到安全地带,然后歼灭敌人……” 第十二章:楚司令与霍将军 司令部转移到操场一角某处掩体之后,楚珣正要招呼开打,传武从身后按住他肩膀,捏了捏。 这人掏出一枚桃核,桃核用小刀掏空做成个能吹的哨子。霍传武用平时玩儿的弹弓,拉开拈弓搭箭的架势,双眼眯细,嘴角抿紧,啪—— 楚珣回头,嘴巴张成O型,看着传武手指一松,斜视前方的双眸漆黑平静,薄薄的眼角在出手的瞬间甩出一丝飘逸的神采…… 哨子如同一枚响箭,划破天空时无比清亮悦耳。 暗号一出,从几个不同方向同时爆出口哨声,是传武手下几个哥们儿在用呼哨声呼应他,发动进攻! 楚珣哪见过这个? 他今儿才算见识了,战场上与人干架的少年霍将军,是个什么路数。 所谓鸣镝响箭,是民国时期流传下的土匪做活儿套路,响箭一发,即为伏击暗号,埋伏的马匪提枪挥刀掩杀而上,马脖子还系着响铃。因此马贼土匪被称作“响马”。而且响马一词原本就源于山东,土匪的发源地,古有秦叔宝宋公明,后有张宗昌孙美瑶,民国纵横关外的各路悍匪响马,大多是霍爷的老乡。 一颗熟透的西红柿呼啸着飞进操场,啪,方圆三尺,溅起一地红汤,拉开战斗序幕。 部委大院的孩子在操场上打球,没想到遭遇伏击,而且是几路人马前后呼应包抄合围,一下子乱了阵地。 那时候小孩打群架,哪见过讲策略战术的,还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左右翼埋伏冲杀,部委大院那群熊孩子措手不及,顾头顾不上腚,被西红柿砸了一脸红,随后又被沈副将带兵包抄,纷纷被橡皮子弹击中。 沈博文趴在操场边沙土堆后,射击,橡皮子弹打不伤人,但是打在上、腿上,挺疼的。 他们还有弹弓,每人裤兜里揣一兜子大院特产的空子弹壳,不是部队里的孩子弄不来这个。 楚珣算计得太准了,那帮孩子果然想往楼道里逃窜,打算跑到单元门里,把门一关,抵挡还击。刚跑到门口处,门里一记水炸弹兜头盖脸,浑身湿透…… 水炸弹是楚司令发明的秘密武器。楚珣用墙根下接橡皮管子的水龙头制作炸弹,大院食堂拿的食品塑料袋,灌了水,袋子口一扎,递给传武。 传武接了武器,从掩体后面一跃而出,两步助跑,拉开弓步,右臂潇洒地奋力地一甩…… 水炸弹这玩意儿在打群架的时候,威力可大了,殴得对方喘不过气来。这时是秋天,热劲儿已经过去,气候转凉。水管子里刚接的冰冰凉的自来水,从秋衣领子里倒灌进去,激得浑身哆嗦,嗷嗷的。中招的就是部委大院的孩子头,那个叫侯一群的混混。 楚珣猫腰躲在掩体后面,咧嘴乐着,给传武打气:“打得好,干他们!” 楚小二其实特有心眼儿,贼精贼精的。这种打群架的活儿,他从不亲身上阵,每回都是指挥邵副官沈副将那一群人,他在后边儿起哄兼吆喝。打完仗一伙人灰头土脸,跟花瓜似的,就看楚珣一个人儿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分头油亮亮,皮鞋上都不见土,特美。 霍传武只穿一件单薄衬衫,衣服裤子都弄湿了,抹一把脸,下巴上滴着水,胸膛起伏。 俩人头凑着头,互相听得到胸腔里兴奋的喘息,埋头灌水,可欢乐了。 楚珣说:“我给他们扔一个。” 传武说:“俺楞,恁劲儿太小,楞不远,楞到咱自个儿阵地上了。” 传武因为打得兴奋,脸发红,酒窝深深的,双眼黑亮,捧过水炸弹:“瞅着,俺砸个远的给你看……” 楚珣蹲在地上,仰脖看着。传武衬衫湿透,贴在身上,露出麦黄肤色,皮带扎在硬腰上,助跑,拖后的一条腿发力绷出肌肉线条,身材既结实又灵活。楚珣目不转睛看着,觉着司令帐下的小霍将军打起仗来,就四个字——真、他、妈、帅! 霍传武扔过一轮炸弹,又端起枪,趴伏着瞄,枪法很准,一枪一个,专打对手的屁眼儿,眼毒手黑。师长家的嫡系,从小就摸枪玩儿枪,在部队里练打靶,假枪真枪都会打,手上功夫真不是盖的。 楚珣顾不上自己衣服也湿了,满头湿发乱糟糟的,拎起橡皮管子,那头接着自来水,拿水管子这头呲人家,玩儿疯了…… 楚司令一战成名。 此一役,部队大院的孩子大获全胜,打得对方落荒而逃,有几个孩子被水炸弹砸哭了,抹着泪回去搬救兵。 部委大院有一帮大孩子提着棍子跑出来了。 楚珣一看,赶忙吹口哨招呼同伴,扯呼!(撤退) 打得爽了,占够便宜,一伙人撒丫子就跑,背后有人提棍子追杀他们。 楚珣这时候也顾不上邵钧博文,逃跑各凭本事,各跑各的,都跑散了。传武拉着楚珣玩儿命跑。传武跑得快,一路飞奔,又不撒手放开楚珣。楚珣幸亏换了一条军裤,一双球鞋,没穿西装出来显摆。传武的脸越跑越红,楚珣的脸是越跑越白。 他们往煤场方向跑,抄近路跑回老巢。 那时候的煤场,围墙里是一座上千吨煤块煤渣堆成的煤山,在厂房里再打压成蜂窝煤那样。 他们俩为了逃跑,翻过矮墙,一猛子跳上煤山,从中间翻跃过去。两个小子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山头,传武顾着拉身后的楚珣,一不留神崴脚了,一骨碌就从煤山上滚下去了。楚珣叫了一声,没拉住人,也滚了,站都站不起来,一路往下滑…… 在煤山上跑,是很危险的,煤渣倾泻下滑,像流沙一样,轻而易举就能把两个男孩埋在里面,小命丢了都没人知道。这也就是当年两个小混蛋没见识,不懂,贼大胆。 俩人一路滚下来,浑身上下全都黑了,从头到脚,滚成两坨黑煤球子。 一路狼狈跑回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都吓一跳,几乎没认出来,这俩煤球是楚师长和霍师长家的祖宗。 追着想揍他们的那伙人,远远地一看院门口有解放军站岗,就知道追不到了,气急败坏,隔着一条街骂。 楚珣拉着霍传武的手腕,偷摸跑到食堂后面没人地方躲着,俩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直不起腰。 楚珣得意着:“哈哈哈哈,老子的水炸弹太猛了,打得他们都‘尿裤子’了!” 楚珣问:“嗳,好玩儿吗?” 传武也笑,真心地点头:“嗯。” 滚成臭屎蛋了,也不敢回家,这样儿回家,不是找揍呢么。他俩锅着腰,在水龙头下面洗涮。水凉凉的,扎手,楚珣哆嗦着不停甩手,怕冷。传武把脑袋整个在龙头下面冲,冲下来的水都是煤渣颜色。水花顺着鼻子睫毛哗哗往下流,流到喉头,沿着胸膛往下流。 楚珣伸手偷袭:“流你里了。” 传武拿手格挡开,从水流下面歪头瞟出一记眼神,浓密的眼睫毛上全是水珠,眼神很亮。 “嗳妈……” 传武捂着,低叫了一声,凉水真流他里了,凉飕飕的。 “小鸡儿冻成冰壶了吧!” 楚珣哈哈哈地笑话对方。 传武一把从头顶脱下脏得不成样的衬衫,光着脊梁,甩甩头发。十岁的男子汉,还没长成,身材略微瘦削,锁骨修直有力,让人看一眼就觉着,这孩子全身的骨形轮廓都极硬朗,平坦的小腹和窄腰收进长裤,线条利落。 身材尚不高大,肌肉也没多厚,然而十岁的霍传武,分明已经是个小爷们儿的气质。 小山东的胸膛竟然是有轮廓线条的,楚珣往对方胸口上两颗浅浅的小红点瞄了几眼,完全下意识的,自个儿在心里比较了一把,霍小二的皮肤没他白,但是,确实比他身材强壮些。 霍传武把自己的衬衫揉吧揉吧,水里投一把,展开,找到衣服上仅剩的一块白净地儿,凑过来:“把脸给俺。” 楚珣脸黑得看不清五官,就剩一口白牙了,很听话地把脸端给霍传武。 传武拿衣服一角给他擦,抹,抹掉一层煤渣子,重新现出小白脸儿和一颗红痣。 楚珣刚才过度兴奋,跑岔了气,捂着肚子慢慢弯下腰。 传武伸手给他揉肚子。 楚珣挡开,抱怨:“你手凉,你给我冰镇肚子呢?!” 传武搓了搓手,不断哈气,怕不够热,就把手放自己肚皮上抱着焐热了,然后才捂到楚珣小肚子上揉…… 当晚,各路人马跑回大院,各自回家。因为打了胜仗,整个大院的孩子们眉眼间都遮不住一股子土匪军打家劫舍得胜回营举寨欢庆分赃挑片得意洋洋的气势。 楚珣一身黑不溜秋得,正心虚呢,拿脖子上挂的家门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门,门一开低头猫腰往屋里溜。 “小珣?” “……” 楚珣一抬头,正对上横眉冷目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楚师长! 楚司令布局排阵,神机妙算,千算万算,就没算出他爸爸在家候着他呢。 他这个司令,冒牌扯淡自封的,在哥们儿面前跩得四五八万的,回家一见货真价实的楚师长,立刻就萎蔫儿了。 楚怀智为啥碰巧在家?当爹的还是为楚瑜造腾的那档子事儿,心里放不下那死孩子,部队里得了空闲,回来瞧一眼,跟警卫连那边儿的领导说几句客气场面话。楚瑜这几天老实得很,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在外面跟狐朋狗友混滑冰场、录像厅、台球厅,也没闹事儿。楚师长是没想到,竟然撞见他小儿子出去胡混。 楚师长伸手摸一把他儿子的头,从楚珣脑顶一丛乱发里抓出一把煤灰渣子! 楚珣其实还没进家门的时候,告状的电话已经穷追不舍打到他家里,让他爸爸接着了。 告状的就是部委大院挨打的小孩他们家,姓侯的。有人认得楚珣沈博文他们“玉泉路三少”,直接打电话跟家长告状,你们家孩子,把我们家孩子打了,打坏了! 楚珣惊讶地眨了眨眼,认真跟他爸解释:“没打坏,我们用西红柿和水炸弹打的,就不可能把他打坏。” 楚师长一戳他脑门:“还说?!老子不在家,都他妈的造反了。” 楚师长这回是真气着了,盯着儿子,半天说不出几句话,想骂娘都不好开口,因为骂娘那些粗鄙的话,他没对小珣骂过。 在楚怀智心里,两个儿子,地位感情绝对是不一样的,他心里强烈偏爱小的这个。大儿子是没生在好年月,文革中间来到这世上,深受动荡暴乱扭曲一代的耳濡目染,性格举止粗野,脾气毛躁,办出来的事儿简直又二又蠢,一看将来就是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可不一样,聪明伶俐,沉着稳重,在学校成绩也好,年年都三好学生,班里学生干部,左胳膊挂着两道杠,大院里人见人夸。 这么乖一儿子,跟谁学的,出去打群架?! 楚瑜斜倚在房门口,搭茬道:“珣儿,打架去了?把国安部大院那帮小傻逼给打了?” “哎呦喂,真行,不愧是我弟!” 楚师长眼锋一横:“滚回屋去。” 楚瑜吐吐舌头,钻回房间。 楚师长一步步走近楚珣,凝视儿子的眼睛,严肃地问:“都带谁出去打架了?” 楚珣撅嘴说:“钧钧,博文……” 楚师长冷笑:“打架三兄弟,掰都掰不开你们仨,真铁。” “还有谁?!” 楚珣:“……” 楚师长眼底光芒深沉,琢磨着:“还有霍家那小子?你们一起玩儿了?” 楚珣:“唔。” 楚师长沉着嗓子说:“以后,别跟霍家小孩瞎闹,别带人家出去打架。甭回头哪天让人家说,我楚怀智的儿子带坏了他霍云山的儿子。” 楚珣:“……” 他楚怀智的儿子哪天让霍家老大揍了,他都不在乎,不管,但是楚师长坚决不能容忍,哪天他的孩子把霍家孩子招惹了、带坏了,让人背后说他闲话。楚师长想起来还是心里别扭,又没法儿跟孩子摆,作为父亲的尊严,作为男人的面子,作为一个军人争强好胜的荣誉心…… 楚师长话锋一转:“水炸弹——是什么东西?谁搞出来的?” 楚珣把胸脯一挺:“我发明的。” 楚师长牙根儿狠狠地咬烟卷过滤嘴:“你可真有本事。” 第二天,楚珣他妈妈带着他,拎了两条希尔顿,到部委大院侯家赔礼道歉去了。 孩子打个架,屁大点事儿,可是对方来告状,就把小孩之间矛盾上升到家庭的高度,做家长的就只能出面表个态度,更何况侯家不是一般人家。 楚珣娘儿俩站在侯家大门口,竟然正巧碰上霍家娘儿俩,传武妈也带着儿子,提着两瓶泰山特曲! 双方见面,都挺尴尬,楚珣妈跟对方点点头,传武妈勉强笑笑,把两瓶酒往身后藏了藏。 侯家确实牛,说话的口气是没理都有理,得理就更不饶人。 “我们家群群让橡皮子弹打肿了,打得脸不是脸、不是的,你们说怎么办?” “我们群群回来就发烧了,学都不能上了!” “嗳你们怎么来两家啊,我们家群群到底是被你们谁打的啊?” “你们两家谁是挑头的那个?做水炸弹打伤我们的,是哪个?!” 霍传武当他妈妈面儿,粗粗的声音说:“俺砸的。” 楚珣看了传武一眼,连忙说:“是我打的。” 侯一群妈也顾不上面子,怒火中烧指着俩孩子问:“你们下手也太黑了,多大个孩子,跟谁学得,这么坏!我们群群,眼儿都被橡皮子弹给崩红了,肿了,你俩谁干的!!!” 楚珣和霍传武双双挺起胸脯带着大无畏的精神。 “我干的。” “俺干的。” 楚珣答完,自个儿忍不住“噗嗤”了一声。 瞄屁眼儿瞄那么准,显然,一定是小霍将军瞄得,这一点,楚司令自愧不如。 霍传武头一歪,嘴一抿,宁死不屈,硬汉的架势。小爷把你们家猴孩子打了就打了,打了我承认,你觉着吃亏了,有本事你再给霍爷打回来? 楚珣可也不是省油灯,绝对不会吃亏认怂。楚珣口齿伶俐着,当着三家大人的面儿摆:“侯一群先欺负我们院孩子,他抢我们的雷锋帽,他去年还抢我们冰鞋,攒好几十块钱零花钱买的呢,他还在路上拦我们院女生我们女生不理他他还没完没了拦着不让走,他还……” 这个那个的,陈年旧账翻出来反咬一口告了一堆状,楚珣最后说:“反正我们就是,找侯一群交流那个帽子的问题……” 侯一群他妈妈不干了,声音泼辣:“一个帽子,还能怎么地了?” “帽子值几个钱,我们孩子值多少钱?” “拿你们帽子和冰鞋了,我们给你钱不就完了么。” 楚珣妈和传武妈冷冷地斜眼看着侯一群妈,嘴上没好意思说出来,那眼色分明就是在说:废话,那你倒是给钱啊?你当我们家缺钱啊?我们孩子还宝贝呢,来给你赔个礼就够不错了! …… 大人进屋里说话去了,俩孩子于是在大门外面罚站,并排贴墙根儿站着,互相说悄悄话。 霍家也被告状了,霍师长也问儿子,“打仗哪个拉大旗挑的头?水炸弹哪个搞出来的?” 霍师长说了一句跟楚师长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小武,恁出去跟人揍架,揍个头破血流老子都不管,小子有本事恁可劲儿地揍,但是甭招惹楚家小孩,甭把人家儿子弄野了。 楚珣不依不饶地问霍小二:“你敢说打架是你挑的头?” “咱大院里,你是司令我是司令?你有那个谱吗你叫得动咱们的人吗,你就吹牛吧。” “水炸弹是你搞的?” “你敢抢我的?你净瞎说!” 霍传武让楚珣呲儿了几句,笑了,满不在乎,脸上浮现浅浅的小窝。 二爷咬你,楚珣怒哼哼得,俩人互相翻白眼儿,拿眼角瞄着对方,楼道里传出粗粗沉沉的拼命压抑的笑声。 打架挨骂了,消停了,可是那时候,俩人心里都暗暗觉着,这场架打得挺值的,真开心,真好玩儿,揍他们!真咨儿!…… 第十三章:傻逼的岁月 楚霍两家都没想到,那天各自让孩子去给侯家登门道歉,没起到多少正面效果,反而让俩熊孩子在某条路上越蹚越深,越走越远。楚珣是自从那回,跟霍家小二玩儿出了哥们义气,觉得霍传武是个小爷们儿,楚司令瞧得上眼,司令喜欢! 楚珣打小是个开朗嘴甜的脾气,实际本性冷淡,有心计,对什么人什么事儿,他只过脸,但是不走心。别看整天在大院里叔叔阿姨长、爷爷奶奶短的,其实这孩子心里特骄傲,特稳当,蔫儿有主意,轻易不对人说心里话,不会把什么人放在心坎上。 他爸调职到外地,他也没什么更深的想法,远不像他妈和他大哥那般计较。楚师长总之平时不着家,调走就调走,有什么相干?楚珣打小独立,自找乐子,在班里他是楚班长、指挥其他同学,放了学回到大院他是楚司令,还是他指挥其他小孩。他自己能照顾自己,甚至还能顺便照顾小钧儿和博文。也是因为这样,他对他大哥跟院里大孩子们争勇斗狠、让霍传军整治了这回事儿,也没多大想法,不跟霍家孩子记仇。他有时候觉着他哥确实欠收拾。 然而,霍家小二打从一开始,在楚珣的想法里就不一样,在他内心某个小小的角落,占据了位置。 楚珣在家自己一间卧室,三岁开始一人住一屋,睡一张床。他的床上、枕边,摆满他的小人书。 他以前把《三国演义》看得滚瓜烂熟,最爱《凤仪亭》、《三顾茅庐》、《舌战群儒》那几本,后来老谋深算的《三国》在他这儿渐渐就失宠了。最近一段时间,他翻来覆去看的就是那套豪侠热血风的《水浒传》电视剧小人书。鲁智深林冲什么的,他倒不是特别走心,唯独对武二郎《醉打蒋门神》与《大战飞云浦》那两本爱不释手,每晚上床睡觉,开着小灯,还要在被窝里反复回味,意犹未尽。 那两本书的封面封底都被他摸旧了。 武二郎头上打个髻子,头发潇洒披散在后肩,高大英俊,武艺高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楚珣在被窝里看得朦胧,心里钦佩,脑子里偶尔闪过霍家老大装扮成武松的模样,相貌身材似乎都差不多。然后,这个影子迅速变化成十岁的霍传武,眉目同样浓重,骨形硬朗,英气勃勃,手里拎一条打虎的铁棒……特帅。 邵钧有一回跑来管楚珣借这套小人书。 楚珣用纸盒装着把一套书给了小钧儿,自个儿截留几本,没全借给人家。他每天还要在被窝里回味呢。 邵钧还是头一回看《水浒传》,看得挺带劲,缺了几本也不知道。以至于后来一段时间里,邵钧一直以为那故事里最厉害的好汉就鲁提辖林教头宋押司晁天王几个人。武二郎是谁?邵钧的某些意识启蒙里,没有这么一号。 那年冬天,霍传武他们几个男孩加入了大院子弟兵的大部队,跟小北京们一起玩儿了。 也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回正式“投靠归顺”,半大男孩之间,没那么多唧唧歪歪婆婆妈妈,没有隔夜仇,楚珣领着一群孩子,朝操场边独自坐在双杠上的某人勾一勾手:“嗳,霍传武。” 传武遥遥地看到楚珣,利落地从双杠上跳下来。 传武问:“揍啥?”(做什么) 楚珣一摆头:“我们谁也不揍,我们玩儿打仗的,你来不来?” 传武嘴一抿:“来。” 大院子弟玩儿打仗,可正规可牛掰了,个个儿都从家里翻出压箱底的宝贝,迷彩帽,军裤,军用水壶,牛皮枪套,野战靴,枪套里再塞一把手枪,自称“华北野战军王牌先锋旅”。外面胡同里的野孩子,跟他们没法儿比。 八个人一拨,分成两个团伙,各占一个山头,在阵地两端相互对抗;拿假枪瞄准射击,或者利用各种武器互相投掷,被投掷物炸到或者被橡皮子弹击中,就“死”了,退出战场,直打到一拨人全体阵亡。 楚珣是他们这拨儿的司令,每回都指挥其他人冲锋陷阵,他躲在菜站后面的司令部里,守电台。 别人打得不亦乐乎,他一人儿蹲在暗处看,偷着乐,闷得儿蜜。 他以为就他自己最精,他是没想到,这回跟以往打仗可不一样,敌方杂牌军中,有一个人跟他一样精,而且最了解楚小二打仗投机取巧的套路,直接从食堂后身绕过来,抄他司令部来了! 霍传武拎着他的枪,腰里扎着牛皮带,一身迷彩,头戴军帽。传武趁人不备偷偷溜进食堂,从窗户钻出去,利索地跳下,一路猫腰,一双眼牢牢盯住躲在大白菜垛后面傻乐的熟悉背影…… 楚珣把两片白菜帮子一卷,做成白菜手雷,正要向敌人阵地投掷,手腕子被后面的人一把捏住! 楚珣吃惊回头,传武胸膛喘息着压下来,结结实实将他扑倒,表情兴奋…… 两人滚成一团。楚珣一头栽在一堆白菜里,因为挤压,身下的白菜叶子发出滋滋的水声,快让两人给挤烂糊了。 他的白菜手雷也被对方缴获。传武摁住人,高举手雷,这时候应该把楚珣掷出局的,可是手里顿了一下,没舍得把脏兮兮带泥汤的烂白菜叶子呼楚珣脸上。 楚珣躺在白菜堆里,举起双手投降,作为被俘将领,理直气壮质问:“你怎么过来的?谁批准你抄小路?” 传武耸肩得意道:“俺从食堂窗户下来的。” 楚珣眼都不眨:“食堂不能走。” 传武:“为啥不能走?” 楚珣:“食堂是我们地盘,是我们旅的后方革命根据地,食堂里埋伏得都是我们人!这条路你就不能走,你现在早就被根据地人民群众枪毙了!你已经挂了就不能再抓我!” 楚珣一对一干架武力值不行,就这张嘴厉害,脑子灵活,没理也有理。 传武才不管那一套,哼,反正霍爷把你活捉了,俺都骑你身上了,捆上,俘虏你了! 他骑在楚珣身上,摁住人,掏出手枪,在楚珣脑门上一比划:啪! 传武表情酷酷的,口气得意:“恁阵亡了。” 大院娃儿们下午打完仗,互有胜负,滚得一身土,意犹未尽,晚上又结帮搭伙、三五一群,去菜站偷菜。 偷菜这项活动,渊源由来已久,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难时期尤其盛行。当年物资紧缺,生活单调,社会动荡,孩子们闲着也是闲着,整天出去偷,菜也偷,水果也偷,军需罐头一定要偷,工地上的铁零件钢管子什么都敢偷,偷完还拿去卖钱。 当然,部队营区机关大院里的生活,比外面优越不知多少倍。即便是三年自然灾害年代,部队大院出身的孩子,从来就不知道忍饥挨饿是什么滋味儿,从来都不知道北京城还能饿死人。因此,大院孩子们热衷偷菜偷果子,是出于这事儿在童年回忆中的象征性意义。 楚珣与几个同伴猫腰匍匐到菜站附近,埋伏妥当。 这地儿就是他们大院自给自足的蔬菜供应站,八十年代生活条件强多了,部队孩子缺一口菜吃?大伙偷的就是这个过程,偷的是使坏捣蛋的乐趣。出去干架带的西红柿炸弹,也是他们从菜站偷拿的。 沈博文是毛躁的急性子,一马当先,从一个小门溜到贮藏蔬菜的仓库去了。 邵钧正要跟着,被楚珣一把拽回去:“你别去。” 传武低声说:“打仗恁猫在后面,偷菜偷鸡也猫着,恁这能猫到个鸡毛?” 楚珣瞪传武一眼:“你知道什么啊,那边有人。” 传武问:“哪里有人?” 楚珣用下巴示意:“就那边,里面有人。” 邵钧说:“那你不拉着博文?” 楚珣无所谓道:“就不拉他,让他帮咱们把人引开。” 传武皱眉看着楚小二,顿时发觉这小孩简直太有心眼儿,太坏了。他忍不住伸手在楚珣脑瓢上弹了一个重重的脑呗儿,“瞧把你咨儿的,坏样儿。” 楚珣捂头,扭脸瞪传武,撅嘴。 传武下意识又伸手给楚珣揉了揉。楚珣头发细软,深褐色微卷,跟其他小孩长得怪不一样的,甚至脑壳都是软的,一弹下去就能弹一小坑。 黑漆漆的夜,喏大一间菜站仓库大棚,仓库里有冬天的储存菜,暖棚里还种着喜温的菜苗,让大院家属冬天也能吃到普通老百姓吃不到的西红柿扁豆茄子黄瓜。整栋房子只点了两盏长明灯,光线幽暗,看着挺吓人。 楚珣遥遥望着那两处风中摇曳的灯光,算卦的半仙儿似的,眯眼用手一指:“这屋有人,那屋没人,咱们走那边。” 其他小孩还真听他的,觉着楚珣说的话每回都灵,按他说的道儿走,每回都能顺利偷到菜。 黑灯瞎火,树影婆娑,隔着厚厚一堵砖墙,模糊的玻璃窗,楚珣是怎么看出哪屋有人,哪屋没人? 他那时也不懂,自己是怎么看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看见其他同龄孩子根本就看不见的东西。他放眼望过去,整栋房子的横截剖面图与内部简单陈设,带有层次感,就在眼前缓缓浮现出来。不能看得太清晰,但是哪屋有活人很容易感知到。 这边屋内一声断喝:“嗳!哪个小王八蛋?!……拿什么呢!” 沈博文果然让人逮了,撒丫子跑。 楚珣在另一侧指挥两个同伙偷菜。他从小就是技术工种,动脑子出主意的,糙活儿累活儿不屑沾手。 霍传武脸上脖子上洇出一层薄汗,兴冲冲跑回来,把帆布挎包里的好东西给楚珣看,“喏,给。” 楚珣瞧了一眼,伸手捏传武的脸:“你真是的,你拿茄子土豆干什么,那玩意儿又不能生吃,带回去给你妈妈炒菜?” 传武:“……” 楚珣用眼色一瞥:“你看小钧儿多聪明,拿黄瓜和西红柿!” 传武“哦”了一声,转身回去换。 楚珣压低声音在后面指挥:“黄瓜好吃,你给我多拿几根儿黄瓜!!!!!” …… 有句话说,再多各自牛逼的时光,也比不上一群熊孩子一起傻逼的岁月。这就是楚珣记忆里最快乐纯真的少年时代。 这事儿后来,沈博文跟他哥们儿私底下抱怨。 沈博文说:“小珣儿也太不地道了。他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怎么不把霍传武派出去?我被人拿马扎儿打了!” 邵钧说:“霍小二跑得快,给小珣拿了好多东西,还有一兜子罐头。” “我们后来躲一地儿,吃罐头来着。” 午餐肉,还是上海梅林牌,老字号。如果是家里正经存的罐头,这帮孩子才不稀罕吃,就是偷的才吃,偷的最香了。 楚珣啃着传武给他偷的大黄瓜,黄瓜就午餐肉,一顿夜宵吃得可乐呵了,跟传武又铁了一层。 ****** 两个少年私下打得火热,玩儿得义气,可并没有解冻两家人的关系。 楚师长偶然一回跟霍师长在家属大院里打照面,遥遥瞅见,同时沉下脸,垂下眼,默不吭声,待到走近时互相点点头,没什么话可说。 霍家来大院里时日久了,有人看出端倪,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杂年往事就渐渐传开。家属大院相对封闭,谁家跟谁家都认识,三姑六婆嘴碎八卦,祖宗八代都能给你狠扒出来,两户人家的事转眼之间恨不能就传得全院人尽皆知。就连门口站岗的小兵都知道,警卫连战士在食堂凑一桌啃大馒头吃饭的时候都在说这事儿。 大伙都传,你们还不知道吧,原来那两位师长,当年是这么个回事…… 霍大师长这回顶了楚大师长的位置,愣把楚师长挤到外地去了,上边儿也不知怎么调度的,明知道俩人早就不对付嘛。 霍师长当年还是霍团长的时候,在新疆,据说就抢了楚团长的女人,二夫争一女,打得不可开交,甭提多热闹了。 陈年情事八卦,再添入人民群众经过丰富联想与杜撰的各种作料,慢慢就跑味儿了,流传得早就不是当年的真相。 楚珣和传武经常放学回家走一道,有一回被院里的大孩子挑拨。 有人不怀好意地挤兑他俩:“哎呦,哥儿俩真铁啊?” “楚珣,你以前那小女朋友,就是你们班宣传委员,赵丽红,不是老跟你后头跑吗?” 楚珣皱眉:“谁小女朋友?” 对方没完没了地打趣:“赵丽红最近怎么甩你了,不跟你了,让小霍抢跑了吧?” 赵丽红也是他们大院家属的孩子,楚珣的同班,以前确实喜欢楚珣,有点儿小孩之间爱慕的意思。有一回在学校,赵丽红在班里扫除不当心把天花板一个长灯管打碎了,身为学生干部,特害怕,怕老师说她。她自个儿拿钱去大院服务社买了个新灯管,想偷偷给安回去,又不会安。 楚珣也不会安,谁会装灯管啊?当时就霍传武站出来,说,俺能装。 霍传武就站在课桌上,不够高,又在课桌上摞一把椅子,站到椅子上,头顶天花板,下面黑压压一群脑袋帮他扶着。 霍传武咬着嘴唇,两道剑眉微微蹙着,干活儿时视线专注而且手脚麻利,沉默又利索。专注又能干的男人,对女孩其实最有吸引力了,赵同学就那一回开始对霍小二刮目相看,少女芳心唰地转移目标,开始爱慕霍同学…… 楚珣垂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哼了一声:“她不是我女朋友,谁爱跟她好就好去。” 霍传武难得放一句话,对那家伙说:“俺没抢楚珣的朋友。” 那大孩子话里有话:“嗛,你爸当年就把楚珣他爸的相好儿的给抢了,婚没结成吧?你们家的人就专门喜欢抢他们家的……” 霍传武站定,面孔蓦地冷峻了,也不是善茬:“恁这是揍啥,有完没完?……给俺滚蛋。” 对方还要挑衅,楚瑜从楼门里出来了,恰好听见,顿时就火了,骂道:“妈逼的,说什么呢?你丫敢再说一句?” 楚瑜特横,三句两句把说闲话的骂走了,“以后少他妈在院里胡说八道,再敢说老子亲爹一句,再敢说我弟弟,老子揍死你们!” 楚瑜骂完人,拽过他弟,“珣儿,跟我回家。” “以后甭老跟那小子在一起,让人说你,你傻不傻?” 楚瑜扭头忿忿瞪了霍传武一眼,目光含着威慑,手指一点,甭来招我弟…… 楚珣让他哥扽走了,临走还扭头跟霍传武打了个小眼色:没事儿,晚上吃完饭,咱俩老地方见,你等我…… 第十四章:帅哥霍传武 楚珣与传武这时的年纪,对大人之间男欢女爱陈年往事不感兴趣,也理解不到深入的程度。什么叫你爸抢我爸相好了?你爸现在相好的明明是你妈,我爸的老婆是我妈,谁碍着谁过日子?你们这帮大人瞎起什么哄? 再者说,楚珣心想,赵丽红又不是我小女朋友,学校里喜欢二爷的女生可多了,每个都是我女朋友,爷还要挑一挑呢! 赵丽红也不应该是霍传武的女朋友。 她是吗? 传武能喜欢那女生? 绝对不可能。 所以说,有些事只会让双方大人见面徒增尴尬,却并不影响当时楚珣与霍小二纯粹的哥们儿情谊。这种情谊与义气,清澈不掺杂质,有时甚至会因为大人暗暗的干涉反对而更加坚固,颇有几分暗度陈仓私相授受的乐趣…… 楚珣吃完饭,顺手从冰箱拿两瓶汽水,蔫儿不唧闷头就往外跑,“妈我出去玩儿。” 楚珣妈探头喊住:“跟谁玩儿去?” 楚珣含含糊糊地嘟囔:“就跟他们玩儿,钧儿和博文。” 楚珣妈斜眼打量儿子:“跟钧钧博文玩儿,你就拿两瓶汽水,你给谁喝?” 楚珣默默地:“……少拿一瓶。” 他转脸又去冰箱里拿,三瓶……三瓶也不对,那就得拿四瓶。 可是四瓶他拿不了了,没有四只手。 楚珣一赌气,干脆就只拿了一瓶:“我就给我自己喝的。” 楚珣妈精明着呢,也不说废话,打量着他儿子急不可耐跑出去的背影,摇头,没辙。 才多大个孩子,心眼儿就这么多,有什么话不爱跟大人汇报,蔫儿有主意,说不让你跟霍小二玩儿,你偏要跟人家摽着,铁瓷铁瓷就跟俩秤砣似的。而且俗话都说女生“外向”,怎么咱家这男生也“外向”?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藏不住存不住,一准儿给你倒腾出去,屁颠屁颠儿地带给人家,吃的,喝的,玩儿的,用的,就没有咱儿子不往外面划拉的,可大方了! 楚珣妈倒不是小里小气的人,是大方泼辣的脾气。她对霍传武这小孩没厌恶感,只是这么多年有些事埋在心里,惆怅,腻味,再让大院里一群碎嘴八婆挑拨得,心里特不舒服。 “外向”的男生可不止楚珣一个,那边儿霍家屋里,霍传武卷好三张大煎饼,拿个食品袋装着,就往外面溜。 传武妈叫住:“回来,揍啥去?” 霍传武低头嚼着煎饼,咕哝着,“出去玩儿。” 传武妈:“恁吃得完三个大煎饼?” 霍传武已经窜下楼了。他最喜欢他妈做的饭菜,尤其是煎饼卷大葱酱肉,可香了。这么香的好吃的,一定要给楚珣分享。 传武妈探头望着她儿子的背影,冷眼瞧着,心想,恁个傻小子,人家愿意跟你玩儿吗,真跟你铁吗,你就上赶着的快把心都掏给人家了…… 俩人坐在食堂后面的砖头堆上。 楚珣只带了一瓶汽水,递给传武。 传武嘴里叼着半个煎饼,把怀里揣的一袋煎饼递给楚珣。 楚珣一闻,噗得一声:“操,什么味儿,大葱?!” 传武嘴里嚼着:“可好吃了。” 楚珣捂着鼻子,皱眉,嫌恶的表情:“我最不爱吃葱姜蒜了,而且还是生葱生蒜,臭死了,你别靠近我。” 传武莫名,斜眼瞟着这人,像看小怪物似的:“生的大葱大蒜最香了,恁个土鳖。” 楚珣瞪眼:“我土鳖?!” 俩人胃口不合,楚珣打小吃得挑剔精致,传武吃得粗放豪爽。山东人做饭讲究的就是大鱼大肉大馒头大包子,而且什么东西做得都比别地儿的大,特实诚。 楚珣看这人吃得特香,后来忍不住捏着鼻子尝了一块。吃一口,愣了,又咬一口…… 这玩意儿就跟臭豆腐似的,闻得特窜,吃起来越吃越香,摊得纸薄的杂粮大煎饼,夹上白绿相间的大葱,还有喷香的酱猪肉。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楚珣挑起话头:“他们都说,你爸以前抢我爸女朋友了,真的假的?” 传武抹抹嘴,沉默半晌道:“扯淡。俺爸就不是那种人,不会抢恁家的人。” 楚珣想了想:“我也觉着,你爸不像那种人,看着挺正经的。” 传武点头:“俺们不兴那样的,俺们那边儿小时候就订娃娃亲,打小订好的媳妇。” 楚珣一听这个,眯细眼睛,探究道:“那你呢?你订娃娃亲了?” 传武嘴角缓缓耸出笑容,笑而不答。 “操……” “还他妈瞒着。” “到底订过没有啊?” 楚珣扑上来揪住霍传武的脖领子,捏脸,逼问:“你是不是已经有小媳妇了啊!” 霍传武被这人捏得受不了,笑了,嗓音沉沉的:“听俺妈说,家里是相了一个。” 楚珣那时候愣了一下。 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空了,强烈的失落感,无法抑制的下坠感,满腔热情都散了。可能是因为,传武有的东西,他没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当然还不知道,霍家也并非一般人家,霍家两个少爷,早有很多有闺女的人家盯上了。 楚珣松开手,调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小媳妇长得漂亮吗?” 霍传武实话实说:“俺都没见过啥样。” 楚珣心里特不爽,简直烦透了:“没见过你就敢订啊?要是瞎子瘸子丑八怪你也要啊?” “你订小媳妇,你也得先看看长相,好看你喜欢你再订,土鳖……” 楚珣不高兴了,冷着脸,吐出一句:“能有我这么好看吗?” 霍传武本来就对娶媳妇这种事没感觉,心想,肯定没小珣你好看,你长得就跟年画儿大洋娃娃似的,谁还能有你好看? 楚珣那天晚上回家,带着一嘴一身的大葱味儿,全家人用鼻子都能闻出来他跟谁偷摸“约会”去了。 楚珣嘟噜着脸,小不高兴的,心里琢磨的是,霍传武那个耍帅的家伙,在家乡已经藏了个小媳妇了……司令还没主呢,小霍先锋官你敢先有? ****** 冬去春来,由春转夏,大院墙外的梧桐树晃动着挺阔的枝叶。菜站沙土堆与白菜垛之间的两军阵地历经无数次易手,食堂的午餐肉罐头被偷了一兜又一兜,操场边的双杠上落满了少年们意气风发的印迹,杠子被手掌和鞋底打磨出灼灼发亮的锈光。 傍晚食堂门口,一群孩子吃晚饭,挥舞着搪瓷饭盆跑出来。 王欣欣和几个人头戴饭盆,在空地上绕圈跑,高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沈博文从大树后面杀出来,高举餐具,“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这个歌每天晚上要在大院空场上唱一回,哪天要是没唱,大人们一准儿觉着少了什么,孩子们转文艺了? 王欣欣闷头跑着,一头撞进一个大人怀里。 他抬头一看,是霍云山。 楚珣眼里“很正经”的霍师长,面孔威严,据传说脾气也不好,很难对付,院里小兵都挨过骂,都怕他。 王欣欣赶紧扭头跑开,跑两步又觉着不对,不礼貌,站住,点头哈腰小声地叫:“大大。” 本地人的叫法,比自己爸爸年纪小的,叫叔叔;目测比自己爸爸大的,叫大大。 霍师长板着脸,眼里却有笑意,沉着嗓子问:“害虫被揍了?” 霍师长伸出厚实的大手掌,胡噜了一下小捣蛋的脑瓢。 王欣欣不好意思地嘿嘿乐。 霍师长瞄到王欣欣衬衫兜里的东西,问:“攒这个玩儿?” “老子帮恁攒几个。” 霍师长从军装衣兜里掏出几个空弹壳,弹壳带着漂亮的铜光,这是孩子们最喜欢攒的小玩意儿,互相炫耀谁攒得多。 这人都走出去了,王欣欣才回过味儿来,远远地惊了个军礼:“谢谢大大!” 风言风语乱传八卦那阵子热情过去,大伙相处久了也发觉,霍家的老子其实脾气没那么臭。霍师长是个贮藏了黑色粉末的火药桶,但是你别去点那个捻子,你不惹他,他对小孩和气着呢。 当然,有人真戳到霍师长的爆发点,这人发起脾气来,二里地外隔壁的大院都能听见霍师长雄厚而夹杂着声带嘶哑爆裂音的骂人声。开小差的警卫员,偷懒没完成任务的后勤兵,还有训练成绩差的小战士,都被他骂过。 霍云山骂人不论远近亲疏,亲近的人惹急了他他也骂。 有一回在大院儿里骂他家老大霍传军,因为霍传军头发留太长了,看起来生活作风不好。 “娘了个X的,留那么长的毛儿,恁个长毛贼样,觉着自个儿好看?!” 霍云山指着他儿子脑门子上一撮毛,愤怒地骂娘。 霍传军被骂,在他爸面前一个字儿都不敢吭,后来第二天出去把头发全剃了,剃成个秃瓢。 楼上窗口一下子探出好几个脑袋,居高临下地围观。 楚珣趴在窗口看,自言自语:“二武他爸,跟咱爸一样一样儿的,也喜欢说那话,就是咱爸跟咱妈那样的话。” 他哥在屋里听着,笑得带几分猥琐的诡秘:“老爷们儿呗,都喜欢那个,上了战场干敌人,回家上炕干自己老婆呗。” 楚珣就觉着他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楚瑜脑补霍师长的老婆,不屑地说:“真是当兵一年,老母猪都赛貂蝉。” 其实人家霍师长家媳妇也不丑,一般人儿,只是楚瑜嘴巴毒。 楚瑜往窗口一瞟,看见背着书包从大院里穿过的某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纳闷地说了一句:“哎呦喂,内小子,就内个,来咱院里才一年,混得越来越有人样儿了,还他妈挺帅。” 楚瑜嘴里“挺帅”的小子,就是霍传武。 传武来大院一年,眼瞅着个子蹭蹭得窜起来,比同龄小孩长得高,身材挺拔,骨架挺括。 孩子们每年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都到大院墙角最粗的一根电线杆子下面,比着量身高,在木头杆子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线;每年刻一道,记录年复一年成长的印迹。那根木头被划成一溜一溜,并且标上每人的名字。标着“珣”的有一溜刻线,“钧”有一串,“文”也是一串。 传武来了以后,也在电线杆上留下属于他的标记。他比其他仨孩子窜个儿窜得都快。 当然,最重要的是,霍家小二衣着打扮比以前时髦多了,迅速向着当年四九城里最标致时尚的年轻男孩的风格靠拢。要想帅,绝对不能土,这一条走哪都是真理。霍传武眉目身材的底子很好,一旦脱掉一身土包子气质,那眼见着,就成了大院里最引人注目最帅气的男生。 传武倒是没跟楚珣似的,弄一身假模假式的西服马甲穿着。霍师长家没那么臭讲究,也不给孩子订做西装。 传武每天上下学,上身白色T恤,是深蓝色牛仔裤,牛皮带在细腰上一扎,一双很飒的片儿鞋。牛仔裤两条大腿处打磨出发白的破旧沧桑感,膝盖上还故意剪出个带毛边儿的洞。这孩子身高腿长,穿牛仔都比一般人耐看,裤腰垮着挂在后臀,裤脚嘟噜到鞋面,沉默着走路的模样,特有范儿。 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流行文化衫热,小年轻的都穿带字的白色T恤,用张扬直白的文字倾诉人生信条,宣泄精神上的浮躁。 都说衣服如人,霍传武经常穿的文化衫上印着毛主席头像,邵钧身上穿的是绿茵场上过关斩将的球王马拉多纳,楚珣常穿的那件胸前写着“我吃苹果你吃皮”,沈博文胸前郁闷地写着“人很善良,但老吃亏”。 某人的口音也改了许多,在学校讲普通话。而且,传武有意无意地学楚珣的口气,完全就是下意识的,觉着楚珣他们说话特带劲。什么“我操”、“滚蛋”、“你舅姥姥的”、“你玩儿去”,这种话小孩学得最溜儿了。 楚珣呢? 有一回楚家老大跑到弟弟房间里找东西,穿着臭球鞋在楚珣床上乱翻。 楚珣在门口瞧见,不高兴,脱口而出:“你这是赶剩么啊!”(你这是干什么啊) 楚瑜一口唾沫差点儿喷出来,觉得特搞笑:“你、你、你,刚才说什么?” 楚珣:“……” “我没说什么。” 楚珣嘟囔道。 楚瑜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弟:“哎呦妈啊,我操,你怎么跟隔壁楼那小山东学得!” 楚珣脸色不自在了:“……我没学他。” 学校里,大院里,也开始有女生关注霍传武,因为小山东长得帅,而且爷们儿真的很酷。 有同班女生往传武的文具盒、书包和课桌位斗里塞小纸条,给他写情书,约他出去。 有三两结伙的女孩在放学路上拦他,问东问西。 “四人帮”骑着车出门放风转悠的时候,开始有女孩子加入他们的队伍,在哥儿几个面前,像孔雀开屏似的晃来晃去,炫耀身姿。 还有社会上的大女孩,女阿飞,胡同串子,在大院门口树坑下站着,喊住霍传武:“嗳,同学,你叫什么名儿?” 传武瞥了一眼,没搭理。 女孩说:“你过来!问你呢,认识认识呗。” 传武哼了一句:“不认识你。” 女孩笑道:“小子,长挺帅的,周末去录像厅看好片子,你去不去?” 传武眼皮淡淡地一翻:“去也不跟你去。” 有那么短暂的几年,京城社会风气极其开放,比九十年代后来还要开放,男孩在大街上拦女孩,女孩也敢在大街上拦男孩,喜欢,表白,幽会,做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没什么不敢做的。文革压抑二十年后激情大爆发,躁动难抑,烈火青春。 霍家小爷后来让女孩们缠得有点儿受不了,身上的文化衫都换了。 胸前三个大字:别理我。 背后三个大字:烦着呢! 楚珣有一回跟帅哥坐在沙土堆上晒太阳,从对方书包里翻出一张情书。 楚珣特来劲地看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嘴上还故意试探:“我就说么,我们班赵丽红就是喜欢你。” 传武不以为意:“我又不喜欢她。” 楚珣:“人家约你周末去小礼堂看电影,你去不去?” 传武:“咱不是说好了,周末一起游泳。” 楚珣笑了,心里暖暖的,歪着头,面庞盛满灿烂的夕阳:“挺够哥们儿啊。” 传武嘴角勾出帅气的弧度:“当然了。” 传武把情书团吧团吧,随手扔了,也没当回事儿。 楚珣悄悄把情书捡回来,盘算一把,于是模仿传武说话的口气,替这人写了一封回信,而且是措辞清晰的拒信,转天偷偷塞赵丽红书包里了…… 楚珣就这么代笔替霍传武把女生给拒了,也不管传武怎么想,二爷看不顺眼,爷就这么专横跋扈的脾气,怎么着吧? 他的小山东跟刚来大院时不太一样了。 那时的传武,需要他罩着,他护着,他带着对方玩儿;可现在,这小子他妈的越混越油、越长越帅,帅得快要惊动党中央,掀翻中南海,气死爷了。 他从某个时刻心底隐隐生发出无法抑制的占有欲,强盛的控制欲。二武是他铁哥们儿,他喜欢这个人,他讨厌出现在霍传武身旁晃来晃去的女生,他甚至不爽那个他从未谋面二武也没见过的传说中的娃娃亲小媳妇…… 霍传武以后不许回家,不许迈出北京一步,甭去见小媳妇,楚珣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第十五章:流氓恶作剧 正值盛夏,周末,大院孩子们一起去游泳池游泳。 露天游泳池也是他们军区大院里内部使用,外人不能进。外面的胡同串子,夏天都只能在什刹海、亮马河里游泳。大院里孩子们在家换好泳裤,一个个儿穿着三角泳裤,夹脚拖鞋,光脊梁从楼里走出来,肩膀上挎着游泳圈儿。 楚瑜耍牛掰的,整个露天游泳池里就他一个大孩子,愣是拿了一只充气筏子,在池子里扑腾,溅起老高的水花,让别的小孩羡慕。 楚珣和他俩哥们儿玩“深水炸弹”的无聊游戏,从池边助跑,高高跃起,噗通——像大炸弹一样砸进水里,喝几口水。 沈博文用眼色一指:“二武那小子,游得还真快。” 邵钧一撇嘴:“他体校练过?” 楚珣说:“他没上过体校。他们家在海边,他以前都在海里游泳。” 沈博文和邵钧一起转过头,斜眼看楚珣,脸上堆满“你怎么知道那小子底细这么门儿清”的巨大问号…… 霍传武游完四百米,两手一撑,坐上池边,甩一甩头发,精瘦结实的脊背微微弯着,剧烈起伏,喘气。从后面看过去,长长的笔直的脊骨毕现,尾椎隐隐没入低腰泳裤。 不远处几个女孩泡在池子里拨弄水,其中一个女孩声音清脆,笑得一朵花似的:“二武,你刚才自由泳那姿势,特帅,再给我们游一个。” 霍传武看了她们一眼,没答话。 那女孩叫杨晓鹤,是大院里一个军官的闺女,也是传武同班。异性间开始产生朦胧感觉,而且,女孩比男孩早熟。 杨晓鹤出神地看着坐在池边的传武,贱招儿似的往传武大腿上撩水,逗他,“你下来啊”。 传武平时酷酷的,不爱理人,这样的男孩最招女孩了,女孩简直都上赶着。他被撩拨得烦了,伸出一脚在水里,哗得一下,毫不客气地回撩了杨晓鹤一脸水! “哎呦喂!哈哈哈哈哈哈哈——” 岸边坐的一群男孩看热闹,集体起哄。杨晓鹤气得,眼睛里洇出水,扭脸游走了。 传武这年纪和脾气,完全不懂怜香惜玉,更何况,他又不喜欢那个女孩,没兴趣。 他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岸边某个人影。 楚珣站在岸边,抱着个大游泳圈狂吹气,消瘦的身板倒映在池水里,倒影不停晃动。楚珣很白,细腰,两腿修长,褐色的头发凌乱。 传武偷偷斜眼瞄楚珣,有人在背后斜眼瞄他。 沈大少眯眼瞅半天了,心里早就搅翻天了,不爽,其实是他喜欢杨晓鹤,对那女生感兴趣。别以为嫉妒和争风吃醋是女生的专利,男孩偶尔也吃醋。 沈博文凑头说:“钧儿,玩儿他一个。” 邵钧挑眉:“怎么玩儿?” 邵钧以为,沈博文打算使坏一脚把霍传武踹水里。小山东会水的,也不怕你踹。 沈博文捉着邵钧的耳朵,耳语两句。 邵钧白了一眼:“操,真无聊。” 沈博文特较劲地问:“是我哥们儿不是?” 邵钧斜眼看他:“你又想耍流氓。” 楚珣这时候坐过来,静静地看着远处的人,说:“商量什么坏事儿呢?” 沈博文意味深长地瞅着楚珣:“商量着怎么对二武耍流氓呢。” 楚珣噗得乐了一声:“你多大了?你别闹他,待会儿他跟你急。” 他的笑容收回到嘴角,眼光出神,自言自语:“他上有颗痣。” 邵钧:“谁上有痣?” 楚珣:“二武。” 邵钧猛一抬眼,和沈博文一起诧异地盯着楚珣……小珣你怎么知道? 你扒他裤子了? 他脱裤子放尿你看见了? 你们俩瞒着我们俩,干什么了?! 楚珣没见过传武脱裤子,恍恍惚惚的,自己以为自己就是瞎想的。 传武坐在泳池边,背对他,上身是一个漂亮的倒三角形,窄腰翘臀,紧身三角泳裤裹着。楚珣放眼看去,凝视了几秒钟,泳池边其他人在某个瞬间全部化作模糊的背景色。传武的背影在他瞳膜上跳脱出来,赤条条无比鲜明,全身每一道肌肉线条毕露,右半边上,分明有一块痣! 如果霍传武也是大院出生、穿开裆裤一起长大,楚珣肯定就会见过对方的。比如,楚珣就见过小钧儿和博文的长什么样儿,而且很确定那俩人都没有痣。 传武进到这座大院时已经挺大个孩子,早就过了光的年龄,在外面撒尿都会很自觉地站在灌木树丛后面,绝不大庭广众掏家伙让人瞧见。他平时也去大院的公共大澡堂洗澡,只是每回都习惯穿着内裤,背上搭一条毛巾。 楚珣一句话,就让沈博文和邵钧开始闹心了,抓心挠肝得,而且各有各的心思。 沈博文瞄着霍传武的背脸,琢磨,这人上到底有没有痣? 邵钧把脸架在膝盖上,心里也琢磨,小珣儿跟二武关系可真铁,快赶上咱们三少当年了,像扒裤子弹鸡鸡这种把戏,都玩儿过了? 沈博文拿胳膊肘捅邵钧,来一个。 邵钧不动弹,不来。 沈博文再捅,就来。 邵钧磨不过这人,流氓吧你! 邵钧站起身,捡了一个充气漂浮球,朝霍传武掷过去:“嗳,接着。” 传武原本盘腿坐在池边,看见球过来了,也没多想,完全不知是计,一骨碌站起来,接住球。 沈博文就等在后面,上去用手一扒! “……” 传武吃惊,反应不及。 楚珣急得“嗳”了一声。 泳池里一群男孩女孩全体尖叫,嗷嗷得,有人哄笑,有人狂吹口哨…… 有人狂喊,真他妈好看—— 沈大少“耍流氓”的方式就是这样。他把霍传武的泳裤扒了。 传武扭头怒视恶作剧的混蛋。他下意识用球挡在身前,遮住重点部位,是彻底走光了。 “他、他、他,真有痣啊!” 沈博文大吼一声,迅速抱头逃跑,怕霍小二揍他。 楚珣腾得站起来,呆呆地看着传武的后背,都忘了骂博文太过分了。他看到了对方背部的裸体,看得一清二楚,霍传武上真的有痣,一块褐色类似胎记的标志,甚至就连形状都跟他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人腰臀很窄,又挺又翘,每一边上还微微凹陷下去一个窝,臀缝深陷…… 传武当着大伙的面,默默地把泳裤提上,伸出一根手指,遥遥地指了沈博文一下。 传武很酷地回身走了,爷是男的,带把儿的,走光就走光呗,难不成我走光了我还吃多大亏?他走了留下一池子脸红心跳目瞪口呆小心脏鹿撞的女孩儿…… 就因为这事,好多人都看到霍家老二的裸臀,他在大院和学校里更出名儿了。 平时走在路上,很多女生见了传武会害羞地低头,等这人走过去了,又扭着脖子使劲偷看,然后窃窃私语,你知道吗,就那个高个儿帅哥…… 后来过了几天,楚珣忍不住去找霍传武。他觉着沈博文耍流氓耍得过分了,霍小二跟院里其他孩子不一样,挺内向的,不能随便逗。而且,他怕传武生气不理他了。 楚珣把霍传武叫到食堂旁边的沙土堆后面,俩人并排坐了。 楚珣从服务社拿了两块北冰洋冰砖,俩人一人一块,捧着吃。这东西不用花钱,夏天凭冰票领,都属于福利。 楚珣说:“传武,博文扒你裤子,你没生气吧?” 传武舔了舔嘴上的奶油:“扒都扒了,我还能揍他一顿?” 楚珣说:“他跟你闹着玩儿的,你下回也去扒他。” 传武满不在乎地一乐,心想,霍爷对沈博文的没兴趣,他眼儿上插朵花吗有什么好看?我上也没插花,他非要扒我裤子干什么? 楚珣也笑了,跟传武咬耳朵:“你还不知道呢,我告儿你吧,博文也让人扒过!” “我们小时候,那年你还没来呢,他在我们幼儿园里就逗小姑娘来着,他喜欢一小姑娘,他七岁,人家才六岁,他就招人家。” “我们就治他来着,他在游泳池边儿跟那小女孩打情骂俏,然后被人从后面,把裤衩扒了,在小姑娘面前全露了!” “那小姑娘愣给吓哭了!后来,再也不理他了,见了他就跑。” 楚珣讲得兴致勃勃,传武听得津津有味,忙问:“谁扒的?” 楚珣下巴一歪,意思是说,你楚二爷我啊。 传武简直都不信:“你干的?你手这么黑?” 楚珣一本正经,又特别不正经,眼神里拥有某些超乎年龄的精明与复杂,偶尔让霍传武不知所措,陷入迷惑。 楚珣说:“不然你以为谁?我和小钧儿干的啊。” 楚珣嘴角卷出得意的笑容,那表情分明就是,除了二爷,谁敢动我们家博文?而且我整他,他还不敢跟我急眼,大文子从小连他的将军爷爷都不怕,最怕我!再说,除了二爷,谁想得出来这么哏儿的把戏?我现在都不稀得玩儿了,爷岁数大了,成熟了,他们后来都是捡我玩儿剩下的。 霍传武算是领教了,深深地看了楚珣一眼……楚小二果然最坏,不露声色地蔫儿坏、手黑。 楚珣原本怕霍小二不高兴,闹脾气,跟小钧博文不和睦了,还带了东西来哄人。 他掏出一盒包装漂亮的巧克力,递给传武。 霍传武那时候只吃过金币巧克力、酒心巧克力,那种用金纸包装好的散装货,装成一袋一袋,也是后勤发的。楚珣给他的好东西,他都没见过。 楚珣说:“我妈朋友从香港带来的,我想给你一盒。” 霍传武也没讲客气,收了。小孩之前不懂客气,再说,他把小珣当铁哥们儿,哥们儿见面分一半。 楚小二虽然心眼儿多,坏,那坏水都是用来算计别人的,从来不会用到自己身上……传武心里特高兴,觉得楚珣对他好……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条,丢给楚珣,问:“这你写的?” 楚珣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谁说我写的?” 传武斜眼看人:“除了你还能有谁,肯定就你。” 楚珣还嘴硬:“你怎么就肯定是我?!” 传武脸色缓缓地现出笑容,酒窝变深了:“就你那猪扒字儿,我一看那几个字儿就是你写出来的,跟你作业本里写的一样一样的!” 楚珣扑上去摇晃传武:“你才猪扒字儿呢!你猪扒!你大猪扒——” 话说赵丽红收到回绝信,私底下跑来找霍同学,二武你为什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你喜欢咱们年级别的女生了吗,霍传武我再也不跟你好了再也不理你了我跟你绝交! 霍传武跟赵同学承认信就是他亲笔写的。 他一身轻,你们再也别理爷,爷才轻省呢,女孩多烦多难弄,头发那么长,叫声尖利,每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闲话或者玩儿跳皮筋那种无聊游戏。 楚珣摸摸头发帘,觉着自己这事儿办得不错。霍传武那闷炮的脾气,也不懂拒绝别人,磨磨唧唧的,还装酷,你装什么啊?你不拒绝别人就老来缠你,哥们儿帮你来个痛快利索的。 橙色的夕阳把光芒铺洒在沙堆上,像给这座大院施了魔法,把沙土堆染成悦目的金色。 阳光把楚珣的头发涂成浅褐色。他转过头看传武。 夕阳也给传武的鼻梁和下巴镶了一道金边,颇有棱角的侧面沉默着,嘴唇紧闭,极其安静的状态却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好看,帅气。 …… 楚珣那时只知道自己的心意,猜不透传武的。 他能偷看人家,却偷看不到人心。 传武揣着楚珣给他的一盒巧克力回家,坐在自己床上,特意等他哥不在屋里,才小心地把盒子打开。 盒里整整齐齐码了八个金光闪闪的巧克力球,他剥开一个,小口咬着吃了,巧克力球外面包一层果仁,然后是脆皮、巧克力酱,心儿里是一枚榛子仁,简直太好吃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巧克力。 楚珣给的其实是一盒费列罗。费列罗当时刚在香港上市没两年,大陆还没卖的,算是新鲜玩意儿。 传武在心里掰算了一把,八个巧克力球,真不够他填胃的,一气儿就能吃光,可是明天就没了。如果每天吃一个,一个星期吃完;两天吃一个,半个月就吃没了;如果四天吃一个,那么,小珣送给他的巧克力,他能美美地享用一个月。 他把这盒巧克力藏在他装宝贝的铁盒子里,压在褥子下面。 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霍小二都没太在意过,就这一回,他没跟他妈妈说,甚至没把好东西分享给他亲哥,自己偷偷藏起来了。 当然,后来,这巧克力根本就没坚持住一个月。 大热天的,不放冰箱里,掖褥子下面,巧克力全都化掉了,怪可惜的……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楚珣私下悄悄拿给霍同学的东西,可不止一盒巧克力。 男孩心里有了记挂,三天两头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跟哥们儿分享。有一回去兵营玩儿回来,大伙一起在食堂水龙头下面洗脸,楚珣掰过霍传武的下巴,瞧了瞧,问:“你平常脸擦油吗?” 传武摇摇头。 楚珣说:“脸不擦油冬天就皴了。” 霍传武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霍小爷天生底子好,无论冬夏都是凉水洗脸,胡乱搓一把,不用别人常用的那种铁皮盒子护肤脂,我照样儿还不是挺帅的?我帅不帅? 楚珣第二天就从家里摸了一瓶润肤霜,塞给传武。 楚珣对这个可有讲究了,从小就用他妈妈的。他妈在洗手间里摆了一排护肤品,他每一样都往脸上试过。每天早上洗完脸,对着镜子用梳子沾水给自己梳好头发,再涂一层擦脸油,弄得香喷喷的,小样儿特别美。 楚珣跟传武面前模仿电视里演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不一样的感觉,一样的魅力。” “为什么我能魅力永存,青春常驻?” “我用的就是,霞飞——金牌——特白蜜——” 电视里成天翻来覆去就播这几条广告,著名影星潘虹使用的霞飞金牌特白蜜,全国人民都知道。传武乐得快不行了,从来没这么乐过,肚子都疼了,小珣怎么能这么可爱?自己怎么这么待见这人? 楚珣叮嘱道:“用完了你就跟我这么白、这么好看了。” 楚珣没拿过费列罗和霞飞给邵钧沈博文,并不是因为跟钧钧博文不亲了,而是没必要。那俩孩子缺什么?什么都不缺。尤其邵钧他们家,比楚师长家过得还讲究呢。别说霞飞了,邵钧妈妈连雅芳都看不上,给钧钧用从香港弄来的欧莱雅、玉兰油,早就大踏步提前迈入资本主义中产阶级生活标准了。 但是二武没用过这些讲究的。 楚珣那时已经显露出某种极强烈的照顾欲和控制欲,天生的,用他自己的方式一步步影响和改变身边人。而且,他很享受这种影响力,他觉得霍传武是他的人,他给传武的,都是最好的。 老妈让用的护肤脂传武都不用,但是楚珣给的,传武就美颠颠儿地用了,于是开始每天早上跟楚珣一样抹霞飞特白蜜。同龄人之间的某种亲切感与认同感,让他觉着,铁杆兄弟关系亲密,就应该用同样的东西,过一样的日子,永远像现在这样亲密…… 霍传武悄悄地喜欢楚珣,只是不说出来。小珣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第十六章:绑架 也是那两年,电视上连续热播从台湾香港输送进来的电视剧,一部接着一部,特别轰动。 大院子弟兵中间最热衷、最风靡一时的片子就是《大侠霍元甲》,《陈真传》,还有后来续拍的《霍东阁》等等一系列港产功夫片连续剧,大伙可爱看了,都看疯了。每天晚上写完作业,搬个小板凳,巴巴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听电视里传出《霍东阁》主题曲,壮烈豪迈血气方刚的歌声。 然后,每天晚上学了新招儿、新的功夫套路,第二天到学校跟哥们儿比划,交手较量。 猴孩子们也不玩儿分拨打仗了,大院子弟流行“功夫热”,聚在一起不干别的,练功夫。 每天傍晚,男孩们都从家溜出来,出来的时候还要把家门口搁得长杆扫帚拆散,拆出一根长长的木头棍子,拎着木棍跑到营房。大伙聚在营房,跟小兵练武习武。 半大男孩戳成一溜,扎马步,翻障碍墙,练军体拳、长拳,用木棍对练对打。 这些孩子里,功夫最厉害最像样子的,就是霍家老二。 而且,这人偏偏就姓霍。 霍传武个子大约一米六冒头,精瘦结实,四米高的障碍墙,别的小孩翻不过去,就只有他能上去。王欣欣和沈博文那俩人在下面拽着绳索,两条腿乱蹬,拼命使劲,又不知道应该往哪使劲,像两只吊起来挣扎的猴子,老沉老沉,上不去。这时候就看霍家老二转身后撤开来,助跑四步,直接踩着蹿上去了! 其他男孩目瞪口呆围着,看着。 楚珣连试都没试过,一手支着扫帚杆子看别人折腾。他才不出洋相呢,知道自己肯定爬不上去。 霍传武蹿到离地一米高的地方抓住绳子,一手在下一手在上,肩膀和上臂发力,一条腿悠起来,往上一甩,踩住障碍墙上凸起的一枚支撑点。他然后徒手再一次揽绳攀爬,用臂力拖拽着自身体重奋力向上一跃,这一下又上去了一米。他身体像某种猫科动物一般柔韧和灵活,一腿再悠上去,到顶了。 “二武,牛逼。” 楚珣忍不住在下面喊了一声。 传武在翻跃的瞬间回头瞟了楚珣一眼,眼底分明透着得意,很帅,潇洒地一跃而下…… 别的男孩跟小兵们学拳脚,对练,小兵都不当回事儿,敷衍敷衍,打着玩儿,也不能真打。 就只有跟霍家老二练,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你不真打,你还打不过人家。营房里所有的兵都领教过霍爷的厉害。 霍传武的一招一式,一看就是家里学过,一胳膊肘横着砸出去,特狠,砸得对面儿的小战士龇牙咧嘴,又不好意思喊疼。 两个人面对面,双手交互纠缠,互捏手腕,互相都动弹不得,出不了拳,僵持着。对方身材毕竟高一些,力气大,仗着劲儿大,想把霍小二悠起来,甩出去。传武被甩得站不住,不甘心,特别犟,突然迎面一脚踩了对方大腿根儿,腾空而起,飞起右腿,飞膝袭脸! 这招太狠了,而且动作比闪电快,小兵哪想得到这男孩能使出这种招儿。 对方慌忙撒手,踉跄后仰躲闪,霍传武小腿骨横扫几乎踹到对方天灵盖,这要是成年人发足力气的一脚,当场就能让对方昏迷吐血。 霍小爷落地顺势一滚,抄起木棍回身一点,直指对方喉咙眼,酷酷地说:“俘虏你了,缴械。” 小兵仰在地上,乖乖举手投降,服了。 那几个小兵晚上回到营房,躺在宿舍床上揉膀子,议论。 “霍师长家俩孩子,确实都挺有两下子,不一般人。” “将门出虎子,那身材,那骨骼架子,天生当兵的料,以后肯定进部队当官儿。” “以前练过吧,家里绝对给拜过师傅。” “听说是,莱州霍家营也算当地名门望族,三四百人的大户!一代传一代,这俩孩子是‘传’字辈儿,所以叫传军、传武。” …… “少林十八棍僧”晚上拖着扫帚杆子从营房出来,浩浩荡荡回家,一边走一边扯嗓子嚎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 男孩子们每每唱起这首歌,热血沸腾,意气风发,少年人的峥嵘岁月。 沈博文跟邵钧说:“哎呦我的妈啊,钧儿,当初咱俩幸亏没跟二武打架。” 王欣欣说:“你们怎么也没人告儿我,他这么厉害?谁跟他打架谁是傻逼!” 大伙互相唧唧歪歪,开玩笑,集体起哄,改口管霍家老二叫“霍大侠”。 沈大少上回贱招扒人裤衩,霍大侠没跟他计较。没两天,沈博文又贱兮兮地跑去跟传武和好了。 沈博文举着扫帚杆子,当做电视里演的长杆话筒,“师傅,师傅!霍师傅!” “嗨,大家好,我是陈真!” “我的好朋友陆大安问我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好的体力?……因为我用容声牌电饭锅煮饭!!!” 噗—— 大伙笑喷了,邵钧的口水喷了沈博文一脸。 楚珣和霍传武结伴走在队伍最后面,是最安静的两个,懒洋洋地瞧着前面的一群人,这时候胸腔里也压抑不住沉沉的笑。俩人相互对视,楚珣露出漂亮的白牙,传武脸上暴露一颗酒窝。 无法与人言说的少年情怀,单纯,青涩,美好。 一个很平常的周末,和好如初的“四人帮”小分队从大院门口出去,大街上晃荡。 沈博文带邵钧去路边地下录像厅里淘碟。当年街边上的录像厅很流行,小年轻的三五结队地都去,里面三教九流,乌烟瘴气,还有出租禁片和港台走私来的银秽录像带。 录像厅特火,是因为大部分普通人家买不起录像机,没那么多钱,或者有钱抽不到票。部队子弟兵牛气,军队有路子,大院里有各种大件儿家电的分配指标,这几个孩子家里都领到录像机票,买的是日本原装进口货,日立牌和东芝牌的机子。沈博文和邵钧蹲着在好几大纸箱子里扒拉,找香港版的火爆刺激的片子。卖走私品的人一看是大院里出来的小孩,特上赶着,知道他们零花钱多。 霍小二是个比较闷的人,平时对这些不感兴趣,一个人站在街边,表情淡淡的。 楚珣看准机会,一把搂上霍传武的肩膀:“走,买吃的去。” 楚珣说:“咱们院里冰店常年老三样儿,绿豆冰棍,巧克力冰棍,北冰洋冰砖,吃腻了。这个好,吃这个。” 传武笑笑:“嗯。” 俩人在街边冷饮店一人买了一根“雪人”,站在路边举着吃。“雪人”算是比较高级的冷饮,奶油双色,一半香草,一半巧克力。五毛钱一个,不便宜。 楚珣把舌头伸得老长,很享受地狠狠舔一口冰激凌,把“雪人”的脸舔花,下巴上蘸了奶油汤。 传武给楚珣擦擦下巴,随后又发现自己舌头不够长,怎么伸也不可能像楚小二那样,伸舌头跟蛇吐信子似的。 俩人吃着“雪人”,街对面,有一辆黄色面包车里伸出四个脑袋,远远地盯着他们。 那天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事后让所有人想起来都后怕。 黄面包在街上掉了个头,迅速朝两个孩子开过来,停下。车上下来三个半大男孩,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烫着不男不女流里流气的发型,叼着烟。 对方一拍楚珣肩膀:“你是楚珣?” 楚珣扭头,不认识,下意识“嗯”了一声。 小青年歪着嘴哼了一声:“你,跟我们走一趟。” 没想到对方几个人,一左一右架起楚珣,就往面包车里拖。 楚珣懵了,都忘了喊救命,胳膊挣扎:“你谁啊?” “你们干什么啊!” 没吃完的奶油雪人拍在地上…… 霍传武扑上去跟那几人扭打,想把小珣抢回来。 那几个小青年比霍小二足足高了一个头,人高马大,出手蛮横,一拳砸在传武脸上,鼻血迸射出来…… 录像厅里极为吵闹,门口竖着一个大号音箱喇叭,放着崔健的成名曲《一无所有》。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沈博文埋头在纸箱子里:“钧儿,这个带劲,梁小龙的片子,陈真,他打得最牛逼,就买这个。” 这俩人完全都没听见,不知道,外面的哥们儿已经出事了。 传武鼻子被打出血。他一掌切在对方胳膊肘内弯里,抱住楚珣的腰不放。 对方狠狠一脚踹在传武身上,把人踹飞,无心恋战,将楚珣塞进面包车,司机踩一脚油门就跑。 这一伙当街劫走楚珣的,其实就是混附近胡同的几个小混混。八十年代社会治安相对稳定,像人贩子这种行当大家都没听说,一般不会出现当街抢孩子拐孩子的。这些人劫楚珣,是有目标而来,就是要憋着劫他。 这几人,是人花钱雇来的,每人一百元,雇他们的就是部委大院的高干子弟侯家少爷。侯一群比楚珣他们年纪大两岁,念初中,在外面混出一些不太靠谱的朋友。他上回吃过楚小二的亏,楚珣还告他状。侯一群平日在他们复兴路大院,也是说一不二、骄纵跋扈的横主儿,哪肯吃亏认怂,一直惦记把这笔账找回来。 一百块包含的内容原本只是劫个人,这帮小混混也没想到,楚少爷这么麻烦,走哪身边都带个贴身“保镖”! 面包车是拉门,门还来不及拉上,霍传武在车子启动一刹那扑上去,狠命扒住车门,不撒手。 “你快撒手!” “你小子他妈的,找死呢吗,给爷撒手!!!” 面包车在街上开起来了,传武被车拖着走,那两个小青年狠命掰他的手,踹他的头,竟然就踹不掉这人。 楚珣被人摁在后座上,隔着玻璃看着,挣扎,扭打,喊着。 “小珣!!!!!” 传武双眼通红,嘴唇倔强地咬着,脸上出血了,下半个身子被拖在车外,无论被对方怎么打,就是死拧死拧地不放开,不放他们带走楚珣。 几个混混都没想到,有点儿懵了,被这孩子的气势震住了。这男孩疯子吗,有毛病吗,不怕吗,不疼吗,怎么就是不撒开手?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拧的,拧的就怕碰上不要命的。 如果是现在的孩子,机灵,又娇贵怕死,遇上事儿肯定先打110,无论如何不能扑上去跟歹徒拼命。 如果是大院里别的孩子,打群架打出了套路,一看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以一敌三打不过,肯定转身跑回大院喊人。 可是今天偏偏是霍传武。 霍家小二的烈性,遇上这种事儿,他既不会想到打电话找警察,更不会转身跑了回去叫人。他绝不允许别人从他眼皮底下把楚珣绑走,他要护着他的小珣,把小珣抢回来。 他的腿拖在柏油路上,牛仔裤迅速就磨破了,腿上磨掉一层皮,血流出来…… 街上有人看见了,喊起来:“停车!车子拖着人了!!!” 那几个人也急了,慌了,没见过这么拧的。 刚才被霍小二一掌切到手肘的家伙,这会儿胳膊都抬不起来,麻筋儿抽搐,这才发觉这男孩手上有两下子。 “把这小子弄下去,快把他甩下去!” 那家伙猛地拽上面包车拉门,想让传武撒手。 楚珣吼了一声:“二武!!!!!” 他从车后座里扑上去,拼命用双手阻挡,怕传武受伤。沉重的拉门“嘭”得掩在他手上,疼得他眼泪四溅…… 车门掩了两个人的手,传武扒不住门,扑倒在地,掉在路上。 楚珣大叫,眼泪流出来:“啊!!!!!!” 面包车轮胎在路面刹出刺耳的摩擦声,惊心动魄,丢了魂似的迅速一溜烟逃窜。 侯小爷原本找这几个混混朋友,就是想把楚珣“收拾一顿”,给他几分颜色瞧瞧。把人拖到城外某个僻静地方,打一顿,扇几个大嘴巴,威胁几句,告诉这小子以后甭跟侯爷作对,作对没好处,然后把人扔下,这笔账就算了结了。 谁可也没想闹出伤残或者人命,都吓着了。 楚珣自个儿都没想到,二武竟然会这样。 楚珣隔着车窗眼睁睁地看着。汽车轮胎仿佛携着挤压路面的尖锐声音碾过他的大脑,碾过他的瞳膜,嘶鸣着,轰响着,仿佛碾过他的心,在那个瞬间尝到了剧痛的滋味儿。他两手磕破了皮,都顾不上,顺着后车窗遥遥地看见传武重重地摔在路边…… 第十七章:获救 几个混混因为慌张,活儿不熟,也没驾驶本,面包车开得歪歪斜斜,在路上以蛇形盘桓。 这伙人万没想到的还在后面。被他们甩在路边的男孩,咬着牙又爬了起来,胸前和腿上的衣服都磨破了,淌着血,竟然仍不罢休,甩开步子狂奔,追他们的车! 车上的人都震惊了,没想到这人还能起来,还能跑,还敢追。 霍传武两条腿跑得飞快,喊着楚珣的名字,两个人隔着车窗拼命喊。 这一跑,就足足跑了好几站地。 带发电机的四个轮子总归比两条腿更快,传武渐渐体力不支,被拉得越来越远,追不上了。楚珣扒着车窗玻璃,看到传武又一次摔倒了,然后就没站起来…… “啊!!!!!!” 楚珣声嘶力竭叫了一声,眼泪刷得流下来,流了满脸。 他拼命抑制住想哭想打架拼命的冲动,紧紧咬住嘴唇,脑子里盘算,怎么办? 楚珣手腕让皮带捆了,缩在后座角落里,挨了几记耳光,嘴里破了,一股甜腥。 他冷冷地盯着对方几个人:“你们把我放回去。” “我没惹你们,你们放了我。” “你们……” “你们把我放开!!!!!!!!” 楚珣声音突然尖锐,愤怒嘶吼出声,嗓音突破阈值撕扯出尖利陡峭的波痕,眼角迸出一道猩红猩红的血丝。 他心里想的仍然是二武,某种想要摧毁的欲望从胸腔里炸开。 车厢里炙热的空气像被什么东西一刀劈开,炸裂,火星四溅。开车的人莫名“啊”了一声,驾驶位上几个仪表盘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混乱,所有的指针爆到极限值,像被某种引力牵着拽着抽搐!某个仪表盘碎裂,指针炸飞…… 楚珣的眼黑得深不见底,浑身肌肉绷紧,后颈炸毛,整个人姿态像一头被激怒的危险的猫科动物,像一头小豹子。 面包车骤然失控,才开到城郊边界,斜着冲出大路一头撞在树上。 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车前盖撞瘪,熄火开不动了。 …… 领头的这名混混,绰号叫土狼,跳下车,狠狠踹一脚车头:“姥姥的,今儿真他妈点儿背。” “就为了弄这小子,让人追得撒丫子满城窜,还他妈把车给撞了!这车我借的!” “咱们现在怎么办?把这小子打一顿,走人?” “就这么走,咱们亏大了。” “听说他爸是个师长,挺大的官儿。已经绑了这小子,咱不能白折腾。” 土狼咬着一颗烟头,眯眼上下打量被捆在角落里的楚珣,眼里流露一丝怨愤…… 土狼说:“姓侯那小子,一百块就把老子打发了,丫打发叫花子呢。哥儿几个费这么大劲,还挨了几下,不捞回来,我就不是属狼的。” “他们吃什么,咱们吃的什么?他们挣什么,咱们挣的什么……” 这几个混子是受雇于侯家儿子的打手,可他们不是大院子弟,他们跟机关大院出来的太子党绝非一条心。 一百元,对于像土狼这几个老城区出身的贫民混子,就是相当丰厚的一笔劳务费,他们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一个月可能也就挣一百。老胡同,大杂院,破平房,家徒四壁,这些人从小在外面混,靠自己一双手和一条烂命讨生活,混社会,却又不甘心不服气——凭什么人一生下来就分出三六九等? 在土狼这样的人内心压抑着深刻的怨恨。这一代胡同里长大的孩子,这些年看惯四九城内军车横行,军二代招摇过市、无法无天……他嫉妒,他眼红,他认为这个社会不公。从小生长在部队机关大院里那些孩子,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儿、太子爷,吃香喝辣,骄横奢侈,目中无人,穿得戴得都跟他们胡同贫民不属于一个时代,这帮人凭什么就比别人都过得好?他们凭什么! 几人埋头一合计,把楚少爷打一顿,送回去,每人就拿一百块。 倘若把人扣下,敲一笔,没准儿能捞一票大的,够老子们吃三年五年。 楚少爷能值多少钱? 楚师长家到底有多少钱? 这几个小混混其实没见过世面,这辈子就没见过钱,想了半天,估摸着,要个三千块可以了。三千块多大一笔钱啊,舔着手指数票子都得数好一会儿。 土狼掏刀逼着楚珣,声色俱厉,逼问楚家电话号码。 楚珣面对亮森森一柄三棱刮刀,可没蠢到挣扎反抗,他总之打不过对方。他脑子转了转,想到他爸不在家,在石家庄呢,现往这地儿赶恐怕是来不及,周末他家就他妈、他哥、爷爷奶奶在。如果有爸爸提着枪出来,小爷谁都不怕,可是亲爹不在,亲哥是个不靠谱的愣子,一个敲诈电话打过去,估摸要把老妈吓坏了。 楚珣眼前晃过霍传武,二武摔在路上…… 楚珣极其镇定地跟对方报出一串电话,但是不是他家电话,而是霍云山霍师长营部的号码。 他在传达室翻过警卫连的通讯簿,随手翻到很多号码,过目不忘,脑瓜特别灵。他从来没给霍师长打过电话,可是这么个危机关头,他忽然就想起霍师长,觉着这人最可靠,又厉害,搬救兵找谁都不如找这人管用。 楚珣运气很好,一是这群半大的愣小子完全没有敲诈经验,却又胆子贼大,当真就敢给部队大院打电话过去。 二是霍云山当天还真就在营部办公室,接到了电话。 土狼跟电话里人说:“找你们师长,我是他儿子朋友。” 霍师长从警卫员手里接过电话,嗓音沉沉的,眼皮都没抬,正在翻文件:“俺就是,说。” 土狼说:“楚师长,您儿子楚珣在我们手里,哥儿几个手紧,缺钱了,您看要不然这样儿,您给哥儿几个三千块劳务费,我们把您家少爷一根汗毛不少地送回来!要不然,您儿子细皮嫩肉的,可别缺胳膊少了腿儿……” 霍师长脸一沉:“恁说的剩么?!” 霍云山在电话里低声骂了一句,“娘了个X的。” 他跟那几个混混说:“成,恁给老子等着,老子送钱过去。” 霍师长撩下电话,扎上军装皮带,从后腰枪套里掏出枪压满子弹,出门招呼手下若干得力干将,开了几辆军牌吉普,杀出兵营。 与此同时,霍小二追车追出去的时候,沈博文和邵钧也反应过来了,然而出了录像厅一看,人和车都跑了,找不见了。 沈博文和邵钧气喘吁吁追到路口,完全找不见那俩哥们儿,吓坏了,于是赶忙跑回大院叫人。 沈博文遮遮蝎蝎地嚷着,一路穿过空场,“小珣儿出事啦,让人掳走了!!!!!” 这俩熊孩子把整个大院的人都闹起来,楚珣的妈妈从楼里发疯似的跑出来,睡裤拖鞋都没来得及换,跑出去找她儿子。 楚珣妈妈名叫高秀兰,现在是他们部队大院服务社财务科的科长,之前家境普通,军区里一个普通军官的子女,能嫁到楚家属于嫁得极好,嫁对人了。 她跑出去的时候,传武的妈妈拎着一口袋韭菜和一口袋大葱,从菜站出来,眼瞅着高秀兰从她面前跑过去,喊着儿子丢了,儿子哪去了。 传武妈站定,默不作声看着一群人乌泱乌泱跑出去找孩子,然后拎菜回家,摊大煎饼,炒韭菜鸡蛋,给一家子做晚饭。 霍师长刚一出门就接到警卫员汇报,用车载小电台联络,告诉他们,楚珣是在街口某个录像厅门口被人绑架。 他按照沈博文邵钧那俩孩子提供的线索,沿着这条路追。 追到半道,街边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霍云山下车一打听,这是他家老二摔倒的地方。 霍传武体力不支失血过多,昏倒在地。有人围上来看看,传武醒过来,捧着头,脑袋磕得特别疼,胳膊和腿上都破了,血肉模糊。他站起来,往路边小店走,“俺打个电话。” 他给大院的人打了电话,报告了劫走楚珣的车子颜色式样、逃走的方向,然后就疼得坐地上站不起来了,被几个热心大叔大爷用小三轮车直接拉去医院…… 霍师长听说他家老二头破血流,被送医院了,也看到马路牙子上一串挺吓人的血迹。 “送医院了就成,小崽子没大碍。” “追。” 霍师长根本没有回头去管他儿子死活,压上枪,面容严肃地上车…… 他弄清了劫匪的车子和逃窜路线,估摸对方跑不远、八成还等着去约定地点取赎金呢。他指挥几辆军车包抄,一路呼啸而来,沿途查问,很快就在城郊边界附近找到了黄面包。 土狼他们一看军车来了,再顾不上人质,吓得钻进面包车想要逃。车子前盖废了,发动起来整个车身在路上颠簸,眼看着快散架了,发动机直冒烟。 霍师长在副驾位上指挥他手下,把军车顶上去,直接撞歪对方保险杠,将面包车卡住。 小面包还想倒车跑,一拐弯,霍师长从车窗里探出手枪,啪、啪两枪,打碎对方右侧两个轮胎。 橡胶胎皮爆裂飞溅,面包车一下子翻了。 霍师长上去拽开拉门:“给老子滚出来。” 他一脚踩着车侧帮,拔枪对准车里几个倒霉蛋:“娘个X的,俺数一二三,自个儿爬出来,不然老子一枪一个,就地崩了。” 那四个小混混全部尿了裤子,骚哄哄尿了一车厢…… 霍师长俘虏了一群混混,救回楚珣。 霍家老二随即也被接回来,跟楚珣一起送进军区大医院,两个小子出生入死了一回,同住一间病房,两张床上眼巴巴对望。 霍传武他妈妈原本还在家摊大煎饼呢,从厨房窗口有一眼没一眼瞄着外面的情况,想着那帮出去找孩子的,怎么还没把楚小二领回来?直到有警卫员小兵砸他们家门报信,阿姨您快去医院吧,您家孩子救回来了,受伤了,医院里躺着呢。 传武妈手里的煎饼耙子掉进面糊锅里,溅起几滴面汤。 她都懵了,半天没醒过味儿来,连围裙都来不及解下,冲出家门…… 两个当妈的都赶到医院,围在俩儿子床边,都掉眼泪了。 楚珣身上没事儿,就是手让车门掩过,原本纤细漂亮的手指肿成十根小红萝卜,绽开一层皮。他特镇定地跟他妈妈说:“没事儿,破个皮,霍大大来得真快,我估摸他们去打电话,然后没一会儿,大大就拎枪来了,真帅。” 高秀兰这个心疼又后怕得,孩子出门在外,就怕遇上疯子,竟然绑了人勒索钱财,三千块钱是小,儿子要是缺个胳膊少了腿,让人害了可怎么办? 自己丈夫不在身边,她是没想到亲自出马把她儿子救回来的是霍师长,而且,人家的儿子也是家里宝贝,都给伤成那样了! 这,得欠人家多大一人情? 以后怎么还人家? …… 霍传武躺在床上,伤处裹得像个白粽子,而且伤都在正面。 胸前、大腿、膝盖上活活褪掉一层皮,连医生都震惊了,这孩子太倔太猛,车子都开起来怎么就敢扒着车不松手,倘若再不松手,一层肉都快给磨没了…… 霍大师长就进来瞧了儿子一眼,“小子,流血掉肉了?” 霍云山掀开被子,撩开他儿子衣服,又撩开瞧了瞧他最关注的部位,打趣道:“啧,那个好东西,都给磨掉一层皮?” 他轻轻一掂他儿子胯下软乎乎蒙着纱布的脆弱。 传武被他爸一摸,“咝”得龇牙咧嘴。 霍云山重重地哼道:“那块好肉,恁要是给自个儿剐掉了,剐没了,就不是个男子汉了。” 霍传武仰躺着,被一屋子的大人围观注视,脸红了,拽上,粗着嗓子低声说:“还在的,好着呢,怎么就不是男子汉了。” 一屋人都笑出声。 医生和护士都赞叹,佩服这倔犟的孩子,佩服这爷儿俩。 屋里只有传武妈一个人儿哭得两眼红肿,心疼死自己家宝贝儿了。 她儿子活脱脱褪了一层皮,就跟从她身上剜一层肉一样心疼。 那么嫩的地方都蹭得露红肉了,男孩子那地儿多重要啊,蹭出疤痕来不好看了,将来还要娶媳妇、给媳妇看呢。 而且,明明惹事被劫的是楚家孩子,怎么受伤的偏偏是她家二武?俩孩子平时玩儿得好她也知道,可是她没想到,这俩孩子关系这么好,这么铁,掰不开似的,进进出出都是一路,每回打架都是二武揽在前头,给楚珣挡着。 儿子真是好儿子,就是性格又闷又实在,忒讲义气,能为人家孩子磕头淌血、不要命,怎么这么傻呢? 这样的脾气,将来最容易吃亏。 第十八章:萌动少年心 霍传武的妈名叫刘三采,是霍师长在家乡娶的老婆,性格内向沉默本分的一个女人。 刘三采将一头黑发在脑后挽成个髻子,两道眉画得细弯细弯,戴一副沉甸甸的金耳环与一只金戒指,生了两个儿子见老,但仍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不错。这人平时不爱跟人交际,整天闷在家里做饭干活儿,跟院里大妈大婶不太走动。 两个妈一张床上坐一个,照顾自家孩子,一开始还沉默着,有些尴尬。 后来,高秀兰实在忍不住,坐过来,跟传武妈说:“三采,你看,我其实一直想说,你家二武,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这回是我们小珣儿惹出来的,连累二武受这么重的伤,我真挺过意不去的……” 刘三采赶紧摆手:“孩子么,孩子爱玩儿,磕磕碰碰难免,二武没事儿。” 高秀兰又说:“上回也是楚瑜把二武脸给弄伤了,眉毛上留个疤,我们就觉着特对不起孩子。” 刘三采让对方这么一说,郁闷得都接不上话,你们楚家俩大儿子,可真有能耐! 可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能说啥?这当妈的心里也合计,怎么总是你们家儿子?我们传武也是倒了霉了,只要沾上你们家的一准儿就要见红,这都第二回了! 高秀兰深有感慨,由衷地表白:“我跟我们家那位经常说,我在咱们大院里这么多年也见着不少,您家养的俩小子,真都是出类拔萃的小伙子,大的是大的样儿,小的是小的样儿,都比我们家的强。” 刘三采客气道:“哪能这么说。” 高秀兰说:“真是这么说,就我们家楚瑜,简直没治,恨死我了。” 刘三采连忙说:“上回我们大军,后来我说他来着……” 高秀兰一摆手,显露出心直口快的泼辣性子:“你们家大军把楚瑜治了一回,治得对!后来他老实了吧?” “这孩子就欠收拾,让我打,我舍不得;让他爸打,过几年连他爸都打不动他了!就让你们家大军收拾他。” “我们家珣儿,跟你们传武玩儿得好,我挺放心的。” “我觉着,二武是个好孩子。” 刘三采想着儿子饿了,起身说,家里有做好的大煎饼,卷了葱酱和熟肉就能吃。 高秀兰赶忙拦住:“你照顾你儿子,饭我回去做,做好了我给俩孩子送过来。” …… 楚珣悄悄从被窝里扒出一双眼,眼珠滴流转,转到隔壁床上,寻么霍传武。 楚珣打眼色:喂,说你呢!说你是好孩子哼! 霍传武侧身歪躺,眉头皱着,沉默着,其实是疼,都疼傻了! 那地方挺脆弱的,正发育的年龄,还没长成呢先蹭掉一层,爷能不疼吗? 楚珣很擅于察言观色,揣摩大人心思。那时候就发觉,他妈妈与传武妈言谈神色间,总有些欲言又止的尴尬,两家人关系挺奇怪,平时冷冷淡淡,极少来往。两家的妈妈每天在食堂菜站服务社打照面儿,轻轻点个头。两家的爸爸一个顶了另一个的位置,各干各一摊,同僚之间从不交际应酬,互相不掺合。 两个小子在部队医院养了好些天。双人病房,条件很好。 晚上,大人都回去了,楚珣从被窝里爬出来:“二武,还疼吗?” 传武身上贴着纱布,躺在被子下面,脖子自由扭动。 楚珣翻身下床,上了传武的床,钻到一个被窝里。两人面对面安静躺着。 楚珣以前只跟小钧儿博文躺一张床睡过,那都是小时候穿开裆裤的年代。他现在半大小子了,跟传武躺一个被窝,倒也没别扭,哥们儿亲近到这份上,觉着理所当然。更何况,传武对于他,有某种极特殊的感情。 楚珣揭开传武的衣服,传武身上有一层精瘦的肌肉,纱布下面露出骇人伤痕。 楚珣说:“以后你别那样儿,下回再这种事儿,你跑回去叫人,别那么猛。” 传武说:“我回去叫人,你早让人绑走了。” 楚珣说:“多疼啊,当时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掉车轱辘底下,压着了……” 传武说:“当时没顾上疼。” 楚珣眼睛发红:“快把我吓哭了!我还没哭过呢。” 半晌,传武忽然笑道:“你真哭啦?哭个我看看。” 楚珣怒道:“笑个屁啊?小鸡儿剐没了吧?” 传武满不在乎得,帅气的单眼皮一翻:“剐了还剩一半儿,以后俺还能长个新的。” 楚珣在被窝里乐:“去你的吧,你小鸡儿是歇么虎子啊没了还能再长出个新的我看你怎么长……” 半夜,两人都憋出尿意,于是爬出被窝,屋里找了个尿盆,撒尿。 楚珣尿完看传武尿。 传武站着撒尿会牵动伤口,那地儿很疼,呼吸就粗重了。 楚珣从后面抱了哥们儿的腰,脸探过来,下巴抵在传武肩窝里:“疼啊?我给你把尿。” 传武哼了一声:“不用。” 楚珣唧唧歪歪得:“小鸡儿撞歪了吧,你都尿到外边了,我给你把。” 传武脸慢慢红了,挡开楚珣的手:“我家伙好用着呢,你拿开。” 楚珣:“我给你扶着,给你扶着么!” 一泡尿撒得,一个非要扶,一个非不让扶,打打闹闹,如愿以偿地呲了一地…… 俩人重新爬回被窝,楚珣心怀鬼胎地问了一句:“你生下来就有痣?” 传武:“嗯?” 楚珣坏笑着不打自招:“那回博文扒你游泳裤,我们就是想看看,你上是不是真有痣。” 传武不以为意:“腚有啥可看。” 过了一会儿,传武自言自语似地说了:“我爸手上有一块斑。我哥生下来,后背也有那么一块。后来,我生下来,腚上也有一块,我们爷儿仨,那块痣形状一模一样。我爸就说……” 霍传武板起脸,模仿霍大师长刻板深沉的口气,“嗯——错不了,一看就是老子的种!” 俩人在被窝里嘿嘿地乐,楚珣拽着传武的裤子,非要再看看。 传武还不太好意思了,男子汉了,不在别人面前扒裤子的,可是拗不过楚珣在被窝里拱来拱去,赖了吧唧,像一头小猪一样拱他。他平时对别的哥们儿都不亲近,兄弟是兄弟,但从未生出想要肌肤相亲的那种兴致,唯独就对楚珣不一样。二人无话不谈,没来由地喜欢对方。楚珣使小眼皮一翻,伶俐的口齿指使他这个那个的,他就没脾气了…… 传武于是半侧过来,背对楚珣。楚珣把他的睡裤和内裤扒下来,借着床头小灯亮光,仔细看那块据说是霍师长金手指一点就印在儿子上的胎记。 楚珣目不转睛,盯那块胎记盯了很久,心里是一种奇妙的无法言喻的感觉。 他就是故意跟对方起腻歪,想要亲近的念头让他心里发痒,悸动,一步步试探二武容忍他的底线。 已经挺长时间了,有些小秘密,楚珣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压在自个儿心里面,沉甸甸又甜滋滋的,尤其不敢跟二武说。 他私底下,几乎每一次走在霍传武身后,都会不由自主地、着了魔似的,盯着对方的看,看透过第一回,就忍不住想看第二回,上瘾似的。传武有时穿牛仔裤,有时穿军裤,夏天穿条纹或者格子的大裤衩,昂首挺胸很爷们儿地在前面走,他就跟在后面,视线凝聚在对方后腰上不出几秒钟,裤子布料慢慢在瞳膜上浮动,透亮,男孩挺拔的臀部就显露出来,那块胎记若隐若现。 楚珣出于无知与好奇,也偷看其他人比如邵钧的。 邵钧长得漂亮,楚珣打小喜欢,对小钧儿有天然的亲昵感。他试过盯着邵钧后腰半分钟,也能看到邵钧的形状。可是邵钧身上没长胎记,更重要的是,楚珣对邵钧长什么样儿简直太熟悉了,从小一张炕上玩儿大,穿开裆裤互相扒着捏鸡鸡,邵钧身上一套东西是哪一卦的他门儿清,完全没新鲜感,有什么可看的? 至于旁的其他人,他也不感兴趣,不想看。 霍传武的长得好,紧实有肌肉。楚珣忍不住捏捏,男孩的臀挺瓷实,手感有弹性。他捏一下,传武颤一下,他再捏,往臀缝里捏,传武实在忍无可忍,挥开他的手,把裤子提上。 转过身的时候,楚珣看到二武竟然悄悄脸红了,门牙咬着下嘴唇,挺害羞的…… 两人面对面睡着,霍传武闷头不说话,眼睛半闭,黝黑浓密的睫毛在眼窝里铺出两道半弧形的影子,面孔英俊,唇形很好。 楚珣:“冷吗,我给你暖着。” 传武:“嗯。” 楚珣:“现在暖和吗?” 传武:“嗯……” 楚珣抱着人,两人胸膛贴胸膛,鼻尖蹭鼻尖,互相暖着。热度从楚珣的掌心渡到传武后背上,再缓缓沿肋骨攀爬到下半身。传武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热,某种奇妙的让他感动的热度,令他全身陷入极致的温暖。这种暖意在小腹盘桓,腹股沟处像过电,电流最终注入两腿之间,挥之不散,太舒服了…… 感情上的知觉,在两个男孩之间,慢慢发酵,变化,变得不一样。 甚至说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天、哪一时刻,彻底变味儿变质了。 或许是从楚珣隔着车窗玻璃看到二武双眼通红手扒车门不放最后重重摔在地上身后一条血路; 或许自从他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一遍一遍翻小儿书然后偷偷将二武的模样脑补成武二郎; 又或许是那次他们一帮孩子憋着想揍小山东,他悄悄跟对方开小会:本司令不想揍你,你快给我想个办法啊! 或者是那一回两个小坏蛋从煤山上滚下来黑得像煤球子,二武脱掉上衣露出健美身材,浑身洋溢着少年的性感洒脱,用低沉温存的声音对他说:把脸给俺…… 白天,沈博文和邵钧来医院看过一趟,把躺床上的两名病号拨弄调戏一番。 传武的大哥往返医院好几趟,每天早晚来送饭。 霍传军一根手指点着楚珣,膈应得牙根儿痒痒:“楚珣,恁可别再招俺们家二武了,两个以后别这么要好成不?俺谢谢恁了成不?!” “都为恁家脱层皮了,以后还了得啊?” “还有,这盒饭俺妈特意做给恁吃的。” 霍传军嘴上没一句好话,但是一趟趟往医院跑,每回有他家二武的饭,就一定有楚珣的饭,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楚珣一见霍家大哥,就自觉把大半张脸埋到被子里,装睡,其实那哥俩每一句话音他都侧耳倾听着,心里打着各种各样的小盘算——那哥儿俩可真亲热,多大人了,还要哥哥喂饭,还用哥哥给擦嘴……二武不会因为听他哥的,以后就不跟我要好吧? 他转念又一想,二武不会的,二武跟他是真铁,俩人在一个被窝里互相暖着,他看得出来。 一拨又一拨探望的人全部走掉,楚珣从被子里钻出来问传武:“嗳,刚才那阿姨给你换药,你干嘛不让人弄?” 霍传武沉下脸,低声说:“她是女的,我不让她看。” 楚珣觉着这人特别扭:“医院里护士阿姨都是女的!” 霍传武脸上是一层成熟冷峻的固执:“那也不成,不跟她们脱裤子。” 刚才那护士都发火了,在楼道里给同事抱怨,“那小孩至于吗,不让我看我怎么给他换药啊?” “多大个小屁孩儿,真够逗的,毛儿还没长全呢,死活捂着不让人看?!” 霍小爷心里已经有了深刻的男女大防意识。他在外人面前,就是个脾气冷淡别扭的。 那时候人都在家属宿舍区公共大澡堂洗澡,很多男孩是让妈妈奶奶姥姥带着进女澡堂洗澡,甚至挺大了都上小学了,还在女澡堂进出,生活条件的粗糙简陋致使一代人的隐私意识极度欠缺。然而霍小二就从来不进女澡堂。他嫌害臊,觉着在女人面前光丢小爷的脸了。传武妈说,你不跟我进去,那你自己去男池子洗你洗得干净?霍传武就拎一条毛巾,一盒肥皂,独自去男澡堂洗。 这天,最后还是楚珣跪在传武床上,帮他涂药。 传武咝咝喝喝地疼着,楚珣扒着他两条腿逗他,唧歪着,把里的伤处重新敷上。 “妞儿,来,让二爷瞅瞅,长毛儿了吗?” “毛儿都没长全,甭给我捂着!” “完了完了,你的火腿肠被我拔掉了弄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 霍传武不乐意让别人碰,可是他不介意楚珣碰。 楚珣骑他身上,他也不介意,仍旧一副冷淡的表情,酷酷的脸,由着楚珣摆弄。 楚小二性子活泼,一贯爱抽风,有时候突然想起个乐事儿,满床打滚恨不得自个把自个儿逗得乐个不停。传武就经常想不明白,这又傻又二的小子,你他娘的整天咨儿成这样,你乐个什么啊? 每到这时候,他就安安静静看着楚珣,窄窄的眼皮朦胧微眯,半开半阖,旁观对方闹腾。 你高兴,我就看着你高兴。 你还管霍爷叫“妞儿”,矫情,懒得跟你争,爷看你长得才像个大美妞儿呢,你等着的…… 第十九章:热血焚身 楚师长几天后回来了一趟,专程到西郊38军驻地拜访霍师长。 楚怀智进屋,微微垂了眼皮掩饰心情,郑重其事跟霍云山一抱拳:“老霍,谢了。” 霍师长一摆手,俩人沙发上坐了,一壶浓茶,两颗好烟,没什么客套话,军营男人之间也不兴那些假客气。 楚怀智说:“我们家那小子,是老子心头一块肉,我确实很宝贝他,平时宠坏了……咳,让你见笑。” “小崽子命是你救的,别的废话我也不跟你说,这一回我记下了。” 霍师长嗓音粗粗沉沉的,还是那张千年不变的硬汉脸,也不会笑、不会客气,“让俺赶上,谁家小娃都是一样的救。倘若救不到,老子咋说也先帮恁垫上三千块钱、把人赎回来吧?” 两人相视,各自沉沉地一笑。 楚怀智又是一抬手:“大恩不敢言谢,咱哥儿俩来日方长。” 楚师长心里无限感慨,很佩服对方,其中又夹杂三分欣赏之意。往日恩怨陈年旧事,双方都有诸多的不得已,他就不愿再提了。 眼前这位霍大师长,与他同辈入伍,同年在军中崛起,十多年来一直是他的老对手,每一回调动、每一次升衔,双方都暗自较着劲儿。楚怀智是军方少壮派精英,霍云山同样少壮派精英;楚怀智被称为军事天才明日之星,霍云山同样号称战略天才军中明日之星。二人无论家世、背景、履历,甚至个人才华能力都颇有的拼,在这一辈同龄的将领中出类拔萃,被很多人看好。同僚之间议论,都认为将来若干年后御林军军长、军区司令位置之争,人选就在这两三人之间。 楚师长自此与霍师长前嫌冰释,关系大大的缓和,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互相另眼相看。 楚师长回到家,晚上两口子在屋里,还提了这些事儿。 高秀兰说:“你说,我是不是再去看看他家二武?给人家孩子多买点儿东西?” 楚怀智点点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那孩子不错,以后两家多来往。” 师长太太瞟了丈夫一眼:“我本来就觉着人家孩子挺好。这可是你说要多来往,你又不记老霍的仇了?” 楚怀智皱眉道:“我跟他有什么仇?!” 高秀兰冷笑道:“我哪知道你是不是还惦记内小谁呢。” 楚怀智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我惦记谁了?谁啊?……多少年了,甭老想那个。” 高秀兰赶紧拍了男人一把,笑着说:“我逗你呢,你还认真啊?” 楚师长让他老婆戳到痛点,男人都有脸皮薄心里不爽的时候,于是穿着睡衣披上外套,跑书房里关起门看书去了。 师长太太顺着书房门缝亮光往里瞥,心里也是一乐:老爷们儿当年那丁点糗事儿,还怕人提?提一句您先就还不好意思了,还跑书房睡,什么人啊,也是个矫情的。 这事儿还没算完,且说那几个绑架楚珣的混混,当日被擒获送至派出所,很快就审问清楚。 那几个小子是附近派出所挂了号的地头蛇,拿人钱财受人指使,当然不会死扛着给人当炮灰。土狼当场大喊倒霉冤枉稀里哗啦就招了,说是复兴路大院侯家少爷让他们去“教训教训”楚小二,全部是侯少爷指使他们干的。 鉴于涉事双方是部队和部委有身份官衔人家的孩子,警察哪路都不愿得罪,直接把双方家长联系到,私下自己解决,打算怎么办? 都是未成年人,这事儿可大可小。 侯家小少爷侯一群,从小到大惹是生非,对派出所都是熟门熟路,说话丝毫不怵,交待问题清晰,交待完抬走人,警察都不敢留他。 侯一群瘦尖痞帅的一张脸,小眼皮耷拉着,说话时嘴歪歪着。 想处罚我,先问我爸答不答应。 你们知道我爸是谁吗? 知道我爷爷我奶奶谁吗? 我不说,你们自个儿打听打听去。 这就是侯家的孩子。 楚家这与侯家相比,虽同朝为官,那就是地下天上了。楚家算是军人高干,爷父辈家教还是严格的,保留军人家庭勤勉严厉的作风;楚瑜每回惹了事,当爹的拿棍子收拾。侯家不同,侯家是真正的红贵。 侯家一看自己孩子真惹祸了,气焰也软化了,不至于真为孩子把部队给得罪了。侯家私下给楚家霍家都塞了钱,勉强低声下气赔了礼,想让两家人通融,别把这事在圈子里闹大。原本只是类似打群架的小事,愣让几个混混整成了绑架勒索造成重伤害。 楚珣在医院盘腿坐在床上,听着大人随口议论这事,突然冷冷地插嘴:“为什么不告?让侯一群去蹲少管所。” 楚师长抬了抬眉:“少管所?” 楚珣坐成个思考的姿势,一本正经,眉目间有某种冷峻:“他不够年龄坐牢,就应该关少管所,关他几年,看他还敢动我。” 大人们可真没想到,小珣会这么说。楚珣在大人眼里一贯温柔乖巧,平时不吵不嚷,小孩之间打打闹闹也没在乎,更不至于记仇、报复。 楚师长眯细眼睛,问小儿子:“你真想让侯家孩子蹲少管所,毁前途?跟你一般大,都是孩子。” 楚珣不假思索笃定地说:“电影《少年犯》里都演了,他这种最适合蹲在那里边儿。” 楚珣要说脾气性子,是那种热起来很热乎、冷起来极冷的。他自幼独立,有自己一套主意,感情上具有强烈倾向性,最是厚此薄彼,把身边人默默划分三六九,不同人不同的看待。跟小爷好的,小爷拿你当好哥们儿亲昵着,知恩相报;不跟小爷好,还敢欺负我,爷找机会捏死你…… 他才不管侯一群毁不毁前途,恨死了。传武为救他都伤成那样了,二爷可心疼着咱的二武呢! 楚怀智当时静静瞧着小儿子,意味深长地教育了一句:“别逞一时的意气,将来走着看。” 生气归生气,心疼归心疼,楚师长接受了侯家赔礼,没有不依不饶去告人家孩子。 楚怀智也不是怕对方,不是认怂。他心里对侯家行事作风早有看法,但他是官场中人,自有分寸,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侯一群那熊孩子的爷爷奶奶是谁,他不用打听也清楚,侯家孩子绝不会蹲少管所的。 受波及伤害最重的是霍家儿子,霍师长也没追究。 霍云山就捎给侯家臭小子一句话:俺家老二这回挨揍了,是他功夫不如人,他还小,骨架没长开,没打过那几个混子。等俺家老二长开了,再长五岁,恁几个再打一场试试看? 当然,霍小二身上蹭掉一层好皮嫩肉,他家那个最疼弟弟的哥,不会善罢甘休。 后来就听说,某日侯家少爷在城里某录像厅里拔份儿,结果让人办了,挨了一顿收拾。收拾他们的一伙人没露脸没报名字,但是听话音能听出来,是部队大院的山东帮子弟兵口音…… ****** 院外的大梧桐树扑扑簌簌落掉一半的叶子,院内的鹅掌枫腾起一片片红云。 霍传武在医院住了些日子,身体皮实,伤好得快,也是猴孩子脾气,巴不得早出院。学校开学两个多星期,他落下一些功课,每天就跟楚珣一起写作业,楚珣给他补课。 楚珣是自告奋勇给二武补课。 楚珣成绩一向优异,三好学生,每回期末发榜他的名字一定挂在左上角,全年级前几名的尖子。传武自从转学到这儿就是中等生,不算好的也不算太差,每回都要在中游大部队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间找,自己是第一百多少名。 大文子的名字也特好找,每回发榜,右下角犄角处一准儿就是他。 他们几人同年级,但只有楚珣邵钧是一个班,其他两个分布在不同班级。霍传武他们班主任原本委派了一个不错的女生,辅导霍同学功课。楚珣背地里出主意,怂恿传武,别让那女生来家里,不要她补课。 楚珣说,你们班王燕成绩有我好吗? 她第多少名,我第几名? 她是你们班班长吗,是学习委员吗? 楚珣心里有小九九,独占欲隐隐地膨胀,也确实底气很牛,斜眼等着传武发话。 传武笑了笑,闷闷地“嗯”了一声,谁都没你聪明,珣珣你全年级第一,美了吧,咨儿了吧? 俩人每天放学一起上自习赶作业,然后各自回家吃晚饭,饭后又顺理成章凑一起,看书讲功课。 开学两周的功课,其实很快就补上了,楚老师脑瓜灵,霍同学学得快。 补课活动被秘而不宣地延长了,俩人还是经常一起写作业。有时候在传武家,刘三采在围裙上擦着手,探头进来跟孩子们说:“小珣儿,甭走了,就家里逮饭吧?” 霍传武爽快一摆头,嘴角挂笑:“逮饭。”(吃饭) 传武妈蒸的大馒头喧呼,比大院食堂炊事员蒸得好。包的大馅儿水饺也好吃,饺子恨不得跟小包子一边儿大,楚珣一顿吃二十个,传武能吃二十五个。 有时也去楚珣爷爷奶奶家吃饭,有小阿姨做饭,然后回到楚珣自个儿家,俩人把房门一关,一起玩儿枪,玩儿变形金刚模型,或者并排躺在床上,肩膀靠着肩膀,看武侠小说。 楚珣看了一会儿找到笑点,把自己看乐了,揪着传武讲故事,结合自身情绪渲染以及灵感杜撰,讲得活灵活现。传武听着,听完低声吐出二字评语,“扯淡”,然后被楚珣扯着脖领子狠命摇晃几下出气。 楚珣不说话,传武也不说话。 就这么静静地看书,他俩能看一个下午…… 楚珣喝水呛着了,传武顺手给他捶捶后背。 楚珣困了仰脸打小呼噜睡着了,传武端着他的头悄悄把被子垛撤掉,让他躺平,再垫个枕头,盖上被子,让他睡舒服 楚珣那时特别留恋这种感觉。跟邵钧博文在一起,是他照顾那俩;跟二武在一起,二武照顾他,让着他,任他捏脸揉搓。二武像个哥哥。 赶上周末,大院里孩子一起去大礼堂看电影。 “最新的片子,《红高粱》,看过吗!” “你们几个还没看呢吧?落伍了吧?特好看!” 军长他们家的大孩子,跟几个小孩面前拔份儿。 部队大院里不仅有特供蔬菜、特供烟酒、特供糕点,还有特供电影。当时放的内参片,好多都是禁片,只有部队礼堂里能看。官方正审查的片子,他们经常能提前好几个月过瘾。年轻人得瑟,看完片子还出去跟外面孩子攀比,我看过哪个,你才看过几个,你没看过?老子全都看过!这就是大院子弟的“份儿”。 事后红遍大江南北捧红几位国际影星的经典《红高粱》,他们在公映前就看了个爽。 四人帮四个坏蛋挤在前排正中的座位。楚珣照例坐中间,邵钧博文坐他左手边,传武坐他右手边。开映之前,一伙人还瞎侃,电影开始以后,银幕上浓重瑰丽的色调悍然逼入眼眶,充斥视野,全场迅速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入戏了,沉迷了。 楚珣以前也没少看电影,国外弄来的禁片都看,看得半懂不懂,但绝对见过世面,然而这一次,是对他触动最大最震撼人心的体验。 苍凉的黄土地,骁勇的汉子,光裸的肌肉,油亮黝黑的皮肤,粗野豪迈的歌声回荡在礼堂上空,整个片子带有某种奇异的原始野性,淳朴且具有强悍的生命力,激荡着人心。 一群赤膊糙汉子在苍茫大地上颠着轿子,“我奶奶”一身红装,容颜俏丽,“我爷爷”在前头一路高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沈博文热血沸腾地小声跟着唱…… 日本鬼子进村儿,残酷的屠杀,嫣红的人血肠子,热血爷们儿将碗里滴了人血的十八里红一饮而尽,摔碎酒碗,誓与鬼子共亡,邵钧情不自禁一手捏紧楚珣,看得激动紧张…… 当然,整个片子里,最让青春萌动的男孩记忆深刻的,是那一片红彤彤野性诱人的高粱地里,一场动人心魄的“野合”。 “我爷爷”将一大片高粱杆伐倒,铺平。 穿着红袄的“我奶奶”,仰面倒在一大片高粱杆上,身躯丰满起伏,脸庞艳丽,透出光彩。 楚珣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呼吸急促,银幕上,“我爷爷”居高临下,面庞黝黑金亮,眉目英武,用男人的睥睨的眼神注视着躺他胯下的“我奶奶”,剥下最后一层衣裤,健硕的胸膛洇着热辣辣的汗…… 哗。 镜头一转,被和谐了。 少年时代的记忆往往是不连贯的,片段式且充满激情,有些被岁月迅速湮没,有些却牢牢扎根。 那些荡涤着人性最原始、最纯粹欲望的回忆,仿佛拥有生命力,自由散漫地在脑海里缠绕、生长,以至于楚珣直到若干年后,还记得当时无法抑制的青春悸动。 男人扑倒女人的瞬间,高粱杆子顶端晃动着一层炫目的金光,撩拨少年的心弦…… 楚珣静静地坐着,喉咙发干,浑身血液沸腾,特别紧张,心虚,觉着自个儿起了坏心。 男孩对性事这方面领略飞快,以前是没走心,如今是一瞬间面前敞开一扇大门,仿佛一下子明晰了电影里那俩人互相扑倒是要做什么。他哥跟他讲过,什么叫“操咱妈”,那就是咱爸惦记咱妈了,想“那个”了。楚珣盯着电影里热汗淋漓皮肤通红的男女,瞬间想明白“操”这个字大约代表怎样奇妙又令人沉醉的过程…… 是面红心跳的过程。 是浑身发热血液燃烧的过程。 “我爷爷”粗哑阳刚的声音说道:我把高粱铺平了,她就躺下了,躺下我就痛快了…… 也该是年龄到了,某些心思噗噗地发酵,楚珣那时坐在黑暗的礼堂里,猛地一热,海绵棒充血,也跟着痛快了。 黑暗帮忙掩饰了他的窘迫,他一动不敢动,一手捂住,悄悄用左腿压上右腿,把微微异动的家伙一腿给摁回去,害羞地拼命夹着。 他手心发热出汗,不由自主情不自禁,攥住身边人的手。 他攥的是传武的手,对方下意识地,也攥住他,就像以前一样。 楚珣心砰砰跳,缓缓扭过头。他身边的人凝视着屏幕,目光沉静,眼底投射了银幕的光彩。 楚珣的视线抑制不住下移向对方。 只看了一眼,眼球发烧。 霍传武也勃起了,老二昂扬,把顶出帐篷的形状。 而且,这人勃起还不自知,呼吸平静自若,镶了银边的鼻梁和下巴轮廓俊朗。小爷们儿,真心的好看。 第二十章:伪中号牙膏 红色的高粱地像一片诡谲绚烂的海洋,蒙住楚珣的眼球。充满张力的各种红,跃动着,扭曲着,嘶鸣着…… 整个片子的下半程,楚珣一直沉浸在压抑的隐秘活动中,在椅子上固呦,也不知道是不舒服呢,还是根本就太舒服了。他穿的薄西装裤,挺上档次的纯毛料子,外裤磨内裤,内裤再磨到他腿间柔嫩的器官。布料与皮肤交织出陌生强烈的快感,黑暗中愈发沉迷。 他同时不断地偷瞟霍传武。 仿佛不由自主地,视线离开了大屏幕,眼角微洇朦胧的是传武的侧面。 楚珣看着二武的帐篷自顾自地搭了一会儿,慢慢软下去,后来演到某个火辣桥段,这人又硬过一回。 霍传武让楚珣一直攥着手指,嗓音低低的:“你手特别热,发烧呢?” 传武伸手摸摸楚珣的额头,手掌碰到他时,静电了一下,黑暗中仿佛有噼啪溅射的小火花,一股强烈的电流般的快感直窜到楚珣小腹和鼠蹊部…… 楚珣忍无可忍,从睫毛下瞟着传武黑亮的眼,用压到最低彼此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你下边儿,起来了。” 传武猛一低头,默默地按掉昂起来摇头晃脑的小老二,没吭声。 两人好像都心虚,蓦地撒开手,各自端正坐好,看电影。 实际上,后面再演的什么,影片的结局是什么,俩人都完全没有看进去…… 左手边那俩家伙,完全没注意右边俩哥们儿在干什么。 沈博文兴奋地盯着电影,盯的是身材丰满性感的“我奶奶”巩俐,后来是沈大少这么多年心目中膜拜的女神。 邵钧喉头涌动,也很兴奋,然而视线朦胧再次聚焦之时,他盯上了“我爷爷”,北方纯爷们儿宽厚健美的身板,古铜色皮肤,糙汉子的脸…… 电影散场,楚珣从黑黢黢的礼堂出来,头一个先往厕所跑。 其他几人跟着也去上厕所,就看楚珣一头扎进一个小隔间,关上门。 沈博文顺便踢了一脚门:“嗳,大的?” 楚珣含含糊糊在里面“嗯”了一声。 其实,楚珣哪里是拉大号,是内裤里的东西别扭着,生怕朋友瞧出来,在隔间里鼓捣。即便再铁的哥们儿,自己逐步发育的身体上产生这种疯狂质变的令人窘迫的物理化学双重反应,而他还不太清楚其他几个小混蛋是否与他同样享受着羞愧并舒服痛快着的初次经历,这种隐秘不敢抒发的情绪让他心虚得发抖。 他指间摸到一丝黏腻腻的东西,透明的,从他昂扬半勃的器官头部吐露出来,只流了一丁点儿,并不多,结果让他手忙脚乱,一下子弄翻了手纸卷筒。卷筒哗啦哗啦转动,卫生纸撒了一地,隔间外面都听见了…… 沈博文吼了一嗓子:“你干嘛呢?” 楚珣回道:“大号呢,纸卷掉了。” 沈博文特无聊地弯腰低头,想顺着挡板空隙往里看,被传武从后面搂住,拎走了:“你别看,出去等。” 沈博文嘟囔了一句:“我看看他干什么呢……” 霍传武心想,你看什么?他光腚蹲厕所你也看?你想偷看他?…… 沈博文才没惦记看楚珣,小珣的他从小看到大,腻歪不腻歪啊? 楚珣早熟,心理生理都较一般男孩成熟。普通男孩待到十四五岁才有这种顾虑,楚珣妈甚至都没意识到儿子这方面的变化,还没来得及给他启蒙男孩子的生理卫生知识。 学校里教得就更隐晦,所谓的生理卫生课基本都在看小人书、开小会儿以及男女同学嘻嘻哈哈哄笑声中虚度,什么都没学到。 楚珣自个儿也悄悄翻字典,查他好奇的东西。那时候没电脑没网络,能查资料的就是字典词典。老师让他们翻字典预习生字生词,他悄悄在位斗下面翻别的东西…… 他晚上在洗手间里洗漱,把身上脱光,站到凳子上,让自己的身体袒露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转过来,扭过去,欣赏了一把。 楚小二从小臭美,觉着自己长得特好看,皮肤白皙。 长得还没他好看的人,他打心眼儿里真正喜欢不起来。你还没二爷好看,二爷都不稀得看你。所以他喜欢钧钧,也喜欢二武;邵钧漂亮,霍传武帅气。 他用手掂了掂胯下娇嫩的东西,浅粉色的,于是又拎起一管小牙膏比着量,跟小牙膏长度一样,好像有点儿短小? 楚珣脑补以前去大澡堂洗澡,见过他哥和他爸那玩意儿的尺寸,确实比他的大。洗手池上摆着不同长度的三管牙膏,小号、中号、大号,楚珣比对着,设想着,果然他是60克小牙膏,他哥是120克中号牙膏,他爸爸肯定是那管200克沉甸甸的大牙膏! 青春期的小子,某些方面心思一旦开窍,就如同春天的野花夏天的野草,蹭蹭蹭在心底疯长…… 不久后一个周末,霍传武来楚珣家,拎着一盒书,俩人互相交换着看。 天气晴爽,风从阳台吹进来,整个客厅宽敞而明亮,心情平静,火热的暗流在平静外表下涌动。 楚珣百无聊赖坐沙发上看了一会儿,蹦下沙发,说:“看看我哥有什么好东西。” 霍传武略微惊异地瞅着楚小二进了楚瑜的屋,翻起来了。 楚家这哥俩,要说性情脾气不太一样,某些零星癖好还是能看出一家养出来的,比如,楚瑜喜欢翻弟弟的屋子,楚珣也喜欢翻他哥的东西。区别就是楚瑜比较浑不吝,明着翻,招他爸妈爷爷奶奶骂;楚珣可精了,干坏事都是偷着干,趁家里没人,慢条斯理儿将他哥屋里东西一件一件摸排检索一遍。 他哥的书包扔在床角,楚珣从书包里翻出一盒录像带:“这什么片子?” 传武也凑过来,俩人都没看过,不认识。录像带是从香港流过来的盗版电影,翻录的,外面地下音像店里能淘到。当然,楚瑜不用去外面淘,他们大院公子哥儿有路子,经常能让朋友从香港国外带水货进来。录像带封面是一片红,海报造型具有典型八十年代港产片的粗糙俗艳风格,男女交缠造型奔放,迅速就让楚珣眼球发干,回忆起那天在大礼堂里的燥热…… 电影名字是《潘金莲香艳传奇》。 盗版质量特别烂,声音听不清,滋滋剌剌地响,图像色彩浓艳。 俩人一边看一边琢磨。楚珣说:“这演的什么啊?人名儿跟《水浒》一样一样儿的。” 霍传武说:“演的就是《水浒传》,潘金莲不是武大的娘子吗,武松该出来了。” 又看了一会儿,楚珣问:“武二郎怎么还不出场?” 霍传武说:“开药铺那个……西门大官人……他出来了。” 再往下看,片子越演越不对,越来越离谱。头戴花翎眉目妆容英俊的西门大官人嘴角卷出一抹银荡的笑,邪气四溢,撩开衣服,里面是光溜溜的胸膛,没穿小衣。这厮将潘金莲摁在一张大圆桌上,剥开女人的衣服,胡乱地亲吻着,揉捏着…… 楚珣深深咽一口吐沫,这东西他第一回看,而且,这片子演得可比《红高粱》自由奔放得多。《红高粱》里“我爷爷”居高临下霸气四溢地注视“我奶奶”,裤腰带一松,下一个镜头就转向天边一轮讳莫如深的红日头了,可是这个片子,西门大官人衣服撩开,才真正进入主题。 二人在沙发上沉默着,但是都没上去关掉录像机。 霍传武哼道:“俺妈,是这玩意儿。” 霍小二的口头禅“俺妈”,其实就跟北京人嘴里带出一句“妈的”意味差不多,代表男人内心最纯粹最直接冲动的口语词汇,一定与男人娘胎里带出来的恋母情结有关系。 楚珣斜眼看哥们儿:“你以前看过?” 霍传武不置可否:“……” 楚珣心怀不轨地追问:“到底看过没有?你也学坏!” 霍传武嘴角一歪,眼底神色意味深长,难得露出一丝坏样儿。 俩人都不好意思,但是又都有男孩的好奇蠢动心态,互相拿胳膊肘捅对方,打打闹闹。 电影里潘金莲露出丰满的乳房,半推半就,一步步让男人得寸进尺,声音愈发银荡。还别说,女演员长挺漂亮的,身材靓绝。 传武很男人地端正坐在沙发上,两腿敞开,歪头看电影,脸上也没多少兴奋激荡的表情,爷们儿淡定着呢。 楚珣原本靠在二武肩膀上,后来又枕到对方大腿上,横躺着,摆成个赖了吧唧的绵软姿势。 楚珣品评道:“嗳,这女的,像不像咱们美术老师?” 传武皱眉想了想:“比美术老师眼睛大嘴大……那个也大。” 楚珣又说:“西门庆可真不是东西,等武松回来就把他灭了。” 电视里动静更猛,屏幕都在晃似的。前戏做完,那一对狗男女终于进入主题,西门大官人一路长驱直入,潘金莲尖叫一声,进去了,舒服了。整个桌子剧烈上下摇晃,男人猛烈抽插,女人丰腴的肉体颤动着,好痛快。 沙发上一片静默,楚珣眯着眼,身体发热难耐,一条腿慢慢蜷上来,压住。 楚珣也说不清他燥什么。以前没人教他,没人引导诱惑他,他甚至体会不清身体里那种青涩的欲望,究竟是面对电视里裸身的女人,还是那个英俊潇洒浪笑着发功的男人…… 他悄悄拎过沙发靠垫,抱住,恰到好处挡在两腿之间,身体好像又有那种奇妙的知觉。 热度从他耳朵一侧传过来,那是传武的大腿,裤子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廓,感觉奇妙,甚至能感受到牛仔裤里颤动着的肌肉。 霍传武仍然拉着楚珣一只手,俩人经常手拉手,仿佛就是无意识的,坐一起没一会儿,手就拉上了。传武是喜欢楚珣手心的热度,跟别人都不一样;楚珣是留恋传武掌骨的硬朗,握着有安全感。 就这当口,楚珣突然觉着脑后一热。 有个什么凸出的东西,磨蹭着,顶起在他后脑勺部位,硬梆梆的。 楚珣心头一动,猛地起身一回头! 他身后的霍传武胸膛里沉沉地哼了一声,突然捂住,也猛然站起身,愣了一秒,扭头冲进洗手间。 楚珣在沙发上坐了几秒钟,头发乱蓬蓬,绷紧的心却突然软下来。 二武那个面红耳赤紧张的模样,看起来也是自己把自己吓一跳。原来这坏小子也有这毛病,一看电影里就跑马溜趟,见不得人的坏事儿,让小爷发现你了!楚珣这么一想,就释然了。 他也跟着进了厕所,霍传武一开始还顶着门不给他进来。 楚珣拱进门去,用调戏口吻哼道:“躲什么啊?我看看。” 霍传武声音粗粗的:“看什么,没见过?” 楚珣坏笑着:“就是没见过。” 传武:“瞅你自个儿的。” 楚珣:“嗳……那个……流出来了?” 传武脸一下红了,薄薄的耳廓呈现半透明的嫣红色,漆黑浓眉下眼皮微微耷着,睫毛扇动:“我没有。你那样过吧?” 楚珣特别跩地眼皮一翻:“有什么啊,害臊啊?我哥说……你这就叫嫩黄瓜熟了,出水儿了,下一步你就该开花儿了,漏籽儿了。” 传武一听,噗地笑出来,带出一句霍师长的口头禅,“娘了个……” 俩人互相瞎挤兑,挤在洗手间里,楚珣非要扒开传武的裤子看,既执着又霸道,不给看还炸毛。传武拗不过这人,就让他扒开看了。 霍小二身体发育得很好,硬朗,结实,透着少年人健康英武的美感,腰部挺拔,后臀挺翘,两道光滑的股沟线下面,是男子汉引以为傲的阳刚部位。只是因为受过伤,处男稚嫩的上留下一块白粉色痕迹,颜色比周围皮肤淡一些。 楚珣心里软软的,抚摸二武为他战斗负伤的部位,轻轻弹了一下:“疤还在呢,还疼吗?” 他看到那地方的时候,出于某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天性取向,就特想蹲下去亲一口二武的带伤痕的,完全是发自本心的亲近感,想要用嘴唇表达喜爱。 传武摇头:“早不疼了。” 楚珣蔫儿坏地笑:“还挺好使?” 传武粗着嗓子道:“好使着呢,你试试?” 楚珣恶作剧似的,拎了那几管牙膏,强迫传武量尺寸,结果还真量出来了。传武确实比他的大,起码也是一条100克伪中号牙膏,再长长就直奔楚瑜的尺寸了,果然他哥这浑不争气的。 传武抢过牙膏:“我给你量。” 传武凶凶地一把搂住人,力气很大,胸膛贴后心地喘着。 楚珣嗷得一声,不讲义气地挣脱,提着裤腰跑回屋…… 第二十一章:武二郎压倒西门庆 那天他们没有把录像带看完,东西归位回到楚瑜书包里,俩人回屋躺着,其实内心暗潮澎湃,意犹未尽。 脑子里仍然回荡着录像带里某些极其刺激的画面。那种镜头,不断抽插的动作,呻吟放浪的喘息,对任何一个生理正常的男生,都是引发内在最真实、最强盛欲望的导火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淡。 楚珣小声说:“那录像太黄了,以后你不许跟别人看那个,听见没?” 传武说:“那你还看?” 楚珣无辜地瞪眼:“我哪看了?……那是我哥的,你是不是以前看过这种?” 传武说:“我哥跟哥们儿老去录像厅,有一回我也去了。我就看了几眼,不喜欢,就出来了。” 楚珣伸脚踹了传武一脚:“你哥也是大流氓。” 他话音里强调“也”这个字,基本是事先就把他家楚瑜划在不正经的大流氓范畴之列,然后发觉,霍家老大也那样儿,血气方刚大小伙子,平时勾朋唤友,八成都是差不多的事儿。 霍传武偷眼瞄楚珣的脸,忽然说:“演西门大官人那男的,化了妆,跟你有点儿像。” 楚珣一听,就炸了:“你才像西门庆呢!” 传武说:“眼睛和嘴都像。” 楚珣皱眉,怒视:“你丫给我滚蛋。” “你浑身都像西门庆!” 这也就是霍传武某方面有点儿愣,不会恭维人,不知道怎么夸人。 他其实是想说,电影里那个西门大官人,演员很帅,上妆后尤其潇洒俊美,眼角顾盼风流,唇绽一朵桃花。他觉着楚珣也好看,眼睛和嘴巴同样俊美,像年画里的大美人儿……楚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他喜欢珣珣。 可是这种夸人的方式,基本类似于指着一大姑娘说,你长得像AV女优,你浑身都像AV女优,这忒么就是找踹呢。 楚珣还不解气,扑上去揍,在床上跟传武扭缠在一起,动手动脚。 他一拳闷过去,传武一掌擒住,反手扭住,一下子把人抱到怀里。 他再一脚,传武上膝盖格挡,把楚珣撞得有点儿疼。 楚珣忿忿地又踹一脚,喘着粗气:“你他妈的是武大!!!” 他一拳出去,迅速就被“武大”轻松化解。他的脚几乎踹到传武裆部,传武一躲,他赤脚踢中对方胯骨,骨头很硬,脚趾头顿时戳得生疼。 “疼了?” “别闹了。” 霍传武低声道,心想,你个大美妞儿也就长得好,又打不过霍爷,你忒么整天跟我闹个屁? 他端了楚珣一只脚想给揉揉,楚珣突然飞起另只脚,咣,一脚闷在霍传武脸上,一点儿都不吃亏。 霍传武把怀中一只脚往前一送,轻松地将楚珣甩到床角,懒得跟你打,打又打不过,还不得爷让着你。 楚珣再想跳起来扑,传武干脆利落地反扑,身体碾压而上,结结实实把楚珣压在身下。 楚珣四肢手脚都被压死了,动弹不得,一张俊脸歪着被对方抵住,脸皱成包子褶,嘴里还不服软:“二武你敢动我?你个黑矬短粗的武大郎,老子要是西门大官人,就泡你的妞儿!” 传武压着他,胸膛里剧烈起伏,火也上来了,没头没脑回了一句:“俺才不是武大,俺是武二郎,干你个西门大官人!……” 双方纯粹就是瞎闹,其实,心里都埋着火,压抑着,那股子邪火不知如何发泄,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掩饰。 打是亲,骂是爱,两个男孩骂骂咧咧动手动脚,其实表示的是想要亲近却又不敢亲近的别扭心态。 喜欢。 到底什么是喜欢。 怎样的喜欢。 究竟有多喜欢。 迷茫,虚弱,甜蜜,又牵肠挂肚,烦躁不安,两个男孩都是这样的情绪。 俩人穿的裤子都是薄薄一层,叠摞着互相揉蹭,挣扎,固呦,然后同时僵住。 传武发育得好,挺大的一挂霍小爷耷拉着,隔着裤子恰好蹭到软乎乎的楚小爷上面,两只小家伙互相揉着,过电般舒畅。 传武:“……” 楚珣:“……” 楚珣低声吼道:“二武你耍流氓。” 霍传武猛地从楚珣身上掀开,滚走,用手拨弄鼓囊的,莫名高涨的心境让他眼神凌乱。 楚珣迅速转过身,手指伸到内裤里鼓捣,他好像也有细微的膨胀反应。 就这时候,大门响了,楚珣惊得从床上跳起来,蹿得像兔子似的:“快把床收拾下……” 当天楚瑜恰好回来了。 霍传武有外人在的时候一贯冷淡,不爱说话,迅速就走掉了,没在楚珣床上继续赖着。 楚瑜在外面跟哥们儿打台球回来,进屋扫一眼自己书包,把包里的录像带翻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从屋里探出一脑袋,瞄他弟弟,眼神意味深长…… 要说楚瑜平时大大咧咧稀里马虎的性格,原本没那么精细,这天是怕书包里的东西被他妈妈发现,特意查看。 楚瑜倚着门框,歪着嘴角一笑:“珣儿,刚才在家干什么了?” 楚珣靠在床上闷闷的,两手枕在脑后,正在思考成长的烦恼:“没干什么。” 楚瑜从身后拿出录像带:“你翻我包看这个带子了?” 楚珣面无表情,嘴很硬:“我没看你东西。” 楚瑜邪气地一笑,一猛子窜上床,把弟弟压在身下,擒住:“小样儿的还蒙我?我这带子是倒到头的,你看了一半,忘了给我倒回来。” 楚瑜整天跟朋友混,资本主义黄赌毒五花八门不健康的东西从各处渠道明的暗的流入内地,接触了不少,又正是好奇、纵欲、不懂节制的年龄,放肆地逞纵着青春。 楚瑜搂着弟弟,亲哥俩讲男人之间的悄悄话,黄话。 楚瑜追问,“嗳,那个,有过吗?” “真没有过啊,小子?有小女朋友没?” “挺俊一孩子,这方面怎么反应这么愣啊,傻啊你?回头从你们学校给哥带个小女朋友回来,那事儿来过一趟就知道了,可美了。” 楚珣嘴上一问三不知,咬死不承认自己“开窍了”,其实心里把他哥说的每一句带颜色的话都记下了,默默地盘算…… 楚瑜胡噜一把他弟的软毛头,大手掌压上楚珣的,浑不正经:“嗳,给哥看看,小老二长多大了,哥教你撸一把,包你爽。” 这人就是不正经,邪路子,倒也没有猥亵的意味,就是觉着做哥的有义务向弟弟传授床上经验,房事诀窍,别的哥没教过你,这个哥可得好好教你,你哥干这个最拿手了。 楚瑜的手刚一揉上来,碰到楚小爷,楚珣起电似的弹开这人的手,粗声道:“你干嘛啊?别动我。” 楚瑜诧异:“呦呵……还他妈不让碰。” 楚珣耳朵微红,小爷不是不会撸,而是没想跟你撸啊,你是我哥,咱俩怎么能那样? 再说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现在他是真开窍了,楚二爷心里有人了,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不能随便让人碰。里的家伙动不动就昂头晃脑,活物一般,有灵性,开始认人了…… ****** 后来有将近一个月时间,楚珣发现,霍家小爷开始莫名躲他,一直避着他。 霍传武每天早上去食堂吃早饭,领一瓶牛奶两个糖油饼一大碗豆腐脑,呼噜呼噜吃完,挎着书包上学,走得匆忙,也不等旁人。下学要么在教室里自习熬到很晚,要么早早就走没影了。 楚珣经常课间溜到传武那个班,在教室门口晃过去,吹口哨,趴窗口打眼色。传武从书本里抬起头,默默瞟他一眼,摇摇头,不出来。 楚珣那阵子心情不爽,莫名其妙跟邵钧博文吵了一架,吵完三天就和好了,可是心里仍然失落。 期末,年级张榜公布考试排名,每个人的名字挂在哪个位置所有人都看得到。 霍传武跌了五十多名,快要掉到后进生行列跟沈博文搓一堆儿了。 楚珣头一回掉出年级前十名。他从来没考过这么烂,数学有一道大题竟然不会做,写作文从中途开始发呆走思,结果作文被他写烂尾了…… 楚珣闷在家里,中饭没吃,蒙头睡觉,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他想说出来。 邵钧往他家打电话,电话里说,“珣儿,天气好,出去逛街吗?” 楚珣闷闷地说:“不去。” 邵钧:“你怎么啦?” 楚珣:“没怎么。” 邵钧:“你好长时间不跟我们玩儿了,什么别扭啊?” 楚珣:“我怎么别扭了?” 邵钧:“你对我和博文有意见?为什么不像以前那么好了?” 楚珣:“我没有,我挺好的,是你们不像以前那样跟我好了!……你们都变了!!!” 楚珣脾气上来了,“啪”得就把邵钧的电话摞了,而且暴躁地拔了电话线。 邵钧无辜被楚珣凶了几句,也莫名其妙地委屈了,气坏了。 邵钧打小跟着楚珣玩儿,楚司令指哪,邵副官打哪。对小珣,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和生活上的依赖,这种依赖感很单纯,不带任何欲念,就是依靠惯了。但是邵钧并不知道楚珣心底的秘密。小珣心里的依赖感又给了谁?小珣暗恋了。 当然,邵钧也不知道他关键时刻那一通电话,激起楚珣心底某一根强悍又敏感的神经,促成一件重要的事儿。 楚珣摔下电话,在客厅里怔怔地呆立五分钟,扭头飞奔下楼。 他跑遍整个宿舍区,最后是在大操场上找到他要找的男孩。 大操场上空荡荡的,霍传武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踢着一个足球。脚下的球慢悠悠悄无声息地滚过,男孩的惆怅心情扑扑簌簌洒落一地。 楚珣怔然地盯着霍传武,看着这人捡起球,站在球门前,后撤几步,急速助跑,然后闷起一脚,狠狠将球抽射入网。 传武不停地射门,射完一脚跑到门里把球捡回来,再射,每一脚都是正脚背劲射,每一脚都拼足体力,向球门抒发压抑的愤懑。楚珣觉着对方这样一脚一脚踢下去,要么把球踢爆,要么自己脚抽筋。 汗水从传武脖子上流下来,白色T恤后心湿透,两手攥成拳头,攥得紧紧的。 楚珣慢慢走过去。 传武猛地扭过头。 视线交汇纠缠的一瞬间整个大操场仿佛都陷入静谧空旷二人一同掉入虚无缥缈的异次空间,互相凝视对方的瞳仁,脸庞,熟悉的美好的轮廓。天边一行飞鸟划过,耳畔无声,心情沉醉…… 楚珣在这天从内心确认了自己为什么考试落榜,为什么长时间烦躁不安厌食失眠,为什么晚上躺被窝里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为什么每天在楼上扒窗户就为了看某人一眼,为什么视线总喜欢追随二武的背影,隔着裤子偷看对方的身体…… 霍传武眉头微蹙,浓黑的睫毛闪动,深深凝视楚珣,眼里装不进其他。 楚珣满脑门的郁结,渴望,兴奋,咬着嘴唇,上前不由分说拽住对方手腕:“你过来。” 他拽着传武就跑,球都不许对方捡,蛮横地拽着不撒手。 他想问问霍传武你个小王八蛋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么跟我好了,我没变,你变了吗?! 他们跑着,拼命跑着,喘息声此起彼伏,跑过大半个操场。楚珣能感觉到传武突然反掌,抓住了他的手腕,握着他的腕子,攥得紧紧的,好像生怕俩人跑散了…… 操场旁边菜站后方有个小厕所,平常给踢球的人用的。楚珣也不知道是自己在跑,还是被霍传武拉着跑,俩人简直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相中那间厕所,闷头迅速钻进挂着“男”字的那一侧。 木头门嘭得阖拢在身后,霍传武回过脸,楚珣一头扎进去,两个人,手同时伸向对方,抱在一起。 俩人浑身都是汗,也不知是跑得,还是热得,或者是因为极度的紧张兴奋和不知所措。楚珣紧紧搂住传武的腰,腰杆是硬的,腰眼凹陷进去,翘的,他就这么紧紧抱着,把对方的骨头都勒进臂弯。 霍传武也搂着他,连肩膀带身子搂在怀里,默不作声抱着,整个人仿佛在云里雾里。胸膛贴住胸膛的时候,两层衣服都好像不存在了,就像肉贴了肉,有一种奇妙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好触感。那感觉从小腹里某个位置生发,浑身每块骨节都舒服得发痒。 后来传武才知道,那种感觉就叫做快感。 楚珣的手心滚烫滚烫,全身都在发热,呼吸急促,烫得像个大火球。 他的手摸着传武,热得传武跟着他浑身发烧,后背起伏。传武的脸贴在他耳侧,他就把嘴唇贴在对方脖子上。传武脖颈上有一道淡淡的筋脉,汗滴顺着青筋流下来,喉头随着呼吸抖动流汗的样子,那一瞬间,性感极了…… “出汗了。” “你也出汗了,你特别热。” “喜欢吗?” “……嗯。” 低沉的耳语,粗哑的喉音,有些话脱口而出,未经大脑,或者根本就无需思考,是脑海里心里乃至身体里最自然而然徘徊已久的声音。 传武抑制不住,抱着人的手探进楚珣的T恤,摸楚珣特别光滑的后背、肩胛骨,沿着脊椎,摸到腰。 楚珣拉开传武的牛仔裤裤链,隔着内裤摸了对方半勃的霍小爷,捏住。 传武一把将他搂得更紧,胸膛里颠倒着哼出一句:“嗯——” “俺妈……” …… 第二十二章:禁忌的秘密 两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就在操场边的小厕所。 狭窄一间厕所里充斥了浅浅的喘息声,剧烈起伏的心跳,还有轻轻的口水咂吮声…… 两人的年纪,还没有性成熟到有足够能力做出很坏很下流的“坏事”。他俩甚至不懂怎么撸管,而且也不能火力全开地勃起,不会射精,没那样撸射过。 即便不会撸,有些事情是男人的生理本能,知道怎么能让自己舒服,让喜欢的人舒服。那种把喜欢的人抱在怀里的强烈满足与喜悦,以及由内而外的生理快感让俩人一起剧烈地发抖。 霍传武后背抵在厕所墙壁上,头微微向上仰着,楚珣亲他。 是楚珣主动的。他整个人揉了上去,低喘着,把对方也烧起来。他埋头亲了传武的耳朵,脖子,还有锁骨,沿着两道刚直有力的锁骨,用嘴唇摩挲了很久,心都软了,快要化了,太喜欢了。他还扒开对方T恤领口,露出一侧肩膀。传武的骨架很硬,全身上下搂起来手感都很硬朗、阳刚。楚珣亲一下对方肩膀,咬了一口,传武抖了一下。 传武用手揉乱楚珣的头发,棕褐色软发,白皙带有血丝的肤色,揉着像个漂亮的大洋娃娃。 他太喜欢小珣了,回想起来,这种喜欢就是一见钟情。他头一次踏进这座部队大院,一只沙包飞来,他拉开架势掷回去,抬眼看到的,就是楚珣唇红齿白目光灵动的一张脸。 俩人克制不住欲望,把圆领衫撩到脖颈,裸胸互相蹭着,腻歪了好久。 裤子都解开了,本性驱使着,好奇地渴望着,楚珣一条腿伸到传武两腿之间,把对方顶在墙角,用一种很别扭的无师自通的姿势扭抱在一起,用最青涩的方式抚慰。他柔软的东西蹭到传武的大腿、小腹,两个人用手互相揉,很兴奋,又很害臊,不敢看对方的眼神,却又忍不住低头端详对方的二宝贝…… “你怎么能那么硬?” “你也挺硬。” “我的比你的好看,我长得颜色好,粉色的。” “哦……我的比你的大吧?” “是挺大的。” 楚珣说着还使坏用手挠对方。二武胯下一吊东西里面两颗蛋长得够威武,确实比楚珣的大,也敏感,让楚珣挠蛋挠得又痒又爽。 俩人呵呵地傻乐。霍传武拉了楚珣的手按在昂头颤动的老二上,攥住了,使劲撸了几下。他钳住楚珣的腰的手突然用力,几乎捏疼了人,身上特别舒服,享受着楚珣手心里极致温暖的充盈的慰藉。 …… 干完坏事,心虚地洗手,洗脸,擦汗,系好裤腰带。 俩人贴墙又抱了一会儿。楚珣问:“你以前做过那个没有?” 传武眼光迷离茫然:“哪个……没有。” 霍传武是货真价实处男一枚,别说做了,以前想都没想过,对别人没起过那种邪念。 楚珣:“那你怎么这么熟练?你肯定做过,你撸过吧?” 传武不说话,脸红了。这人心里有事儿的时候,脸色一看就不对劲,恨不得眉宇间标着赤裸裸几个大字,“我在撒谎”,或者“我瞒着你”,楚珣一眼就能看穿对方。 传武垂着长长的睫毛,害臊地说:“不能那样,不好。” 楚珣说:“那你刚才还跟我那样?” 传武:“……” 楚珣:“你不喜欢……那样?” 传武:“不是。” 楚珣:“前一阵为什么老躲着我?!” 楚珣咄咄逼人,穷追不舍,这会儿心里知道传武对他也有意思了,立刻就跩起来,勒过这人脖子,鼻尖抵着传武的脸,逼问,你说不说?! 传武沉默了半晌,脸色红红白白潮起潮落若干次,被楚珣烦得没辙。 本来就不想说,小爷们儿被窝里的隐私,你烦不烦咋什么都要刨根问底? 传武说:“有一回,睡觉梦见你了。” 楚珣没听明白:“梦见我什么了?” 传武声音沉沉的,漆黑的眼珠里填满男孩羞涩又柔情的神采:“就是……梦见……跟你那个。” 楚珣半张着嘴,没料到,拉着对方的手指,心跳节奏都不对了。 霍传武躲了楚珣一个月。 他很害臊,他不敢跟他最铁的哥们儿承认,那天在楚珣家看过那盘要命的黄色录像带,黄片太毁人,当晚睡觉就出事儿了。 他梦见楚珣,而且是特别坏特下流的梦,梦到楚珣光着身子,身上很白,他骑在小珣身上,亲了摸了对方,舒舒服服地抱着,特舒服…… 早上醒来一看,坏事儿了,内裤和被罩里面都脏了。 而且还被他妈妈发现了…… 梦到楚珣就会开花儿漏籽儿,这麻烦大了。 霍传武心里知道这事不好,不应当这样。他倒没有那种应该喜欢女孩不应该喜欢男孩的道德意识,对异性恋同性恋都没辨别。他心里就喜欢一个小珣,大美妞,本能地发觉他留恋对方的强烈程度已经过界,浑身上下蠢蠢欲动,想要“伤害”对方。 俩人笑了一会儿,都没发觉待的地方不对,也不嫌厕所臭。 直到隔壁传出拖长的“嗯——”的一声,就是那种便秘了用力使劲往外排挤时发出的声音。 楚珣和传武着实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咬住嘴唇,大眼瞪小眼,被人发现了? 他们待的这小厕所位置比较僻静,平时没什么人来。厕所老式,左边男厕,右边女厕,中间一墙相隔。这堵墙不通顶,上方有一块空间,男女厕互通,眼望不见,但是互相听得见声音。 楚珣机灵地给传武打个眼色:别怕,隔壁有个大妈在解大号。 传武一摆头:走吧? 二人整理好衣服,也没担心暴露。整个家属宿舍区住了几千口子人呢,怎么就能碰巧让隔壁厕所哪个大妈听出他俩? 传武跟楚珣额头顶着额头,用力蹭蹭,表达极度喜爱之情,楚珣笑得开心得意,眉心红痣隐隐发光。 两个熊孩子跑出厕所,一路兴奋地小跑走掉。 他们身后,女厕所也飞跑出一个人,吃惊地、怔怔地呆望着远去的背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比震惊,眼前天地颜色都变味儿了似的…… 隔壁女厕里蹲着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传武的妈妈,刘三采。 刘三采就在大院菜站工作,当天菜站厕所堵了,她临时溜到操场旁边的厕所,刚一蹲上,那两位小爷就进来了。 那俩人一进门就抱一团喘上了,互相没喊名字。隔着墙,刘三采一开始愣没听出是谁,心里怪膈应的,男厕所里净出这种幺蛾子! 那时候人虽然大体没现在开放,传武妈毕竟也四十多岁中年人了,从农村到城市,鸡飞狗走猪跑没亲眼见过她至少也听说过,也没啥大惊小怪。 她听了一会儿,愈发觉着有个声音像隔壁楼楚师长家的小子,越听越像。 直到一个她最熟悉的低沉醇厚带着浓浓碴子味儿的声音发出那声舒服到极致的口头禅,“俺妈……” 这句,无论如何也听不错。 就是这句,传武妈当时脚一软,腿一麻,差点儿坐坑里,蹲着站都站不起来,脑子都烧乱了。偏偏传武妈还是个内向的闷性子,在大院里没跟任何人大声讲过话,没吼过没喊过,所以当时也没跳脚喊出来。这事儿倘若换作高秀兰,隔着一堵墙都能把墙给砸开。 刘三采是察觉她儿子最近不太对劲,孩子发育了,提前迈入青春期,夜里溜趟了。 按说她儿子还没到年龄,怎么比大军当年熟得还早。刘三采第一反应是琢磨她家大军干坏事了,一准儿是招弟弟来着,哥俩在一起瞎鼓捣那种事,哥哥把弟弟给教熟了。 直到二武用害羞的声调招认,“梦见……跟你……那个”。 刘三采这时候才知道,是谁把她儿子给教熟了,教坏了。 不能再这样,孩子明年小学毕业,一定让他转到外面学校。楚家老二去哪个中学,传武一定不能再念一个学校,绝不能再摽一起。 …… 深秋的街道落满一层厚厚的树叶,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厚重,敦实。 “四人帮”恢复往日的和谐亲密,楚珣凭借他的耐看脸蛋与能说会道一张巧嘴迅速把邵钧沈博文又哄好了,四人仍然像以前那样出去逛街,吃东西,逛音像店…… 四个铁哥们儿有一回坐在跟大院院墙一样高的砖头堆上,肩头染着夕阳的余温,说男孩之间扯淡的悄悄话,有意无意就聊到那次看电影。 沈博文眼神坏坏地说:“《红高粱》那片子,挺带劲的,《菊豆》也好看。巩俐那身材,太棒了。” 楚珣瞟了二武一眼,意味深长地附和:“嗯,巩俐好看,特带劲。” 传武不吭声,用柔和的眼神回应楚珣。 邵钧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够劲儿。” 沈博文开始一个一个揪着拷问哥们儿们,嗳,你们几个有没有,有没有内什么,心里喜欢的,够不够哥们儿,都互相瞒着?! 楚珣眼皮一飞:“我们都没有,我们知道就你有,说吧,女朋友到底谁啊?” 楚珣一使眼色,跟邵钧一齐扑倒沈博文,上下其手,酷刑拷打,不说就捏你鸡鸡。 “哎呦喂别捏,不能捏,老子的家伙都熟了不能捏了!” 沈博文原本就有心炫耀,没撑过两个回合,自己闷不滋儿地招供了。原来,是他有相好的了,而且都是熟人。 邵钧吃惊地张着嘴:“你跟杨晓鹤?操,你跟内女生好了?!” 楚珣扯着沈博文:“你个大文子,上回还诬赖二武跟杨晓鹤有事儿,原来他妈的是你!” 楚珣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特高兴,杨晓鹤原来还勾搭过霍同学呢,博文干得好,替本司令清障了,干脆把大院里的花儿都“采”了吧。 沈博文整天招猫逗狗,不是省油灯,跟杨晓鹤那女生好了,而且俩人偷摸做了坏事儿。这一对未成年勾搭到一起,沈博文惨遭哥们儿逼供后交代,他亲了摸了那女生,当然,没做到底。 “操,你都摸她胸了?!” “大文子你个臭流氓!!!” 几个人把沈博文一顿蹂躏暴捶。沈博文被捶完以后继续贱招。 “珣儿,该你招了,你干过没?” “钧儿,别告儿我你没有。” “二武……算了,你这样的肯定没女朋友。” 沈博文瞟着沉默不语的霍传武,眼光不屑。 楚珣抿嘴轻笑,眼睛里混合着得意甜蜜意气风发,哼道:“你说我有没有?” 小女朋友?哼,爷有小男朋友了你们都不知道吧? “哎呦喂……” 这回轮到沈博文扑上来把楚珣揉了一遍,楚珣当然誓死不招,就只是哎呦哎呦地又叫又笑,直到霍传武忍无可忍上来薅着脖领子把沈博文丢开。 邵钧低头不语,突然有些小自卑,不敢跟他发小说实话。他隐瞒心情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几个哥们儿看完《红高粱》激情洋溢讨论的都是“我奶奶”,他不好意思说,他当时看上的其实是姜文扮演的“我爷爷”,觉得那大老爷们儿简直太有魅力了…… 霍传武也不说话,淡淡的目光追随楚珣,就静静坐着,看楚珣开朗地笑,看楚珣跟别人说啊闹啊,小珣开心,他也开心,他看得出来,楚珣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入冬,那年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厚厚的积雪给全院的树木妆点了银色的树挂,美极了。 家属楼一角的一棵大雪松,枝叶禁不住尺来厚的积雪,大半棵树生生压塌,倒伏在院里。 几个人在雪地里快速地搓着雪,然后疯狂地追打,打雪仗,互相用雪球砍杀。邵钧追着博文砍,楚珣追着邵钧砍,传武追着楚珣砍,雪花纷飞,冰凉凉的雪还故意往脖领子里灌,使坏。 楚珣特损地灌了别人一脖子雪,然后就被传武追得没处躲没处跑,啪得滑了一大跟头。 传武从后面撵上人,一个大雪球糊上来。 楚珣抱着脖子:“哎呦,不要……” 传武手顿了一下,还是没舍得,怕雪灌到小珣脖子里,冻着了。 他把雪球扔下,刚一转身,楚珣很没义气也毫不客气地一把雪拍了他一脖子,然后幸灾乐祸疯狂地笑,玩儿疯了…… 一帮猴孩子在大院里滚雪球,堆成一个很胖很胖的大雪人。霍传武给大雪人做鼻子、耳朵、帽子、手。 他做一个,楚珣使坏给他弄化掉一个。 后来气得传武想踹他:“你别碰了,别给我捣乱,你手热的!” 倒伏的那棵大雪松树后面,传武偷摸着把楚珣扑倒,楚珣哈哈哈地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浑身冒出的汩汩热量迅速就在身下的雪地里印出一个人形的模子,脸色红润,好看。 俩人鼻尖蹭着鼻尖。 传武把表情收敛起来,突然问了一句:“小珣,你的手,跟别人在一起能发热吗?” 楚珣一愣,嘴角勾出笑容,摇头:“不能,我就跟你才这么热。” 四周静得能听到树梢上的雪,扑簌地掉落,一地洁白晶莹,天造地设,美不胜收。 传武的鼻子冻红了,脸也发红,心里暖得发痒、甜得发疼,凑上嘴唇,在楚珣眉梢红痣上轻轻亲了一口…… 也是这年冬天,一群孩子结伴去龙潭湖滑冰,然后出了一件大事。 第二十三章:刑天之眼 北方三九天非常寒冷,零下十几度,大院里一群孩子拎着冰鞋,拖着小冰车,去龙潭湖。 那时候在公园湖上滑冰没人管,湖面是开放的。冰层目测足足有一尺厚,非常结实,远远看去冰面上稀稀拉拉一大片小黑豆似的人影。 这帮高干子弟算是家里条件好的,零花钱充裕,每个人从小都会滑冰,家里都给买专用冰鞋,几十块、一百块钱一双,可高级了。 邵钧带着沈博文在冰场里绕圈,两人踩的都是跑刀,运动员跑速滑的那种冰鞋,冰刀锋利修长。 霍传武穿的冰鞋是球刀,这个一般孩子不用,是打冰球穿的高腰鞋,冰刀前面呈现一道弧形,很讲滑行技术。 霍小二跟他几个哥们儿混战成一团,打简易冰球,身体横冲直撞,互相拿长杆子抡球,打得很猛。传武一个凶悍粗野的冲撞卡位,撞到对手,俩人一起横着飞出去,满地溅起冰渣…… 楚珣也在。 楚珣这么标致秀气的一个男生,当然不会跟一帮野小子混战冰球。 整个冰面上,楚珣是唯一一个穿花样刀的男生,而且滑得像模像样。他从小花钱学过。 远远的一圈陌生人围着看楚珣滑冰。楚珣穿着窄脚贴体的西装裤,里面也不像其他男孩套着臃肿的大毛裤大棉裤,两双修长的腿在冰上划出一道大圆弧,身形飘逸,潇洒。他腿长,手也长,十根手指摆开来给人感觉都是纤细修长的,手臂张开掌握平衡,然后轻巧地腾空,来了一个后外点冰两周半…… 楚珣有意炫技,自个儿臭美得不得了,玩儿了几次两周跳和弓身、蹲踞旋转,扭着小蛮胯滑到霍传武他们打冰球的地方。 他跟传武抛了个眼儿,快速滑了一大步,突然腾空而起,颀长的身体悠起来。冰刀的锋刃剧烈剐过冰面掀起一层薄薄的美妙的冰雾,裹住灵动的眼波和飞速旋转的躯体。 传武拎着球杆,直不愣地站着,有一瞬间都看呆了。这是他的妞儿,怎么就能这么好看…… 后来,二武也不跟哥们儿打冰球了,楚珣也不炫他的花样刀了。 霍传武推一个小冰车,推着楚珣在冰上跑。 冰车是传武自个儿动手做的,凳子脚上钉了两条铁轨,能在冰上跑。他做这个冰车就是为了推着楚珣玩儿。楚珣挥舞手臂在冰上呼喊,笑着,传武在身后滑起来推着他,滑得一脑门子热汗。两人眉梢眼底蕴含的温度,快要把方圆二里地范围内的冰都融化了,化成水…… 那天,冰还真融了,不知怎么弄的。 当时是这么回事儿。传武推车推了足足有三圈,累得跑不动了,歇着。楚珣自己下来,踩着冰刀,在冰面上缓慢曲线滑行,欣赏自己在冰上留下的模糊倒影。 冬日正午明媚的阳光照耀大地,整个冰面反射出炫目波纹,金光闪闪,晃得人眼前模糊。 楚珣站在那里,眼前白茫茫的,某个不明的瞬间他面前脚下整块冰慢慢变得透明,清澈,一眼望得到冰层下方。静谧的湖水仿佛蕴藏一道强烈的吸引力,在他脚下流动,迅速下旋,形成一个庞大的湖体深渊,望不见底。 楚珣盯着面前一点,深深地看进去,看入迷了,情不自禁。透明的冰层呈现层层叠叠完美的纹路,冰下面竟然还有一大群鱼。 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眼睛开始有问题,完全不懂得收敛控制自己的能力。 也是年龄到了,快发育成熟了。 他眯细了眼想要看清楚冰面下流动的湖水与活泼游动的鱼,视线焦灼尖锐,突然专注且目的明确的脑电波意志力让眼前形势骤然失控! 霍传武猛地回头。 楚珣闷闷地哼了一声,甚至来不及喊救命什么的。 传武看到的就是楚珣脚下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洞,然后“噗通”一声冰冷的湖水将人吞没…… 不是黑洞,而是楚珣身下一大块冰整个儿裂开了!冰体像是用最锋利的切割机或者电动冰刀切开,是整块开裂,断层无比光滑,中间融出一个圆形的洞,正好将楚珣一个人陷到冰层下面。 传武当时都呆了,大喊了一声:“啊!!!” 不远处很多大人小孩都看到冰面裂洞,有人掉湖里了。 人群都慌了,很多人以为中午太阳出来了冰化了,吓得乌泱乌泱往岸上跑。有些人脚下一滑摔倒。家长们抱起自己的小孩,招呼孩子赶紧上岸,别掉下去。 人的求生本能,出了事儿肯定是先保命,照顾自家孩子。 整个冰面上,只有一个人跟所有人跑的方向相反,撒丫子踉跄着往冰窟窿那地儿跑…… 传武脚上还穿着冰刀,平时滑得利索,关键时候心里急,慌,“咣”得就狠狠摔在冰面上。 他这一摔,感觉身下整个冰层都动了似的,那一瞬间就是天昏地暗,他以为冰要裂了,自己也要掉进去。 可是冰没砸裂,北方数九寒冬冰层特别厚,垂钓的人用凿子把冰凿开都要费老大劲的。 楚珣陷进湖水里,整个人迅速没顶,然后又挣扎着把头冒出来。 他水性很好,从小在大院游泳池里泡大的,可是这种情形下,会游泳根本不顶用,冰冷刺骨的湖水迅速穿透他几层衣裤,冷意浸入皮肤骨髓,那种寒冷让他整个人血液凝固僵冷四肢疯狂抽筋。 他扒着冰层边缘,冰体非常之厚,洞口又小,他想爬但爬不上去。 他脚上还穿着冰鞋,鞋像个累赘,很沉,衣服也沉,整个人不停下坠,寒冷,恐惧,无比惊慌。 楚珣快吓傻了,平时再镇定的人,毕竟没经历过这个,吓得要哭了,又哭不出来。眼泪一冒出来就迅速冻成冰,睫毛上结出一片冰花…… 他这时候看到的就只有二武一个人。传武趴在距离他三四米的冰面上,一步一步往他这边爬。 传武情急解了自己的裤腰带,把皮带甩出去:“拉住了!” 楚珣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皮带,这一扯,直接就把对方往前扯了两米,几乎把二武也扯进冰窟窿里。 传武吃力地喊了一声,手和脚玩命扒住冰面上坑洼的疖子,一手死死扯着皮带,不能撒手。 “小珣,抓住我。” “啊……啊……” “小珣,不能撒手的,抓住了。” 传武眼珠漆黑深不见底,声音粗重,低声吼了一句。 “二武……我……我……抓不住……” 楚珣两手冻得通红,脸色发白僵硬,一说话就喝冰水,嘴唇都紫了。 短短几秒钟,生死的对峙。 楚珣死死抓住皮带不撒手,身体一寸一寸往更深的湖水里坠。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没有触觉,快要撑不住。 传武被他扯得一寸一寸往深渊的方向滑。冰面平整,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搂住固定,眼看着,他就要跟着掉进去了,可是他不能放手,不想让他的小珣从冰洞里消失。 两个人盯着对方的眼,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楚珣看到二武好像眼睛湿漉漉的,眼睛里晃动着东西,浑身都在使力,肩膀弓起来…… 传武突然滑脱,猛地往前一窜,楚珣“啊”得大叫,几乎绝望。 传武的身体滑到一半突然定住,被人从后面拖住,拽着两只脚腕子,又拖回去一米! 抓住传武的是沈博文,也趴倒在冰面上,胡乱搂着两条腿,死命玩儿命地往回拖。 沈博文后面是邵钧,也抓了博文的两条腿,撅着撅在后面,结果也像大章鱼似的跌滑倒了。 三个人接力似的全部趴倒在冰面,一个拖一个,像坠着一串大秤砣。 也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岸上的人也都反应过来,冰没化,是一个学生掉冰窟窿里了。大伙纷纷跑回来,抄家伙,救人。 大人都来了,救人就容易了,很快就将快要冻僵的楚珣捞起来。 沈博文特别仗义勇猛地抱霍传武的腿,顾不上对方脚上穿着冰刀,两只手都被冰刀划破。 传武一直拽着那根皮带,皮带那头吊着楚珣全部的分量。硬牛皮卡在他虎口上,当时没觉着疼,后来才发觉,虎口那块皮肤撕裂,绽开一道深长的血口子,红肉都翻出来,鲜血淋漓…… 楚珣冻得像一坨冰葫芦,迅速被送往301总院。 陪他们出来滑冰的是邵钧他姥爷派的几个勤务兵,事发时就没在冰面上,几人扎堆儿在岸上树坑里抽烟聊天呢。年年都带首长孩子滑冰,从来都好好的,谁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都吓坏了。 楚珣也没大碍,就是呛了一肚子又脏又臭的冰水,打针输液,被窝里铺着电热毯塞着暖水袋,焐了几天缓过来。医生说幸亏你们打捞及时,再晚一些,手指头脚趾头还有小鸡儿什么的都能冻掉了。 楚家家长急了一场,真吓坏了。大院里街坊邻居都说,这孩子,当真命大,一条小命差点儿就没了,多悬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准有福气。 而且,救楚珣的又是霍家老二。 楚珣又在医院住了十天,大过年的,年都没过踏实,就躺医院里了。 他没想到,这样一件事,在不久的将来会不可逆地永远改变他的命运。 他在病房里养着,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几件事儿。 传武的妈妈刘三采知道这消息,头一天就冲到医院,二话不说,从楚珣病房里死拖活拽拎走了她儿子。 传武妈是憋了好久,再忍不了了,真是够了! 她儿子两手都有冻伤,右手虎口撕裂,缝了针,用纱布包成个面饽饽。 这娘俩,还没回家,在医院楼下直接吵起来。 传武的妈妈算是头一个知晓两个男孩之间的小秘密。有些事情,知道了还真不如一直被蒙在鼓里,她心里多难受?她没敢随便张扬,没有遮遮蝎蝎地说出来闹得满城风雨、让两个孩子没法做人也让两家大人丢脸。 她说都不知道该跟谁说。 霍师长最近一年非常忙,长期在西郊驻军所在地办公,基本不回家。而且孩子出这种事儿,也不敢跟老霍说,这男人脾气太爆,爱骂人凶人,难保不动棍子把儿子狠揍一顿,这哪舍得?对二武直接开口?这儿子性格一贯内向,脾气很怪,平时不说话,什么都不跟家长说。当妈的要真说出来,儿子嫩嫩的面皮,肯定要伤自尊,管了也未必依从。 这儿子跟谁亲?还就是跟楚师长家楚珣最亲。可难不成这话要去质问人家孩子,去跟楚师长老婆打报告? 传武妈夜里无数回悄悄走进她儿子房间,整宿整宿坐在传武床边,看着她儿子睡觉,左思右想。 她有时候想,嗳妈,自家这宝贝儿子,可别让人家给“糟蹋”了。 转念又想,不对,儿子这相好的,找的是楚珣……楚珣漂亮得跟个洋人小妹儿似的,可别是咱儿子把人家给“糟蹋”了,这就更麻烦了! 儿子岁数尚小,不懂事,男孩之间瞎胡闹,擦枪走火了吧? 能有多深的感情? 俩男的还能真生出感情? 传武妈当时也就这么想的,走一步看一步吧,慢慢地帮儿子把这种病治过来,等到长大就好了,长大以后该咋样还咋样,该娶媳妇娶媳妇。 …… 可是现在局势不等人,再不管,自家儿子快要为人家儿子把命搭上了,头上,手上,身上,小鸡儿上,遍体鳞伤,这都伤第三回了! 霍传武挣脱胳膊,不想离开医院,想陪着楚珣。 刘三采跟儿子定定地看着:“二武,俺说句话,恁往后不兴再跟楚珣那孩子在一起了,不要一起玩儿。” 霍传武闷声问:“怎么就不能一起玩儿?” 传武妈指着说:“恁自个看看,都玩儿成啥样?恁现在伤成啥样了?还跟他?!” 霍传武垂着眼说:“那小珣都伤成啥样了。” 传武妈气得眼都红了:“他伤是他的事儿,恁为人家搭条命去吗!” 霍传武声音也粗了:“那他掉冰洞里了,俺能不去捞他?!” 传武妈说:“那他当时要真滑进冰窟窿里,恁也跟着滑进去,死了咋办?” 霍传武:“……” 刘三采声音软下来,好声好气劝儿子:“二武,恁两个不一样,过两年恁爹就调走了,咱们一家子不在北京待着,肯定要搬走。” 霍传武漠然听着,心里突然就难过了,从来没想过他爸有一天要调走,就不能跟楚珣在一处了。 刘三采说:“二武,懂事,听妈一句,以后甭跟楚珣一起玩儿,远着他,成不成?” 霍传武扭开脸,调开视线,薄薄的眼皮下目光执拧,嘴角紧闭,脸上分明写着明晃晃两个大字:不成。 刘三采急了:“恁以为俺不知道,恁跟楚珣偷摸好什么!恁俩在一处都揍得剩么?!” 霍传武:“……” 传武妈是轻易不大声说话的,没这样呲儿过自家老二,头一回。 她才吼了两句,自个把自个儿眼泪吼出来了,难受了:“恁两个再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儿,那是病!那个是病恁知道吗二武!!!” 那是一种病。 以刘三采的层次与觉悟,她的理解也就到这儿了,她也说不出来同性恋能对社会道德家庭伦理人身健康造成怎样的危害性这样的大道理。如果眼前这人不是自己亲儿子,在她心思里这就是耍流氓,变态。可这是她儿子,她不舍得说自己儿子是变态,这是病,有病咱以后得去301总院治病。 霍传武这天也怒了,拧脾气上来了。男孩心里最隐秘的情感被母亲一句话戳破时又害臊又恼火无地自容而且叛逆心态大发作。传武眼眶殷红,对他妈妈吼道:“小珣掉在冰洞里差点儿就淹死了,俺不捞他他就没了!恁这个人咋就这样心狠呢?!” “俺就跟他在一起,俺就护着他。” “他当初要是真滑到冰窟窿里,出不来,俺也掉下去算了。” …… 传武瘦削的一张脸面无表情,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冷冷的,口气甚至流露出一丝冷漠,某种沉着淡然的坚定,仿佛眼里、心里,就是一个楚珣。 刘三采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说不出话,不可理解,无法想象。 她关键时候自私一回,也是为她亲儿子着想,怕儿子被人毁了。 两个男孩,能生出真感情? 感情这玩意儿,究竟能有多深,不要命吗? 第二十四章:烈火青春 还有一件大事儿,就是事后调查这起事故的原因。 楚师长这回夹着火坐不住了。这已经不是欠了霍家两回恩情的问题,老子命太硬了克我儿子是咋的? 楚怀智私下亲自找了公安部门的熟人。事实上,他怕侯家因为以前的事怀恨报复,猜测是不是侯家有人要整他儿子。那家人总之心术不正,什么幺蛾子整不出来? 公安刑侦队出马,调查过程迅速明朗,给出的结论却很离奇。 公安很快查明侯家没有参与,没有可疑人等在现场出现。当时冰面上就只有滑冰游玩的人群。 而且,当值京城寒冬,龙潭湖冰层非常之厚,根本不可能轻易出现冰面破裂淹了人的事故,除非你家楚小二的体重顶一台小卡车。 刑侦队长亲自带着楚师长勘察现场,指着那个恰好容下一人周身的冰洞:“你看,这冰窟窿非常奇怪,不像踩裂的,边缘像用机器切削出来的。” 楚师长百思不解:“不是我儿子踩裂的,难不成有人事先削出个冰洞,做成陷阱,等着看他掉下去?” 刑侦队长说:“那还真得问您儿子,怎么别人没掉窟窿里,偏偏就他掉下去了?” 楚师长眼一瞪,手指掐灭烟头:“照你这么说,难不成是我儿子有问题?!” …… 楚珣住院那几天,也受到公安的例行询问。 他自己掉湖里这件事儿,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且,他没有对他爸爸和警察说出全部实话。 这个年纪的男孩,普遍与成年人有交流障碍,心里有事也不愿对父母长辈吐露,就只想跟同龄人汇报。 他于是私底下悄悄地跟几个哥们儿说了。 沈博文翻着白眼珠子说:“珣儿,你还能瞅见冰层底下有鱼?那你看见龙潭湖底下有大水怪了吗哈哈哈!” 邵钧其实也不信:“噗,那你当时是不是一拳砸下去,就把自己脚底下砸一洞?你是外星球降落地球的汽车人吧?” 霍传武想了想,低声说:“你以后可别去冰上玩儿了,多吓人。” 楚珣跟那几个人费劲巴拉解释半天。 “我真看见了。” “就是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湖,一眼望不见边,湖也没有很深,黑洞洞的,很多鱼在水里游——然后我就掉下去了。” 沈博文哼道:“你就下去捞鱼去了。” 楚珣反驳道:“我没撒谎。上回我说二武上有痣,也是我隔着他裤子看见的。” 霍传武蓦然抬头:“……” 另外俩人大呼小叫得:“珣儿,你个流氓,原来你才是流氓!” “你隔着裤子偷看人家!” “你还看谁了?” “你看咱们学校女生了没有?!” …… 大家完全都不相信,把这事儿就当个玩笑,楚珣后来再也不跟这帮人提了,搞得像他扯淡忽悠别人,还取笑爷。 后来他和霍传武俩人单独约小会,传武拉着他的手,埋头走路,忽然停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小不好意思的笑。 传武问:“你真偷看我来着?” 楚珣的眼珠黑白分明,毫不遮掩:“是啊,我成天都看你。” 传武问:“你都看我什么了?” 楚珣坏笑着:“你哪我都看了,全身上下,就没我看不见的。” 传武斜眯了眼。 楚珣挑衅道:“你今天内裤是浅蓝的,你猜我的?” “哈哈哈,我跟你颜色一样。你去食堂打早饭我扒窗口看见的,我现换的。” 传武这才知道,楚珣每天都从窗口偷看他的背影,然后每天跟他穿一个颜色的小内裤。 楚珣不依不饶:“还有,你小鸡儿现在又往右边歪了,每回都歪到右边,掉出来了吧?” 霍传武忍无可忍,从身后勒住楚珣的腰,伸手掏蛋,把楚珣捏得嗷嗷叫。 闹了一会儿,传武突然问:“你没偷看女的吧?你没偷看俺妈吧,还有你妈?!” 传武自个被这个念头给雷了一把,觉着有点儿过了,他接受不了。楚珣也被这念头雷了,他也无法接受,郁闷得一掌扇上去,“别瞎说八道,我才没有那样呢!” 楚珣从来不看女人,没有那方面兴趣。 他的视线平时与正常人没两样,眼前人都是穿衣服的。他只有在属意端详探究一个人时,头脑中某种意识力量作祟,眼前才会浮现出这人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处骨骼肌肉,隐秘处每一块小痣。霍传武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分分毫毫都琢磨过。 楚珣拉过二武的手,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发梢沐浴橙色的阳光,灿烂又美好。 他平时喜欢调戏耍着二武玩儿,但是内心特别有谱。他知道这世上有一个男孩对他最好,最真。他晚上一闭上眼,眼前闪过的是冰水没顶的瞬间,二武一双湿漉漉的眼、搏命似的顽强…… 楚珣摩挲着传武右手虎口处的伤疤,然后合拢攥住,把对方的手揣在自己怀里揉了揉。 “我给你焐焐手。” “给你做个热疗,伤就好了,不疼了。” 楚珣歪着头笑…… 过完年,开了春,冰雪渐融,大地复苏,学校里组织高年级部分同学,到野外劳动实践。 西郊某个农场,老师傅们手把手地教学生耙草、扎草杆、再把草杆捆成草垛堆成小山,用农具干活儿。这帮大院子弟兵平时哪会干这个,学也是瞎学,老师就是借个带领学生社会实践的由头,完成学校任务,往自个儿教学履历上贴金。 他们每人拿着镰刀锄头在地里收拾枯草,楚珣弯下腰从两腿之间往后看,给霍同学打眼色,坏模坏样地逗对方。 霍同学干活儿麻利,迅速将面前这条田垄收拾干净,又悄悄迈过一条陇,也不说话,不请功讨好卖乖,闷不唧儿地顺手把楚珣的那道埂也拾掇了。 楚珣根本就不是正经能干活儿的,手懒,又偷奸耍滑,鼓捣个镰刀,割荒草没割几下,刀刃没摆对方向,撕啦,草没割到,把自己腿给割了! 楚珣一坐地里了,腿割破一口子。 霍同学在老师询问下站出来,举手说,“我把他背到车上。” 霍传武平时极少跟老师举手打报告揽事儿,楚珣从眼睫毛下暴露甜丝丝的眼神,跟传武挤眼睛。 传武背着楚珣从田里走出来,沿着乡间小路,慢悠悠往村口汽车的方向走,初春的暖阳铺洒在广袤的大地上,枯草垛的顶端点染金光…… 楚珣一看走远了,老师的身影望不见了,立刻来了精神,腿也不疼了。 他八爪鱼似的摽在传武后背上,胳膊勒住对方脖子,手探到传武衬衫里揉捏,把两粒小豆捏硬了,捏得传武胸膛中喘出粗气,“你别闹……” 楚珣啪得给了传武后轻轻一掌,吆喝道:“妞儿,快给二爷走。” 传武低声骂道:“滚,你才是妞儿呢。” 楚珣于是学沈博文抽风的样子,开始扯嗓子唱《红高粱》里的歌。他们大院里人人都会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洒那红绣球呀。 正打中我的头呀,与你喝一壶呀……“ 楚珣哇啦哇啦狂放地吼,茫茫旷野之上,胯下骑着自己心爱的小男朋友,胸中难得迸发出一腔爷们儿豪气,压抑不住想要抒发。 传武让这人调戏得忍无可忍,掐楚珣大腿。楚珣哎呦哎呦在他身上固呦…… 楚珣两腿之间的软物不断摩擦传武的后腰。 传武突然停下,两道耸动的黑眉下视线锐利,环顾四下,没外人。 他跑到一堆草垛旁,猛地把楚珣抛上草堆! “嗯……” 楚珣闷闷地叫了一声,传武结结实实扑了上去,把楚珣压在身下,狠狠地揉…… 热烈的喘息几乎让整个草垛燃烧起来…… 两人紧紧抱着,浑身沾满草杆,楚珣被扎到脖子,挣扎着猛然翻身,把传武骑在身下。 霍传武仰面深陷在草垛里,胸膛剧烈起伏,眼珠漆黑,英俊的眉目间渲染了金色的阳光。楚珣居高临下俯视他的二武,那个瞬间的兴奋与激情难以言喻,眼前仿佛就是那一片火烧云般艳丽诡谲的高粱地,他把他的妞儿压倒了,高粱杆的尖梢上闪烁着心底涌动澎湃的最真实的感情。 他扒开二武的裤子,从鼓囊囊的里掏出,用温暖的手掌握着,让霍小爷在他手里胀大…… 传武眼神失焦,迷乱,留恋楚珣的热度,享受楚珣对他的好。 有些事情有了第一回,难免就有第二回。青春期某种程度上经历过“初潮”的男孩,性欲很难再压抑控制。长大了,开窍了,就回不去了。 他们就是这样悄悄地越界,亲密。两人甚至从未正式表白,不知道这样算是瞎胡闹呢,还是根本就已经在“谈恋爱”…… 俩人敞着裤链并排仰卧在草垛顶上,静静喘息,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纯洁的水晶,生活美好得不真实。 传武:“小珣,以后我带你回我们老家。” 楚珣:“你老家好玩儿吗?” 传武:“该吃荠菜饺子了。每年春天雪化了,我们全村人都提篮子上山挖荠菜,新长出来的嫩尖儿,可好吃了。” 楚珣:“你们吃个菜真不容易,还要自己挖。” 传武:“我带你去挖荠菜。” 楚珣口气略带不屑:“嗯,好吧,那我就陪你挖菜呗。” …… 这年的冬天特别长,冻土僵硬。这年寒冬的积雪,事实上再也没能消融。 楚珣没等来跟二武一起上山挖荠菜的那一天。外界社会从这年春天开始风起云涌,地壳下聚集的各方能量正一步步酝酿一场巨大风波与动荡,京城流波暗涌,只是卷进风波边缘的年轻人当时丝毫没察觉变故的降临。 两家老二在大院内外寻找一切机会私会,两小无猜,两家老大这时候可也没闲着。 楚珣和传武晚上从外面溜回大院,经常能碰到楚瑜跟一帮朋友,歪戴着帽子,抽着烟,每人胯下一辆自行车,在电线杆子下面扎堆儿,路灯光晕下露出一道道冷傲乖张的眼神。那群人聚成一坨,就好比在脑袋顶上直接拉一条横幅:我是流氓我怕谁。 他俩也常瞅见霍家老大,霍传军,在外面也有一帮朋友。 霍传军仍然是一件白衬衫,深绿军裤,头发剃成当兵的板寸,手指夹着烟,面目冷峻,身旁有男有女…… 有天傍晚楚家老大扔下书包,正要出门,开门瞅见霍小二,来找他弟。 楚瑜高大的身形挡在门口,一手撑在门框上,拦住,眼神阴沉地盯着霍传武:“小子,怎么着,又是你?” 霍传武双手插兜,薄薄的眼皮下目光平静:“楚珣在吗?” 楚瑜眉毛一挑:“操,你管他在不在?” 楚瑜不让霍传武进,霍传武就站着不动,不挪窝,也不怵。传武平时不爱搭理旁人,根本也没把楚瑜放在眼里。 楚瑜点了颗烟叼在嘴里,冲着传武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 “臭小子,还敢来勾搭我弟,你也不瞅瞅你自个儿什么人?” 传武面无表情:“小珣知道我什么人。” 楚瑜冷笑:“我弟他妈的就是让你给蒙了,你们一家子都什么人你当我不知道?” “霍传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当年抢我爸的人了。” “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哥在外边那些个烂事儿!” “还有你!” “你们一家子都这毛病,专抢人家的妞儿,找操呢!” 楚瑜每一句话都不客气,尖锐愤慨。霍传武也有男子汉自尊,让人当面这么说他家人,心里肯定不舒服。 “以后甭来找我弟,还有你哥,哼,霍传军就是作死呢。” 楚瑜撩下这么一句话…… 传武脸色微微变了,心里难过,咬嘴唇咬了半晌,转身离开。 楚瑜为什么恼恨霍传军? 当初训练场上赌赛斗输了,特别丢脸,这事儿只是个由头,再往后,两拨大小伙子在大院一条街上混,抬头不见低头见,惹是生非,摩擦不断。 楚瑜是个浑的,你不惹他他惹你,没道理可讲。 而霍传军也是个硬的,手下那一群弟兄争勇斗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没给楚瑜面子。 十六七岁上高中的小伙子,大多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感情史,在道上交往各种朋友,哪个都不是善茬。更何况那几年北京社会风气开放,男女学生混录像厅、台球厅、舞厅、战车队,在外面玩儿得特野。 楚瑜与霍传军的矛盾,归根结底也因为男女关系。 楚家老大那阵子三天两头翘课,骑着他的28大连套改装自行车,堵在北师大门口,憋人。他憋得是北师大一女生,长挺漂亮又活泼惹眼,想跟人家搞对象。 楚瑜叼着烟,烫一个台湾歌星费翔式的帅分头,跨在车上,一脚点地。 他身边哥们儿说他:“楚哥,内女生有啥好?能有林青霞好看?” 楚瑜说:“老子就喜欢她,长得够味儿。” 哥们儿说:“她比你大两岁呢!” 楚瑜说:“你懂个屁,大姑娘才有味道。” 哥们儿扭头一指:“嗳出来了!……怎么上别人车了?……那不是霍传军吗!” 楚瑜把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掷,碾成粉末,怒火中烧。 楚瑜冷眼吩咐他手下哥们儿:“找人给我盯着霍传军,他平时都去哪、都干什么,他现在好歹还是咱军区学校学生,老子不信治不了他。” “他要是敢乱来,敢搞那种事儿,给丫拍下来……” 楚大少那时琢磨了个坏心眼,想给霍传军来个“艳照门”。你敢搞我马子,老子暗中拍你,拍到猛料,让你也现现眼! …… 第二十五章:眼睛惹的祸 从这年三四月起始,局势开始不好。 这一场动荡,深层次原因说来话长,改革开放十年,体制变迁,物价飞涨,各个阶层贫富状态迅速拉开差距,民心浮躁不安。红贵官宦人家、大院出身的子弟,许多人利用周边权力关系与外界渠道,参与走私贸易、倒卖公家财产,一夜暴富,疯狂积累原始资本,以物资换钱,再以钱生钱。 而几十年间窝在老城区胡同旧巷的贫民、工厂工人、无业游民、氓流混混,被文革抛弃了的这一代城市平民,没有学历,没有谋富的能力与权力,在社会变迁的大潮流下再一次被历史遗弃,心理的巨大落差与阶级分化并存,思想上的新潮开放与物质的极不满足两相激化,让这座城市在某个关键的历史时刻,陷入动乱…… 楚家老大楚瑜就是那时不安分的大院子弟的代表人物。他混社会,他泡妞儿,他也眼红想快速来钱。 楚瑜跟外面的狐朋狗友勾结,利用身份便利,倒卖过部队里的军需品,什么都敢偷运出去,什么都敢卖。一开始是倒卖后勤物资里面的各类衣物、烟酒罐头、羊绒制品、军靴野战靴;后来发展到倒卖家用电器,从部队内部弄购物票,从走私商那边搞来进口货,在水货市场上卖,楚少爷从中分成提成。 北京城先富起来的第一拨人,很多就是这么富的。 “楚哥,听里边人透露,最近库房又有一批钢材。”楚瑜的朋友跟他密谈。 “钢材,没问题,想办法弄出来,这个绝对来钱。”楚瑜叼着烟,眯着眼。 “他们部委大院,跟外贸口的人有联系,比咱们走货快,咱们拼不过他们。”朋友抱怨。 “操……部委的……搞外贸的……”楚瑜心里盘算。 开放以后,部队拥有的特权优势逐渐就被弱化,经济外贸外资各个口径的关系比部队的路子更野。 楚瑜心里也急,心烧火燎,生怕搅进去晚了钱都让别人赚走。他私下找了很多关系,跟部委大院一些高干子弟牵线搭桥,搭上了路子,有货一道运,有钱一起赚。楚瑜是从那时起,搭上了曾经绑架暗算他亲弟弟的侯家少爷。 楚怀智在河北驻地紧张坚守,寸步不敢擅离,局势一触即发。 楚家上上下下这时全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楚瑜跟侯家孩子竟然有“生意”来往…… 霍家家长也蒙在鼓里,疏于管教,不知道他家老大在外结交了什么朋友。 霍传军经常在海淀附近大学校园里混。这人性格耿直豪爽,出手大方,在一群学生里特有人缘,经常在学生食堂吃饭,大学图书馆里看书。他跟部队老乡学过弹吉他,有时在校园大草坪上盘腿而坐,背一把木吉他,自弹自唱几首歌,挺招人的。 …… 十七八岁大孩子在外面野,像楚家大少和霍家大少这样的,家长已经管不住。 家里小的那个还能管管。从年初春天开始,大院里各家家长跟家里孩子都颁布了禁足令:下学后直接回家,只能在院里玩儿,不准随意迈出大院门口一步。 玉泉路大院门口增添好几处岗哨,里三层外三层加强警戒,严查进出。警卫连哨兵均接到指示,保护大院子弟,不准男孩们出去乱跑惹事。 与大院相距几条街的地方,就有学生搭台演讲,有人酝酿示威游行,附近工厂的工人往这边聚集…… 半大男孩也都看出来城里形势不妙,只是往深入挖掘的事情大家都不懂,纯看个热闹。 一帮猴孩子被迫整天窝在高墙之内,打球,打仗,打牌,无所事事,简直无聊透了。 “四人帮”坐在属于他们的红砖城墙上,楚珣潇洒地抬手一甩牌,一张2:“吊主!” 身旁三个人眯眼翻看手里的牌,邵钧嘟囔:“又来了,你他妈的就会吊主……” 霍传武淡然道:“给你张黑桃3吧……” 沈博文直接往一堆牌里垫副。 楚珣嚣张地指着一圈人:“没主啦?都没主了吧?!嘿嘿嘿……” 楚珣一双眼笑成弯月,得意地攥了一大把黑桃和大小猫。小样儿的,二爷早就知道你们仨手里都没主了,二爷都不用吊主,用眼一扫就把你们看穿。 大院草坪上有一张石头桌,两个石头墩子,楚珣他爷爷正跟院里一个熟人下象棋。 楚珣爷爷手里摩挲着两枚象棋棋子,顺手将其中一枚扣着递给他孙子:“珣珣,来,摸一个。” 楚珣接了,用手指捏住,指纹捻过木头棋子凹凸的刻字纹路:“是个小卒。” 爷爷又给楚珣一颗棋子,楚珣淡定地捻了一下:“马。” 楚珣爷爷一挑眉:“呵,成啊。” 跟楚家老爷子一起下棋的那位爷,从象棋棋盘上抬起眼,上下打量楚珣,饶有兴致:“小珣,咋摸出来的?” 楚珣不以为意地一耸肩:“贺叔叔,我一摸就摸出来了。” 那位爷眯眼审视楚珣,笃定地说:“你刚才偷看了。” 楚珣绝口否认:“我没偷看!” 那人这时突然一推棋枰,把一局棋子倒扣着迅速打乱,啪,啪,啪,随机拣出五枚棋子码成一排,眼色挑战楚珣:“你现在摸摸看,我看你能摸出来?” 楚珣冷静地与对方平视,嘴角卷出轻松充满自信的笑。他有少年人初出茅庐的骄傲,骄气外漏,有人想挑战二爷,二爷今儿给你露一手! 楚珣一个、一个地摸过去,每一枚棋子只用大拇指轻轻一捻,对答清晰流利。 “车,炮,士,将,帅。” 对方蓦地愣住,目光透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探究地盯着楚珣…… 常下象棋的老头子们,都擅长摸棋子,统共就那么几个字,背得滚瓜烂熟,手指摸几下也就了然于胸。 可是楚小二完全不会下象棋,这个年纪的男孩,也没见有人会摸象棋棋子儿。 楚珣爷爷口气里透出长辈的自豪,笑道:“小诚,我这孙子,从小特别聪明。” 挑战楚珣的这位,就是当时总参二部的头儿,贺诚大校。 贺诚眼睛盯着棋盘某处,沉思着,慢慢问道:“您家小二,上回在龙潭湖掉冰窟窿里,回来也没跟您说什么?” 楚珣爷爷浑然不觉:“说什么?孩子不小心的,命真大,想起来后怕。” 贺诚沉声叮嘱道:“老爷子,今天您家小珣摸棋子儿这事,您千万别跟外人提,啥都别说。” …… 贺诚当时叮嘱楚老爷子,别往外说,可是防不住有人嘴忒快,遮掩不住,偏要把一身的本事漏出去。 那就是楚珣自己。 这事儿要怪也怪楚珣,毕竟年轻,人前人后一贯傲气,而且性格很自我。他平日只顾自己心里装的人,不管不顾旁人,锋芒毕露,走哪都是焦点。 当天附近三个大院全体将官校官开动员大会,做思想政治报告和全军动员,也是因为紧张局势。大会就在他们这里的大礼堂,一时间军车云集,大院里进进出出许多人都是军区内部高层将领及家属。 楚珣跟霍传武他们几个小子,原本不应该凑热闹,仗着身份特殊,坐在礼堂侧间领导们喝茶聊天的休息室,就在大人眼皮底下,剥着吃给领导准备的橘子。楚珣剥出一个橘子,亲热地往二武嘴里一瓣一瓣塞着吃…… 当时不巧走进来军委某高层的太子爷的小老婆。 那女人穿一身军装,肩上也有杠有星,脖子上系着那时少见的香港名牌丝巾,脚踏高跟皮鞋,口红艳丽,腹部微微隆起。 太子爷小老婆一看几个男孩,眉毛就皱起来:“干嘛的你们?出去。” 楚珣垂着眼皮,装没听见,半大男孩,外人面前痞痞的。 小老婆指着他们:“谁让你们吃这橘子了?” 楚珣咕哝一句:“主席的橘子,主席还没说不让吃呢……” 楚珣只不过一句话,说者可能无意,听者绝对有心,这火气就上来了。这女的为啥被人称作“小老婆”?显然,因为她不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她就是人家的“小老婆”。名分没有,但是架子端得特足,比大老婆还牛逼。因为大老婆生不出儿子,而她现在肚里揣了硬通货。 霍传武跟楚珣打个眼色:咱走吧,甭跟小媳妇一般见识。 楚珣平时对大人察言观色,也知道那小媳妇在军区风评不佳,大伙表面上不敢说,背后都议论她。楚珣心思蔫儿坏的,故意气对方,双手在肚子上一比划,做个孕妇捧大肚的姿势,跟传武使眼色:咱让着她,她是大肚婆嘛,酸橘子都留给她吃。 女人脸色就变了,双方错肩而过,低声嘟囔了两句不客气的。 传武很护着楚珣,搂了肩膀往外走。就这两句斗嘴,楚珣脸色冷下来,突然转过头,锐利的视线“盯”住对方肚子,目光像张扬的射线,轻声道:“不就是揣了双胞胎吗。” 女的一愣,心内狐疑,自己的产检报告这孩子看过? 当时屋里进进出出七八口子人,有几名下属校官,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听见,楚家二公子跟军委小老婆呛上了。 楚珣嘴角一撇,冷冷地甩了一句:“小妹妹还在,长小鸡儿的那个,没了。” …… 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小屋里瞬时静下来,鸦雀无声。 随后,所有人低低地“嗡”的一声:楚家老二刚才说什么?! 女人从吃惊,到愤怒,再到莫名的疑虑恐慌手足无措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指着楚珣:“你、你、你怎么这样?这人心眼儿这么坏!” “你诅咒我?!” 楚珣一时冲动,说话未经大脑,说完也就后悔了,觉着不应该这样,这样不厚道。 楚珣脸微微红了,撅嘴道:“我没诅咒你,我不是那意思。” 他确实没想诅咒这小媳妇。他就是看出来了,或者说,根本不用看,用眼过一遍脑电波闪过清晰的结论。 可是话一出口,已经收不回去,而且很多人听见了。 那天是霍传武拉着他逃出混乱的人群,一溜烟跑出大礼堂。楚珣在兵营后面的训练场躲了很久,当晚捱到半夜不敢回家,还是二武抱着他哄了很久。俩人都心虚,真闯祸了! 军委小老婆情绪受到波动刺激,或者本身身子就已经有问题,当时就瘫倒了,随后被送医院急救…… 楚师长当夜在驻地接到报讯,贺诚的电话。 双方世交,楚怀智与贺诚之间私交甚笃,来往密切,不是官场上的客套,是确实私下有交情。龙潭湖一案,贺诚后来调看了公安全部档案,私下研究琢磨,看出蹊跷,早就盯上了他二侄子。 贺诚在电话里直截了当:“你们家老二,小珣,闯祸了。” 贺诚把事情简单一说,楚怀智又惊又怒:“这猴孩子!……内谁家的小老婆送医院咋样了?” 贺诚沉着嗓子,不屑道:“到医院一查就发现,龙凤胎两个就剩一个,男婴胎心停了,胎死腹中,这不是该着吗。” 楚怀智震惊得说不出话:“……真弄没了?!” 这不仅仅是个胎死腹中的小婴儿的问题,这他妈是谁家的金贵孩子,这是闹着玩儿的?那家人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的,拼命下崽儿不就为了拼出个儿子,已经成型的胎儿,竟然没了。 贺诚叹道:“太子爷他们家大孙子没了,这就是我二侄子一句话。” 楚怀智喃喃得:“老子回去……狠狠收拾他。” 贺诚打断他:“老弟,我也不跟你浪费时间拐弯抹角,这事儿我跟上面通了气,想办法压下去,当天就几个人听见,对外就说是他小老婆自己穿高跟鞋一坐地上摔流产了,绝对与小珣无关,这点你们家放心。” 楚怀智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白贺诚的意思,以为老贺是出于私交在帮他。 贺诚说:“你不用担心你家小珣,楚珣这孩子,我们要保他。” 楚怀智尚不确定这个“保”字其中蕴含的深意。 贺诚意味深长地问:“要不然你帮我分析分析,你儿子究竟是当场‘看’到胎心停了,还是当时还没死,他先一步就能预料到那孩子要没?!” 楚师长面对关键问题十分谨慎:“老贺,上回你跟我探讨的那件事,我不信,这他娘的就不科学。” 贺诚胸有成竹地说:“我侄子到底科学不科学,你把人交给我,咱做一趟实验就知道。” 楚怀智一万个不情愿:“这么多年我是马列主义者我坚信唯物主义!再说,我儿子是我的种,我把他养大的他有几斤几两我最清楚,根本就不可能。” “我儿子打从刚生下来,就是一个特聪明、特听话、特别正常的孩子,他跟其他小孩没区别。” 楚怀智一手抓着椅子扶手,在电话里口气有些发抖。 “老子以后还指望这儿子,他不能出事儿……” “你现在跟我说,我儿子不正常?他以后都不正常了?……” 楚怀智说着说着,眼眶陡然红了,难受极了,突然开始心疼他的小珣,完全不能接受,无法想象他儿子将来要为此吃的苦、受的罪…… 第二十六章:废墟里的浪漫 风云突变之前最后的宁静日子。 海淀附近多所高校停课,课开不下去,学生上街,发动市民,游行。进入五月中旬,四九城公安系统状如瘫痪,秩序混乱,无业游民街头混混趁机打砸暴动。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没心思工作,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不知这个国家何去何从。 玉泉路大院里的大操场热火朝天,男孩们分成两拨踢足球,个个身形矫健,辗转腾挪。 阳光斜射进高高的院墙,树影盈动,墙内与墙外分明就是两重天日,圈出一处不问世事的桃源…… “珣儿,这边,给我!” 沈博文站在禁区弧顶招手。 楚司令一脚踩球,颇有中场指挥官大将之风,眼角一扫队友的列阵,突然启动,沉着地带球突破,被对方后卫推挤着从夹缝里突破一路狂奔下底,在身体飞出底线一刻大脚传中。 大文子一个头顶望月,窜起来,可惜起跳早了,球在他脑顶划过一道潇洒弧线。 霍传武轻松地候在远门柱,甩脱跟屁虫们的防守,皮球下落弹起的瞬间用内脚背轻轻一磕! 皮球轻松弹入球网,配合天衣无缝,干脆漂亮。 楚珣躺在底线上,高举双手,传武一路小跑过来,窄窄的眼皮下透出外人察觉不到的笑意。他握住楚珣一只手,本想把小珣拉起来,不成想身后队友一拥而上,将二人一起扑倒…… 楚珣笑着被仰面压在最下面,快要喘不过气,眼前是霍传武冒着热气汗水淋漓的俊脸。 俩人汗湿的胸膛互相贴着,肉体磨蹭出强烈快意,鼻尖蹭到鼻尖,黑漆漆的眼珠对望凝视…… 霍传武坐在场边长条凳上擦汗,钉鞋球袜里还塞着护腿板,专业球星范儿。 他一双眼目不转睛地追随场上某个人,喉头滑动,淌汗。他的妞儿每一次护球、每一脚传球在他眼里都极潇洒,好看。 大院里一群女生也在场边围观,男孩踢球女孩当啦啦队给加油叫好,其中就有杨晓鹤她们几个。 有不知情的人瞎起哄:“二武,人家杨晓鹤找你来了!” 霍传武默默地调开视线:别扯淡了,她来找谁的啊? 沈博文在场上甩一把汗,心想,去你妈的,那女生明明是来看你沈大爷的好不好! 一帮傻蛋很没眼力价,在旁边瞎起哄:“二武,喂,看什么呐!” “下面,你下面,哎呦喂——” “耍流氓了喂,二武你看人家妞儿都看硬了!!!” 霍传武猛地站起身,用毛巾挡着,手指拨弄…… 他穿的是球裤,面料轻薄光滑,偏偏还是白色,踢球时肾上腺荷尔蒙爆发性能量本就容易显形激凸,露出小二爷生龙活虎的状态。更何况,场上楚珣也穿着单薄的球衫短裤,露出胳膊腿上白皙光滑的皮肤,身材修长帅气……霍传武根本就没看杨晓鹤一眼。他一直盯着楚珣,盯得浑身都着火了,从来不曾有如此强烈的身体反应。 霍爷让旁人取笑得受不了了,把两腿上的护腿板抽出来拎在手里,大毛巾往肩上一搭,扭脸走人,懒得搭理不相干的人。 他现在立刻马上需要冲凉水降体温。 霍传武刚一转身,场上的楚珣陡然停住脚步,转身丢下一句:“我累了,不踢了。” 楚珣怀着热腾腾的心思,一溜小跑追上传武,故意把一条大毛巾罩在头顶上,挡住火热视线。 两人心照不宣,迈着大步半跑半走,还嫌脚底下不够快,脑子里心里都像被一股极强烈欲望冲动驱使着,心烧火燎。 这会儿大院里人来人往,很多大人聚在食堂前、场院里聊着。子弟们被禁足不准出门,聚在家属区各处,瞎混。 楚珣给二武打个眼色:咱俩出去找地方“玩儿”。 菜站红砖堆后面的隐蔽处,传武背靠墙角蹲下,冲楚珣一摆头:上。 楚珣踩着这人肩膀爬上墙头,翻墙而过…… 两人这天瞒着所有人,偷跑出去,上了街。 复兴路整条大街上一片热烈喧嚣,人流旗帜如云。大马路上车辆开不动,车窗里不时有人探出头来喊口号。几辆大客车从学校拉来很多学生,车头打着横幅。 在居民区里搭台造势的大学生,打着旗子,慷慨激昂地演讲,围观人群情绪激烈。有叫好的,有起哄的,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也有人喊“造谣吧你们!不回学校好好念书,一群傻逼”。 霍传武拉着楚珣从人群里挤过去,脚下踩了一堆大字报,口号字体醒目。 楚珣扭头看了一眼,不解道:“这帮大孩子折腾什么,有毛病吗?” 霍传武说:“找个理由不上课吧,咱们学校啥时候也停课就咨儿了。” 楚珣在大院礼堂看过不少讲六七十年代的禁片,深刻的道理看不懂,那些场面可是记忆犹新,不屑道:“搞得就跟文革似的。” 霍传武用手一比划:“你看他们脑袋上系的白布条子,敢死队。” 楚珣嗤笑一声:“什么敢死队,明明是忍者神龟!” 俩人抖着肩膀说笑,一路走一路看热闹,浑不在意,心里缺乏对待紧张局势的严肃,也完全不能理解运动的深意。 一个戴眼镜头缠白布条的女生用尖锐的富有煽动性的声音喊着,“我们要民主!……我们要自由!” “噗……”楚珣故意模仿对方的动作,一挥拳头:“老子也要自由!二武,咱俩今天终于自由了!” 霍传武双眼发亮,眼底漆黑,粗声道:“跟俺走……” 街上人头攒动,无路可去。 两人结伴去了一处禁地,他们以往从来没敢下去的地方。那是复兴路某一处地下工地,一个废墟。 这处废墟由来已久,已经废弃十来年。1969年珍宝岛事件之后主席大手一挥,全国开始深挖洞,广积粮。出于冷战思维,严防帝国主义敌对势力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当时京城地下挖了许多类似防空洞的设施。后来,恢复经济基础设施建设的意识兴起,在防空隧道基础上开挖地铁,某站挖了一半停工没挖下去,这地儿就形成一处废弃的地下工地。 门口有铁栏杆拦着,传武和楚珣二人联手鼓捣,从栏杆扭弯的一处空隙钻了进去…… 阳光从相对的两处洞口打进地下大厅,自上而下照射,在大厅里映出一块巨大的模糊的光圈,幽幽暗暗,空空荡荡。两人一路跑下去,听着自己脚下产生的空灵的回响,轻手轻脚,不敢乱动,耳畔是各自沉沉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 若干年后,这里重新整修为地铁某号线的其中一站,站台大厅。 四周寂静,眼里只剩彼此。 楚珣手腕被传武紧攥着,汗水胶着仿佛将二人的皮肤熔化。传武扭头看着他,眼神深邃。 楚珣刚要开口,霍传武一把抱住他,随后粗鲁地将他摁倒在地…… 楚珣都懵了,霍传武这家伙,平时装得特酷,脾气很闷,不爱说话,办事极少主动。 从来没这么粗暴、这么流氓混蛋! 霍传武把他压在地上,掀起球衣,一口咬上去,咬到左胸的小红豆。牙没有太用力,咬得楚珣心口颤抖,“嗯”了一声。 废墟大厅里遍地灰尘,巨大的青石方砖上蒙着厚厚一层石灰。汗水黏着灰尘沾染上身体,两人抱在一起疯狂地滚,互相亲吻磨蹭身体…… 楚珣的球裤迅速被扒,内裤也被扯下,挂在小腿上。他仰面倚在一根巨大的圆形石柱旁,粗喘着,颤抖着,后来回想起来,那就是修造了一半的地铁大厅里某一根承重柱。 传武像一头英勇的生气勃勃的小豹子,一次一次地摁倒他,执着地开疆僻壤,手法生疏青涩,但是指力粗重,身体内潜藏的雄性欲望从眉梢眼底泄露迸发。 楚珣胡乱喘着,感受着传武将他狠狠压在他身下,用坚硬的胯骨顶他,无比真实的分量让他兴奋发抖。 传武的手伸到他两腿之间,揉搓他的小阳物。楚珣猛地颤抖,小腿抽筋,随即被对方把他一条腿扯开,内裤还挂在脚踝上,很羞耻。 楚珣想翻身骑上去,他喜欢像骑马一样骑着二武,居高临下睥睨四方,给对方搓活儿,看着二武在他手心里抖动胀大,满足自身旺盛的控制欲。可是传武今天偏就不让他起来,执拗近乎蛮横地压着他,小爷们在炕上干活儿的气势和力道,抱着楚珣的腰,用力地碾压,冲撞…… 传武的身体素质远强于一般同龄少年,结实硬朗,生理欲望也更加成熟。 两人青涩稚嫩的阳具都勃起了,握在一起胡乱地撸。楚珣感到自己手心剧烈发烫,腿间细嫩的皮肤产生强烈的烧灼感,浑身发烧,强烈的快感让他忍不住一条腿夹住传武的腰,嘴唇追逐对方的脸,完全下意识的,想要亲吻。 他看到传武缓缓低下头,眼神迷乱,额头抵住他的脖子,把通红的脸埋进他怀里…… 楚珣抱着对方,两人身体里滚过一股极致温暖的热流。 “嗯,嗯!” 传武猛然抖动,许多次冲撞和磨蹭之后,湿漉黏热的液体从前端出其不意迸射出来,射到楚珣手上、大腿上。 “嗯……” 霍传武射了。 头一回这样撸着射精,以前没射出来过。 传武浑身都在抖,舒服得无法用语言形容,胸腔子里只会发出闷闷的一声“嗯”。他抱着楚珣不撒手,额头亲昵地蹭楚珣的脖子,眼角好像湿了,球衣后心湿透。 楚珣忍不住取笑这人,学二武的口气:“瞧把恁咨儿的。”(瞧把你美的) 传武抬眼望着楚珣,不说话,动情地凝视很久,凑过嘴唇,在楚珣眉尖胭脂痣上亲了一下。他最喜欢楚珣长得这颗小痣。 楚珣没能射出来。他是心理早熟,脑子里琢磨西门庆与武二郎之间可能发生的各种“坏事儿”,然而心有余力不足,办事工具的功能尚未发育完全,关键时刻是一枚哑炮。 传武帮他揉弄了好久,楚珣长了一根浅粉色的小阳具,嫩生生支棱在两腿之间,看起来特好笑。 传武忍不住用手指弹了一下。 楚珣迅速捂住,撅嘴:“去你的。” 传武心想,人家形容姑娘家唇红齿白什么的,珣珣你个大美妞,那地方长得比哪个姑娘都好看,小鸡儿粉嫩,大腿白花花的…… 两人肩挨着肩,头靠着头,舒舒服服坐着,在幽暗的光线里凝视,呼吸对方身体里的味道。 那味道融入鼻息,浸没在意识里,融合进两人的血液,烙印在心灵的最深处…… 当天两人再从地铁废墟里溜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是傍晚快吃晚饭的时间。 这两个不让大人省心的孩子,那时还不知道,他二人的“失踪”让两家大人急坏了,以为出事了。警卫连出动一拨战士,出去到大街上找他们。这些人一直往孩子们平常去的录像厅、冷饮店、煤山煤场那些地方寻找,没料到他二人会钻到地铁站工地废墟那种隐蔽地方。 黄昏的街道人流汹涌,像暗黑色的波涛拥有吞噬的力量,撕扯践踏焚烧过的白色标语旗帜沿街散落。 一群混混小青年叫嚣着从他们身旁跑过去,差点儿把楚珣撞一跟头,传武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俩人猫着腰快跑,前方一辆军牌吉普“轰”得一下突然烧起来! 车子被燃烧瓶击中,火苗凭借风势在眼前奔放地燃烧,黑烟弥漫。有人向军车投掷石块和燃烧物,眼神填满扭曲暴力的兴奋。 “车里……有人吗……” 楚珣声音抖了,这时才隐隐感到一丝害怕。 “不知道,应该……没人。” 传武急促低声道。 “咱们快回家……” 俩人撒丫子沿着墙根狂奔,有几次几乎被冲突的人群冲散。传武死死抓着楚珣的手腕,怕把小珣跑丢了。 就是那一天,几条线几件事同时发生。 两家的妈妈发疯似的跑出去找那两个跑丢的野小子。 大院领导接到上级命令,派了一队士兵,出去把犯事儿的大院子弟抓回来,其中包括霍家老大霍传军。 还有一小队行踪低调的总参便衣密工,混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楚珣,保护楚家老二的人身安全。 远在京郊的某军驻地,也就是霍云山所在炮兵师团集结按兵之地,发生激烈哗变。 上层内部各怀心思,各执理念,党内与军方各派势力迅速分拨站队,深刻的意识形态分歧已到无可调和剑拔弩张的态势。围拱京畿的几大王牌军内部意见不一,高层将领各派势同水火,危机一触即发。 第二十七章:血色黄昏 霍传武跟楚珣玩儿野了,在外面偷摸幽会,不知道当日大院里发生的情形。 他们前脚翻墙逃出樊笼,后脚就有军区上面的人去他家敲门,严肃地问霍师长老婆,“你家大儿子霍传军人在哪?” 刘三采转脸也接到她丈夫的电话,霍师长在电话里雷霆震怒,嗓子都吼哑了:“娘了个X的,恁把霍传军给老子抓回来!” 霍师长的电话线已经被上面监听了,顾不上那么多,吼道:“这个王八蛋混账东西,让他滚回来,坑他老子吗!!!” 刘三采也有政治觉悟,立时就明白她家大军在外面惹祸了,这种紧要关头,一定是犯错误了…… 党内高层的一系列矛盾争斗早已有之,事发前越演越烈,导火索是五月底对策上的分歧,一派主张用兵,一派坚决反对。 八大元老在西山别墅密会商议,混乱失控无以为继的局势最终让上面下定决心。 几天后,军区司令员持密令到38军驻地,要求发兵,差点儿吃闭门羹…… 楚师长在石家庄这边儿待命,也是听内部同僚透露的消息,说那两拨人当时几乎动起手来,军区司令被逼退。 楚怀智心内也有一番盘算,时刻关注各方动向,惊问:“38军拒接军令?” 同僚悄悄透给他:“老楚,你又不是不知道,38军现在军长副军长都是另一派的人,这回就是卯死了一条心站过去了。” 楚怀智问:“胳膊拧大腿,闹着玩儿的?” 同僚说:“38军装甲炮兵师坦克师是咱全军区的机械化王牌,真打起来就绝了。” 楚怀智难以置信道:“我不信……他们敢……” 对方一字一句道:“他们可、能、要、反。” 对方一个“反”字出口,楚怀智半天没开腔,眉宇间凛然凝重,知道事态不好。 楚师长缓了缓心思,不动声色问:“他们现在的代理副军长,还是老霍吧?” 对方应道:“对,就是霍云山,正副军长都是他们山东帮的人,死硬的脾气,这回豁出去了似的,上面可不好弄他们。” 楚怀智听着,后背慢慢靠下去,眯眼盯着天花板某处。 霍云山啊霍云山,你个老家伙…… 事情到这个地步,你迈出这一步棋,你拒接军令,这是要把自个儿身家性命往绝路上逼啊! 楚怀智虽然与姓霍的不是一个政治阵营,不带一个军,但是这些年冥冥中两家人牵绊不断,霍家小子跟咱家儿子好得穿一条裤子,两次救过小珣的命……如此种种,都让他心中不忍,无论如何不愿意,有一天将不得不与霍云山拔枪相向、拼个你死我活。 他楚师长与霍师长同为京畿防御部队,两厢遥望,其实都在密切关注对方动静。 楚家楚老爷子属于军中旧将、保守派立场,楚怀智一直表态暧昧;而霍云山的上级恩师是党内新派立场,在这一场运动中,不可避免地站到对立一面。双方僵持,随时弯弓搭箭。 当日军区司令与霍云山对峙,霍云山直截了当说,“这军令老子不能随便接。恁几个手续不全,没有签字?” 司令说:“老霍,非常时期,走非常程序,你这是明知故问?!” 霍云山道:“俺不能执行这种将令。” 司令火了:“你这是要抗命?你知道抗命不尊要承担的军法后果吗?!” 霍云山是硬汉的脾气,口吻毫不妥协:“老子背得出每一条军法。可是恁也违了军法,恁这个军令是‘假传圣旨’!” 双方就此翻了脸。 霍云山郑重其事,字字掷地有声:“非常时期,有可为有不能为。老子今儿个宁肯杀头,也不能发这个兵,绝不做历史罪人。” 司令大为光火,忍不住道出实情:“你个老小子以为我不知道你儿子干了什么?!” 司令当场掏出一牛皮公文袋,狠狠拍在霍云山面前。 霍师长打开一看,面孔遽然沉下去,十分吃惊,那里面是他家老大霍传军的照片。 司令指着霍师长说:“你当我们不知道,你儿子也参与了,你儿子现在就在广场上,你们一家子想造反!!!” 霍云山声色俱厉地反驳:“这事儿他娘的跟俺家小子就没关系!” 牛皮纸袋里是一堆偷拍的照片,霍家老大霍传军与北师大一群学生在一起。霍传军穿白衬衫,军绿长裤,脑门上系着白布条子,手里还挥着旗子…… ****** 霍师长在惊怒之下转身给家里打了那一通紧急电话。 当日紧接着,楚珣传武刚跑回大院门口,警卫连连长一瞅见他们俩,激动得一把一个将两人拎进去,“可找着你俩小子了!” 传武妈听见信儿,从街对面飞奔回来,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髻子都跑散了,头发凌乱披散。 刘三采一看她儿子回来了,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下,快要急死了,发怒道:“恁跑到哪里去了啊?咋就这不懂事呢,急死咱一家子啊!” 霍传武知道错了,理亏心虚,低头挨骂,却还攥着楚珣的手没松开。 刘三采瞅见儿子死命拽着楚珣,就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打人家孩子,手里正好握着个笤帚疙瘩,顺手狠狠抽了霍传武几下。 传武挨打,倔强地不吭声。 刘三采眼睛发红,摇晃着儿子问:“恁哥呐,哪去了?” 传武抬眼:“不知道啊。” 刘三采急了:“恁哥没跟恁俩在一起?没瞅见他?” 传武茫然,摇摇头,全然不知前因后果。 他这时也看出他妈妈神情不对,低声说:“妈俺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乱跑了。” 刘三采嘴唇颤抖,眼眶通红,眼泪迸出来:“恁爹都要出事儿了,恁两个混账都不回来,急死俺一个人儿啊!恁哥哥究竟是跑哪去了啊?!!!” 传武眼神发直,恍然回过味儿来,心里觉着不好了。 街上形势已经变成那样。 京城这么大,他哥哥霍传军哪去了? 霍传武沾满汗水和泥土的手,轻轻松开了楚珣。 楚珣茫然无措地转头望向对方。 霍传武神情凝重,严肃,眉头紧拧,咬着下唇。那副神情,楚珣事后很久都能回忆得出。 传武丢下一句话:“妈,恁放心,俺把哥哥找回来。” 传武扭头跑出大院院门,一路狂奔。 传武妈想把人抓回来,可惜一把没抓住。 楚珣眼睁睁看着传武头也不回,瘦削矫健的身形迅速没入混乱的人群,大街上已是一片硝烟火海…… 楚珣惊呆了,怔住了。 “二武!!!!!” 楚珣妈妈高秀兰上前一把拽住楚珣,拼命往楼里带,儿子好不容易回来,生怕一转眼又找不见了。 她尤其是怕她儿子再追着霍家小子一起跑出去,真要命了。 这时候哪还顾得上别人家怎样,做父母的用羽翼护着自己下的小崽儿守护自家血脉是物种天性,也是人之常情。 高秀兰拎着儿子进家门时,还不忘附耳低声叮嘱:“小珣,这几天千万别出门,也别跟院里孩子玩儿。” 楚珣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高秀兰郁闷:“有些话一句两句讲不清楚,跟你说你现在也不懂。上面都来抓人了。” 楚珣问:“抓谁?” 高秀兰眼睛一瞪,急得:“你没看见隔壁楼单元门口有军区来的人把门吗?二武他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谱呢,都是坑爹的货!你可别出去给你爸爸惹事。” 楚珣默不作声,心里一块狐疑逐渐扩大。 霍传军,传武妈,二武。 二武就那样跑出去了……楚珣脑子里豁然乱了,霍家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他哥楚瑜这时候突然从房间里探出个脑袋,头发乱蓬蓬的,T恤衫领口敞开。 楚瑜瞅了妈和小弟一眼,眼神闪烁,难得竟然透出两分心虚。 楚珣与楚瑜目光相碰。 楚瑜一声没敢吭,缩回脑袋,“嘭”得关上房门…… 楚珣独自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想了一分钟,脸上嬉笑怒骂孩子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如同风卷残云,眉目冷静。他趁他妈妈不注意,扭头就跑…… 高秀兰顺着窗户往楼下一看,气急地喊,“小珣你去哪?!” “你这是要惹事儿吗!” “宝贝儿你给我回来!!!!!” 那是楚珣记忆里最残酷、扭曲、充满暴力血腥味道的一个晚上。那就是人间地狱。 黄昏呈现某种凝重的血色,红色的云如地狱烈火在西山山巅熊熊地燃烧。 楚珣一路追逐霍传武的脚步,在大街混乱的人群中疯跑。 强烈的感情压倒了对自身安危的顾忌,楚珣那时想的就是把二武拉回来,二武不能这么跑出去玩儿命,会出事、会受伤的,哪怕那人是你亲哥,你也不能为你亲哥玩儿命!你问我了吗,我不准你去! 他跑到一个大路口,正好碰见同时出来找人的警卫连几名战士,开着大院里的一辆吉普。连长招呼他上车。 他们沿大路往城里开,一路满眼硝烟,触目惊心…… 越往市中心开,车子越开不动了。市区所有主干道都被设置路障,阻挡来往车辆,各种投掷物在头顶乱飞。 警卫连这帮人还算机灵,早料到会这样,哪个都没敢穿军装军帽,都是便装。吉普车也没挂军牌,事先将牌照拆了。 西便门某个路口转弯处,楚珣眼尖一眼瞧见了:“二武!!!!!” 霍传武的衣领被扯开一道口子,衣服上有撕扯痕迹、鞋印、尘土和蹭伤的血迹。传武一头刺短黑发里洇出汗水,眉骨硬朗,眼底是面临危难一刻的固执、超越年龄的坚强。 有人顺着楚珣的叫喊,注意到他们的车。 吉普车虽然做了掩饰,然而个别“有心”的人仍然发现,那是从部队大院出来的车,是当兵的开的车! 有人扑过来,挥舞铁棍,一棍子砸碎车灯。 又是一棍子,吉普车前挡风玻璃被打得粉粉碎。 “当心!” 连长翻身抱住楚珣,挡住倾泻而下的碎玻璃…… 传武拎着棍子冲上去拦,场面完全失控。路边甩出一只偷袭的玻璃酒瓶子,玻璃瓶正中传武脑侧额角,打得传武踉跄着跪倒,再爬起来,血从脑门上涌出来…… 楚珣“啊”得大叫,拼命喊传武的名字。 他们被迫弃车而逃,再不跑就要让人烧死在车里。 几名小兵护着楚珣和传武,抱头逃跑。 那一晚的暴力,仇恨,残忍,生死的界限,情感上强烈的刺激与伤害,在两个少年心底埋下了深刻的创伤。 楚珣捂着传武冒血的额头,双手发抖。 楚珣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即便日后理解了他也无法认同。 他的冷静与理智被完全失去理性的人群所浇灭,冲垮。满眼都是狂暴的愤怒的人群,投射仇视的目光,挥舞着拳头,向他们投掷自制燃烧物,掀翻路上的车子,血流成河…… 曾经世外桃源的单纯宁静一去不复返,少年的意气与信仰被洪水猛兽般敌视仇恨的黑洞吞没。 楚珣那时眼里心里没有别人,就只有传武。 他只希望他的二武安然无恙,手拉着手,一起回家,脸孔依然英俊,衣服上没有血迹。 霍传武拎着一根棍子,转身还要继续往前走。 楚珣死命拖着对方:“你不许去,你不能去,打起来了,那边都打起来了!” 霍传武甩开他,粗声嚷道:“珣珣,你回去。” 楚珣抱着传武的腰,抱传武的腿,眼泪迸出来,吼着:“你都流血了,你跟我回家!” 霍传武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楚珣,突然吼道:“我哥还没找到!” 楚珣也吼:“找不到你也不许找了,跟我回去!” 霍传武双眼通红,眼泪在那一瞬间充满眼眶:“我哥要是真出事了咋办,找不见了咋办?!我把他找回来!!!!!” 楚珣从来没见过二武那样。 霍传武浑身都在发抖,喉音嘶哑,血浆在额头凝固成猩红的颜色。 那一刻身心绞痛,喉咙哽咽。 传武跟哥哥自幼感情很好,在遇到楚珣之前,他跟老哥最亲。只是碰见楚珣之后,才慢慢“变心”了,平时跟哥哥疏远了,成天与楚珣黏糊在一起。对很多事他不爱言语,但是心里有数,内心极其敏感,心知肚明他妈妈和老哥都不赞成他跟楚珣的亲近。可他实在太喜欢小珣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如今,传武只后悔为什么这些日子只顾着自个儿爽快,只顾着跟楚珣玩儿,怎么偏偏今天就跟楚珣出去瞎闹,怎么就没能早些预料出事了,怎么没有跟哥哥在一起?! 第二十八章:楚师长的抉择 那晚八九点钟时,他们跑到某个路口,从一处过街天桥上经过,才发现霍传军。 楚珣传武这几人在天桥上,从桥上往下看去,一片混战狼藉。 一队解放军战士被人围攻,一步步逼退至桥洞附近,其中就有霍家老大。霍传军喊着,“别打,不要再打了!” 霍传军头脸也有斑斑驳驳的血迹,那件白衬衫上布满混战打斗痕迹。他虽然手脚功夫很厉害,但是双拳难敌一群暴徒。更何况,他是有良知的正常人,他下不去手,一直都是自卫防身的打法,且战且退,架不住失去理智的狂徒杀红了眼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有暴徒从后面扑过来,一棍子打到霍传军后脑…… 有小战士被打倒在地,拖入人群。 有人性未泯的群众劝阻,别打了,你们快跑吧,那帮人已经疯了,快跑吧…… 霍传武在桥上大吼了一声,声嘶力竭,声带都要爆出血:“哥!!!!!!!!!” 楚珣拖不住人,让传武挣脱了他的手心。他眼睁睁地看着传武离他而去,背影淹没在混乱人群中。传武翻跃栏杆,踩上桥墩,然后纵身一跃从两米多高的地方跳下去,一棍将围攻他哥哥的一个人闷翻在地…… 楚珣抓着桥栏杆喊,二武,二武你不许去,你给我回来。 二武。 你回来。 你快回来。 耳畔的喧嚣让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前是地狱的幻象。 楚珣在那一瞬间急火攻心,精神混乱,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疲惫和精神上的刺激让他几乎虚脱,承受不住。 他那时还没有能力保护传武,护住他最亲近的人。 铁做的桥栏杆在他无意识的剧烈挣扎撕扯之下被挝弯了形状,十根手指像火焰烧灼一般滚烫,疼痛……那个瞬间泪流满面,痛不欲生,他以为二武要死掉了,二武这样冲进去,一定会被那些疯子活活打死。 楚珣神智昏乱不知所措之际被人拖着走,他想去救传武,却被几个人团团包围,拦住。 楚珣抬起头,喃喃得:“你们,干什么?” 拦住他的人一身灰色便衣,身形高大,面孔肃然却又十分镇定:“小珣,别怕,跟我们走。” 楚珣:“……” 楚珣认得对方,这人不是来大院里跟他爷爷下棋的贺叔叔吗?这人咋会在这儿? 楚珣不想跟这帮人走,他揪心二武,他还要去找二武。贺诚这时捏住他的肩膀,快速说道:“小珣你哪也不能去,太危险,叔叔带你撤离。” 一条粗壮结实的手臂从后面勒住楚珣的脖子,楚珣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块带有浓烈味道的手帕掩上他的口鼻,让他在剧烈挣扎数次之后浑身绵软,失去了意识。 他被拖上路边一辆小客车,车门迅速阖拢,车子启动。 这一小撮人行动迅速,手法极其熟练,对付楚珣一个半大孩子不费吹灰之力。车子两侧临时涂有“XX大学”的喷漆,车前挡风玻璃还挂着书写潦草的白色横幅,用以伪装身份。 贺诚手下一个戴着眼镜书生模样的年轻特工,从副驾位探出头来,对路上设置障碍的人不停喊着:“我们是X大的车,我们去广场的!” 他们一行人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急速飞驶,绕道兜了一圈儿,开回西山军区…… 楚珣那晚在持续不断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中度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就是过分担心传武,已经深深地陷进去,离不开这个人。 他在被窝里发热又发冷,汗水淋漓。 他梦见传武在暴乱的人群中浑身浴血。传武还穿着那件跟他肌肤相亲过的球衣,身上余温犹在。 整条西长安街上陷入火海,所有的建筑物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满目疮痍。 尖锐叫嚣着的车轮从他脑子里碾过去,反复地碾压,撕扯他的心。 他梦见传武的身影遥遥地出现在路的尽头,他拼尽全身力气朝对方跑过去,然而无数凶恶的人挡在他面前,阻挠他们。霍传武的脸被浓重的血色玷污,从他的指尖飘走,离他越来越远…… 之后的那天早上,楚珣终于得知,昨夜在外遇险的那拨人,都回来了。 高秀兰把儿子从湿漉漉浸透汗水的被窝里拽出来,紧紧抱在怀里,又爱又恨得,狠狠捏了几下楚珣的脸和胳膊。 “你吓死你妈妈了!” “吓坏我了你!” “你以后再这样,再这样乱跑,妈妈不要你了!知道了吗?!” 楚珣妈妈眼神愠怒,眼泡红肿像两颗大桃子,明显是哭了一宿。 楚珣被他妈妈反锁在屋里,连房门都不许出。到了饭点儿他妈妈开门给他送饭,然后再将门锁上,到下一顿饭再来。 楚珣扒着窗户,跪在窗台上,往霍家住的那栋楼张望,拼命敲窗户想让对方注意到他。 整座大院笼罩在黎明的苍茫雾霭中,硝烟未尽,空气凝滞,气氛不寻常的沉重。 家属宿舍区的人群慢慢围拢过来,大家都说不出话。 楚珣看到了霍传军霍传武哥俩。 霍传军头打破了,坐在地上,白衬衫扯烂,只穿贴身的跨栏背心,深绿色军裤看不出本色。冷硬瘦削的一张脸上,一双浓重的眼像嵌在眼眶里的两块红斑,布满血丝。 霍传武手里还拎着昨晚那根棍子,死死攥着不撒手,仿佛那根棍子已经长在他手心里,成为他手臂的一部分;他要拿着防身,要跟人拼命!他额头的血迹已经干涸,两眼发直,站在场院正中,站得像一根顽强的木桩。 “二武?” “二武!我在这儿!” 楚珣隔着窗户拍打,喊人。 他心疼二武,心疼坏了。昨晚要不是让人半道捂着嘴迷晕扛走了,他绝对不会离开传武,两个人一步都不分开,哪怕是枪林弹雨。 霍传武一动不动,仿佛完全听不到楚珣喊他,两眼直勾勾的,眼神冷漠,身心俱疲。死里逃生命悬一线的危难让他恍惚,亲眼目睹的人性残暴在少年人心中刻下一生都难以消弭的暴力创伤。他原本不该在这个年纪亲身经历这一切,一切都来得太早。 楚珣视线遥遥地一扫,嘴巴微张,震惊地看到场院中央横了一副担架,一袭白色床单卷裹着担架上毫无生气的人。 天空阴霾,飞鸟哀鸣而过。 霍传军呆呆坐在地上,胸膛一恸,痛苦得突然大吼失声,“啊!!!!!!!!!!!!” 四周坐了一地的警卫连的小战士,全都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霍传武没哭,没掉泪,可能是已经懵了,从没见过死人,都不会哭了。 “咣”得一声,传武手里的棍子终于脱手,掉在地上,那一瞬间仿佛精神崩塌的声音…… 大院里左邻右舍后来慢慢说起当日的情形,这一场成为所有大院子弟兵刻骨伤痛的劫难,究竟谁是谁非,很难再说得清。 事先有人向军委高层告密,说霍家教唆子女反动,霍云山家的大儿子参与反革命暴动,与广场激进分子混在一处,而且拍到一系列照片,证据确凿。 霍传军当年也不过十七岁,还是学生。而且,他并非军人,无需严格遵守部队纪律。 打小报告的人也是盯上霍师长,明显故意找茬。 霍传军性情刚硬,热血青年,与身旁许多年轻人一样,有他的理想,他的信仰,他的冲动,专属于那个时代年轻人的热血激情。他当时无法预料自己交往的朋友圈子会在这场浩劫中给他的家庭带来灾祸。 军区派去的人找到霍传军,想把他带回来,这期间爆发了与人群的冲突,有人喊,“当兵的抓人了,抓学生了!” 霍传军哪看得下去他们军区的战士被打遭人围攻,冲上去劝解、阻拦,已然无济于事。 …… 混乱,流血,历史的奠基石下永远是无辜的人惨遭横祸,别有用心之人坐收渔利,各方枭雄坐拥江山。 严峻的局势让最终的冲突箭在弦上,内部的分裂交手再无转圜余地。 随后,楚怀智所在驻地接到秘令,三日之后戒严,27军某炮兵师某高炮师某坦克装甲师进城。 楚师长一夜没阖眼,一身军装,脚踏长靴,挺直腰杆肃然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摊着上面下达的军令,旁边摆着他一尘不染的军帽。 办公电话几天里响个不停,他没有接听,整个人沉浸在往日思绪中,心痛,难以权衡,直到他老子在军令出兵前夜驱车杀奔师团驻地。 楚珣爷爷这几年退去实位,赋闲在家,已经老长时间没出过北京,这回真是冒险前来,怕再不来就晚了、出大篓子了! 楚老爷子倘若不是在军中有些名望地位,这时候外人轻易都进不到里面,见不着正主。老头子直奔楚怀智办公室,将房门从里面牢牢反锁,父子对视。 楚老爷子看着桌上的军令,再看楚师长,沉着脸:“小子,我知道你这几天在想啥,想好了?” 楚怀智皱眉,嘴唇紧闭。 楚老爷子厉声道:“也该想好了,我知道你难做,但是你没选择。” 楚怀智霍然开口,面容冷峻:“这令我不能接,我不去。” 楚老爷子:“你想什么?” 楚怀智:“这事儿我不能办。” 楚老爷子惊怒:“这是军令,你他妈的记得你是一名军人!” 楚怀智双目通红,脱口而出压低声音吼道:“38军那面拒绝出兵,他们反了,把烂摊子甩手丢给我们!” “现在上面派我们当先锋师去西郊缴他们,然后进城‘平乱’!” “我怎么办?!” 墙上的大钟一分一秒地移动,房间里听得到两人各自凝重的呼吸。 楚怀智冷峻的面容缓缓露出难掩的情绪,极其细微,但逃不过他父亲锐利的眼。 楚怀智无奈地摇头,低声骂道:“姓霍的他个疯子!我是真想提着枪顶他太阳穴上问问,他个混账把他自个儿逼上绝路,也把我逼上绝路吗?!” 楚老爷子一字一句跟楚师长说:“你是军人。” “军人,执行命令,完成任务,这就是你的职责。接令,别他妈脑子里还琢磨为什么,那就不是该你琢磨的。” 楚怀智声音微微颤抖,低声道:“老霍这人,我挺欣赏,他跟那些人不太一样……” “我以前就觉着,他这人脾气太冷,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人,早晚要挨整。” “再说,咱家小珣,让他家的小子救过两次,两次……” 楚怀智眼眶红了,手指摩挲椅子扶手,“我怎么着能还人家两次救命之恩?!” 楚老爷子默然看着这人。当老子的最了解儿子的脾性为人,知道楚师长最大弱点就是关键时刻男人义气为先,极重感情,以致优柔寡断,老头子因此连夜驱车赶过来,就是为这一出。他太了解了! 老人一手重重地按在楚师长肩膀上,缓缓说了一句:“老子也疼小珣,但是小珣是小珣,你不仅仅是你儿子的父亲。” “而且,你别忘了,上回咱家珣儿闯祸,虽然有人帮你压下去了,上面太子爷的大孙子让小珣一句话说没了,你以为他不记恨咱们孩子,不记恨你?他不憋着哪天整你?!” 楚怀智脸色顿时一变,小珣…… 老头子紧跟着说:“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养,老子这辈子都不求儿孙光宗耀祖,可是你老婆孩子将来还都指望着你,一步都不能走错啊!” 楚老爷子双手拿起桌上的军帽,给楚师长戴上。 楚怀智目光深沉,隐忍:“都是平民老百姓,学生,爹生娘养的。这仗他妈的没法儿打。” 老爷子点点头,接口道:“咱们的兵,也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不是?” 楚怀智阖眼仰天长叹一声。 他耳畔回响他听说的霍云山面对军区司令一句充满反骨的话:老子宁肯杀头,绝不做历史罪人。 楚怀智眼底终于爆发积郁多时的一腔火气,骂道:“王八蛋,他霍云山不做历史罪人,让我去?我他娘的替他做这个历史罪人?!……他混蛋!!!” 第二十九章:当年“艳闻” 楚怀智那时内心权衡计较,除了国情家事,还有当年他与霍云山的一段三角感情纠葛。 有些事他自身早已经前嫌尽释,不在乎了。四十大几的老爷们儿,家里大儿子都快到找对象的年纪,还老惦记着二十年前相识一场有缘无分的老情人?更何况,人家根本也不是他的“情人”……事实上,楚怀智忌讳的早就不是霍云山本人,忌讳的恰恰是外面的风言风语,大院里各种道听途说,人前人后对他的指指点点,说他姓楚的被姓霍的“抢过女人”。 他是个男人,原本不该跟那帮老娘们儿一般见识,头发长见识短的,见天就在家属大院里围一圈儿闲言碎语,吃饱了撑的。可也恰恰因为是个爷们儿,男人最讲究自尊和面子,世家出身军营里锻打出的硬汉子,流血流汗不能流泪,断头杀头都不能丢人丢脸。 女人可以没有,尊严不能伤了。 他不想与霍云山对决,一半是出于对此人的欣赏,惺惺相惜之意,另一半是不愿意将来被人拎出来说,你楚师长出兵围剿霍师长是因为当年夺妻之恨,你借兵泄愤,公报私仇? 楚师长坐在椅子里,窗外的天空色泽压抑。回想当初,空留一腔愤懑遗憾,有些事怨天怨命怨自个儿,怨谁都怨不到霍云山头上。 说来话长,楚珣的妈妈高秀兰,当初经人介绍认识楚怀智,相亲几面之后迅速结了婚,二人相差八岁。丈夫可靠,家庭稳定,又连生两个儿子,但她心里老早就知道,她男人以前有个要命的初恋,只可惜求而未得,郁郁不得志,结婚选对象就将就了。 楚怀智出身军人世家,自幼有家庭熏陶,十八岁入伍,军人硬汉的作风,也有军事作战指挥才能,一路从基层军官混上来的。 他年轻时曾随部队派驻新疆,在新疆分军区某炮兵师服役,是上层眼里重点培养的青年军官。跟他同在新疆军区、在另一个高炮师团服役的将领中,就有霍云山。两人当时就是同级,年龄相近,资历相仿,一步一步走过的路都差不多。驻守边防,执行特殊任务,特战演习,立功争衔,甚至争取领导接见,两人经常都处于互相竞争较劲的位置。 楚怀智那时是军中青年才俊,人长得很帅,性格外向开朗,能武也能文,爱看书,时不时再写个小诗、军报上发表个文章,新疆部队里出了名的才子。 他平时喜好社交,兄弟朋友多,再时常下到基层,兵团,指挥军民共建的生产项目,那时就结识了当地建设兵团民兵连文艺宣传队里一个姑娘,对对方一见钟情。 姑娘是兵团远近闻名的美女,一双凤眼,活泼开朗,能歌善舞,在当年属于很会捯饬的女的,颇有风情,跟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这姑娘名叫方瑜。 那时男女社交十分含蓄,楚团长属意方瑜姑娘,平时各项工作给予对方诸多照顾,有什么事都抢在前头,也偶尔给对方写几篇感怀小诗。货真价实的接触也就是那时部队与兵团时常搞个军民联欢,唱样板戏,楚团长多才多艺,写个剧本,搭一台戏,亲自拉个二胡,方瑜登台舞个红绸子,唱一段《红灯记》、《沙家浜》。 驻守边疆的部队军人远离家乡,常年内心荒芜生活寂寞,许多军官早都过了婚配年龄,孑然一身,大龄青年个人问题亟待解决,不然不利于人心稳定。事情转折点是某年夏天,领导体恤军区里单身的将校级军官,搞了一场联谊相亲,结果出了热闹。 当时相亲是这么个过程,领导主持,在大礼堂里办了一场集体舞会,内部适龄有意愿的男女全体参加,会后每人报上自己相中的目标,其实就是让部队军官在女兵、女民兵中间“选妃”。 楚怀智擅于跳舞,会上当场躬身请方瑜跟他跳了好几支曲子,心里激情澎湃。他对方姑娘确实是真心实意,且心志颇高,当时想的非此人不娶,有心相求咱还能娶不到? 会后填写意愿人选,有三个人选的机会,楚怀智毫不犹豫地在三栏里都填了方瑜的名字,别人他看不上。 当然,以方瑜在当地兵团里的名气,暗恋她的汉子特别多,大部分人知道排不上队,都没敢填她名字,填了白浪费一个名额。壮着胆子当场把第一志愿填了方瑜的汉子,足足有一个巴掌,一共五个。 五个男人同时钟情方瑜,这就不像选妃了,这简直像公主选侯爷。 这种情形,上面定好了规矩,要看人家姑娘意愿,方瑜倘若恰好填选的五人之一,双向选择,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别人甭抢。 上面很快就通知给楚团长,你与方瑜互相有意,领导批准缔结婚姻对象关系,随时可以开介绍信去城里登记。 得知消息的那晚,楚团长让部队里十几个战友铁哥们儿拉出去,一伙人狠搓一顿烤肉,喝了很多酒。楚怀智都喝醉了,特别激动高兴,语无伦次,在哥们儿面前提起方瑜都是“你们未来嫂子”。 部队和兵团里没两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方瑜配给楚团长了,没跑了。 然而几天之后,性情直爽又倔强的方瑜左思右想,实在憋不住,又不甘心,去找部队领导谈话,把实话闹出来。 “我当晚填志愿,填的根本不是楚团长。” “我对楚团长个人没有意见,他挺不错一个人。可是我没想嫁给他,为什么你们把我配给他了?你们部队怎么回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方瑜一句话,让大伙吃惊,让领导尴尬,也是将楚团长陷入十分震惊被动没有退路的境地。 领导在办公室里把这事说出来,楚怀智当场十分钟没说出话,完全没想到,一腔痴情和热情换来兜头一盆冷水,而且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娶这姑娘,这事搞得何其丢脸! 领导当时这么说的,你要是真想跟她结婚,我们就要求她跟你结婚,她也就是闹一闹,嫁不了别人,过后肯定会同意嫁你。 楚怀智问,她填的是别人?那人也选了她? 领导点点头。 楚怀智一听这个,当场坚决表态,这个婚我不结,这姑娘我绝对不会娶。 楚怀智说到底是军人的脾气,要强又讲求自尊,就一句话,老子就算再喜欢人家,人家根本没看上我,看上的是别人,我绝不夺人所爱!这个婚不结了,退订,退婚。 话说方瑜这姑娘,也是要强的性格,心气儿很高。美女心气儿都高,主意坚定,看上谁了就是谁。 男女交往过分含蓄,容易造成误解,严重沟通不良。楚怀智误认为那个跟他唱过样板戏、跳过交谊舞活泼开朗多才多艺的方姑娘也属意于他,却不曾想,感情这种事很难预料,反而是性情互补的异性更易相吸。方瑜看上的不是跟她气场相近的楚团长,看上的是每回她在台上表演都在台下悄悄凝视沉默寡言冷峻含蓄的另一位爷。 她亲自找到某团部,说找你们霍团长出来,我要问他一句话。 方瑜要找的是霍云山。 霍云山当年长什么样?他后来的大儿子霍传军那模样,就跟霍团长当年差不多,高大、酷帅、沉默型的硬汉,而且张口一嘴山东大碴子。各人眼光不同,有美女偏偏就重口味地喜欢这一类型男人。 方瑜问霍云山:“霍团长,舞会上,你为什么没请我跳舞?” 霍云山沉默着不答话,他本来就不会跳交际舞,没跳过么…… 方瑜又问:“你填表了对吗,你填的意中人是哪个?” 霍云山调开眼神,说:“还问这个赶剩么,不是定了么。” 方瑜很倔地追问不舍:“我就想知道你选的谁?你不敢说吗?……你是不是男人?!” 半晌,霍云山面无表情地说:“填的是恁的名儿。” …… 方瑜年轻气盛,不甘心,不满意上面人强拉硬配,把这事儿一闹出来,舆论哗然。 方瑜既然与霍团长看对了眼,双向选择,顺理成章应该配成一对儿,怎么在中间把人家拆了,强配给楚团长?显然这里面有门道。 两个男人也是数年后才得知真相,是当时整理志愿的某个领导,背后使了算计。 楚家与霍家同是军人干部家庭,但楚家老爷子在北京,军中颇有地位和威望,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楚怀智是个有背景的小太子党军官。楚怀智自己没拿自己当成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可有人看重的却是他的背景,就是想卖他家一个好。 还有更深一层因素,那个领导,自己也有觊觎之心,看上年轻美貌活泼的方姑娘,私底下表过情,结果被拒。方瑜当然看不上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更何况,对方有家室的,明摆着想占她便宜……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心地可以非常之坏,坏到常人无法理解,不可理喻。 而这样的人一旦身居高位,他可以利用手中职权强取豪夺为所欲为,决定一桩姻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乃至生与死。 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让对方得偿所愿,再顺便向北京的上级献宝,方瑜就这样被强配给楚团长。 霍云山是被人暗地里摆了一刀,这媳妇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楚怀智其实也等于让人暗摆一刀,伤到男人的自尊和脸面伤得真真儿的。他也无辜,搞成个横刀夺爱再遭人嫌弃的位置,十分恼火难堪暴躁,在当地没脸见人。 楚团长坚决拒婚,不毁人姻缘,可是霍团长再想娶方姑娘,也娶不到了,领导不批准,不纠错。那时部队军官的终身大事受上级组织限制,自身做不了主,除非你军衔功名不想要了带人私奔。 方瑜也是个硬气的,被那个领导算计,偏就不听上面安排,不肯屈服,被迫调走到另一个地方,再也没回来,最后嫁给当地兵团一个工人。 楚怀智经过这件事,脾气兴致消沉了许多,后来人到中年,变得更加内敛沉默,也不再像以往呼朋唤友热爱交际,再也没写过诗,再也不跳舞……他也没再谈过对象,没爱上过什么人。几年后楚团长回京升衔,经人介绍,直接跨过恋爱过程,迅速娶了现在的老婆。 霍云山几年后也调离新疆,回去济南军区,在老家当地娶了媳妇,也就是传军传武的妈。 方瑜的最终归宿,是一朵鲜花插粪土上了。 这姑娘倘若长得别那么漂亮,别那么引人注目,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企图染指算计。她是带着郁结之气赌气嫁的,想嫁好的,一路总有人暗算使绊子,最后只能嫁了个最差的。 她丈夫庸庸碌碌没什么本事儿,娶了漂亮老婆搁家里又怕看不住,整天找别扭。 两口子性格不合,志趣不投,常年吵架,貌合神离,后来发展到家暴…… 楚怀智在北京,老婆送医院生产,生老大。他在军区医院病房楼道里,碰到以前同在新疆服役的熟人,聊起往事,才得知后续。 方瑜死了。 跳河死的,时年只有三十岁。 楚怀智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跟刀割似的,难受极了,决口不再提当年事。 只是大儿子落地,起名字的时候,他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话,“就叫楚瑜吧。” 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就是这般道理。 方瑜可惜没有托生富贵之家,心比天高,身为贫贱,却又偏偏天生丽质遭人妒。当初她无论是得偿所愿嫁给霍师长,或者委曲求全嫁给楚师长,二者都是相当不错的归宿,都能保夫妇和谐、一生衣食无忧,可她是个烈性女子,最终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走了一条绝路。 楚师长若干年后通过某些途径得知内情真相。当年新疆军区内某领导那一家子也调回北京。楚怀智从此与那家人绝交,也没跟对方再挑明,只是自此断绝来往。道不同不相为谋,瞧不上眼。 楚怀智并不忌恨霍云山,男人么,都拉家带口的,醋性没那么大。只是此事当年老战友与圈内同僚都知道,搞得他挺没面子。他与姓霍的甚少来往,在军区大会军事演习上每回见面点个头,不讲话。 霍师长偏偏也是闷炮脾气,不爱上下疏通交际,忒不会来事儿。楚师长不理他,他也从不主动找楚师长。 二人在尴尴尬尬的气氛关系中熬过十多年,不成想竟是让两家的小儿子从旁“挑唆”协助,冰雪见融。两家的小子是铁哥们儿,好得形影不离,二武两次磕头洒血救了小珣的命,楚怀智能不心怀感激? 做人讲究知恩图报,不惑之年知音难寻。 再说,选初恋情人俩人的口味都如此一致,果然骨子里脾胃眼光就是一路的。 楚师长是心里把霍师长当成个值得交往的有骨气有义气的汉子。两人甚至在政治层面上不属同一阵营,军委开大会当着外人面从来不坐一旮瘩,然而私底下通话往来逐日密切。楚怀智仅有的两次回京,繁忙公务探亲还家之余,还不忘去西郊驻地,找霍师长出来喝酒。 酒酣心热之际,老哥俩把往日那些话说开了,缅怀年轻时曾经的毛躁冲动与意气风发,胸中别有一番惆怅。 霍云山说:“当初,她是忒拧了,应该顺水推舟就嫁到恁家,挺好。” 楚怀智说:“当初,你就应该麻利儿带她走。我要是你,就带人私奔!” …… 夜深人静,楚师长在黑暗里沉思,眼前烟雾缭绕,面前一纸沉重的上级军令。 他阖上眼,再缓缓睁开,沉郁冷静的视线扫过眼前一切,最终暗暗下定决心…… 第三十章:暖心的珣珣 一天之后,楚怀智所在的27军精锐部队迅速进兵,与其他几路兵马夹击合围,包围西郊38军驻地。 双方终究没打起来,没有酿成御林军积攒操练多年的家当兵戎相见自相残杀的惨剧。27军内部像楚师长这样的军官,都在38军中服役多年,上上下下都是嫡系,怎么舍得自己人打自己人? 据事后传出的小道消息,双方曾在军部营地外僵持片刻,是楚师长卸了枪摊开空空的双手向对方示意,得以进到军部里面谈话,谈了很久。最终对方既不出兵,亦不开打,全体弃枪缴械。 38军上至军长副军长下至团、营一级全部将领被一撸到底,楚怀智所在的军团接管这支部队。楚师长因为对38军炮兵师团兵力人员部署各方面了如指掌,暂代副军长之职,全面收编,连夜进行战略部署。 戒严部队荷枪实弹,自呼家楼、复兴路等几个方向挺进京城,震惊中外。坦克车沉重的履带碾过街道,三日内强突横扫彻底稳定局势…… 当晚,楚怀智曾经向上级打报告,详细罗列情况,一再强调:霍云山并未造反。 楚怀智报告里说,霍师长仅是对上级命令提出异议,一没起兵造反,二没煽动手下哗变,三则事发时立即缴械交割,四则没有实施任何阻挠部队出兵进城的行动,五则霍云山当日身体状况不佳,正在养病,本就不宜带兵,不出战其情可泯…… 那天在学校,做完课间操,他们军区小学校长和教导主任破天荒把全体师生留到操场上,训话半小时。 每班的学生男生一列,女生一列,按身高从小到大,站成两溜。班与班之间紧挨着。楚珣跟霍传武中间隔一列女生,楚珣不断地悄悄回头,瞟他斜后方的某人。 校长在上面做规矩,学生在下面没规矩,不一会儿就叽叽喳喳起来,讨论内容都是几日的见闻。 霍传武班上有个男生,低声跟旁人散播小道消息:“你们还不知道吗,西郊那边的部队,被血洗了。” “就是全体被清洗了,当官儿的都被扒军皮,摘军衔,抓起来了!” 他们班王欣欣扭头骂了一句:“操,你他妈听谁瞎说。” 那男生说:“我爸说的,错不了。” 有同学扭头看霍传武:“喂,二武,你爸爸咋样了,你爸不在那个军里面吗?” 所有人视线齐刷刷看霍传武。传武斜着眼睛看远处,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最先发话的男生拿眼色一瞟隔壁班楚珣:“就是楚珣他爸爸么,我听说,楚珣他爸把二武他爸给抓了!” 队伍里“嗡”得一声,炸窝了。 楚珣扭脸瞪眼,气得胸口疼:“你他妈胡说八道!” 那男生回道:“我没瞎说,不信回家问你爸。今儿早上军区还来咱院里抓人呢。” 王欣欣替哥们儿出头,帮忙骂人:“放你妈的臭狗屁!” “你丫再瞎说,我揍你信不信?” 这些天各家父母长辈对军国大事三缄其口,讳莫如深。院里大人之间都不敢随便交谈,互相恨不得打眼色、使暗号,吃饱混饭,莫谈国事。也就一帮屁孩子不懂忌讳,才敢瞎胡咧咧。 楚珣扭着脖子看霍传武,目光追逐对方冷漠的视线,想跟传武说,甭听他们瞎说,没那回事。 楚珣想说,我爸不是那样的人,二武,甭怕,没人敢欺负你…… 霍传武在所有同学的围观探究注视下咬着嘴唇,站在队伍里,单薄的眼皮垂着,不去看楚珣。 这人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 领操台上校长还讲着话呢,霍传武突然出队,扭头就走,众目睽睽之下冲出队伍,甩开步子跑起来! 楚珣:“……” 他们班班主任是个女的,喊了一句:“嗳?” 班主任喊道:“霍传武,你哪去啊?你回来。” 霍传武头也不回,一路狂奔,瘦削的后脊梁微微颤抖,步子却很坚定,根本不管老师在身后喊他,也不屑全校同学的注视,单手甩开学校门口传达室老大爷的阻拦,一路跑出校门,疯狂地往家的方向跑! 霍传武这时候已经知道他家不好了。他平时不爱言语,可不是人事不通,敏感的心思察觉到他的家庭所遭遇的天翻地覆的变故。 他周遭的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他爸很多天没打过电话回家,杳无音讯。 大院里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他爸爸“下去了”。 军区大院出身的子弟,与普通人家胡同串子最为不同的地方,他们从一出生,所在家庭周身所处的社会阶层、社会地位,就是由他们父辈祖父辈的军功军衔荣耀所决定,是由那一身军皮决定的!那层军皮没了,不再是军人,那简直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一家人前程的颠覆。 刚才旁人那一句“军区来院里抓人了”,传武一听就猜到,上面是来抓谁…… 楚珣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儿不敢喊,也不敢追出去,在心里念,二武,这怎么呢,你怎么了?! 班上的男老师低声劝女老师:“算了,甭喊了,让孩子回去吧。我听说他家出事了……” 女老师没再说话,欲言又止,心中同情,不忍,无奈。 就是这天上午,霍传军被抓。 解放军控制全城,风波暂时平息,各方开始秋后翻帐清算。高校和社会上都抓起一批闹事者,军区内部审查清洗,有问题的单独隔离。 大院里很多邻居远远地看着,摇头叹气,都替霍家老大惋惜,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怎么会被抓?不就是去广场了么,十几万学生都去过广场,大院里也有好几个不安分的上街逛过,还能都抓起来?热血激情的年纪,容易遭人煽动莽撞冲动,罪不至被捕啊。 霍传军从单元门里走出来时,额上打破的地儿还没全好,眉骨下巴有细碎伤口,更显得脸型硬朗,甚至带几分与年龄不相衬的沧桑悲壮,白衫军裤。回家这几天,他妈妈让他赶紧打包回老家,霍传军没有跑,说,跑了八成还得抓回来,别连累老家亲戚,俺又没犯罪,俺清白的。 霍传武晚了一步,冲回大院时,正好看到一队军牌吉普车从大门口开走,自眼前呼啸而去。 传武妈让人拦着,劝着,一只手捂着嘴,当着所有人的面,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刘三采看见传武来了,一只手死死拉着儿子胳膊,手指的力道把传武胳膊都掐出红印子。 刘三采冲大院里一队队的兵喊:“恁为啥抓俺们大军啊?!” “为啥单就抓他一个,他还是个学生,他就是学生,他就犯个错误他根本啥都不懂你们抓他赶剩么啊!!!” “俺们家老霍到底在哪?人呢,人给弄哪去了?!” “俺儿子啥时候能放回来啊?……啊?!” 刘三采捂着脸,弯下腰,筋疲力竭地蹲了下去,坐到地上,那么的无助。她耳朵上沉甸甸的金耳坠光泽慢慢黯淡,平日盘得端庄整齐的髻子垂散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霍传武疯跑着追出去,追呼啸而去的军车,撕开喉咙喊着:“哥!!!!!” “哥。” “啊!!!!!!” …… 楚珣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饿着肚子偷跑出校门,回来找他的二武。 他看到传武目光僵直地立在大院门口,目送远去的军车,眼眶发红,两只手攥成坚硬的拳头。传武那时已经跟他妈妈一边高,少年瘦长的身板孤零零地立在街道正中,四周一片苍茫,天地震动变色…… 这年夏天,大院多年的温馨平静被打破,楚珣周遭熟悉的人与事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变质,记忆中的美好一去不复返。 院里莫名增添许多岗哨,霍家住的那栋家属楼单元门外有人站岗。霍师长家住二楼,卫兵就站他家窗外楼下一排,昼夜不离。 楚珣好几次想去找传武,在门口被卫兵拦下,不让学生随便进。 楚珣不怕,直截了当质问:“为什么不能进,我找他家二武。” 小兵漠然地摇头。 小兵只是执行命令,也没办法。 楚珣手里拿一盒费列罗,撅着嘴说:“我就想送他一盒巧克力,都不成吗?” 楚珣再往霍家打电话,传武妈接电话,一听是楚珣,“啪”得就把电话挂掉。 事实上,内部电话也是被监视的,本来也不能再说什么。 …… 楚珣是个脾气很倔的人,性格甚至有些偏执,自我意识强烈,主意坚定。他那时并没放弃,他就不是个能够轻易忍让退缩的人,尤其不会放弃霍传武。他这么喜欢的一个人! 他每天早上在食堂领两瓶牛奶,等他的二武。 他傍晚放学后徘徊在煤场、菜站、沙土堆、红砖长城几点一线,等他的二武再次出现。 临近期末,各科老师都草草收场,学生也无心上课。霍传武来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少,极少露面,老师也不好管他。这人偶尔来一次也是踩着上课铃进门,压着下课铃出去,转眼就找不见,让楚珣堵都堵不到人。 楚珣上课把老师划的重点和期末考点都认认真真记下。他记性好,基本上拿笔写一遍下来就全部记住,考前都不用复习第二遍。他的笔记不是给自个儿记的,是给二武记的。他整理好一摞笔记,晚上等在传武家楼下,巴巴地望着楼上窗子里的灯光,一遍一遍喊传武下来…… 好在邵钧和大文子那俩傻小子,仍然像以前那样,时常陪在身边。 楚司令不开心,邵副官和沈副将于是也不高兴。三个臭皮匠每天傍晚坐在菜站后面的红砖长城上,两手托腮,对着夕阳发呆。只是很多话楚珣没法儿跟那俩哥们开口,为什么有个人让他那么难过,为什么有个人他那么那么在乎…… 捱到期末考试,楚珣知道这天一定能见着传武。这人即使不上课,肯定得来考试吧,不然就挂科了。 一个半小时的考试,他用他最快的答卷速度四十分钟完成所有题目,没检查,第一个交卷把试卷塞给老师,冲出教室。 他跑到隔壁班,扒着窗户看。 传武不在。 霍传武当天也来考试了,坐在位子上,提笔,一个字没写,站起来交了一张空白试卷给老师,出去了。 楚珣在教学楼顶天台上,找到他的二武。 霍传武一个人坐在楼顶的红砖大烟囱旁边,脖颈微微后仰,面容平静,一条腿膝盖蜷起,另一条腿静静地伸直。 二武的五官依然英俊,就是明显瘦了,眉骨更显硬朗,下巴有棱有角,目光沉郁,周身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那块天空依然纯净如水晶,不染尘垢,默默地为男孩做成背景。 楚珣跑过去,蹲,拉住二武的手。 …… 手拉在一起的刹那,两个人都止不住心灵颤抖,好久没拉手了,想了。 楚珣攥紧传武的手,传武也慢慢攥住他的手。 楚珣脑子里心里憋了一箩筐的话,想要质问,想骂人,二武你为什么这样,你敢不理我?你不跟我好了吗,我还想要像以前那样,咱俩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吗,成吗? 我爸不会害你爸,霍大大是好人,我爸也是好人,是个军人。 不管我爸怎么样,我永远都不会欺负你,我想你了。 楼顶有风,吹过霍传武雕塑一般冷峻的脸。 楚珣一张口,就是压低的哑哑的声音:“冷吗?” 霍传武垂下眼,摇摇头,对楚珣他狠不起来。 楚珣两掌合握,握紧传武两只手,认真地说:“冷我给你焐焐,我是热的。” 就这一句话,楚珣看到,传武的眼圈突然就红了,眼皮迅速肿胀,眼里有湿润的难捱的东西,但是极力隐忍着。 珣珣是热乎乎的…… 珣珣还在身边…… 男孩有男孩的性格,男孩的心境,心里难受时,不愿对旁人道,更不会像女人撒泼哭闹祈求周遭的怜悯,只想闷在心里,不愿向外人袒露一分一毫的软弱。霍传武就是这样的脾气。 他的家整个儿垮了,他妈妈闭门不出,以泪洗面,无法见人。 他爸回不来了,他哥也被抓,前途不明,不知死活。这样的重大变故加诸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是外人或者成年人所无法想象的沉重的心理挫折。 他们这样的朝臣官宦家庭,平日里享受普通老百姓眼巴巴妄想都得不到的特权、荣耀,却也有普通人意料不到的仕途艰险劫难。权在手时,受人仰视呼风唤雨;一朝失势,前途覆灭,重大的历史时刻站错了队,犯政治错误,这一家子老老少少算是没指望了…… 楚珣伸手抱着传武的腰。 两人肩挨着肩,靠在天台顶上,坐看夕阳被浓墨似的山峦一寸一寸吞没。 楚珣的印象里,这是他最后一回给他的二武焐手,暖胃,贴脸,跟二武牵手看千山斜阳。 楚珣把两只干干净净的手掌摊开,在传武面前,然后灵巧地一转手腕,啪,手心里变出两枚红色包装的“大大泡泡糖”。 其实是事先藏在身上的,他手快,这时候已经开始自编自导自演各种唬人的小魔术了。 楚珣跟传武一人嚼一块糖,楚珣用力吹出一个很大的粉红色泡泡,几乎有他脑袋那么大,然后“啪”得一声,被瘪掉的泡泡爆了一脸,鼻子嘴全糊上了。 “呵呵,好玩儿么?” “你吹一个,你有我吹得大吗?嘿嘿……” 楚珣是故意的,用力笑着,抹脸上的泡泡,脑门上沾的都是糖胶,笑声过于用力不太自然。 传武看出楚珣是在哄他,极力逗他开心。他痛苦干涩的心房空隙间缓缓注入一股淡淡的暖流,不到患难时从未意识到,小珣对他而言如此珍贵。 霍传武嚼着楚珣给他的泡泡糖,喉头随着咀嚼动作颤抖,嘴角浮出略玩世不恭的笑,揉揉大美妞的头发…… 楚珣说:“明天你在老地方等我,我给你带巧克力。” 沉默半晌,传武点头:“嗯……” 第二天,传武跑到他们时常幽会的菜站后身沙土堆那地儿,等了一晚上,看着夕阳在他眼前慢慢落下,没等到他的妞儿。 楚珣考完试刚一从教室出来,就让几名便衣“请”走了。 教学楼楼道尽头一角,面孔庄重严肃的贺诚叔叔摸着他的头,在他面前缓缓蹲,用某种十分正式甚至带有强烈希冀色彩的眼神仰望他,那神色简直如同膜拜神明,让人云里雾里。 贺诚说:“小珣,我跟你爸爸说好了,请示过,我们今天来接你。” 楚珣完全不明就里:“贺叔叔,您接我去哪?我爸现在咋样了?” 贺诚微笑道:“你父亲很好,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照顾你。” 楚珣转念一想,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揽,夺路想走:“我跟我哥们儿都约好了,他正等我呢。” 贺诚拦住他,眼神深邃,郑重其事:“小珣,‘家’里最重要的大人物,也在等你,都排着队等着见你啊。” 楚珣茫然望着眼前一群身材高大容貌俊朗行色严谨神秘的年轻人……
推书 20234-05-11 :大明星,我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