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番外——愿云渐起

作者:愿云渐起  录入:05-05

 文案:

 什么叫命运,这就是命运,兜兜转转,还是绕到起点,牵牵绊绊,终究掌握不了。 这两个真的是爷俩吗!简直是死人!木头!给点反应让人知道你的好恶行不行! 生气归生气,委屈归委屈,他究竟不甘心,他偏生要挣扎,死也向老天要一个未来。 青灯古佛,枕衾不耐五更寒,正辗转,却等来一个意外。赌来的意外。 哦,原来,你温柔起来,是这般摸样…… 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两双眼睛,看一个未来。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阕,何韵┃配角:朱砂,小昙,何江月,住持,一干僧人,季宏┃其它:风尘 楔子 在跨进去之前,他最后抬眼看了下,牌匾上风流婉转写着“寤怀楼”几个墨色大字。 的确没错,是这里。 其时时辰尚早,他一边用眼角细细打量了下大厅,一边小心地找了个既偏僻有靠近正前方舞台的地方坐下,要了壶碧螺春。 总觉得这种地方污秽又欲念丛生,不洁的很,倒是表面上也方敞亮堂,只是不知这里的头牌是怎样一个人物?心里冷冷有一丝不屑。 之后客人渐渐增多。掌灯时分起,客竟满堂,甚至有许多人站着。 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还有一些人脸上罩着轻纱,尽管灯光晦暗,仍瞧出是女客。他颊边讽刺的笑容更甚,暗叹世风日下。 突见台上站了一个男子,着胭脂色长衫,襟口松松开至胸前,精致的锁骨半露半隐,十足妖艳。 他不禁皱了皱眉,低头喝起茶来,连对方的容貌也没仔细瞧。 “各位客官……”那男子含笑开口,声音倒是挺低沉的,只声调很柔很软,仿似春日里叶底花蕊间的一阵熏风,让人忍不住筋骨一松,就此醉去。 他却极不习惯,乍听之下毛骨悚然,勉强喝了两口茶才强压下心底的不适。对方的话却一字不落的听在了耳里,即今晚亮相的是寤怀楼的头牌缺月公子。 “缺月……”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怎样听起来都是一个抱憾的名字。 而且还好巧不巧带了一个“月”字……正在思索间,层层叠叠的绯色薄纱后已传出泠泠琴音。 奏的是一曲《风雨》,取自诗经,但因曲调早已失传,故曲子是后人重新谱过的。他书读得不算多,更何况那算是儒家经典,却也知道弹奏的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其实是一首满含欣喜的曲子,不知怎的被那人一弹就染上了淡淡一层落寞,若隐若现,却始终挥之不去。曲缓缓而终,仿佛是一场再美不过的梦以及最后的一声浅浅叹息。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一副屏息以待,他一怔回过神,一瞬间也跟着紧张地蜷起手。 帘幕从中间启开。 纱帘太柔太薄,连打开的姿态都带着拖沓旖旎。 台中间侧坐着一个人儿,身上裹着一件瑰丽的玫红色绸缎衣裳,异常夺目。只是这样的颜色穿在一个男儿身上……来不及细想,眼光又被别处吸引去,只见那人的脸上,自鼻至额头严实地围了一条半脸宽的白绡,额前的碎发错落地垂下,只露出小巧而俏丽的鼻尖,嘴里则含着发带的一端,一头极其柔亮的青丝悉数垂在一边胸前,尽管几乎瞧不见容颜,却已是妩媚至极。 这还不是最绝的。 让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的是,他单脚支起一只腿,肌肤白皙光滑,在周围烛光以及暖色纱帘的映衬下泛着像瓷器一般晶莹剔透的光彩——居然,未着寸缕。 若不是最后那点裳摆,以及面前横着的小木几和琴,几乎可窥见所有春光。 台下的他愣了一下,有些惊慌失措地垂下眼,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荒唐!” 然而台上人大胆而放荡的样子,即使不是看在眼中,却仍在脑海里盘恒不止,仿佛冶艳的一支妖花,越开越艳。 他没有看见的是,他极低的一句呵斥,恰好为台上人所捕捉到,脸庞渐渐朝他坐的方向转来,甚至悄悄伸手拉下一小段遮眼布,透过垂下碎发间的间隙幽幽婉婉地看了他一眼,喉间轻笑一声,分不清是感兴趣还是讽刺。 他再抬头的时候,台上的人已经站起身,随意鞠了一躬算是行礼,然后轻巧地走下台去,好似蒙住的不是他的眼睛一般。 长长的下摆迤逦于地,只不经意间能看到粉白的赤足上一点点纤秀的趾头,再不见方才的风流与浪荡。他发现自己正不经意这么想时,忙掐了自己一把,随即注意到快走下台一只脚已经迈入帘幕深深处的那人微微侧了侧头,望的方向又恰好是自己这边,心一下子跳得不可控制。 “缺月……吗?”忍不住又将这个名字细细念了一遍。 一回:初见君子,宛若故识 轻叹了口气,掩好门。 他抬眼一看,果见一人已坐在案几前。坐姿相当端正,手脚都极规矩的摆着,见他进来,甚至还用眼角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这才掀起眼帘正眼看他。 脚步一顿,淡笑道:“衣裳已经换过了,”说着展了展袖子,“不用担心再看到什么。”说完,落落大方地在对方面前坐了下来。 对面的男子不算太年轻,大概三十出头一点,以他的年纪,叫一声“叔”或是“大叔”都绝不为过,行为与气质都很正派,和此处的调调大有不同。大约对方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分外小心拘谨,两条很清晰好看的眉毛不自觉地微蹙,甚至刚才他讲话,也不自觉地垂下眼没有盯着他看。 “先生贵姓?”率先打破沉默。 “免贵姓何,何韵,气韵的韵。你……缺月公子特地找在下,敢问有何指教?”一双眼极富探究意味又那般小心翼翼。 姓何吗?心念一动,对有着这个姓氏的人,都会莫名生出一点好感来。随即伸手为自己和对方都添上一杯茶,“我叫林阕,一阕词的阕。”嘴角略略弯起,摆出一个漂亮而又令人愉悦的弧度,“何先生是长辈,直呼名字便可,不需客套。” “那么……林公子。”仍是那么冷淡而守礼。 林阕微一挑眉:“先生似乎对我有些不满?” “岂敢。” 岂敢?自然是敢的,而且,有的岂止是一点不满? 不在意地笑了笑,抿了口茶,垂眼的一瞬间露出一丝疲倦和厌烦:“何先生既非来欣赏表演,亦非来寻欢作乐罢?”问得很笃定。 “是,又怎样?我……有些好奇就不能来么?” 回答地很是敷衍,甚至有些无赖和强词夺理。这年纪还来好奇?又不是傻乎乎的愣头青。何况对方性格一看就知是向来内敛稳重的,也不扯个好点的谎。 “特地来赶我的场,却又骂我举止荒唐,你是真不了解我呢,还是我以前得罪过你?”不想再绕圈子,语气有些不客气起来。 何韵抿了抿嘴唇:“难道不荒唐么?” 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声音还有些轻,却不知怎么惹怒到了林阕,心头火一起,冷笑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如何?你要搞清楚,这里是寤怀楼,不是道观。” 何韵似乎为他声调忽然冷硬有一瞬间的惊讶,眉头蹙得更紧,“‘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仿佛是无意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气却微微上扬,听着令人很不舒服。 牙一紧,继续冷笑一声,“就算我本来不这样,现在又能怎样?”往前倾了倾身子,果然迫得对方往后靠去,“你骂我,觉得我这样放荡、失礼,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底下的人喜欢,我何至于此?若只是抚琴一曲,纵然琴声高妙绝伦,又有谁会买账?”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眸,他没有一丝心虚和退缩,“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做生意的,——肉体生意罢了。”赤裸裸的话语逼得那人又下意识往后靠了一靠,他眼底冷意更甚,嘴上却笑出来,慢慢坐直了身子不再压迫那人,语气淡了很多,“你倘若觉得不干净,试问,楼里的倌人和底下道貌岸然的嫖客,到底谁更不干净些,嗯?” 不想这问题还真是问住了那人。 感觉对面沉默了许久,林阕忍不住去瞧对方,只见何韵纠结的眉头,可见心中的念头在交战。 只是这么一看,却移不开眼去了,眼神从描摹了良久的眉头一路滑到其实很纤长却极敛锋芒不弯不翘的睫羽上,这是因为垂着眼的关系才能欣赏到。还在下意识盯着看的时候,没提防那人突然抬眼,俩人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林阕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何韵大约是说了一句“抱歉”,算是为刚才的事情退了一步道了歉。 心里不知怎么一松,对对方印象稍好了些。 只是这之后一阵沉默,看来的确没什么好说了。 罢了。 “小昙,送客。”扶了扶额头,轻声吩咐贴身小厮。 何韵站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又想到什么似地折回来,在怀里摸了摸,皱了一下眉,掏出钱袋递给他。 林阕抬头,视线相接不过一瞬,对方猛地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快步离去。 “嗳……”连唤一声都来不及,人影已不见。 慢慢看手上的布袋。材质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甚至是廉价的布料,颜色是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青白二色,靠底下绣了两朵简单的五瓣梅,唯独倒是用黑线绣的两个隶书挺别致,张口念出来:“韵之……”是表字? 林阕笑着慢慢摇头,掂量了一下,倾囊而出不过几两碎银。说实话,他实在是不会在意那么点钱,不料对方却给了,而且是他给的出的全部,这些银子恐怕都得从口粮里抠出来吧? 倒真不好说那人讨厌了,甚至,还是有点可爱的——傻的可爱。 打开床头的小柜子,把钱袋塞进去,然后静静打开窗户。下边是万家灯火,万丈红尘,上边是高高挂着的一弯下弦月。 也是去年这般时节罢,月华这般清澈。 那时节,他被人请过府去。夜色深深,微暖的夏风拂动着,街上人不多,能听到夜里独有的虫鸣。他抱着琴有些无聊,遂伸手掀开帘子。毕竟不是白天,一眼望下来值得看一看的,也就站在街边的一个懵懂少年。那少年穿着灰扑扑的袍子,也不知原先颜色便这般老气还是被他自己弄脏的,手里拿了一把小铲子大约在挖土,这时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才刚好与他的眼光对上。 林阕轻轻一笑,觉得很有趣。少年呆呆地看着他,轿子这时便从其身边经过了。林阕带着笑意放下帘子。 那位大人的府上确实有些远,他再一次百无聊赖地掀开帘子,不禁一呆,因为他又一次看到方才那个少年。若非街道景致不同,他快要以为轿夫是在偷懒。 少年一手还是拿着铲子,另外一只手拎着一根什么草亦或是什么苗,亦步亦趋跟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眼睛时不时盯着他的方向看。这时候发现林阕在看他,立即在脸上绽出一个甜笑来。 他不禁扑哧一下又笑出来。 今天真是走了什么运,碰上这么有趣的人?难不成一路都要跟着他? 虽然想着这样子一路恐怕不会无聊了,但还是出声吩咐抬轿的人不妨步伐快些,好甩掉那个可爱的有些傻气的少年。毕竟小孩子在夜里乱走不太安全。 好不容易到了人家府上,他整了整衣衫,仪态万方地下轿,微笑着接受候在门口的管家问候和欢迎。微微低头回礼的一瞬间,眼角瞥到远远的墙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仿佛在喘气。 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和好笑,没有露丝毫端倪地跟随人跨进了府门。 一场寻欢作乐又故作高雅的宴会着实累人,他微笑得脸颊都发酸,拨弦拨得手指和指甲都隐隐发痛,酒喝得嗓子像被撂在火上烤,身上更是绵绵出了好几身冷汗。夜深了,风都带上了一丝凉意,他却有点享受这一刻夜风迎面而来的快意,因为今夜总算过完了。 抱着琴踏出门槛,待到大门在身后关上,才匆匆松口气。月亮的银辉下,旁边的石狮子身后拉出细细长长一个身影。 “谁?”他清了清嗓出声问询。 一张脸悄悄探出来。居然,还是那个少年。 “你还没有回家?你父母不担心吗?” 少年露出一个偏稚气的笑容,他注意到对方脸上有小小的梨涡,“我爹今夜不回家。”居然将这样的话平白对陌生人讲出,在惊讶的同时,委实为这孩子担心。 “还是快回家吧。”林阕累得不想再多讲什么话,这样吩咐,也算仁至义尽了。 “嗳——”那少年嘴巴一扁叫住他,有些委屈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他耐着性子问,毕竟人家曾让他心情很好。 “你嗓子哑了呢。”说着在身上挂着的布包里翻找起来,“我这里有一个梨,是自己家里种出来的,给。” 他眼睁睁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和果子。 “我洗过的,真的,很干净的,你可以直接吃!”少年说着,还往袖子上蹭了蹭。林阕看着他的动作,心道:本来还敢吃的,现在倒不敢吃了…… 待到对方擦完,有些局促地再递过来,他只得一笑,伸手接过,咬了一口,道:“很甜的果子,谢谢你。还有什么话吗?” “嗯嗯?”少年微微睁大眼。 这梨果真十分解渴,吃着嗓子润润的,抚平了火烧一样的感觉,他真心地弯起嘴角,有了一点和对方再说几句话的力气。 “你眼巴巴在这里等了这许多个时辰,就为了给我一个梨吃么?” “哦……”少年有些紧张地揉着衣角。 “对了,你刚刚在街上拿着铲子,是在干什么啊?”于是转了个话题。 “在挖花苗!”下一瞬,对方就很乐意很爽快地回答,眼里闪闪的有点分享的小兴奋,“跟我在旁边村子里看到的那颗开出漂亮花朵的叶子长得很像!” “噢,是这样的,希望你可以种出好漂亮的花呢。”他笑得眉眼弯弯,语气温婉,“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等我为了什么吗?” “是……是这样的,你,你长得真好看,你可不可以和我做个朋友呢?”少年有些扭捏地垂下头,眼睛却扑闪着一直在看他。 他一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要交个朋友吗?” “恩恩,是!”语气很认真。这少年一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吧,真是有趣。 “好呀,我做你朋友,你要来我家玩呢。”他笑眯眯地说。 “真的可以吗?你家在哪里?”少年眼睛一亮,有些迫切地问。 在这之后,很多个这样的月夜里,他悄悄放少年到寤怀楼里与他见面,一开始只为那些戏言,后来,后来嘛——那个曾经在深夜里执着追逐等待他的影子,那种在他口渴难耐时出现在嘴边清甜爽脆的滋味,还有,少年在潋滟月光下纯纯甜甜的笑脸,都这样印在心里抹不掉了,只有越来越深刻。 “阕儿,你当真没出去游玩过?” 他弯了弯眼,“其实……出去过的,”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明知说完的话对方一定会不高兴,却仍是接着道,“游玩没有,但有被人请过府的时候,只是那时都坐在轿子里,委实看不到太多东西。” 果然那年轻男子神色一敛,还没有完全长开带点婴儿肥的脸一垮,配上圆的有些无辜的双眼,一下子让他于心不忍起来。 “你知道我是倌人的。”放柔了声音宽慰道。 “我知道的……”低下头去,末了伸过来捉住他的手,手心很是柔软温暖,“我没有嫌恶的意思嘛……我只是,只是讨厌别的人也可以这样看着你,碰你这么漂亮的脸和……唔,身子。”最末的两个字放得分外轻,浓烈地羞涩意味让人忍俊不禁。 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得有些小坏:“你怎么知道我的身子漂不漂亮?你看到过?” “没有没有!”脸一下子涨红,但仍然很认真地说,“阕儿身上的,一定都好看!不用看也知道!” 看着他这么认真专注的表情,不禁小心地凑过去,轻轻在他耳畔说,“那我陪你睡啊,那样你就可以看到啦,好不好?” 对方明显犹豫了一下,脸更红几分,最后却摇头道:“还是不了,我知道你好看就是了。但我回去晚了爹会打我。” 居然被拒绝了。 “下次再找你玩,我给你带样东西吧?你在平时一定很少看见过。” “嗯,记得提前同小昙说一下。” 过了几天,那人再来时,神神秘秘提了个黑色包袱,一副很小心捂得很严实的样子,惹得他不禁在心里偷笑。 “阕儿,我们把灯熄了吧?” 要是别人这么说,必存轻薄之意,但显然眼前这只是绝对不会的,他玩心大起,欣然照做,打心底里想要瞧个究竟。 晦暗中,半响忽然有绿莹莹的什么闪了一下,良久又是一个,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一闪一闪在黑暗中飞舞摇曳。很奇异美丽的场景,仿佛置身野外静谧的旷野之上,甚至可以想见星星点点的淡淡萤火下,那露水清新的气味。 屏息欣赏良久,慢慢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悄悄许了个愿,然后说:“当真谢谢你,很美呢,若是有一天我可以自由地走出去,我们一起到林子里看,可好?” 对方“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他怎么会知道只有在僻静荒凉之地才有萤火虫,欣喜地说:“你很喜欢我的礼物呢。” “是啊……”轻轻地叹息一声,抬手抚到那人的脸庞,下巴都点尖,肌肤很是娇嫩柔软,好似还留有婴儿的味道。随后,便侧过头吻上了那人的唇。 被亲的人大概完全没有想过会被这般,手足无措了良久,最终却并没有如料想中那般推开他,而是紧张万分地用颤抖的手环住他。 那嘴唇温润柔软,全无防备地静静憩息。猜想着自己是第一个这般靠近且对其为所欲为的人,他带着宝爱这一切的态度叩齿而入,细细用舌尖探索着,掠夺着,留恋着…… 不舍地退出来,耳畔尽是二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对方的瞳孔,在一室萤火微弱的光火下幽幽深深隐约可见。“阕儿,”细细地唤了一声,“我……我好像很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声音有点磕了药似的带着迷茫,末了还有一丝颤音。 这句话很多人都对他说过,他从不相信,他们喜欢的只是他的容貌和身体,他清楚地知道。 可这次他信了。 抚着那人的发,他轻轻说:“江月,我也好像很喜欢你呢,你说我又该怎么办?” 怀中的人愣了一下,收紧环着他的手,侧脸靠在他胸前轻轻摩挲,口中呢喃着:“阕儿……” 过了一会儿似乎猛一回神:“我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 一怔,“你爹?你爹很凶么,你这么怕他?” 那人摇了摇头,声音越发低:“不凶,一点也不凶……但是,如果他不高兴,我会觉得很难过,很愧疚……” 他沉默了。半晌,仍是吻住那唇,找到最合适的位置静静贴在一起。他不动,另外一个自然也不会动,就这么停泊着,彼此交换着呼吸。直到他觉得停留够了,才伸出舌尖来,仔细一点点描摹着,一点点记住那形状与味道。末了,离开对方唇瓣的同时,也松开手,退开两步,到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距离。 “那还是不要喜欢我了。否则,你和我都会难受,都会很累,都会受伤的。”淡淡地说着,背过身去。 满屋的萤火虫已经找到窗户,全都扑在窗纸那一块,一闪一亮不断试图找到出口。 没提防身后一双手和一个拥抱。 “阕儿,我还是会喜欢你的。我去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 这个拥抱这么孩子气,这么温暖。 他张了张嘴,一句“真的么”还在舌尖上打转,已经被一句斩钉截铁的“你信我”抢先了去。一瞬居然湿了眼眶,“好,我信你。” 后来,他打开窗,看着所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一点点飞出窗户,飞离视线,带着他的期许和几缕又是甜蜜又是忧伤的心事,一起融入月色中。 那时的溶溶月光,和今天一样惆怅。 林阕轻轻拭去眼角一层沁出的水雾,想要弯起嘴角笑一笑,却怎样也无法做到,只能绝望地再抬头看一看月亮。 “江月……” 千江水千江月,你又在哪里? 而我再也……等不到你。 二回:再见君子,心渐思亲 窗外弥漫着一层凉凉的秋雨,街上也冷清不少。 握着茶杯坐在窗前观雨,杯子上暖融融的温度让林阕略带凉意的手很是受用。 今天是中秋,天公却不作美,偏要哭给人看。不过也好,再圆再美的月,给永远不可能团聚的人看也只能徒增伤感。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红色的灯笼使整条街道都明艳起来,衬着潋滟的十里秦淮水,暖色而又有些妖异。林阕叫来贴身小厮小昙,吩咐道:“去跟朱砂说,我身子不太爽,今晚不想见人。” 小昙得令便奔去赴命。 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回话说:“大当家的说知道了,问要不要请个大夫给瞧瞧?” 林阕摇了摇头,“不用了,能瞧出什么来?还不是白白多喝两副无用的苦药。” 小昙脸上露出无奈又担心的神情:“公子……” “好了好了,你让我一个人呆着吧。”看小昙的样子就知道会被唠叨一番,林阕觉得先一步将人赶出去为妙。 “哎公子,别急着赶我呀,我还有个事说呢。”小孩儿不满地嘟囔。 “说吧。”他从靠垫上直了直身子,拿起杯子啜了一口。 “您说不见人嘛,我刚回来的时候却刚好看见外头有个人似乎要见你,但看上去不像有钱有权的人,大约不会跟您认识,就叫赶出去了。” 林阕淡淡点头,心里漫不经心地想:这也算是个事?真是个小孩儿…… 又突然一怔,眼前闪过一双小心翼翼敛着睫羽的眸,还有一句淡淡带着不屑意味的“荒唐”。 会不会是那人? 随即自己先摇着头笑了起来。这都大半个月了,那个人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想来也是再不可能出现了,再说了,那种人,不管什么理由,怎会再次踏足此地? 嗯,但是既没有权也没有钱,却和他认识的人,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个人啊…… “小昙,可有看清那人样貌?” 小孩儿歪过头乖巧地答道:“倒是有些像上回公子请进来的那位先生。” “好啊,死小昙,说话只说一半,是想你家公子脑袋都想破么?”笑骂着站起身把杯子往桌上一搁。 “我哪敢乱说啊,要是公子本就不记得了,我就算说了也是白说。”不要命地吐了吐舌头。 林阕走到门口的脚步一顿,敛起脸上闲适的笑意,低头想了一下,又踱回方才的位置上坐下,叹口气道:“罢了,还是你去把人请进来吧。”小昙走出门去后,他又自言自语:“为什么我要自己去呢?明明是他来见我……”语气顿了顿,有些疑惑地皱了一下眉。 不久门一开,林阕抬眼一看,正是何韵不错,只不过衣服头发却都被雨水打湿,显得极其狼狈。小昙已经开完门退下了,那正主儿大概觉得很是窘迫,没有抬眼看他,甚至都没有走进来的意思,人靠在门边的地方站着,一小会儿地上就湿漉漉急了一小滩雨水。 见状,林阕有些坐不住,去衣柜里翻了十成新没有穿过的中衣与外衣,整整齐齐地递给那落拓的男子。 漆黑的眸抬起来,透过睫毛打量了一眼他,以及手上的衣服,步子缩了缩,口一张:“不用了……其实我——” “嫌弃?”林阕打断他的话,心里着实有些憋气,但不久暗叹一声,弯腰把手中衣物放在那人脚边,然后后退几步,“何先生不妨再考虑一下,在忍辱和着凉之间做个选择如何?”语气微微上扬,半开玩笑半讽刺地歪头看对方。 这种人大概一定要激他才管用吧? 何韵仿似有些无奈:“并非嫌弃,林公子言重。在下明白你只是好意——” “行了,那就先换上罢,你想说什么,待会坐下说便是。今晚本就不急的。”第二次打断对方,林阕有些迤迤然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转身的时候脸上却并没什么笑意。 还是这般客气呀,“林公子”、“在下”……真是好笑。 再看时,何韵已拾起衣物,正捧在手里踟蹰着。林阕不禁失笑。 其实本意上真想知道若是不识抬举地无动于衷,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看会是什么结局,但实际上他默默转过脸看窗户,一边嘴上说着:“放心,我不偷看。”一边暗暗觉得有趣,怎么好像是他在调戏别人? 眼角瞥到那人仍然伫立得直挺挺的影子。林阕感到自己嘴角的坏笑有些太明显,认真敛了敛,“没关系的,在这里宽衣解袍,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样柔软的挠得人心肝都有点痒痒的小暧昧腔在别人看来也许正中下怀,但在何韵听来果然是大皱其眉。然而仍是僵硬地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懵懂却下意识地认定,林阕只是在开他玩笑。 林阕支着颐,知道身后之人绝不会有闲暇来看他,所以眼光很有些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瞧着烛火下那个晃动的黑影。 那人正在剥去湿衣服。耳边甚至可以听到濡湿的衣物脱离皮肤时轻微的声响,以及男子略有不稳的呼吸声。 突然觉得满室渐渐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真正的暧昧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过分的旎想,但毕竟有个人就在你身后脱光了换衣服,影子还一径乱晃,是谁都会有些心思不稳。 何韵动作飞快,一会儿便弄完,然后有些犹豫地在他面前坐下。 “不知何先生今日冒雨前来,有何赐教?” 何韵低着头看着座下的垫子,半天没有说什么,或者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林阕皱起眉,忍了片刻,再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他耐心向来不是很足,“先生不是来赐教的。那么莫非,是有什么难处?” 看到对方瞬间捏紧又松开的拳,以及随后摇着头矢口否认,他吐出两个字:“说谎。”硬邦邦的,掷地有声。当他是瞎子还是傻子啊? 何韵的反应是别开脸看窗,反正就是不看他。 林阕开始冷笑,“你来见我,我倒是让你见着了。然后你坐在我对面,却又什么实话也不同我说,冷情冷淡的紧,到底是想怎样?”咬牙又加上一句,“我的耐心,不是回回都有的。” 何韵叹口气,看来是要松口了,看窗户的眸光很是暗淡:“说来……说来惭愧,”顿了一顿,眼神忽然很奇异地照着他瞧了一下,“吾儿在外欠下巨债,吾儿已不在。子债父来还,”有些尴尬地放低声音,“在下……在下实在是被人追债至此。” 林阕还没听完便愣在了当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江……何江月是你何人?” “正是吾儿。” 如遭雷劈地僵了半晌,林阕眨了眨眼回过神,一丝疑惑却泛上心头,“你这个爹爹,倒也真是年轻的紧。”语气里不无疑虑,若说上次看不出来也就算了,何韵必然有心乔装过,但今天他显然没有心情和机会掩饰——他穿着一身道袍,他是个修道之人。何江月虚龄二九,算到今年也就是十九,而对面这个人,年龄并不大,三十又二、三左右,是得有多小就得当这个“爹”?难道现在看起来浑身上下一身清白的人,小时候是个风流浪子?这想法简直会让人把自己舌头都咬掉! 对面的人感觉到他的疑惑,苦笑着解释:“不瞒你说,我和他确实没有血缘关系。我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孩子,十四岁那年没了师父,却在门口捡到了月儿,于是便认做儿子来养,随我姓,取名何江月。”说完还添上一句,“你去城外打听便知。” 林阕沉默半响,有些失神地自语:“‘何江月’……这名字倒是真应景,可惜取得不好,徒有漂泊无依之感……” “呃,什么?我……取名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想到苏轼有名篇,所以典出《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如此而已。” 后者回过神,“没什么,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所以你,至今未娶妻?”话题一转。 “我……继承师父衣钵,出家人自是不娶妻的。” 林阕点头:“这么说来,若是江月还活着,你自也是不会让他同别人在一起的……” 何韵一愣,随后了然地看了眼林阕:“月儿的性情实在不适合做道士,我本没有要他出家的念头,自是不会阻拦他的。”叹了口气,“只是他,年纪还小,性情纯厚,尚不懂人心,若是遇人不淑,很容易受骗。” 林阕听到对方不会阻拦,不知怎么心里一松,隐约觉得其实何韵本来也是个性情温和脾气甚好之人,只是到了不熟悉不喜欢的地方自然而然在周身竖起坚冰。于是歪头看了看这个谨慎过头的男人,“在你看来,他遇到我,淑是不淑,幸是不幸?” 状似随意,实际上一双眼一颗心全都紧紧关注着对面的人,不想漏过一丝细节。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月儿了?” 何韵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主动注视林阕的眼睛。 瞳孔是那么漂亮的墨色,一双眼黑白分明,干干净净。多像曾经另一双眼啊。林阕望着这双眼,望进那漆黑的瞳孔最深处,一字一句道:“我爱他,胜过我的生命。”呆呆了一会儿,继续道,“他对我的情意,我愿意用命来珍惜,可惜……可惜,我甚至连这样的话都没有对他说过……”而且,再也再也没法说给他听了。 他突然捂住眼睛。 有意识以来,他来未曾在别人面前哭过,从来没有。所以他空出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摸索到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茶早已是凉透了,却让渐渐让他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有点失态。”在客人面前,本不该有什么自己的喜怒哀乐的,只需要做朵解语花让客人满意就行,但何韵的话,是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吧?他默默在心里说着。 “我……抱歉,并非刻意质疑你。我知道你……你跟人家不一样的,只是这件事情,关乎到月儿,若是没有你的亲口回答,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何韵对他流露出的脆弱有些无措的样子,连手也抬起来,似乎想要触碰一下他,也许是拍一下肩,也许是覆一下掌,这样子来安慰一下他,但终究是没有敢,轻轻地缩了回去。 握着凉透的茶杯,林阕不自觉在心里分析着对方的动作和神情,从感情上仿佛已经真的被安慰过了。 良久良久,最终淡淡一笑:“我?我能有什么不同呢……也是一样的,也该是朝三暮四,人尽可夫,逢场作戏的,只不过做得好看点优雅点罢了。连做的事都不可信了,说的话自然更不可信了。你并没有错。” 晃了晃杯子,底下还有两根茶叶起起浮浮摇摆不定,他扬起嘴角:“喜欢呀,爱呀什么的,本来就随口说说。”抬眼一瞟对面的人,以及对他的话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突然在心底里生出一股奇异的冲动。他放下杯子,用还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捉住了对方的手指,紧接着整个手掌都被他包在掌心中。 何韵一时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所以愣着并没有挣脱的意思,林阕笑意里有丝浅浅的幽深,“要这样说的,韵之。韵之啊,我……好喜欢你,”末了还认真的加上一句,“是真的。” 话出了口,才觉这样子做的过分,分明对方是江月的爹,是长辈啊,平时再大胆,这时候也该懂得收敛的。偏偏总是故意显得这般轻佻。 这样子冲动,不该的…… 果见何韵先是满脸震惊和茫然,随后不禁恼怒地抽出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你……你……”想必不怎么骂过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 “你可以判断真假了吗?”他果断地不再让那男人“你”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截断自己其实的尴尬。 后者听完果然松开拳,有些恍然地侧头思索,口中慢慢说:“我……我懂了。” 林阕垂下头,默默在心里问:你懂了什么? “其实我……本来就相信你的,不需要……不需要举这样的例子来。” 再抬起头时,林阕眼中带了丝笑意,“我开始相信,如果江月被人骗了,那么其中最起码有一大半是你被带出来的。” 令他不满的是,何韵又像以前一样,不看他的脸说话了:“若是你骗人,便不会这般说了。”但接下来那个淡淡的微笑却让他眉心一跳。 好像……还是第一次对着他笑吧?其实这样笑起来多好看,眉目也舒展了,整张脸都显得柔和,温暖的样子,就像不存在什么隔阂一般。要是有这样一个爹,江月会有那样的性格便也不奇怪了。 林阕只顾看人沉默着不说话,何韵悄悄看他一眼,敛下睫羽,“我当时并不知道你,只是我做了月儿十八年爹,太了解他,知道他是有心上人了。月儿瞒你瞒得很紧,根本不同我说,生怕我会生气或是阻止,相当着紧你。直到最后……最后临终前才同我提起你……所以,我只知道了你是谁,却根本不了解你们的事情和你的为人。” “江月……那时候到底是怎生光景?”听到关于何江月,他一凛,一切其他散乱的心神也都收了起来。 男人叹口气,“我是修道人,多少略通养身和雌黄之术,月儿小时候身体就不怎么结实,我诊脉出来,乃是胎中不足,虚得很……这大概也是他父母将好好一个男婴弃于道观之所在。月儿底子薄命盘不稳,须得好生将养平心静气方得活命,最忌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等诸类极端情绪……” “所以……”他听得满心冰凉。 “唉,月儿最不该,自己去找那些人借钱,至少该和我商量……” 傻江月,好傻好傻的江月!林阕难过得呼吸都有些困难。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啊!他还记得他红着脸说过“阕儿身上的,一定都好看!”,满含青涩地说过“我好像很喜欢你……”,满含情谊地说过“你信我!”,他还记得,自己是第一个亲吻他的人啊…… 这一切,都没有了,都不会再有了。 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有些事,也终该了结了。 再回来时,递了个小盒子给何韵。 “他最后没有交代的,肯定有这个……但是个人都能猜出来吧,所以你才来找我的,对不对?好了,这些还给你。” 那人接过去,打开之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打开搭锁。盒子里只有薄薄将几张纸,却全部都是数额巨大的银票。 何韵猛地抬头看他。 “还有,”林阕头一回不看着对方说话,从手上拔下一个玉质的戒指,“这个做利息的话,应该足够了,你不会再过被追债的日子了。” 对于前者,何韵还来不及表达什么,但对于那个看上去价值绝不会低于那盒子银票的戒指,他立马推回林阕面前:“够了……我已经知道你绝非贪财之人,这个,还请林公子自己留着,我……我担当不起。” 他坐在那,根本不看被推回面前的东西,只是静静看着对面的人,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渐渐握紧成拳:“你怎么……到现在还要叫我‘林公子’?好歹还做过我两回座上宾呢,唤一声‘阕儿’什么的,就有这么难吗?” 何韵怔愣在那,并未想到过他会这么说,半晌才显得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好吧,林……林阕……” 林阕暗暗在心中一叹,作罢了:“没有什么担不担得起,江月……说到底是因我而起,我手上,可是占着人命的,更何况是他的命?多少都不为过的。这个不过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罢了,你连这都不成全我么?” “这……”这说辞很难让人再推拒,何韵略一犹豫,仍是摇头说,“并不关你事,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 他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两相沉默中,何韵静静地起身,林阕赶紧也跟着站起,只是一时间站得太猛,眼前猛地一花!这时,手腕上有个暖暖的力及时圈上来,身子才得稳住。 “小心!”声音很轻,但那么诚挚。 他睁开眼,还没有看清的时候,腕上的力和暖意已经倏然离开,像来时那般突然。 “还是别送了。告辞。”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离去,手紧紧撑在案几上,直到那人消失良久,才动了动,唤了一声小昙:“你……去给刚才走的那人送把伞,雨还没停,他没带伞吧?” 心里一阵凉一阵暖,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年前的往事突然被揭开蒙尘的表面,那似乎毫无波澜的内心,其实底下都是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宛如昨日,叫人怎么不痛?曾经他离幸福是多么近啊…… 脚步踉跄地奔到窗边一把推开,手指扒着打湿的窗沿,这才站定。 “江月……若是我可以看着你好好的,我多希望你不爱我也别遇见我……”他喃喃地对着窗外茫茫雨夜出神,幽幽的声音立即被黑夜吞没,毫无痕迹。 “公子?公子?”有只手扯了他的衣袖很久,他茫然回过头,“公子,那位先生把这个留给你,说还是你保管较为妥当。” 触手微凉而温润,心下便知是什么了,正是何江月自小戴在脖子上的那个。他举到唇边轻轻地亲吻着,像在亲吻早已不在的恋人。 “呃,他,他还说……”小昙的声音略带迟疑。 “他说了什么?”半响才问,倒有些好奇起来。 “他说……你体质较寒,改喝红茶更能养身,还说……年轻人要多珍惜自己的身体?”小孩疑惑地歪头复述着。 林阕却是一愣,滋味难辨。 “罢,你下去吧。” 不知在窗口站了多久,细碎的雨丝都湿润了他精致好看的眉眼,像是泛着凉意却隐含温柔的抚摸,他浑然未觉,只是拿起来又看了一眼被手掌熨烫得温暖的玉石:“明明都已经两清了,明明再无瓜葛的……” 用手指抚了抚玉石上雕工精湛的观音像,“他是你爹呢,江月,怎么办……怎么办,你会不会介意?” 然后,下定决心般地盯着窗外厚厚暗色云层下看不见的月:“若他敢来第三次,我……绝不姑息放过了,可好?” 前面半句坚定得有些咬牙切齿,最后一个“可好”却松了口,说得温软飘忽,带着点茫然无措和恳求的意味。 三回:如此君子,安我良人 秋日的雨连绵个不停,却没有春日的雨那般极尽缠绵柔情蜜意,只有一片淡漠到萧瑟的肃杀。 林阕握着茶杯静静坐着,杯中是新泡的滇红,暖融融的一绺热气正一丝不苟地逸出杯沿。 前些日子去某人府上赴宴回来不慎淋了雨,不幸那天穿的还有些单薄,便染了风寒,至今未愈。到底头牌的身价不一般,连着好几天的修养也没人敢说个不是。当然,有朱大当家的压着自然更没人敢说半句了。想到这里不禁抿唇一笑,风尘里大约,最难得是朋友。 休养中的林阕乐得自在,只是总有件事情不上不下吊着,总叫他有些莫名期盼,不肯死心,这便是唯一缺憾。 真教人心烦。偏生又割舍不下。 想着想着推开窗静静伫立,满眼已是一片沧桑的枯黄,余下的几分绿意也只是无奈地垂死挣扎。 街上的行人撑着各色油纸伞行色匆匆,因那冰冷的秋雨着实不讨人喜欢,大概都想着赶着天色早早归家,一个个脚步飞快。唯独有一个很奇怪。 从林阕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朵伞花,寻常的黄油纸做的伞面,寻常的二十八骨,朴素的没有一丝花纹修饰,更没有一丝惹眼的地方,顶多看得到一双已经湿透了的皂色粗麻布鞋不断移动。那顶伞寂寥地沿着墙边晃过拐角,半晌又从拐角晃回来,慢悠悠也不知来回了多少遍,最后连林阕这个旁观者都在啧啧称奇的同时,不禁佩服起撑伞客的毅力和执着来。 也不知那人是为了什么事,亦或是等什么人? 这时天已半黑,暮色四合,本来还想再看会儿的林阕觉得浑身泛冷,只好轻叹一声,惋惜地伸手去关窗子。 便在这时,伞花一掀,撑伞之人好似终于耐不住般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恰好两人四目相对。 还是林阕见惯世事,一丝微笑爬上嘴角,声音低沉而意味深长:“何韵之?” 底下的人良久没有说话,呆了似的。 他笑容更深,“怎么?特地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关上窗后,立即吩咐小昙去接人,又命人上了几碟简单精致的小菜,温了两壶酒送上来。到何韵半是犹豫地刚走进来一步,小昙已是乖巧地在背后将门关上,后者只好往前走到他跟前,瞥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尔后,将一个包袱以及一把伞郑重其事地递上。 这一切都看在林阕眼中,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将头一歪,继续看着那人。 何韵于是将包袱打开,露出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衣服。正是曾经借与他穿的那身。 林阕看到那把伞,当然也就知道包袱里装的会是什么了,只是不知为何想要发笑:“你每回见我,都这么不情愿?还点东西而已,无论是托人,亦或是亲手送回,有这么困难?值得你……”难以言喻地又想皱眉又想笑,“值得你下雨天在外面徘徊这么久?若是你没有抬头看这一眼,或者我根本不开窗看到你,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走下去,走到天黑?” 何韵尴尬地捧着东西站在当地。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你不会……不是第一天来吧?”在外面走上好几天——他相信这会是这男人干得出来的事,光看刚才那无与伦比的耐心就可见一斑了! 后者撇开头,继续沉默,没有回答的意思。 林阕失笑,心里却有点翻腾,伸手接过那些物事放到一边,“没有用过晚饭吧?我请你吃,可好?”语调里不自觉带上温存的意思。 后者仍是犹豫了一下,没有抵过那一丝盛情,默默坐到他对面。 林阕看着他入座,方才想起一件事情,起身到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件东西放到桌上推送过去。 何韵慢慢拿起来,是第一次来时他硬塞给他的荷包,里面的银两一分不少,悉数奉还,看了两眼,依旧递还给林阕,郑重道:“我知你不是寻常卖笑人,但,岂有将给出的银子再收回之理?这些钱,分量虽然微薄,却是我……却是我能给的全部,莫不是你见钱少,看不起了在下?” 林阕顿了顿斟酒的动作,展颜一笑:“好了,给我便给我,你的好意,我都明白。”眸间的光泽半明半暗,并不是故意,却已教那正经得不得了的男人无法直视,无措地低下眼去。 “听说你病了,还是不要喝酒比较好。”硬生生将话题转开。 “你倒是知晓得清楚?”将斟好的酒杯轻轻放到那人面前,唇边仍抹不去淡淡笑意。 “呃……这几天,刚刚听说的……” “是在楼下行走间听说的么?”他一笑,“你这是在关心我?” 这问题问得那男人有些狼狈,一时间无言以答。 “没关系的,是烫过的黄酒,很淡,喝一点暖暖身子而已,不打紧的。”于是放柔了声调宽慰。其实多喜欢看对方稍稍无措的摸样,显得不那么老成而鲜活无比,要不是知道逼紧了那人大概会逃,他才不会这般进一步退半步。这个样子,实在有些累人。 何韵勉强拿起来喝了一口,林阕看着他的脸,也拿起杯盏抿了一口,酒温温的,火候刚刚好。 这一刻,酒香淡淡,暖意融融,烛影幽幽晃动。 林阕自始至终带着浅浅笑意,也不劝酒,只是自顾自不时喝上一小口,或是夹上一点菜慢慢嚼。一双瞳孔显得尤其黑,尤其亮,波光流转,简直泛出一丝清浅的妖冶来。 被他注视的男人大约的确饿了,刚开始显得拘谨不看,不久后便不住动筷,很快一碗白米饭便见了底。到这时方才注意到对面之人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林阕紧跟着笑容越发深,拿了绢帕伸手欲为其拭去嘴边油腻。何韵出其不意被他碰到一下,立刻侧过头避开,“不……不用,我是说,不妥。”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然后犹豫了一下,叠好递还给他。 让人不禁失笑,甚至在他眼中,已到了“迂腐”的境地。 “可曾吃饱?”笑盈盈地问。 大概他的笑容太过炫目,那人垂下眸,方才点点头。 “唉,你不吃完我都不敢说话,怕我一开口便将你吓跑了。”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抿了一口,“难得我请客,却连客人也未曾吃得满意,岂非太丢人?” “林公子说笑了,我哪有这般胆小?” 持着酒杯的手一晃,杯中酒液揉着烛光不住摇曳,于是伸手“叮”地碰了一下对方面前的杯盏,一口喝尽,在那人微微惊讶的眼神中开口:“上回明明挺好的,叫我林阕,怎么又开始客套了。别公子来公子去的,这楼里多少个公子了你指的是哪一个?”又添上一句,“若是觉得这样直呼不太舒服,叫‘阕儿’也未尝不可。” 何韵端起被他碰过的杯盏,凑到唇边,蹙了下眉,也一口而尽。杯子捏在手里,很有些为难地犹豫着,半晌,在杯底刚好触到桌面,也是在林阕猝不及防时,轻唤了声:“阕儿……”尔后低下头,忙着为自己添满。 吃惊也只在一瞬间,之后心头就被莫名的一股喜悦和快意堆满,“嗯”了一声,表示答应了。 何韵为了平复情绪,又不知不觉喝了两杯下去,颊边已有淡淡红晕。 林阕“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伸手略略比划了一下,道:“看来你酒量并不如何啊。我原以为你们道家弟子都很喜欢喝呢,所谓‘酒是清净物’,不是么?” “酒是不是清净物……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也并非每个都很喜欢喝的。” 他扑哧一笑,“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和尚道士什么的,我原本知道的也不多。你莫见笑就成。” 何韵本还待说些什么,张口瞧了一眼他的笑颜,却低下眉去不再言语。 刚刚活络起来的气氛一瞬又僵了。 “你……为何一直不肯正视我?我就如此不堪入目?抑或……”顿了一下,沉下声道,“抑或怕脏了你的眼?” “不是!”反驳得倒快。 先是心头松了一下,继续沉声问:“那是为何?”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千万别想多,我只是……我……”那男人支吾半天,脸也憋得通红,小心地抬眼见他一瞬不瞬地凝神瞧着自己,脸又别开去看窗户,声音低而晦涩,“阕儿,恰恰相反……你不知道你生的,实在极好看……我……”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心头一跳,他说什么? 是说,生得太好看他不敢逼视吗? 心中哭笑不得,不知高兴被人夸赞美貌,还是该无奈因美貌而令人不敢直视?这人也真是,盯着看便也算了,居然说他不敢看! 哈,不敢看……是怕心动么? 心头一动,却又一痛。即便如此,这般叫他动了心,也不过一时图个快活。就算何韵他人品好,肯负起一辈子责任,也不过责任而已,又有什么意义。从来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而红颜易老,亘古不变之理啊……想到此处不禁轻叹一声,笑容中带上苦意。 何韵大约是见他忽起悲凉之色,大惊,连忙说:“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没有任何轻薄的意思啊,当真抱歉!阕,阕儿……” 林阕见他着了慌,不自禁笑了一声,“不是,我知道你并非此意,韵之。”话到此处,对面那男子手中的杯盏一震,脸露一层迷茫之色,须臾回神,低下头喃喃道:“多少年无人这般唤我了,那时还是小时候,师父他老人家……” 唇边弯了弯,口中接着道:“韵之,朝为红颜,暮为枯骨,容貌不过一层皮,一切皆是表象,你身在道中,却也领悟不透么?” 何韵有些惊讶地抬头,望进他眼中,半晌苦笑着回答道:“我反而肤浅了。只是……我到今日才刚发现——我也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身处于红尘俗世,不能逃过任何一个普通人所具有的弱点。我……与‘得道’尚差之远矣,惭愧!” 他心下越发冰凉:“不错,若无这张皮相,莫说今天,只怕连命都早就没了。” 说着从座上站起,慢慢踱到窗边,伸手推开,想推开一扇回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起来,秋夜的寒凉于萧索透骨而来,他深深呼吸一口,唇边依旧可以噙起一抹笑意,只是这笑中含了多少苦与泪,只自己能知晓。 “小时候家里穷,养不活这么多人,便亲手被爹卖到人牙子手上,那会儿不过刚刚记事,也许四五岁的光景吧?记不太清了……本来要被卖到不知哪里去做奴隶或是奴才,刚好碰上这边来挑有资质的小孩来培养。该说幸还是不行,爹娘给了我这皮相?其实,还是幸运的吧。至少,学了一手好琴,通文识字,这些可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才有资格学的东西,不是么?”朝身后一回眸,见听的人已经入神,便继续有些淡漠地说下去,仿佛那些残忍,不是在说自己,“八岁跟着别的公子历练,十二岁……十二岁开始接客。那会儿,小孩子粉嫩嫩的都像是一笼笼刚蒸熟的水晶虾饺,直待人享用,呵。”盯着窗外寂静的雨幕,“后来……后来嘛,运气越发好了,地方换了主人,我和他交情不错,便被抬上头牌。但若本没有美好的容颜,便是想也坐不到这位置,所以,容貌果然十分重要不可,你说是不是?”他转头问那倾听者。 何韵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他粲然一笑,轻轻巧巧踏了几步过去,在那人身边坐下,笑语晏晏:“我没事说这些干什么呢?平白扫兴。还是聊点开心的罢。”说罢拿起何韵的杯子,还没来得及有其他动作,手腕已然被握住。杯子晃了一下,酒液立刻洒了出来,有几颗还落到了他裳摆上,但他只是不解地看向始作俑者。 “你……你怎么可以这般若无其事?” 眼中闪动的,是痛楚,抑或怜惜……? 手略一使劲便挣脱开,但这回杯子仍是没能举到眼前就被同一只手掌生生握住,这回握得紧了,再挣不脱。 “酒已经很凉了,别再多喝了。” “我不需要你可怜!” 既然爱不到你,既然……也没法让你爱上我,喝杯酒安慰一下自己又怎么了。这辈子如此不值,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真谛不是么。执拗地扭动手腕想要夺过杯盏,挣扎中酒洒了好些在对方襟口,只可惜这男人性子比他更执拗更有韧劲,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力道还极扎实稳健。 “你……!你凭什么来可怜我,至少我全凭自己活着,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可怜!” “那……你需要什么?”脱口而出这问题让那男人感觉有点不对味,皱了下眉头,“我是说,我并非可怜,至少……至少不是你理解的那层意思……”不自觉地手上力道便也松了。 林阕趁此机会夺过杯子一饮而尽,“我需要什么?你怎么可以问这么傻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说罢,杯子随手往桌上一掼,夺过那人襟口。 其实压根也没想过过什么,只是凭着心意,亲身便吻了过去。 很陌生,很柔软,有些湿润,带点酒香。 被亲吻的人显然毫无准备,浑身上下都僵了,他等了良久没等到想象中的推拒,胆子向来甚大,索性不管不顾起来,探出舌尖摸索着。那人的气息越发紊乱。许是都醉得不轻罢,才会有人任性冲动,有人无动于衷。 另一只手也随即伸过去绕过那人脖子,不给哪怕一丝逃脱的机会,一寸一寸,鲸吞蚕食,毫不放过地占为己有。 从喘息到窒息,从陌生到熟悉,也就这不长不短一吻间。 手肘处忽的被人握住,欲将他拉开的样子。因亲吻对方而跳得飞快的心一瞬间紧张得几乎要停止。舌轻巧地撤出,乖巧地仿佛从来安分守己。 委实不知将会面对这男人怎样的脸色……也许便是直截了当转身而去,再不回头了……这辈子从未如此这般患得患失,一瞬不顾一切狂喜一瞬又失落,一番犹豫无措间,手臂又被一扯,力道既猛,他又无丝毫防备,整个身子都不禁被往后掀了过去。 虽勉力扶了旁边的案几一把,却也撞得生疼。 林阕抬起头,何韵已极失措地站了起来退后两步,此刻目光与他对上,即刻便错开了。 这一下,似乎很长,长到焦心,又似乎极短,短到麻木……然后是对方微哑的声音:“抱歉!”以及伸过来欲扶他站起的手心。 林阕盯着眼前的手良久,久到可以记住上面每一丝纹路。手骨节均匀,既不修长白皙,也不黝黑粗狂,但很干净整洁,也很厚实有力,只是此刻有一些颤抖。 他苦笑一声,撑着案几站起来,看着对面的男人。 何韵低头把手收回去,“抱歉……你,没有撞到哪吧?”咬了咬下唇,袖子忽地抬了起来,只是到了半路又硬生生停住,垂了下去。 这动作突兀而古怪,林阕看在眼里,眉头一皱。这时何韵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手边又是一动,最后依旧忍了下来,林阕却是一瞬间明白了。 他强压下心头泛起的锐痛,从袖子中摸出帕子递过去:“拿去,擦干净点!”见那人一时没什么反应,把帕子朝人一丢,也不管那人接是不接,只管转过身,边走向门边边努力使声音听上去淡淡:“还有一杯白水,给你漱口。只可惜,”无声无息地吸了口气又吐出,“只可惜亲也亲过了,我给了你机会拒绝的,现下你实在无法忍受,我也没什么法子。”说着打开门,叫来不远处的小昙吩咐了两句。 小孩疑惑地歪了一下头,看他的脸色,随即听话地转身奔去,不一会儿小心翼翼端了个杯子回来。林阕接过来,转身合上门,见何韵手里垂着那条帕子,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过,目光凝在他身上,心头一悸,面上却一切如常一般,甚至还要挂上与方才一致的无所谓的浅笑。 走上前,道:“杯子,新的,没人用过。水呢,春日里接的雨露,本可以用作泡茶酿酒。听说道家称之为‘无根水’,最干净不过了,可是?” 够干净了罢。 何韵没有接,而是叹了口气,“何须如此?我只是不习惯而已,没有轻视的意思啊。”看林阕并不相信的样子,只好说,“罢了,东西既已送还,饭也已吃过,却平白惹你不高兴不痛快。”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这杯“无根水”,略有迟疑,最终拿过去当酒一般一口干了,“手还痛的话,敷点药为好。我们……就此别过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没有动,门一掀,脚步声渐远的时候他也没动,直到门终于合上,握着杯子的手一紧,脸上表情终于垮下,变作面无表情。 窗户开得久了,秋夜的阴冷以及雨水的湿气都漫了进来,浸得人手脚冰凉。方才的一点薄酒,当真一点用都没有。 慢慢坐回原地。真是的,被拒绝得这般狼狈惨烈也便罢了,为什么回过头又能这么温柔,这么小心翼翼的不断说:“抱歉,抱歉,手弄痛了没有?”分明那一把,是你推得啊! 手里还捏着那个杯子,幽幽烛光下泛着崭新细腻的光泽。 “其实我需要的,只是你陪我。”曾经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缓缓对着那杯子倾诉,热气拂过杯壁,晕黄的微光朦胧了一下,片刻又恢复清冷的光泽,“我要的不多,好好陪陪我便够了,这样都不肯么……” 慢慢转动杯子,突然间一口咬上杯沿,用力咬、狠狠咬,只是无论牙齿有多坚硬也是绝对咬不碎这青瓷杯的。半晌,终于松了力道,下一瞬,便把舌尖抵了上去。 简直,像在细细品味某个人的嘴唇。那么迷茫,爱很无措,那么留恋,辗转回味。 只可惜瓷杯清浅凉薄,非但没能留下任何那个人的气息,质感更是差之远矣。 四回:风雨如晦,与君决绝 “公子,大当家的说想请你喝杯茶。”小昙小心地服侍自家公子起床梳洗,末了在他用完早膳后端上一碗热热的汤药,这才娓娓说道。 “知道了。”瞄了一眼药碗,蹙起眉头,“这伤寒早就好全了,怎么还有?” 小孩认真地端到主子面前:“公子,前几天本该是好了的,谁让您没个仔细,大下雨天的这么晚还大开窗户,加重了也是活该。” 林阕最怕被这小厮一顿唠叨了,没奈何捏着鼻子一气喝完,苦得直咂嘴,小昙马上从衣襟里掏出个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两颗送到主子嘴边,瞧着他张嘴舔了进去,眉目间一片欢欣。 林阕在嘴里砸吧两下,露出浅笑:“从冰糖换成水果味的,五颜六色不光好吃,倒也好看的紧,你真是有心了。” 片刻之后吃完了糖,又喝了几口白水,便起身道:“走吧。” 穿过重重走廊,来到寤怀楼最高的阁楼上。 一名红衣男子闲闲靠在窗边。柔软黑亮的一头青丝随意挽了一下垂在胸前,领口开得有些低,直可见精致的锁骨以及优美的线条。至于容貌,并没有林阕那么精致好看,却另有一种慵懒欲醉的风情,不愧是寤怀楼招牌一样的人物。 见到林阕,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随便坐。小昙早已乖巧地退了出去。 “开这么低,你不冷么?”林阕并没有为美色所动,只看到这表面下另一个疲惫厌倦的灵魂,于是开口很实际地问了一句,算是打招呼。 朱砂微哂,拢了拢衣襟起身在他面前站了一站,“习惯了,被你一说还真有一点。”随后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瞧了瞧。林阕似笑非笑地任其摆布,得到另一声嗤笑,“病了一场,憔悴不少,对我都这么冷淡了。好歹我也算这里的当家,难得赏脸请你喝茶。” 后者用手指点了点桌面:“茶呢?” “是,这便给你泡。我们的头牌缺月公子,连我也是惹不起。”歪歪给了个冶艳的微笑,转身拿过一整套茶具,认真摆弄起来。 温壶,注茶,刮沫,注汤,点茶,闻香……多道工序忙活良久,这才端了到他面前,道:“第一泡。” 林阕看着小巧圆润的杯盏里,那暖色的棕红色茶水泛着如丝般的袅袅热气,不经意走了一下神。 红茶呢…… “怎么光看着不喝,怕我的茶不好?” 朱砂戏谑的话语将他的神志拉回,勉强一笑:“怎么会?”拿起来啜了一口。苦苦的有点烫,却极是温暖宜人,如同它的色泽一般,于是心下渐定,“你有话不妨直说便了。” 朱砂只是盯着他,吃吃笑了一阵,然后转身回去,将整壶泡好的功夫茶悉数倒掉,又重新沏上水,端了一杯给他,“第二泡。” 林阕看他一眼,仍是接过来,茶色没有刚才浓郁了,小小喝了口,苦味稍淡,回味里的甘甜更加明显。苦尽甘来。 如法炮制,转身又泡了第三泡。这一回连带着苦味甜味一齐淡了下去。像是人生百味,辗转奔忙,最终不过化作清风,淡而无味。 “你真的只是请我喝茶么?嗯,那我点评一下,学得很好,火候很足,然后呢?” “没有领悟到什么品茶的精髓?” “真不好意思,在下资质驽钝,烂泥扶不上墙,不堪点化。” “唉,我这一大早忙活这么久,你这般不给面子,都不会感动一下?哪怕笑一笑,就当……抚慰一下情伤也是好的嘛。”后半句忽的切入正题。 听着饶有深意的话,林阕轻吸一口气道:“你既然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也不过知道些外围消息而已,我怎知你内心真正想法?”言谈间早已收起那番半开玩笑半不正经的神态,一双妩媚的眼定定望向他,“你可是头牌,寤怀楼的招牌,哪里容的闪失?真正生个小病是真小事,但如果……” 林阕眼光黯淡几分,轻轻打断他:“我是真动心了。” “十分认真?” “十分认真。” 气氛一时安静,良久朱砂啜口茶:“我看那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苦笑:“的确。我漏说一句,我动心,也要先看人家要不要。他又不是……一年前那个傻孩子……” “天下间还有拒绝你的人,嘿。”红衣男子转转眼珠,完了目光定在他身上,露出一丝媚惑的浅笑,“若是阕儿这般为我伤心蹙眉,我投怀送抱还来不及,哪能还有旁的心思,嗯?” 又不正经。 林阕斜了他一眼:“投怀送抱?你?”单手支颐喝了口茶,仿佛觉得异常有趣,连眼底的落寞也淡下去不少,“投一个我看看?” 朱砂笑容一深:“我怎么就不会了,这可是你说的哦。”说着轻飘飘转了个身,腰肢摆了一摆,步步生莲地挨到他身边,简直比唱戏的还好看,惹得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乐不可支,脸上也难得有了几丝血色。 对方见他高兴,也笑弯了眉眼,手一捞,直把他整个人抱了个满怀,连脸也凑得够近。林阕这才笑骂道:“死不正经!”只是朱砂穿得虽单薄露骨,身上却很暖和,带着清新的花草香混合着方才暖暖的茶香。林阕倚在他怀里,开始还觉得略有不妥,后来觉得甚是舒服,反而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服惬意的姿势窝着,甚至伸手把玩起对方长长的发质极好的几缕青丝。 “咦,你这般投怀送抱,我温香软玉抱满怀,果真大有艳福呢。”怀抱的主人依旧随口开着玩笑。 又安静下来,窗外飘起了细雨,打在半开的窗户上,滴滴答答,声音沉闷而清晰。林阕越发觉得冷,朱砂便收紧手臂,低眉看了一眼迷茫观雨的怀中人,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趁这当口低下头用唇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林阕怔了一下,有些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你发什么疯?” 朱砂笑眯眯地用万分慵懒醉人的声音缓缓道:“偷香窃玉呀!”然后不顾他的推拒,放柔声凑到他耳畔,“阕儿,我带你走,我们一块儿去看林间飞舞的流萤,可好?” 他的表情一瞬间茫然了,随后惊愕地瞪向那红衣男子:“什……什么?你在说些什么啊?” 朱砂勾唇一笑,眼底沉沉,不起波澜,而是简简单单加了句话:“从前那个小孩,便是这般将你的心拐走的,可是?” 脸上的惊愕渐渐退去,目光灼灼地瞧着对方开阖的嘴唇及漆黑的瞳孔。 “那这个又是什么呢?是一句缓声的道歉,一声去而复回的关怀抑或别的一些什么?”说着居然叹口气,“阕儿啊,只怕所有为你倾倒的人,全都不会想到,不用什么金山银山权势富贵,只凭这一点点人世间淡淡的纯真和温暖,就可以得到你整颗心吧?” 林阕安静地听完,表情寂灭:“历遍红尘,所贪的,也不过这一点温暖罢了,谁会想一个人飘飘荡荡?我们都是……寂静的萤火虫,希望得到一个指尖来停泊。你不也如此?” 朱砂这时却沉默不答了。 林阕见此,学着对方那般,笑得妖冶如春花:“你这么忙,还要来关心我这么多事,也真是……做得太足了。若不是我们太相似,太熟悉,只能做朋友,我还真想考虑一下你那个什么,投怀送抱偷香窃玉呢。” 目光撞在一起,都渐渐萌生一种笑意。知己呢。也只是知己。 林阕站起身,俯看仍坐得一身随意的朱砂,弯腰重重咬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满足的看着浅浅一道泛红的牙印,转身告别:“扯平,走了。” 朱砂碰了自己的脸,但笑不语。 其实转身而去的人远没有看上去这么淡然。何江月纯纯的笑脸不断的脑海徘徊,只觉得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哽在喉间分外难受,很想要呼吸干净清冷的空气。 这个时候还不到点,大堂里没有什么人,其他人大都也在休息。本来白天里也不会有什么客人的。默默想着,走近大门口。 “公子……”身后的小昙刚开口,林阕就抬手止住他的话。 这种地方为了怕倌人逃跑,都是有规矩的。他虽确信自己不会逃跑,因为没必要,但规矩还是要尊的,不能落了人家话柄。 “我有分寸的。”果然刚踏出门,就看到两双白底黑面的大鞋从两边分别露出,警告的意思。他站到那,没有后退,也不再向前,只是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深吸一口气。空气潮湿阴冷,竟是满心满肺的冰冷刺痛。 眼角闪过一爿衣袂,目光所到之处,一个人影从墙角边走出来,手里握着把素色油纸伞,默默上前遮住他,隔断细密的冷雨。 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是无言看着这个男人。 何韵挪开目光,似乎知道林阕心中的疑问,期期艾艾地解释道:“你……风寒怎样了?手……还疼吗?有没有伤到别处?” 这到底是关系还是心里过意不去?林阕淡淡地揣测着,不动声色。 两人相对无言站立半晌,何韵叹口气轻轻说:“你脸色不好,身子尚未好全,还是进屋去吧。” “你呢?” “我……”男人怔了一下,单手作个揖,“既然没什么事,在下告辞。”说罢转身欲走。“你没有借口便不能来看我吗?”身后急急传来一句话,致使他迈出去的步子又停在原地,却迟迟不肯回头。 “韵之,”林阕伸手拉住那人的袖子末端,“你喜不喜欢我?” 袖子的主人浑身一震,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用尽全身力气问出的话如石沉大海,炽热的心只好一寸一寸冷却,“没有哪怕一颗动过心吗?” 细雨拍打街面的细碎声音填满了整个空白,离开了那人伞的遮蔽,雨水渐渐浸润他的发丝,掠过他的眉眼,滚过他的鼻尖与唇角,看上去苍白的仿佛在哭泣。 慢慢松开袖子,手里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再握不住什么,“是我唐突了。”声音低低地拂过,带起一团白雾,顷刻消散,了无痕迹,“慢走,不送。”最后几个字更轻,带着心灰意冷的疲倦,转过身子,不再看那个始终如一的背影。 良久,身后的脚步响了一下,一步,两步,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得掌心疼痛不已,最后猛地垂下。 雨还在下,他又抬起头,冰冷的东西甚至有一丝两丝落尽他眸中。原来不知不觉,雨已转化为雪。 难怪这么冷。 唇角抿了抿,却笑不起来,只好抬起脚步,跨进寤怀楼。从头至尾没有再回过头。反正看不见,回眸又何用。 风雨如晦,与君决绝。 五回:情字何解,惟斩红尘 雪打在伞面上,无声无息,寒意却一丝不落入侵。他意识朦胧地走在大街上,脚步微微踉跄。亏的人少,否则指不定撞了上去。 好久了罢,也许有半个多月了。 可是,一切都还那么清晰。耳边尤不断回荡着那句:“韵之,你喜不喜欢我?” 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 身子一阵打颤,眼角瞥见一个简陋的路边酒铺,迎风的旗早被融化的雪水尽数打湿,深色一个大大的“酒”字有些晦暗。 “酒是清净物……”突然自言自语一声,脚步一弯拐了进去。 “客官,要点什么?”小二热情洋溢的声音立即在身边响起。 张了张嘴,原本想来点滚烫的茶水便可,最后却弯曲成:“有没有淡点的黄酒,温一点上来。”话音未落自己已然苦笑。 “可要点下酒菜?”他摇摇头。小二一声“好嘞”,片刻即把酒碗呈了上来。 酒铺里数个炭盆,烧得正旺。所以即使地方简陋,却暖意融融,人不在少数。不久对面便有人来拼桌,他毫不在意地淡然答应。 酒淡淡的很暖,入口微甜,往后却是无尽苦意。不禁皱起了眉,想那一日的薄酒,在舌间的触感似乎不是这样,想要再细想,涌入脑海的却是一对温软的唇舌。真的是好生霸道啊…… 他拼命想控制住自己别再往下想,但记忆由不得他。那是……那么突然,侵略如火,热情如火,又那么温存,柔情似水,灵动似水……教他,拒绝不能,简直想要沉溺下去……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连酒碗在手里也跟着颤动不止。 何止!那人留下的回忆何止! 他一辈子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情!明明有些歪理,却每每叫他无从反驳,明明该像戏子一般风流无情,却自有那一腔深情叫他不能轻看。自从见过他第一面起,脑海里就全是那人的影子,一颦一笑,喜的嘴角,怒的眉眼,牢牢占住他的心头不放! 喜欢么?难道不喜欢么? 扪心自问,其实早已心动啊!不想牵扯太深,是怕一次一次的见面后是一遍一遍的怀念;不敢抬头细看那眉眼,是怕印在心间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入眼;不能回应那深情,是怕一旦表达自己的关心才发现思念那么深沦陷得那么彻底……!因为,一切背后还有个因为——他是月儿的父亲啊! 那个人,那么好,却是自己孩子心头挚爱之人,为之丧命之人啊。他怎么可以,怎么还能……? 酒一杯杯下肚,渐生一种陌生的热意,怂恿得他一颗心片刻火热片刻冰凉,最后定格的,是风雨里立在寤怀楼前孤独的背影。仿佛熄灭的一团灰烬,一抹即将飘散的幽魂。 其实,从始至终,那人从来都很寂寞,他是被繁花迷了眼,到这时才醒悟。 你喜不喜欢我? 曾经重重击在他心头的话,是他的心燃烧起来。 留下几个铜板,他忽然从位子上站起来,猛一头扎进漫天雪花,丢开身后店小二的呼喊:“客官,您的伞!” 踏出寤怀楼时,雪轻巧地停了,而他的心情却还滞留在阴霾里,压在厚厚积雪下一样窒息和无措。 “阕儿,你找阕儿?”方才那个被人称为红哥哥的红衣男子如是说,“你居然不知道,寤怀楼的缺月公子早在半个月前就自己赎身走了么?”妙目在他身上流转一圈,目光含着惊讶与讽刺,“现在来不嫌晚吗?他不知所踪,我也不知道去了哪。你若没有其他兴趣,恕不奉陪。” 砰然醒悟,那天林阕没有回头,是因为去意已决,才最后问一句的。 原来如此。 已经过去半月了么,居然已经离他有半个月这么远了。中间谁知隔了多少人海茫茫,多少山河纵横。 终究还是擦肩而过。 残留的一点酒意,都化作凉意,可他还不想清醒,清醒的痛苦,他头一回如此害怕。 袖子一紧,被人扯了一下,心头也跟着一跳,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他认得,是林阕的贴身小厮,叫小昙。 “你是何先生?”小昙怯生生地确认道。 心里升起一股希望。也许,再见一面也不是没有可能。 何韵遂应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抖着:“你家公子呢?” 小昙眼眶一红,扑通跪在地上,他惊慌地去扶:“出什么事了,你先起来再说!”这一幕惹来许多侧目,幸好天寒地冻,本也没有多少人。 “何先生,您去看看公子吧,他还那么年强,如何使得那般?” “你先别哭,来,好好跟我说,他,到底在哪里?” 小昙伸手一指,他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果听小昙哭道:“他去山上做了和尚!” 他站在山寺前,抬头。半旧的匾子上端庄的写了“佛光寺”三个字。山寺不大不小,甚是清幽,这时临近年关又逢了几场小雪,门前冷情,也不知平时香火如何。 小昙一声不吭地跟在背后,隐隐有些紧张,看来早就来过多次,苦劝无果才在路边等着他出现,否则这会儿早该冲进去了。唉,苦了这孩子了。 何韵向门外扫雪的僧人一礼,吸口气踏进门去。 佛堂里异常安静。其实身为修道之人,本不该踏足佛门,只是眼前早顾不得这许多。对着佛像站了许久,身后的小昙压低声音说:“先生,我知道公子在哪里。” “闯进去恐怕不妥罢,我们先暂且等着,看有人再询问为好。”他也压低声音回答。 于是两人便站在原地等着。果然不久就有位青年僧人自侧门走出,神态安缓,双手合什弯腰一礼:“这位施主伫立良久,我佛慈悲,是否有为难之事,小僧愿为施主效劳。” “小师父,这里可有一位大约半月前来的林施主?能否劳烦带我见他一面?” “这……”小僧人有些为难地皱眉,“施主所言,若是指不久前方皈依的净尘师弟……” 听到“皈依”二字,心头的一根弦猛然拉紧,一阵锐痛,“应该是他不错了。” 僧人点点头,态度倒是爽快,“那,我便去为施主向方丈通告一下。” “有劳了。”嘴上面上还保持着礼数,心里早已乱得不行,脚步踏在原地,意念早已飞到不知几许,只盼那小僧人可以再快些。心焦如焚的滋味,终也有幸尝到。 片刻后那小僧返回,一礼,道:“施主,方丈有请。”又对他身后的小昙道:“小施主便一起吧。” 穿过后院,来到一处禅房门口,那名僧人便离去了。 不知那方丈做的什么打算,心里却隐约期盼那人也在里面,想到此处,心头一阵打鼓,手抬了好几下不敢推开,最后是小昙看不下去上前替他推开门。 屋内摆设简单,一目了然,显然没有他朝思暮想之人,他一阵失落。里面坐着一位身披袈裟,须发半白的老僧人,眉目倒是慈悲可亲。见他站在门外发呆,迟迟未进,目露慈悲地伸手:“施主进来坐罢。” 大师邀请,总不便失礼,他按捺着进去坐下。 “贫僧法号一平。”方丈微微一笑。 于是何韵学方才那小僧的样子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见过一平大师,我叫何韵。” “何施主深色躁动,愁眉紧锁,深困世事啊。” 在如此平和的眼光中,他顿觉自己肤浅而无所遁形,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提出心头迫切之事。但略一踌躇,依旧开口道:“大师,我……我能否见一面贵寺的那位,那位——” “净尘。”一平方丈接口道,看着他半晌,神色有些严肃,然后几不可闻的微叹口气,“他向老衲坦白一切,老衲怜其悲苦,感其赤诚,故为其取法号为‘净尘’,望其拂尽尘世万千凄冷,在我佛门中找到心中大清净大自在。施主此番前来,岂非又要将其扯入纷繁红尘?” “大师,只不过见一面,我……” “那敢问何施主,见一面又如何?” 何韵略有迟疑,仍是答道:“总要再见一下……” “见过之后便如何?与没见,到底有多少不同?” 他答不出来了。 方丈瞧着他的摸样良久,似有所不忍,叹口气开口:“何施主可知,不是老衲不愿帮你,实在是净尘他本不愿见你。在你来之前,其实他就在老衲处。” 何韵愣在当地。 半天心里才反应过来。 是了,他此前每次去找那人,自己虽矛盾彷徨,拼命将其往外推拒,对方却有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登堂入室,奉为上宾?但他忘记了,那人本也是可以拒绝的,并不是每回都愿意见他的。 其实他本来,也只是想回答那人一句:“我是喜欢你的。”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人灰烬一般的眼神。他心目中的阕儿,大胆放肆,情热如火,便是那火焰燃烧时一样的瑰丽夺目。就算他自认不配,不能,将其握在手中,也只愿对方能够在自己的世界中继续安好快乐。 现下被方丈一说,觉得果真如此,见了面又如何,劝那人莫出家避世?他凭什么? “何施主,请回吧。兴许待你想好了,可以再来。” 何韵于是一言不发地站起,合什一礼,沉重地踏出了门槛。 小昙在后边看着很是着急,碍于大师之面又不敢开口,只好含泪跟出了山寺。 “您就这么不管了?”果然,出了寺门没几步那小孩便忍不住出口埋怨,“公子为你灰心出家,你却连劝也不肯劝上一下!” 他也不动怒,只叹口气,道:“是他不肯见我。” “那又怎样?公子还不是不肯见我?可我硬闯,最终还不是见着了?只可惜他根本听不进我说的罢了……”哽了一下,又道,“便是你一个大人,闯一下又如何?颜面在这时便这般重要?” 何韵也不回嘴,听凭小昙数落着,陷入深思里,呢喃道:“是啊,我竟从未起过‘定要找到他’的决心,每回只想着‘见不着也罢’,我……”竟在山路上停住步子。 小昙一见他有回心转意的味道,立时找着了希望,一双眼亮起来,仍不住开口劝着。 何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跺脚,回头再往山寺走去。 第二次踏进佛堂,只见一个穿着僧服却挽着发髻的人背对着他正在为佛灯添油。小昙在背后欲言又止,他未曾注意,只是上前几步便张口问:“这位小师父,请问——”问到一半便忘记了,那僧人猛地手一抖,“刷”地转过身,却不是林阕还有谁?哦,该说是净尘了……他心里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法号。 何韵张着嘴不曾动弹,净尘早已冷静地深深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物事向内走去。 “阕儿!”心一急,扯住了那人的袖子。 “施主。”声音平淡低沉,不见起伏,连头也不回,“我是净尘。” 何韵噎了下,手中衣袖便一空,只好再说:“就见一面也不成?” “你不是见也见过了,如今也该回了。”言语之中已有不耐之意。 看不见那人表情,只觉异样非常,但性子依稀未变,几句话就变脸色。何韵微微苦笑:“你连面也不给,怎的就算见过面了?” 半晌。这半晌这样漫长似的。终于听到前面的人无奈道:“那便进来说罢,站在这里多难看。”说罢抬脚便往里,他心中石头终是落地,回头与小昙对看一眼,正准备跟上,眼角看到素色衣袂一闪,抬眼一看,正是方才为之通报的小僧人,他微笑着一礼。后者一愣,跟着一礼。他随即转身跟着林阕的脚步去了。那僧人仍是站在墙角处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回是后院另一边,连着许多禅房,倒似乎与那方丈所住无甚区别,只是大一些,因那是几人一道住的大通铺。 净尘住在最角落的小禅房中,像是独独僻出来与他的。小昙先一步留在门外,只他跟了进去。 房中干净异常,或者说简直没什么东西。也是一看到底的摆设,甚至都没有像样的桌子,更别提椅子凳子,只能勉强坐在床头。地上,唯一个蒲团而已。这一切,丝毫不能与寤怀楼中的雅致精巧、低调奢华相提并论。也许那时他房里随随便便一幅书画或是一只杯盏都足够抵得上这里半间院子。 何韵暗暗感叹着,净尘已点了油灯搁在桌上。原来房内就昏暗,又是下雪天,实在太黑,连人的眉目都看不太清。 一灯如豆,印出点灯人苍白的脸庞,却仍是遮不住美得无法描摹。一头乌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落地紧紧挽住,感觉像是主人将他们束之高阁不再打算打理。 “原来你还未曾落发……”喃喃自语,自从发觉他的发还在,心里不知怎么就暗暗松口气,再怎么说,还未落发之人就还未切断与红尘的联系,这三千烦恼丝,是三千凡与思啊。 “再过几天,方丈大师会亲自选日子剃度的。”后者请冷冷的嗓音里没有什么感情和波动,这辛辛苦苦照顾得这般出色的一头青丝,他竟一丝怜惜也没有似的。朦胧灯光下,柔美的侧脸这样清瘦。 他突然心痛,不为自己,只为眼前这个人。 “何苦?”忍不住开口。 净尘沉默着,又淡淡浅笑一下,笑容如秋花转瞬即逝:“何苦?何苦之有?”慢慢矮身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什么也不必内疚,不关你事。我来这里,只是不想再里红尘事。”顿了一顿,“方丈为我改名,教我拂尽万千红尘,我很喜欢此名,又好听,你说可是?” 何韵还未开口,他又自顾自道:“算了,问你何用。”说罢抬头呆呆望着前方,半晌朝前一指。他顺着方向看过去,矮几上有块模模糊糊的方形物什恰好被跳了一下的火光照亮,竟是块牌位,只是看不太清楚字迹。 何韵一想便明白,大约刻的是月儿的名讳吧。心头一紧。 “你既说他不是道士,我便在佛前为他诵经,盼他早日可登极乐,心里便也安定了。” 好像什么东西在绵绵密密扎着他的心,他竭力忍住,“我知你……知你对月儿一片情深,却也不用自己吃这样的苦!” “道长本是出家人,自知这些本为身外物。山寺里一切均清淡自然,方可保六根清净,涤荡尘垢,不是么?” “阕儿——” “我是净尘。”那人淡淡打断他没说完的话,“好了,面也算见过了罢。何道长请回。我心下很喜欢这种生活,你可以放心了。” “一入空门,四大皆空,凡尘俗事皆忘却脑后,我不是昨日之我,我只是今日之我……”坐在道观中,脑袋里还晕晕地回荡着林阕那番绕人的大道理,甩甩头,开始讨厌起来。自古佛道不相往来,所追寻的东西也不尽相同,有一点却是一样——都可以口吐千言,却全部都高深莫测,不知所云,让人好生着恼。其实说穿了也不过那点事。 叹口气,不过林阕的话总而言之就是与他撇清,再不相见就是。 跟着他叹气的还有静默在一旁的小昙。他搞清楚这小孩每天都是靠着寤怀楼熟人接济勉强度日之后,便提议将他接来道观居住。虽说离城里有一段不远的路程,总算是有片瓦遮顶,能饱食果腹。 “公子这般铁了心,可要怎么办才好啊?”说着呜呜哭了起来,到底只是个孩子,这事磨人的紧,对他打击犹大。 何韵只好过去缓声宽慰,幸好他一直照顾月儿长大,对小孩子有些办法,直到哄得小昙停了哭,渐渐趴着睡了过去,才一个人在走到天井里坐下继续想。 与他撇清,倒也罢了……可是,他想起林阕合着手掌,对着那牌位虔诚的样子,手心忍不住握紧。他分明就是没有忘俗,月儿与他的姻缘,难道不是凡尘俗事?…… 他突然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难过地捂住眼睛。因为他发现,他居然在嫉妒自己的孩子! 明明阕儿……那时候眼底闪动的炽火是对着自己,那些一点点动摇他心神的温柔和热情也都不是假的,还有那句来不及回答的“你喜不喜欢我?” 那些,是不是也曾给过月儿?是不是,给的还要多?还是……因为他是月儿的爹,所以阕儿在无可奈何下移情,只想留住那一点点依稀的相似和回忆?他曾经认为自己是月儿的爹,所以一径拒绝这段情感的发展,却从未想过也许真像恰恰相反……? 脑子里胡乱冒出来念头仿佛将整个天井的空气隔断,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希望自己也是小昙那样的年纪,至少可以随意地哭一下,还会有人哄着安慰。心里搅得像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自小以来的形成世界已经全部扭曲。果然不该啊,不该在这年纪才去触碰所谓情爱,他根本不懂红尘,才陷得这般不知所措。 他就这样坐在天井里,连雪又开始下了也不知道。小昙模模糊糊睡醒,爬起来到处找他,却瞧见他满身是雪面色青白,坐在那里,脸上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摸样倒有些可怕,颤着声音呼喊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掸了掸身上雪花,走到屋檐下。 “先生,您没事吧?”小孩很有些担心地不停问着。 “没事。”声音温温的,和平时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虚弱的感觉,他抬头看着细细飘雪,慢慢说:“今年连金陵城也下了雪,还连下这么多场,天下穷苦人家恐怕要遭殃呢。”许久,又道,“不过,冻死了害虫,明年倒会有个好收成。也不知是福是祸。唉,可惜师父他老人家去的早,那些易理卜卦之类都没怎么教过我,否则也好推算一番……” 小昙看着他,渐渐瞪大眼,大约心中在推想:何先生不知是否精神有些失常,明明刚刚一副失魂落魄的摸样,现下却开始分析今年的天气和收成?其实却不知这才是何韵最正常时的样子。 那边厢听何韵继续道:“……只可惜,学会了也推算不出自己的命数祸福,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懂也罢。倒不如懂点医术实在,也好救几条人命,这辈子倒也有些意义。”突然又苦笑,“医者难自医,更何况是情……情……唉!”叹一声,自顾自踱进屋内去了。 小昙站在那,不自觉在心里替他补齐,那重复了两遍没有说出口的“情”后面,跟的该是那“情伤”二字,一时觉得自家公子倒没有爱错人,这个何先生,的确是真心喜欢他的,看样子喜欢得还不轻。可是现在公子又为什么不肯跟他走呢?小脑袋一歪,百思不得其解。 六回:今夕何夕,君犹在此 何韵背着箩筐回到自己的青衣观,箩筐里装了一些周围佃户送的红薯、白菜、腌萝卜等冬天不易腐败的菜色。此时天色尚早,却阴沉的厉害,风刮在脸上又阴又冷,何韵却累出了好几身汗。原来他琢磨来琢磨去担心那些佃户,便拿了一些粮食一一走访,顺便也是出门问诊,看看有没有不大的小毛小病自己可以帮得上忙。做不到照顾很多很多人,能看顾一下周围的人也好,心里更踏实些。 他刚刚坐定不久,就看见小昙弱小的身影也晃了进来。脚步拖沓,气喘不均,一副累得够呛的样子,一挑眉,随即明白他一定跑到山上去看他家公子去了。这小孩也真是厉害,穿过一座城,还要爬到半山腰,只为了去看一看,真是跟谁呆的久了,连脾性也一并学得这般相像。 想到这里,何韵也忽地从座上站起,走出两步,又站定在原地。 小昙喝过两口水后坐着喘气,看到他行为古怪,忍不住问:“先生,怎么了?” 何韵看了他一眼,把箩筐搬过来,甄选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挑出两颗最好的白菜,然后说:“观里还留了一些早上的饭菜,待会儿帮你热一热,将就着吃一点。” “那你呢?你要干什么去?”小昙听他话中有话,不禁问。 “我现在出门,可能要很晚才回得来。你一个人把门关好,小心些,临近年关,听说小偷强盗有些猖獗,若非听到我的声音,切不可开门……”他一股脑讲了好些,小昙连连点头,到最后打断道:“看你的行头,难不成是要去看公子?” 被一语击中心事,他瞬间就沉默了。方才,“想要去见他一面”,这念头一旦在心里扎了根便一径疯长,恨不得立刻能看到那人,再也坐不住。 “唉,早知道你应该跟我一道去啊。我怕公子不见我,趴在墙外面看了半天,见他脸色不是很好,却又不敢去问,担心着呢。” “什么?”他一呆。 “先生,你便明天和我一道再去看看罢。今儿天色实在有些晚,你回来岂非要半夜?这哪里使得?” “你说他脸色不太好?”他只抓住这句话不放。 小昙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道:“你去看他的时候,他脸色便是好看的吗?实际上,公子离开寤怀楼的那会儿,风寒还未好全,虽说隔了这么久总也该自己好了,但脸色总有些苍白,看上去不太好……” 话还没有说完,何韵摇摇头道:“原来如此,他怎么这样不知道珍惜自己。今天非得去看看不可了。”说着往屋里去,出来时手里拿了几包草药。走之前又嘱咐了一番,见小昙总是盯着他看,便摸摸他头。 小孩倚在门边道:“以前怎么就没瞧出来你这般在乎公子?” 他顿了一顿,苦笑一下,却没有搭话,而是说:“万一我赶不上在城门关闭之前回来,你一个人呆一夜不会害怕吧?” 小昙缩了缩身子,最后挺挺胸脯:“不怕!” 何韵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摸样,不禁快要笑出来。之后,便转身朝城里走去。 天泯灭最后一丝光亮的时候,他喘着气站在佛光寺前。渚红的大门紧闭,像是有拒绝之意。 何韵紧了紧箩筐的背带,深吸一口气,伸手拍门。 寂寂的夜里,一下下的拍门声显得沉闷而幽远,有如石沉大海。 “烦请开开门!”手拍得生疼,他清了清嗓,终于开口呼喊,但声音比拍门声更不济,恐怕里面的人是听不见的。何韵有些懊恼,他生性便不是喜欢嚷嚷的人,要他这般没皮没脸放开嗓门大叫,当真是很困难。 只好两手齐上。 还好这时苍天终于开眼,大门“噶”得开出一条缝,一个脑袋探出一半,手还在揉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谁啊?” “小师父,能让我进去吗?” 那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僧人在黑灯瞎火里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看到他背上的筐,问:“你是采药还是砍柴,迷路了怎的?” “不是的,我来探望贵寺一位净尘师父。”他想了想,如实说。 “哦——”声音里有那么点恍然大悟的意思,然后打开门侧身让他进去,一边扇上大门,一边说:“我们做完晚课,都准备睡了。要不是今夜我守门,早睡得不知天南地北了。哦,对了,我叫净守。”这小僧人倒不认生,说话也有趣,叽叽咕咕朝他一顿说,“你要找的净尘,房间在那里,你知道的吧?”伸手一指。 他点点头,将身上的箩筐取下,拿出那两棵白菜,对那僧人说:“净守小师父,这是我给贵寺的一点心意,劳烦你拿到伙房去,多谢了。” 那净守嘻嘻一笑:“是给净尘的心意吧!”说完接过白菜便一溜烟跑了。 他在原地立了一下,把拎在手里的草药放进筐内,单肩背起,转身朝后院绕去。那一排禅房静悄悄的,只有偶尔有几丝细语和微鼾。到林阕的小禅房时,他站到窗边呆了半晌,却听到房内隐隐有间歇的咳嗽声。声音很压抑,大概是闷在被子里。心猛地一痛,连忙走到门口轻轻敲门。 “谁啊?”熟悉的声音有些惊讶和不耐,带着软软的沙哑。 他不答,仍是敲门。半晌,脚步声拖拖踏踏到门边,“吱”地一声门开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何韵急着想在昏暗中仔细瞧瞧那人的摸样,有没有很苍白?有没有很憔悴?而林阕则是有点迷茫,过了一会儿揉眼道:“原来是我在做梦。”转身想要关门。 他连忙一把握住那人的腕,“阕儿!” 那人身子一僵,半天回过头,兀自犹疑:“你……我竟不是在做梦?” 这个不再冷冰冰的林阕异样真实,他突然觉得这样子的阕儿原来这般可爱,带着独有的难得一见的天真和娇憨,教他忍不住想要微笑。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触到他的手背,仔仔细细摩挲了一下,又准确无误找到他的面庞。从前若是林阕这样做,他一定避之不及,可时至今日一切均已不同,虽然这碰触完全不同往昔,不带一点旖旎怜爱的意思,他却觉得很是乐意,甚至隐隐希望这手掌可以停留更久一些。 可惜……指尖一触到他的脸,却像碰到火焰一样倏然退开,掌中的手腕也猛然脱离他,黑暗中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两下,可想而知是后退两步。方才清脆柔软的声音一沉:“真的是你,你来干什么?” 何韵对这样的转变有些没适应,愣着没说话。 那声音又有些恶狠狠地道:“你知道现在几时了吗?你怎会在寺中?” “我……我来看你……”温软地嗫嚅道,倒像是他犯了错似的。 “谁要你来看?”说话的主人冲口而出,尔后大概觉得声调太过激动和不稳,平缓了一下气息,用渐渐冷下来的语气继续道:“不是都与你说过了,跟你无关了吗?你——”一句话没说完,喉咙口急促地喘了一下,声音堵在那里隐忍不发,很是辛苦的感觉。 何韵猜想大概是张口就会咳嗽出来,暗叹口气,心里又是一痛:“阕儿,你身子不好这么久,怎么也不好好照顾自己?来,把手放开,咳出来气才顺啊。”摸黑往前走两步,摸索到林阕,不顾那人的挣扎和推拒,把他紧紧捂在嘴上的手慢慢掰开。 林阕又是急切一喘,终于咳出一串声来,他小心地拍着那人的后背。黑暗中单脚挪了挪,良久抵到床榻的位置,于是扶着人过去坐下。 “点一下灯可好?” 沉默半晌,终于得到一句“好”。听到窸窣声响起,然后忽的就有小小火苗照亮屋子。他转身把门关上。 林阕坐在床边,用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看着他。何韵顿了一顿,放下背上的筐子,走上前摸过床上的外套给他披上,尔后伸出手:“我给你把把脉可好?”后者收回目光,低下头盯着他的手,仿似无奈地叹口气,把手腕伸出来。 他蹲下来,仔细把了把,道:“你着实该好好养养才是。这一回你的风寒拖了太久,拖出了更严重的病症,幸好只是轻微的嗽喘,并不难治,我带了一些药,这寺里可有煎药的地方?”说完抬眼。林阕原本正有些怔怔地瞧着他,可看到他的眼光,眸中闪了一闪,撇过头去:“总该是……有的吧,你去问问守夜的僧人便可。” “好,你稍微等一下,我去为你煎药。若是冷的话就窝到被子里。实在等不及的话,打个盹也无妨,到时候我会叫你的。”顿了下,又加一句:“可好?” 后者点点头,脱去外裤,把脚伸进被窝。 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走到门口,弯腰背起箩筐,开门走进苍茫夜色中。没有听到背后的人用迟疑的声音轻轻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好像都快不认识你了……” 何韵打开门,刚回手关上,什么东西在黑暗里忽闪了一下,仔细一看是个人。他开口轻唤:“可是净守小师父?” 那个人影嘻嘻一笑,有点被发现的不好意思:“啊呀,是呀,好巧啊在这里碰上施主,哈哈。敢问施主还有什么吩咐吗?小僧愿意效劳。” 他也不戳穿人家,只是回个礼,道:“我需要一个煎药的地方。” “煎药?好呀,我便带你去吧!” 待到伙房里弥漫起淡淡的药味,何韵的心放下一半,手里的蒲扇摇得轻缓起来。炉子里的炭烧得通红,药罐的盖子一掀一掀,蒸腾起一股股热热的白色蒸汽,犹显得这个冬夜里的伙房温暖宜人。净守一直跟着他蹲在一旁,一边用手取暖,一边好奇地与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这个净尘,原是你什么人啊?” 他听到这个问题,怔愣一下,尔后反口问:“你看上去呢?” 净守转了转眼珠,“净尘长得这么白净好看,我看上去的话——” 他连忙打断可能得到的猜想:“我是他大哥。” “不像,一点儿也不像!”小僧人的眼睛瞪得圆圆,“你们俩从头到脚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我才不信!” 何韵被他一顿抢白,一时不知该怎么圆那话。他这么说,本也只是想保护林阕,不叫旁的人将他看轻了去,却到底不是撒惯谎的人。 “老实说,我知道你是他什么人。嘿嘿。”净守压低声音靠近他一点,“想必是你们俩闹了什么别扭,他才跑上山做了和尚,是不是?” “小师父!”他的声音一正,带着一丝难言的无奈,“无论你怎么看,别人问起来,你只需回答我是他义兄,他身体不好,我来照顾他几天而已。” “是是是,干嘛突然这么凶!”净守吓了一跳,接着放轻声音自言自语“你以为这么说别人会信?是和尚又不是都是傻子,只有最实心眼儿的才看不出年呢……” “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你的药看上去快要熬好了?” 何韵欣慰地点点头,将筷子伸进去搅了搅,再看了看,然后拿过方才洗净的碗,用打湿的抹布擒起药罐,小心地沥出药汁,最后用炉灰盖灭炭火。他拿起药碗小心地啜了一小口,很烫,舌尖立时被烫得麻麻,但仍能尝得出味道尚可,不算很苦,便端着碗踏出伙房。 快到后院的时候,他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净守,“你要一道去探望他?”委实不愿提起那法号,只得用“他”代替,殊不知这么个称谓听在有心人耳中又是另一种解读。 “不是不是,只是顺道,顺道,我继续去守门。”后者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离开了。 林阕的屋里仍是亮着暗暗的小油灯,他推门而入时,火苗一晃,那人原本闭着眼静静卧在床上,一听到声音立即睁眼看他。何韵微微笑了笑,合上门走上前。 眼睁睁看着一碗浓郁的黑色药汁递到眼下,林阕一闻到药味马上皱起了眉。 “才从伙房走到这儿的功夫便凉了这么多,现在刚好是入口的时候,再晚些就更不好喝了,来。”特地准备了调羹,他弯下腰舀了一勺。 林阕接过药碗撇开眼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坐下便是。” 屋里没有别处可以坐,他就着床沿坐下。本就窄窄一张单人床榻,他一坐上两人便挤在一处,倒显得有些亲密起来。就何韵而言,从前也是这般照顾月儿,并不以为意,更何况如今丝毫不排斥林阕,反而后者仿佛对自己这个提议有些懊恼,蹙着眉头喝干碗里的药,略一犹豫,用手背随意擦了擦嘴唇,将碗一递,本意是想借何韵放碗的机会拉开两人的距离,后知后觉才发现房间实在太小,他弯一弯腰手一伸就可以够到那小桌子,哪里用得着离开床榻? 何韵其实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里暗暗刺痛,抿了抿唇,看到对方嘴角没有擦干净的药渍,还是忍不住道,“你嘴边……那,那个,不如我来帮你擦一下?” 后者连忙用手背用力抹了抹,看到他拿出帕子,有点尴尬地问:“还有么?” 他看到他已经抹干净的嘴角,点点头。 林阕微微垂下头,“那……那便擦一下吧。” 他伸手细致地为其擦拭着,可惜他的麻布帕子这么粗糙,尤显得配不上对方的唇似的……以前的林阕也曾试图这样,那时怎么就没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其实可以满含柔情?如今一切颠倒,却再回不去那时岁月。不过短短一瞬,他心里的念头就已经转了好几转,难怪有个词叫什么来着?——柔肠百结。 有些不舍地放下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瞬间有个身躯已经投入他怀中! 林阕的手紧紧抱在他腰间,侧脸贴着他胸膛,身子不知怎么有些微微颤抖。他顿了一下,手触到怀中人披散的发丝上,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绕到那人背后,轻叹口气,形成一个完整而圆满的拥抱。 这一刻,说不欢喜都是骗人,他从没觉得如此完满过。 不自禁低下头,嘴唇刚好可以碰到对方头顶,再低一低头,将鼻尖轻轻没在那人发间,轻吸口气,小心地落下一吻,呢喃道:“阕儿……” 怀里的身躯又是一颤,手离开他的腰侧,他一怔跟着松手。 林阕的头仍是低着,他看不见他表情,事实上前额离他的胸口也只是几寸距离,只听到对方有些模糊的声音:“我……我只是方才感到有点冷……” 心口一凉,不知怎么开的口,声音很争气地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哦,是这样的啊,我……我明白了。你喝了药,一会儿便安心好好睡吧,我……到外面去和那净守小师父一道打个地铺便了,明天我再给你煎药……” “不!我并不是因为冷……”林阕又倏然自我矛盾地打断他的话,慢慢抬起头,一双明眸含了满满一眶晶莹的泪,抬头的那一瞬有一颗悄然滑落脸颊。 他不知所措起来,“阕……阕儿……” “我只是因为……想要抱一抱你。”说这话时脸转向一边,眼泪已经滑落到下颚,他抬手不及,只来得及在半途的时候将那颗泪接在掌心。想必刚刚还是滚烫的,落在他手心时已是温温凉凉,就像眼泪主人的热情,在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只剩余温。他紧紧地捏着这颗泪,紧紧紧紧捏着,仿佛要捏化在手里,仿佛,要融化它进自己心里。这一时,有千言万语,他试图张嘴,却无论如何一句也说不出!他恨死自己。 “你,别去打地铺了,外面冷,更何况山里,多强壮的身子也是扛不住的。”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林阕的嗓音里还有一丝软软的哭腔,语调却已正常,“若是不介意的话,”说着蜷了蜷脚,空出床榻尾部,“你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反正就在墙边,也不怕摔下去,还可以盖到一点被子。” 他还在发怔,看到对方询问的眼神,连忙点点头:“好。”突然觉得一颗心温热到隐隐发烫,竟想要——如刚才那般将人紧紧抱住,再不放开。他连忙收敛心神,脸却悄无声息地热了起来,这股热一路延伸至耳朵根,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心跳愈发不可收拾,于是赶紧一起身到桌边一口气将油灯吹灭。 这样造成的后果是,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退了一步想摸索到床,脚下却踢到一个物什人整个一踉跄,手臂下意识在空中挥舞,这时另一只手及时接住他,道:“在这里!”他借助那力道稳住身子,终于挨到床沿。 “你方才是不是踢到我的鞋了?”林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惊,又放松下来,不着痕迹地退至床尾,含糊地回答:“嗯,大概是的。”然后褪下鞋在床上盘起腿,背后即是墙壁,凉凉的,他靠了上去,良久,兀自无法平息狂躁的心神。 “不盖被子吗?”那边,不知是脚跟还是脚尖轻轻碰一碰他,然后踢过来一茬被子。他兜住大半身子,小心地不使被窝里的热气散了,然后道:“脚冷的话,愿意搁我身上,也不打紧的。” 过了好一会儿,另外一头的人方才模模糊糊回了个“好”,大概有些睡意朦胧了。他却殊不知那人的脸颊边,泪已湿了薄枕。 七回:我本尘泥,愿君长安 第二天清晨,天只有一半亮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有细小的嘈杂声传来。何韵一夜以打坐的姿势休息,睡得很不安稳,一点点声音便睁开酸涩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趴在窗户上的好奇脸庞,大多还很年轻,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使劲朝里看的样子,瞧到他醒来,絮语声更响,有几张脸不好意思的消失了,不多会儿又贴了回来继续看。 他反应了一下,觉得极有可能是昨天那个守夜的小僧人——净守干的。那孩子爱说话,还贼溜溜地说过“我知道你是他什么人”之类的话,他甚至可以想象,净守悄悄贴着墙根,用唇音跟他的师兄弟们传小道消息:“你们知道吗?昨天来了一个人,就是上次找净尘的那个。大半夜的上山,又是说话又是熬药,弄到大半夜,要好的不得了,这不是,连睡都睡在人家房里了呢!”这才有了今晨一群人围观的惊悚一幕。 他扭了扭脖子又动了动身子,一转头看到林阕闭着眼还在睡,大概是昨晚的药让他一夜好睡。心头一阵安慰,于是小心地离床下地。生怕外面的人吵到林阕安睡,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没想到却引起一阵哗然。刚刚皱了眉想,不管是怎么惹来这许多人,方丈怎会不知?就听到有个人清了清嗓,沉稳地道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呼啦一下子所有窗户边的脸全都消隐无踪,声音自然也安静了下来。正是一平大师没错。 何韵低头瞧了瞧,见林阕没有被吵到,松口气,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 一出门,见到方丈正持着佛珠若有所思站在院子中央,连忙礼了一礼。一平抬眼看他,也是一礼,道:“老衲正想找林施主一语。” 他心头一跳,不知大师会否跟那些年轻僧人一般相信那些说辞,又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一平说过:“他向老衲坦白一切……”,这么说,其实方丈一早便知道他们俩的事,心头更是不安起来,若是其他僧人有些误会便也罢了,倘若连方丈也一起误会林阕,那真是太糟了。 忐忑地跟着一平进了禅房坐下,那老僧见他神情严肃忧心忡忡,不禁问:“怎么?净尘他,情况很不好吗?” 何韵连忙摇摇头:“不是的,他喝了药,又能好好睡一觉,想必能好上许多。” “那便好,还请何施主放松些。老衲连一句话也都不曾说,你却已紧张如此,是何故呀?” 他不好意思了:“大师所言极是,弟子受教。” “其实啊,老衲今日再找你谈,本意是想劝你早做决断,比方说,带走净尘。” 一句话如平地一声雷,瞬间他居然没有明白意思:“您……您是说?” “正是我所说的意思。当林施主第一日找上山时,我便明白,他不过躲避红尘。到见到你,我更加明白,他绝不可能勘破红尘,只因红尘便是他的世界,又怎能勘得破?”言谈间,连净尘这个法号也已经不称呼了。 何韵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坐在他面前的可是一寺方丈,得道高僧啊! 一平看到他的神色,尽白的须眉笑得极是平静安详:“说实话,老衲在出家前,也曾深困情网,直到最终顿悟。也正是这些纠缠的因缘,方才成就了如今的我。老衲始终认为,只有真正历尽过世事,才能真正看破直到放下。” 大师温润的眼里,是一切沧桑皆过往的平和:“自然了,尘世间大多数人是不会想要看破的,如他,如你。我以主持的身份接纳他,是明白他心中的苦,欲给他个踏实的容身处;我以话语激你离开,是明白你的犹豫,欲使你更明白自己的内心。如今看你即已想得明白了,便去行动吧。” 一平已将所有事情讲得清清楚楚,他不禁佩服起大师的胸襟来,随后但听到那个“行动”二字,却又着实踟蹰。 “如何?可还有用得着老衲之处?” “我……”想到林阕同自己的关系,仍是觉得一团乱,昨晚似乎如同梦一场,说到底,他们俩算是有什么进展吗? 一平看到他为难的样子,已经摸着胡须呵呵笑了起来:“何施主啊,以老衲这把年纪委实不该过多插手红尘事,更别提你们年轻人之间的情情爱爱。不过啊,再容老衲猜测一句,你是否,从未明白地与林施主表明过心迹?” “这……好似,的确未曾。” “以老衲年轻时的经验而言,便与男女相恋,就算是林施主平时百般聪明伶俐,能一眼看穿人心,在自己碰上情网时也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能肯定对方真心,这便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了。” 何韵一时有恍然之感,呆坐良久才回过神,脸一红,低头道:“……多谢大师。” 后者只是淡笑,“去吧。” 待到他走出一平的禅房,天色已几乎全亮,今天天气甚好,云层破开,阳光照在身上都能感觉到温度。而僧人们已经开始做早课了。 何韵走到林阕的房门外敲了敲门,只听里面的人声音有些懊恼:“进来吧。”不禁微笑,推门而入。 后者已差不多穿戴整齐,正急急忙忙地穿着袜子,只是越急越成不了事,本来只是套进去的功夫,却由于布料被拉紧不是勾着脚趾就是扯不上去。他憋着笑意想要上前帮忙,后者更是恼火地转过身子拒绝他:“都是你,弄得我起晚了!我醒不来也就罢了,怎么也不晓得叫我一声?” 何韵哪里晓得这山寺里许多规矩?他只不过想要那人好好休息。 这时林阕已经穿好鞋,风风火火从他身边擦过,他心头一跳,一把捉住对方手腕,“阕儿!” 后者先是一惊,尔后皱着眉有些生气:“做什么?” 他满心满肺只想着要“表明心迹”,但事到临头只是捉着后者不让他离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颗心越跳越快。 林阕见他不说话,有些不耐:“你要留便留在这,煎不煎药也随你,只别扰了我修行便是。”说罢甩着手欲脱开他。 “阕儿,我……”欲说还休,一张脸渐渐涨红。 林阕看到他表情有异,便也定下神来看他:“你想……想说什么?” “我的话不长,你,你听完就成……” “好,我听完。你慢慢说便是。”后者歪了歪头,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眼神奇异,一时倒也不急了。 “我……那时候你问我,问我……我是否喜欢你?我想,我的回答是,我是喜欢的。”这话开了个头,后面也不难说,只是他这把年纪,说这话着实令人面红耳燥,连手心都沁出密密的冷汗。 好半晌,林阕才回答:“哦,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吗?”颜色淡淡,并不十分激动的摸样。 他心里一下极为失落,脑中一片空白了好久,才组织起一些零零散散的想法:这样的表白,想必对于阕儿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得到,没什么表情也不算奇怪。只是……对于他来说却不是了,他从未向人家表白过,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需要向别人表白,而对方的反应,不说直接拒绝,看上去也差的不远了。 这就是被拒绝的滋味了……看来大师还真是猜错了的,他们都猜错了…… 他还在怔怔地出神,林阕有些看不下去,道:“你怎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我有说过我不喜欢你了吗?” 他继续怔怔看着那人。 后者叹口气,很有些无奈的意思:“你说完这些,难道不该再加一句什么‘阕儿,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之类的话吗?”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跟着他的原话念了一遍:“我……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可以……可以带你回家吗?” 林阕再叹一口气,反手捉过他的手腕绕在自己腰上,人则靠到他胸前贴住他:“你真是傻瓜,比你儿子都差得远得看不见。我呢……本来还想拒绝一番以彰显本公子的矜持,结果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吓成那样了,脸都白了,弄得我差点收不了场,只能自己来倒贴,真是丢人。你这个人,这么些年岁都活到哪里去了?” 心里又慢慢热起来,闭了闭眼,脸上终于可以一松,露出一丝温存的笑意来:“我……本就是个粗人,你说傻瓜也未尝不可。真是难为你,这样的傻瓜也能被你看上。”说道“看上”两个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声音去。 林阕一笑:“要不是你,我会当是在调笑我呢。” “怎么会!不是……不是调笑!”连忙急急地辩驳。 后者吃吃地笑,也不回答,过了良久慢慢唤他的名:“韵之……韵之,我真是好高兴呢。” 他将放在对方腰间的手再环地紧一些,再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发:“我也是……很高兴。在没有比现在更高兴了。” 这时,手指不经意间碰到怀里人的有些散乱的发髻,想来乃是起得慌忙,匆匆绾就。他心中一动:“你的头发……我帮你重新梳过吧?” 林阕嘴角一弯:“这有什么不好?”便就着他,侧身在床沿坐下了。 何韵下意识往桌上摸索了一把,捞了个空,这才想起这里乃是寺庙,僧人都是不需要梳头的。他这边动作一做出,那边的林阕便已知道他的意思,噗嗤一笑:“用手直接划拉便了,不然你待如何?” “这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却给出了不在意料中的答案,“用手多委屈你啊。”说着,伸手在衣襟里摸索一把,拿出一个棉布袋子。 后者好奇心起,顺手便抢了过来,“新缝的钱袋?”也不待他回答,便扯了绳子打开,“咦,这是?”色泽晶莹,入手温润,带有独特的弯弯的弧度——饶是林阕见多识广,也不禁讶异地感叹了一句,“竟是犀角梳?” 犀角乃是珍贵的药材,极为难得,且价格昂贵。 “是师父他老人家留下的。”何韵等他看够,才伸手接过来,散下对方的发丝,耐心地顺起来,“师父说,长年用牛角梳梳头,可疏经通络,舒筋活血,还可护养发丝和头皮,对人是极好的。” 言下之意,只是当做保健之用。 林阕一愣,有些好笑:“你就这样带着不怕丢了?你知不知道这很贵重的?” 何韵顿了一下,只是一笑:“贵重不贵重都不要紧。对我来说,这只是师父的遗物,是我携带已久之物,并且可以用之养身,若是失去这些重要的意义,再贵重也不过死物。” “……这样子说话行事,倒有点像修道人了。” “哦?原先不像?” “呵,原先啊,原先像是读了几十年书迂腐不堪的老儒生!” “原来我在你心中竟这般差劲。” “嘻,本公子惯会迎难而上自讨苦吃。” “是是是……” 两人一边梳头,一边信口聊着,你来我往,头一次毫无挂碍。 何韵最终将荆钗插进他的发髻:“好了。” “嗳,韵之,你既梳过一次,便再不能撒手不管,可是要帮我梳一辈子的呢。”林阕趁机捉住他的手有些无赖地开玩笑。 他暖暖笑着:“自然乐意。梳头只是小事。”求的,不过是朝夕相伴之意罢,心中甜丝丝的。 这天中午,寺中的午饭除了惯有的腌菜、萝卜丝,还多出了香甜的白菜,一干弟子吃得眉开眼笑。到了午后未时左右,何韵和林阕拜别佛光寺,僧人们纷纷拥出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两位施主走好啊!” “是啊是啊,常回来看看!” 一阵哄笑。 “唉,真该让净尘多住两个月,这样天天都有新鲜的白菜吃!”这声音这般聒噪,一听就知道是净守,活该得这个法号。他还待瞎嚷嚷,却突然噤声,原来是一平大师轻轻搭了搭他的肩,周围人又是一阵压抑过的哄笑。 “哎,净忘跑到哪里去了?” 乱哄哄中有个声音冒出来。 “谁知道,这几天他都怪怪的,兴许拉肚子去了!真是没口福!” 众人又是一通乱说,最后全部被一平赶了回去惩罚诵经一个时辰。林阕不禁吐了吐舌头,跪着诵经膝盖很痛的。一平颂了声佛号,也不相送,转身飘然而去了。 “这寺里的僧人倒是都挺有趣儿。”何韵背着来时的箩筐,与林阕并肩慢慢往山下走。 “本来就是。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从小便出家了,半途插进来的少,所以少去许多对世事的烦忧和偏见罢了。” “我倒是有点理解方丈为何强调说只有历遍世事才能真正顿悟了。” “哦?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你有什么见解吗?”何韵微笑。 “呵,不经世事,不懂凡尘,整天吃斋念佛和佛经为伴,倒也能保持一颗赤子心,一直天真干净下去。” “我倒是认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人心也都免不过对欲望的挣扎和渴求,正是因为接触不到,所以一旦诱惑在眼前打开……接下去就真的要看修为了。” “这就是你们道家的‘人性本恶’一说?诶,你难不成以后要天天和我理论这些东西?” 何韵失笑:“一路上说说话,解闷罢了。” “没看出来你哪里闷呢。” “是这样吗?你这样看,自然最好了。” 说说笑笑到了城中,何韵看看林阕冒着零碎虚汗的额头和泛白的嘴唇,提议道:“我去雇一顶轿子吧?” 林阕有些勉强地倔强道:“不要,我跟你一起走。” “别乱来了。这样下去你吃不消的。” “可是,坐在轿子里,就看不到你了呀。” “傻孩子。”他不禁笑了,“哪里就看不到了,回家后天天看得到,就怕你厌烦呢。待会儿我就跟在你身边走,也跟方才一样陪你说话,这样可好啊?” 后者终于答应。 在经过集市时,何韵望了望稀稀落落的摊头和商贩,道:“阕儿,我就去那边看看,买点荤菜什么的,行吗?” 林阕一掀帘子,抬眼张望:“现在这个时辰买的菜能新鲜吗?” “买点熏鱼、腌肉或者风干的腊肠之类的也行,总要见荤才好。你在山寺里住了好一阵子,都没吃上什么好的,得好好补补方可。再说,小昙一个人呆在我观里一天一夜了,也不知会不会弄吃的,指不定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这语气倒像家长似的。”林阕笑笑,随即垂下眼,绞着手指,“我怎么总感觉不太好……一切来得太快了,像假的……” “什么?” “没事……” “真拿你没办法。这样罢,你先让他们抬到城门那边,我指不定还要添置些年货,让人家光等着不太好,一会儿你便再城门口等一下,我片刻就到,好不好?” 林阕蹙了蹙眉,并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这个意见,便同意了,“少买点罢,大不了我明日再陪你进城就是了。” “呐,这是轿子的钱。” 目送轿子走远,他转身走向集市。 只是两个时辰后,何韵十足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因为,他已在城门口等了整整一个多时辰,门里门外都转悠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等的人。天色已经开始泛黑,他焦急万分,每一个出城进城的人他都仔细看过,却始终不见那个人。 不是说好了吗?那林阕又跑到哪里去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仍是不见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冷风灌进衣领和衣袖,他冻得有些发抖,然而更凉的是心。 到底是出了什么他不了解的事,还是阕儿他……后悔了呢? 虽然在心里面告诫自己,林阕不是这样犹豫不决后不辞而别的人,但仍然忍不住皱着眉,将脚步往十里秦淮的方向迈去。如果是他自己离开,想来会回去原来的地方罢? 到寤怀楼下时,正是莺歌燕舞最热闹的时候。今次也不知是那位公子在台上了,他毫不挂心,只是低头跨进去。环看了一眼,立刻找到了这里最大的人物——人称“红哥哥”的那个男子。曾记得阕儿说过,称他为朋友的。捏了捏手心,他从最角落的地方绕过大厅走到那人身边。 红衣男子先是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仿佛在怀疑他如何穿了这样一身行头,之后大概瞧他愁眉深锁,一副不开颜的表情,遂问:“有何指教?” “阕儿……是不是在这里?”他吸口气,这么问道,既希望对方回答不是,又隐约希望是,矛盾万分。 男子修饰得极美的眉头跟着皱了起来:“你刚说什么?你问阕儿在哪里?” 看对方的表情,应该是不在这里了,他松一口气之后,下一瞬更加悚然:那么,林阕到哪里去了?难不成真的出事了?心下惴惴,一时之间懵了。 红衣男子瞧了瞧四周,道:“不介意里面谈吧?” 他只能点点头,这城里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人。 “我叫朱砂,何先生坐。”男子开门见山,也不绕弯,“你的意思是阕儿不见了?” “正是。” 朱砂只沉默片刻,便道:“实不相瞒,我知道阕儿行踪的。我也知道今次上午他最终是跟你在一起的,怎会平白无故的就不见了人?” 何韵愣了一愣,居然没有迟疑太久。既然林阕亲口承认的朋友,想必人品不会太差,当初说不知道人在哪里时,只怕是气话,激他去寻人罢了,又怎会当真不知道? “我去集市买东西,与他约定在城门口会面的。但等到现在也不见人。” “所以你怀疑他回到了这里?” “……正是。”如今很为这个想法惭愧。 “你不用担心,阕儿是真心认定你,若非撞得头破血流,这辈子怕是绝不悔改的。”朱砂叹口气,眉头仍然皱得很紧,“他会不会先回到你的住处去了?” “他不知道我住哪里罢?” “你是道士的话,打听一下附近城外的道观不就是了?” 他一时语塞。 “不过阕儿不是这般说话不算话的人。”不等他反驳,男子已经自己否决掉了这个想法,“他在城里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不存在有比你还急的事情一时离开这一说,怕只怕……”语气到了这里,仿佛担心和不忍全都集中到了一处,顿在了那。 “怕只怕……什么?”何韵忍住不去往坏的方向想,但声音泄露了内心的恐慌。 “怕只怕,他这个原来的身份,还有惹眼的容貌给他带来横祸啊!”朱砂说着还微微摇了摇头,不想相信自己的推论似的,最终一敲桌子说:“我现下遣人用最快的速度先去查,你来形容一下他最后不见时的情形,衣着发型地点什么的,越详细越好。” 府宅的内院最深处,夜色沉沉,隐约飘荡着几缕渺茫的乐声。窗外冬风呼啸,他却不惧怕寒冷似的,开了窗子兀自站在窗边。身上的衣物不可谓不单薄,甚至有些露骨。那鲜艳的绫罗裹在他身上,衬得他艳美无双。只屋内黑灯瞎火,尤显得沉寂。 又一阵风灌进来,他抖了一下,眸光有些黯淡。天上那枚细细的下弦月像被冻坏了似的模模糊糊,他哈出口气,慢慢自言自语:“到底是没有什么缘分的,强求也只惹来老天阻拦。”愣愣看着细的几乎没有的月牙儿,“若当时携手,抱月长终,能否到永远?” 接着苦笑着自己否决:“怎么可以这么想。”又叹口气,“我本就是……任人践踏的尘泥,但愿你一世长安便好,但愿你……忘了我便好。”这句话说得像决绝,却满是不舍和落寞。 这时,身后的门扉吱的一启,有个声音急切渴望,却硬生生装作柔情蜜意地呼唤他,“美人儿——” 他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笑靥如花:“嘻,老爷,奴家在这儿……” 八回:皎如明月,脆若琉璃 早些时候,他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轿子里,到底还是敌不过疲惫,随着轿夫的动作一掂一掂,他慢慢闭上眼打起了盹。中途仿似有什么不对,那一掂一掂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他一惊,以为到了,刚想伸手掀开门帘,有个人已经先了他一步——只感到外面的光线一照,连人脸都未曾看清便已意识朦胧…… 待到醒过来,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动了动,坐起身,将他掳来的人并没有捆住他,只将他关在这间屋子里。看房间的大小及摆设,应该算有钱,但不算顶有钱。 手心慢慢捏紧。他如今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袍子一根荆钗,更何况连人都一道掳了来,必不是为钱财,他想,他知道是为什么了。 心里并不十分慌张,横竖是劫色,想来不会亏待他。倒是很顾念那个指不定现在还在等他的傻瓜,等不到他,那傻瓜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念及此处,抬眼忘窗,若他不是昏迷了整整一天,那么看天色只是当天傍晚,心里默默盘算着,看来是个离金陵城并不远的地方,抑或是本来就在城里。 只是……他歪过脑袋,有点想不通。朱砂那里,他相信对方一定会掩饰地极好,不露什么破绽,这样子寤怀楼里知道他身在何处的不会超过五个人,那些人想必不会干这么无聊的事情,那么泄露他行踪的人一定在那山寺里,或者跟寺里的人有关系的人里。 有些自嘲地叹笑,居然被那人说中了,无论在极尽繁华处,抑或是在方外之地,人心总免不了对欲望的挣扎和渴求。 他闭上眼,脑中一个个显现这大半月来在寺里认识的人的脸。第一个便是方丈,他断然排除,这点识人之明他还有,否则当初便不会亲口说与对方听。至于其他僧人,他印象深刻的不过几人,若非是性子特别活泼像净守那样的,便是特别稳重课业做得极好如净忘那般的……他还真的想不出那些看上去并不邪恶的人,有谁会来害他? 正想着,门被推开,他猛然睁眼。 来者是一个中年人,莫约不足五旬,身高长相均是普通,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从衣着扮相上来看,该是正主不错了。呵,看上去还蛮文气的,谁知道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他并不畏惧地直视来人,等着对方开口。 但来人光是盯着他的脸便是半晌,引得他一阵厌恶和不舒服,然后才道:“你果真是那个缺月……” 是本地口音。口气不是在同他说话,只是自言自语,但语气笃定,难不成见过他?他略一皱眉,但搜遍脑海扔毫无印象。 那人看他表情,呵呵一笑:“美人儿的确与我见过,只是你不记得本官,本官却记得你。本官思慕你良久,如今终于得见真颜,实乃奇缘……” “本官”?他思路直转,那一定在某场宴会上了,那人也不怕他识破或者认出,直接自称本官,委实嚣张的紧。寤怀楼自朱砂接手做大后,并不怎么与官场来往,见大官的机会并不多,最多不过略略有点薄薄的交情用来帮衬而已。 他还在思索,那人已经不厌其烦地开始游说,语气倒还客气,只是有点恶心有点酸,什么思慕良久,望得一段风月情缘的,左右不过叫他从了的意思。 他默默忍到对方换气的功夫,淡漠地说:“若我偏生不从呢?” 那人顿了一顿,倒也没直接变脸色,这点倒是让人有些欣赏。 “你钦慕我,我又不钦慕你,凭什么要满足你?”他的语气不激烈,却也着实不客气,他想看看激怒对方后,对方会亮出什么底牌来。 “唉,美人儿啊美人儿,你现在是我的笼中鸟,我与你好好说,你偏偏不听,可叫我着急。” “你说说看,我不听可有什么后果?”这世上其实能威胁他的东西不多,只要命在,便有机会逃出去,就算对方是官,是个有些些嚣张的官,也不可能关他很久,总有松懈之时。他唯一有点担心的,若是寺里的人通风报信拉他下水,必然连带着会牵扯到另一个人。 果然,那人从身后的仆从手里结果一样东西,拎到他眼前晃了一晃。 他心里一紧,忍住没有抬手去拿,而是装成有些不解的表情。 “你没见过?”那人挑眉,明显不信,“要不要仔细看看,兴许可以想起来?”语气不泛揶揄。 其实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个东西早晨的时候他还拿在手里,甚至知道里面打开来是什么,当时他开玩笑问过:“你就这样带着不怕丢了?”然后看着那男人细心收好放进怀里。如今这东西就这般轻巧地出现在不相干的人手里,月白色的棉袋边角处,溅上了几滴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人看到的血迹。血色还很新鲜,艳红艳红的,只边边处细细一圈泛出干涸的褐红色。 他沉住气,告诉自己,这些东西都是可以作假的,但仍是忍不住指尖有点发抖。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也叫他不能承受! 他的反应很快,因为不能停留太久,太久就有破绽了。所以他当即恍然大悟地一击掌,“我想起来了!” “哦?想起来了?”那人仿佛站得有点不耐烦,矮身便靠着桌子坐下,仆从仍立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是啊,我跟着这东西的主人那么久,为的便是得到这样东西,熟料他藏得实在太好,我没有办法到手,只好装作与他情投意合地私奔。尽管这样,他也只是小心地给我看过一回便收了回去,不肯给我。”他尽量掩去神色里暗暗的心慌,只表现出一丝丝惊喜的摸样。 那人闻言有些不信,过了一会儿才问:“竟不是你心上人?那你说里面是什么?” “自不是什么劳什子心上人,那样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臭道士,我能看上他什么?但我知道他有把梳子啊,便装在这袋子里的,是把贵得不得了的梳子,还是贵得不得了的药材!那梳子中间还有一块红色的纹路。”他一副隐含激动却贪心的样子,“不信大人你打开看看?” 那人将信将疑,诚然对方本人一定知道里面装的东西,对他的表现却甚是疑惑,所以依言打开。 “大人,请给我看一下可好?”眼光里有些可怜和期盼。 对方迟疑了一下,料定他没有能力怎么样,便递过来。 他一瞬间紧紧握住那样东西,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吸到一口来之不易的空气。犀角梳泛出圆润的淡青色泽,中间靠上的部位有一大一小两点殷红如血的色泽,通体几乎没有雕琢,弯弯的弧度却显示出大气古朴的韵味,握在手里微沉微凉,品行与他的主人甚是匹配。 大概是他盯着看得久了,那人觉出不对来,刚要开口,不料梳子倏然从他掌心落下,啪的掉在地上。 这一下惊着了那人,半响连忙让人从地上捡起来。这反应倒是信了他的说法,他心里暗暗分析着,暂且一松,其实掉下去的一瞬他的心也是一道跟着紧张的,生怕不当心真的摔坏了,还用脚垫着悄悄缓了一下冲力。 “我道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东西!原来……原来竟是用水牛角仿的!”他仿似失魂落魄一般,脚一软跌倒在床沿。 “水牛角便怎的?”那人不无疑惑。他心里暗自庆幸对方并不熟悉这些东西。 “水牛角虽也是药材,比起犀牛角,当真是差得远了!” 那人又兀自纳罕了一阵,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你说这些,莫不是绕着圈子转移我注意?你想叫我放了那人,好教我拿你没法子是吗?” 他抬眼看那人,神态间有些凄然,顿了一会儿,说:“罢了,我原以为大人为我得了好东西……谁能知道……你放不放那人,与我也无所谓。” 他这边厢毫不在意,那边厢仍有疑惑,毕竟也渐渐相信了,放软语气道:“那美人怎么打算?” 他将那凄然的神色保持一会儿,再渐渐淡去,最后动了动唇角,忽然嫣然一笑,如三月春花,瞬间满室都有惊艳之色:“我便还是寤怀楼的缺月,并没有半分不同。唉,大人这般思慕我,我从前是不知晓,这半天看下来,大人果真是很在意我。”这番话说得自己都恶心地不行,却只能忍住,他想要的是与那人脱清关系,现在这关头很要紧。 那人愣愣瞧着他,半天才回神,附和道:“是是,美人很是善解人意,可是愿意……?”言谈间绝不忘本来的不齿意图。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是什么摸样,他曾经对着镜子一个一个瞧过,所以此时,他低下头,垂下眼帘淡笑,做出羞涩的样子来:“大人岂不知风月之事,不止情投意合,还要有气氛么?奴家现下蓬头乱发,一身粗衣,哪里有一点风雅之感?” “你的意思是?” “自然是容奴家换身像样的衣裳,扮个好看的妆,再来服侍大人了。” “如此……甚好,甚好。”那人脸上露出喜色,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伸手便欲摸他脸。 他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撇开头嗔怪道:“嗳,大人忒心急,我从前呆的那破地儿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这么些天没洗过,连自己都嫌腌臜,还是别脏了大人您的贵手。” 果然那手便伸了回去,“那……美人需要点什么吗?” “奴家自然先要一桶热水痛快洗个澡,还要些衣裳,奴家喜欢鲜艳的颜色,最好,还有点首饰,大人可记好了?” 那人便回头问身后的仆从:“可都记清楚了?” “对了大人,刚才那把梳子呢?”他状似无意添上一句。 那人一挑眉,“怎么?还是舍不得?” 他吃吃一笑,“怎么会?只是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实在委屈自己,若拿不到什么,很是不甘心。纵然是个廉价物,好歹仿得挺好看,就用它梳头不行么,还免去寻把新的来。大人竟这般小气?你可知寤怀楼的头牌陪人一夜是什么代价?” 那人便被说动了,将东西给他。 “那个袋子就扔掉吧,看了怪不舒服。”最后装模作样加一句。 待到门又关起来,他轻轻长舒一口气,无力地靠在门背后。手心里握着的,是花了大心血才好说歹说骗到手的犀角梳,闭了一闭眼,他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一定要坚强,就算他自己逃不出去,也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为他奔忙,一定会。而刚才那些说辞,配上他唱做俱佳,虽仔细推敲仍有破绽,一时倒能唬住人。那个人看上去并不十分高明,也许那些主意并不是那本人所想,而是身边其他人怂恿。不管怎样,就算何韵是真的被人捉住,现在失了利用价值,就该被放了。 想到这里,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心口。 至于他自己,刚才想着要这么说时便知是无救了,除非来救他的人是大罗神仙。但事情如此突然,待到朱砂发现情况不对,最快也怕是明天了。同那男人……恐怕缘已尽了。回头想一想,这一场情事里,他从头至尾都是输,本以为最终可以扳回一局,终究逃不过命运。 门外送水的人已经在敲门,他吸口气站起来。他自己说过,这一刻就仍当作是寤怀楼的缺月,所以,就算他的爱将死,他也要是最漂亮的样子。 自打朱掌柜的派了人出去,便不时有人来报情况,但都是打听不到什么,毕竟谁会去注意一抬不起眼的轿子? 何韵愁眉不展坐在那,一颗心像悬在半空中,每一丝时间流逝就晃荡地更乱。而他对面的朱砂虽看上去一派淡定,但手心里握着那杯凉掉的茶已有一刻钟没换过姿势,显然也是一筹莫展。 “喂。” 他顿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先生想听听我和阕儿的故事么?” 既然干坐着没有任何进展,不如说说以前的事,他定定神,点了下头。 只见朱掌柜看着跳动的暖色烛火,目光悠远,“几年前,我父亲去世——呵,这里先交代一下,我父亲生前便也做这行,只是生意没有那么大——我从小跟着浪荡红尘,因着自己一些原因,便想接手继续做。” 说到这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略略一定便继续道:“我跟这里的倌人其实不怎么认识,但既然决定做好,便先要摸清原先的状况,把老的人换了,寻年纪小的好苗子,还要有自己的招牌。” 这凉凉的挑人如同挑白菜一般的语气……何韵皱眉,随即又松开。这世道本也如此,更何况有买才有卖。 “那时候的林阕可不是现在这样,青葱的紧,控制不太好自己。他脾气烈,我性子缓,这便说着不对嘴起来。” 他听到这里不禁莞尔,心道,便是现在也不见得好多少。 “我初初见到他,仔仔细细瞧了他的脸蛋,觉得这孩子长得甚好,便说:你这摸样倒是叫人喜欢,价码不会低了。他当时生生变了脸色。其实倌人待价而沽不是正常?我说时也不过开玩笑语气,见他很不高兴,便问:哪里不满?他咬着牙不说话。我只好问些别的,但他统统都不搭理我,我便有些生气,也不想理他了,对他说可以走了。结果—— 彼时,少年林阕走到少年朱砂面前,盯着他慢慢说:“你也不过是一个不把人命当命,把人心当粪土的人罢了。我原先看着你的眼睛,以为你跟别人不同,原来……你们都一样。” 一时间,朱砂没有说话,半晌才一笑,“你倒是有趣。”一句话便没了下文。 林阕于是转身就走。 堪堪走到门口,身后传来朱砂不快不慢的声音:“你倒是说说,我该是怎样的人,你又是怎样的人。” 林阕回头看他,他挑眉。林阕走回来,到他身边,又盯着看了两眼,慢慢道:“譬如一朵原本纯白的花,受了伤,从心里流出血色的泪,将他染成了艳红,从此便是一朵妖花。” 他又是一顿才笑道:“这个‘譬如’比之刚才更有趣。” 林阕一拧眉,“原以为可以与你好好说话。” 朱砂屏了屏,只好叹口气:“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同你一般直白的。你刚刚说的话,譬如你和另一个人一起面对曾经血淋淋的自己,你是哭出来让别人笑你好,还是同那人一起笑自己好?” 林阕一时被问住,过一会儿才回答:“那……便要看那个人是谁了。” 朱砂点点头:“这便是人心了。千千万万个里,也不一定就有那一个,你愿意在他面前哭出来。所以说,并非人心是粪土,只是对于你来说也没有区别罢了。”抬眼看对面的少年,伸手摸了摸他的发,“你是……受过伤的孩子吧,我可以闻到你伤心的味道。我很喜欢你呢,可以跟我说说么?” 林阕抿了抿唇,垂下眼:“并没有什么与这里其他人不同。我也不过想要活下去。” “嗯。”朱砂只是轻轻回答了一句,知道后面一定还有话。 “我记得那个时候,有一个小同伴生得可人,那天夜里从我身边被人点走,便再没回来,再见到时,已是一张草席裹身,再不会言语了……倌人的命当真有那么贱吗!被人玩死也就赔几个钱,覆上一柸薄薄黄土便算了事。” “有这样的事?”后者听得蹙眉。 “自然有许多,只是因为年纪还小,下的本钱不多,一条命也就不值什么。”林阕吸口气继续说,“那时候我便知道了,我要活下去,就不光要靠样貌靠风情,还必须会的更多。卖笑,卖身,卖的还有才艺和所谓性格气节,会的更多,越有性格,就卖的越高,卖的越高,也就可以活得越久。我便是这样的人,卖自己也要拼命活下去,我就是要活下去,我为什么要死?世上活得比我舒服百倍但比我该死的人成千上万,他们都没有去死,我凭什么活不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比那些人活得都好,至少比现在更好!” 朱砂看他的眼光里有了一丝光亮和欣赏,“不错,你这样子我很喜欢,便坐到我身边来说罢。” 林阕本想拒绝,但最后仍是依言坐过去,垂着头说,“但是……但是,这样拼命活下去,真的好累,真的是好累好累,没有人疼我,我多希望有人可以真心疼我一下,哪怕一刻也好!我就在人群里找,一直一直找,拿出活下去的勇气来找,找寻这么一个人,愿意惜我如命,伴我如衣,哪怕只是嘴上说说也好,只要说的时候是真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就……为了他高兴,我死也愿意了!”说到这里,手心已经微抖着捏得紧紧。 朱砂看着他,嘴角挂不住了那笑意,“你这性情,果然十分投我脾胃。唉,让你呆在这,实在委屈,不,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配得上这颗心才是。” 林阕侧过头来盯着他。 “我们交个朋友吧,我给你两种选择可好?” “好。你说。” “一种,你留下来呆在这,我捧你做头牌,从此不用挣扎着活下去,给你机会找那个你要找的人,不过,你还是倌人,有些事,还是要做的。” “嗯,还有呢?” “第二种,我放你走,从此海阔天空,但往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 林阕咬了咬唇:“我选第一种。” 少年朱砂便又笑得眼儿弯弯:“有本事任性的人,也要有本事坚强。你啊,那样直白的话,别再轻易对旁人说,那样热烈的情绪,也别再轻易给旁人看。这颗琉璃心,皎如明月,轻易给了人,却也很容易碎的。” “呵,你可知道那时候,我十八,而说出那些话的阕儿,只有十六岁。”如今的朱砂用手指拨弄着烛火,侧头看向何韵。 终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默默好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他……居然没有选第二条路。”其实阕儿讨厌自己这种身份的,不是么? “这便是你不懂的了,你没有试过,永远不会懂,我们各自对各自,这辈子或者也只能遇到一个,这样的朋友,碰上便舍不得放了。”朱砂轻轻眯了眯眼,“都是两股冷水,碰到一起也不能暖对方,但是,却可以互相陪伴。” 何韵哑口无言,他的确不能理解这样的感觉。 “你不妒忌么?阕儿心里,不一定你比我重。”后者轻飘飘地有些不怀好意地抛出这话。 “我……”说到底不生出点嫉妒心也不可能,不过——“在我和月儿出现之前,都是你在保护和照顾他,你们,都很坚强,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想他十六岁时,虽痛心没了师父,却尚还对一切懵懂的很,毕竟也同其他孩童一般并不需要忧虑生存,这短短的故事,只能使他在心里更心疼那被世事迫地如此早熟的人儿。 朱砂慢慢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只得做罢。来报的人附在朱砂耳边说了什么,朱砂看了他一眼,又回了句什么,侍者便点头退下了。他正在考虑要不要讲出自己的疑惑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来人,正是小昙。 小孩大口喘息着,仍很有规矩地行礼,叫了句:“大当家。”又对何韵道:“何先生……”语气有点犹豫,带着点小小的心虚味道。 他乱糟糟的脑袋里捋了好一会儿,才有一点点恍然,眼前的朱掌柜不仅知道林阕在哪里,这件事,恐怕大略也是其着手安排,作为贴身小厮的小昙,一直是最合适的联络者,所以明明该呆在道观里的人,现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朱砂看他表情,便也不做解释,直接问小昙情况。 “我到山寺的时候,并未看见公子与何先生,悄悄找人打听,方知他俩已下山,我恐是与他们错过了。但我心里高兴的很。便在这时,”小昙喘了喘气,朱砂和他都绷直了身子,“便在这时,我听到住持大师在训导哪个僧人,问他为何要为一己私欲,推不相干的人入苦海?本来不知所云的,后来那僧人哽咽地说,他也没办法,他放不下娘亲,娘过不好他无法静心,是他对不起净尘,他愧疚但不悔。我一听‘净尘’讲的是公子,觉得事情不是很对,公子像是遭人害了,又听了两句,只是大师在教诲了,心里吓坏了,便连忙跑下山。” “有无具体情况?那被住持训诫的僧人是谁你可知道?” 何韵见状倒了杯茶递过去:“先喝口茶,坐下再好好想想。” 小孩一口喝干,他又倒了一杯,小孩接过杯子凑到唇边,喝到一半的时候猛地一阵咳嗽,他耐心地拍着对方的背:“慢点,小心。” “咳咳咳咳,我……咳咳,我记得住持说,我给你取这法号,原本便是想叫你忘却这些萦心的烦恼,如你娘的愿,好好过日子……”小孩的嗓音模仿着老者的语气,在平时一定使人忍俊不禁,但此时没有人笑得出来,小昙努力模仿每一个字,然后说:“那个僧人的名字,应该就在这里面了,而且声音又年轻,肯定也是‘净’字辈的。” 火光电石间,何韵想起什么,脱口道:“是‘净忘’。我们出发前,那些僧人起哄时有人问过,净忘跑到哪里去了?” 朱砂当机立断,叫人打听这个“净忘”的身世去了。 当晚,林阕打扮好自己后,特地在送来的首饰里选了一根顶端磨得最锋利的银簪。 他一手举起来,狠狠对着指头戳下去,顷刻间手指便破出一抹殷红,眼见凑成满满一颗将要落下,这才凑到唇边舔去,一瞬间舌间尽是血液腥涩的味道。“可惜银太软,戳不深便要弯。”叹一句,拿到咽喉处比划了一下,“不过也足够了。”说完簪到鬓边,吹灭烛火,然后走到窗边,开窗伫立。 时间一晃,那等不及的人便来找他。 “怎么不点灯?” “反正要熄的,点来何用?这般伸手不见五指,也是种趣味嘛。”听声辩位,他悄悄让过那人躲到一边,却又离得不远。 “呵呵,美人说的是。话说回来,那个道士,我已命人好生待着,只等明天便放了。” 想来是思虑周全而来的。他咬了咬牙,只得慢慢挨过去挽了那人手臂,开口时却不露痕迹:“这档口说这个多败兴。” “是是是,美人。敢问美人如何称呼,总不好一直‘美人美人’的叫吧?”那人趁机便搂住他。 “那敢问大人如何称呼?总不好一直‘大人大人’的叫,多疏远?”生生忍住把那只手拨开的冲动,见那人一时没有回答,便激道:“怎么?有胆做还没胆说吗?奴家区区一介斗升小民,能要大人怎的……” “那好,本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秣陵季宏,秣陵县归本关管。美人你呢?”果然离金陵城很近,他捏了捏手指,这名字他记住了。 “奴家说过了,乃寤怀楼缺月,老爷爱叫什么便是什么了。”这一句软软的“老爷”改口地极快,那人很是受用。 “那便是缺儿了。” 这世上他允许叫他做“阕儿”的人只有三个,这句“缺儿”实在让人心头添堵。 “缺儿还是不肯点灯教我看一看么?” “老爷说点,奴家怎敢说不呢……”几次三番手痒想要拔下头上银簪,都忍住了,总是要从的,他必须忍。当初朱砂教他的第一课便是“收敛性情”,他从前都做的极好,现在居然有些不会了。 烛火亮起的时候,心彻底绝望,但他笑得极美。 这天晚上,寤怀楼早早关了门,而何韵和朱砂两人却一夜未睡。 大半夜的要打听个事当真很难,情况委实知道得少,连当事人也找不到半个,他们只能一道摸黑爬上半山腰,去求住持大师。一边是多年弟子,一边是亲手挽救的苦主,大师实在为难,最终让那净忘自己挑重点说了。原来净忘的娘原是歌妓,被他爹看中后一夜风流便有了他,只得领进府里养着,但他母亲地位低微,年老色衰后连带着儿子一起过得生不如死,最后勉力将他送到寺中。净忘想让母亲过的好一点,便想办法去讨好贪色的父亲。林阕就这样被扯了进去。住持大师不忍心,希望他们可以念在净忘还年轻,别惩罚太过。 朱砂这人平时看上去嬉笑怒骂全无正经,真的生气起来却当真铿锵如铁,一句话便给堵了回去。但最后到底念了曾照顾林阕的功德,转身去找犯事的正主了。 随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他、朱砂以及朱砂找来的一位朋友一起坐车来到一处宅子。 “我和默念去前面堵人,你便在后门等着。”这位朱掌柜真不是盖的,有他在便有主心骨,不叫人乱了阵脚。那位叫默念的小公子来头恐怕不小,脸上犹自带着稚气,在一边却纹丝不乱,与朱掌柜交情也绝不浅,肯大半夜应了跟出来。相比而言他是最没用的那个,所以听完话便点头绕去后门口。 等人是一件极其心焦的事情,他站在那,不敢回想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更不敢想象那当事人这一夜又是怎样过的。他想起朱砂来这之前的一番分析——那时,他发现自己的随身的梳子弄丢了,并且很有可能是被人故意摸去的,于是便有了这番话。 “现在,有两种可能。” “你确定要听?那好。” “其一,将他掳去的人对其用强,那么一般而言以阕儿的个性,没有办法之下必然从了,屈辱总比没命好。其二,就是用你来威胁了,既是你贴身之物,阕儿还见过,想必他也会从了的。你说阕儿不会这么笨?你错了,就算他看穿是个骗局,但,万一是真的呢?这个‘万一’是他承载不起的,所以,他定会从了的。” “真不容易,你告诉我你不在意是么?我很欣慰……” “现在问题又来了。我刚刚说的可能性是一般而言,再加一层你的因素进去,一切结局可能会反过来。其一,对从前的阕儿来讲,性命自然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但,他也许会认为——你很在意,你在意,便是他在意,这时你猜他会怎么做?你也知道的,用来保全清白的方法自古就那几种。其二,这件事对你存在威胁,就算阕儿屈服,这威胁还是会悬在你头顶,永远解除危机的方法,你应该明白。所以,我们又得出一个结论,他要么寻短见,要么想办法杀人,而以阕儿刚强的个性,选择同归于尽的可能性最高。” “我想,我宁愿看到第一种,也绝不想看到他随着性子意气用事,白白赔了性命。但我实在拿不定他会如何想,所以,必须尽快找到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人弄出来!” 冰凉彻骨的风一阵阵掠过,他浑身麻木得一丝也感觉不到。不,他什么都不想想,他只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林阕平平安安站在他面前,他便心满意足。 所以那时节,他想了一夜快想疯的人果真出现的时候,他还以为在做梦。 他站在原地,离门两步半,便也是离林阕两步半的距离。那人显然没有想过出门第一眼会看到他,也站在原地,披着发穿着单薄的僧衣,衣袂纷飞,站在风里像一尊易碎的瓷像。这一刻无言的对视给人的感觉相当奇怪——眼光像是隔着两个世界,就是融不到一起。 他原本不稳的心跳得更是乱上加乱。 然后,就像每次见面一样,先开口的一定是林阕。只听对方声音有些颤抖:“你昨夜……昨夜,在哪里?” 这问题他没来得及想,便已张口答,开口是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嘶哑和颤抖:“我在找你。我们……都在找你,一整夜。” 那人的身子以可见的幅度晃了一晃,一只脚退后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总觉得下一秒林阕便会转身逃走,索性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抱住。 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仿佛抱住的,是整个世界。 林阕眼睛张得大大,一只手搁在他胸前,这姿势感觉是推拒——推拒未遂,大概并未想过他会这么做。抱了一会儿,这单薄却不虚幻的身体使他暂时感到心里定了下来,这才发觉可能抱得太紧,会压迫到怀里的人,连忙稍稍放开。 “阕儿……?”这名字在心头千回百转,忍不住想一叠声唤下去,临到头却只堪堪憋出一声。 “……嗯。”回答地也很短促,压抑着什么在嗓子里,冲不出来咽不下去。 “阕儿,我的阕儿……”他伸手轻轻触碰对方脸颊,有种想要拼命呵护疼惜对方的冲动,却不知怎样才能做到,最后,只是一点点掰开那仍搁在他胸前,捏得指节泛白的手——他想要将对方的手握住,好好暖一暖。 到这时他才发现,林阕另一只手从头至尾背在身后,于是伸手也拉过来。谁知拉起来却生生吓着——那只手里紧紧握着一根银簪,锋利的簪尾早已被过大的力道逼得刺进掌心,血正顺着簪子一滴滴往下流,一片触目的猩红,而手的主人竟像没有知觉一般。 “你这是……这是在干什么?”失声问出来,连话都说得疙疙瘩瘩,一边说着小心地拔出那根凶器,狠狠掷到远处,“你这傻孩子莫不是真要寻短见?你这是……这是在要我命啊!” “我……我,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要我了……”顷刻间积压了一夜的心慌、恐惧、委屈,还有绝望全都崩塌,林阕反手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间,“你……你,你不会不要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淋漓尽致。 他拍着那人的后背,用所能的最温柔的声音道:“怎会?怎会?我只盼你平安,你平安便最好。”他又怎会不了解对方所担忧,索性一下全说个清楚,“我何韵,虽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一旦拿起来放在心上,便再不肯轻易放下了。这一点你记好。” 林阕闻言,抬起头哽咽了一下,泪滴仍是顺着脸颊不断落下,“嗯。” 他豪不介意颈间湿润的温热,伸手摸着那人散下的发,突然想起那句“千千万万个里,也不一定就有那一个,你愿意在他面前哭出来。”不禁也有些眼眶发烫,“阕儿,别再想这些不快活的事。我将做你一辈子的良人,以后,全由我来疼你。”原是嘱咐的语气,想想再加一句,“可好?” “好。”这个回答如此郑重,没有一丝一毫犹豫,一下击在他心坎上,留下磨不灭的滚烫印记。 “那么,还须答应我,就算我不要你,别人不要你,你千万千万,不能够自己不要自己!”这事更须着紧。 “呵,你不会的。”林阕答得更快,甚至有了笑意——声调里尚带绵软哭腔,雨过天晴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我……我自是不会。我只是希望,那个拼命为自己活着的林阕,可以一直存在下去。我……我便是喜欢这样的你。” “是,我的良人。”终破涕为笑,调尾拖得长长,有点撒娇的意味,“你可还记得你我初识,我弹得那首曲子?‘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待我回去,定要再为你弹奏。”眼睛一转,“那时候,不许你再骂我荒唐!” “……是是是。欢喜尚且来不及呢。” ——正文完—— 番外 自打林阕一同住进青衣观,好几天来,每每跟着他的步子。 他在天井里搁起架子晒药,那人呆在一旁;他打水洗衣服,那人蹲在一旁;他晾完衣服拿起书本,那人还是坐在一旁。这般被人盯着,特别那人还是林阕,便很不好意思。 “阕儿……”叹口气放下看了两眼什么也没看进去的书。 林阕带着颇好奇的眼光,慢慢恍然道:“原来你平时……是这样的。” “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很喜欢你呀!” 他脸倏然一热,连忙低头,甚至有点想去捂住那嘴:“别……别胡说,青天白日的。” 林阕奇道:“你的意思是,须得晚上说么?”这一下曲解得越发厉害,他十分地懊悔,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后者哧地一笑,“我不是在说情话,只是说事实嘛。” 他“哦”了一声,隔半天,才接上一句,“那,我也是喜欢你的。” 林阕听完,忽地欺身窝到他身边,与他抢一个位置,他只得让着,堪堪坐到半个屁股,正在皱眉,后者抱住他的手臂道:“韵之啊,你实在太可爱。”说完翻了翻他手边的《周易》,“你现在这样正好,这种书可不能让你多看,万一你哪天看破世情淡泊人生,不要我了怎么办?” 胡说,他只不过试图看懂这本艰涩到以前看不懂的东西罢了,哪里就能看破世情淡泊人生不要他了?回道:“我不看了,你要玩什么,我陪你便是。” “可我只想在一边看你啊。” 他看着那双水汪汪亮晶晶带着笑意的眸子盯住自己,一时有些头疼,“我这么闷,并没有什么可看的。看来看去也就如此。” “嘻,我可不觉得。那要不,你找点你觉得有趣的来做做?” 他觉得有趣的?他盯住说这话的人看了半晌,转身从房里面端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漆皮有点剥落的痕迹,但不算旧。林阕惊讶地“啊”了一声,“这……这个不是……” 这回轮到他眼带笑意:“是朱掌柜亲手交给我的。” 林阕半天才反应过来“朱掌柜”是谁,匪夷所思道:“你,你居然这样称呼他?生生把人叫老了几十岁!便直呼即可,再不济叫声‘朱公子’也好。” “这样称呼惯了。”他觉得这样称呼比较自在。 “这……这是我托付给他的……”林阕伸手轻轻摸过。 “嗯。他交给我时,说,”他看了对方一眼,弯起嘴角,笑得有些腼腆,“说,这便是嫁妆了。” “噗……咳咳!”听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跳脚道,“什什么?这家伙居然这么揶揄人!我要找他算账!混蛋!” 他带着好笑摸摸那人蜷起的拳头,其实心里也知道朱砂只是玩笑话,后面的才是正题:你放心收下,不是什么金银珠宝的俗物叫你难以接受。这个里面装的,你一定想要。他郑重接过后,朱砂松口气说:从今往后,我便把完整的阕儿,都交给你了。 想到这,从掌心里摊开,把钥匙递给原先的主人。 林阕接过钥匙,敛了笑意淡淡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只要你愿意。” 后者的目光与他对上,良久极淡地抿唇一笑,将钥匙插进去。 里面分成一格一格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种类很杂。他看了半晌,大约明白过来,当是对林阕而言意义比较特殊的东西,是他一路走到现在的印记,并不一定是快乐,相反也许是最痛苦的一些。所以,才“没什么好看的”,所以,才是最“完整的阕儿”。 想到这里,便伸手想去抚过,半途的时候,另一只手截住他,他抬眼看手的主人。手的主人并没有看他,而是就着他的手按到第一个格子上。里面是空的。 “我记得,我爹领我出去卖掉那天,在田边拔了一根稻草,插在头发上,这就算是准备卖给人牙子了。那年收成很不好,稻子枯了大半,爹却拔了眼前能找到的最饱满的一穗,他不说,我却知道,算是最后疼我一回了。可惜我不能留着那根稻草。” 覆在一起的手往旁边一挪,到第二格,一片细碎的碎片,薄薄的,凝固着奇怪的褐色,他想用手指捞起来看个仔细,被那人拦住:“别碰,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应该扔掉的,怎么就留下来了。”语气不可谓不后悔。 “是什么?”他本着温和的口吻问道,直觉不是令人愉快的东西。 林阕顿了顿,还是说:“那时候练琴……真是很辛苦。师傅教人,学不好从来不手软,都用细竹鞭直接抽脚裸,抽一下能叫人生生跳起来,不一会儿就红肿,我怕疼,只能拼命练。你知道,拨弦是要用指甲的,小孩子手指柔,我又没使好力道……” 格子里静静躺着那片小小的染满血的指甲盖,光看着都让人觉得钻心疼。 “你还要看下去吗?” 他沉默半晌,回答:“要。我们一起看过这些,便叫我更难忘几分,便叫你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 林阕捉着他的手再往下一格移:“也没这么多灾难的。你看,这一串小铜板。你想把玩把玩也没有什么。这便是我跟着一位公子时,客人赏得第一份银子。统共六个铜板,我第一次赚到钱,可高兴呢,怎么也舍不得花。” 他忍不住跟着一起淡淡地喜悦。 再往下。突然一默。他一看,是一小块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缎面,鲜亮的鹅黄色泽。 “这个?这个嘛,便是初夜那晚我穿的衣服了。”那人很淡漠地说着,但他已经知道了,那人越是装作淡漠的样子,其实偏偏是其最淡漠不来的时候,“我从衣襟上扯了一块下来作纪念。” 很简短地说完,便直接往下。他思衬着想要安慰一番,便没顾得上听那淡淡的嗓音接着又说了什么,只是挪了两步,小心地从后面将人圈住。 林阕话头一顿,再开口时,语气慢慢恢复正常,“……这便是我同朱砂认识后过的第一个生辰,他送我的。” 他一听,赶忙伸头去看。怀里人已经拿了起来,晃了两晃,声音清越,叮当作响,是两个精致的银环,花纹富丽,缀着几个圆滚滚的铃铛。 “是脚环。戴着跳舞不仅好看,还十分悦耳。” “朱掌柜果然十分了解你,这环与你极为相称。” “嘁,我又没给你跳过,你又知道了?我会跳舞这一点,他不让很多人知道,说总要有点隐瞒的技艺不让人知晓,到时候一鸣惊人也好,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围也好,总会派得上用场。” “他替你打算的真好。” 林阕转头看他的表情,“你……你这人,我道只给别的人跳过,你怎么一点也不……不嫉妒?”语气很是不满。 他差点要笑,“你要我醋一醋,怎么就自己直接承认了。”后者嘴一撅,瞪着他,他只好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心里一点也不嫉妒?” 林阕不高兴地说:“你不该遮掩,一遮掩遮掩地这么好,你倒是不尴尬了,我却不开心了。你明明在哄我开心的。” 分明全都知道他的心思嘛。他有些无奈,心里转了转,明白不过想多要点怜爱罢了,只是他很不善表达,对方便只好绕着圈子叫他不经意间多表现出来一点。这些曲曲弯弯的心思原本他绝不可能猜到,不知不觉现在却能猜出几分来了,兴许爱之切了,呆一起久了,都难免无师自通一些。 于是不自禁想再多给点对方想要的怜爱,在脑子里思索半天,轻轻说:“要不,你来与我同睡?” “你说什么?” 这问题再一经问,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本来说同睡不过是字面意思,白天呆一起便是在一起,晚上若要也一起岂不是需要同睡?但这个“同睡”二字听在林阕耳中就不晓得会是哪种意思了。 “不要不要,我听见了,我答应我答应,你可不能反悔!”后者一见他犹豫就急了,连忙自己改口,改完口看他表情不像会反悔,才笑嘻嘻道:“你是不是在嫉妒我睡江月的床?” 他一顿,笑道:“是是是……”家里养个小孩子,实在拿他没办法。 晚间的时候,林阕抱着枕头被子三步两步捱到他房门口,探出头悄悄唤:“韵之——” 他正在铺床,听到声音一笑,招了招手:“进来啊。” 后者小小欢呼一下,跳到他身边。他顺手接过被子枕头铺好,那人在一边探头探脑:“我要跟你睡一个被窝!”他于是铺成一个大被窝。 待到两人都稳稳躺下,林阕很满足地叹口气,贼兮兮地抱住他的手臂:“韵之,我亲你一口好不好?” 他侧过头看对方。 “就一口……”声音神态里的小可怜小委屈委实惹人怜爱。 他淡淡笑一下:“好。” 于是林阕在他侧脸啾地亲了一口。 “其实……”他欲言又止。其实先前说完那句话,他又寻思了一下,他们两个不出意外的话便这般一辈子在一起了,如果有些什么更亲密的事,也是迟早。现在的问题仿佛是……他以前的反应似乎让林阕以为他不喜欢对方亲近自己,事实是:他不曾有,但不排斥。 只是,这种话要怎样说出口? 林阕睁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只盯着他瞧,他顿了半天,决定放弃,便道:“没什么,睡吧。” “哦……”后者有些失望,“好吧。” 他心里一揪,鬼使神差地伸手抚到对方脸上:“其实,便再有点别的什么也没关系的。”不知是不是他说话时显得很是温柔,那人愣愣看了一会儿才展颜道:“要你这样说真是为难呢。好了,我知道你一向喜欢惯着人的。” 他想了想才明白原来还是不信他的意思,又强调道:“我是认真的。” “好啦,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了。你不习惯说谎嘛。”林阕说着凑近过来,他一愣,闭了眼。 吻得十分清浅。他伸手抱住对方的背时,唇已经分开。 “我原本想慢慢来的,十天半个月,再不济个把月半年,总叫你习惯才好。原来……你比我心急。”林阕这般笑嘻嘻地瞧着他,叫他很不好意思。他只想着亲吻的时候去抱人,不是下意识的动作么。 话说回来,被喜欢的人亲着,感觉当真是好,心仿佛被温暖地包裹起来了。他于是不怎么计较地一笑回望。 对方忽然微蹙眉着轻轻感叹:“你不要笑得这般温柔,你要我怎么办好啊。”这反应倒是挺新鲜的,他只不过瞧着这人便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罢了,能要对方怎么办?正想着,两人脸的距离又拉近,他闭起眼,慢慢又是一吻,这次比方才长一点,胆子大一点。 这吻过后,“再亲一下好么?”后者嘟起嘴的摸样很可爱。 他好笑地“嗯”了一声,没说不让亲啊。 下一吻的胆子更大些,舌尖舔吮遍了他的嘴唇后,微微顶了一顶。他不是没被这人那样亲过的,主动地启开放对方进来。哦呀,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便有点忍不住了没有方才的动作温存。他不禁再抱紧一点那人,温度在唇齿间持续上升。 这种吻法叫人十分喘不过气,动作更激烈些,但纠缠在一起,感觉这般的亲昵。他的心隐隐发烫。 “韵之啊……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可我还是想亲你怎么办?”林阕微喘着把头埋在他颈间,呼吸热乎乎地挠着痒痒。 他将手上移,摸到怀中人的发。两颗心贴在一处,跳动着,都在发烫啊。他年少时不曾动过情,枉论风月,这一片空白就当为等现在——等到现在,像年少时一般心热冲动,他抚着对方的发说:“那便再亲好了。” 这一句,便是允诺了进一步的求欢。 颈便的呼吸挪了挪,手间的发丝也跟着流动,下一瞬,他的耳垂被林阕含在唇间,呼吸、喘息,还有细细的呢喃灌了满耳。柔软温润的舌不断流连在耳垂与耳廓间。这一下不但心热,还跟着开始心痒。 “不光想亲你的唇,还想亲这里……还想,要亲好多地方……”细碎的唇语断断续续而来,他吸两口气,方才开得了口,也只说得几个字:“你亲就是……”含着他耳垂的唇便向脖颈移动,不光是唇舌,连着牙齿也跟着一齐,半亲半咬,又痒又痛,说不出的难耐,却又说不出的欢喜。 情绪愈发火热,他忍不住抱着怀里的身子翻了一翻,林阕趴在他胸口喘息道:“韵之,你淡让我来亲你……这般,这般不主动,要我拿你怎么办……” 他伸手抚过对方脸庞,喘着气慢慢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话可真让人心痒呢……”后者将脑袋轻轻搁到他胸口,过一会儿道,“韵之,你的心跳得真快。我好喜欢你的反应。” 他低低笑一声,没有说话。两颗心跳得一样快的。 “韵之,你不说话,便是默许了……?”林阕抬头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不许了?”说完这话,便被吻住,这一夜都不曾再有说话的功夫。 唔,他的阕儿,果然还是适合这样的热情如火,这几天的温吞,憋死了吧。 早晨醒来,犹记得自己昨晚趴在枕头上那会儿,对方一边噬咬着他的肩胛骨,一边侵入他身体的光景,实在是想想便面红耳热。低头果见林阕已醒,正睁着眼靠在他怀里偷看他,于是伸指刮了一刮娇俏的鼻尖,“你这孩子,昨夜可折腾得我好。” 有些奇怪的是,林阕并未如意料中那般小得意地驳他两句,只是看着他出神。 “怎么了?” 后者抿了抿唇,这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不生气么?” “生什么气?” 林阕只是将脸埋在他胸口。 他摸着对方脑后的发,想了一想便明白,道:“昨晚,我完全没有想过……” “唔,昨晚已经过去了。”声音闷闷的。看来真是很是担心他的反应呢。 “傻孩子,昨晚都没有想到了,今天又怎么会在意。” “你该知道……人在千方百计得到一样东西之后,一开始自然喜欢得不得了,爱不释手,待到时间久了喜爱淡了,便渐渐记起了他的不足,从前所有被喜爱遮望了眼的不足,在这时都是致命……足以使这个人嫌恶丢弃的致命……” 一边说着,他感到胸前一片濡湿的热意。 叹口气,捧起林阕的脸来认认真真地说:“傻孩子,谁还能没个错处,你这话论起来,指不定你将来先嫌恶我呢。” 林阕看着他,摇摇头哽着声音道:“不会……” “你看,你现在这般对我说,我打心眼里相信你。为何我对你说时,你偏要不信?” 后者顿一顿,道:“我没有不信。我只是害怕……” “所以说,如今陷在过去中不能脱身的是你。”他伸手将对方的眼睛盖住,“来,不要再去想那些。本来高兴的一件事,偏要让自己不快活,多不值。” 不愧是林阕,不多时便擦干泪展颜一笑:“不哭不哭,真丢人。你不许笑我!” “是是是,谁笑你了。” “是呢。你都说是快活的事了。”还不忘来揶揄他,待他脸一热,这才继续说:“韵之真好,今天我给你跳舞。” “跳舞要穿单薄衣服罢,这天气还太冷,等开春吧。”说完久不闻回音,低头一看,林阕一脸无语地瞪着他,失笑,“我知你心意……今日改弹琴,可好?” “……好。”回答的声音垂头丧气。 继续好脾气地解释:“你从前自己不注意这些,待年纪大了可有苦头吃,如今我要好好帮你着紧着。” “是是是,你改行做我爹吧!”撅起嘴的小摸样好生青葱可爱。 “这可不依,你答应我做你良人的。”心里暗暗憋笑。 番外完
推书 20234-05-05 :毒果花(包子)+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