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晚来风——都灵

作者:都灵  录入:05-04

 文案:

 他是一个千帆驶过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的花花公子, 他是一个单纯热血偏又想找一份纯爱的小戏子, 两人相逢在1941年秋天的上海,那时距离珍珠港事件还有……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锦杰,傅翊君 ┃ 配角:薛明骅,宋岩 ┃ 其它:民国,老上海 第一章 高锦杰从浴室一出来,便闻到一股子甜腻陈腐的味道,他原是风月场合混惯了的人,自然清楚这是鸦片烟特有的气息,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径直走到床边,扯下裹在腰间的浴巾,换上自己的衣服。 “这是要走了?”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翻过身,直直看着高锦杰,一双桃花眼不知因为刚刚的情欲未散,还是鸦片烟的作用,水气蒙蒙,愈发显得撩人。 “嗯,和人约好,去乡村俱乐部打桥牌。”高锦杰避开对方的目光,对着穿衣镜打好领带。闻到鸦片烟味的一刹那,他便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了,虽然从不把这种嗜好与人品挂钩,只是,他有他的原则。 说起来高锦杰和这位从北平来的骆四爷相识不过一个星期,除了知道他家也是开纱厂的以外,其余的一切一无所知,包括他的大名。连带今晚,他们俩一共上了三次床,每次的体验都很奇特,从这个角度说,骆四爷大约也算是一个好床伴。 知道这几天高锦杰的汽车送去检修了,骆四爷体恤地给车行打了电话,帮他叫了汽车。高锦杰道过谢,拿起西装穿上。对方摆摆手,连打了两个哈欠:“什么时候再见?” “再说吧,等我电话。”高锦杰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手表,套上手腕:“晚安。” 骆四爷无所谓地一笑,重新躺了回去,在高锦杰打开房门的同时关闭了台灯。高锦杰释然地挑一挑眉,大家都是软红十丈里滚过来的人,也就都清楚没有下一次了。 走出公寓楼,高锦杰来到街上,车行的车还没有到。他看看手表,一摸口袋,才想起香烟和打火机扔在刚才的那个公寓里了,四下看看,周围并没有纸烟店,只好放弃了抽烟的念头,百无聊赖地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子。 这里是霞飞路和善钟路的路口,接近子夜,连交通灯都关闭了,更显出难得的清净。马路对面巨大的人丹招贴画,经过一个夏天的风吹雨打,上面的美人脸已经变得模糊暗淡。高锦杰深深呼吸了一口初秋夜间干爽的空气,闭上眼睛,略显疲倦地靠在维多利亚式的路灯杆上,心底升起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似眼前这街道般,表面光鲜,内心却空荡荡的。 约莫过了三分钟,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由远到近,高锦杰睁开眼睛,便又恢复到了精力十足的模样,钻进汽车,继续今晚的夜生活。 这次高锦杰是被楼下巨大响声吵醒的,他从被子里伸出脑袋,眯起眼睛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马蹄表,刚过下午五点。 因为夜里一点要宵禁,他昨晚在静安寺路的英国乡村俱乐部玩了个通宵,天亮才回来,睡到现在依然感觉不解乏。 门外传来怯怯的敲门声,是家里的女佣阿芬,她刚到高家做工还不到一个月,对他们父子间如此低压的状态远远没有适应:“二少爷,老爷叫你马上下楼吃饭。” “知道了,告诉他我就来。”高锦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一个茶杯摔在地上能发出如此大的动静,可见老爷子的气性有多大,他也不怕闪了腰。 可不论高家老爷子怎么发火,到高锦杰这里也起不到丝毫作用,等他洗漱完毕来到楼下餐厅,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他父亲高庭槐沉着脸坐在餐桌旁,尽管早就火冒三丈,可他只是盯了高锦杰一眼,吩咐阿芬去厨房把特意给二少爷准备的白粥拿来,儿子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怕一时接受不了油腻。 今晚餐厅里就他们父子俩,二姨太淑敏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父亲不说话,高锦杰更是懒得开口。看见儿子碗里的白粥见了底,高庭槐才缓缓道:“小杰,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高锦杰连头都没有抬:“我不知道您指哪方面?” 高庭槐一直都知道要和这个儿子进行一次正常的谈话有多难,但他从没有放弃尝试:“你打算不务正业到什么时候?” “爸,不是我不务正业,是没有正业让我去务。” 这个回答高庭槐一点都不感觉到意外:“什么叫没有正业?我们家的纱厂不叫正业?跟你提过多少次了,你总在推脱。从明天开始,你必须每天和我一起去工厂。另外,你薛伯父前两天告诉我,他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认识,那女孩子家世好,她本人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和你很般配。” “人不能太贪心了,去工厂和找女朋友之间,我只选一样。”高锦杰抬眼看着父亲,语气虽然不重,却不见丝毫回旋的余地。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大哥在军中供职,下面两个弟妹还很小,那间工厂自己迟早要接手,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罢了:“就算是和您一起去工厂也得到后天,明天是礼拜天,上帝都要休息。我吃好了,还约了小宋一起打网球,就不陪您了。” 高庭槐不禁皱起眉头:“小宋,是宋岩么?” 高锦杰没说什么,算是默认。高庭槐放下手里的筷子:“听说那个宋岩,最近和日本人打得火热,你最好离他远点。” “我们只是一起打打网球而已。”高锦杰不以为然地说罢,留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父亲,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刚打开衣柜,电话铃便响了,正是宋岩打来的:“高二少,在家等着我,二十分钟后我来接你去听戏。” 高锦杰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你主意变得倒快,不是要打网球么?” “还打个鬼,天都快黑了。等着啊。” 不等他开口,那边已经挂掉电话。高锦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管是打网球还是看戏,对他来说没太大区别,只要能玩得尽兴。在衣柜前踌躇了半天,他拿出一套烟灰色的西装穿上,没有系领带,用一条印着暗花的丝巾塞进领口,这可是现下上海滩最摩登的男士装扮。 收拾停当,阿芬端上来一杯牛奶,说是老爷看二少爷晚餐没吃什么,特地让厨娘热好的。高锦杰示意她先把牛奶放一边:“你去问问吴姐,我那套网球服怎么还没洗好。” 阿芬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离开。高锦杰端起牛奶一饮而尽。他家老爷子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谈论他最不喜欢的话题,严重影响人的食欲,事后又常常这样那样补偿一下,何苦。 二十分钟后,门外准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高锦杰推开窗户看看楼下,宋岩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也在看他:“二少爷,快着点吧,你急死我了。” 高锦杰无声地挑起眉头,关上窗户下了楼。 高家所在的贾尔业爱路,本是法租界里一条很普通的小街,因为二十年代宋美龄曾在这里居住过而名声大噪。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是欧化的,高家的房子也不例外,典型的法式洋房,却低调许多,不起眼的三层楼房掩映在一片浓浓的绿荫中。初秋时节,洋房前的花园里盛开着一簇簇不知名的紫色花朵,清风吹过,花瓣洒落在花园小径上。 第二章 出了自家院子,高锦杰打开车门刚坐稳,宋岩一脚油门,汽车就冲了出去。 “做啥,你这是,用得着这么火急火燎的?”高锦杰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怎么不急啊,那边都快开锣了。” 高锦杰横了对方一眼:“你又不是真的听戏,不过又是看上哪个戏子罢了。” “还是你二少最了解我,就冲这个,听完戏就该请你去百乐门消遣。”宋岩嘿嘿一笑,一打方向,汽车拐上霞飞路,朝外滩方向驶去。 宋岩的父亲在上海开了两间洋行,家境也属不错,他本人却不长进,典型的花花公子一个,整天流连于风月场所。他跟高锦杰在网球俱乐部结识,后又一起跳舞骑马,绝对是个很称职的玩伴。 物以类聚,其实他高锦杰的名声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坊间过一段时间便会传出高家二少爷的风流韵事,且男女通吃,到处惹风流官司。然而这不过都是表面现象,高锦杰只喜欢男人,处处留情不过是一种掩饰手段。断袖分桃这样的事情,玩玩可以,要来真的,那便是上海滩一大丑闻,他们高家丢不起这个人。话说回来,比起宋岩,高锦杰更有当花花公子的资本,英俊挺拔玉树临风,又是从英伦留学回来的,绅士派头十足,走哪儿都很抢眼。 等交通灯的时候,他们的汽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高锦杰问道:“哎,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可没带通行证,出了租界就进不来了。” “六马路,申江大戏院。” 六马路属于公共租界,正式的名称是北海路,只是上海人还是习惯叫六马路,就像总是习惯把南京路称为大马路一样。而申江大戏院虽是没有丹桂、天蟾、黄金戏院那么出名,但也算是上海比较好的戏院。曾经这里基本以演沪剧为主,“八·一三”后,很多原先北平的剧团涌进租界,这里上演的京戏也多了起来。 高锦杰懒得再说什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转眼看着窗外五光十色的街景。此时已是民国三十年(1941年)的初秋,大半个中国都给日本人占了,上海的十里洋场上仍旧夜夜笙歌,纸醉金迷。街道两旁闪烁的各色霓虹灯,让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忘却了外面的连天战火,也忽略了那些为了一顿饭而苦苦挣扎的平头百姓。 今晚申江戏院门外多了一群穿黑色中山装的人,对每个进戏院的人都进行一番盘查,很显然,今天有重要人物来看戏。这里虽然离外滩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从耳畔吹过的微风里,已隐隐透着黄浦江上吹过的潮湿水气。 轮到他们的了,宋岩从兜里掏出一个蓝皮证件交给其中一人,那人打开看了看,便放他们进去了。进去之前,高锦杰无意间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大红水牌,瞄到一个名字——傅小君,并不是头牌,却不知怎么偏让他给记住了。 本来像高锦杰这样的洋派人物来听戏纯粹就是凑热闹,十句里也听不懂两句,那种委婉延宕的调门对他更像是催眠曲,但今天真正败了他兴致的却是宋岩。刚才虽只是短暂的一瞥,高锦杰也看到了证件上的青天白日印章,如今在上海滩,也只有汪精卫政府的人,敢拿着有这样印章的证件到处晃。看来这次真给父亲说着了,宋岩果然和日本人混了在一起。平日里怎么玩都行,但绝不和政治牵扯——高锦杰一向这有方面的自知自觉,何况还是和日本人沾边。 对于高锦杰淡漠的态度,宋岩似是一点都未察觉,陪着坐了一会便拍拍他的肩膀,去了后台找他的小戏子。 宋岩离开了,高锦杰方来了点精神,漫不经心地环顾一下四周,那个重要人物就坐在他对面的包厢里,身后站了几名保镖。和他相隔几个包厢,高锦杰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薛家的三公子薛明骅,后者好像并没有发现高锦杰,正专注地盯着台上。 今天晚饭时,高庭槐提及的那个薛伯父,便是薛明骅的父亲。他们两家虽说不上世交,但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交情匪浅。薛明骅大高锦杰三岁,两人从小就是玩伴,后来又成了校友,上的是同一家教会学校。只是从高锦杰留学回国后,他们之间变得生疏起来,薛明骅看不惯高锦杰的纨绔做派,高锦杰瞧不上薛明骅的假模假式,似乎全上海就他一个人热血,不过就是整天喊一些空洞的口号,日本人早就打进上海了,也没见着他去投军,还不照样捧戏子逛舞厅。 暖场戏演了好几出,既没见真正的角儿出来,也不见宋岩人影,高锦杰有些不大耐烦,便起身去了后台寻他。经人指点,他找到角落里一间化妆室,敲开房门,出现在面前的却是薛明骅。 “高锦杰?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口气不善,高锦杰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我来找宋岩。” “宋先生应该在最里面那间,您去那儿找找。”一个清亮的男声从薛明骅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北平口音。高锦杰望过去,看到一个男旦,已经上了妆带好了头面,只是还没有换上行头。不等他再说什么,薛明骅已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你还有什么事?” 高锦杰看都不看他,只是冲着那个男旦笑笑,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待高锦杰脚步声远去,薛明骅从里面把门插上,打开装行头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支手枪藏在身上,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翊君,待会上台你千万别太紧张,那样反倒容易出事。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枪响之后必定大乱,我会趁机混出去。” 傅翊君舔舔嘴唇,下意识地点点头,这时,小师弟过来敲门,提醒该他上场了。傅翊君做了个深呼吸,从薛明骅手里接过行头穿上,对着镜子整了整头面。临出门前,薛明骅又过来叮嘱两句,然后像个真正的兄长般,拥抱了他一下。 一旦到了台上,开嗓唱起来,傅翊君便一点也不紧张了。今晚申江戏院里和往常一样,座无虚席。在右手的第一个包厢里,傅翊君看到了刚才那个男人,那人同时也认出了他,冲着他挑起嘴角笑了笑。傅翊君没有由来地心里一颤,急忙收回目光,幸而这出《战蒲关》他已经演了很多次,词儿早就滚瓜烂熟,才不至于出纰漏。 突然剧场里的灯全部熄灭,紧接着便是两声枪响。几秒钟后,所有人几乎同时醒悟过来,尖叫声不绝于耳。等灯光重新亮起,台上台下已乱成一团,傅翊君趁机连忙回到属于自己的化妆间。 脱下行头,刚刚卸掉脸上的油彩,小师弟又过来敲门,说巡捕房的人来了,让所有人都留在原地。傅翊君坐进椅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刚才那么乱,薛大哥应该已经安全离开了。今天中午,薛明骅提出让他帮忙把枪带进戏院的时候,傅翊君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别说这些日子里,薛明骅给了他那么多照顾,单是冲着铲除汉奸那一点,他都没法拒绝。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期间还夹杂着大声的呵斥。傅翊君起身,穿好长衫,叠起行头放进箱子。猛然间,房门被人大力推开,素日里向来淡定冷静的薛明骅此时显得惊慌失措:“翊君,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没有别的出口?前门和侧门都让那家伙的保镖给堵了。” 傅翊君难免也有些慌神:“舞台一侧出去有个小门,直通外面的弄堂,那是看戏园子的人每天倒马桶的,平时几乎没有人用。但是,你带着枪,大概从那里也出不去。” 薛明骅抹一把额头的冷汗:“碰碰运气吧,怎么都比坐以待毙强。” 说完他正要出去,被傅翊君一把拉住:“你还是先把枪藏我这里,发生枪案的时候,我正在台上,他们不会怀疑到我。” 薛明骅犹豫半天,那边嘈杂声已经愈来愈近,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把手枪又藏进箱子,而后匆匆离去。 第三章 傅翊君刚刚合上箱盖,在上面堆上道具,那些人便到了隔壁几个师弟合用的化妆间。听着那些翻箱倒柜的声音,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照这样的搜查方式,很难侥幸过关,一旦被搜出手枪,不仅自己完蛋,还会连累整个戏班子。想到这里,他又急忙打开箱子,取出手枪放进裤兜,悄悄打开房门。 要躲过巡捕房的人,顺利从那个小门出去,就得绕一圈才能到舞台另侧。傅翊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只顾往前走。才走了几步,身后便有人用他听不懂的外国话喊了一声,他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刚到转弯处,慌乱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险些跌倒,裤兜里的手枪不知怎么就滑了出来,正掉在那人脚下,两人的脸色同时变得煞白。 当着巡捕的面现了凶器,真是应了中国人那句老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面对着几名围过来的红头阿三,高锦杰率先反应过来,抓起傅翊君的手,打算和他一起从离他们最近的侧门冲出去,结果傅翊君反握住了他:“跟我来。” 怎么说傅翊君也在这里唱了小半年戏,对这儿的环境自是熟悉不过,他拉着高锦杰绕过舞台,跑过一段石子小路,准确找到那个小门的位置,冲了出去,融入茫茫夜色当中。 两人冲出剧场就往东跑,跑过几个路口,还没摆脱身后那些固执的印度巡捕,养尊处优的高家二少爷已有些体力不支了。傅翊君见状,领着他拐进一条深巷,撩起长衫的下摆往上一攀,轻快地翻上弄堂底那家的二楼晾台,然后伸手利索地把高锦杰给拽了上去,躲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为了不让巡捕房的人发现,他们只能紧紧贴靠在晾台一角,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下面跑过,逐渐远去,直至消失。高锦杰松了一口气,方发觉自己一直把对方紧紧压在身下,他连忙直起身:“真惊险,总算摆脱那些红头阿三了,谢谢你。” 傅翊君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小声道:“谢什么,是我连累了你。” “是薛明骅连累了咱们,那家伙,什么时候变成缩头乌龟了,敢做不敢当。”高锦杰说话间来在晾台边,四下看看,确认安全无虞后,便先跳了下去,随即傅翊君也轻盈地落在地面上:“薛大哥这样做又不是为了他自个儿。” 高锦杰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七拐八拐的,两人出了弄堂,又往北走了一段,来到圣三一堂前的草坪。这里远离繁华街市,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的黄浦江上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汽笛声。 高锦杰抬头看看教堂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尖顶,彻底安下心来,点起一支烟,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起对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纤瘦少年,褪去了脸上的浓墨重彩和身上的华丽行头,少年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干净清雅的气息,许是穿着长衫的缘故,他身上还带着一点淡淡的书卷气,五官更是生得漂亮精致,且身型修长,也难怪薛明骅会被他迷住。 “我叫高锦杰,你叫什么名字?” “傅翊君。”少年整了整身上的长衫。 “水牌上写的傅小君是你什么人?” “那也是我,师傅说,‘翊’字难写又难认,红不了,成不了角儿。” 高锦杰实在有些好奇:“是哪个‘翊’字?” 傅翊君拉起高锦杰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出那个字,随着手指的移动,一种痒痒酥酥的感觉,从高锦杰手心一直传递到心底。 写完字,傅翊君突然想到什么:“你说巡捕房的人会不会已经记下了我们的相貌?” 高锦杰笃定地摇摇头,把烟头准确地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你能分清那些大胡子包头巾的印度人吗?同样,这些外国人看我们也都是一个模样,等睡一觉起来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你住哪里,先送你回家。” “八仙桥。我们整个戏班子都住那儿。” 敲开教堂的门房,高锦杰一口流利的英语打消了守夜人的疑虑,借了那里的电话,叫了车行的汽车。这次汽车来得倒快,上车后,高锦杰吩咐司机先去八仙桥。兴许是车厢里空间太狭小,而高锦杰挨得又太近,傅翊君显得有些拘束,稍稍往旁挪了挪。还好,这里离八仙桥不算太远,十几分钟后汽车便停在一个逼仄的弄堂口。 傅翊君下了汽车,礼数周到地跟高锦杰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高锦杰叫住了他:“那个,你明晚还唱吗?” 傅翊君点点头,那双眼睛即使是在昏暗的路灯下,也显得分外明亮。 “那我明晚还去给你捧场。” “好。”傅翊君笑了笑,黑亮的一双眼睛化成了两弯新月:“晚安,高先生。” “晚安。”高锦杰点点头,直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才吩咐司机开车。 回到家,老爷子业已休息。高锦杰让阿芬放好洗澡水,他倒了杯红酒,舒舒服服地泡进浴缸,一点点喝着。今晚的经历虽是惊险,但也够刺激,算是一种不一样的夜生活体验。而且,实话说,这个傅翊君确是他喜欢的类型,那小细腰虽只抱了那么一下,感觉真是不错。他们唱戏的从小练功,身体柔韧性一定很好,在床上摆弄起来绝对尽兴。 浴缸里的水渐渐凉了,高锦杰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酒,起身扯过浴巾擦干身体,裹上睡衣,放轻脚步回到卧室,懒洋洋地躺下去,点了一支烟。看傅翊君的年龄,顶多也就十八岁,太年轻又过于单纯,这等人物往往容易把感情当回事,假若真沾了,只怕很难甩掉。何况还不知道他和薛明骅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海滩漂亮男人多的是,犯不着为了一个戏子跟朋友闹翻。 第二天,高锦杰吃罢早饭便出了门,玩了整整一天,接近子夜时分方才回家。一到家阿芬便告诉他,老爷子发了一晚上脾气。高锦杰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 礼拜一早上,任凭老爷子在楼下又发脾气又摔茶杯,高锦杰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拿着报纸,反复把有关前天晚上申江大戏院凶杀案的报道看了几遍。报道里说,巡捕房业已承诺,会尽快抓住凶手归案。高锦杰不屑地笑笑,扔下报纸。一场很明显的锄奸行为,让公共租界那帮人硬是给定性成了情杀,大约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吧。 催促了无数次,快到中午,高锦杰方慢条斯理地走下楼。到了沪西苏州河边的工厂,高庭槐把儿子交给他的助手李茂堂,让他领着锦杰先去车间看看,熟悉一下环境。 过了还不到半个小时,李茂堂一个人回来,说二少爷身体不适,先回去了。高庭槐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蹦,李茂堂在一旁劝道:“这事急是急不来的。其实刚才二少爷问了我不少厂里的事情,可见他对这里也不是没有一点兴趣。您得给他时间适应,他才二十五岁。” “晋生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团长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高庭槐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第四章 本世纪之初,高庭槐揣着新婚妻子从娘家带来的丰厚嫁妆,离开晋中来到上海滩打拼,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才算是在这里站稳脚跟。等把妻儿从山西接出来,大儿子晋生已经十一岁,满口晋中话,接受的还是传统的私塾教育。二儿子那时还叫晋杰,刚满一岁。出于对妻子还有她娘家的感激,独自在上海的这些年,高庭槐虽也找过几个红颜知己,但从来未动过娶姨太太的念头。妻子来上海后,他便和那些女人断了往来。 因为整天忙着工厂的经营扩大,即便是两个儿子都接来了,高庭槐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关注他们的成长,直至有一天得知大儿子瞒着他和几个同学去了广州,报考了黄埔军校,他才如梦方醒般意识到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失职,从而抓紧了对二儿子的监管和教育。 平心而论,晋杰从小是个听话省事的孩子,没让家里多操心,他们父子之间也十分融洽,这种融洽一直维持到妻子去世,高庭槐迎娶淑敏进门。在高庭槐眼里,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而且淑敏也只是二姨太;但正值叛逆期的晋杰却不这样想,母亲生他时年纪已经不轻,对时隔十年才得到的这个小儿子本身就很宠爱,特别是晋生离开上海去了军校后,母子俩更是亲近。他既接受不了母亲的突然离世,更无法接受母亲离世还不到半年,父亲就另觅新欢。整整三年,晋杰没有和父亲主动说过一次话,甚至不愿意在一张饭桌上吃饭。高庭槐不止一次地拿出做父亲的权威对这个儿子动过拳头,结果只能让他们的关系雪上加霜。 晋杰十八岁生日那天,一切便脱离了高庭槐的掌控。原配妻子在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块地皮,此时已不知翻了多少倍。她去世前委托律师,把这块地卖掉,钱全部留给二儿子晋杰,这笔钱足够他这辈子生活无忧。高晋杰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经表现出一种和他年龄很不相称的决绝,他先把名字改成锦杰,把老爹气得半死,然后又自作主张去了英国留学。学业完成后他似乎也没有回国的打算,如果不是欧洲爆发战争,加上大儿子晋生居中调解,高庭槐估计这辈子都有可能见不到这个儿子了。 在别人眼里,高庭槐绝对是上海工商界响当当的人物,拥有最大的纱厂,织出的洋布远销到南洋,每年的利润让人眼红。大儿子高晋生年纪轻轻便在军队里混得风生水起,深得委员长赏识。可那都是在战前,随着战争的深入,他觉得每天都是度日如年,除了整日为大儿子提心吊胆,还得为他那不争气的二儿子操心,加之如今上海物价飞涨,那些不法商人趁机大发国难财,屯米屯纱,造成原材料价格大幅上涨……但这些都还不是关键,最让他不安的是这阵子日本人隔三差五找他,让他出任上海工商局的董事,他总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但他知道,他推不了多久,除非能舍得抛下上海的一切。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高锦杰终究还是跟着父亲去了工厂,每天对着一大堆生产报表看得头晕眼花,痛不欲生,但他父亲却说,这只是他了解自家工厂的第一步而已,只有先掌握了每天的生产销售情况,才能谈以后的管理。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高锦杰倍感焦头烂额,正思量着找个什么借口出去消遣一下,电话响了,高锦杰接起一听,居然是薛明骅打来的:“小杰,我想请你吃饭,你什么时候有空?” 对方好久都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了,高锦杰一时还有些不适应:“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薛明骅迟疑了一阵子:“能借我点钱么,年底前一定还你。” 无事献殷勤,果然是有求于自己。高锦杰翻了翻眼睛:“要多少?” “五百。” “笑话,你堂堂薛家三少,连五百块钱都没有?” “不是中储券,是美金。” 联想到对方干的那些不要命的事情,高锦杰断然拒绝:“没有。就是有也不借给你。” 电话那头,薛明骅又是一阵沉默,高锦杰也没有急于挂掉电话。 “我借钱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帮助一个朋友。” 高锦杰心里一动:“是因为傅翊君?” “你们也认识?”薛明骅的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吃惊。高锦杰也颇为意外,看情形,傅翊君并没有告诉薛明骅那晚发生的事情。 “是不是巡捕房找傅翊君麻烦了?” “不是因为那个。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高锦杰看看手表,快到中午了:“好吧,三刻钟后,在红房子见,你请客。” “没问题。”对方爽快地答应下来,挂断电话。 红房子西餐厅在法租界的亚尔培路,是著名的法式西菜馆,精巧的小洋楼掩映在一片法国梧桐的绿荫中,室内的装潢更是典雅豪华,很多上海滩的名流和电影明星都喜欢在这里就餐。高锦杰到的时候,薛明骅已经在那里等他了,看上去略显疲惫。 点过菜,高锦杰把菜单还给侍应生,取出烟盒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点燃后,他先深深吸了一口烟,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说吧,你跟这戏子,怎么回事?” 高锦杰这句话像是戳在了薛明骅的心窝子上,他皱起了眉头:“别戏子戏子的,能不能别用这样的字眼。要是倒退四十年,咱们见了人家,还得下跪磕头,叫一声‘爷’。” 高锦杰嗤笑道:“前朝的遗少?他敢说你也敢信,薛少爷,你还真天真。” 薛明骅长叹一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如果不是翊君他爸抽大烟把家败光,他也不会从小被卖到戏班子去。” 也许是受他母亲的影响,薛明骅打小就喜欢听戏,曾一度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抗战前常常为了看一场梅兰芳或者程砚秋的新戏,长途跋涉去北平。 高锦杰忽然就没有耐性起来,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说重点吧,究竟怎么回事?” “你知道宋岩和翊君他师兄的事儿吧,宋岩前阵子几乎天天去他们戏班子。” “略有耳闻。” 薛明骅点点头,喝了一口白葡萄酒:“他师兄云卿,也算个红角,很多人是冲着他去看戏的。就是出那个事的第二天,”说到这里薛明骅停顿了一下,看看高锦杰,后者表示明白是哪个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两人起了争执,宋岩动了手,云卿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断了腿。翊君不得已顶上来的,这才唱了两天,就叫那一带的地头蛇给相中了,整天纠缠着要他去唱堂会。翊君以嗓子不好一直拖着,但也拖不了多久,除非他们戏班子不在上海滩这码头混,或者他自己不唱戏。以他师傅的为人处世,不会为了他去得罪那些人的。” 听完这些,高锦杰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等侍应生上了菜,方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薛明骅瞄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才不信呢,谁会为了一个普通的朋友,冒那么大风险,还被你利用。” 薛明骅的脸色冷了冷:“信不信由你。那天我是有些过分,但翊君这孩子,一直都这样,凡事总会为别人多考虑一点。正因为如此,我才无法安心让他在戏班子呆下去,更不忍心看着这孩子就这么毁了。” 高锦杰还要再说什么,只见薛明骅把视线转到了他身后:“真晦气,怎么碰见他们。” 第五章 高锦杰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来的是唐生明和他太太徐来。 唐生明和高晋生都是黄埔四期毕业的,和高家也算是有些交情,上次高锦杰见他还是七八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他以为对方不会认出自己,正要若无其事地回头,却见唐生明已挽着太太径自朝他们这桌走过来,他只好站起身。 “好多年没见了,小杰,你和晋生越来越像,不过你比他漂亮。几时从英国回来的?” 高锦杰和唐生明握了握手,又得体地对徐来点头致意:“去年年初。唐先生,你也来这里吃饭?” 唐生明本来还想多寒暄几句,听到这个客气生分的称呼,微微皱了下眉头:“那就不打扰你们了,请便吧。” 看着唐生明离去的背影,薛明骅一脸鄙夷:“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唐生明好好的干嘛要当汉奸,是缺吃的还是少穿的?东安唐氏的几代英名都毁在他手里了。” 高锦杰没有理他,继续埋头吃饭。薛明骅和他正好相反,没有了任何食欲:“还有宋岩,也做了汉奸,他现在是76号的人。” 这点高锦杰确实没有想到,但他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五百美金不是个小数目,你可想好了。” 薛明骅招手让侍应生给自己送杯咖啡过来:“我何尝不知道五百美金的价值,如今上海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就美金还管用。你是没见翊君身处的那个环境,他那师傅,就是戏班班主,对这孩子不是一般的苛刻。我再手紧,也不至于缺那点钱。但对翊君就不一样了。” 过了半天,还不见高锦杰有反应,薛明骅忍不住在他盘子上敲了下:“到底借不借,给个准话。” “这事我管不了,我又不是开慈善堂的。” “没让你管,借我钱就行了,我无论如何得赎他出来。如果我是你,有那么一大笔遗产,又会捣腾股票,绝不会开这个口。”薛明骅虽然有他父亲工厂的股份,但拿到手里的现金也很有限。 高锦杰点点头:“既然这样,成全你的善心。五百美金是吧,一会就给你支票,百分之五十的利息。” 薛明骅在对面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我可告诉你,别打翊君主意。” 这下高锦杰不干了,放下手里的刀叉:“横竖这钱我借不借给你都不对了?你都不问问那晚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就这么轻易下结论?” 薛明骅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高锦杰瞪了他一眼,把那晚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讲了一遍。听罢,薛明骅目光沉了沉,直直看着他,要说什么又迟迟不肯开口。高锦杰说道:“你这什么表情?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亲密无间,口无遮拦,心里的那点芥蒂慢慢消散。 “我是想说,既然如此,下来的事情高二少帮忙就更顺理成章了,在你们高家工厂给翊君安排个缺。他既然不想在梨园行里了,就换个职业。” “你还没完了,真拿我当洋盘?”高锦杰冷哼一声。 薛明骅干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在我家做不了主的。而且看形势,你爸是打算让你接手工厂的事情了,以后那摊子,还不是你说了算?” “可惜,我对他的生意没兴趣。”高锦杰想起工厂那摊子事儿就脑袋疼。 薛明骅摇摇头道:“有没有兴趣都不由你,难道让你大哥回来不成?还有……” 高锦杰不大耐烦地打断他:“好了好了,过两天你把人带过来吧。” “就等你这句话。如果顺利,翊君今天就是自由身了。不如这样,下午你和我一起去他们那个戏班子。” “你是去当救世主,我凑什么热闹?” “那不正好,我一次挽救两个,救翊君于水火的同时,顺便救赎一下你败坏的灵魂。” 看到这家伙又开始装大充圣人,高锦杰适时闭上嘴,专注于面前的美食。 秋日的午后,天气干爽晴好。吃罢午饭,傅翊君来到院子,看到他师傅正张罗着让人把箱子里的行头都拿出来晾晒,想法用烧酒一点点去掉上面的污渍。最小的小师弟看他出来,拿了泡着胖大海的玻璃杯子塞给他,就又跑开了。自打知道傅翊君一心要离开戏班子,师傅便对他一天到晚都扳着一张脸,连带着旁人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傅翊君也不在意这些,捧着杯子坐在太阳能晒到的角落里,闭目养神。 一群鸽子带着嗡嗡的哨音从头顶飞过,那一霎让傅翊君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还是身在北平。可远远传来的叫卖吆喝声,还有隔壁邻居软糯的江南口音,都提醒他现在身在何处。 “你真打算离开戏班子?” 傅翊君闻言回过头,见是云师兄,拄着拐杖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连忙起身,过去扶着对方坐在房檐台下的长条凳上。看他半天不言语,云师兄又问了一句:“你就那么讨厌唱戏,非得离开不可?” 傅翊君看看正在忙碌着的师傅,轻声道:“说不上讨厌,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事事都由不得我们自个儿。” “你可想好了,那个薛明骅,是有家室的。” “我和薛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师兄紧紧盯着他,语气一下变得刻薄起来:“那你跟了他去,又算是怎么回事?就算他是罗瘿公再世,你也不是程砚秋。你真是白唱了这些年的戏,天真到这种可笑的地步。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薛平贵要是有良心,也不会让王宝钏苦等十八年;还有那个李甲,为了一点钱就把十娘给卖了。” “师兄,别忘了我们自己也是男人。”傅翊君淡淡地应了一句。 云师兄先是怔了怔,旋即便一声冷笑:“好,好,看你一天到晚不吭不哈,倒是个有主见的主儿,我是怎么劝都没有用了。只不过你想过没有,你打小就进了戏班子,除了唱戏,你还能做什么?” “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 “我真是白糙了这份心,只盼你将来别后悔。”云师兄说完,柱起拐杖,回了自己房间。 傅翊君重新坐回角落,看着阳光一点点挪开,自己又一点点被阴影笼罩。别看刚才面对师兄时,他应付得那么自信,其实他自己心下也一片茫然。罗瘿公与程砚秋那样的梨园佳话有一宗足矣,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个身上?何况,自己是天真得可笑,那晚,那人只是随口说说第二天还会来捧场,自己便信以为真,巴巴地等了他几天。 早在五年前,傅翊君便得知了所谓“堂会”的真相,十三岁的男孩子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不想重蹈云师兄的覆辙成为那些人的玩物,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便是逃走。被抓回来后,师傅让人剥了他的棉袄棉裤,吊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上,那时演武生的大师兄还在,如果不是他拼死保护,他傅翊君大概早就冻死在那个奇冷无比的冬天了。 大概是那次的经历太过惨痛,或是这次的机会又来得太过容易,两天来傅翊君一直心神不宁,虽然对未知的将来没有太大把握,却偏怀了几分美好的希冀。 第六章 当日下午,薛明骅便拿着支票从汇丰银行兑换了现金,随即去了八仙桥。那戏班班主拿到钱,依然阴沉着脸,叫小徒弟去把傅翊君叫过来。在一个木匣子里翻了半天,他找出一张有些发黄的毛边纸扔在桌上。薛明骅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放进自己的钱夹里。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傅翊君进来,班主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转向薛明骅:“薛先生,当着他的面,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人你带走,但凡出了这个门,就和我们戏班子没有任何瓜葛,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薛明骅的态度也十分冷淡:“这您就放心,我们也不会再来烦劳您。” 傅翊君什么也没有说,跪下给师傅磕了三个头,提起自己简单的行李,和薛明骅一起出了戏班所在的院子。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看,云师兄目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看到他回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来到外面的街道,傅翊君深深呼吸了一下,又看看高远的晴空。八仙桥可算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了,店铺林立,人声嘈杂,周遭的空气不那么新鲜,甚至还有些污浊,但这毕竟是自由的空气。一转头,意外地看到高锦杰正靠在路边的汽车上看报纸,傅翊君不觉怔了怔,这时候,高锦杰从报纸上抬起头,挑起嘴角笑了笑:“抱歉,那日答应了给你捧场,可一直太忙,没能抽出空。这以后要再想听你唱戏,可就难了。” 没等傅翊君开口,薛明骅从后面赶上来:“翊君,我已经和小杰说妥了,等你安顿好,就去他家的工厂做工。” 傅翊君走过去:“谢谢高先生了。” 薛明骅打开后排座的车门:“他有什么可谢的,不请你,他也得请别人,横竖他那里都得招帮手。” 高锦杰白了薛明骅一眼,随手把报纸扔进汽车:“废什么话,还去不去看房子了?” 薛明骅连忙道:“怎么不去。翊君,我们俩下午看到一处房子,就在……” “薛大哥,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只能送你这个。”傅翊君打断薛明骅,蹲下身打开他随身带着的柳条箱,从里面拿出两张唱片,放在薛明骅手里。 薛明骅看看唱片的封套,都是二十年代梅兰芳灌制的京戏唱片,现在市面上已很难买到。他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可真是雪中送炭,梅先生现在不唱戏了,可不就只能听他唱片了么。” 傅翊君转向高锦杰:“高先生,对不住,不知道您也会来……” 高锦杰随意地摆了下手:“行了,我也没做什么,何况你还没有通过面试,留不留还不一定。” 傅翊君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对了,薛大哥,你用多少钱把我赎出来的?” 薛明骅瞄了高锦杰一眼:“呃,五百。” “啊?”因为没有想到那五百会是美金,傅翊君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原来在师傅眼里,我就值这点钱。” 高锦杰一时被那可爱的表情吸引得有些发愣,薛明骅轻轻拉他一下:“快上车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再不抓紧时间天就黑了。” 傅翊君依然还站在那里没有动:“不用了,我不能总是麻烦你们,房子我自己去找。” 高锦杰皱了皱眉头:“你知不知道现在上海找房子很难,尤其是在租界里。” “我知道。”傅翊君提起柳条箱:“多谢高先生的好意,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得学着一个人面对。薛大哥,找到住处后,我会跟你联系的,那些钱,等我有了工钱,慢慢攒上就还给你。回见了。” “翊君,你先听我说……”薛明骅话音还没落,傅翊君便已快步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薛明骅无奈地摇摇头,高锦杰则哼了一声:“这小子还挺倔。” “他一直都这样的。哎,给你看样东西。”薛明骅掏出钱夹,摸出那张纸递给高锦杰。 “这是什么?”高锦杰把纸展开,仔细研究着上面那个血红的指印。 “翊君的卖身契。想不到吧。我也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只会出现在戏文里。从他师傅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我都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我们身处的根本不是已经很文明很摩登的上海,而是民国初年,不,应该是更早的晚清。” 高锦杰抬起头,朝着刚才傅翊君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心底莫名地紧了紧。薛明骅轻叹一声,从高锦杰手里拿过卖身契,用打火机点燃。纸张很快便燃烧起来,化成一个黑色的蝴蝶飞向空中。 没过几日,薛明骅果真带着傅翊君来到高家的工厂。傅翊君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虽然身材纤瘦,这身西装也不那么熨帖,但他肩部比较宽,穿长衫还不怎么觉得,穿上西装后,便越发显出腰细腿长。高锦杰似第一次见到他般,一味上下打量着:“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回答的是薛明骅。 “我怎么看着你连十七都不到。” 傅翊君看看高锦杰,又看看薛明骅,舔舔嘴唇:“我今年真十八了,民国十二年四月初六的。” “识字吗?”高锦杰进一步问道。 “这还用说,当然……” “是你要见工还是他见工?”高锦杰实在忍无可忍,转过脸瞪着薛明骅。想起那晚傅翊君在自己手心里写字时那种奇异微妙的触感,他的表情又缓了下来,拿出一张白纸,交给他一支钢笔:“写几个字我看看。” 傅翊君接过钢笔然后俯身写了几个字:人生如戏。 高锦杰看了一眼:“太少了,还和你以前的行当有关。多写几个。” 傅翊君想了想,又写了几句辛弃疾的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很整齐的小楷,字也很漂亮,真称得上字如其人,高锦杰满意地挑了挑眉峰。 傅翊君放下钢笔,在衣服上擦擦手心的汗:“我不大习惯用钢笔写字,平时都是用毛笔。” “在这里做事只能用钢笔,以后你得习惯这个。这支就送给你了。”高锦杰把钢笔放在傅翊君手心里。后者竟有些不大敢相信似的:“我真的可以来这里做工了?” “当然,不过还得培训几天,而且,倘若做不好,我依旧会辞退你,不管你是谁介绍来的。”说罢高锦杰又瞪了薛明骅一眼,薛明骅背过脸,冲着傅翊君咧了咧嘴。 第七章 高锦杰走到隔壁,找来密斯吴,让她给傅翊君交代一下每天的工作内容,她曾经给父亲做过几年秘书,现在负责工厂的财务。 密斯吴带着傅翊君离开后,薛明骅毫不客气地给了高锦杰一个手肘:“人都走了,还盯着看什么。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猥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真后悔把翊君带到你这里来,只怕是刚离狼窝,又入虎口。” “那你赶紧的,把人带走。没见过你这样的,又让留下人,又不许我看。”高锦杰不耐烦地坐进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像他这样,不会英文不会速记还不会打字,哪儿不是一抓一把,前些天光李叔就给我推荐了好几个。” 薛明骅压根不吃他那套:“得了,反正人我是交给你了,要有啥三长两短的你就走着瞧。” 高锦杰掏出烟盒,扔给对方一支,然后在自己嘴角放了一支,再给两人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实话说,我还真急需一个人,帮我把每天的报表数据做成统计图,让我一目了然,这段辰光我看这些报表都快疯了。花几个钱能让我省心省力,还能落你的人情,何乐不为?哎,人我已经收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请我吃饭?” 薛明骅冷哼一声:“你不如多想想怎么把工厂的事情做好。”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我听说,日本人最近频频找你父亲,拉他做汉奸,老爷子一直拖着。” 高锦杰略微怔了怔:“我怎么没听老爷子提过?” “就你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他就算跟你说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高锦杰没有接他的话,转头看向窗外,抽了一口烟,自己不早不晚的,偏在这个时候答应父亲来了工厂,会不会卷进这些麻烦里? 正如高锦杰所期待的,过了一个星期,傅翊君的工作便已有了成效。他除了每天认真把那些报表里的数据做成统计图,整理来往的信件和文档,还兼着早上给高锦杰打扫办公室卫生,中午煮咖啡。不得不说,有了这个助理,高锦杰比以前轻松了许多,自然遭父亲白眼的机会也多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在他看来,自己屈就来工厂,每天还得去那些吵死人的车间,委实是很大的让步,还想让他怎么着? 这天中午,傅翊君把咖啡放在高锦杰面前的办公桌上,没有像平时那样离开去继续干活。高锦杰端起咖啡杯:“怎么啦,还是不习惯在这里做工?” “不是。”傅翊君舔舔嘴唇。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高锦杰发现,他一紧张便会舔嘴唇。明明穿西装打领带,一副禁欲的摸样,偏偏又做这样的动作来诱惑自己——高锦杰装作收拾书桌上的东西,避开对方视线:“有事就直说,想来我这个做老板的,还没有那么严厉和苛刻,让下面的人连句话都不敢说。” 他这样一说,傅翊君也没有了刚才的窘迫:“高先生,是这样的,我那个房东太太有个儿子,今年年初就失业了,一直没有找到活干。房东太太让我问问您,能不能让他来这里做工?” 高锦杰抬眼看着他,和颜悦色地问道:“那孩子多大了,身体怎么样?” “比我大三四岁的,身体特别强壮。只是……只是脑子不那么灵光,但干活没有一点问题的,不会偷懒。我可以……” 高锦杰举起手:“好了,我晓得了,你带那孩子明天直接去找李叔,我一会给他打个招呼就行了。”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答应的。”傅翊君笑起来的时候,两眼又弯成漂亮的新月状:“谢谢您。还要咖啡吗,我再给您倒一杯。” 高锦杰放下杯子:“咖啡么,就算了。不过,翊君,以后倘若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不要轻易答应别人,毕竟我在这里,现在说话还不作数。还有,以后别您啊您的了,我不习惯。如果你愿意,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叫我锦杰也行,我没有那么大讲究。好了,这份文件我看完了,你去拿给我父亲过目。” 傅翊君垂下眼睛,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拿起文件转身离开。高锦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左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弹了几下,仰头看看天花板,无声地笑起来。 从高锦杰办公室出来,傅翊君在走廊站了一会,定了定神。其实对于高锦杰对自己的特别关注,他一直都有所察觉,一开始他揣摩着是不是自己工作做得不够好,高锦杰身为老板不过是用目光审视和督促。如此过去了一个多月,对方依旧用那种的眼神看着自己,傅翊君心里开始不那么安定了。回想起那晚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遭遇,再联想到下面那些人的议论,他愈发觉得看不懂高锦杰,大约花花公子才是他的本质,那晚的勇敢不过是场即兴发挥,似他那般的情场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可能为自己动心。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后,温度骤降。大风夹裹着湿冷的寒意,吹过上海的大街小巷,不少的行人已裹上了御寒的大衣。法租界里平日绿荫盖地的马路上,如今铺满了落叶,更显一派深秋的萧瑟。 下午离开工厂前,高锦杰接到薛明骅的电话,说晚上请他吃饭。到了约定的戈登路,高锦杰才发觉这是一家老北京涮锅店。跑堂的殷勤地接过高锦杰的风衣帽子和围巾,领着他来到一个雅间,那里火锅已经烧上了,热气腾腾的,立刻感觉温暖不少。 落座后,高锦杰扬扬下巴,指指薛明骅座位旁边的一个大纸袋:“那是什么,送我的礼物?” “送礼物总要有个由头吧,离你生日不还早着么。那是我两年前做的大衣,只穿过一次,这不,一结婚身材便走形,穿不上了,正好给翊君。前两天碰到他,他还穿得很单薄,也不知道你这老板是怎么当的,对员工也太不体恤了。” 高锦杰嗤之以鼻:“你这话实在可笑,我们厂上千号人,我体恤得过来吗?再说了,果真送他东西,只怕你又会怀疑我有所企图,你天天三令五申,我可不敢对你的人下手。” “什么叫我的人,翊君也是一个自由的、独立的个体,众生……” 看他又来自由平等那一套理论,高锦杰连忙打断他:“问你个事,到底是谁告诉翊君,我其实人很好,就是比较爱玩,且从小被我妈宠坏了,霸道了点,脾气坏了点?” 薛明骅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是他问我,我才说的,可不是要故意出卖你。” 高锦杰哂笑一声:“我已经打算原谅你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他是不是也喜欢男人?” 薛明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世上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就算他对你有好感,也不意味着他就喜欢男人,充其量,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罢了。” 高锦杰对他这句像绕口令一般的话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傅翊君便推门进来了。看到他头发湿漉漉的,薛明骅问道:“是外面又下 雨了么?” 傅翊君笑着点点头,高锦杰在一旁不禁道:“知道下雨也不打伞,就这样淋着?” 傅翊君抹了一把头发:“蒙蒙细雨而已,不碍事。抱歉我来晚了,都要出门了,又给房东太太拉住,非得让我把这个送给高先生,说是她自己做的。” 薛明骅接过他手里的松糕,拉着他坐下:“小杰喜欢西点,这个我就替他笑纳了。翊君,人我帮你请来了,你们慢慢吃,我晚上还有事。还有,这大衣是送你的,不是全新的,好歹挡挡风,你别嫌弃。” 薛明骅说完又冲着高锦杰使了个眼色。别说傅翊君了,连高锦杰都不明白他这是唱的哪出戏,他不是一直很反对自己祸害人家么,干嘛还要创造机会让他们单独在一起?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独处的局面高锦杰自然求之不得,所以也没有挽留,说了声古德拜,让他赶紧滚蛋。 第八章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了,傅翊君有些不自然起来,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锦杰正相反,不断寻找着两人共同关心的话题,从小时候和薛明骅一起在教会学校干的荒唐事,一直说到现在厂里的状况。渐渐地傅翊君放松下来,神情也自然了不少,不过话还是不多。 “听明骅说,你们家以前是皇亲国戚?” 傅翊君夹着一块豆腐正准备进火锅里,听了这话,手一抖,豆腐掉进热汤,滚烫的汤水一下溅到高锦杰右手上,他本能地吸了一口气,傅翊君连忙过来拉起他的手:“烫着了?给我看看。” 高锦杰反握住他的手:“没事没事。你手怎么这么凉?” 傅翊君浑身似触电般战栗了一下,连忙抽出自己的手,退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筷子去夹豆腐,结果总是夹不起来。高锦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帮着他夹起一块,放进他面前的小碗里:“怪不得明骅把大衣给了你,你穿得确实太少了。上海的冬天虽然没有北平那么冷,但也够呛。” 傅翊君低着头,没有接他的话茬。高锦杰无所谓地微微一笑,以为对方大概因为刚才的孟浪不会再搭理他的时候,傅翊君却说话了:“那都是我师傅说的,记忆里,家里四壁空空,什么也没有。师傅这样说,大概是觉得,有个前朝遗少给他做徒弟,他面子上有光彩吧。” “你家里人现在怎么样了?”高锦杰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傅翊君抬起头看着他:“不知道。有一次央求了师傅很久,让我回去看看,可他们都搬走了,也打听不到他们去了哪里。” “哦,对不起,我太好奇了。” 傅翊君居然笑了笑:“你没有必要道歉,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们的样子,父母,还有弟弟妹妹,就是碰到,也决计认不出了。” 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联想到那张卖身契,高锦杰心底像是被什么刺着了,微微抽搐了一下,突然就没有了胃口,象征性地吃了几下便放下筷子。傅翊君那边也吃得差不多了,叫伙计进来结账才知道,薛明骅走的时候,已经替他们付过了。 出了餐厅,蒙蒙细雨还在飘着,一阵寒风吹过,傅翊君不禁裹了裹身上单薄的外套,高锦杰连忙打开车门,让他先坐进去:“先送你回家吧。” “那就麻烦高先生了,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高锦杰什么也没说,替他关上车门,然后坐进驾驶室,朝外滩方向开去。 “我们这是去哪儿?” “这是怕我把你拐跑了?放心,只是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反正明天是礼拜天,我们都不用去厂里,不如放松一下。”高锦杰从内视镜里看着后排座上的人,只见对方不安地挪动着身体,紧紧抱着怀里的纸袋。高锦杰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高锦杰最后把汽车停在外滩一家美国人开的酒吧门口:“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吧。” 酒吧门外,霓虹交替闪烁,映红了潮湿的路面,也映红了他们的脸颊。踌躇间,傅翊君几乎是被对方半推着进了酒吧,里面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混乱,客人们大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语。每一个台子上燃着红色的蜡烛,跳跃的烛光给这里的环境平添了几分浪漫情调。离吧台不远有一架钢琴,一个西洋女子坐在钢琴后面演奏,空气中除了酒味,女人的香水味,还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烟味,他不大适应地咳嗽了两下。 “来,这边。”高锦杰拉起傅翊君的手,领着他来到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或许是对这样的环境感觉太陌生了,傅翊君这次没有抽出自己的手。挨着窗口坐下后,他掀起窗帘,想看看外面的街景,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气,看不到什么。 高锦杰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给他们每人要了一杯威士忌。傅翊君端起酒杯先闻了闻,然后浅浅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感受了一下口感,而后又喝了一大口。高锦杰又掏出烟盒,给他们一人一支,并给傅翊君点上:“现在你不唱戏了,可以碰这些东西了。作为一个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人生便算不得完美。” “那抽烟喝酒了,人生便完美了?”傅翊君抽烟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高锦杰微晒一声,一口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叫来侍应生再给他们添上。 九点以后,酒吧里人逐渐多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傅翊君已经喝了两杯威士忌,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有了些绯红色。高锦杰端起酒杯,说道:“看不出,你酒量还行。起码比我想象的好。” 傅翊君双手捧着杯子又喝了一口:“以前只喝过一次酒,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就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大师兄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瓶二锅头,我们几个躲在墙根轮流着喝。第一口喝进去,就感觉从喉咙一下辣到胃里,实在不明白,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大人们那么喜欢。” 高锦杰舒服地靠在座位上,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有说,耐心听着对方说下去:“后来师傅出来了,大家便一哄而散,因为我年龄最小,没跑几步就给他老人家逮住了,结结实实给收拾了一顿。我那几个师兄也没有逃过,大师兄给罚得最厉害,被师傅打了一顿不说,还罚一整天不准吃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这玩意儿。” 一席话说完,两个都笑了笑。高锦杰看到傅翊君有一缕头发掉到了前额,便很自然地抬手给他捋了上去:“那你大师兄现在还在戏班子么?” 傅翊君闻言怔了怔,高锦杰看出他的反常:“怎么了?” 傅翊君靠在角落里,双眼在烛光下愈发显得黑亮:“他死了。他的身体一向很棒,在舞台上可以一口气连翻十几个跟头,每天不管练功多苦多累,他都乐呵呵的。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谁知一场肺炎,便要了他的性命。” 高锦杰没有料到他的一句话招来一段如此伤感的回忆,他再次握住傅翊君的手:“都是我不好,一晚上尽说这些伤感的话题,叫你出来原本是散心的。跟我来。” 高锦杰拉着傅翊君来到钢琴前,用英语对那个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笑着让出了地方,高锦杰坐在钢琴前,试弹了几个音节。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她长得很漂亮,然后请她喝一杯,她就把钢琴让给了我。”高锦杰说罢便弹奏起来。他的钢琴是在教会学校学的,到了英国也没放下,算是业余中的高手了。一段前奏后,他唱起了一首美国乡村民谣,曲调很是调皮,歌词朗朗上口,高锦杰嗓子本来就不错,低沉悦耳,酒吧里不少人跟着他哼唱起来。一曲终了,周围响起了掌声,高锦杰更来劲了:“你会唱什么歌,我给你伴奏。” 傅翊君连连摆手:“我唱不了的。” “怎么可能,你都能唱戏,哪有不会唱歌的道理。来吧,就像你在台上一样。” 无论他怎么说,傅翊君就是不肯唱,高锦杰只能自己又唱了一首英文歌。不同于前一首歌的俏皮活泼,这次的曲调舒缓优美,高锦杰也一改平日的闲散,显得优雅深情。傅翊君虽然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却也被他的歌声感染,加上酒精的作用,直到坐进高锦杰的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他还处在隐隐的亢奋中。 第九章 “刚才那首歌叫什么?”傅翊君难得主动一次。 “《The Way You Look Tonight》,意思是你今晚的模样。好听吗?” 傅翊君点点头。高锦杰有些小得意:“倘若将来有天失业了,我还可以去爵士酒吧唱歌谋生。” “你怎么可能失业?” “怎么不可能啊,现在这世道,万事皆有可能。”高锦杰说完又哼唱起来,低低的嗓音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傅翊君摸摸自己的脸颊,很烫,也许今晚真的喝多了。 “这是前几年一部好莱坞歌舞片里的插曲,我在英国的时候看过,很喜欢这个歌,便学会了。”高锦杰从后视镜里瞥了眼他绯红的脸颊:“大概意思是说,当某天我变得消沉,世界亦变得冰冷,我会想到你,还有你今晚的模样。” 一时间,车厢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车轮碾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两道不怎么平稳的呼吸声。傅翊君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过了一会,他重新睁开眼睛,盯着高锦杰的背影看了好一阵,才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细雨还在交织着下个不停,周遭一片潮湿的气息,路边那一盏盏维多利亚式的路灯,在蒙蒙雨雾中散发着橘黄色的光。一直快到静安寺了,他开口打破沉默:“我快到了。” 高锦杰跟着他的指点拐进了胶州路,汽车停在一条弄堂前:“我们厂里不是有工人宿舍么,你怎么还住外面?” 傅翊君提起纸袋,下了汽车:“这里挺好,房东太太对我很照顾。离工厂也不算远。” “我送你进去吧。”高锦杰也跟着下来,看了看黑漆漆的弄堂。都这个时候了,弄堂口那户人家还是放周旋的歌,兴许是唱片放过太多遍的缘故,原本优美的旋律都有些走调。 “不用了,离弄堂口不远。很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傅翊君垂下眼睛,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那双长而密的睫毛下面。 高锦杰也不再坚持,说了声古德拜,钻进汽车正要离开,傅翊君又过来敲了敲车窗,他打开车窗:“怎么了?” “下雨路滑,你又喝了酒,开慢点。” 高锦杰点点头道:“我晓得。” 车已经开出一大截了,高锦杰看了看后视镜,那个单薄的身影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弄堂口昏黄的路灯下,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出乎高锦杰意料,回到家,不但父亲高庭槐没有休息,连二姨太淑敏也在客厅里。高锦杰脱掉风衣,递给阿芬,礼貌地叫了声“二妈”。虽然因为这个女人,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很长时间无法缓解,但他从来没有怨过对方,他很清楚,这样的世道,女人要生存比男人更不容易,何况她还给自己生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弟弟妹妹。 高庭槐神色凝重地看了儿子两眼,指了指面前的沙发,高锦杰以为又是以前那些老生常谈,有些抗拒地道:“爸,有话不能明天说么,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您还是早点休息。” “我是怕,明天就没有机会了。我和淑敏,还有你弟弟妹妹,打算明天就离开上海。” “什么?!”高锦杰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庭槐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为什么?” 高庭槐重重叹出一口气:“这几天日本人天天打电话,让我出任上海工商局的董事,今天晚上还特地来登门拜访,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果不走,就得当汉奸了。我倒是没有什么,一把年纪了,可你大哥,以后在军队里还怎么做人?所以,和你二妈商量了半天,我们打算离开上海,去重庆投奔你大哥。” “那工厂怎么办?还有我,你打算怎么安排?”高锦杰无力地反问着父亲,刚才回家时的良好心情早就消失殆尽。 “小杰,你也不小了,我希望你有些男人的担待。而且,依我看,日本人之所以纠缠不休,是看中了我在工商界的地位,你年纪轻轻,没有什么经验和威望,他们不会在你身上打主意的。你和李叔,就先留下,这间工厂,毕竟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说我贪财也好,自私也罢,我确实不愿就这么轻易放弃。当然,如果日本人还来逼你的话,你就来重庆,我们高家,就算是倾家荡产,也决不能做汉奸。” “这太突然了,你让我好好想想。”高锦杰坐在沙发里,脑子乱成一团。高庭槐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做出选择。不知道过了多久,高锦杰才艰难地开口:“是不是除了这样,您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高庭槐清了清嗓子:“当然,你觉得为难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你自己选择,我没有办法强迫你留下。” 父亲的以退为进反而更让高锦杰无所适从,他看着对面的父亲,愈发感觉到陌生,心底里无法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难怪前阵子父亲催他去工厂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迫,原来是有用心的,到底在他心目中,是这间工厂重要,还是他这个儿子重要?他颓然地在沙发上窝成一团,心里阵阵发冷。 第二天上午,高锦杰听到窗外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他套上睡衣,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往下看,父亲和淑敏带着两个孩子正在上汽车。昨晚父亲说,为了不让日本人有所怀疑,他们会借口去逛百货公司,然后趁机离开。大约是感受到了什么,临上车前,高庭槐抬头看了一眼儿子房间的窗口。高锦杰放下窗帘,回到床上,呆呆地瞪着屋顶,心下一片茫然。 昨晚他几乎一夜未睡,现在头疼得厉害,他强迫自己重又躺下,但是脑子依然乱糟糟的。辗转反复,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总在不断做着噩梦,不是父亲被日本人抓了,就是自己被人追杀。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外面天色已近黄昏。 晚饭时,高锦杰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餐厅里,倍感孤独,以前他很少陪老爷子在家吃晚饭,现在才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反感父亲。 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餐,薛明骅来了。两人进到客厅,等仆人上了茶点,全部离开,薛明骅才小声问起高锦杰以后的打算,高锦杰有些莫名的烦躁:“还能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没想到老爷子临了给我来这招,自己一走了之,留下我一个人应付那些日本人。” 薛明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话我不爱听,好像你爸给你下了套似的。打你从英国一回来,老爷子就一直叫你去帮他,是你自己选择了这个时机去工厂,能怪谁?” 高锦杰冷哼一声:“还不是看他一天天老了,白发越来越多,不大忍心罢了。” “那不结了?要怪就怪自己心软的不是时候。你也别不知足了,我们家那工厂,我想沾手还没机会呢。你现在起码可以做起来,证明给人看看,你也不比谁差。对了,你们昨晚玩得怎么样?” 第十章 薛明骅话题转换得太快,期间又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高锦杰过了大概半分钟方反应上来:“这个你应该去问翊君,我说了不算。” 薛明骅沉默了片刻:“是这样的,小杰,我父亲不知怎么知道了我暗地干的那些事儿,又考虑到上海这边的局势,决定把工厂搬到内地去,或者转手不做了,全家都去重庆。我暂时大概要先离开了,我走后,翊君这边,你就多帮衬着点,他还是个孩子,涉世未深。” 高锦杰阴沉着脸靠在沙发上:“你们一个两个,用同样的戏码,把事儿扔给我,自己拍屁股走人。就说么,你这家伙一直像防贼一样不让我接近你的小绵羊,昨天却那么大方。现在就不怕我把他吃了?” 薛明骅长叹一声:“昨天都说了,就是发觉他对你已经有了好感,才把他托付给你。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只要你觉得对得起自己良心。” “你真是个白痴,两情相悦的事情,扯什么良心。他对我有好感了,我会更加肆无忌惮,到时你别后悔便行了。”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别到时后悔的是你自己。让我说,你根本就配不上翊君。” 高锦杰火气又上来了:“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直接带他走便是。” “你以为我没有劝过?是他自己不肯走的,你想想为什么吧。” 高锦杰立刻哑火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什么来。薛明骅做了个深呼吸,语气平缓下来:“小杰,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荒唐下去吧,能碰到一个值得爱的人,不容易。谁也不欠你的,更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你玩够了回头。” 说罢他拍了拍高锦杰的手臂,起身告辞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巡捕房把电话打到高家,说在一起车祸的现场,抓住了一个惯偷,他声称他开的汽车是在先施公司门口偷的。巡捕房调查了一下,发现这辆汽车是属于高家的,通知他们去认领。高家有两辆汽车,都是德国奔驰,一辆是老爷子用的,另一辆是去年才买的,高锦杰自己开。给老爷子开车的司机老余昨天送他们去百货公司后,就扔下汽车,一起离开了上海。事已至此,高锦杰不得不连夜去了趟巡捕房,把自家被撞得面目全非的汽车领回来,拖到修理厂直接卖掉了事。 虽已不在戏班子了,傅翊君仍保持着以前养成的早起的习惯。周一清晨,起床后,他把自己收拾利落,穿上外套来到楼下,叫大正一起去工厂。房东太太一面数落着儿子让他快点,一面包好两个豆沙馒头放进傅翊君的外套口袋里:“小傅侬等歇,这只猪猡刚刚起来,还没吃早饭。” “时间还早,不如今天我请大正哥在外面吃早点好了。” “咯哪能好意思……” 大正从屋子里钻出来,打断他姆妈的话:“小傅,我要吃生煎。” 房东太太在大儿子头上敲了两记,骂了一句“馋痨胚”便不再说什么,进去招呼小儿子起床上工。 在杨记生煎店,傅翊君给大正买了几个生煎,因为一大早不习惯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只给自己买了碗小馄饨。 “小傅,是不是最近交女朋友了?” 傅翊君正在喝馄饨汤,吃到这句话,险些呛着,他轻咳了一下:“哪有。” “侬昨天汰衣裳的辰光,一直在唱戏,好像老开心的样子。” 傅翊君连头都没有抬:“我原本就是唱戏的,没事时便喜欢哼两句。” 大正傻傻地哦了一声,继续吃生煎。傅翊君舀起一个馄饨看了半天,又没有食欲地放回碗里。难道自己真这么喜形于色,连脑子不灵光的大正都能看出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值得去开心,仅仅因为前晚高锦杰那两句近似调情的歌词?想到这里他自嘲地暗笑笑,提醒自己别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 到了厂门口,傅翊君吃惊地发现,那里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都是厂里的工人。有几个女工看到傅翊君,认出他是高锦杰的助理,便围了上来。来上海有些日子了,傅翊君也能听懂一些上海话,可这些人说得太快,又七嘴八舌的,他根本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看这些人的神色,已经让他猜测到了事情的真相。很快,打听到消息的大正证实了他的猜测:“伊拉讲是老板已经离开上海了。” “不可能的!”对于老板这个词,傅翊君脑海里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高锦杰,前天晚上他还带着自己去了外滩的酒吧,当时根本一点要离开上海的迹象都没有。 “有啥不可能,走啊已经走脱了……” “侬天天跟了小老板,哪能会得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还欠阿拉半个月头的工佃来……” 那些女工的话变得遥远起来,傅翊君看着她们,大脑有些混乱,似是失去了贵重的东西般,心里空落落的——难怪前晚,薛明骅打电话邀请他吃饭的时候,还劝过自己跟着一起离开上海,原来他们早就筹划好了。 “小傅,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楼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呐。”傅翊君转过头,李茂堂站在大门里叫自己,他打起精神,走过去叫了声李叔。 “你去把二少爷的东西搬到老爷原来的办公室里,以后他就在那里办公了。” 李茂堂一席话让傅翊君顿时安心下来,原来离开上海的只是高锦杰的父亲,转眼难免又为高锦杰担心,现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他能应付得过来么? 今天这个二层的办公楼里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傅翊君一个人一趟趟搬送东西的脚步声。属于高锦杰的东西其实不多,他没花多少功夫便搬完了。整理那些文件的时候,傅翊君不时从窗口往外看,随着时间的推移,厂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愈发替高锦杰担心。快到午饭时间了,傅翊君看到一辆黑色轿车驶近了厂门口,他认出那是高锦杰的汽车,顾不上穿外套就往那里跑。 等傅翊君赶到厂门口,正看到高锦杰下了汽车,径直走到人群中。工人们看到少东家来了,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都挤在这里做什么,不做工,哪里来的工钱?”显然,高锦杰已经接到李茂堂的电话,知道工厂发生了什么事。 工人们还是没有散,有几个胆大的,问他啥时候结工钱。高锦杰沉着脸看着这些女工:“想要现在就可以给,但你们可要想好了。现在上海人工好找不好找,你们比我清楚。” 看这些人都不吭气了,他转身看着李茂堂:“李叔,叫几个人先去把车间的车床开动,再告诉他们,今天上班的,全部双份工钱。谁要走,就去密斯吴那里领遣散费。” 李茂堂点点头,领着几个人去车间了,剩下的那些女工,相互看看,然后也陆续进了工厂。 人群终于逐渐散开,傅翊君长吁了一口气,正打算离开时,发觉高锦杰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间,傅翊君努力笑了笑。高锦杰走过来:“没事的,这些人就喜欢起哄。如今上海职业那么难找,他们的家人都等着他们的领工钱回去买米下锅,你来点真格的,他们自然就怕了。” 不知是因为太过于紧张,还是没有穿外套的缘故,傅翊君打了个冷颤:“早上,李叔让我把你的东西都搬到你父亲原来的办公室了。” 高锦杰认命地长叹一声,以前那种逍遥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他取下自己的围巾,给傅翊君围上。当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擦过傅翊君下颌的时候,傅翊君方发觉他不但手指冰凉,双手还在微微发抖,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也会紧张害怕。 第十一章 坐在父亲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高锦杰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尤其看到那厚厚一沓的文件夹,更感头疼。连续几声的叹息后,他无可奈何地打开最上面那个,认真地看起来。约莫过了半小时,有人推门进来,在他面前放了一杯咖啡,他抬起头:“翊君,一会跟我去车间看看。” “好。” 高锦杰端起咖啡杯才喝了一口,李茂堂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二少爷,不好了,日本人来了,要找老爷!” 该来的总会来,高锦杰此时反倒不紧张了,慢慢喝完咖啡:“你们都去忙吧,我来应付。” 那几个日本人比高锦杰想象的难缠得多,尤其是那个为首的叫田中的,他通过翻译,一遍遍盘问高锦杰,他父亲临走前都说了什么,近期高晋生有无给家里写信。高锦杰一问三不知,到后来田中不耐烦了,疾言厉色威胁说要把他关起来。高锦杰无可奈何地让他们请便,反正他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过是近期才开始来工厂打理的。 待日本人离开,高锦杰浑身似虚脱了般,一下摊在椅子里。李茂堂、密斯吴和傅翊君进了门,还没有开口,便让高锦杰请了出去,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呆着。 面对着窗口,高锦杰一动不动呆坐在那里,直至外面的光线彻底暗淡下来,身后传来的敲门声,也没有让他的动作有任何改变,只是回应了一声:“进来。” “下班了,高先生,他们都走了。” 高锦杰转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回过头:“你也回去吧,我没事。” 傅翊君站在那里,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表情,但高锦杰能感觉到他还在犹豫。大概过了一分钟,傅翊君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对方已经打开房门,高锦杰又叫一声 “翊君,”而后无力地站起身拿起风衣:“愿不愿意,陪我去喝一杯?” 傅翊君顿了一顿,方点点头。 说是喝一杯,结果就一会儿的工夫,高锦杰已经连续灌了好几杯酒,等喝到第六杯,傅翊君拉住了他,高锦杰挣脱开:“别管我,今晚我就是想喝酒。” “可是,你晚上还要开车。”他们又坐在前天来过的那家酒吧里,离高锦杰家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我倒是想喝醉,偏偏越喝越清醒。”说完高锦杰又叫来侍应生,要了一杯酒。等侍应生把酒送过来,傅翊君抢在他前面接了过去,一饮而尽:“高先生,你真的不能喝了。” 高锦杰不满地皱起眉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可以叫我名字,别总这么生分。” 旋即,他又给他们一人要了一杯酒,不过这次酒送来后,他倒不那么急着喝了,靠在座位上长长出了一口气:“下午在办公室时,我不断问自己,这该是个恶梦吧,不对,应该是个美梦,我最烦我爸整天唠唠叨叨了,现在他走了,我该高兴才对,干嘛还要愁眉苦脸?” 傅翊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清澈的双眸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担忧。高锦杰端起杯子,在对方杯子上碰了一下:“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喝完这杯我们就走,谁知道明天还有什么倒霉事情在等着我。” 出了酒吧,江边的夜风一吹,高锦杰这才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半天方摸索着打开车门。傅翊君在一旁扶了他一下:“要不我给薛大哥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回去。” “不用。如果你不想坐一个酒鬼的汽车,自己叫黄包车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傅翊君松开手,直接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高锦杰发动汽车,朝静安寺方向开去。到了傅翊君所住的弄堂口,他停下汽车:“我说我没醉吧,你偏不信。这不把你安全送回来了?。” 傅翊君说了声谢谢,下了汽车,高锦杰推开车门也跟了下来:“好像还没有吃晚饭,我知道有个小摊馄饨很好吃,就离静安寺不远,要不要一起去?” 傅翊君一点饥饿的感觉也没有,却没有拒绝对方的建议。 “我想想在哪边,哦,应该就是这个方向,不远。”高锦杰说罢,很自然地牵起傅翊君的手,向南穿过两条弄堂,来到一个馄饨摊旁:“两碗菜肉馄饨。” 卖馄饨的是一对老夫妻,热情地张罗他们坐下,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他们面前。高锦杰迫不及待地先喝了两口汤:“嗯,同原先的味道一样好。快吃啊,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馄饨。” 傅翊君微微笑笑:“我只是奇怪,你高少爷怎么会熟悉这样的街边小摊。” 高锦杰抬手指指斜前方那个霓虹璀璨的圆柱体,上面不断闪烁着三个大字:百乐门。傅翊君盯着那里看了两眼,不再说什么,埋头吃起来。 等两人吃完,高锦杰付了钱,又握住对方的手,穿过黑暗的弄堂,回到汽车旁。 “我说,你是不是该请我去你那里坐坐,看在我给你当了这么多次司机的份上。”高锦杰靠在车门上,掏出香烟在嘴角放了一支,却没有急于点着。 傅翊君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和他一起进了弄堂。 弄堂里一盏路灯都没有,漆黑一片,高锦杰不知道让什么给拌了一下,嘴角的烟也掉在地上。傅翊君赶紧扶了他一把,第一次主动拉起他:“跟着我,这里面太黑了。” 又走了约莫两三分钟,傅翊君停了下来,推开一扇陈旧的房门,领着高锦杰左拐右拐上了一个阁楼,拉亮了顶灯。这个房间小得可怜,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桌子外没有别的什么家具了,却是异常的整洁,几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挂在老虎窗下面的铁丝上。 高锦杰环顾了一下:“这地方哪能住人。你还是搬到厂里去住,我让李叔给你单独找一间。” “这里挺好,而且每天早上大正哥骑车带我去工厂,倒也方便。” 高锦杰很随意地坐在床边:“大正哥?哦,就是你上次介绍来的那个人。” 傅翊君点点头,拿起热水瓶给高锦杰倒了一杯热水。高锦杰示意他放在小桌上:“你管明骅叫哥,管这里房东太太的儿子也叫哥,什么时候也叫我一声哥?皱什么眉头啊,莫非你想叫我叔?” 傅翊君有些啼笑皆非,不过他只当这是对方喝多了的醉话。突然房间里的灯灭了,傅翊君连忙解释道:“大概是有谁用电炉,跳闸了。你坐着别动,我找根蜡烛。” 高锦杰在黑暗中准确地拉住了对方的手臂,轻轻一带便到自己怀里。傅翊君挣扎起来,高锦杰加重了胳膊上的力道,把他紧紧搂着,并把脸贴在对方胸口:“别动,我太累了,只想安静地靠会儿。” 怀里的人不挣扎了。 黑暗中,高锦杰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松开手臂,摸索着拉过对方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吻了吻。傅翊君像是被烫着了,吸了一口凉气,抽出自己的手。这时,头顶的灯亮了,两人的眼睛都有些适应不了这样的光亮,同时低下了头,避开对方视线。高锦杰站起身,走到门边:“我走了,你不用送了,早点休息。明早别迟到。” 身后没有任何动静。 高锦杰拉开门,扶着楼梯慢慢走了下去,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第十二章 在李茂堂的帮助下,高锦杰逐步接手了父亲留下的工作。他发觉父亲留给自己的这班人马很是厉害,每项工作都做得很细致,条理清晰,给他省了不少精力。至于和傅翊君,还是单纯的雇主和员工的关系,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似乎那晚的拥抱和轻吻压根没有存在过,或者只是醉酒后的一个幻象。 周六这天,天气晴好。吃完午饭,高锦杰心血来潮,突然想起去打网球。他叫上傅翊君,并没有告诉他去哪里,等开车离开工厂才说。傅翊君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看着路边穿着大衣的行人:“这么冷的天气,打网球?” “活动一下就不冷了。你先穿我的网球服,等下次有时间了重新给你买一套。”高锦杰今天心情相当不错。他先开车回了一趟家,拿了网球服和球拍,才去网球场。本想自己教傅翊君打球的,没想到宋岩正好也在。 自从那晚戏院回来后,他们两人一直都没有再见过,宋岩每次打电话约他出来玩,高锦杰都以工厂事情太多为借口推掉了,今天碰上,倒也不好意思避而不见,他帮傅翊君找了个教练,便和宋岩一起上场打球。 许是很久没有运动了,一局还没打完,高锦杰便有些体力不支。他扔下球拍,到场边裹上厚外套,坐下休息。宋岩给他端来一杯热茶:“那是你最新的目标?” 高锦杰眯起眼睛看着对面场地正在教练指导下练发球的傅翊君:“算是吧。” “你眼光越来越毒了,这孩子真不错,长得好不说,身体柔韧性也好,而且看上去还很单纯,是个雏吧?哪天你不想要了,记得通知我一声。” 高锦杰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膝盖上给了一下:“收起你的歪念头。” 宋岩痛得咧咧嘴:“怎么,这次要来真格的了?” 高锦杰不置可否地斜了他一眼:“你休想打他的主意。我的人,即便不要了,也轮不到你。” 宋岩不以为然地哂笑一声,眼睛一直盯着傅翊君那边:“哎,我怎么看着他有点面熟?” 高锦杰一挑眉峰:“看着面熟就对了,他就是你那个曾经的相好,叫什么云卿的师弟。” 宋岩猛地坐直身体,难以置信地道:“我怎么没留意过,他叫什么?” “傅翊君,在戏班子的时候叫傅小君。” 宋岩努力回忆着,印象中每次碰到那个姓傅的,好像基本都是上了妆,偶尔有一两次见过真面目,也没有认真瞅过,那时的心思都在云卿身上……想到这里,他像是被人抽掉了骨头一样,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视线却一直紧紧粘在傅翊君身上,一刻也不能挪走,那种毫无忌惮的眼神让高锦杰心里很不舒服,他拿起球拍:“看什么看,打球吧。” 又打了两盘下来,高锦杰浑身是汗,走到场边,那边已经不见傅翊君的人影,教练告诉他,傅翊君说有些冷,去更衣室换衣服了。到了更衣室,傅翊君已经洗过澡,换回了西装,头发湿漉漉地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良友》。高锦杰放下背包,当着对方的面脱得赤条条的,去浴室冲澡。待裹着浴巾出来,长椅上已没有了傅翊君的人影。 出了俱乐部,傅翊君果然在车旁等着,大概是刚刚活动过的缘故,他的嘴唇显得特别红润,让高锦杰萌生了一种想吻上去狠狠咬一口的冲动。上了汽车,他没有征求对方意见,直接往霞飞路开去,路上,他停了一次车,让傅翊君帮忙去给他买烟,他自己却进了花店,买了一支红玫瑰,再买了一份申报,小心翼翼地把红玫瑰包起来。这招他是跟好莱坞电影里学的,以前也用过几次,屡试不爽。 下午这个时候,咖啡馆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他们坐在最角落的座位上。安静地喝了一会咖啡,高锦杰把卷好的报纸推到对方面前:“送给你。” 傅翊君疑惑地看看报纸,又看看对方,在高锦杰的示意下打开报纸,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展露在他面前。出乎高锦杰的意料,傅翊君并没有流露出他所期待的不知所措,只是咬了咬嘴唇,用报纸把花重新裹起来。不过,高锦杰向来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他轻轻握住傅翊君放在桌上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翊君,我喜欢你。” 傅翊君耳根有些轻微发红,他低着头,半天也不说话,但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这样青涩可爱的反应搞得高锦杰心痒难耐,可他很清楚时机尚未成熟,他用更加温柔的语调说道:“别急着拒绝我,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 “可是,我是男人。”傅翊君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迷茫和不解。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而且……” 高锦杰举起食指轻轻按在他的嘴唇上,用近似命令的口吻:“从现在开始,你马上就去想这个问题。” 傅翊君往后缩了一下,躲开了高锦杰的手指,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更不说话。高锦杰也不催他,靠在座位上,点了一支烟,带着几分悠闲的心情看着窗外冬日的蓝天。 隔了个礼拜天,周一高锦杰到厂里,好半天都没有见到傅翊君的人影,问了李茂堂,才知道是梳棉车间昨天夜里出了点小事故,他让傅翊君先过去看看,自己随后就去。 吃过午饭,傅翊君才从车间回来,和高锦杰打了招呼拿了一份文件又准备出去,高锦杰叫住他:“下午帮我在七重天订个双人位。” 傅翊君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又是一下午不见露面。 傍晚离开办公室,高锦杰在楼梯上碰到了傅翊君,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密斯吴。高锦杰二话不说,拿过傅翊君手里的文件塞给密斯吴,不顾楼梯上那些人异样的目光,拉着对方就下了楼梯,直接拽到自己的车跟前:“这就是你考虑了一天之后的结果?不乐意可以直说,躲什么躲,在感情的事情上,我高锦杰从来不会勉强别人。” 傅翊君舔舔嘴唇,抬眼直视着他:“我没躲,有什么可躲的,是李叔让我去车间的。” 事实好像确实如此,高锦杰一时语塞,而后又想起另一件事:“定餐了没有?” “定了。” “那就走吧,等你等得都快饿死了。” 傅翊君一副想笑却不敢笑的表情,坐进汽车。 等到了南京路上的七重天,看到薛明骅,高锦杰才理解了刚才傅翊君笑容里的含义,却没有因为他的自作主张而气恼,反而觉得这小子真心不笨,知道怎么让自己避免难堪。 薛明骅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两个坐下,拿出两份礼物,放在高锦杰面前:“这条丝绸领带,是我送的,打火机呐,是翊君的心意,我们俩都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高锦杰挑挑眉峰:“你这是祝我还是咒我?我还没老呢。”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收下了礼物:“算你们有良心。” 薛明骅哈哈一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高二少的生日,要不你又得给我涨利息了。” 傅翊君坐在他们两人中间:“怎么,薛大哥你还借人钱?” 薛明骅自知说漏了嘴,连忙岔开话题,说起了他们家工厂转让的事情,又是柳暗花明又是峰回路转,总算是找到一个愿意接手,而且给了比较公道价钱的买家,过两天便商谈过户事宜。 “这是真的要离开上海?”高锦杰一边说着,一边给傅翊君夹菜。薛明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个:“那还有假?” 正说话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看看手表:“哎呀呀,跟你们聊着都差点忘了,我太太还在娘家等我去接她。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小杰,临走前我请你们,就定在圣诞节吧,也没几天了。翊君,天气越来越冷,你记得多穿点。” 不等那两人说什么,他就叫侍应生拿来大衣,匆匆离去。 第十三章 只剩下他们两人后,餐桌上又安静了下来。高锦杰夹了个油爆虾放在傅翊君面前:“别愣着了,再不吃一会菜就凉了。哎,谢谢你的礼物。” 傅翊君拿起筷子:“都是薛大哥买的,我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想了半天,好像你啥也不缺。”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缺?” 傅翊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我是指能用钱买的东西。” 高锦杰微叹一声:“所以我更稀罕那些钱买不到的生日礼物,比如一个轻吻,或者,一个让我心满意足的答复,也不枉我等了两天。” 傅翊君停下手里的动作,过了好半天,才把嘴里的河虾咽下去:“我还没有考虑好。” 今晚傅翊君穿着一件藏蓝色鸡心领的毛衣,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出来,优美的锁骨展露无遗,高锦杰的目光在那里盘亘了一阵,岔开话题道:“那晚我去过你家做客了,一会吃完饭,去我家坐坐。” “太晚了,会不会不方便?” “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了,有什么不方便的。怎么,还怕我吃了你?” 傅翊君似乎没有听出对方的话里有话,放下筷子,抬眼看看高锦杰,没有再拒绝。 从表面看,今晚和平日里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窗外,便是十里洋场的璀璨夜景,各色霓虹灯交相辉映。马路对面,新新百货楼顶的灯光绚丽夺目,映红了夜空。脚下的这条南京路,依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各色人物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但那仅仅只是表面。 自从高庭槐他们离开后,今晚高家第一次灯火通明,仆人们下午就接到少爷的指示,把家里打扫得比以往都干净。傅翊君脱下大衣交给门口的仆人,跟在高锦杰身后,不断打量这里的陈设。客厅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宽大奢华,中式的家具简洁而实用,素雅的窗帘和墙上水墨画都彰显出主人不俗的品味。 从钢琴面前走过的时候,傅翊君停了下来,高锦杰打开琴盖,握住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按了两下,两个暂短的音符从他们手下跳了出来:“今天太晚了,改天专门为你弹一曲。来吧,我的书房和卧室在二楼。” 高锦杰回头吩咐阿芬送两杯红茶去书房,他自己领着傅翊君上了二楼。在书房,傅翊君惊叹于那些丰富的藏书:“这些书你都看过了?” “装装门面而已,连二十分之一都没有看到。”高锦杰实话实说:“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送你几本。” 这时阿芬敲门送红茶进来,高锦杰让她放在书桌上:“让他们都先去休息,你也去吧,这里我招呼就行了。” 等阿芬离开,高锦杰走到傅翊君身后:“挑到中意的了吗?” 傅翊君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书脊:“眼花了,不知道想要哪本。” “平日喜欢哪一类的?” “这就是根源所在。以前也没有太看过什么书,都是戏本。” 高锦杰抽出一本期刊:“这里有一个英国人写的戏本,叫《威尼斯商人》,我在英国的时候看过一次,哦,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文明戏,很有意思。这是朱生豪先生翻译的中文版,你可以看看。” “中国和外国的戏文,有什么区别?”傅翊君转过脸,发觉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有些太过于靠近,以至于能感受到高锦杰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他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高锦杰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一般,摇了摇头:“这个我是外行,没有研究过。” 傅翊君“哦”了一声,低下头翻开那篇《威尼斯商人》浏览起来。盯着对方白皙的后颈看了好一阵子,高锦杰终究还是低下头吻住了那里。 对方嘴唇挨到自己肌肤的一霎,傅翊君的身体一下便僵住了,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趁着这个时机,高锦杰扳过他的身体紧压在书柜上,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傅翊君长这么大,还从未面临过这样的局面,一时反应不上来,等他回过神,领口已经被扯开,高锦杰已经依次吻过他的脸颊和脖颈。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推开高锦杰,却被对方紧紧禁锢在怀里,火热的双唇移到他胸口的同时,一只手已经伸进了衣服里,在他后背上来回摩挲。 傅翊君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双腿软到几乎支持不住自己的体重。这时高锦杰又吻了回来,一边啃咬着他的嘴唇,一边企图用膝盖顶开他的双腿。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傅翊君狠狠咬住对方的下嘴唇,可高锦杰依然不肯放开他,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间蔓延。 突然有人大力敲打书房的门,是园丁老桑,连声音里都带上了惊慌失措:“二少爷,出大事了,日本人进租界了!” 高锦杰大吃一惊,连忙松开傅翊君,匆匆整理了一下两人的衣服,冲过去打开房门:“你说什么?!日本人进租界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这么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日本兵。” 高锦杰赶紧去打开无线电,还没有调到波段上,书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是薛明骅打过来的:“小杰,知道了吧,日本人进租界了。” “我也是刚刚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你没有听广播吗,日本人偷袭了美军珍珠港的海军基地,美国已经对日本宣战了!” 高锦杰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地挂了电话。傅翊君走过来,两人相互看着,都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过了很久,高锦杰抬手把傅翊君凌乱的头发整理一番:“刚才是我不对,太冲动了,我道歉。现在外面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先别回去了,今晚就住这里,隔壁有客房,那是给我大哥预备的。” “那你呐?” “我得去厂里看看。” “我是你的助理,要去一起去。” 争论了半天,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高锦杰总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傅翊君倔强的一面,只好放弃了去工厂的打算。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即便真有什么事情,他们去了也解决不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个晚上,无数人和他们一样,彻夜难眠。没有人知道明天的上海会是什么样子,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厄运。 第二天早上,街上虽然多了不少日本兵,但人们日常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多干扰。高家的工厂也和往日一样,工人们照常开工。到了中午,薛明骅打来电话,说法国维希政府和日本是盟友,所以目前法租界里还是相对安全的,起码比公共租界里安全多了。 放下电话,高锦杰稍稍安心一些,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又拜托李茂堂多找些商界的朋友打听消息,一旦风声不对就赶紧离开。和财产什么的相比,当然是生命更重要,如果连命都没有了,再多的钱也毫无用处。 第十四章 往年圣诞节以前,上海租界里已经是浓浓的节日气氛了,今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那些没有来得及离开的西洋人已经被日本士兵限制了自由,不能随意外出。 1942年新年的前一天,高锦杰得到消息,有个日本人看上了薛家的工厂,要收购,给的价钱低得离谱,薛家老爷子不同意,结果日本兵就进驻了工厂,要么接受他们的条件,要么直接走人。 上海真的不能留了,高锦杰果断开始着手准备撤离事宜,他打算先转移一部分资金和存货,这样也算对父亲有个交代。可是,日本人的动作比他更快,新年的第二天下午,那个叫田中的日本人又来到高家的工厂,这次,他没有和高锦杰多说一句话,直接让士兵把高锦杰带到了虹口公园附近的一幢二层楼里。 一路上,高锦杰还算镇定,以为日本人叫他去不过是看中了他们家工厂。待田中一开口,他便坐不住了,他父亲宁可放弃工厂都不愿意出任的那个什么董事,自己自然更不能答应。他的这些反应早在田中的意料之中,他态度非常强硬地告诉高锦杰,在天黑之前作出选择,不合作便是死路一条。 房间里只剩高锦杰一个人了,他像只困兽,在房子里转了几圈,又去拉了拉门,门已经被反锁上了。推开窗户向下看,楼下有站岗的士兵。他无助地扯了两把头发,靠在窗边,不敢去想最终拒绝后,日本人会怎么对待自己。到了现在,他终于理解了父亲离开上海的心情,日本人手段着实阴毒,如果自己真做了汉奸,那么在军队高层的大哥肯定是颜面无存,可如果自己不答应,只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锦杰像是被人遗忘在这里,直到黄昏都没有任何人出现。天完全黑下来后,他又冷又饿,蜷缩在椅子上,强迫自己睡一会。迷迷糊糊刚睡着,房门被大力推开,进来两个人架起他就往楼下走,塞进一辆汽车里。高锦杰挣扎着坐起身,立刻被人用手枪指着:“老实点!” 对方不是日本人,多少让高锦杰有些安心,但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又慌神了:“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啰嗦什么。” 汽车穿过市区,朝沪西方向开去,这也是去76号的方向,高锦杰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在他几乎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汽车驶上了愚园路,拐进一个弄堂,最后停在一栋外表朴素的小楼前。身旁那人收起手枪,带着他进了大门。 走进客厅,那里有一个人正站在窗边抽烟,看到他进来,微微笑了一下:“幸会了,高先生,我是周佛海。” 周佛海?难怪看着面熟,这一年多来常常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张脸。他现在是汪精卫政府的财政部长,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对自己感兴趣?高锦杰打量着对方:“我们有什么可谈的?” 周佛海指了指沙发,请高锦杰坐下:“在南京时我和令兄曾经见过几次,说起来也算是颇有渊源。目前你这样的处境,我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 周佛海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高锦杰不必出任那个什么董事,只要让他入股高家的工厂,他会说服日本人放过高锦杰。高锦杰不大相信地看着对方:“就这么简单?” “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向来是我的强项。高先生,我会派人和你一起管理工厂,这样你就有时间去玩了。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整天呆在工厂里,太浪费人才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想让我干什么?” “你想太多了,不过是有钱大家一起赚而已。从此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了,日本人不会碰你的。” 高锦杰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做你的伙伴?那不还是当汉奸?” 周佛海和颜悦色地摆摆手:“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当汉奸?这国家又不是我卖给日本人的,我只是想少些杀戮,尽力保全更多人的性命而已。有时候生与死只是一念之差,何必在意那些虚名。” 高锦杰态度很坚决:“那我宁可死了。” “日本人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我见得太多了。给你一周的时间考虑。”周佛海说完打开房门:“我派人送你回去。” 周佛海果真让人开车把高锦杰送回了家。站在自家熟悉的房子前,高锦杰还有些不敢相信那帮人就这样轻易放过了自己。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他便清楚自己是被软禁了,他们家周围布满了周佛海派来的人,连姨娘出去给他买点心都有人跟着。 子夜时分,高锦杰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睡意,心里把老爷子责备了一遍又一遍,什么没有经验和威望,日本人不会对自己感兴趣,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居然对局势的判断错得如此离谱。当初要是坚持和父亲他们一起离开便好了,哪里会沦落到眼下这般境地。 胡思乱想中,卧室的后窗发出一记轻微的声响,好像是小石子敲在玻璃上的声音。高锦杰心里一动,正要起身,又听到一声,于是连忙下床,走到窗前悄悄推开窗子。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像一只灵活的小猫,顺着排水管敏捷而无声地爬了上来,很快便出现在他面前。高锦杰赶紧把他拉进来,关上窗户,拉好窗帘:“你不要命了!让日本人发现会被打死的。” 傅翊君用纤瘦的手臂用力搂住高锦杰,一句话也不说。自那次强吻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两个几乎没有机会单独相处,眼下再次面对,高锦杰心里竟升起一阵莫名的酸楚,他微微叹息一声:“你别太担心,他们没把我怎么样。还有那晚的事情,我再次道歉,但是,我对你绝对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 傅翊君依然不说话,一味地紧搂着他,高锦杰也沉默下来,回搂住对方的腰身,两人的胸口紧贴在一起,都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傅翊君方松开手,轻声道:“我下午就来了,等到天黑才看到他们送你回来。可是他们不让我进来,我绕着你们家转了好几圈,发现就这里没有人守着。” “太危险了,以后千万别这样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日本人对你做了什么?” 高锦杰拉着他坐到床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下:“现在这样,我大概只能离开上海了。翊君,你肯和我一起走吗?既然是逃出去,我便也不再是什么少爷了,没准真的只能去酒吧弹琴谋生。你要认真的想好,别急于做决定,那些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一路上也许会很危险。” 傅翊君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看着对方坚决的神情,高锦杰有一丝内疚,从认识到现在,自己从来都是占有和欲望的成分居多,而傅翊君对自己的感情从不参一丝杂质,现在更是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看他。 “那这几天你也别去工厂了,等我准备妥当,就去找你。” “好。我该走了,薛大哥那边还等着我的消息。”傅翊君站起身,高锦杰拉住他:“那些人还守在外面,现在走太危险,何况也快宵禁了。还是天亮走安全些。” “这个时间人的警惕性最差,我会小心不让他们发现。” 高锦杰还是不肯松手,他发现自己真有些舍不得对方离开。他动手整整傅翊君的围巾,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那你小心点。” 傅翊君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幽深和焦虑,而后他贴过来,飞快地在高锦杰嘴唇上亲了一下,转身走到窗边,一个闪身就不见了人影。 高锦杰摸摸嘴唇,先是无声地笑了笑,随即又感觉有些失落,他悄悄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看看,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第十五章 傅翊君没有敢走正街,绕路穿过几条弄堂,赶在宵禁前回到住的地方。院子里,一楼还亮着灯光,房东太太又在数落自己老伴,大概他今晚打麻将又输钱了。傅翊君轻手轻脚绕到楼梯口,一不小心踢到了不知道谁放在角落里的搪瓷盆,房东太太听到动静,出门问:“谁啊?” 傅翊君见躲不过去了,只好出来:“是我,我是来告诉大正哥一声,明天早上上工不用等我了,我身体不大舒服。” 房东太太听罢又嘟囔了两句,回家睡觉去了。傅翊君长吁一声,转身扶着楼梯上了楼。 日本人进租界后,用电都开始紧张起来,房东把所有房客房间里的灯泡都换成了小瓦数,加之电压很低,使得房间里光线愈发的暗淡。借着这点暗淡的光线,傅翊君拉出自己的柳条箱开始收拾。他原本就没有多少东西,不到五分钟便收拾停当。 桌子上那个汽水瓶子里插着的红玫瑰已经开始枯萎,傅翊君凑过去闻了闻,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花香。他关上灯,和衣躺下,拉开被子草草盖上。静静躺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轻轻摸索着放在枕边那条原本属于高锦杰的蓝灰格子围巾。自那天从厂里带回来后,他一直没有舍得再围,他怕自己身上的汗味,还有这弄堂里随时随地飘散着的煤烟味遮盖住了原本的味道。 那日从网球场一出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是和高锦杰接触久了的缘故么,几乎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高锦杰就是来找宋岩的。高锦杰和宋岩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在朝他这边张望的时候,他几乎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宋岩眼神中占有欲是那么的明显。 对于宋岩此人,傅翊君从未有过一丁点的好感,尽管还不是很了解他和云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两人不管有什么嫌隙,也不能成为宋岩出手打人,事后又扔下受伤的师兄扬长而去的借口。高锦杰整天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那他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又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大约只想尝尝鲜罢了。 经过刚才的事情,傅翊君算是彻底安下心来。高锦杰要放下这里所有的一切和自己一起离开了,可见他和宋岩很不一样,起码他不会因为贪图享乐去做汉奸。根深蒂固的思维里,在酒吧弹琴和他们登台唱戏应该是一样没有什么地位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高锦杰流落到那般田地,哪怕吃再多的苦。 像是拿着一件什么易碎的贵重物品般,傅翊君拿起围巾,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吻了吻,鼻息间已满是高锦杰的味道,那是一种很淡的男士香水的味儿,每次和高锦杰在一起,他都能感受到这种气息的存在。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渐渐地,窗外起风了,小阁楼里又潮又冷,傅翊君不禁裹紧身上的被子,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两天,高锦杰并未找到出逃的机会,别说出门了,就是站在窗前,那帮人便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举起望远镜不断朝他这边张望。高锦杰见状,拉上窗帘,在卧室里烦躁地兜着圈子。 夜深了,窗户那边又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高锦杰急忙过去打开窗户,傅翊君已经爬上了窗口,高锦杰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扯进来:“都告诉你让你在家等着了,怎么又来,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傅翊君抹了一把鼻子:“等了你两天,不见动静,怕你出事,就来看看。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高锦杰拉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带,将人搂进怀里,在他嘴唇上亲了亲:“我都快被他们逼疯了,自然是想尽快离开,但他们不给我机会。以后千万别这么傻了,别到时我还没怎么着,你倒先出事了,我们就哪也去不了。” “那如果在七日内,你都找不到逃脱的机会,怎么办?” 高锦杰想了想,而后叹息一声:“那只有先当两天汉奸试试,再寻机逃走。” 傅翊君有些急了:“这哪里是能当着试试的,一旦成了汉奸……” 高锦杰猛地吻住他的嘴唇,把他下面的话全给堵了回去。他的吻似黄浦江上冬日里的风,狂野强劲,傅翊君顿时觉得肺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根本无法呼吸,只有凭着本能回应着,直至快到窒息的边缘了,高锦杰才松开手:“翊君,别急着走,多陪我一会好吗。” 过了好半天,傅翊君的呼吸才平稳下来,点了点头。高锦杰动手帮他取下围巾,脱了外套,拉着他来到床边,又脱下他的鞋子,两人紧挨着,躺了下去。 外面寒风凌冽,房间里却异常温暖,床头柜上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人面对面躺着,高锦杰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傅翊君光洁的脸颊:“你有没有想过,等离开上海了,我们该去哪里?” 傅翊君老老实实地道:“没有,只要是没有日本人的地方都可以。” 高锦杰想了想:“没有日本人的地方还真不多了。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去重庆,我父亲和大哥都在那里,去了也有个照应。哎,还是算了,我受不了我爸那唠叨,能让人少活十年。” 傅翊君握住了对方越来越不安分的手:“我又不是不认识你父亲,哪有你说的那么啰嗦。你也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还想听父母的唠叨呢,可惜早就没机会了。我听薛大哥说,你大哥在军队里,还挺厉害的。” 高锦杰挣脱开对方的掌握,支起身体,像永远也亲不够似的,不断在他唇上轻吻着:“那我们就去重庆,让你见识下我大哥的厉害。翊君,你晚上是不是吃糖了,嘴唇上有甜味。” 傅翊君用舌尖在嘴唇上舔了舔:“没有啊,洋糖那么贵,我哪里能买得起。” 说完这些,便察觉对方不过是在调笑,没好气地推开他,翻了身,拿起床头上的书翻了翻,全是洋文,他一个字也看不懂:“这书是讲什么的,这么厚?” “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复仇的。一个年轻人,被人陷害,蹲了十四年监狱,失去了一切,亲人,爱情,地位,还有尊严。等他出来后,便设计让那些害他的人也失去了一切。” “等他报了仇,那些失去的,是不是便能重新得到?” 高锦杰哂笑一声,从后面搂住他:“怎么可能?你不觉得这问题很幼稚么?” 傅翊君盯着台灯,半天不说话,高锦杰扳过他的身体:“想什么,那么出神?” 傅翊君挑起了嘴角:“真让你说着了,我就是幼稚,小的时候,总巴望着父母哪天良心发现,接我回去;长大了还这样,就因为别人一句会再来捧场,我就白白等了几天。” 高锦杰立刻反应上来,一只手伸进他的毛衣里,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心眼这么小,我都道过歉了。” 说罢,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极不安分地在他平坦的小腹上摩挲着,傅翊君的呼吸控制不住地凌乱了:“你消停些,那帮人还在楼下。” “看到你我就没法消停。”高锦杰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吻过他的脸颊和脖颈:“跟我在一起,就得习惯我的亲吻,还有抚摸。” “说的这么好听,是习惯你的随时发情吧。” 高锦杰在他胸口又狠狠掐了一把,趁着对方疼得一哆嗦的机会,褪下他的毛衣,隔着衬衣用舌尖在他的乳尖上逗弄起来。从未经过情事的傅翊君哪里受得了这个,低声而短促地呻吟了一声。如此青涩的反应,让高锦杰的欲望立刻变得坚硬无比,他紧搂住他,两人都有些发烫的脸颊贴在了一起:“给我吧,翊君,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趁今晚我们都还活……” 傅翊君转过脸吻住了高锦杰的嘴,不让他把下面的话再说出来。 第十六章 又是一阵激烈的热吻后,高锦杰动手褪下了傅翊君身上的衣物,展露在他面前的身体虽是纤瘦,却有着一身坚韧结实的肌肉,包裹在白皙的肌肤里,那是从幼时起常年练功的结果。房间里暖气很足,傅翊君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毕竟是第一次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他略有些局促地挪开了一些。 高锦杰似早有所防备,把他圈进怀里,另外一只手掌贴合在他细腻的皮肤上,一路沿着柔韧的腰线抚摸下去。几番轻抚,傅翊君的呼吸愈发粗重凌乱,高锦杰这才脱下自己的睡衣,将身体覆盖上去,克制地在对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握住他已有些微微觉醒的前端,轻轻揉搓着:“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 傅翊君脸颊泛红,那双眼睛亦染上了些淡淡的水气,他看着高锦杰,居然笑了笑:“人家都说高家二少爷是千帆驶过,手段自然高明,我还怕什么。” 对于傅翊君这句调笑的话,高锦杰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耐心地,温存地,从他的指尖吻起,辗转吻过他的脖颈,肩头和胸口。在傅翊君的左肩上,有一道疤痕,已经很淡,还是能看出当时伤口一定很深,他凑过去在那里舔弄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十岁那年,和一个师弟一起练功……他失手刺伤的,就是那种道具长矛。”傅翊君的话已有些断断续续。 高锦杰能想象出那得有多痛,下来的吻变得更加轻柔,就像是冬天南方天空落下的雪花,沾在皮肤上即化,同时这些吻极其火热,让傅翊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难以抑制地从里到外开始燃烧。他不安地抬了下腰,想逃开那火热的双唇,可在高锦杰眼里,这个举动更像是一种迎合,他不断用舌尖在他颈子上探索,寻找着他的敏感点。 眼见着这个想念了很久的身体出现了迷人的绯红色,高锦杰停了下来,在床头柜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管凡士林,抹在了指尖上。明明下身已经似石头般坚硬,他却偏偏耐着性子,在傅翊君青涩的身体里一点点开拓着,直至耳畔的呻吟声变得凌乱而破碎,方抽出手指,把自己的欲望埋进这个身体里,缓慢却坚定。 身下的人猛然一下绷直了身体,蹙起眉头想要逃开,高锦杰及时扣住了他的腰,拉进怀里,一个挺腰,便把欲望全部送了进去。当自己被对方火热的内壁完全接纳后,高锦杰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随即把他的双腿分得更开一些,俯下身,在他眉头上吻了吻,柔声问道:“痛吗?” 傅翊君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痛得脑子都有些发木了,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作为一个情场老手,高锦杰当然知道这样强力的侵入和磨砺的辗压会很痛,非常痛,何况傅翊君还是初次经历性事。 “你放松些,就没那么痛了。”高锦杰的声音异乎寻常的温柔,却偏又加快了律动的节奏,一次次深深嵌入对方的身体,攻城略地,把他占为己有。随着他动作的加快,一阵麻酥酥的感觉沿着傅翊君的脊椎蔓延上来,猛然间,高锦杰的欲望不知触碰到了哪里,他像被电击到了般,克制不住地战栗了,理智也随之焚化。 高锦杰捕捉到了他的反应,再次握起了他的前端,轻轻套弄着,又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他的腰抬高了些,享受着火热紧致的包裹同时,体会着他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和本能的反应——抗拒与渴望,挣扎与沉沦,痛楚与愉悦……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经历,青涩的果实或许在一开始并不那么可口,但没有什么比看着他在瞬间成熟,并被自己一口吞下更完美的事情了。 眼看傅翊君马上就到临界了,高锦杰却又恶作剧般,用手指堵在了他前端上的小口,把自己的欲望抽离了一些。傅翊君无助地呜咽了一声,眼睛里迷障起一层水气,高锦杰原还想多逗弄一阵,看到这副摸样,再也无法忍耐,立刻又冲了进去,连续几下大力的抽送,而后松开了手,就在这刹那间,傅翊君只觉得浑身一颤,释放在了对方手里。 在傅翊君的低吟声中,高锦杰也到了高朝,他趴在傅翊君身上,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开始不断在他汗湿的鬓角亲吻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抽离出自己的身体。虽有些意犹未尽,但看到傅翊君后面有些红肿,也不再忍心继续下去,既然以后都要在一起了,那就有的是时间。 匆匆冲了澡,高锦杰体贴地抱起傅翊君回到大床上,拉开被子,给他们盖上,再把他揽进怀里。情欲散尽,傅翊君的眼睛又恢复到以往的明亮清澈,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辰,高锦杰莫名地联想到几年前,他还在英国的时候,一个夏日的夜晚,在肯特郡的海岸线上,他见过的有生以来最为壮丽的星空,当时的他,比傅翊君的年龄也大不了多少,满心都是迷茫。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息一声,将脸埋进傅翊君的颈窝,闻了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睡会儿吧。” 傅翊君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才安静地躺了一会,便挣扎着就要起来:“几点了?我该走了。” 高锦杰懒洋洋地问道:“你确定还能从窗口爬下去?” 傅翊君一时语塞,刚才在浴室里,他已经感觉后面痛得厉害,走路都受影响。高锦杰把他又往怀里拢了拢,并用膝盖顶进他的两腿之间,两人的身体又交缠在一处:“今晚就别走了,明天休息一天再说。窗帘都拉着,那些人不会发觉的。” “让你家的仆人发现也不好。” “那就让他们把饭送到门口,就你那饭量,比猫大不了多少,没有人会怀疑我卧室里多了一个人。” 傅翊君还要说什么,高锦杰又吻了上来:“别动来动去的了,惹出火了,你可得负责熄灭。” 傅翊君赶紧闭上嘴巴,靠在他怀里,逐渐睡了过去。 不管有多么的不舍,但让傅翊君在高家多留一分钟都是危险的。第二天深夜,他便趁着夜色离开了。 高锦杰等到第六天,那些监视的人开始有些松懈了。既然傅翊君能从那个窗口爬进来不被发现,那自己应该也能从那里逃出去。 天刚黑下来没有多久,高锦杰便轻轻打开窗户,顺着那个排水管悄悄往下爬,期间有两次差点没有抓稳摔下去。为了行动方便,他只穿着单薄的毛衣,而且没有带什么东西,只在贴身口袋里装了一沓钞票和几张银行本票。 安全落到地面上,他又轻手轻脚翻出围墙,拍拍身上的灰尘,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顺着贾尔业爱路朝贝当路走去。拐上贝当路不久,他就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跟上来,他停下脚步,那人也停了下来,他继续走,那人也跟着走。 高锦杰快速判断着对方的身份,如果是周佛海派来的人,直接就抓自己回去了,根本没有必要跟踪;如果是想抓自己的同党,那就不可能让他察觉,毕竟那些人都很专业。想到这里,他果断地转过身。 第十七章 这次那人没有停下脚步,一步步走了过来,尽管路灯昏暗,尽管他把礼帽一直压到了眉毛处,高锦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由愣住了,那人走过来,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别杵这儿了,跟我来。” 高锦杰跟着那人来到距离百代公司不远的一个平房里。一进门,高锦杰压抑不住,扑上去搂住了对方:“太意外了,大哥,你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上海。父亲到重庆了吗,还有二妈他们,都好吗?” 高晋生也紧紧抱住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弟弟,有些溺爱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好像对方还是当年那个舍不得自己离家的少年:“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来。父亲他们都好,就是很挂记你。但是这次来,是秘密的,我没有告诉他。” “太危险了,现在不比以前,日本人进了租界,一旦被他们察觉,你很难脱身。”高锦杰松开手,近距离打量着兄长,他们上次见面,还是高锦杰去英国留学以前的事情了,大哥可比那时沧桑了许多。 这时,从里面的套间走出来一个人,高晋生低声叮嘱他去外面警戒,待那人离开,他亲自动手给两人沏上茶,然后拉着高锦杰坐在长沙发上:“小杰,我时间不多,而且,就像你说的,我留在这里很危险,所以,我就不兜圈子了。听说日本人和周佛海都找过你。” 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鉴,高锦杰立刻明白大哥下面要说什么,他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大哥,如果你是要劝我留下来当汉奸,就别说了,我不会答应。” “小杰,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我们需要你的身份做掩护。”高晋生对弟弟的反应早已有所准备:“当然不是让你去当真的汉奸。” 高锦杰一下站起来:“在别人眼里,那和真的汉奸有什么区别?” “小杰,你能不能稍微冷静一点,听我把话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初父亲这样,如今你也是。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是个不成器的浪荡子,但也别把我当白痴!” 高晋生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父亲到重庆后,一直寝食难安,不断后悔没有让你和他们一起离开。” 从小到大,高锦杰对大哥都特别崇拜,大哥会做弹弓会爬树,会动手做很多他连见都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在大哥成为一名军人后,那份崇拜里更带上了尊敬的成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大哥说过话。话一说出来,他自感有些重了,调整了一下情绪: “大哥,很多事情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得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是把我往死路上送。” 高晋生听了这句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过了一会,高晋生起身,把那杯茶放在弟弟手里,轻轻抚着他的肩膀:“先喝点热茶暖一暖,出门怎么不多穿点。我这就安排人送你离开。” 高锦杰以为大哥还会劝他什么,心里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快便放弃。他捧着茶杯沉默了一阵:“你也得赶紧离开上海,这里认识你的人不少,周佛海也说他见过你,你继续留下去的话,太危险了。” “我们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选,没有完成任务前,我不会离开的。” “可这些事情不属于你们军队管辖,难道戴笠已经插手到军队上了?” 高晋生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协助军统罢了。珍珠港事件后没几天,戴笠就登门拜访,说国军撤离上海后,军统上海站破坏很严重,如今更是处境艰难,他需要一些更安全更隐蔽的联络点,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来找你了。或许是我太自信了,自以为能说服你。” 高锦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晋生看了眼捧着茶杯略显无措的弟弟,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校长曾经说过,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国难当头,我以为所有的年轻人都会像我们这些军人一样,随时准备为国捐躯,至少,我以为你,我的兄弟能有和我一样的理想。难道我错了?” 许是穿得太单薄了,高锦杰感觉浑身上下冷得直打颤,他放下茶杯,无力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眼眶逐渐发红。高晋生走过来,拉起他拥进怀里:“可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强求不得,万一哪天暴露,也许死亡还算是最好的归宿。” 说罢他松开高锦杰,穿起了大衣。高锦杰拉住他:“你这是要去哪里,你不要命了?” “我说过,除了你之外,还有两个人选,我再去碰碰运气。时间紧迫,我不能多耽搁。” 高锦杰把大哥按在沙发上:“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日本兵,你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把地址给我,眼下的上海我比你熟悉得多,我替你把他们找来,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我当然相信你,否则也不会冒那么大风险来上海了。但是,你现在出去也不安全,你不是被他们软禁了吗?” “如果被发现,我就说是去找周佛海。” 高晋生沉吟片刻,说出了其中一个人的地址。高锦杰二话不说,从大哥手里拿过大衣匆匆穿上,离开了这里。走了没几步,他便停了下来,万一那个人不同意,还把大哥的行踪暴露给日本人,那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又往回走了两步,想想这样也不行,不由得停下脚步。在原地纠结半天,高锦杰抓了一把头发,又回到了那个平房里。看到弟弟刚出去又转回,高晋生似乎有一点吃惊,又有了一丝了然。 “你们只是需要个联络点?” 高晋生点了点头:“刚才出去的那个人,你只要把他安排在你家,给他一个合适的身份就可以了。” “我家?”高锦杰不解地反问了一句。 “你得搬出贾尔业爱路,然后父亲和我会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跟你脱离关系。” 高锦杰凄然一笑,曾经发生在唐生明身上的事情,现在在自己身上重演了,可叹当初自己还笑话过他,报应得真快:“就这么简单?” 高晋生出去把刚才那个男人叫了进来,那是一个长相极为普通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具备着混在人群中根本找不出来的特质:“他叫赵纬,具体情况你们谈。” 这场兄弟之间的谈话结束后一个星期,高家工厂更名。重新挂牌的当天,工厂门头上不但张灯结彩,而且插上了青天白日旗和日本的膏药旗,进出工厂的工人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这才不得不相信了那些传言,他们的少东家抱住了日本人的大腿,所以工厂保住了。不过,对于绝大多数工人来说,谁当老板都是次要的,他们一家老小等着他们的工钱回去糊口才是最重要的。 高锦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拉上了窗帘,企图阻隔住那些锣鼓声和鞭炮声,结果是徒劳的。他烦躁地皱起了眉头,周佛海已经派人叫了几次,说是他不去,挂牌仪式根本无法进行。高锦杰揉着太阳穴,他已经好几个晚上无法入眠了,现在头痛欲裂。自那晚回来,他便不断在后悔,不该热血上头答应了大哥,如今已是站在悬崖边,只怕稍不留神,便死无葬身之地。 房门被人悄然推开了,高锦杰以为又是周佛海的人,不耐烦地抬起头,却看到进来的是傅翊君,只见他反手轻轻关上房门,径直走到了高锦杰面前。 一阵呼吸相闻的沉默后,傅翊君轻声问道:“高锦杰,七天早就过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第十八章 高锦杰成功地挑起嘴角,展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我改主意了,不想走了。” 傅翊君直直看着他,似要把他看穿般:“是不是日本人威胁你,如果你不跟他们合作,他们便杀了你?” “要是那样倒好了。他们说,有很多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 “于是你就答应他们了?” 高锦杰无奈地摊摊手:“不然我能怎么办?也许你觉得我是胆小鬼,软骨头,可是,我一向都享受惯了,别说受不了那样的罪,就是想想,都觉得浑身痛。现在这样不挺好?父亲的工厂保住了,那些工人们也还能有工做,有饭……” 傅翊君果断打断他:“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我要听实话。” “这就是实话,虽然让你有些难以接受。”说到这里高锦杰目光沉了沉,并长叹了口气:“实话说,连我自己都觉得无法接受,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我们高家。这两天我常常在夜里惊醒,以为一切不过是场梦,可惜,这偏是事实。” 傅翊君看了看对方苍白的脸色,还有略显凌乱的头发,闭了闭眼睛,其实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一脸的憔悴。又是一阵沉默,傅翊君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辞职信。” 高锦杰的脸色僵住了:“我不会批准。” “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傅翊君说完扔下信封准备离开,高锦杰站起来一把将他拉住:“翊君,你答应过,无论怎样都会和我一起的。” 傅翊君回过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那不包括,跟你一起当汉奸。” 高锦杰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放开了他,双手慢慢攥住了,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才强压住再次叫住对方的冲动,眼睁睁看着傅翊君摔门离开。过了几分钟,他方清醒过来,抓起面前的咖啡杯大力扔了出去。众叛亲离,是他早就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给他伤口撒盐的会是傅翊君。高锦杰哀伤到极点,不但流不出一滴眼泪,反倒笑出了声。 房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是周佛海亲自来了。他看见满地的狼藉,连忙问到:“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外面太吵了,我喜欢安静。”高锦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道。 “我叫他们不用敲了,但你也得下去了,大家都在等着。”周佛海说罢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照进来,洒在高锦杰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丝的温暖。 下午,征求过李茂堂和密斯吴的意见,高锦杰给两人分别发了一大笔遣散费,让他们走了。周佛海得知这一情况,什么也没说,给他推荐了几个人选接替这两个人的工作,高锦杰让周佛海自己看着办,毕竟他现在也是工厂的股东之一。 晚上,不出意料的,薛明骅登门拜访了,他从西装贴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在茶几上。高锦杰瞄了他一眼:“就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线?” 薛明骅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小杰,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你好自为之吧。” 高锦杰心里像被利剑刺了个透心凉,表面上却在冷笑,靠在沙发上,什么也没说,目送薛明骅离开。除非他说真话,否则说什么都没有用。 一月份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尤其在下过一场雪后,刺骨阴冷的寒风穿透大衣直接能吹到人的骨头缝里。傅翊君从电车上下来,顶着寒风,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他手头还有一些现金,暂时不至于受冻挨饿,但他不想呆在那个房子里,听房东太太那套无论谁当老板只要有工钱拿就行的理论。 七七事变后,他跟着戏班子被迫离开北平,走了无数的码头,看过太多日本人的暴行,还有那些汉奸伪军的丑恶嘴脸,他们比日本人更可恨。其实傅翊君心里很清楚,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如今想在上海滩立足,就只能向日本人屈服,就算换个工作,也难保老板不是汉奸,但他就是无法接受高锦杰沦为汉奸这个残酷的现实。 天空越来越阴沉,似乎随时都会下雪。傅翊君靠在一根电线杆上,闭上了眼睛,几天来,他脑海中不断交替浮现着那天他去辞职时,高锦杰苍白憔悴的脸孔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一夜对方赋予自己所有的温存。如此巨大的反差让他内心倍感煎熬,时时后悔那日的冲动行为,也许是自己太武断了,高锦杰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说不定。 一路走来,街道两旁每个米铺前面都排着长龙,那些人表情麻木,目光呆滞,或许真象房东太太所说,什么都是空的,吃饱饭,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傅翊君还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夹着小提琴穿着呢子大衣走进当铺,出来时没有了小提琴也没有了大衣。他苦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如果高锦杰不对日本人妥协的话,是不是某天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薛明骅离开上海前,又来找过他一次,劝他一起走,他再次拒绝了,莫非还在期盼奇迹出现,高锦杰真的是像那晚说的先做几天汉奸再寻机逃走?想到这里,傅翊君狠狠鄙视了一下自己,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薛大哥说连高锦杰的父亲都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跟儿子脱离父子关系了,自己怎么还对他抱有幻想。 漫无目的地逛到南京路上,傅翊君停在七重天楼下,对面新新百货楼顶的霓虹灯在白日里显得一片灰暗,让人很难和夜晚的光芒璀璨画上等号——距离上次和高锦杰一起吃饭,不过才十几天而已,这短短的十几天里,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还未来得及去深入体会,便又随风飘散。 正打算离开,傅翊君一回头,无意中看到七重天门口贴着招聘侍应生的启事,他站定细细看了看招聘条件,活动一下有些冻得僵硬的四肢,推门走了进去。 1942年整个一月和二月,高锦杰都在忙着应付各种舞会和酒会,周佛海和唐生明拉着他,认识了上海滩各个阶层的人物,这里面有的他早就认识,有的素不相识,现在都成了盟友。在这类场合他本来就擅长表现,如今更是出尽了风头。 在日军俱乐部的新春舞会上,他又一次碰到了那个田中,在唐生明的调停下,两人握手言和,田中后来还请高锦杰去国际饭店吃了一次饭,这下来巴结高锦杰的人就更多了。76号的李士群,知道高锦杰在物色房子,便热情地给他介绍了一处住宅,就在愚园路上,距离汪公馆只相隔两条马路。盛情难却,高锦杰去看了看,那是一栋欧式小楼,位于一条安静的弄堂内,处在民居之间毫不起眼,却又独门独院自成一方天地。高锦杰十分满意,第二天就搬出了贾尔业爱路,入住新宅。 搬进愚园路的新宅后,按照原先的计划,高锦杰把那个叫赵纬的人安排在家里做了杂工,至于剩下的事情,他既不想管,也管不了,只巴望着这些军统的人别露出什么马脚就好。 原来老宅里的佣人,只有阿芬愿意跟着二少爷来,高锦杰又去雇了两个娘姨回来。没过几天,周佛海又推荐了一个人过来,说给他当司机,高锦杰明白那是因为对方还信不过自己,便坚持说自己很享受驾驶的乐趣,不想买了鞭炮给别人放,拒绝了周佛海的好意。 第十九章 不觉已是三月,街头到处桃红柳绿,一片生机盎然。 从表面上看,高锦杰这些天活得实在是滋润,夜夜流连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中风流快活,实则内心却是度日如年,如履薄冰。一面是日本人,一面是军统,他就是夹在他们中间的烙饼,两面受着煎熬。随着夜里失眠次数的增加,他的性格也变得焦虑烦躁、反复无常,身体里仿佛蕴藏了只困兽,狂躁不安,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虽然忙着出入风月场合,但高锦杰还是坚持每天去工厂,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难道还指望着在这里碰到傅翊君?真是太可笑了,不过是睡了一晚的床伴而已,何况傅翊君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就像抽在他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从来都是他高锦杰甩别人,这次轮到被别人甩,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让他难以释怀。 三月下旬的一天,一大早起来就下起了雨。因为凌晨四点多才睡着,高锦杰就多躺了会儿,在家里吃罢午饭才去了工厂。一到工厂,那个新来的周姓管事就告诉他,早上清花车间出了点事故,一个工人在车间吸烟,不慎点着了棉花包,多亏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大祸,但还是造成了一定的损失,那个工人他已经交到警局去了。高锦杰闻言点了点头,让周管事出去了。 认真看着这周的生产报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高锦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准备离开,他的秘书推门进来,说有个姓傅的先生要见他。高锦杰重新坐回椅子里,想不出傅翊君现在找自己做什么。转念一想,他拿起电话,给周管事打过去,问了问那个工人的姓名,周管事查了半天,告诉他那人叫俞大正,高锦杰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对秘书说:“不见,让门卫把他赶出去。” 故意多等了半个小时,高锦杰才从办公室出来。开车离开工厂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雨地里等着自己的傅翊君,身上穿着不知道是哪个酒店的白色制服,在春雨中冻得瑟瑟发抖。高锦杰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狠踩了一脚油门,快速驶离。 静安寺路上的英国乡村俱乐部虽然早已被日本人占据,但里面的娱乐项目还跟从前一样。高锦杰先是在那里消磨了几个小时,然后又去霞飞路赴了一场佳人的约会,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洗过澡回到卧室,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当天的报纸,拉开房门正要找阿芬问问,结果看见她带着一个人已经上了二楼,他当即沉下脸:“谁让你带他上来的。” 阿芬唯唯诺诺了半天:“不是,二少爷,傅少爷那次不是来家里做过客吗,我以为……” “以为什么,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做下去了?” “高锦杰,是男人的话冲着我来,何必为难她?” 傅翊君走到高锦杰面前,抬起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高锦杰点点头,笑了笑:“真难得,你终于肯和我这个汉奸说话了?那天……” “你要怎么做才能放过大正哥?”傅翊君打断了高锦杰的话。 高锦杰却不再看他:“阿芬,还等什么,请这位先生出去,他还要赖在这里不走,就去报警。” 说完他便转身回到卧室,没想到傅翊君跟着进来,回手关上了卧室门:“高锦杰,算我求你,你救救大正哥好不好?” 高锦杰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国有国法厂有厂规,你的大正哥就算脑子不太灵光,但好歹也在我厂里做了这么久,车间禁烟的规矩他不懂吗?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到牢里去关几天,难道不应该?” “他不在警局了,中午就被送到日本宪兵队了,他们说他是蓄意破坏工厂生产,破坏和运。” 高锦杰一愣,周管事只说送他去了警局,没提后面的事,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原来他被日本人关了,就说么,你怎么会想到找我。” 傅翊君做了个深呼吸:“这事只有你出面才能管用,大正哥毕竟是你们厂里的工人。” “抱歉,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以为日本人是我们家亲戚,我想怎么着都行?” “高锦杰,我以为你再怎么不堪,还是有些良知的。” 高锦杰冷笑一声:“你确定是来寻求帮助的?求人该是什么样的,你难道不知道?就算在戏台上没演过,也总见识过吧。” 傅翊君低下头沉默了一阵:“我知道,那天我说的话伤害到了你,但那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别牵扯到别人。” 高锦杰的笑容已经有些不屑了:“你还真抬举自己,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上了一次床罢了,如果每个床伴都来求助于我,那还不把我家门槛踏破?” 傅翊君的目光黯淡下去,又是一阵沉默,开口后声音已有些干涩:“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出面去救大正哥?” “对嘛,求人至少也拿出些诚意来。”高锦杰轻佻地挑起嘴角看着对方,傅翊君身上的制服早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脚上的皮鞋也满是水渍。他继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想要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一次两次送上门,我自然乐得接受。” 傅翊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来之前他就想到了对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也做好了忍下所有冷嘲热讽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高锦杰能说出如此不堪的条件,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心口处一片隐隐作痛。 高锦杰心里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意,他无声地从傅翊君身边走过,打开房门:“我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怎么做随你自己。请走吧,再晚就叫不到黄包车了,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破坏和运可是大罪。” 傅翊君低下头,狠狠咬住嘴唇,浑身像寒风中枝头的枯叶般抖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坚硬冰冷:“高锦杰,我原本还一直把你当人看,今天才知道,你不仅是日本人的走狗,还是个没皮没脸的畜生。大正哥这次要真出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高锦杰何时受过这样的辱骂,顿时变了脸色,在傅翊君马上就要从门口出去的瞬间,猛地一把将他拽了回来,用力关上房门。 傅翊君挣扎了一下,没能甩脱他的掌握:“你要干什么?” 高锦杰再一用力,把他禁锢进自己怀里,凑到他耳边:“你说一个畜生能干什么?自然是干你了。” 听到这么无耻的话,傅翊君气得嘴唇发白,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挣脱了对方的桎梏,迎面便是一拳,重重打在高锦杰嘴角。等他再要打第二下的时候,被高锦杰再次抓住手腕猛然一带,一个用力,就把他甩到了床上,随即自己也跟着扑了上去。傅翊君使劲推搡着,情急之下抬起膝盖撞在他的小腹上。高锦杰吃痛,松开了手,他连忙起身,还没站稳,又被高锦杰一把拉住,两人一起倒在地板上。 在地上厮打翻滚了两圈,傅翊君便被高锦杰彻底压在了身下,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身上的力气逐渐耗尽。高锦杰趁机抽出自己睡衣上的带子,缚住他的双手,绑在床腿上:“虽然你上次的反应让人很销魂,但这次我们还是换个玩法,没准这样激烈的方式会让你感觉比第一次还刺激,能让你惦记我一辈子。” 傅翊君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努力仰起头,无惧地看着对方充血的眼睛:“你不配,不过是禽兽而已。” 高锦杰扬手便是一记耳光重重抽过去,随即开始粗暴地去撕对方身上的衣服。那些衣物淋湿后很难撕开,他费了一些力气才扯开上衣,而后连内裤一起,扒下傅翊君的裤子。 巨大的打斗声早已惊醒了佣人,门外传来阿芬怯生生的敲门声:“二少爷,二少爷……” “滚开!”高锦杰怒吼了一声,身体里的猛兽终于破闸而出。 第二十章 窗外,春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房间里多少也有了些潮气,但高锦杰却只感到浑身燥热,他分开傅翊君修长的双腿,毫不怜惜地把自己的欲望刺入他的身体,疯狂地穿刺起来。 傅翊君痛得连呼吸都凝滞了,他咬牙忍受着对方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的侵犯,不让自己惨叫出来。空气中有了血腥的味道,有了血液的润滑,高锦杰抽送得更加顺畅,但他刻意放缓了律动的频率,拉长了折磨的时间。傅翊君闷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侧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抖动着。 高锦杰伸手扳过他的脸:“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可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也会是最后一个,你是我的人,别想离开我。” 傅翊君闻言睁开双眼,那里面的轻蔑和嘲讽更加刺激了高锦杰的暴虐神经,他加快了抽插的速度,同时极其粗鲁地蹂躏着他的下身。傅翊君的呼吸已变得凌乱不堪,还没能到勃起,高锦杰已经喷射在了他的身体里,他本能地扬起脖颈,愈发显得脆弱无助。 第一次高朝后,高锦杰并没有急于抽出,而是无情地在对方身上不断啃咬,直到欲望再次高涨,换了个姿势,一次次贯穿对方的身体。 傅翊君咬紧嘴唇,把自己的呻吟声压制在喉咙里。高锦杰每一次的冲撞就像一把利刃,一次次残忍地将他的身体从中间劈开,但身体的痛楚远远抵不上心口的,他觉得那里已经让人剜掉,抛弃,并踩在脚下来回践踏。 这样的沉默换来的是高锦杰更加狂躁的侵入,傅翊君已经记不清对方在自己身体里发泄了几次,浑身早就痛到没有知觉。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当高锦杰巨大的凶器又一次刺进来时,无边的痛楚让他觉得再也无法坚持,忍不住呻吟了两声后,放任自己坠入浓雾之中。 夜深了,高锦杰还坐在床头吸烟,浑身像散了架般痛着。起初的那一点点报复的快意早就被不安所替代,傅翊君到现在还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探了探对方额头,有些轻微的发烧。那场暴虐的性事过后,他便抱着傅翊君去浴室清洗干净了,也给他身上受伤的各处都上过了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卧室里早就收拾过了,但那种性欲的气息依然挥之不去,高锦杰上了床,挨着傅翊君轻轻躺下。以前无论是和谁上床,双方都是你情我愿,包括和傅翊君的第一次,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类似于强上的情事。他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如同魔鬼附身了般的疯狂,更不知道明早起来以后,该怎么面对对方。 后半夜,傅翊君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神智不清,不断说着胡话。高锦杰不敢再耽搁,给他套上自己的睡衣,直接用被子裹着抱到楼下,叫醒阿芬,连夜送到离他们最近的同仁医院。 值班医生似乎对傅翊君隐秘之处的伤见怪不怪,仔细检查一番,说是伤口感染,软组织挫伤,着凉,外加严重营养不良。高锦杰愣了愣,傅翊君是比上次他们分手的时候清减了些,但何至于到严重营养不良的地步,不知道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的。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催促着医生赶紧对症下药,又跟在护士后面,看着他们给傅翊君打了退烧针,又挂上点滴,心里才稍微安稳一些。 主仆两人守在病床边,阿芬不断瞄瞄坐在她对面半边脸红肿的高锦杰,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小声劝二少爷先回去休息,她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了。高锦杰不耐烦地摆摆手,摸摸身上装着的香烟,想了想又放弃了。 天快亮的时候,傅翊君的烧退了下去,呼吸也变得平稳,医生过来复查了一遍,说基本没有什么大碍,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回家后还是以调养为主。高锦杰松了一口气,吩咐阿芬小心看护着。 高锦杰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联系周佛海,让日本人把俞大正放了,他一再打包票,这个工人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介绍来的,因为脑子不好使,所以只能来做做劳力,违反厂规该处罚,但破坏和运绝不可能。周佛海答应帮忙,但也提醒他,这个俞大正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他的厂里恐怕确有反日分子捣乱,要多加留意。 放下电话,高锦杰又去了厨房,叮嘱家里的娘姨熬点营养粥送到医院去。在洗手间洗漱时,看着镜子里自己被傅翊君那一拳打得破损的嘴角,高锦杰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昨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情绪失控造成的,自己的本意并非如此。 又给工厂打过电话,处理了那里的事务后,高锦杰再次去了医院。隔着病房的玻璃,高锦杰看到傅翊君已经清醒,正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靠在床头,和阿芬在说着什么,虽然看上去还很虚弱,但脸色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吓人。他推开房门进去,阿芬连忙站了起来:“二少爷。” 高锦杰走到床前,看了看那个保温杯:“他吃过早餐了吗?” “吃了一点,傅少爷说他没有胃口,等饿了再吃。” “知道了,你回去吧,也累了一晚上,中午让他们送饭过来。” 阿芬还想说什么,高锦杰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她赶紧低下头离开了病房。自从高锦杰进来,傅翊君就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多看他一眼。高锦杰早就料到他会这样,毫不介意地给他掖了掖被子,傅翊君本能地畏缩了一下,艰难地翻了个身,给他一个背影。房间里安静极了,耳畔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 高锦杰坐在刚才阿芬坐的椅子上,用手支着头,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他几乎一夜没睡,到现在不但浑身酸痛,而且筋疲力尽。以他的骄傲,明知道全是自己的错,也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什么道歉解释的话,何况,有些事情,他根本不能解释,身份的秘密不属于他一个人,他没有这个权力。 迷迷糊糊间,他开始做梦了,梦里的他们一会儿在申江戏院,一会儿又跑到了圣三一堂前,傅翊君依然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衫,笑盈盈地说着什么,可是他一句也听不清楚。 “高锦杰。” 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他,高锦杰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接着傅翊君又叫了一声,高锦杰一下就醒了,坐直身体,“怎么?” “大正哥的事到底怎么说?”傅翊君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高锦杰看看手表:“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到家了。” 傅翊君慢慢撑起身子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高锦杰:“能给我找身衣服么,我要出院。” 高锦杰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就这么急于和我撇清关系?过河就拆桥,这点你倒是和薛明骅学得挺快。” 傅翊君也不甘示弱地冷笑起来:“如此,高二少爷是没有满足吧。”说着他扯开自己身上的睡衣,露出满是清淤的身体:“你可以继续,直到满意为止。” “你疯了,这是医院。”高锦杰忙用被子给他盖上。 “畜生不都是这样吗,不分地点场合地发情?” 高锦杰再也按捺不住,抬手就想一个耳光抽过去,眼看就要扇到傅翊君的脸上,最后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只一个用力推在傅翊君的肩头。傅翊君倒在床上,冷冷地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现在做出后悔的样子又是给谁看?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当戏子,说不定还能成名角。” 高锦杰脸色铁青:“傅翊君,人我也已经放了,如果你咽不下这口气,可以去报警,但别忘了,昨晚是你主动送上门来的。” 这下轮到傅翊君脸色变得难看,他本来脸色就极其苍白,现在几乎是毫无血色了。他不再去看高锦杰,吃力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地上,裹紧身上的睡衣朝病房门口走去。高锦杰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大约半分钟,门外传来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高锦杰连忙追出去,只见傅翊君倒在走廊上,已经失去了知觉。 高锦杰过去抱起对方,发觉他眼角挂着泪痕,他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那滴泪又苦又涩。 傅翊君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见到额娘。他以为早就忘记了额娘的摸样,可在梦里,她却是那样清晰,她拉着自己的手要送自己去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他使劲哭说哪怕饿着也要和额娘在一起,可额娘根本就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下来他就看到了大师兄,他躺着冰冷的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抹眼泪,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自己执意要离开戏班子的时候,云师兄最后那个眼神,其实不过是告诉自己,再怎么逃也逃不出宿命。傅翊君想告诉师兄,他和薛大哥不是他想的那样,高锦杰也不是他想的那样,他知道高锦杰是真心喜欢自己,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那种柔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可师兄一直在冷笑,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傅翊君一着急,猛然醒了过来,身后撕裂般的痛楚告诉他,梦终究是要醒的,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 第二十一章 这样一折腾,傅翊君又在医院多住了两日。这以后,他不但不再和高锦杰说一句话,而且视他如空气般不存在。高锦杰也没有再说出什么刺激他的话来,等到三天后办了出院手续,他把人直接接回了愚园路的住宅,就安排在自己卧室里。当天下午,高锦杰吩咐赵纬,让他去傅翊君以前住的地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赵纬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那边。 阿芬当着两人的面,打开傅翊君的柳条箱,把他的衣物一件件放进衣柜。当阿芬拿出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灰格子围巾时,高锦杰认出那原本是属于自己的,似被什么东西灼伤了眼睛,立刻挪开视线:“阿芬,人我就交给你了,如果看不住,你也别在这里做了。” “高锦杰,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高锦杰对傅翊君的质问没有任何反应,转身离开了。傅翊君无可奈何地靠在床头,不管是身手还是言辞上,自己都不是高锦杰的对手,看来在身体还没有彻底复原前,他只能躺在这里任人摆布了。阿芬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被子,过来给他盖上,问他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就行了。傅翊君礼貌地笑了笑,说他什么也不需要,阿芬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半天,才红着脸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傅翊君一个人,他开始打量起这间卧室的环境,和原来贾尔业爱路高宅不同,这里的陈设华美精致,墙角放着的沙发看上去特别的豪华舒适,茶几上还摆放着一瓶盛开的鲜花。傅翊君最后把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上,照片里的高锦杰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他身旁坐在一个温婉端庄的中年女子,那应该是他母亲,曾经听薛明骅说起过,高锦杰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楼下传来了钢琴声,旋律忧郁哀伤,傅翊君怔了怔,不禁想起第一次听高锦杰弹琴时的情景,还有那首歌:当某天我变得消沉,当世界亦变得冰冷,我会想到你,还有你今晚的模样。他无声地苦笑一下,滑进被子里,缓缓闭上眼睛,在琴声中逐渐进入梦乡。 到底还是年轻,一周后,傅翊君身体基本康复。星期天早上,傅翊君刚吃完早餐,便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他走到窗边,看见高锦杰开车离开,随口问了一句:“今天不是休息么,他怎么还出去这么早?” 阿芬收拾好他的碗筷,也来到窗边:“二少爷一定是去给他母亲上坟,马上清明节了。听老宅子那面的人说,他每年都会去扫两次墓,一次是她母亲的忌日,一次就是清明节。” 傅翊君听完没有说话,心里在责备自己何必多此一问,他爱去哪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等阿芬离开,他从衣柜找出衣服换上。想了想,掏出一直放在自己大衣口袋里的现金揣进兜里,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刚刚走出屋子,还没有到花园,阿芬就追了上来:“傅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傅翊君没有停下脚步:“我出去转转,躺了这么多天,都快发霉了。” 阿芬紧跑两步拦住他:“我知道,你是要离开这里,看你的表情就知道。” 傅翊君站在那里没有动,也不再继续解释。阿芬想拉他回去,却没有那么大力气,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你发发善心吧,那天二少爷都说了,如果你走,就要辞退我。” 傅翊君咬咬嘴唇:“他不会的,他还不至于……那么恶劣。”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他现在脾气越来越坏,尤其是你得病的这几天。求你了,傅少爷,回去躺着吧,你要实在躺得腻味了,就在这花园里散散步。” 傅翊君环顾了一下那小小的花园,又看看阿芬焦急的神色:“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别再管我叫少爷了,我算哪门子的少爷。” “二少爷吩咐过了,要像伺候他一样伺候你,自然就是少爷了,难不成,叫你老爷?” 傅翊君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打算再为难阿芬,还是等高锦杰回来和他去交涉。 中午,高锦杰从墓园出来,直接去了乡村俱乐部,一直呆到晚上快十点才回家。正要上楼,赵纬叫住了他:“二少爷,大少爷今天派人捎话来了。” 高锦杰停了下来,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赵纬的声音也很轻:“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大少爷说,我们家里,最好不要留外人。” 高锦杰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由自主地有些火大,声音也不觉提高了:“请转告戴笠,如果觉得我这里不合适,就请他另选别处。我的私事,还轮不到他管!” 说罢便准备上楼,一抬头,看见傅翊君站在二楼楼梯口那里,他立刻皱起眉头:“怎么还不休息,病才好点。” “我饿了,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傅翊君冷漠地说完,下了楼梯,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高锦杰给赵纬递了个眼色,让他先回自己房间。 高锦杰洗完澡,觉得也有些饿,其实他晚饭就没吃什么正经东西。套上睡衣后,他也下楼来到厨房,看见傅翊君正在吃馄饨,便让阿芬给自己也下一碗。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宵夜,傅翊君直截了当提出要离开,高锦杰皱起眉头:“你想去哪里?原来住的房子都退了。” “上海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出租房子。” “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傅翊君火气控制不住的又上来了:“你把我当什么了,被你包养的小白脸?” 包养你又怎么样?我高二少包养个把人谁敢说闲话——顾及到傅翊君的感受,这话都到了高锦杰嘴边了,又被他咽了下去。他强行拉着傅翊君回到二楼卧室,有些话,他不想当着阿芬说。等只有他们俩了,高锦杰耐下心来,柔声地说:“翊君,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住在外面我不放心。医生说你营养不良,可见你根本照顾不好自己。就暂时住这儿吧,把身体调养好再说。” 傅翊君淡漠地看他一眼:“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揣着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 高锦杰脸色变了变,却也不想再啰嗦,把对方按倒在床上,蛮横地搂住他的腰:“管我什么心思,吃饱了就睡你的。” 傅翊君被他勒得有些难受,挣扎了一下没有效果:“高锦杰,你放手。” 高锦杰像什么也没听到般,把脸埋进傅翊君的胸口,并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道,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高锦杰却觉得两人心上的距离已经渐行渐远。 第二十二章 这个周六,周佛海派人送来请帖,是晚上在日军俱乐部的招待舞会。高锦杰本来想带着傅翊君一起去,毕竟他被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时间也不短了,也该出去散散心,可一想到目前两人这样的状态,以及他向来对汉奸的态度,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临离开前,他看了一眼坐在花园长椅上看书的傅翊君,对方也正抬起头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目光。昨天他才从家里两个娘姨那里得知,最近几日,他前脚去了工厂,傅翊君后脚跟着就出门,估计是去找职业了,不过现在时局不好,找职业也不容易,既然还没找到,高锦杰也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让他稍微有些不快的是,阿芬对此一直没有透露半点风声,还没怎么着,这丫头的胳膊肘就往外拐。 舞会中,高锦杰谢绝了一切邀请,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边喝闷酒。舞会进行到一半,宋岩凑了过来:“二少,怎么没带你那个小戏子一起来?” “他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 宋岩嘿嘿笑了一声:“我看你啊,是对他太惯着了。他师兄云卿够骄傲了吧,没出三天就给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你要是驯服不了这匹烈马,不如就交给我,我帮你TJTJ。” 高锦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那狗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 宋岩尴尬地笑笑,虽然他现在在76号,高锦杰没有任何职务,但谁都知道高家这位少爷现在是周佛海跟前的红人,他也不敢轻易得罪:“权当我什么都没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两个好舞伴?” “免了。” 宋岩还想纠缠,唐生明挽着太太徐来走了过来,他连忙知趣地走开了。唐生明先主动地伸出了手:“小杰,我们又见面了。” 高锦杰和他握了握手,又和徐来打了招呼。 “怎么,今晚就你一个人来的?” 高锦杰勉强笑了笑:“我现在就孤家寡人一个。” 徐来在一旁说:“既然这样,不如常来家里玩,季灃(唐生明的字)老跟我念叨你。” 高锦杰只好点了点头,先应承下来。唐生明小声和徐来说了句什么,后者说了声失陪,便转身离开。只剩他们两人,唐生明领着高锦杰走向角落:“对这样的环境,开始适应了吧。” 高锦杰摇摇头:“也许我永远都适应不了,我最多只能做一个商人,政治这玩意儿太深奥,我玩不来。” “慢慢来吧,说实话,一开始我也适应不了,现在不也应付得挺好?” 高锦杰没有接话,他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表达什么,或许只是单纯地关心一下自己。对于他的沉默,唐生明倒也不十分在意,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起两杯香槟,递给高锦杰一杯:“看你一副郁结的样子,不如明天一起去西郊马场骑马,权当散心。” “谢谢,如果有时间的话。” 唐生明笑了笑,又低声给高锦杰介绍了一些今晚有来头的人物,他们的职务,以及爱好。高锦杰发现,和唐生明谈话很放松,而且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舞会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高锦杰感觉自己的脸因为保持了一晚上的假笑就快要僵掉了。回到家,傅翊君在卧室里靠着床头看书,只抬起头扫了他一眼,视线又回到书上。傅翊君现在在家里的时候就是看书,对高锦杰的一切不闻不问,倒是把那些莎士比亚的戏本都看得差不多了。 高锦杰也没有说话,拿起睡衣去了浴室。泡在浴缸里,他猛地把头浸在水里,直到透不过气,才抬起头,甩甩湿漉漉的头发,长叹一声,这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在外面如履薄冰般紧绷着神经,回家还连个好脸色都看不到。 洗完澡,高锦杰松松垮垮套上睡衣,一边擦头发一边回到卧室,揭开傅翊君盖着的被子躺进去,从对方手里抽出书本扔在一边: “怎么到现在还不睡?是在等我?” 傅翊君坐起了身,打算从床的另一侧下去,高锦杰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了回来,压在身下:“跟自己男人睡觉,就这么不情愿?” 傅翊君一把推开他:“大晚上的又抽什么风?” 高锦杰嘿嘿笑了一声,傅翊君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偏过头不再搭理他。高锦杰打了个哈欠,安静地躺了一会:“翊君,我们和解好不好。那晚,是我不对。” “好,”傅翊君挑起嘴角笑了笑:“让我强上你一次,我就原谅你。” 高锦杰猛地直起身:“别给你一点颜色就开染坊,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傅翊君靠在床头,挑衅地看着他:“没人强迫你忍受我,你自找的。” “你!”当初那个单纯的傅翊君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浑身都是刺,很轻易就能把高锦杰惹得火冒三丈,他强压着火气:“早点睡,明天我们一起去郊外骑马。” “不去,我又不会。” 就象傅翊君总能踩到自己痛脚一样,高锦杰也总能一下戳到对方的软肋:“你以前还不会做爱,可现在被我压在身下的时候,不也很享受?” “禽兽!” “这么长时间了,你骂人的功力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翻来覆去就这两个字?”说话间高锦杰开始在对方身体上碾压着:“也无所谓,禽兽就禽兽吧,只是这罪名可不能白担。” 傅翊君反手一个耳光抽上来,被高锦杰给拦截了,他原来便不是他的对手,何况现在大病初愈,高锦杰一只手就把他两个纤细的手腕攥住了,他再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反而让高锦杰更加兴奋。感觉到对方坚硬的欲望顶在自己身上,傅翊君放弃了挣扎:“高锦杰,你和你大哥吃一样的饭长大,怎么他成了英雄,你成了这副模样,真是白披了一张人皮。” 近一段时间,两人虽然都睡在一起,但考虑到傅翊君的身体状况,高锦杰都没有再提出那种要求,但怎么说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今晚又多喝了点酒,给傅翊君这句话一刺激,火气又上来了,二话不说,像上次一样,如法炮制地捆住了傅翊君的双手,绑在床头上,一把撕开他的睡衣,肆意在对方身上啃咬撩拨起来。 过了一会,他发觉身下的人没有丝毫反应,抬头一看,傅翊君为了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咬紧了嘴唇,两眼直直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目光空洞而绝望。就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高锦杰身上的欲火立刻就熄灭了,他不敢再去看对方的表情,解开他缚着的双手,草草给他盖上被子,转身离开卧室,下楼睡在了客厅的长沙发上。 高锦杰以前每次喝多了酒,晚上都会睡得很沉,这一夜却例外,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上楼,在卧室门外犹豫了好半天才推开门,里面早已没有了傅翊君的人影,摸摸床上,没有一点温度,大约昨天半夜就离开了。 高锦杰呆坐在床边,看着窗帘一次次被晨风吹起又落下,心里空荡荡的。 第二十三章 不知道在哪个杂志上看到一句话:如今这世道,职业不好找,爱情难成就。连续七八天的奔波,傅翊君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每一个招工广告贴出,应招的人都是一大堆,似自己这般既没有熟人介绍又没有手艺的,基本没什么希望。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傅翊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胶州路的住处。不是故意要留在这里等着高锦杰回头寻他,那天夜里从他家出来后,眼见着就要宵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只能就近去找原来的房东,原本只打算住一宿,可那老两口哪里肯依,就算是地位再卑微的小市民,也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原来傅翊君住的阁楼已经租了出去,老两口硬是连夜收拾了楼梯下的储藏室,搭了个铺给他,还拿来一套干净的被褥,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那都是他们小儿子以前穿过的,洗得干干净净,质地也不错,一直没舍得扔掉。看他们这样,傅翊君不觉有些惶恐难安,又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意,便开始后悔一时的考虑不周。 刚刚和衣躺下,房东太太便来敲门,询问吃过晚饭没有,傅翊君连忙回答在外面吃过了。房东太太还在敲门,傅翊君只好过去打开房门,房东太太递给他两个菜馒头:“要真吃过了,就拿这当夜宵好了。” 傅翊君道了谢,收下了菜馒头,房东太太满意地回去了。其实他晚饭根本没吃,倒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任何胃口。但照这样一直找不到职业,那点积蓄迟早要花光,想到这里,他又感一阵茫然。 呆坐了一阵,又有人敲门,这次是房东,他拿着当天的报纸过来:“小傅,今朝的报纸上有几条招人工的,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傅翊君忙起身接过报纸,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房东转身要离开时,他又想起了什么:“俞伯,您整天看报纸,一定见多识广,想问您个事儿。” 这样恭维的话估计人人都爱听,房东乐哈哈地问道:“啥事体?” “你听说过一个叫戴笠的人么?” 房东一听,立刻做了噤声的手势,回身关上房门,压低声音:“这个名字,现在在上海滩是提不得的。” 傅翊君也不是没有听过戴笠的名号,但毕竟都是道听途说,他想更进一步证实一下:“有啥提不得的?” “他是那些重庆分子的头头,老厉害的。去年那些银行血案,前几天霞飞路那个日本间谍的死,还有最早,那个汉奸市长被杀,都是他手下搞的。”房东压低声音:“这上海还不知道藏着多少他的人马,都是些不怕死的亡命徒。侬问这个做啥?” “没什么,随便问问。” 房东看看他:“小傅,不是我劝侬,阿拉做小老百姓的,不该管的事体千万别管,这不开玩笑的,是要落脑袋的。” 傅翊君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房东依然不放心,又叮咛了两句,方才离开。 房东离开好久了,傅翊君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里的报纸已经被他下意识地攥成了一团。想来高锦杰不过是个普通的商人,怎么也和重庆分子划不上等号,可那天晚上,自己明明听到他和赵纬说话时提及到了戴笠的名字,应该不会听错。 黄昏时分,高锦杰驱车去乡村俱乐部,刚开出两条马路又改变了主意,来到百乐门,把汽车钥匙交给代为停车的侍应生后,步行去了傅翊君以前住过的那个弄堂。 就在傅翊君离开的当天,考虑到对方压根不想看见自己,他便让秘书来过这里找人。秘书回来告诉他,房东说傅翊君早就搬走了。当时听到这个结果,高锦杰有几分失落,更有几分负气,不过一个床伴而已,走了便走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觉事情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梦到傅翊君,醒来后偏又想不起一丁点梦里的情景。他越来越肯定自己是想念对方的,而且这份想念在与日俱增,莫非真是应验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么大的上海,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薛明骅离开后,傅翊君在这里已经没有朋友,也就无从打听,原来的戏班子他是不可能回去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来问问那个俞姓房东,或许他们能知道一些傅翊君的消息。 带着这样的心态,高锦杰敲开了那个陈旧的院门。来开门的正是大正。有几次在下班时间,他碰到过这人推着脚踏车,和傅翊君一起离开工厂。他以前只是有些呆头呆脑,怎么如今连行动好像都迟缓起来了? “大正,是谁啊?如果是找房子的,就告诉他这里没有。”房东太太正在水池边淘米,随口问了一句。大正回过身:“姆妈,是高老板。” 房东太太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把儿子拨到一边,把人请进来:“高老板,侬哪能会来这里?” 不等高锦杰回答,她立刻大声把老伴叫了出来,让他赶紧去食品店买点熟菜回来,再买一瓶好酒,招待贵客。高锦杰急忙拦住:“别麻烦了,我来就问个事情,问完就走。” 房东太太拉了老伴的衣服,房东会意地问了一句:“高老板不是嫌鄙阿拉粗茶淡饭不好伐?阿拉小门小户的,做出来的东西当然比不得你们大户人家。” 别看房东平时少言寡语,什么事儿都让自己老婆出面,这一开口,还真让高锦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讪讪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别客气了。如果不是侬出面,大正还关在日本人那里,都讲大恩不言谢,这一顿饭阿拉还是请得起的。” 提到大正,高锦杰终于有了岔开的话题:“大正这是怎么了?” 房东看了一眼坐在屋子门口的儿子,长叹了一声:“从宪兵队出来就这样了,医生讲是被日本人打坏了脑子,大概也治不好了。老早虽然不灵光,起码还有侬收留他,现在真成了废物了。” 听完这句话,高锦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环顾一下这个院子,还没有他在愚园路那处房子的四分之一大,看上去住了不下十户人家,楼上楼下的房间像鸽子笼一般拥挤杂乱,凉台上横七竖八地挂满了洗好的衣物,有几件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我想,复杂的工作他做不了,在车间扫地还是可以的,不如明天就让他回工厂,我叫人安排,工钱照旧。”看老两口激动的样子,高锦杰怕又听到那些肉麻的感激之词,在他们开口前问道:“你们知道翊君的下落么?” 老两口相互看了看,正要说什么,大正大声喊了一句:“我晓得,小傅就住在我家里。” 在房东两口子交换眼神的时候,高锦杰就猜到了是这个结果:“是翊君不让你们告诉别人他住这里的?” 老两口连连点头。 高锦杰长吁一口气:“那待会他回来,也别告诉他我来过了。真想报答我的话,就答应我。” 老两口又相互看看,点头同意了。 “也别让大正说漏嘴了。” “阿拉晓得。高老板,侬寻小傅是不是他欠了侬钞票?”房东太太问了一句。高锦杰苦笑一下:“是我欠了他东西。” 房东太太一脸的不理解,想不出一个有钱有势的老板能欠工人什么,高锦杰趁机连忙告辞。 走出弄堂,太阳已经隐没在对面的建筑物后面。高锦杰在那里站了一会,终究不甘心地进了斜对面的那个小点心店,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要了一碗酒酿圆子,却连碰都没有碰,两眼直盯着弄堂口,直至暮色四合,路灯亮起,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第二十四章 原本想着只要远远的看对方一眼,知道他没事,这悬着的心就会放回去,可是看见那个消瘦疲惫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高锦杰却愈发觉得没着没落起来,于是便毫不迟疑地出了点心店,快步穿过马路,跟着进了弄堂。 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傅翊君根本没有在意,还稍稍往旁边让了一下,谁知那人走过来径直拉住了他的手:“翊君。” 那人的手温暖而有力,傅翊君不由怔了一怔,等他回过神想甩开对方却被抓得更紧,而且被他这样紧紧拉着又走了出去,来到弄堂口的路灯下。 “吃过晚饭了吗?” 傅翊君摇了摇头,不管高锦杰如何让他失望,他依然无法对着他撒谎。 于是高锦杰带着傅翊君又回到刚才的点心店,给他要了一碗辣肉面:“你怎么瘦成这样,都快脱形了,是没钱了?找到工作没有?” 傅翊君没有说话,且自始至终都未正眼看过他,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高锦杰也不再说什么,坐在他对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吃了不到半碗,傅翊君便没了食欲。他轻轻抬起头,扫了对方一眼,发觉高锦杰没有了以往那副光鲜整洁的模样,看上去疲惫憔悴,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前额上,眼睛周围也有了黑眼圈,下巴上一圈粗硬的胡茬,不知道几天没刮脸了。他心底升起一股酸涩,嗓子也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转念又开始鄙视自己,他现在这副样子不是自找的么,干嘛还要心软。 看傅翊君放下筷子,高锦杰掏出钱夹,摸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拉起他出了面馆。本打算回百乐门去开车,想到傅翊君那倔强的脾气,半途跳车的事情八成都能做出来,便改了主意,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全然不顾对方的挣扎,紧搂着他的腰,强行带着他坐了上去。 回到愚园路,高锦杰直接把人拽上了二楼卧室,扔了一件睡衣给他,又拉着人进了浴室,在浴缸里放上水后便转身离开,从外面带上了房门。傅翊君一动不动站在浴室,内心又是一片茫然,眼看浴缸里的水就要填满,水汽蔓延上来,这才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坐进浴缸。 等傅翊君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高锦杰也已经换上了睡衣,拿过一块大浴巾给他擦干头发上的水滴,这个过程中他忍不住在对方发心吻了吻。傅翊君明显地僵了一下,高锦杰扔下浴巾,捧起他的脸,在他有些暗淡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迷茫,几分憎恨还有一丝的委屈。高锦杰只感觉心脏处仿佛挨了一刀,生疼生疼的,他用手掌盖住傅翊君的眼睛,亲了亲他的嘴唇,抱起他放在身后的大床上,盖上被子:“遇到你之前,我去了你房东那里,跟他说好了,让大正明天就回工厂。” “哦。”这是今晚,傅翊君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只有一个字,还是让高锦杰稍稍有些安心。他揉了揉傅翊君还有些潮湿的头发,关上台灯,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傅翊君起来,卧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看看墙上的挂钟,居然都九点多了,记忆中几乎没有睡过这么晚,大概是最近真的有些身心俱惫的缘故吧。 他穿上拖鞋来到窗前,拉开窗帘,就看到高锦杰站在楼下的车库前,和正在擦车的赵纬说话。高锦杰微皱着眉头,神情似有些不耐烦,赵纬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正想换个角度,看得更清楚些,门口传来敲门声,是阿芬来送早餐了:“傅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傅翊君整整身上的睡衣:“这些天,他有没有为难你?” “你是说二少爷?倒没有特别为难我,你走的时候他也在家,怪不到我头上。不过,还是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摔东西。这点倒是和老爷很像。” 傅翊君轻轻笑了笑,转头再去看窗外,那里只有赵纬一个人在继续擦车。已是四月下旬,外面春光明媚,法国梧桐早就长出了新叶,到处一片翠绿。傅翊君推开窗户,深深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方转身去了洗手间。 吃罢早饭,高锦杰也不和傅翊君商量,带着他去了南京路的裁缝店,从里到外做了给他几身衣服,西装夹克猎装都有,甚至还做了一身骑马服。这期间傅翊君一直都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任由他和裁缝摆布。 出了裁缝店,高锦杰开车到霞飞路,停在上次他们喝咖啡的那家店门口:“进去喝杯咖啡吧。” 傅翊君坐着没有动:“你今天不用去工厂么?” “你是想问大正的事情吧,打个电话就解决了。” 傅翊君不再说什么,推开车门径直进了咖啡厅。 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咖啡杯上的热气袅袅弥散,鼻息间是咖啡特有的醇香,依然是上次的那个座位,依然是顾客寥寥无几,只是两人都有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沉默地喝了一会咖啡,高锦杰轻声道:“过两天,我们一起去郊外骑马吧,就当是陪我散散心。” 良久,傅翊君才微微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裁缝店如约送来定制好的衣服。到了礼拜日,两人一起来到郊外马场。在更衣室换上骑马服刚一出来,迎面碰到几个人过来,唐生明和宋岩都在其中。高锦杰懒得理宋岩,和唐生明打了个招呼。唐生明微微示意了一下,高锦杰便让傅翊君坐在凉棚那里,先喝杯咖啡,自己跟着唐生明走到一边。 “小杰,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唐生明看了傅翊君一眼。 “玩玩而已。”高锦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下个月我打算举办一场家宴,到时你也来吧,我给你多介绍几个人认识,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多一个朋友便多一条门路。”唐生明诚恳地道。 高锦杰用马鞭在手心里敲了敲:“行啊。” 两人说话间,只见宋岩坐在了傅翊君身旁,也要了一杯咖啡,高锦杰不由皱起了眉头。 “看你紧张的样子,不是玩玩那么简单吧。不如你带他一起来好了,要不总有人想给你介绍伴儿。”唐生明忍不住笑道。 高锦杰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睛一直盯着凉棚那边,只见宋岩凑到傅翊君跟前,不知在说什么,傅翊君面无表情地往一旁闪了闪,宋岩这下直接贴到他耳边,又说了一句什么,傅翊君端起眼前的咖啡浇在他脸上。宋岩看了眼赶过来的高锦杰,咧嘴笑笑,恬不知耻地添了舔嘴唇上的咖啡:“味儿不错。” “小宋,你别太过分了。”和高锦杰一起过来的唐生明看不下去,说了宋岩一句。 宋岩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起身离开。 第二十五章 反复讲解了骑马的要领,又示范了几次后,高锦杰跳下马,让傅翊君骑一圈试试。傅翊君舔舔嘴唇,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和马鞭,灵活地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马站在原地没有动。高锦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朝前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高锦杰加重力道又拍了一下,结果马像是受了惊吓,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傅翊君没有防备,给甩了下来。高锦杰在一旁手疾眼快连忙接住,转身刚想把他放下,扬起的马蹄一下踩到他后肩上,巨大的作用力下,两人一起倒地。 因为害怕傅翊君被马伤到,高锦杰忍着痛抱着他滚到了一边,站在不远处的教练赶紧冲过来拉住了马,并扶起他们:“高先生,伤着没有?” 高锦杰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肩:“应该没什么大碍。” “不行就到医院去看看。”傅翊君在一旁,满脸都是难以掩饰的担心。 “没那么娇贵。”高锦杰在马头上拍了拍:“看来这马儿也是欺生的,还是我们一起骑算了。” 说罢,他翻身骑上马背,冲着傅翊君伸出手。傅翊君仰起脸看着他,犹豫了几秒钟,才握住他的手上了马背。高锦杰紧紧把对方圈进怀里,信马由缰地走进一片绿色当中。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四周一片春意盎然,微风里混杂着青草的味道。优美的景色让高锦杰静下心来,暂时忘掉了那些终日纠缠着自己的烦恼,傅翊君也放松了身体,靠在他身上。 半夜里,高锦杰肩伤开始发作,疼得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间,傅翊君也被吵醒,打开台灯,解开高锦杰的睡衣看了看,伤处又红又肿,于是找出跌打药,给高锦杰擦上,又借着药劲在他肩部周围按摩起来。 那药水一股子刺鼻的味道,高锦杰不由皱了皱眉头,转念想到这药还是上次傅翊君被自己弄伤后买回来剩下的,不免又有些悻悻,赶紧给自己找了个话题: “翊君,就快到你生日了,有没有想过,要件什么礼物?” 傅翊君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你自己说的,见工那天,民国12年四月初六。” 等了好半天,不见身后有动静,高锦杰套好睡衣,回过头,看见傅翊君半跪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怎么了?”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送过我生日礼物。” 高锦杰心底猛然一窒,但表面上依然淡淡地:“反正还早着,你可以慢慢想。睡吧,不早了。” 两人各自躺下,傅翊君关了台灯。高锦杰肩上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一时很难入睡,他知道傅翊君也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儿,他忍痛侧过身,轻轻把傅翊君拥进怀里。起初傅翊君身体紧绷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靠在他怀里逐渐睡了过去。 到了五月下旬,农历的四月初六这天,高锦杰一大早先去工厂转了一圈,不到中午便离开那里,去凯司令买了一个蛋糕。回到家,傅翊君正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书,身上穿着那件月白长衫。这大半年来,傅翊君个子又长高了一些,这件长衫眼见着有些短了。高锦杰一面在心里合计着什么时候再给他做两件长衫,一面不禁问道:“怎么想起了穿这个。” “今晚我想去申江看戏,成吗?” 高锦杰没多想,以为他兴许是想念原来戏班子那帮人了,便点头同意。吃完了丰盛的晚餐,高锦杰又切开蛋糕给大家分了,这才开车拉着傅翊君去了六马路的申江大戏院。不料戏院大门紧闭,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前些日子有个戏班唱了出什么禁戏,连累得戏院老板也给抓了进去,前天才放出来,要听戏大概还得过几天。傅翊君连忙打听他原来所在戏班的去向,那人告诉他年前那戏班就散了,听说是几个台柱都有了相好不唱了,班主得了一大笔钱,不知道去了哪里。 “要不,我们去天蟾?”见傅翊君流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高锦杰建议道,反正只是看戏,天蟾戏院离这里也不远。傅翊君像是没有听到,推开戏院门走了进去。 戏院里黑漆漆的,一股子呛人的灰尘味儿,傅翊君轻车熟路地来到舞台前,拂掉最前排一个座位上的灰尘,让高锦杰坐下,自己绕到台上,一一试过那些灯光,只有一盏亮着,且光线暗淡。 站在灯光下,傅翊君试了试嗓子:“好久不唱了,你凑合着听吧,权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没有行头,没有京胡,他就那样唱了起来,唱的还是高锦杰第一次看他演出的那出《战蒲关》: “俯念奴至诚心不敢渎犯, 可怜他民与兵共受倒悬。 保幼主和皇娘出此危难, 我夫妻同万民依赖保全……” 同样一出戏,上次听的时候,高锦杰只顾盯着台上的人看,一句也没听进去,今日却被这凄婉的唱腔感染。他觉得自己就像傅翊君扮演的这个人物一样,深陷绝境,看不到一丝光明。对于傅翊君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他眼眶有些湿润了,翊君,就算我自私吧,现在我只剩你了,恨也罢,爱也罢,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走。 等傅翊君唱完,高锦杰起身给他鼓掌,孤独的掌声在空旷的剧院里一阵阵回响。 六月上旬,高锦杰果真收到了唐生明送来的请帖。他把请帖拿给傅翊君,后者看了颇为意外:“怎么会点名请我?” 高锦杰大概给他解释了一下唐生明和他大哥之间的关系,还有那天他们之间关于他的谈话:“也许只是单纯好奇而已,想认识你。” 傅翊君简单的哦了一声,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高锦杰认定他算是答应了邀请。自从那晚从戏院回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傅翊君对他虽然依旧冷冷的,但再也没有说过那些伤人的话,高锦杰的脾气也一天天温和下来。 临去唐家的前一天晚上,天气闷热难耐,傅翊君冲完澡从浴室出来,外面已经隐隐有雷声传来。他正要上床休息,听到楼下有人在放京剧唱片,因为声音很小,听不大真切。他有些好奇地走下楼梯,来到客厅门口,留声机传出的依然是《战蒲关》,傅翊君听出那是程砚秋在二十年代灌制的唱片,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学这出戏时,大师兄不知从哪里给他找来了一张和这一样的旧唱片,只放了两次便再也放不出声了。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高锦杰就坐在昏黄的灯影下,闭着眼睛,听到动静,睁开眼朝这边看了看。傅翊君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高锦杰搂住他的腰,把他圈进怀里。两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唱片放完,只剩下唱针在胶木上的摩擦声,都没有人说话。良久,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两人才醒悟过来,傅翊君轻轻挣扎了一下,起身离开了高锦杰的怀抱,高锦杰站起身轻轻一带又把他拉了回来,轻吻起他的嘴唇:“我觉得,还是你唱的好。” 傅翊君怔怔地,一时不知该推开他,还是让他继续吻下去。这时,身后传来赵纬的敲门声,说是上个月的工钱给他算少了。高锦杰不大明显地叹息了一声,松开傅翊君,领着赵纬去了书房。 第二十六章 两人一进书房,赵纬反手锁上房门,从兜里掏出一张地图,摊在书桌上:“高先生,这是唐生明上海公馆的平面图。”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高锦杰立刻警惕起来。 “高先生,您先听我解释。”赵纬此刻的神情和平日里那个唯唯诺诺的仆人俨然已判若两人,显得冷静果断:“我们得到消息,日本人要在江北搞一次军事行动,唐生明也要参加,他前阵子去苏州就是接受具体任务的。文件他已带回了上海,就放在他家二楼的书房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初大哥只是让我给你一个方便安全潜伏下来的身份,你现在说的这个已经超出了范围。”高锦杰匆匆合上平面图,还给了对方。 “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们不会麻烦您。唐生明邀请了不少人,您离开一会儿不会有人注意的,就算被发现,也可以说是去休息。还有,”说着赵纬又掏出一个打火机:“这是个微型照相机,您只要用它把文件拍下来就行了,他们不会因为文件丢失而怀疑您。” 军统这帮人真是得寸进尺,自己当初真是昏了头了才答应大哥——高锦杰看着那个打火机,压根没有打算去接,更没有打算接受这个荒唐透顶的任务。赵纬看出了他的想法,收回了打火机:“高先生,那就不为难您了,我们想别的办法。” 高锦杰一把拉住他:“你想干什么?别打傅翊君的主意。” 赵纬冷静地挣脱开:“高先生,我知道在您眼里,我们有些不择手段。可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能搞到这份计划,就能挽救许多国军将士的生命,还有很多平民也可以逃过一劫。” “别啰嗦了,把打火机给我。” 连续两道闪电后,便是两声炸雷响起,大雨倾盆而下,房间里很快就有了微凉潮湿的气息。此时高锦杰已冷静下来,开始后悔刚才的冲动行为。在赵纬重新摊开图纸,指出了文件放置具体地方的时候,他一直想象着明晚将要面临的难题,不确定这样的事情自己能不能做得来。 雷雨到后半夜便停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依然是艳阳高照。 黄昏,高锦杰开车载着傅翊君,按时出现在了唐生明的公馆前。他们到的时候,公馆外的马路边上已经停了不少汽车。因为请帖上写的是家宴,加上天气又热,他们虽然都穿着西装,但没有打领带,一副休闲打扮。下了汽车,唐生明和他太太徐来已经等在公馆门口了,高锦杰牵着傅翊君的手走过去,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徐来大方地挽起傅翊君:“小杰,小傅今晚就是我的了,你可别吃醋。” 高锦杰还没说什么,傅翊君的脸先有些红了,徐来赶紧安慰:“开玩笑开玩笑,高二少的人,谁敢打主意啊。” 傅翊君羞涩地笑了笑:“我看过您演的电影,您本人比电影里还漂亮。” 徐来对这句质朴的恭维话很是受用,拉起他:“我们进去说话,外面怪热的。” 看着他们的背影,唐生明用胳膊碰了一下高锦杰:“看他的反应,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吧?你总把他藏家里干嘛。” “是他自己不想出来罢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他怎么说我们这帮人吗?” “无非就是什么物以类聚,蛇鼠一窝之类的。” “没那么复杂,也是四个字,汉奸聚会。” 唐生明略有些惊讶:“那他还和你在一起?” 高锦杰一副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的样子:“没办法,我魅力太大了。” “别是霸王硬上弓吧。”唐生明说得一针见血,高锦杰无辜地摊开手:“你看他的样子,像吗?” “好吧好吧,我们高二少魅力无限。进去吧。” 唐生明在上海的公馆不算很奢华,但是挺大,时不时在家里招待汪伪政府的一些要员。酒会开始以后,高锦杰便开始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傅翊君发现了他的异样:“你是不是不舒服?” 高锦杰敷衍着:“有点热,大概休息一会就好。” 快到十点,开始上甜品,再不行动可就没机会了。高锦杰随便找了个借口,出了客厅,从外面的楼梯上了二楼,按照图纸上的标记,找到书房。书房的门并没有上锁,高锦杰轻轻一推就进去了。他进去后赶紧锁上门,摸索着打开壁灯,静静站了一会,确定这里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才慢慢朝书桌走过去。据赵纬说,唐生明书桌右边第二个抽屉里有个暗格,他的重要文件都在那里放着。 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高锦杰紧张得浑身发抖,手心里全是汗。他把手放在西服上抹了两把,擦掉手心的冷汗,低下头,正准备去拉抽屉,外面传来敲门声,他慌忙站起身,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傅翊君的声音:“高锦杰,开门,我看见你进去了。” 高锦杰愣了不到两秒,顿时明白过来,赶紧开门让他进来。傅翊君一进门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狠狠抽了高锦杰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在这儿做什么,刚才和那人眉来眼去还不够,竟然还跑到这里来厮混?” 高锦杰也不甘示弱:“你抽什么风?没来由的瞎疑心什么,我就是累了,上来休息休息。” “休息有必要锁门?你当我是白痴?”说完傅翊君上来又打算抽他,高锦杰扯住他胳膊:“你还没完了。就算我上来和人幽会,也轮不到你来管。” 傅翊君挣脱不开,便在他腿上重重给了一下。既然做戏就得做足,高锦杰随即也还了他一个耳光,傅翊君反击毫不手软,两人很快厮打在一处。高锦杰猛一用力,把傅翊君推倒在书桌上,死死压住:“又欠收拾是不是?我他妈就是对你太好了。” 傅翊君挣扎起来,没来得急说什么,就被高锦杰用嘴唇封住了,然后在他脖颈上啃咬着:“我们从未在办公桌上做过,这次就试试。” “高锦杰,你就是个禽兽!” 高锦杰冷笑一声,两下撕开傅翊君的衬衣,精致的纽扣四下崩开,散落在木地板上。当对方赤裸的胸口真正展露在面前了,高锦杰反倒迟疑起来,傅翊君见状仰起脸微微摇了摇头,高锦杰一咬牙,用撕开的衬衣,把他的两个手腕缚在身后,随后解开自己的皮带,脱下对方的长裤,没有任何前戏,分开他的双腿便闯进他的身体。 傅翊君无法适应这种异物猛然直接的侵入,他扭动着腰想摆脱对方火热的欲望,结果只能让被入侵得更深,他痛得紧紧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肌肤里,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房间里充斥起了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压抑的呻吟。高锦杰似乎对这样的姿势还有些不大满意,抱起傅翊君的腰一下坐进椅子里,这样的体位让他的欲望刺入得更加深入,傅翊君立刻惨叫了一声,高锦杰腾出一只手堵在他嘴上,这下他只能发出一声声的呜咽。 如此的环境,如此深入的体位,刺激着高锦杰,他没有抽送几次就到了高朝。他重重喘息着,就着交合的姿势,抱起傅翊君压倒在地板上,又来了一次。这次他放慢了速度,而且有些近似粗鲁地套弄着对方的下身。傅翊君在欲望和疼痛的双重折磨下,本来就已浑身大汗淋漓,精神恍惚,再面临这样的前后夹击,更是备受煎熬,体力渐渐不支。喷射在高锦杰手里后,他的呻吟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等高锦杰再次到达高朝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七章 高锦杰解开绑在傅翊君手上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衬衣,给两人擦拭干净,然后又给他套上裤子,脱下自己的西装,把他裹严实了,放在书桌前的地板上,这才坐到椅子里,抹了一把汗湿的额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很明显,今晚是个圈套,是不是针对自己他并不知道,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根本没有什么文件,军统那帮人真够白痴的,敌人放个鱼饵试探一下他们就上钩。今晚要不是傅翊君,自己现在肯定已经到了76号的审讯室里了。问题是,傅翊君又是怎么发现这里面的端倪的? 靠在那里抽完了两支烟,唐生明推门进来,他后面还跟着76号的李士群。书房里一片混乱,弥散着一股子奇异的味道,只要是个男人就能想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唐生明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依然陷于昏迷之中的傅翊君:“小傅这是怎么了?” 高锦杰憋了一下嘴角:“他自找的。” “你还说你没有霸王硬上弓?小杰,你也太不像话了!” 高锦杰站起身,看看面前的两个男人,一脸的无辜:“我告诉过他了,我就是上来休息一下,他偏不信,好像我背着他勾搭了……” 李士群在一旁劝道:“好了好了,别扯这个了。季灃,去送别的客人离开吧,高先生这边我来安排。” 高锦杰又掏出一支烟放在嘴角:“我再等等,等他们全走了,我再下去。” “你现在知道丢人了?晋生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唐生明还在愤愤不平。李士群又劝解了两句,唐生明方才离开。 到了这个地步,高锦杰也不讲究什么绅士风度了,自顾自地点上烟,靠在书桌上抽起来。直到这支烟快抽完,李士群都没有开口,目光一直在高锦杰和傅翊君身上来回梭巡。这么热的天气里,高锦杰居然有了种身处冰天雪地的感觉,浑身冰凉。这时候,唐生明又推门进来,告诉他,周佛海和他们一路,正好送他们回家。高锦杰暗暗松了一口气,蹲下去抱起了傅翊君,冲着李士群点点头,离开了这间书房。 回家的路上,高锦杰抱着傅翊君坐在后排座上,不时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的迹象。一抬头,正对上内视镜里周佛海探究的目光。 “干嘛这样看着我?” 周佛海摇摇头,长叹了一声,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家,赵纬还没有睡,就坐在黑暗里等着他们。看到高锦杰抱着傅翊君回来,他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高锦杰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回头再找你算账”便上了楼。 轻轻把傅翊君放在床上,高锦杰先去浴室拿了一条湿毛巾过来,给他擦了一把脸。傅翊君的睫毛动了一下,他试着叫了两声,傅翊君慢慢睁开了眼睛。高锦杰长吁了一口气:“要不要喝点水?” 傅翊君微微点了点头,高锦杰走到茶几前,倒了一杯温水,扶起他一点点给喂了下去。 “是不是疼得厉害?”高锦杰放下杯子,拉起他的手腕,在他红肿的地方吻了吻。 “有点。” “我去放水,洗完澡,抹点药能好得快些。” 傅翊君拉住他的衣角:“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虽然已经知道对方在说什么,高锦杰还是本能地反问了一句。 “告诉我你根本不是汉奸,你是为重庆做事的。” 高锦杰连忙捂住他的嘴,警惕地回头看了看房门,然后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昨晚在书房外,我都听到了。你们太不小心了,说话声音那么大。”傅翊君本来就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压低了声音,更是轻到几不可闻。 “慢着慢着,”高锦杰放开手:“我必须得澄清,我是在帮重庆做事,准确说是帮我大哥,但我不是军统的人,我只是我自己而已,是他们逼我的。” 随即高锦杰把那晚逃离贾尔业爱路后遇到高晋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至此,傅翊君才知道那晚高锦杰就是要去找自己,打算一起离开上海的。他不大明显地轻叹了一声,说道:“今晚之前你也许不是,但从今晚开始,你是了。” 高锦杰颓然坐在地板上,抓了两把头发,这都什么逻辑啊?如果对方是日本人,或者76号的特务,自己啥都没干,罪名就已经坐实了:“昨晚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是你听了墙脚吧。其实那次赵纬提醒我别留外人在家里,你就听到了,开始有所怀疑,对不对?” 傅翊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我真不是故意要听你们的秘密,是听到你们好像吵起来的样子,我又特别想证实一下心里的疑问,才去了书房门口。” 高锦杰摸了摸他的头发:“一直没告诉你是为了你的安全,这种事知道了总是危险。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他们在给我设圈套?” “你离开以后,我看到唐生明和一个人相互传递了一个眼色。问了徐来,她告诉我那人叫李士群,他不也是大汉奸么,而且还是专门抓重庆分子的汉奸。” 高锦杰听罢沉默了。傅翊君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不该在你最困难、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说那样的话刺激你,更不该不信任你。而且,有了今晚的事情,你的名声大概更糟了。” 高锦杰回握住他,为什么错得最多的是自己,道歉的却是傅翊君。又沉默了一阵,他苦笑了一下:“也许这样更好,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没人会去怀疑一个像我这样的浪荡子。只是你也差不多,我已经如此不堪了,你还跟着我,名声大约也好不到哪里。” 傅翊君浅浅一笑,转头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轻声说:“随他们怎么看。” 高锦杰长叹一声:“洗过澡早点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傅翊君点了点头。等高锦杰放好水回来,发觉他已经睡着了,于是端了一盆温水回来,仔细给他擦拭干净,这个过程中,傅翊君始终没有醒过来,足见今晚闹腾的有多厉害。 依着高锦杰以往的个性,他一定会先去找赵纬算账,可经过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他感觉身心俱疲,匆匆冲洗过就躺下了。 明明已经累得要死,高锦杰却偏偏无法入睡,他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想了好几遍,大脑里还是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那个李士群,算上今天晚上,不过和他也就见过三次而已,最直接的接触就是帮他找了房子,莫非他已经怀疑到了自己?想到今晚李士群那种阴冷而高深莫测的眼神,高锦杰更睡不着觉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平静中渡过的,傅翊君没有因为知道了高锦杰的真实身份而对他态度上有什么改观,依然冷淡如常。赵纬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再找高锦杰,显然已经知道了那晚所谓的情报是个假消息。 礼拜天上午,高锦杰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去应酬,而是老老实实在家看报,傅翊君对他的反常也没有表现出多么吃惊,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书。直到临近中午,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房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翊君,外面天气不错,想不想出去转转?”终于,高锦杰沉不住气了,扔下手里的报纸,看看外面的天色。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傅翊君看了他一眼,视线又回到书上。 高锦杰想了想,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反锁上,然后又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是这样的……翊君,前阵子你说要走,我一直不放手。最近我常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嘛,我没有……” “我明白了。”傅翊君轻声打断了他。高锦杰有些不大相信:“你明白什么了?” “两个以上的人知道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傅翊君说完,便起身打开衣柜,拖出自己的柳条箱,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十八章 高锦杰无言地靠在窗口,看着傅翊君把一件件价值不菲的衣物胡乱塞进箱子,考虑了几天的说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无论是当初强迫他留下,还是现在让他离开,都昭示着自己的自私,再说什么都是为对方好之类的话,便是虚伪到家了。 没用几分钟,傅翊君便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地提起箱子,转身就走。手放在门把手上了,高锦杰叫住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卷钞票,塞进他手里:“去找个好一点的房子,最好在法租界,那里相对安全些。” 傅翊君点了点头,爽快地收下了钱,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刚刚才过去一两分钟,高锦杰猛然醒悟过来,几步就下到一楼,飞快穿过花园来到大门外,又跑到弄堂口,那里早就没有了傅翊君的人影。 正午的阳光刺眼又炙热,高锦杰站在那里,感觉身上的水分一点点在流失,逐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又呆站了一会,他木木地回过头,一下愣住了,傅翊君和阿芬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阿芬眼睛红红的,一副刚哭过的样子。高锦杰立刻来了精神,二话不说,一把拉起傅翊君的手,连拉带拽地回了小院,上了二楼,进到卧室,大力把门锁上,抢下傅翊君手里的箱子扔到一边,粗鲁地把对方压在墙上,扳着他的下巴就要吻下去。 “你又干什么?别忘了,是你让我走的。”赶在他吻下来之前,傅翊君连忙为自己辩解。 高锦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我改主意了。” “高锦杰,我们之间,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高锦杰目光虽已变得温柔,但吻下去的力度依然那么霸道:“叫我小杰,或者亲爱的。” 傅翊君的脸涨得通红,什么也叫不出口。高锦杰抱起他,放在床上,手指灵活地解开他衬衣上的纽扣。傅翊君握住他的手:“大白天的,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做爱了。”高锦杰把膝盖顶进他双腿中间,快速把自己脱光:“这几天你都不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下次就算让你走,也得干完了才能离开。” “无耻!”傅翊君刚骂了一句便因为吃疼倒吸了一口气。高锦杰在他胸口啃咬了两下,便动手去脱他的衣服:“你不是向来很倔么,平日里总喜欢跟我对着干,怎么这次这么听话,我让你走你就走,是不是笃定我会后悔追出去?” 两人赤裸的身体很快便交缠在一处,在高锦杰不断地轻吻噬咬下,傅翊君的呼吸开始凌乱粗重,前两次粗暴性事的记忆还残留在他脑海中,任高锦杰怎么逗弄,他的身体就是僵硬放松不下来。高锦杰抱着他,不断在他身上的敏感处舔弄,待他完全放松下来,才俯下身,伸出舌尖,在他肚脐周围打了个旋,紧跟着,小心翼翼含住了他的下身。 傅翊君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一阵麻痹,下意识地伸出手插进高锦杰的发丝里,揪着他的头发将他强行拉了上来,吻着他的嘴唇,断断续续道:“你不必……如此……” 高锦杰什么也没有说,草草润滑过便霸道地挤进他的身体,像是在宣布他的所有权般,在对方身上不断留下自己的印记。在傅翊君破碎的呻吟声中,高锦杰加重了抽送的力度,并扳起他一条腿对折上去,换了角度以便更深的进入。到底是从小练过功的,身体的柔韧性极好,这样的角度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高锦杰似乎极其享受这个过程,满足地低吟起来。傅翊君不再压抑自己的本能反应,尽量放松身体,迎接着他一次比一次猛烈的进攻。 古人云“西湖风景六条桥,一株杨柳一株桃”,那是指春天的苏堤春晓、桃红柳绿,高锦杰非得七月去,盛夏的杭州烈日炎炎,酷暑难当,难免让人有些扫兴。好在,还有“孤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夏日月下的西湖自有另一番美景。天随人愿,他们到杭州的第二日下午,这里便开始下雨,祛除了酷热。 接近黄昏,两人合撑着一把伞,穿过一排排挂着雨滴的垂柳,来到白堤,傅翊君看着沉浸在烟雨中的断桥,一时失了神,半天不见开口。高锦杰扳过他的脸:“在想什么?” 傅翊君看看他,问道:“有出戏,叫《游湖》,你看过么?” 高锦杰确实很少看戏,但知道那出戏是讲白蛇和许仙的:“没看过,但大致晓得故事,眼下倒真是应景,正好我手里有伞,可以借给娘子一用。” 傅翊君平白被占了口舌便宜,正要给他一肘击,谁知高锦杰一下揽住他的腰拉进怀里,飞快在他嘴唇上舔了一下。傅翊君窘得耳根发红,四下看看,幸而这里空无一人。 “好久没听你唱戏了,不如就唱唱那出《游湖》,我洗耳恭听。” 傅翊君摇摇头:“我们出来是躲清静的,想听戏去戏院。” 高锦杰哼了一声,揽着他的肩,两人沿着河堤朝前走去。不知不觉,雨逐渐大了起来,两人的肩头都被雨水打湿,可他们依然静静站在昏黄的天际下,看着雨水无声地落进湖里,荡起一个个涟漪,直至最后一抹日光消失殆尽,才相拥着离开。 马不停蹄地游览了两天,到了晚上,傅翊君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高锦杰从小便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床就适应不了,当年到英国读书,也是苦挨了好一阵才习惯。辗转到半夜,还是睡不着,索性不睡了,拉开窗帘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窗外细雨还在下个不停,潮湿的空气从窗口吹进来,十分舒爽。他们住的旅馆就是西湖附近,四周特别安静。因为现在并不是旅游时节,加之又是战时,平常人家连维持生计都困难,谁还有心情游山玩水,所以这里客人真可以用寥寥无几来形容。 按灭手里的烟头,高锦杰伸了个懒腰,轻手轻脚回到床前,拉开被单躺下去,发觉傅翊君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他愧疚地笑笑:“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 傅翊君嘴里嘟囔了一句,翻过身留给高锦杰一个脊背。高锦杰扳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你说谁娇生惯养?” “我说我自个,成了吧?”即使在黑夜里,傅翊君那双眼睛也亮晶晶的,高锦杰忍不住贴上去,在他嘴唇上咬了咬:“你今晚是不是不想睡觉了?” 傅翊君推开他,用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闭上了眼睛。高锦杰可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人,何况在他心里,真把这次旅行当成了蜜月,那床事更是必不可少的了。他一边吻着傅翊君的脖颈,一边揭开那个碍事的被单,把对方拢在自己身下,不知疲倦地耕耘起来。 等窗口透进亮光的时候,高锦杰终于筋疲力尽倒在床上,满足地哼哼了两声,这一夜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换了多少姿势,又泄了多少次。他刚一放手,傅翊君便因体力不支,陷入昏睡当中。看着满床的狼藉,高锦杰想收拾一下,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挑了一条相对干净的被单盖在两人身上,搂着对方也睡了过去。 疯狂纵欲的后果就是傅翊君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高锦杰自己第二天也是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给他们送饭过来的旅馆老板娘,每次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们。高锦杰不是一个很在乎别人眼光的人,更何况还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但考虑到傅翊君的感受,在第三天,他们便换到了灵隐寺附近的一家旅馆。 或许是两人的关系真正到了琴瑟和鸣的地步,看什么样的风景都是美丽的,况且杭州本就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一个礼拜下来,高锦杰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于是两人又去了苏州。 第二十九章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是这战时的苏州一派萧条,人们脸上都透着一种木然,原本那些小桥流水人家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娇俏风采,最重要的,傅翊君不大习惯这里偏甜的菜式,几乎每顿都吃得很少。 到苏州的第二天傍晚,他们刚从拙政园出来,高锦杰正思量着去哪里吃饭,傅翊君碰碰他的胳膊,悄声说:“你看,那是不是唐生明?” 高锦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前面不远的路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车前和另一个人说话。趁对方还未发现他们,高锦杰牵起傅翊君的手,转身拐进一条岔道,走了没有两步,身后传来一阵引擎声,随即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们,那语气很符合唐生明一贯的风格,诚恳而热情,似乎那晚发生在他家的陷阱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小杰,真的是你们!刚才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高锦杰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的同时成功地挑起了嘴角:“原来是唐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唐生明下了汽车,走到他们前面,摘下墨镜,看看高锦杰又看看傅翊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在唐生明的热情邀请之下,高锦杰和傅翊君一同去了唐生明在苏州的官邸做客。唐生明征求了他们的意见后,让手下去了他们下榻的旅馆,把他们的行李搬到了他的住处。得知女主人徐来已经回了南京,傅翊君还颇为失望,唐生明不失时机地打趣了几句,说如果不知道小傅是太太的影迷,自己还真会吃醋之类的。几句玩笑话,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变得融洽起来。 唐生明这次到苏州公干时间比较长,汪伪政府方面给他找的房子很是讲究,是那种很典型的江南大宅,庭院很深,住在这里确实比住旅馆凉爽舒适多了。唐生明是湖南人,这些年虽是走南闯北,口味还是偏辣的,刚好投了傅翊君这个北方人的胃口。原本他们只打算在苏州逗留三天,如此一来,便多住了几天。 离开苏州的前一天晚上,高锦杰又失眠了。四周一片安静,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投在墙角。高锦杰看了看依偎在身边的傅翊君,不知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几天,唐生明对他们的照顾几乎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了,今天傍晚的时候,他还特意过来告诉高锦杰,他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大早让他的司机开车送他们回上海。如果不是那晚的事情,这个唐生明,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像一个异姓大哥,值得自己去尊重。 胡思乱想间,一个念头突然闯进高锦杰的脑海,唐生明在某些方面的遭遇和自己很像,莫非他也是重庆方面的人?这个念头一旦驻足,怎么赶也赶不走,高锦杰烦躁地起身,来到院子里,想抽烟一摸身上,发现香烟和打火机都落在客厅茶几上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屋去拿,不远处有人叫住了他:“怎么,你也睡不着?” 高锦杰定睛一看,住在里面跨院的唐生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就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吸烟,身后房檐下那盏昏暗的灯光,透过树影投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孤寂和诡异。高锦杰干笑一声:“出来抽支烟而已。” “想喝一杯吗?有冰咖啡,还有加了冰的威士忌。当然,如果你想喝茶的话,还有龙井。” 高锦杰无法推辞,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那就威士忌吧,喝了咖啡更睡不着了。季灃兄好兴致啊,半夜一个人在这里品茗。” 唐生明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他面前:“现在失眠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常态了,只是不想靠吃药入睡罢了。” 高锦杰不知道下来该说什么,默然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两人沉默着坐了片刻,唐生明开口了:“小杰,对那晚的事情,你难道不想问我要一个解释吗?” 高锦杰没有料到对方如此直接,猝不及防下,他有些张口结舌:“我不知道,你是指……哪个……” 唐生明也点了一支烟:“我这个人,军人出身,说话比较单刀直入,不习惯绕圈子。当初不过是嫌重庆生活太枯燥,又舍不下大城市热闹繁华的生活,才来了南京上海,谁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真如古人所说,一子错,满盘皆输,不,用一失足成千古恨更确切些。” 高锦杰不知道他说这话到底什么目的,索性不接口,只听着对方说下去:“看到你,就想到当初的自己,当然你背景相对简单得多。听说,你经常打网球,应该明白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还想继续在上海待下去的话,你光是独善其身远远不够。”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高锦杰无法再沉默下去:“谢谢季灃兄提醒,但我只是个商人,不懂他们那些。” 唐生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样说吧,你身后的靠山周佛海,有人看他不顺眼,所以用你借题发挥罢了。” 从那晚的事情,高锦杰就得出李士群和周佛海之间有嫌隙的结论,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官场太常见了:“是不是周佛海,有什么把柄在李士群手里?” “真有把柄,李士群也不会这么处心积虑了,他只是怀疑周佛海和重庆方面有勾结而已,苦于没有证据,偏又要拉我下水。两边我都不能得罪,只能故意当着小傅的面,给李士群递了个眼色。那晚,真亏了有他。” 下面的话,唐生明不再说下去了。高锦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谢谢季灃兄提醒。不早了,我去睡了。” “晚安。明早我还要公干,就不送你们了。” “这些天已经很是打扰,改天回上海,再好好答谢季灃兄。”高锦杰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等起身离开后,他在心底长长嘘了一口气,难怪那晚周佛海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原来李士群把怀疑的目光放在他身上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只要他们别怀疑到自己身上就万事大吉。不过,唐生明今晚这番话,到底是出于关心自己,还是有别的目的,他就不得而知了。谁都知道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但对手是一个个比狐狸还狡猾的家伙,贸然进攻只怕破绽更多,以后还是见招拆招更安全。也许,真不该把傅翊君也卷进来,不知道现在让他离开还来不来得及。 回到房间,高锦杰看见傅翊君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靠在床头竟然也抽起烟来,他打开壁灯,从对方指间拿下烟头按灭:“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对嗓子不好。” “你说的,男人就该抽烟喝酒。”傅翊君反驳了一句。高锦杰不客气地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就记得我说的这些了,我还说让你好好吃饭呢,你怎么不听?看你瘦的。哎,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医生说你严重营养不良,到底怎么回事?” 高锦杰躺下去好半天了,看傅翊君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也不说话,他一把把他拉进怀里:“好吧好吧,想抽烟就抽吧,反正你现在也不唱戏了。” 过了好长时间,高锦杰几乎以为他都要睡过去了,才听到他小声说:“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什么也吃不下。我对自己说,一个汉奸而已,犯不着,可我没有办法。还有,高锦杰,如果不是那晚无意间撞破了你的身份,我们之间大概早就完了。再想想又非常后怕,如果那天我没跟你去,你现在会怎么样。” 第三十章 高锦杰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他跟傅翊君的关系从来就算不上平等,自己一开始的动机便不那么单纯,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也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占有还是爱恋,哪个成分更多一些。他侧过身,在傅翊君的腰上轻轻掐了一把:“我警告你,下次你再敢扔下我一个人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傅翊君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高锦杰这次直接掐在了他最脆弱的地方:“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告诉你,打断腿都是轻的,下次再跑,让我抓回来便把你绑在床……” 他的话还没说完,胸口就被傅翊君重重咬了一口,他呀呀了两声,翻身把对方压在身下:“想谋杀亲夫啊你,傅翊君你今晚完蛋了。” 高锦杰咬牙切齿的威胁只换来对方一声嗤笑,他还想进一步有所动作,傅翊君轻声道:“还是安生点,说不定唐生明还在院子里。” 高锦杰想到刚才那番谈话,顿时没有了任何欲望,躺平身体,给两人盖好被单。过了一阵,傅翊君支起身,附到他耳边问:“你说唐生明,会不会和你一样,也是重庆的人?” 高锦杰连忙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千万不能乱说。” 傅翊君笑起来,眼睛又变成了两个好看的月牙。高锦杰松开手,悄声说:“翊君,有些话,心里想着就行了,说出来就是祸。” “可见你也这样想过。” “你还说,是不是想我收拾你?” 傅翊君轻轻一笑:“高锦杰,我发现了,你越是声色俱厉,就越是心虚,不过是外强中干。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成……” 又被对方压在身下,傅翊君赶紧讨饶。高锦杰没有打算饶过他,他甚至已经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该重振一下夫纲了,否则哪天被人家反攻都说不定。 在外人眼里,高锦杰和傅翊君是旅行了一圈回来后,关系变得融洽的,难怪西方人说,旅行是最好的感情粘稠剂。到了八月,傅翊君又重新回到了工厂,还是做以前那个职务,给高锦杰当助理。助理上了老板的床,在上海滩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这个助理是个男人就另当别论了,尤其在那些比较保守朴实的女工眼里,这未免太过于惊世骇俗了,于是,在很长时间内,傅翊君都是厂里女工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 等夏天过完,高锦杰带着傅翊君,开始一起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不管是日军俱乐部的舞会,还是汉奸们聚会的家宴,傅翊君都应付得很自如,似乎已经适应了目前这样的身份,还有别人鄙夷斜视的目光。 无论是欧洲还是亚洲,1942年都是不平静的一年,战火还在蔓延,数以万计的士兵在死亡线上挣扎,平民百姓生计艰难,勉强度日。而对于高锦杰来说,这一年算是过得比较平静,尤其是下半年,那些老狐狸之间的倾轧没有再波及到自己,赵纬也没有再干过塞给他打火机之类的事情,只是在高锦杰每次社交活动回来,会问他一些场合里观察到的情况,其余时候都做好他仆人的本分。于是高锦杰常常在想,有时候,防守是最好的进攻,尤其对于他这种没有任何政治嗅觉的人来说。 当墙上的月份牌换到第十二个月的时候,1942年已经走到了尾声。从十二月中旬开始,傅翊君便开始盘算送高锦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眼看就要到正日子了,他依然拿不定主意,关键是高锦杰什么都不缺,和阿芬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亲手做一顿饭,又贴心又实惠。 西餐本帮菜之类的,傅翊君也做不来,他想起去年戈登路那间老北平火锅店,虽然没有东来顺那么有名,但味道还不错。于是某天他借口身体不舒服,没有跟高锦杰去工厂。中午他和阿芬一起去了火锅店,打算偷师。吃火锅的时候,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里的伙计搭话,询问锅底和蘸料的配方什么的。火锅店的伙计倒也爽快,告诉他们北方的火锅没那么复杂,鱼汤骨头汤做锅底都行,蘸料就更简单了,麻酱腐乳韭花,根据个人口味准备。 伙计上完菜,打开包房门出去。开门的一瞬间,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连忙追了出去,只看见那个背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到了生日那天,傅翊君亲自下厨操办的北平风味的火锅,确实让高锦杰大大惊喜了一番。外面寒风阵阵,餐厅里热气腾腾,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相互给对方涮菜,其乐融融。美中不足的是,傅翊君有几次都走神了。 “你没事吧?” 眼看傅翊君把蘸料碗里的白菜快要搅到糊状了,高锦杰终于忍不住了。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儿?” 傅翊君连忙若无其事地把那口白菜吃了下去。 高锦杰以为是他想起薛明骅了,毕竟上次吃火锅的时候还是他们三个在一起,也没有往深处想,说实话,其实自己也挺挂记那家伙的,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过得怎样。 一场寒流之后,温度骤降,傅翊君不小心感染了风寒,高锦杰不忍心让他跟着自己跑前跑后,便强迫他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星期。西历新年前一天的下午,高锦杰刚从工厂回到家,便收到周佛海派人送来的请帖,高锦杰接过一看,是上海市政府要在元旦当日,举行一场救济灾民的慈善酒会。 打发走来人,高锦杰回到卧室,只见傅翊君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盯着跳动的火苗,双眼有些失神。他走过去拿起掉在地上的期刊,正翻在《王子复仇记》那一页:“看你恹恹的,又在为古人担忧了?不过是作家编出来的故事而已,不能当真的。” 傅翊君收回视线看看他,顿了顿:“我觉得,是性格决定命运。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注定后面的悲剧了。” 高锦杰坐在沙发边,拂开他额头的发丝:“是性格造成的,也是环境使然,身处乱世,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看了这么多外国的戏文,比较出来和中国戏文的区别了吗?” “我哪有那本事。你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高锦杰冷笑一声:“周佛海让人送来的请帖,这家伙又想当慈善家又不肯出钱,拿我当冤大头。” 傅翊君接过来看了看请帖里的内容:“既然是给灾民捐款,谁捐还不一样。” “你懂什么,这钱还不定装到哪个王八蛋的腰包里了。”高锦杰没有好气地用请帖在对方头上敲了一记,要是按照他以前的性子,早把请帖扔进壁炉了,现在却只能无奈地接受。他搂着傅翊君懒洋洋地躺下去:“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傅翊君把脸埋在他胸口:“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高锦杰长叹一声,该怎么和对方解释呢?难道说其实只想风花雪月肆意潇洒,如今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本不是自己所愿?还是跟他说说看似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抑或是只要一步踏错,等待他们的就是万劫不复? “翊君,昨天阿芬说,过完年打算回家去,她家来信说她母亲身体不大好。这兵荒马乱的,她家又在安徽,她一个女孩子我不大放心,要不你送她回去,等她妈病好了再一起回来。” 高锦杰尽量把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傅翊君还是一下子翻身坐起:“你什么时候转性了,对一个下人这么关心?莫不是,想让我离开上海?” 高锦杰把他重新拉进怀里,一边谴责对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边腹诽如今这小子真是越来难糊弄了,以后还是让他少看点书为妙。 三十一、高锦杰有些不大明白,以市政府名义办的慈善酒会为什么选在一个风月场所举行,等到第二天傍晚,他带着傅翊君来到了兆丰总会门口,看到停在那里寥寥无几的汽车心里便清楚了几分,如今太平洋战争已经持续一年有余,汪伪政府也是风雨飘摇,捧场的人越来越少,今晚来这里的无非还是周佛海、陈公博,再有就是李士群和他那帮手下。 进去后有侍应生过来接过他们的大衣围巾,高锦杰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张支票交给负责这次募捐的人员,那人登记过周佛海和高锦杰的姓名及捐款金额后,让工作人员拿过两支绢花别在他们礼服上。高锦杰怎么看都觉得那绢花土气,于是厚着脸皮问工作人员要了两支康乃馨替换了绢花,这才拉着傅翊君进了西餐厅。 作为兆丰总会的会员,高锦杰虽不经常光顾,却也算得上轻车熟路。在西餐厅,两人各自端了一杯香槟,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窃窃私语,可还是有人找了过来:“小杰,你都算是贵宾了,怎么躲这里?” 高锦杰回头一看,又是唐生明:“我算哪门子贵宾?” “你还不知道?今晚周佛海在南京抽不开身,委托你做他的全权代表。”唐生明示意侍应生送酒过来:“躲也没用,你们这一对璧人在哪儿都是大家瞩目的焦点,我今晚也跟着借借风头。” 高锦杰不禁在心里又骂了周佛海两声老狐狸:“怎么不见你太太?” “哦,她让老板娘拉走了,一会还有一个慈善拍卖,她说是需要帮手。” 所谓慈善拍卖,不过是汪伪政府里那几个文人的一些字画而已,就算是再附庸风雅,也没有多少人对这些感兴趣,很快拍卖便有些冷场。这时,有人说如果老板娘愿意唱一出,他倒是可以捐一个大价钱出来,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还有好事者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京胡。 兆丰总会的老板娘王吉,在嫁给大汉奸潘三省之前,就是上海滩风月场合里响当当的人物,她还是一个京昆票友,和梅兰芳同台演出过。见此情景,她一再推脱,说没有准备,更没有人搭戏,一个人唱难免拿不出手。 “高二少的朋友,以前不是唱戏的么?” 说这话的是宋岩,声音虽然不高,却真就把高锦杰和傅翊君送到大家的视线之下,避之不及。 看到大家都把目光转到这边,高锦杰开始后悔,今晚干嘛要带傅翊君来这里。他顾不上去和宋岩计较,连忙解释:“翊君感冒了,嗓子不行,而且他也好久不唱了。再说,恐怕他和老板娘也搭不了戏,他们都是唱旦角的。” “高二少太客气了。我最近在学习反串老生,就是不知道你这位朋友最拿手哪出戏?”王吉在徐来的陪同下走了过来,用略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显然刚才已经从徐来那里知道了傅翊君和高锦杰的关系。 高锦杰紧紧握住傅翊君的手,还想继续回绝,傅翊君却在一旁道:“依着您的意思吧,就看您最近学的哪出。不过我确实是很久没唱了,不怕拆台的话,就陪您来一段。” 徐来看着他们两个:“看看,小杰,小傅比你爽快多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 高锦杰苦笑了一下,只好放开手,看着傅翊君跟着王吉走到一旁,和琴师商量起来。唐生明在一边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可不像你,小杰,怎么,这次居然长性了,这么久都没有换人?” 高锦杰瞅了他一眼,还没琢磨透这句话的含义,前头京胡已经拉起来了。傅翊君和王吉选的是《四郎探母》里《坐宫》那一段,两人开嗓后,不断有人喝彩叫好。 今晚王吉穿着绣有暗花的绛紫色旗袍,一派雍容华贵;傅翊君穿的白色西装是前些日子才定做的,式样简洁,熨帖合身,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站在高锦杰身旁的宋岩眼睛都看直了,不假思索地冒出了一句:“真美。” 高锦杰咬着牙狠狠踩在他脚上,宋岩疼得差点跳起来:“我是说小傅戴的那朵花美,这个也不行?” 高锦杰又瞪了他一眼:“小宋,今晚的事情我记下了。” 宋岩不再说什么,转过脸继续盯着傅翊君,目光逐渐变得阴冷,高锦杰的心往下沉了沉,待那边一唱完,便走过去,冲着王吉等人说了声失陪,拉起傅翊君的手转身就走。 从在门口给傅翊君套上大衣时开始,高锦杰就像是在和谁赌气,一直绷着脸。回去的路上,傅翊君看了看他:“你生我气啦?刚才那情形,实在是推不过去我才答应的。” “我知道,”高锦杰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所以,我是气我自己,干嘛要带你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合。” “你能适应这样的环境,我也可以。再说,这也不算什么,以前唱戏的时候,碰到过比这还要难堪的场面。” 高锦杰长叹一声,神情缓了缓:“千万别跟我比,你还是白纸一张,我啊,早就是一块被各种颜料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画布了。” “偏我就爱了这块乱七八糟的画布。”傅翊君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高锦杰真真切切听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猛然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那句。”傅翊君转过脸看向窗外。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提到爱这个字眼,高锦杰稳住汽车:“以后别在我开车的时候说这样让人心跳加速的话,太危险。” 傅翊君挑起嘴角笑了笑,昏暗的路灯下,那样的笑容有了一种难言的伤感:“我以为,这样的话,你早就听过无数次了,哪里想到你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你高二少是无数人钦慕的对象,什么样的鲜没有尝过,迎来送往,从不为谁停留。” 高锦杰瞄了傅翊君一眼:“怎么阴阳怪气的?我是不是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你在吃醋?”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把要说的都说了。” 高锦杰抬了抬手,旋即又放在方向盘上,狭小的车厢里慢慢充斥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氛。还好,兆丰总会离愚园路高锦杰的家不远,这样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他们就到了。 一直到睡觉前,傅翊君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洗漱完他拿起昨天没看完的那本书,窝进沙发里。高锦杰则靠着床头吸烟,两支烟抽完,他也没有听到那边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于是便走过去,拿掉对方手里的书,把他搂进怀里,低沉的嗓音异常温柔:“我知道,我曾经说过一些话,还有做的那些事情,伤害过你,不知道我现在道歉,算不算晚?” “道歉当然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高锦杰松了一口气,抱起傅翊君回到床上。等两人都钻进被窝,高锦杰越想越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他侧过身把傅翊君压在身下:“我说,你接受道歉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怎么一点犹豫和纠结都没有?” 傅翊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干嘛要犹豫纠结,本来就是你不对。” “就算是我……呃,不对,那也是你先离开我的,我矜持一下怎么了?” “你那是矜持吗?明明是……” 在对方把那个可怕的字眼说出来之前,高锦杰及时堵住了他的嘴,等两人都无法呼吸了,他才放开:“再说一遍你爱我,我就饶了你,否则大刑伺候。” “这辈子都别想了,好话不说第二遍。” 高锦杰也懒得再废话了,开始了他的“大刑伺候”。 第三十二章 1943年元宵节刚过没多久,赵纬出门不小心被汽车撞断了左腿,高锦杰详细询问了车祸经过,确定不过是场普通的交通事故,方放下心来。阿芬原本打算过完年回家,现在出了这个意外,她正两难时,恰好有老乡过来捎话,说她母亲的病已经有所好转,于是便推迟了回家的日期。 从三月初开始,高锦杰发觉傅翊君有时下午回家后会一个人再出去,每次回来还带着两包点心。想起赵纬某次似乎也拿过这样包装的点心回来,高锦杰心里有些犯嘀咕,军统那帮人无孔不入,傅翊君原本就比自己热血许多,能被薛明骅利用,自然也会被这帮家伙利用。但他更清楚,就是问傅翊君也问不出个结果,索性跟着他去了一次,原来是城隍庙那里新开了一家老北京点心铺,后面是小作坊,前面卖点心,再普通不过,高锦杰想着他不过是家乡情结难舍,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上海的四月,算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了,春光明媚,气温宜人,可高锦杰偏偏在这样的季节里得了重感冒。照顾着他吃完药,傅翊君一个人去了工厂,快到月底了,好多报表交上来要高锦杰审核,傅翊君既然是他的助理,就得去厂里把这些拿回来让他过目签字。 午饭后,高锦杰的感冒症状愈发严重,阿芬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摇摇手,让她把药拿过来,研究了一下药瓶上的英文说明,擅自加大了一点剂量。通常感冒药里都有些安眠药的成分,他吃完药没多久,便昏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居然都已经暗了下来,高锦杰打开台灯看看挂钟,都快六点了,他下床舒展了一下身体,感觉比中午好多了。 这时有人敲门,高锦杰走过去打开房门,赵纬拄着拐杖进来,并反手把房门锁上了。高锦杰立即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儿了?” “傅先生还没有回来。” 高锦杰下意识四下看看,刚才醒来后不见傅翊君,他就感觉不对劲,不过也没有多想,因为那是平时晚饭的时间,以为他在楼下吃饭: “到底怎么回事?你让翊君去干嘛了?” “那个点心铺,是我们的一个联络点,今天刚好是接头的时间。” 高锦杰犹如五雷轰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你再说一遍。” 赵纬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那又怎样?” “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你又没有处理掉他,那他不就是我们的同志么?” 高锦杰气得直想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你这什么混账逻辑!” “高先生,你听我说。我腿骨折后那段时间,根本无法出门,因为都是单线联系的,如果我不去,这条线就断了。你知道,我们接这条线冒了很大的风险,不能就这么放弃。刚好那个联络点是个老北京点心铺,傅先生又是北平人,他去不会有人怀疑的,于是……” “于是你就让他去给你送情报?你们拖我下水还不够,还非得拉上他?你们军统人都死光了?!”高锦杰暴跳如雷,可他知道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于事无补。 晚上七点,还不见傅翊君回来。这段时间里,高锦杰幻想过也许是路上塞车了,也许是他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了。可随着夜色的降临,他心里残留的一丝丝侥幸全部消失殆尽。傅翊君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还不回家,而且他早就给工厂打了电话,确认下午两点不到傅翊君便离开了那里,毫无疑问,军统的那个联络点出事了。 现在除了等待,高锦杰什么也做不了。傍晚时,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赵纬赶紧离开,如果连他也落在76号手里,他们就全部完蛋,没有几个人能扛住那些酷刑。 高锦杰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大脑里飞快地想着对策。赵纬离开前说,他让傅翊君传递的消息都是些只有他们军统内部人才明白的口头暗语,这样一来,起码他们就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来证明自己和这件事有关,他可以全部推到赵纬身上,除非,傅翊君把他知道的都招认了,但如果真是这样,怕是自己早已在76号的审讯室里了。 一阵引擎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门外,高锦杰坐着没有动,看似悠闲地点了一支烟,该来的总是要来,在搞清全部事实之前,他必须冷静再冷静。 来的人居然是宋岩,他坐在高锦杰对面,不紧不慢地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高二少,你那个小戏子,去哪里了?” 高锦杰不动声色地掐灭了手里的香烟:“翊君说他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大概也该回来了。” 宋岩嘿嘿笑了两声:“去百货公司买东西该去大马路吧,他去城隍庙又是做什么?” 高锦杰盯了他一眼:“小宋,你什么意思?” 宋岩站起身:“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我们李部长会给你解释的。” “等等,翊君去买东西,和李士群有什么关系?” 宋岩玩味地挑起嘴角:“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极斯菲尔路76号,高锦杰一点也不陌生,以前这里还是一栋普通的花园洋房时,他曾经无数次路过,但从来没有进去过。现在这里已成为上海滩人人谈闻色变的魔窟。两人多高的围墙上装着电网,大门一打开,立刻看到两座钢筋水泥的碉堡,黑洞洞的枪眼里伸着机关枪枪筒。碉堡下是一道铁门,漆黑冰冷,在夜色下更显阴森。一进二道门,眼前就开阔了,正前方是一块巨大的草坪,汽车沿着草坪的右侧前行,最后停在了一栋两层楼的平房前。高锦杰看出这里是办公楼而不是牢房,心里好歹放松了一些。 沿着底楼的过道走到尽头,左侧的房门被推开,高锦杰第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里的傅翊君,双手被拷在身后,除了脸色格外苍白,身上的衣服有些凌乱外,目前还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看到高锦杰进来,傅翊君也立刻站起来,马上就被他身后的两个人给按回了椅子里。 “怎么回事,这是?小宋,不是你们李部长要见我么?还有,翊君,你出去买个东西,怎么买到这里来了?”高锦杰说完便向傅翊君走过去,让宋岩给拦住了: “自己人,就不说见外的话了。二少,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吧,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宋岩指了指傅翊君:“就算是他,我也没有想怀疑。可惜事与愿违,我们的人,下午去端军统联络点的时候,碰到了你的这位小情人。据我们得到的口供,他就是那个去接头的人,虽然他一直矢口否认。现在我也很为难,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应该放他一马,可是,我怎么向上面交代?所以只能跟李部长实话实说了,是他说的,请你过来一趟,当着你的面把事情说清楚,省得到时有人说我为了个小戏子,故意和你过不去。” 高锦杰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说重点,到底怎么回事?” 第三十三章 从宋岩简短的解释中,高锦杰知道了,那个联络站不但暴露,而且原先和赵纬接头的人已经叛变,他供出傅翊君就是他的联络人之一。 “太武断了吧,就凭他一个人的口供,翊君就成军统的人了?那我现在说你小宋还是中统的人,做不做数?” 宋岩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二少,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要不是看他是你的人,我们用得着这么客气?既然你这么想,那就请回吧。我还就不信了,撬不开他的嘴。” “好好,算我说错话。”高锦杰见状立刻道歉:“要不,让我跟他谈谈?” 宋岩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然后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手下便无声地站在门边,他自己坐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翻阅起来。 高锦杰走到傅翊君面前,把他拉进怀里,发觉他浑身都在打颤:“翊君,别怕,我会救你出去的,因为我相信你跟这事没关系,你不会那么糊涂。但你也得说实话,否则谁也救不了你,明白吗?” 傅翊君靠在高锦杰身上,熟悉的气息让他稍稍安下心来。自从下午被捕带到这里,他便开始巴望高锦杰的出现,他知道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尤其是被带到刑讯室,看到一起被捕的点心铺掌柜遭受拷打,并当面指认了自己后,这种期待更加强烈。可看见高锦杰进门的一瞬间,他又开始后悔,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把高锦杰牵连进来。 高锦杰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揉着他头顶的发丝:“小宋说的那个点心铺,是不是上次我们去的那个?” 傅翊君仰起脸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好,你告诉我,是谁跟你说那里有个老北京点心铺?以你的性格,又不是喜欢闲逛的人,怎么会找到那里?城隍庙离我们家可不近。”高锦杰紧紧盯着傅翊君,一字一句地问道。 傅翊君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是阿纬告诉我的。” “阿纬是谁?”宋岩放下报纸,起身走了过来。高锦杰回头看了他一眼,略微迟疑了一下:“我家的杂工,叫赵纬。上个月不小心让车撞了,一直在家躺着。” 宋岩盯着高锦杰看了几秒钟,回身悄声给手下交代了几句,等两个手下离开后,他做了个手势:“你们继续。” 高锦杰还想说什么,发觉傅翊君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小宋,你们对翊君用刑了?” “一开始,我的手下不认识他,他又不肯合作,于是就不小心把他手腕……” 不等宋岩说完,高锦杰转到傅翊君身后,就看到他左手手腕不但肿得厉害,且已经被手铐磨出了血。高锦杰立刻暴怒了:“还不赶紧给我把手铐打开!” 宋岩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二少,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像你这样问下去,到天亮也问不出个结果,也许旁观者这个身份更适合你。” 高锦杰还没来得及反对,宋岩的两个手下已经过来架起他按进了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宋岩当高锦杰根本不存在一样,围着傅翊君转了两圈,俯下身,近距离盯着傅翊君,注意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们继续这个话题。那个赵纬让你去那个点心铺后,下来又指示你做了什么?” “你这是诱供!”高锦杰还试图站起来,却被死死按在椅子里。那边宋岩丝毫没有被打断的迹象:“除了点心铺的掌柜,你还和谁有联系?”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平时除了去工厂,就只去过那个铺子。”傅翊君转过脸,躲开对方说话时喷在自己脸上的气息。宋岩不大介意地直起身:“赵纬指示你每隔几天去一次?” 傅翊君想了半天,才回答:“有时候是我自己想去,有时候是他说想吃那里的点心了,我就帮他跑一趟,他的腿不方便。” “是帮他传递情报吧。还记得每次他都让你给那个掌柜捎些什么话?” “早忘了。谁有那么好的记性。” “你都很久不登台了,那晚唱《坐宫》也没见你唱错词,怎么就独独忘了这句话?别自讨苦吃。”这次宋岩贴在了傅翊君的耳边:“那个掌柜的都招供了,你还在这里逞什么强?” 傅翊君又不得不往旁边闪开了一些:“都是些家长里短,天冷加衣之类的,我真的没有留心记过。” 宋岩用力板起他的下巴:“那么今天赵纬让你捎的什么口信,总没有忘吧?” 对方眼里呈现出来的阴冷和狠毒让傅翊君感到害怕,但他咬了咬牙:“忘了。” 宋岩松开手,猛一使劲,撕开了傅翊君的衣服,手掌顺着他的锁骨滑下去:“这样是不是能让你记起点什么?” 傅翊君抬腿朝对方就是一脚,谁知宋岩早有防备,躲过之后用力又把他按在椅子上,一只手顺着他赤裸的腰线伸到后面,一直往下摸进他的裤子里。傅翊君恶心得直反胃,拼命挣扎起来,受伤的手腕痛得更加厉害。那边高锦杰早就暴跳如雷,宋岩的两个手下几乎已经按不住他,被他一脚踢倒了面前的办公桌,蹬翻了身后的椅子。 “你们在做什么?鸡飞狗跳的,成何体统!”李士群终于出现了,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住手。高锦杰趁机脱离那两个人的钳制,冲到宋岩身边,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然后脱下外套裹在傅翊君身上:“李部长,你请我来,就是为了演这一出戏?” 李士群冷然扫了他一眼:“小宋,去把手铐打开,先安排人送高先生的朋友去医院。” 宋岩不甘心地抹掉嘴角的血迹,指示手下打开了傅翊君的手铐,然后架起他离开了这间办公室,高锦杰也要跟着出去,被拦住了去路。李士群挥了挥手,除了他和高锦杰,所有人全部退了出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事已至此,高锦杰已经完全明白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现在的场面做铺垫。李士群不慌不忙地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请坐,高先生。” “李士群,有什么话就直说!”本来依着高锦杰所受的教育,不会失礼到直呼对方姓名的地步,但刚才的情景给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李士群对他的表现倒也不以为意,在房间里踱了两步:“那我就不兜圈子了。周佛海手里有一份文件,正打算交给日本人,你得阻止他。几年前的时候,我曾给苏北的新四军提供过一些药品,本来……” 这种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高锦杰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去:“周佛海凭什么就会把文件给我?我和他不过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关系。” “那就不是我所考虑的范围了。而且,你很幸运,周佛海下午刚从南京到上海。”李士群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道:“今天的事情,可大可小,你拿文件来,我就当没这回事。至于你在这里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你比我更清楚,我们已经去过你家了,那个赵纬早就逃脱。还有,小宋在私下跟我提过好几次了,对你这个朋友很感兴趣。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第三十四章 高锦杰恨得牙根发痒,却不得不依照李士群的话去找周佛海。他没有想到,在他提出李士群的条件后,周佛海只沉默了一会,便给了他想要的东西,这让他都有些怀疑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了。周佛海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就算我把这个交给日本人,也未必能把李士群怎么样,何不做个人情。夜长梦多,剩下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说,你先去把你朋友救出来吧。” 李士群倒也没有食言,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便让宋岩释放了傅翊君。等高锦杰把人送到医院,给骨折的手腕打上石膏,傅翊君已经痛得有些神志不清,且发起了低烧。接近子夜,高锦杰靠在病房的床头,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这一夜,可真漫长。 在医院观察了两天,高锦杰就把傅翊君接回了家。傅翊君看他整天绷着脸,几次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过了两个星期,高锦杰带着傅翊君去医院复查,骨折部位复位得还算可以,伤筋动骨一百天,彻底复原至少少还得两个月。 从医院出来,高锦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车去了兆丰公园。 五月初的公园,树木早已是枝繁叶茂,他们坐在长条凳上,半天没有人开腔。高锦杰看着眼前那些盛开着的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出神,傅翊君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翊君,还记得年前我跟你提过的那件事情吗?”高锦杰打破了沉默,转过头看着他。傅翊君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的一丛花木 “你打算让我什么时候走” 对方平淡的语气让高锦杰心底又抽搐了一下,他本能地往傅翊君身边挪了挪,手搭在他腰上:“我问过阿芬,她说他们那里,民风很淳朴,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应该能适应,等这里风声过后,我就接你回来。相信我,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的。” “好。” 高锦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搂紧对方:“翊君,别怪我。” “这次的事情,是我连累了你。那天坐在审讯室的时候我就不断在想,如果那时我离开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傅翊君语气冷静得和他的年龄有些不相衬:“我不在时,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小心。” 高锦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取出一枚戒指,给傅翊君戴在没有受伤的右手无名指上:“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这是送你的礼物。” 傅翊君看着手上的戒指,这样老旧的款式,可不像高锦杰的风格:“这算什么,一个承诺?” 高锦杰拉过他的手,在戴着戒指的地方吻了吻:“这是我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说将来如果有了喜欢的人,就把这个送给他。我去珠宝行清洗过了,还改了手寸,果然很合适。翊君,也许我说这样的话你不会相信了,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 傅翊君闭了闭眼睛:“我信。以前也曾经怀疑过,但那天你为我被马踢伤后,我便信了,虽然不大确定你的爱能维持多久。” 高锦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证件,还有你们的开销,我都交给阿芬了,估计她现在在家里把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动身。” 傅翊君什么也没有说,轻轻靠在他身上。暮春的清风吹过来,掀起两人的头发,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再也没有人开口。 尽管高锦杰一再大言不惭地说,某天傅翊君要离开,一定要把对方吃干抹净爽透了才放他走,可真到临了,他却没有丝毫的欲望,只是把傅翊君单薄的身子抱在怀里,似有太多的话要交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这样躺了很久,傅翊君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要离开的那个人是我,我还没有哭,你倒先流泪了。高锦杰,你不是向来都很洒脱的吗?走了一个穿红的,明天就来一个戴绿的。” 高锦杰没好气地掀开他:“什么戴绿的,还没怎么着,就想给我戴绿帽子。刚才眼睛里进沙子了,不行啊。” “行啊,怎么不行,进石头我都没意见。” 高锦杰轻叹一声,过了半晌才说:“到了皖南那边,就给我来信。如果方便,打电话也行。” 傅翊君点了点头。 “不许仗着自己长得好,就对那边的姑娘抛媚眼。” 傅翊君冷哼一声:“凭什么你可以在上海夜夜笙歌,偏让我在皖南清心寡欲?要是碰到合适的,我就在那边成亲了也说不定。你呐,没准哪天出门碰到个五花六花糖麻花,就爱上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能守住谁?” “你敢成亲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你。还有,我知道你和阿芬要好,但千万别走太近,那丫头喜欢你。她现在知道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对你抱什么幻想,但到了她家里,就很难说了。” 傅翊君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你可别瞎说,我是没什么,人家阿芬将来还要嫁人的。” 高锦杰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小白痴,眼神不济就不说了,脑子也这么简单,真不知道我看上你什么了。” 傅翊君反唇相讥:“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要不是你有副好皮相,当初我才懒得多看你一眼。” 高锦杰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被人言语轻薄,他狠狠地在傅翊君腰上掐了一把,又重重吻上他的嘴唇,用舌尖挑开他的牙关,霸道地吸吮着,直到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才摸索着褪下他们的睡衣,把自己轻轻推进对方的身体里。当傅翊君火热的内壁全部接纳了自己的欲望后,高锦杰似乎还觉得不够,又用尽气力抱住他,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从灵魂到身体全部嵌进对方血肉里,从此成为一体。 第二天早上,高锦杰破天荒地早早起来,匆匆吃过早饭就开车去了工厂。离开的时候,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卧室的窗口,其实他很清楚,在他起床的时候,傅翊君就已经醒来了,显然他和自己一样,都不想面对分别的那一刻。 中午回到家,傅翊君和阿芬已经离开了。高锦杰无力地坐在床边,慢慢把傅翊君的枕头抱进怀里,上面还残留着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膏的味道。活了二十多年,高锦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一个人,而这还仅仅是开始,什么等风声过了就接他回来,那不过是自己怯懦的借口罢了。身处这样的乱世,每一次的分离,都有可能成为永诀。 在高锦杰人生的记忆中,没有哪个夏天像民国三十二年那么漫长难熬。他对傅翊君的思念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见增长。 早在初夏,高锦杰就恢复了以前那种天天出入风月场所的生活,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会带任何人回家过夜了。根深蒂固的西化思维里本没有为谁守候的观念,只是,他现在对傅翊君以外的人,提不起任何兴趣罢了。这让他不得不感慨,他花花公子的一世英名,真的毁在那小子手里了。 第三十五章 一场连阴雨让上海正式跨入了秋天的门槛。 由于汪伪政府已经接收了租界,在这个秋天,上海的街道开始大规模改名,比如那条著名的霞飞路改成了泰山路,极斯菲尔路成了梵皇渡路,他家老宅子所在的贾尔业爱路也改名叫了东平路。秋蝉结束了最后一声长鸣的时候,高锦杰放浪形骸的行为开始变本加厉,索性连工厂都懒得去,只要每周把报表拿到家里让他过目签字就可以了。 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他和几个刚认识不久的同好,一起去了网球俱乐部。换好衣服进场,就看到宋岩的身影。自从傅翊君被抓的事情之后,他和宋岩也不是没有碰到过,但每次他都是扬着头做视而不见状,今天亦是如此。 等打完球出来,高锦杰看到宋岩就在自己车旁边站着,他皱了皱眉头:“有事?” “高锦杰,能请你喝一杯吗?”宋岩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他的名字,高锦杰不再说什么,和他一起去了复兴中路的一家法式酒吧。 两杯酒喝完了,也不见对方说什么,高锦杰收起面前的香烟打火机就要离开,让宋岩给拦住了:“高二少,我真是有话跟你讲。那次的事情,我虽然只是奉命行事,可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 高锦杰重新坐回座位:“我知道。但现在道歉还有什么意义?让我猜猜,是不是你的主子快倒台了,你在找新靠山?” 宋岩尴尬地笑了笑:“连你都听说了?” 高锦杰冷笑一声:“我什么也不知道,无非就是狗咬狗而已。还有就是,坏事做多了总会有报应的。” 宋岩四下看看,幸亏这个时间酒吧里没什么人,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高二少,这话也就是在我面前说说,上海滩现在还是日本人的天下。” “你可以去汇报,也可以直接抓我回76号。” 宋岩有些急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抓你小情人的事情不过是我份内的工作,在其位谋其政,不然我怎么办?再说,你也打过我一拳出气了,我可完全没还手啊。” 高锦杰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宋岩招手让侍应生又给他们各倒了一杯:“你真把小傅赶走了?” 高锦杰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小子,太天真了,谁知道哪天又会惹出什么事儿。也许他是个很不错的床伴,但要整天跟在后面收拾残局,谁都会烦。” 宋岩理解地点点头:“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想干什么?我的人,就算我不要了,也轮不到你。” “随口问问而已,上海滩就那一个漂亮男人啦,真是的。”宋岩不满地回了一句。高锦杰把酒杯一推,起身离开。 过了没几天,高锦杰听到了李士群死了的消息,而且是被日本人给毒死的。他正在考虑着什么时候把傅翊君接回来,周佛海又找上门了。虽然对周佛海给自己找的那个政治保卫局里的职位没有任何兴趣,但看在上次人家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的份上,他还是很客气,谢绝得非常委婉。 “高先生,你还是多考虑几天吧。”周佛海不疾不徐地喝着手里的龙井:“你现在反正也不去工厂了,还不如做点正经的事情。再说,这戏要演得恰到好处方能达到效果,太过就假了。” 高锦杰明白自己永远不是这个老狐狸的对手:“周先生,你有什么话还请直截了当地说。” 周佛海笑眯眯地放下手里的茶杯:“那我就直说了。其实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我这里有戴笠和你大哥带给你的口信,你想先听哪个?” 高锦杰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周佛海好整以暇地迎着他的目光:“很难理解吗?实话说,我之所以这样,一来,家母在重庆,戴老板一直招顾得很好,二来,仗打到这份上了,停战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人都得给自己留后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那次在唐生明家,你去他书房,到底是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高锦杰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震惊的神情,这半年来听到看到的都是这些人之间的相互倾轧,就算自己在政治上再白痴,也渐渐明白了唐生明在苏州对他说的那些话的含义。 “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高锦杰表现得像是落在陷阱里的困兽,无奈地问了一句。周佛海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倪端来,于是说出了一个地址:“你明天去后,就明白了。” 第二天,高锦杰来到老西门文庙附近的一家古旧书店,见到的居然是老熟人赵纬。赵纬现在一身棉布长衫打扮,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比原来大了十几岁。 “你怎么,还在上海?”高锦杰吃惊之余,不得不佩服对方的胆量。赵纬把他领进里间:“没办法,76号监视得很严,我们的人损失非常惨重,人手总是不够用。高先生,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不会把你卷进来,只是这次机会很难得。” 高锦杰听这些话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挑了下眉峰,从赵纬手里接过茶杯,发现他左手没有了两根手指,从伤口看,受伤的时间应该不算长。赵纬察觉到他的目光,苦笑了一下:“有次在一条小巷子里被几个特务追杀,让弹片给削掉的。” 虽然赵纬说得轻描淡写,但高锦杰能想象出那有多疼,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对方坚持下来的。赵纬对他的走神似乎毫无察觉,拿出一个打火机递过来,高锦杰认出就是上次一样的微型照相机。 “不是多么高难度的工作。你要进的这个政治保卫局和76号性质一样,不过它的总部现在在南京。每个星期四,会从南京转到你那里一个灰色的文件夹,你把那拍下来就可以了。当然,那文件到你手里之前是经过了很多道检查的,他们不会发现有什么问题,这样你也安全许多。然后在第二天早上,交给愚园路迪化路口那个烟纸店的小老板。” “就这么简单?” “虽然简单,但也很危险,你不能大意。李士群死了,76号也土崩瓦解,日本人却不会掉以轻心。如果哪天那个老板失踪,你就赶紧想办法撤离,也别再来这里。” 高锦杰接过打火机,放进口袋便离开了。 在周佛海的安排下,高锦杰真的进了汪伪政治保卫局在上海的分部。事情也如赵纬所说,到了周四那天中午,有份灰色文件夹放在他办公桌上,他看了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治安事件。午饭后,他反锁上房门,把里面的内容拍了下来。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他难免有些心惊肉跳,直到第二天早上,借着买烟的机会,和那个烟纸店老板交换了手里的打火机后才算安宁下来。 十一月初,宋岩也到了这里,办公地点就在高锦杰的楼下,这让高锦杰着实紧张了一阵子。过了大概半个月,看宋岩对自己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他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 这天早上,高锦杰刚到保卫局不久,便接到宋岩的电话,说自己不知道昨晚吃坏什么了,现在肚子痛得起不了床,请高锦杰帮忙把他的顶头上司送去火车站,那人要坐火车回南京。高锦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宋岩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说尽了好话,高锦杰算是勉强答应。 第三十六章 火车站这种地方,高锦杰平日很少来,印象里这里总是乱糟糟的,背着大包小包的流民,拖儿带女,拥挤不堪。今天上午的车站前同样混乱,这位和高锦杰同姓的官员,级别也不算低了,警察在入口处用人墙划出了隔离带,但力度远远不够。 眼看就要到那个隔离带了,他们这个由四辆汽车组成的车队就是无法靠近。那位高姓官员不耐烦地看看手表,说不如下车走过去,免得耽误时间。还不等高锦杰回答,一个拉着几个大麻包的平板车在他们的车旁侧翻,这下,他们不下车步行都不行了。 坐在前面的司机先下了车,正准备打开后排座的车门,就听到一声枪响,司机头部中弹向后倒去,紧跟着一阵密集的枪声,顷刻间车站前乱成一团,一片人仰马翻。高锦杰很快从震惊中冷静下来,俯下身体,试着想打开车门,却被麻包堵得死死的推不开。还好,高姓官员对这样的场面似乎司空见惯,已经猫着腰从另一边下了车,高锦杰跟着也钻了出去。 警察们虽然找到了开枪的方位,无奈那些人混在人群中,不但没有发现目标,还被人群冲散了隔离圈。又是一声枪响,近在咫尺,高锦杰本能地把那人扑倒在地,过了大概半分钟,他发觉那人已经没有了气息,鲜血在两人身下散开。高锦杰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近过死亡,他下意识地爬起来,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顺着枪口朝上望去,看到了一个惊呆的面孔,还有离这人身后不远的薛明骅。 时间仿佛停滞了,周围嘈杂的声音也在瞬间消失,高锦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对面的枪口缓缓放下。这时有人大喊一声“汽车漏油,要爆炸了”,高锦杰回过神,拉起那人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很快后面就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气浪把他们掀了出去。高锦杰手疾眼快,抱起那人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爬起来,拉着他的手,混进人群,离开车站。 跑出很远了,高锦杰才拦下一辆黄包车:“去国际饭店。” 上了黄包车,高锦杰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搂在对方腰上,仿佛只要一松手,那人就会立刻从他身边消失。到了国际饭店门口,高锦杰掏出钱夹抽出一张钞票,塞进车夫手里,把那人从车上拖下来,连拉带拽地进了饭店。在饭店大堂,为了不让别人怀疑,他牵起对方的手,在前台开了房间。 在电梯和走廊里,高锦杰不断做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等门童给他们打开房门,把他们让进去,高锦杰反锁上房门,立刻把对方压在墙上,捧起那张日夜思念的脸就吻了下去。这个吻霸道狂乱没有章法,很快两人都无法呼吸了,但高锦杰还是舍不得放开,在傅翊君舌尖上重重咬了一口,立刻两人的嘴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放开对方后,高锦杰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傅翊君再也站立不住,顺着墙倒了下去,高锦杰感觉还是不解恨,抓住对方的领口,把他扔到床上。 傅翊君仰面倒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然后裂开嘴笑了。高锦杰扑过去压在他身上,还想再抽他两下,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揪住对方的领口骂起来:“你他妈的,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下次要死离我远点,别拉着我!” 傅翊君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高锦杰平静下来,抬起头,看见眼泪不断从傅翊君眼角流出,已经打湿了枕头,猛然间他感觉自己的眼眶也有些酸涩:“哭什么哭!” “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今天就把你打死了,高锦杰,你知不知道,就差一点点。”傅翊君的声音都哽咽了。 “死就死了吧,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强。”高锦杰贴上去把泪痕吻干,长长吁了口气,坐起身,看看手表:“我不能多耽搁,回去晚了他们会怀疑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如果我回来见不到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见我了。” 傅翊君听话地点了点头。高锦杰揉了两把他的头发,起身整好身上的衣服,不放心地又叮咛了一遍,才离开。 回到保卫局自己的办公室,梅机关的中岛信一已经一脸铁青等在那里,宋岩神情惶恐满脸憔悴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在解释什么。看到高锦杰,中岛一扬下颚,就有人上来把他带到另一个房间。 在回来的路上,高锦杰想了一路该怎么解释。当时的场面已经混乱到那种程度了,他确定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面对中岛的询问,他有条不紊的一一做了回答,一直折腾到下午四五点,中岛也实在问不出什么破绽,只好让手下放人。 回到办公室,高锦杰立刻派人把宋岩叫来,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你他妈的混蛋!你还想害我多少次?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害我差点被打死不说,还让我背黑锅。” 宋岩不断解释,自己真是病了,然后一再保证他会找中岛进一步解释,这个事情就到此为止,高锦杰才算消了气。离开保卫局,高锦杰没有敢直接去国际饭店,而是先回了家,洗过澡,换了一身衣服,开车去了百乐门,从那里坐着黄包车离开,兜了几个圈子,换了三辆黄包车,确信无人跟踪,才进了国际饭店。 房间里漆黑一片,但听到傅翊君那平稳的呼吸声,高锦杰终于定下心来,轻轻打开壁灯,走到床前。傅翊君已经洗过澡,换了酒店的睡袍,钻在被窝里睡着了。高锦杰半蹲下去,习惯性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不过才是大半年没见,傅翊君看上去仿佛一下成熟了许多,下巴上居然都有了一圈胡茬,脸部的轮廓也较以前硬朗了一些。看着他消瘦的脸颊,还有眼睛下面浓重的黑眼圈,高锦杰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看来这大半年,他们都不好过。 这时,傅翊君动了一下,很快就睁开了眼睛,看到高锦杰后,他不敢相信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高锦杰心里猛然一窒,但他的语气还是很轻松:“怎么,才离开没有几天,就不认识你男人了?” 傅翊君撑起身,挑起嘴角笑了:“有吃的吗,我都快饿死了,从早上到现在啥都没有吃。” “饿死活该。”高锦杰嘴里这样说着,还是给前台打了电话,让送晚饭上来。 高锦杰的上一顿饭也是早上吃的,这时也饥肠辘辘了,于是也顾不上先问什么,填饱肚子再说。等吃饱喝足,高锦杰把傅翊君压在床上,开始了“严刑逼供”:“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七月,手完全好了以后。”傅翊君说着,还活动了一下左手的手腕。 “回来了,为什么不找我?” 傅翊君看了看他,别过头:“我去找过你两次,但你都没有发现。这不能怪你,我是故意不让你发现的。” 高锦杰又开始咬牙切齿起来:“你干嘛要这样?” “我不知道这样贸然找你,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还有,想监视一下,看你是不是去找别人了。这也是我无法安心呆在皖南的原因,你那么花心,说不定早把我忘了。” 高锦杰又一次控制不住地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拉起来:“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我乐意找谁就找谁,你管得着吗?” 傅翊君深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高锦杰轻叹一声,再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了。 第三十七章 在高锦杰胸口靠了很久,傅翊君方说道:“我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得都快疯了。在皖南,我每晚都没法好好入睡,就算睡着了,梦里也总是你,于是就自作主张地回来了。” 听着这样简单的表白,高锦杰眼眶热了起来,像抱小孩子一样,把他抱进怀里,不断在他额头和发心吻着:“我看你已经疯了,居然参加锄奸团。你再这样傻下去,我更不敢让你一个呆着了。” “你才傻,今天要不是恰巧碰到我,你已经是死人了。” “都谋杀亲夫了,你还好意思提?是不是又欠收拾了?” 不等高锦杰动手,傅翊君柔软的嘴唇就吻了上来,高锦杰一边享受着这个亲吻,一边迫不及待地动手脱掉了他的睡袍,双手在他光滑的后背上来回摩挲。 当高锦杰的嘴唇刚一挨着胸口,傅翊君便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对方熟悉的怀抱,火热的气息,甚至有些粗鲁的啃咬,都让他沉迷到不能自拔,不知不觉间,他扬起了脖颈,迎接着对方的抚摸和亲吻。 好久没做了,傅翊君的甬道变得狭窄干涩,而高锦杰又有些急躁,匆匆做了前戏便强硬地埋进他的身体,那种难以忍受的胀痛让他又一次惨叫出来,可随着高锦杰熟练的拨弄和一次次大力的贯穿,惨叫声逐渐化为动情的呻吟,他不由地用腿环在对方的腰上。高锦杰趁机变换了一下体位,使得两人结合的更加贴近,穿刺更加深入。大概是分开的时间太久,两人都没能坚持多久就到了高朝,高锦杰没有抽出自己的身体,只是待喘息稍稍平息一些后,又把傅翊君按在床上,变换着姿势又要了一次。 等激情燃烧完,两人都瘫倒在床上,动都不想动。身上的汗下去得差不多了,高锦杰起身从衣袋里翻出香烟点上:“你什么时候又和那家伙混到一起去了?” “你是说薛大哥?”傅翊君打了个哈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过生日,我给你做火锅?” “这和那家伙有啥关系?” “薛大哥现在是那个火锅店的老板。” “他一直在上海?” “嗯。” “那他太太呐?” “在重庆,他是一个人回上海的。” 高锦杰不满地冲着傅翊君吐了个烟圈:“你们一个两个都把我当死人。算了,在薛明骅眼里,我已经是个不可救药的大汉奸了,不见就不见。你没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他吧。” “当然没有!虽然有时候我真想告诉他真相,尤其是他骂你的时候。”傅翊君蜷着身子,靠在高锦杰怀里:“你现在,还替他们做事?” 高锦杰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已经上了贼船,没法下来了。翊君,说实话,我现在的处境,比你离开前还危险,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上回那样的事情出一次就足够,我可没有那么坚强的心脏。” 傅翊君紧紧搂着他的腰:“如果你是为了工作需要和自身安全,我们不见就不见。不过,这次说什么我也不离开上海。” 高锦杰有些头疼地发现,这小子现在越来越难对付了,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缸,扛起傅翊君去了浴室。在浴室匆匆清理一番,回到床上,高锦杰用毛巾给傅翊君擦干头发,又开始在他耳后吻起来: “日本人正在到处抓人,这两天你哪儿也别去,尤其不许去找薛明骅。要吃什么,打电话让人送进来。我明天再抽时间来看你。” “你自己更要当心。”傅翊君从他手里接过毛巾,那种恋恋不舍的眼神一度让高锦杰动摇起来,几乎都要不顾一切地留在这里过夜了,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拉过他又狠狠吻了几下,才放开手,离开酒店。 第二天,高锦杰没有能够抽出时间去国际饭店,那个中岛似乎对昨天在火车站发生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下午,他把高锦杰和宋岩叫到虹口梅机关的所在地,当面打开高锦杰的材料,详细询问起半年前傅翊君的案子。 表面上,高锦杰冷静如常,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现在连李士群都死了,日本人又把这事儿翻出来,摆明是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但他们应该也只能停留在这个阶段上,有了后面的那个交易,李士群也放了人,以他的精明,是不可能在档案上遗留把柄的。虽然嘴上说着最好不要再见面,但其实高锦杰还是打算过几天就接傅翊君回家去住,现在看来自己又被日本人盯上了,傅翊君更不宜露面。 大概是出于补偿的心理,今天宋岩从头到尾都在为高锦杰开脱,不但说明傅翊君确实是因为无知才被军统利用,而且一再保证高锦杰早就和他没有关系了。有了当事人之一宋岩的证词,中岛不得不相信了高锦杰的解释,派汽车将两人送回了保卫局。为了报答宋岩的帮助,下班后高锦杰十分诚恳地请宋岩吃饭,考虑到他这两天肠胃不好,高锦杰特地请他去功德林吃素菜,吃完饭又去了仙乐斯舞厅,胡混到后半夜才各自回家。 下来的几天,高锦杰一直没有敢轻举妄动,每天晚上都和宋岩一起去仙乐斯混到半夜。宋岩对那里一个名叫白玫的歌女很感兴趣,连送了两天花篮,到了第三天,直接请人家去了国际饭店吃饭,当然也不忘拉上高锦杰。 宋岩忙着点菜的时候,高锦杰借口去洗手间,快速转到了楼上客房,在傅翊君住着的门上敲了好几下都没见里面有反应,高锦杰有些慌神,但他既不敢在那里逗留,又不能贸然乱问,只好下楼。 可想而知,这一顿饭高锦杰吃得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宋岩忙着和美人打情骂俏,根本顾不上去观察他的失态,倒是白玫小姐察觉到了一些,饭快吃完的时候,关心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高锦杰回过神来,看了看宋岩,假装长叹一声:“那些破事,不提也罢。” 宋岩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出来玩就别想那些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谁不知道你和周佛海的关系,中岛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哎,你不是在愚园路住着么,白小姐就在大同路,待会你送她回去吧,刚好顺路。” “大同路?” “就是原来的爱文义路。” “好啊,没问题。”高锦杰想到那一带有好几幢公寓楼,心里一动,痛快地答应了。 送白玫回家的路上,高锦杰听她的口音像是北平人,便随口问了几句,果然如此,也就爱屋及乌对她有了些许好感,很快两人越聊越投机,等到了白玫住着的公寓楼前,两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于是高锦杰趁着这热乎劲,体贴地把人一直送到了家门口,才道了晚安。 夜里,高锦杰几乎整夜都无法入睡,想来傅翊君最大的可能还是去找薛明骅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现在上海不知道潜伏着多少锄奸团,除了中统军统GD,还有不少就是像薛明骅这样的爱国青年自发组织的,那些人,空有一腔热血,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高锦杰刚到办公室,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宋岩就满面春风地进来了:“昨晚和白小姐聊得怎么样?” 高锦杰恹恹地摇摇头。宋岩看看他:“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差?” 高锦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大概是受凉了,胃有些不舒服。” “那就去医院看看吧,别耽搁了。” 高锦杰靠在椅背上做无力状:“人家这几天正看我不顺眼,我还是别没事找事了。” 宋岩不以为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其实中岛那人,是对事不对人,你就别往心里去。再说了,你不也差点被打死么。哎,你发现没有,白小姐好像对你有意思。” 高锦杰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怎么敢,那可是你看上的人,我就是把她送回家而已,还是奉了你的命令。” 宋岩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可不像装出来的:“什么话,一个小歌女而已,上海滩一抓一大把。你要是喜欢,就和她玩玩,我没有意见的。” “真的?” “当然了。行了,别扯这些个没用的了,你赶紧去医院吧,回头我帮你请假。”宋岩拖起高锦杰出了办公室。 离开保卫局,高锦杰根本没有去医院,兜了几个圈子到了国际饭店。只敲了两下,房门就开了,傅翊君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你这是要去哪里?还有,你昨晚又去哪儿了,都那么晚了?”不知不觉间高锦杰的火又上来了。 “我想去买几本书回来看,整天在这里无所事事,太无聊了。”傅翊君小声为自己辩解:“昨晚我去找薛大哥,那天之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脱险,我不放心。” “都告诉你了不要乱跑。你们杀的那个汉奸也算是个高官,日本人恨不得全城戒严抓捕凶手,你倒好,还敢到处晃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对不起。”傅翊君轻声道完歉,便低下了头,低眉顺眼的样子一下就把高锦杰心头的火气给浇灭了,把他拉进怀里又开始安慰:“我是不想你有事。” “我知道。” “翊君,答应我,别再去找那些人了。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薛明骅就利用了你,我哪里还能放心让你再跟着他?” “可我也告诉过你,薛大哥这样做,又不是为了他自个。”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再出什么事,让我怎么办?我自认没有薛明骅那么坚强的神经,看着你死在面前还能无动于衷。” 傅翊君靠在他怀里,过了好一阵才说了声:“我答应你。” 高锦杰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甘愿,却装着什么都没察觉,松开手吻吻他的嘴唇,掏出一卷钱放在他手里:“你一会就去前台结账。一个小时后,我在大同路铜仁路口等你,那里有好几栋不错的公寓楼,人来人往的不引人注目,邻里之间也不太搭界,比较安全,我在那儿给你租了个单元,暂时先安顿下来。” 傅翊君皱了皱眉头,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从那天开始,高锦杰每晚都去仙乐斯舞厅,给白玫捧场。送她回家后,再在那里坐坐,这才离开。仙乐斯那些白玫的姐妹,都以为她找到了一个好靠山,起初连白玫也以为这位风流倜傥的高家二少爷对自己情有独钟,但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发觉这个男人看似深情的眼睛里总有些她看不透的东西,可这反而更加让她深陷其中。 高锦杰给傅翊君租的公寓就在白玫楼下,安安静静在这里住了一个礼拜之后,傅翊君就想出去找工作,转念想到高锦杰身份的特殊性,万一被人发现他们又在一起了,重提军统联络站的旧事,难免会连累到高锦杰,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每天就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除了出去买菜和日用品,基本很少出门。 天气越来越冷,又要到高锦杰的生日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这已经是和傅翊君一起过的第三个生日,当初他们相识的时候,傅翊君还是一个翩翩少年,现在已经蜕变成一个沉稳安静的青年。自傅翊君回到上海,两人又在一起,高锦杰愈发感觉离不开对方,每天晚上匆匆碰面又分别后,便期待第二天夜晚的来临。 到了生日这天,趁着午饭时间,高锦杰去了趟百货公司,买了一个电油汀,直接让店家送到了大同路的公寓。还真是天随人愿,晚上高锦杰才到仙乐斯没多久,白玫便说她身体不大舒服,早早就让高锦杰送她回家。 在药房帮白玫买了药,看着她喝下,高锦杰才起身告辞。今晚二楼走廊里的灯泡坏了,漆黑一片,高锦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走向傅翊君所住的房间。一声长,两声短,高锦杰和往常一样,敲了敲房门,就在傅翊君打开房门的一刹那,身后有人猛然大力推了高锦杰一把,几乎将他推倒在地。不等他回过神来,一把手枪已经抵在他额头上。高锦杰站稳身体,冷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薛明骅,你想干什么?” 薛明骅像是没有听到他的问题:“翊君,找根绳子,把这个汉奸捆起来。” 傅翊君先过去关好房门,然后把高锦杰挡在自己身后:“薛大哥,你先把枪收起来好不好。” 薛明骅维持着握枪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傅翊君走过去,轻轻压下薛明骅握枪的手:“薛大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时候,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薛明骅看着傅翊君:“翊君,你是想说,高锦杰是为了他们家工厂才被迫跟日本人妥协的吧,一度我也这样想,可他现在已经进了保卫局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铁板钉钉的汉奸。” 说到这里,他瞥了高锦杰一眼:“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也说过早就跟他断了往来,这几天不见你,还以为你是被他胁迫了,现在看来我真是杞人忧天。” 听了这句话,高锦杰也冷笑一声,看都不看他,转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薛明骅进一步说道:“翊君,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刚介绍你们认识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高锦杰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你还是一头栽了进去。且不论他是不是汉奸,你知不知道他刚送一个歌女回家,回头就来找你了。这样薄情的男人你也要?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和翊君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高锦杰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效果出奇的好,薛明骅果然火气更大了:“住嘴,高锦杰!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家务事?” “一个汉奸有什么值得我关心的,如果不是事关翊君,我根本懒得管。” 高锦杰不屑地笑了:“别以为鄙视了个把汉奸自己就是民族英雄了。” “我没想当什么民族英雄,只是想干点实际有意义的事。” “就你们那样凑几个人找几杆枪就叫有意义?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高锦杰,你他妈能不能少说两句!”傅翊君情急之下第一次爆了粗口,高锦杰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便闭上了嘴。 第三十九章 傅翊君拉着薛明骅进了厨房,然后倒了一杯水,塞进他手里:“薛大哥,我知道我让你很失望,可是……” 薛明骅把水杯放在一边:“可是什么?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跟一个汉奸在一起,整天足不出户。你就甘心当他的禁脔?” 对于这样一个带有侮辱性的词语,傅翊君还没有什么表示,高锦杰已经坐不住了:“薛明骅,注意你的说辞!” 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激烈,薛明骅放缓了语气:“翊君,你还记不记得打算离开戏班子的时候,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傅翊君苦笑了一下:“当然记得。” 薛明骅也一声苦笑:“你说你想过那种可以自由呼吸,不受人摆布,有平等感情的生活,可你现在呢?真不知道我当初固执地让你离开那里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有一点我肯定是错了,就是把你托付给这个败类来照顾。” 高锦杰终于忍无可忍了:“薛明骅,你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当初你为了自己安全,把枪放在翊君那里,就差点害死他,你能保证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不拿他当垫背?” “那次的事情是我情急之下考虑不周,又不是存心害他。我承认翊君跟我们在一起是很危险,但也好过像你这样毫无廉耻卑躬屈膝地活着。”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一群躲在角落里见不得光的老鼠罢了。” “高锦杰!”薛明骅也忍无可忍了,“不要以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下不了手,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早就处理掉你了。” 高锦杰火气上来了,起身走到薛明骅面前和他针锋相对:“那你开枪好了,我爸早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你还顾忌什么?!” 薛明骅怒到极点,他拿起手枪拉开保险举起来,对准了高锦杰的胸口,傅翊君立刻冲上去拦住他:“薛大哥!” 薛明骅握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手指僵硬到无法扣住扳机。虽然无数次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对已经沦为铁杆汉奸的高锦杰留情,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就算没有傅翊君的阻拦,他也根本下不了手,既然如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他收起手枪,拉起傅翊君就要离开,傅翊君立刻明白他的意图,赶紧抽出手:“薛大哥,你那里,我不去了。” 薛明骅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他:“你还真跟定这汉奸了?” “我喜欢他,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 薛明骅愣了愣,随即讽刺地笑起来:“太可笑了,傅翊君,你才子佳人的戏演多了吧,对着这样的人也会投怀送抱?更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担心你的安危巴巴地找来这里。既然你和他一样自甘堕落,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薛明骅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们。” 薛明骅离开很久了,房间里还是死一般的沉寂,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加剧了两人心头的阴郁。过了好一阵,傅翊君僵硬地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银戒指,过来蹲下给高锦杰套在手指上: “这是我在皖南找工匠专门给你打的,我没有太多的钱,只买得起这点碎银,想着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等到你再过生日,送给你。” 高锦杰把头抵在对方额头上,眼里酸涩得厉害:“翊君,明骅说得对,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恋。”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傅翊君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轻轻吻上高锦杰的嘴唇:“抱我到床上去,这里太冷了。” 高锦杰抱起他到了床上,一件件脱下他身上的衣服,然后把自己脱光,拉开被子盖上。寒冷的冬夜里,他们就这样紧紧贴在一起,相互用体温温暖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圣诞前,上海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因为雪天路滑,高锦杰决定还是坐黄包车去保卫局。他在家门口等了一会,也没见一辆黄包车的影子,正等得不耐烦,突然看到阿芬抱着一个包袱,哆哆嗦嗦朝这边走过来,高锦杰赶紧拉着她回家坐在壁炉前:“阿芬你搞什么,这么冷的天,找死呐。” 好半天阿芬才缓过劲:“二少爷,昨晚我就来过了,他们不让我进来。” 家里的两个娘姨都是新来不久,自然不认识阿芬。高锦杰想了想:“你怎么不在家里过完年再出来,也没有几天了。别告诉我你是逃婚出来的。” 阿芬一下子哭了出来,高锦杰顿时头大了:“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就留下吧,不过我想你家里人大概过两天就会找过来了。” “那怎么办,二少爷?我不想嫁给那个男人,他比我大整整二十岁。” “那你想嫁给谁?傅翊君?” 阿芬惶恐地睁大眼睛。高锦杰得意地笑了笑:“我早就看出你这丫头喜欢他。” “二少爷你……我……”阿芬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高锦杰站起来:“行了,别你呀我呀了,反正翊君你就别想了。你们家让你嫁个老男人,无非是为了钱,等他们找来了,给他们钱就是了。 不过,这样就等于我掏钱买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阿芬抹了一把眼泪:“你见到傅少爷了吗?” “没有啊,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你们老家吗?” 阿芬立刻就急了:“他夏天的时候就回来了!他,他……” 高锦杰不忍心再逗她了,压低声音:“当然见到了,他很安全,只是现在还不能回来,日本人还在找麻烦。不过,我还得说你,我把人交给你了,你怎么就没看住?罚三个月工钱!” 说完他扔下还在发呆的阿芬,去那个他最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上班了。 冬日的暖阳隔着浅色的窗帘,从窗口照进来,高锦杰从睡梦中清醒,伸手撩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了看,天空一片湛蓝,纯净得仿佛没有一点杂质。在他身边,傅翊君还在沉睡中,胳膊习惯性地放在他腰上。也只有在周六,高锦杰才敢在这里过夜,像这样两人相拥着一起到天明的机会并不多,于是他也不大忍心叫醒对方。 静静地盯着傅翊君恬静的睡颜看了好半天,高锦杰感觉有些饥肠辘辘,这才不大客气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喂,起床了,你男人饿了,还不去买早饭。” 傅翊君在被窝里翻了身:“我还没睡够,等会。” “整天在家里呆着,哪来那么多瞌睡?” “还好意思说,没想想你昨晚折腾到几点。” 高锦杰在他光洁的后背上挠了两挠:“我有好消息,再不起来,我就不告诉你了。” 傅翊君一下睁开眼睛:“是什么,看值不值得这么冷的天出去跑一趟。” “阿芬回来了。” “我知道,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打算辞掉那两个碍事的娘姨,让你搬回去。平时你就和阿芬在家,有什么需要买的,都让她去跑,比你在这里安全。” 傅翊君眨了眨眼睛:“你还真把我当女人一样金屋藏娇了?” “少废话,就说你乐意不乐意吧。” “干嘛不乐意,汉奸的钱不花白不花。”傅翊君一骨碌爬起来:“再说,住回去总比住这儿自在,起码不用你整天去跟那个歌女厮混了。” 高锦杰在他脸上掐了一把:“还说你不吃醋,一大早就这么酸。” “是啊,二少爷,我是吃醋了,如果这样能让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我乐意承认。”说话间,傅翊君已经穿好衣服,下床洗漱去了。 傅翊君去买早点后,高锦杰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有一双冰冷的手伸进被子,覆盖在他赤裸的胸口上,高锦杰被冰得差点背过气去,猛然一翻身把那个罪魁祸首压在身下:“是不是我最近太惯着你了?” 傅翊君被他勒得几乎无法呼吸:“二少爷,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高锦杰还想进一步做些什么,门口传来敲门声,他一松手,傅翊君便像泥鳅一样钻了出去,把卧室门关紧后,才去开门。这个公寓楼墙壁很隔音,高锦杰听不大清傅翊君在说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是女人的声音。过了大概两三分钟,听到锁门的咔嚓声,紧接着傅翊君走了进来。高锦杰皱了皱眉头:“那是谁?” “楼上的一位姐姐。” “你怎么还和这里的人有来往?” “我没想和她交往。几天前我去买菜,在门口的烟纸店,她买烟没有带钱,问我借,说回头就还我。因为楼上楼下碰到过几次,我没法拒绝,就说不用还了。谁知她还是找来了。”傅翊君把豆浆从保温桶里倒到小碗里,慢慢喝起来。 “怎么光顾着你自己,我的呐?” “你先刷牙。” “我看你这小子真该好好管教了,你等着,回家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惜高锦杰威胁的话对傅翊君一点作用都没有,人家喝完豆浆又开始吃油条,他只好气哼哼地穿衣起床。 第四十章 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高锦杰果然辞退了那两个娘姨。这天晚上,他让傅翊君收拾好东西,坐黄包车去愚园路,他自己和往常一样去了仙乐斯。等把白玫送回家,他走到公寓楼下,看着傅翊君住过的房里不再亮起灯光,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整个春节假期里,高锦杰除了大年初一那天去周公馆给周佛海拜年外,再没有出过门。每每看到蜷在壁炉前沙发里安静看书的傅翊君,他都有种恍若梦境的感觉,更隐隐预感这样美好的日子不可能长久,于是格外珍惜和对方在一起的每一刻。 春节过后开始照常上班。又到了周四,高锦杰锁好房门,正在给那份文件拍照,门口传来敲门声,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收好文件,过去打开房门,是宋岩:“怎么还锁门?还以为你这里藏着情人呢。” “哦,大概不小心锁上的。”高锦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轻松。宋岩打开烟盒,给了高锦杰一支,然后自己也叼了一根,看到高锦杰桌子上的打火机,伸手就去拿,高锦杰赶在他之前拿起了那个打火机: “那个坏了,你用这个。” 宋岩也没有多想,接过高锦杰递来的打火机,给两人都点上:“最近怎么不去仙乐斯了?昨晚白小姐见到我就问你。” 高锦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去就不去了呗,还需要理由?” “是不是又有新目标了?” 高锦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宋岩嘿嘿笑起来:“我也是这样和白小姐说的,你没看她当时的脸色。要说,谁喜欢上你,真是瞎了眼。” “逢场作戏而已。你宋公子还不一样?” “也是。”宋岩打了个哈欠:“妈的,昨晚没睡好。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去一趟,跟人家把话挑明,让她死心,省得人家老是惦记着。” “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有,就算你不打算再去那里了,我还要去的,每次都问相同的问题,我都快被烦死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善后。” 高锦杰不耐烦地抽了一口烟:“行了,今晚就去,不连累你。” 宋岩满意地点点头,又扯了几句闲话,走了。高锦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衬衣已经全都湿透,黏黏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吃过晚饭,高锦杰在客厅沙发上和傅翊君又腻了一会,看表都过了八点,这才出门开车去了仙乐斯。进去大概看了看,没有找到宋岩。台上,白玫正在演唱《夜来香》,看到高锦杰后,便冲着他来了个飞吻,台下顿时一片口哨声四起。高锦杰挑起眉毛笑了笑,坐在往日里常坐的位置上。 白玫演唱完,到后台换了件素雅些的旗袍,才过来找高锦杰。正好这时乐队演奏起了一首舒缓的舞曲,白玫主动邀请高锦杰一起跳舞,高锦杰没有犹豫,挽起对方进了舞池。 “我……” “最近……”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高锦杰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看四周:“你先说吧,女士优先。” “我是想说,最近不大见高先生来玩了。” “哦,过年嘛,事儿多。” 白玫比高锦杰矮了大半头,要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刚认识你的时候,还感觉你跟别的男人有些不同,日子久了才知道,你其实比他们更恶劣。” 高锦杰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并没有继续探究下去的欲望。白玫轻轻笑了起来:“都懒得敷衍我了,看来我对高先生来说,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高锦杰猛地手臂一紧,把白玫带进怀里:“白小姐何出此言?” 白玫又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反而依偎在高锦杰身上。高锦杰心下一片了然,不动声色地跳完了这支舞。回到座位上,两人扯了些风月上的事,期间又是一番打情骂俏,自然得仿佛刚才那个敏感的话题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从仙乐斯出来,高锦杰同往常一样,把白玫送回了大同路的公寓,并直接把人送到门口。白玫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天这么冷,进来喝杯咖啡吧。” 高锦杰跟着她走进房间,待白玫去厨房后,他点了一支烟,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直到身后飘来咖啡特有的醇香,他回过身,打开烟盒递给对方一支,给她点上:“实话说,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厚道,我向你道歉。” 白玫把咖啡放在高锦杰手边的矮柜上,抽了两口烟便掐灭了,“道歉就不必了,你没有杀人灭口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高锦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刚才进门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霎那他动过这样的念头,但只是一闪而过而已。白玫坐进沙发,捧着手里的咖啡杯,并不去看高锦杰:“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看穿你的秘密的?” 高锦杰又慢悠悠给自己点上烟,坐在她对面:“以前我总不相信巧合,这次不得不信了。那天买烟,问他借钱的就是你吧?” “对。那天很尴尬,如果不是他垫了钱,我可丢人丢大了。我听出他的口音,和我是老乡,那天早上,本想借着还钱的名义,跟他认识一下,结果在客厅的衣架上,看到了你的大衣和围巾。” 说到这里白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是有些生气,转念一想,以你高先生的能力和地位,本无需用我遮人耳目,想必楼下的那位,是见不得光的。” 高锦杰犹豫片刻,看着白玫受伤的眼神,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去年春天的时候,他被76号的人抓了,还打断了手腕,虽然后来调查出他是给人利用的,但上海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处。在乡下躲过一段时间,因为我们都无法割舍对方,他便回来了,为了安全,我想了这个无奈之策。” 在白玫预想中,高锦杰所隐瞒的那些事,无非也就是感情纠葛,三角恋之类的丑闻,没有料到事情如此严重,愣了一下后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高锦杰见状立刻说:“你也别有太多心理负担,现在76号都不存在了。而且,这事,只要你不说,自然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白玫摇了摇头:“话虽是这样说,但和日本人作对,未免太危险。我不是担心自己……你能做到这一步,看来对他是动了真心。就说么,我一直觉得,你没有别人说的那么花心,这只是你的一个表象罢了。” 高锦杰苦笑一下:“你这算是恭维吗?” “当然是了,高锦杰,不管从那个角度看,你都是一个完美的情人。说到底,我挺羡慕这个小同乡的。”白玫放下咖啡杯,又是一声长叹:“是我痴心妄想了,在那样的场合,还想碰到一个知心人。” 看着对方眼睛里掠过的苍凉,高锦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沉默了片刻,白玫说:“我打算近期离开上海了。” “回北平吗?” 白玫摇了摇头:“南京。那边有个舞厅邀请我过去。” 高锦杰心里松了一口气:“有着落就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白玫笑笑:“就此别过了,高锦杰。我希望一到南京,就把你忘掉。” 高锦杰本想说希望对方某天也能找到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又觉得这样的话由自己这个利用过她的人嘴里说出来,不免虚伪,于是什么也没说,起身告辞。 车开出去很远了,高锦杰从倒车镜里又看了看那个公寓楼,有几户人家的窗口还亮着灯光,对于他和白玫来说,不过都是对方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一份歉疚,放心不下。 第四十一章 高锦杰在保卫局的工作,说白了就是一个闲职,每天把南京转过来的批复,或者无关紧要的文件分发到各处。二月底的某日下午,快到下班时间了,高锦杰接到处长电话,说南京总部那边有两份文件错发到了他们这里,并强调文件特别重要,处长让高锦杰带上文件,连夜送回南京。 坐火车去南京得折腾七八个小时,开车去又不安全,最重要的是,高锦杰不放心把傅翊君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段时间宋岩又看上了某个银行的小开,两人正打得火热,根本无暇来管自己的私生活,他和傅翊君才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偏这个时候让他去南京——高锦杰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给家里打过电话,高锦杰便拿起文件,匆匆离开办公室,到了楼下,专程送他去火车站的汽车已经等在那里。高锦杰钻进汽车,回手拉上车门,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的一扇窗户后面还站了一个人,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 夜幕降临了,宋岩还坐在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把玩着一个打火机,看似气定神闲,其实无比纠结。照理,他们外勤组今天破获了一个军统接头点,他应该高兴才对,可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听到身后的门响,回过头一看,是梅机关的中岛来了,他连忙收起打火机站起身。 “你手里拿的什么?” 宋岩只好把打火机拿出来,中岛看了看,是一个微型照相机:“这打火机有什么问题?” “这是从下午被抓的那个军统间谍身上找到的。” “这个我知道,可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宋岩还在权衡,中岛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中国通,他自认比很多同僚更了解支那人,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山里的核桃,砸着吃”,不给重压,他们这些人不会主动配合的:“宋桑,都什么局势了,你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让我们浪费?” 宋岩不再迟疑,否则哪天被抖搂出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前阵子,我在高锦杰那里,见过和这一样的打火机,不过当时没有太留意。” “高锦杰?”中岛低头思考了片刻:“你能确定吗?” “不能确定。我跟他认识也很多年了,他又是周佛海介绍过来的,按理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而且这种式样的打火机,也算是很常见。” 中岛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高锦杰身上转移开:“你们抓的那个重庆分子,招了什么?” “没有。不过那个联络点我们留人守着了,看这两天会不会有收获。” 中岛沉吟片刻:“那个联络点离高锦杰的家很近吧?” 宋岩不安地点点头。 “接着审,如果到明天他还什么也不说,就处决吧。让高锦杰也去刑场看看,你注意观察他的举止神情。” “可是他下午就去南京总部那边了。” 中岛阴沉地盯了宋岩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剩下宋岩一个人,他拿起打火机又看了看,如果高锦杰真有什么问题,自己就麻烦大了,最近和他走得太近。想到这里,他立刻打电话给最得力的手下,让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去高锦杰办公室搜查一番,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毕竟他是周佛海的人,找不到证据,麻烦就大了。而他自己则带了两个人,去了愚园路高锦杰的家。 坐在高锦杰家客厅的沙发上,宋岩一边喝着茶,一边和那个叫阿芬的女仆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高锦杰的家也不算小了,可里里外外就阿芬一个佣人,居然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怪异。除了知道自己的东家去了南京外,阿芬一问三不知,给宋岩上过茶点,便扔下他一个人,回到门厅里继续熨烫衣服。干坐了一会儿,宋岩起身告辞,等在客厅外面的那两个手下,跟着他一起出了高家。 坐进汽车后,手下告诉宋岩,一楼两楼他们都仔细检查了,没有任何异常。宋岩咧着嘴挠了一把头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窗帘的缝隙中,傅翊君看着宋岩他们的车远去,眉头紧锁。刚才宋岩进门的时候,幸亏他正在二楼的卧室,躲在后窗的晾台上,拉严窗帘,才没有被他们看到。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路灯的光影一点都照不进来,屋子里一团漆黑,傅翊君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有了重量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高锦杰去南京的事情,宋岩不会不知道,那么今晚他来这里,还派人四处搜查,到底在找什么?目前来看,就算高锦杰没有暴露身份,至少已经被怀疑了。 这一夜,傅翊君在上海辗转难安,高锦杰在南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抵达南京总部已是半夜,只能接受那边的安排,留宿一晚。他原本就有择席的毛病,今晚更是没有由来的心慌,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立即去了下关车站,赶上了回上海的第一班火车。 高锦杰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站前的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听到阿芬说家里一切都好,方把心重新放进胸膛里,回保卫局报到。复命后,处长看他一脸疲惫,体恤地给了半天假,让他回去休息。 开车回家的路上,高锦杰困得不行,两个眼皮直打架。汽车刚拐上愚园路,路边有个行人突然横穿马路,高锦杰刹车不及,一下把那人撞倒在地,他吓了一跳,连忙下车去搀扶那个人:“你怎么样?” 那人扒着高锦杰的手,慢吞吞地爬起来,瞪着他:“小赤佬,没长眼睛?” 高锦杰顿时有些火大,正要说什么,发觉手心了多了一个小纸团,便立刻闭上嘴,看着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远,才返回车上,借着点烟的机会,打开纸团。 “别去接头”——短短的四个字让高锦杰像是浸在冰水之中,浑身一阵发冷,后天便是接头的日子,一定是那个纸烟店出事了。耳边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高锦杰才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汽车还横在马路中间,他稳了稳心神,用打火机点着小纸条,全部燃尽后扔进烟灰缸里。 接到高锦杰从火车站打来的电话,傅翊君也安心不少,此时正在厨房和阿芬讨论着晚餐吃什么,只见高锦杰一脸慌乱地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拉到楼上卧室:“翊君,上海我们不能呆了,让阿芬收拾东西,我们赶紧离开。不,还是分开走更安全一些,你和阿芬先走。快去收拾东西!” 傅翊君不安地舔舔嘴唇:“是不是宋岩找你麻烦了?” 高锦杰怔了怔:“宋岩,你怎么会想到是他?” 傅翊君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高锦杰抓了两把头发,在卧室里急躁地转了两圈:“那这里就更不能呆了,我刚刚知道的,和我单线联系的那个人被他们抓了。” “他会出卖你吗?” “很可能,没有几个人能扛住那些酷刑。赶紧收拾,要不我们就都走不了。” “可是说不定……” “这个时候你还抱侥幸心理,难道还想再次被他们抓进去?你和阿芬先去住到国际饭店,不不,那里太招摇了,就在火车站附近,不,还是十六铺附近找一家旅馆,我们坐船离开,去香港,从那里去昆明或者重庆。”高锦杰语无伦次地说完,拉开衣柜抱出一大堆衣服扔在床上。 “我们这样大包小包的出门,人家一定会怀疑的,不如什么也别拿,带足钱就行了。”傅翊君在一旁提醒着,高锦杰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对,你现在就和阿芬先走,我记得公馆马路离路口不远有家旅店,叫个什么花的,不是玫瑰就是牡丹,你和阿芬先住那里,稍晚我就过去找你们。” 傅翊君也不再说什么,从床头柜里拿出几张钞票就下楼了。高锦杰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把床上那堆衣服塞回衣柜里,走到窗口,看着傅翊君和阿芬坐上黄包车离开,他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第四十二章 傍晚,高锦杰到了公馆马路,来回走了好几圈,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去了老西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宋岩之所以怀疑到自己,一定是因为在纸烟店搜到了打火机,毕竟他不久前在自己那里也见到过同一款的,但也仅限于怀疑,他没有证据,那微型照相机现在还在他衬衣口袋里搁着。还有就是,那人还没有招供,否则自己已经完蛋了。 走进古旧书店,他先装成普通顾客,在书架上浏览一番,等书店里没有别的顾客了,才跟着赵纬进了里间。听完高锦杰的话,赵纬沉默了好久,久到高锦杰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结果:“是不是他已经……” 赵纬点了下头:“我们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昨晚他就死了,死在刑讯室里。” 高锦杰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如此说来,我的命,是用他的死换来的。” 赵纬起身给两人倒了茶,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别给自己太多心理负担,这事对所有干这行的人都一样。我能活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多少同事的血换来的。当初进军统,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委员长说,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这话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可不是一句空喊的口号。” 高锦杰默然了,最后这句话,他大哥高晋生也曾经说过,时隔两年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再听到这句话,心里的感触已是完全不同,他已真正理解了什么是责任和牺牲。 虽然这次安全过关,但高锦杰不敢再抱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让傅翊君再住家里。就在这天晚上,他在江宁路上一条僻静的弄堂里找了一个小二楼,连夜让傅翊君搬了过去。这里虽然远没有高锦杰家那么舒适豪华,但比起傅翊君最早在胶州路的环境好太多了,而且离大都会舞厅不远,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距离,高锦杰可以借着去舞厅玩乐的机会来这里,丝毫不引人注意。 傅翊君收拾行李的当口,高锦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吸烟,偶尔抬眼看看这里的陈设,在心里盘算着该添置些什么家具。还是和他们刚认识时一样,傅翊君依然没有太多的行李,两下就收拾妥当了。刚合上衣柜门,高锦杰便忍不住过来从后面搂住了他,不断在他后颈上落下一个个吻:“翊君,对不起,这次又是我把你赶走的。原本以为,这次我们可以多厮守些时日。” 傅翊君放松身体靠在他身上:“我不还在上海么,而且离得又不远。比起死去的人,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高锦杰用尽浑身力气抱紧对方,还是感觉什么也抓不住般,心里空落落的。乱世之中,命若琴弦,或许下一个死掉的就是自己,或许是怀里的这个人……高锦杰不敢再想下去,抱起傅翊君,两人一起倒在床上,纠缠起来。 第二天上班没有多久,宋岩一脸倦容地来到高锦杰的办公室,掏出香烟后在身上摸了几下:“借下火。” 高锦杰扔给他一个打火机,宋岩打了几下,没有打着:“还不赶紧把这破玩意儿扔了,我记得你这里有个挺不错的,上次见过。” 高锦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扔在桌上:“一大早哪来这么大火气。” 宋岩点着烟,长长叹了一口气:“前天在迪化路那边例行检查的时候,在一家小烟纸店里逮了个人,家里藏着手枪和电台,本来还以为抓到条大鱼终于可以立功了,审了一个晚上,谁知道那家伙扛不住,死了。昨晚中岛把我叫去,狠狠批了一顿。妈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宋岩有句话没有说,中岛批他是因为他的打手们下手太重,坏了他刑场试探高锦杰的机会,所以现在他给宋岩的任务是亲自盯紧对方。 高锦杰深表同情地点点头,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本来就是,我早就不想干了。” 宋岩瞥了他一眼,高锦杰像什么也没有察觉一样,弹了一下烟灰,靠在椅子上:“我得干活了,楼下档案室还等着收资料。” 宋岩挑了下眉毛,起身离开。听不到外面的脚步声了,高锦杰才脱力地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幸亏早准备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真打火机。这个宋岩,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1944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早些。三月中旬,便处处春意盎然。 这天下班,高锦杰去永安百货给傅翊君买了两身换季的衣服,到大都会门口天已经完全黑了。最近一直比较太平,他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下了车没有进舞厅,绕了一圈,直接去了江宁路。 傅翊君住着的小二楼前面是个小丁字路口,通向另外两条弄堂,一旦有什么意外,也方便脱身。即便这样,高锦杰也不敢天天过去,更不敢过夜。他这样躲躲闪闪,在别人看来,傅翊君充其量也就是个有钱人养的小白脸罢了,于是,白日里他进进出出时,邻居们那些鄙夷的目光也就不足为奇了。 进了门,高锦杰扔下手里的东西,把傅翊君压在墙上先狠狠吻了一气。如今两人见面机会少了,所以每次一见便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燃。吻着吻着高锦杰动手就去剥对方身上的衣服,可惜傅翊君今天穿的是蓝布长衫,那种盘扣他半天解不开:“怎么想起穿这个,下次不许穿了。” 傅翊君早就习惯了他的霸道,推开他:“还没吃饭吧,我买了点心,你先垫点。” “吃什么饭,吃你就饱了。”高锦杰又想去拉傅翊君,结果给他像泥鳅一样的滑开了。 厨房里,傅翊君点上煤气炉,忙活着烧水切菜,高锦杰靠在门框上抽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便萌生出一种很不切合实际的念头,如果他们能这样过一辈子就好了,虽然平淡,却很真实。 不过就是两碗很普通的杂酱面,但高锦杰已经很满足了,吃了一碗感觉还有些意犹未尽,傅翊君又去给他做了一碗:“你再这样吃下去,我该破产了。” 高锦杰挑起面条:“你不是找到工作了么,怎么,钱还不够花?” “是在书店当学徒,薪水少得可怜,连黄包车钱都不够。但也有好处,可以看更多的书。”傅翊君坐在他对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面汤。 “书店在哪里?卖什么书的?千万别是和政治沾边的。” “我又不傻。是一家古旧书店,在老西门。” “太远了,找……”说到这里,高锦杰醒悟过来:“你不是去……” 看他突然打住,傅翊君好奇地问:“颠三倒四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高锦杰白了他一眼,继续吃面。傅翊君放下碗:“老西门那里,有好些古旧书店,生意都一般。高锦杰,你不觉得像你这样洋派的人物,整天西装革履去那种市井地方,太扎眼了?不如以后我替你跑腿,刚好也顺路,谁也不会怀疑什么。” 高锦杰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不行!从明天开始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是不是上次吃的亏还不够?” 傅翊君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睑,高锦杰发觉自己的口气有些过了,于是缓声道:“是不是赵纬又找你了?” “没有。我在那里找职业时,看到他了。他也看到了我,不过我们都装作不认识。”傅翊君走过来,跨坐在高锦杰腿上,仔细用手绢擦掉他嘴边的油渍,高锦杰握住他的手:“别给我来这套,没用,说什么都不行。” 傅翊君停下手里的动作,起身收拾了碗筷,把饭桌擦干净就去厨房洗碗了。高锦杰感觉一阵烦躁,掏出烟抽起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亲自去老西门那里送情报是很扎眼,但在军统新的联络点建立之前,只能这样。 两支烟抽完,厨房里早就没了流水的声音,却还不见傅翊君出来,高锦杰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正对着水池发呆,于是走过去,用毛巾给他擦干手,傅翊君接过毛巾,扔在一边:“又不能回锄奸队,又不能帮你,我觉得自己和一个废物没什么两样了。而且,高锦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出事,我怎么办,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高锦杰长叹一声,抱起对方上了二楼卧室,放在床上,动手脱掉两人的衣服。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高锦杰把自己覆盖在傅翊君微微发抖的身体上,吻吻他的嘴唇:“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知道拿什么来要挟我。告诉你,别再去找薛明骅,他那些人成不了气候。” 傅翊君弯起眼睛笑了:“那我可以去找赵纬了,是不是?” “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不许提别的男人的名字。” “是你……”傅翊君正说着,高锦杰就毫无征兆地分开他的腿冲了进来,他疼得抽了一口凉气:“你怎么……” 高锦杰看他疼得厉害,慢慢抽出自己的欲望。傅翊君刚刚缓了一口气,那家伙再次刺进他的身体,比刚才还要霸道,而且他的惨叫也被对方的嘴给堵了回去,他唯有放松身体迎接高锦杰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的冲撞。 等傅翊君睡过去,高锦杰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傅翊君今晚被他折腾得够呛,他不忍心再叫醒他,一个人穿好衣服下楼,轻轻锁上房门,把礼帽压得很低,快步离开了这里。 坐进汽车后,高锦杰疲惫地闭上眼睛,他又一次把傅翊君卷进这危险的事情里来了。有时候他自己也很疑惑,不明白干嘛还要留下来继续做这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在联络人出事后他就该第一时间撤离的,否则那样的结局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愿将来自己和傅翊君能够全身而退,虽然他很清楚希望很渺茫。 第四十三章 这日下午,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还不见档案室的密斯徐来取文件,高锦杰等得不耐烦,拿起文件下楼给她送了过去。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高锦杰敲了敲,看里面没有反应,便推门进去。里外转了转,不但外间办公室没有人,里面放档案的地方也不见密斯徐的人影,高锦杰随便扫了扫,看见墙脚有个档案柜,上面放着一沓蓝色文件,在这里这么久了,他知道那都是绝密文件。 片刻犹豫后,他关上房门,蹑手蹑脚走过去,翻开最上面那一个,是用密码写的,他根本看不明白,于是掏出衣袋里的打火机,飞快地拍了几张。走廊里传来一阵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高锦杰连忙来到外间,坐在椅子里。 密斯徐推门进来,看见高锦杰愣了一下,再看见他拿来的文件夹,脸红了红,忙说:“真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去了次洗手间,还麻烦你跑一趟。” “客气什么,能给漂亮小姐跑腿,是我的荣幸。”高锦杰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密斯徐笑着摇摇头:“高先生,你总是这样恭维女人的吧。” “怎么可能?当然是美丽级别越高,恭维的话就越好听。” 高锦杰原本就是打情骂俏的高手,又是这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几句话说得密斯徐有点动情了,高锦杰又不失时机地关心对方的身体,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密斯徐红着脸答应了。高锦杰绅士地为她打开房门:“我刚才来的时候,你这里的门都开着,密斯徐,好心提醒你一句,这里可都是绝密的东西。” 密斯徐听了当时并没有说什么,等坐到了高锦杰的车上,才悠悠地开口:“现在的战局都这样了,在这里谁不是混啊,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锦杰点点头:“也是,我就是混日子的典型。” 密斯徐叹了口气:“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说,如今太平洋战场上日本人越来越不行了,高先生就没有什么新打算?” 高锦杰启动汽车:“操心那么多干嘛,过一天算一天吧,等日本人真完蛋了,再做打算。” “迟早的事情。” “密斯徐,这话可不敢乱讲,传出去我们都完了。” 密斯徐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掏出镜子补补妆:“高先生平时都在哪里消遣?” “无非就是百乐门大都会这类场所,你们女孩子不会有兴趣。不如哪天有空,请你去红房子吃西餐。” 密斯徐欣然点头。 从那天开始,高锦杰有事没事就往档案室跑,找密斯徐聊天,无非都是些女人们最关心的坊间传闻之类的话题,除了请她去红房子吃过一次西餐外,并未有过分的热情举动,这反倒让密斯徐捉摸不透,不知道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一个女孩子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如此过了两个礼拜,密斯徐愈发觉得心里恍惚不安,搞得每次整理文件时总是心不在焉,不时用眼睛瞟着对方。高锦杰似乎对她的视线毫无察觉,总是那副帅帅的赖赖的样子,一面扯着闲话,一面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心情好的时候,也会顺手帮她整整文件。终于有一天,密斯徐有些沉不住气了,鼓起勇气:“高锦杰,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高锦杰刚把文件放在一边,便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他连忙把密斯徐拉进怀里,身后传来宋岩的声音:“高二少,你在这里啊,刚才我还去你办公室找你来着。” 高锦杰松开手,回头看着他:“有事?” “没有,就是想找你聊聊天。你们继续,我啥也没看见。”宋岩笑嘻嘻地关上房门,走了几步停下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皱起了眉头。 晚上上床前,傅翊君动手给高锦杰脱外套,闻见了一股子刺鼻的味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大的香水味?” 高锦杰挑唇一笑:“怎么,吃醋了?” 傅翊君推开他走到一边:“你能正经点不,都什么时候了。” 这几天傅翊君一直都不对头,高锦杰一开玩笑他就炸毛,今晚更是如此,吃饭那阵子就因为高锦杰非给他喂汤就嚷嚷了两句,高锦杰收起笑脸:“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傅翊君走到窗前,整理着本来就已经遮盖得很严实的窗帘,没有做声,半晌才回头看看高锦杰,迟疑着道:“你最近是不是搞到不少绝密情报?” “你怎么知道?” “前些天赵纬跟我说的,说你搞来的情报他们已经破解了密码,很重要。他让我提醒你,要小心一点,这些都是绝密文件,能接触到的人很有限,一旦日本人发现情报泄露,很容易怀疑到你头上。” “我很小心的。”高锦杰走过去揉揉他的头发,发觉他体温有些不正常,又摸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去看医生了没有?” 傅翊君把他的手拉下来:“有些感冒而已,别一惊一乍的。” 高锦杰连忙拉他坐到床上,帮他脱下鞋子,用被子裹上:“这个季节感冒最麻烦了,你别掉以轻心,明天别去书店了,去医院看看。” “知道了,啰嗦。”傅翊君说完又不安地看看对方:“高锦杰,你还是不要太冒险了,我怕你又被宋岩盯上。” “我还以为你会鼓励我呐,当初以为我做了汉奸,你反应多强烈自己都忘了?”高锦杰尽量让口气显得轻松:“放心吧,宋岩那帮人跟踪了几天,看我天天都是去大都会玩乐,也就不再跟着了。其实,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标准的花花公子,是周佛海的亲信,在保卫局混日子的。倒是你,让我很担心,赵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联络员?” 傅翊君叹了口气,握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了,还找什么。” 高锦杰挨着他躺下,连人带被子紧紧搂着:“那就这样吧,出了事我们一起完蛋,不出事就一觉到天明。” 傅翊君一言不发侧过身,埋进他怀里。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躺了很久,高锦杰才又开口:“你说,没有这场仗的话,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傅翊君还依偎在他怀里:“你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一定还在北平唱戏吧,反正没有机会认识你。” “谁说没机会认识,明骅那么喜欢看戏,如果不打仗,他老往北平跑,还是会认识你,还是会问我借钱赎你。” “啊?他问你借钱?不是说只有五百么,薛大哥不会连那点钱都没有吧?” 高锦杰忍不住在他头上敲了两记:“傻瓜,你怎么可能那么廉价,知道有种钞票叫美金么?” 不知不觉间又到该离开的时候了,高锦杰不情不愿地起身:“我得走了,明晚再来看你。记得,明天一定去看病,否则……” “否则怎么样?” “否则就等着我好好收拾你。”高锦杰动手把他从被子里剥出来,上上下下都亲了一遍,才放手离开。 第二天下午,高锦杰来到档案室,不见密斯徐,等了一会也不见对方回来。他无聊地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发觉最下面有份蓝色档案。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他抽出文件,迅速拍完照后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等密斯徐回来。 和密斯徐闲聊到差不多快下班了,高锦杰才回到办公室,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宋岩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两条腿翘在桌子上悠闲地抽烟,高锦杰盯了他一眼:“有事?” 宋岩痞痞地笑笑:“我能有什么事,一起去玩呗,最近都忙惨了,放松放松。” 高锦杰看看手表:“还没到时间。” “谁现在还按点下班?先去吃饭,都快饿死了。听他们说,最近你常去大都会,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新节目了?” “有没有新节目,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宋岩也不废话,拉起高锦杰就离开了办公室。 第四十四章 “我是不是看错了,这不是傅少爷么,你怎么有空来我们小店了?” “胡说什么,人家现在是高家二少奶奶吧……” 临来火锅店前,傅翊君已经想到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面对以前同伴的冷嘲热讽,他还是感觉胸口刺痛,但是除了薛明骅,他实在想不出在这个城市里,还有谁能帮他。他冷冷地看看面前拦住他的几个人:“我是来找薛大哥的,请让开。” 那几个人还想说什么,薛明骅及时出现,严厉地扫了一眼,小伙子们连忙各自干活去了。 “跟我来。”薛明骅面无表情地领着傅翊君来到火锅店后面他的房间里,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吧。找我什么事儿。” 傅翊君坐下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问你要一把枪。” 薛明骅愣了一下:“你要枪做什么?” 傅翊君低下头,不说话了。高锦杰现在面临巨大的危险,他想保护他,但这些话没法说出口。薛明骅坐在他对面,给他的茶杯里续上了水,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了解傅翊君的个性,知道只要是对方不肯讲的事情,再怎么问也没有用。 看到傅翊君手边放着的那几包中药,薛明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跟高锦杰在一起这么久了,还依着以前的老习惯去看中医,可见他不是一个轻易改变的人,还是当初那个他认识的单纯的想要一个新生活的孩子。也许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吧,爱就爱了,管他爱的对象是谁。想到这里薛明骅的神色缓了缓:“身体要不要紧?” “没事,就是有些着凉。”傅翊君抬眼看了看薛明骅,眼睛依然是他们刚刚认识时那么清澈明亮,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些以前未曾有过的忧郁。薛明骅避开他的视线,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推过去。傅翊君拿起来,熟练地卸下弹夹看了看,然后又装上:“谢谢薛大哥。” 薛明骅看看对方身上单薄的长衫,不由数落起来:“着凉了还不多穿点,高锦杰不懂得照顾你,你总得自己爱惜自己。” “其实他……”傅翊君只说了三个字就打住了,站起身拿起枪放进裤兜里:“薛大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傅翊君的欲言又止让薛明骅很不习惯,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话题一涉及到高锦杰,他就这样躲躲闪闪。薛明骅无奈地摆摆手,不知该说什么好。傅翊君眼里不大明显地闪过一道阴影,提起药包转身离开。 从火锅店出来,傅翊君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每次见到薛明骅,他总忍不住想说出高锦杰的真实身份,自己遭受白眼真的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对高锦杰太不公平。 火锅店离他住的弄堂不算远,要在平时,傅翊君也就走回去了,或许真是病了的缘故,他感觉浑身无力,头晕得厉害,于是叫了辆黄包车。考虑到身体的状况,决计是做不了饭的,即便自己没有什么食欲,万一高锦杰没吃饭来了,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于是他先让车夫去了静安寺路,在那里的西饼店买了些糕点。 回到江宁路,天色已经擦黑,傅翊君让车夫停在弄堂口,自己慢慢走回去。进家门前,他和往常一样,仔细观察了四周,右边隔壁那家又在放京剧唱片,是马连良的《借东风》;左边相邻的屋子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没有什么异样。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进去,刚关上门,一回头,家里所有的灯猛然亮起来,他眨了一下被刺痛的眼睛,便看到屋子里已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宋岩坐在对面椅子里,旁边还站了几个他的手下。 面对傅翊君惊愕的神情,宋岩得意地笑了:“看见我很意外吧,其实我比你更意外。昨天我的人跟踪高锦杰,一到江宁路的这片弄堂区他人就不见了,今天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你这里的。” 宋岩一提及高锦杰,傅翊君立即反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宋岩笑嘻嘻地站起身,围着傅翊君转了两圈:“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他现在还在大都会搂着女人跳舞呐,不过估计一会也该来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现在就是他的联络人,你说待会儿他过来的时候,口袋里会不会装着那个打不着火的打火机?” 得知高锦杰目前还安全,傅翊君稍稍安下心来,他稳了稳神:“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宋岩露骨地打量着傅翊君苍白的脸色,又看看他手里的药包,冲那几个手下使了眼色,那几个人心领神会地出去了,从外面带上房门。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怀疑到你家高少爷的吗?” 傅翊君似什么也没有听到般,提着药包进了厨房,宋岩跟了过去,歪靠在门框上:“这些日子他跟档案室的一个女的走得很近,本来也没啥,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昨天看到他们抱在一起才终于想明白,”宋岩故意把抱在一起这几个字说得特别清晰,“我跟他也认识这么久了,对他的品味还是有点了解的,他喜欢的类型,不论男女,都跟你一个味儿,纤瘦清秀,而那位密斯徐实在是过于圆润丰满了些。现在想想,那天我去高锦杰家的时候,你就躲在那里吧,那个小女佣熨的衣服里有一件长衫,高锦杰从来不穿那个,应该就是你的。” 傅翊君仍然一言不发,只顾翻腾橱柜,找出熬药用的锅子,解开一包药倒进去,正要去加水,宋岩又从后面贴了上来:“难怪高锦杰总舍不得放手,小傅,一年多没见,你越发勾人了。” “别碰我。”傅翊君想侧身躲开,却被宋岩猛地一把按在墙上,药锅掉在地上,摔成几片。门外那几个手下听到声响,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宋岩狠狠扳住傅翊君的下巴,冷笑着道:“一个小戏子还装什么圣洁,让高锦杰压和让我压有什么区别。明说吧,高锦杰这回是完了,我还真搞不懂了,他高二少不愁吃不愁穿的,干嘛要跟重庆分子混在一起,还把你也拖下水。现在你要是肯好好表现,说不定我还能保住你。” 傅翊君厌恶地看着他:“我也搞不懂了,怎么有人放着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偏要做小鬼子的奴才。” 宋岩恼羞成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傅翊君也不甘示弱,抬腿狠狠一顶,宋岩吃痛,不得不放手。傅翊君还想再给他一下,结果宋岩一脚踹过来,将他重重地踢倒在地上: “贱货,别以为我治不了你。” 宋岩说完,蹲下身就要去撕扯傅翊君的衣服,手刚搭领口上,便看到一把手枪指在自己胸口,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你居然还随身带枪?会用么?还是先试试哥哥的枪好了,绝对比高锦杰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一声枪响,猛然间胸口一阵钝痛,他不敢相信的低头看看,鲜血正不断从他胸口涌出来。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傅翊君黑亮的眼睛,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没了说话的力气,扑倒在地。 守在门外的几个人,听到枪声后第一时间便踢开门冲了进来,看到倒在地上的是他们老大,震惊之余纷纷掏出手枪对准了傅翊君,来的时候宋岩反复叮咛要抓活口,他们自然不敢贸然开枪。 面对着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傅翊君冷静地抬手对着宋岩又补了两枪,那几个人趁机扑上来,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带上手铐,推搡着出了房门。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弄堂里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傅翊君看看这些人,知道自己把动静闹大了,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此时此刻,高锦杰正从大都会侧门离开。傍晚时,他和宋岩一起来到大都会,一进来,宋岩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虽然担心傅翊君的身体,但高锦杰不敢掉以轻心,他先找了个舞女跳了两支舞,闲聊了一会,才敢离开。从江宁路正要拐进傅翊君所住的弄堂,就听到后方传来警笛声,他连忙闪到墙角,等警车从身边开过,他越想越不对劲,连忙朝弄堂里奔过去。 傅翊君住所的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高锦杰压低礼帽躲在这些人身后,看到两个宋岩的手下抬着宋岩放在警车上,浑身是血,看样子已经没救了。紧跟着,傅翊君被人推搡着押上了警车。眼看着警车带着傅翊君,呼啸着开走,高锦杰感觉心脏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两脚,痛得无以复加。围观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回过神,快步走回大都会,直接去了洗手间,躲进一个隔间,他赶紧取出胶卷,用打火机烧掉,扔进水池,等胶卷全部燃尽,放水冲掉,又把那个微型相机踩碎扔进垃圾筐里。 坐进角落的座位上后,高锦杰发觉自己浑身僵硬到无法思考,他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毫无疑问,下午的那份蓝色文件是宋岩对他的试探,他昨天看到自己和密斯徐在一起便开始怀疑了,不,或许更早。自己真是蠢到家了,警惕性差到这种地步,还把宋岩引到了傅翊君那里。想到这里,他立刻起身走到前台的电话机旁,傅翊君都知道开枪向自己示警,那自己更不能什么也不做。 接通赵纬那边的电话,高锦杰压低声音,直截了当地说:“翊君被他们抓了,你们赶紧撤离。” 电话那边,赵纬什么也没有说就挂了电话。放下听筒,高锦杰立刻离开舞厅,直奔愚园路周佛海的家,现在也只有他能救傅翊君了。 谢天谢地,周佛海今天下午刚从南京回来,一得到这个消息,高锦杰松了口气。在客厅见到周佛海,高锦杰省略了所有客套的话,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然后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周先生,其实这事也不难办,只要咬定傅翊君是出于自保开枪就可以了,宋岩对他一直没安好心。” 周佛海沉吟片刻:“小傅对你的事知道多少?” “他全知道,他是我跟老西门之间的中间人。”事到如今,高锦杰当然是毫不隐瞒。 “糊涂!”提到老西门,周佛海也有点气急败坏,“你说他是自保日本人就能相信?你当宋岩那帮手下都是死人?说不定这会儿小傅已经把什么都招了,我看你还是赶紧离开上海吧,你今晚根本就不该到我这里来。” 高锦杰从椅子里跳起来:“翊君是为了我才被捕的,我要是抛下他逃跑,我还算人吗?” “你高二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情了,被你抛弃的人你还数得清吗?”周佛海冷冰冰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嘲讽,“这事我管不了,也没法管。为了一个戏子的风流债去一次两次找日本人,这不是笑话吗?” “可是,周先生……” 周佛海不客气地打断他,脸色相当难看:“我还有事,你请便吧。这里以后,没有要紧的事情,你也不要来了。” 说完这些,他不再给高锦杰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了客厅。高锦杰呆立了好一阵,直到管家过来口气冷漠地请他离开,他才拖着步子,出了周公馆。 第四十五章 在方向盘上趴了很久,高锦杰才似猛然醒悟般,快速启动汽车,朝自己家开去。回家后,他立刻跑上二楼书房,翻箱倒柜好一阵,找到当时唐生明留给自己的号码,拨了过去。 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是一个温柔的女声,高锦杰听出是徐来的声音:“我是高锦杰,我想找唐先生。” “是小杰啊,季灃还在南京,没有回上海。你找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高锦杰顿时无语起来,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周佛海都指望不上,就算找到唐生明又有什么用。 “喂,小杰?” “既然季灃兄不在,那就不打扰了。” 那边徐来礼貌地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外面起风了,风吹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高锦杰无助地站在客厅中央,像是被什么钉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开。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依然呆站在那里,直到那人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慢慢转动了下眼珠,回了回神,嘶哑地道:“你来做什么,又是来杀我这个汉奸的?” 薛明骅四下看看:“我来找翊君的,他下午问我要了一把手枪,我越想越不对劲。” 高锦杰猛然揪起对方的衣领:“你干嘛要给他那把该死的手枪?” 薛明骅大力推开他:“你能不能冷静点,到底出什么事了?” 高锦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或者,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还是薛明骅先冷静下来,拉着他坐在沙发上:“下午,翊君拿着枪离开后,我才想明白的,其实你根本不是汉奸,否则翊君不会那么死心塌地跟着你。” 高锦杰冷笑了两声,还是什么也没说。薛明骅扳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你急死我了,究竟怎么回事?” “翊君为了救我,杀了宋岩,被他们抓了。” 薛明骅一下站起来:“那你还呆在这儿,怎么不想办法救他?” “能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高锦杰木然地说着,转念想到了什么,坐直身体:“明骅,你能救他不是吗?你们人多,而且有枪,可以去保卫局把他救出来。” 这下轮到薛明骅发呆了,过了半晌,他才苦笑道:“你太高估我们的能力了,其实你上次说得对,我们充其量也就是在日本人和汉奸身后开开黑枪而已,就我们这点人马,连保卫局的大门都攻不进去。” 高锦杰重新靠回沙发背,两眼无神地看着空中某处:“那你快点走吧,他们随时可能来抓我,别到时连累了你。” “你在说什么屁话!”薛明骅看着高锦杰惨白的脸色:“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只有最后一条路,我去自首。” “你疯了,就算你自首,日本人也不会放过翊君。” “我知道,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翊君处死。周佛海说他没可能为个戏子去找日本人,如果我把自己搭进去,也许他只能出面了。” 薛明骅还想说什么,阿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二少爷,我都听到了,是不是……” 高锦杰不大耐烦地掏出一张钞票塞给阿芬:“你去给我买两包烟来。” “可是现在烟纸店都关门了。” “百乐门边上有家店是日夜都开的。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等阿芬离开,高锦杰又赶薛明骅:“你也赶紧走,反正什么忙也帮不上,就别杵在这里碍我眼了。” 薛明骅可不是阿芬,没有那么好打发的:“你不是和唐生明的关系也不错吗,去找他。” “还用你说,我当然找过了,他人还在南京,就算肯趟我这浑水,今晚也来不及了。” 薛明骅沉默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声,高锦杰立刻反应过来:“你他妈赶紧走,从后面翻墙离开。” “我……” 高锦杰揪起薛明骅的衣领拉到窗子前面,打开窗户毫不客气地把他掀了出去:“快滚!对了,替我照顾阿芬。” 看着薛明骅的身影从后墙翻过,高锦杰轻轻关上窗子,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还没有喝完,中岛就带着几个便衣闯了进来。高锦杰抬眼看看出现在厨房门口的中岛:“这么晚了,中岛君还有闲情逸致来我家做客?” 中岛阴沉地盯着高锦杰:“你知道么,宋岩死了。” “哦。”高锦杰平淡地应了一声。 “有人看见下午宋岩和你一起离开的。” “对,我们一起去了大都会,不过一进去就不见他人了。” “他被人打死在江宁路的一处民宅里,凶手已经抓到了,不知道高先生有没有兴趣去见见这个人?” 高锦杰的语气还是没有太大波澜:“好啊。” 中岛也含义不明地笑了笑,后退了一步,有人上来,给高锦杰带上了手铐。两年来高锦杰无数次设想过一旦自己暴露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居然丝毫都不紧张。 汽车驶离愚园路往曹家渡方向开去,但到了原先的76号总部现在的保卫局上海分局门口,却没有停车。高锦杰略感诧异,难道傅翊君不是被关在保卫局,而是被押到了宪兵队?但这也不是去宪兵队的方向。 汽车继续往西北方向拐上中山路,又一直向西开去,穿过一条铁路,驶离大路,开上一条土渣路,最后停在一片树林旁。有人过来打开车门,拉着高锦杰的手铐把他拖下汽车。 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可以清晰地看到树林间的小路,几个人押着高锦杰,从小路穿过去。期间没有一个人说话,耳畔只有风声和树叶吹动的声音,鼻息间满是树木的清香,还有潮湿土地独有的泥腥气。 直到此刻,高锦杰都不大明白中岛带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很早就听说过76号在沪西有个刑场,莫非自己真是被带来这里处理掉?似乎又不太像,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中岛哪里肯放过深挖下去的机会。还好树林并不大,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前面影影绰绰的灯光。 等走出树林,高锦杰看清楚了,面前的空地上停着几辆汽车,车前的大灯都开着,所有的灯光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被绳子反绑着,跪在一个已经挖好的大坑旁,在他身后,站着一排行刑队。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气从高锦杰脚下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僵硬到半步也挪不开。 身后有人不大耐烦地推了一把,高锦杰才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般,踩着松润的土地,飞快地朝那个人奔过去,半路因为踩进一个土坑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眼看就要到大坑边了,两支长枪架在一起,拦住了他的去路。 因为是逆着光,高锦杰看不清那个跪着的人脸上的表情,但他看到了他白衬衣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还有他脖子上的血迹。高锦杰顾不得许多了,推开枪还要往前冲,两个人上来拖住了他,他用力挣扎着:“放开我!” 大坑边,傅翊君也动了一下,随着身后两声拉枪栓的声音,他咬着嘴唇绷直了身体不动了,直直地看着高锦杰。这边高锦杰也停止了挣扎,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两条腿几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好半天才转过脸,看着中岛:“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四十六章 中岛慢条斯理地掏出香烟,旁边有人过来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很简单,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反正那个坑足够掩埋两具尸体。” 高锦杰反问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能放了他?” 中岛嗤笑一声:“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本吗?” 高锦杰看着跪在那里的傅翊君,沉默了。他决定自首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和傅翊君一起死,可当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多么想和傅翊君一起活下去。无论如何,他也要尝试着赌一把。中岛耐心地抽完了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一抬下颚,那些行刑队的人立刻举起了枪。 “不,等等。”高锦杰粗重地喘息着,再次转向中岛:“我说,但不能在这里。” 中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高先生什么意思?” 高锦杰低下头想了想,而后做出一副决然的表情:“因为涉及的人物很有权势,只怕中岛君也惹不起,就算到时你放了我,估计我也会被灭口。这里人太多,难免会走漏风声。” “高锦杰,你别跟我耍花样。”中岛做了手势,那些人才放下了枪。高锦杰稍稍松了一口气:“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能耍什么花样。再说,你要是想处死我们俩,随时都可以。” 中岛沉思片刻,回头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转过头紧紧盯着高锦杰: “我们丑话说在前头,一旦我发现你提供的口供是假的,傅翊君会死得更惨。” 高锦杰的肩膀似乎都垮了下去:“我知道。” 两分钟后,高锦杰被重新带回了树林边,推进了停在那里的囚车里,紧接着,傅翊君也被人架着扔了上来,跟着上来了几个便衣,荷枪实弹地守在一旁。高锦杰不顾这些人的存在,跪在车厢里,想解开傅翊君身后捆着的绳索,可惜那些扣绑得很死,而且他戴着手铐,行动也受了限制,根本解不开。傅翊君身体冰冷得有些僵硬,额头却烫得惊人。高锦杰没法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索性从他头顶环下去,把对方单薄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汽车开动了,很快就回到了大路上,路灯的亮光忽明忽暗地从车厢的铁栅栏照进来,投在他们身上。高锦杰拥着傅翊君,在他额头上吻了两下,“翊君,别怕。” 傅翊君跪靠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身上的伤,疼吗?” 傅翊君又摇摇头。高锦杰怕加重他的疼痛,稍稍松开了一些,忍不住又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他喃喃地说着,与其说是安慰对方,不如说是安慰自己,虽然暂时把傅翊君从刑场那个可怕的地方带离了出来,但他很清楚,下来他们将要面临的境况一点也不容乐观。 去时的路那么漫长,回来却很短暂,高锦杰还没有把傅翊君的身体暖热,囚车便停了下来,高锦杰只能放开他,让士兵带下了汽车,直接带进原本属于他的办公室里。 中岛把一杯热茶放在高锦杰面前,比起在刑场上的强硬,态度缓和了不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说吧。” 回到熟悉的环境,高锦杰的神情似乎也放松了下来,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 中岛坐在他对面,不紧不慢地道:“慢慢来,时间有的是。” 高锦杰放下杯子,想了好半天:“李士群死后,周佛海找我,让我来这里上班,搜集情报。起初我不愿意,他就用我家的工厂威胁我,说如果不合作,就没收工厂,再把我关起来。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一再承诺我不会有任何危险。” 中岛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似乎对他说出周佛海的名字一点都不觉得吃惊:“说下去。” “他给了我一个微型照相机,让我把看到的有用的都拍下来,然后送到愚园路迪化路口的一个烟纸店,交给那的老板就可以了。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难度,每天随便拍点什么,交给他们就行了。” 中岛拿出一个打火机放在他面前:“是这样子的?” 高锦杰点了点头。 “那个烟纸店老板死了以后,你把情报送哪里了?” “老西门的一个古旧书店。” “详细地址。” 高锦杰犹豫很久,终于慢慢说出了地址。中岛盯着他看了半天:“还有什么?” 高锦杰又想了想:“去过那里两次后,我感觉自己一直去太显眼,正好傅翊君在那附近做工,就让他代替我去那里。他只是被我利用而已,真的什么也没做。” “就这些?” 高锦杰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应该就是这些了。” “老西门那些人,是不是军统的?” “这我不知道,你得问周佛海,是他让我去的。” “你在这里,都搜集了些什么样的情报?” “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随便看到些什么就拍下来,只要时不时有东西给他们交差就行了。” 中岛冷笑一声,戴笠手里还真是没人了,这种废物花花公子都利用上:“你说的这些我都会去核实,一旦发现有什么出入,后果会怎样,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 高锦杰连忙说:“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不会来做这些事的,除了危险,我什么好处都没有。” 中岛盯着高锦杰看了好一阵,终于站起身:“你先在这里休息。”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还有傅翊君?” 中岛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放你们?事情远没有结束。” 高锦杰也站起来,结结巴巴地:“中岛,你还想干什么?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中岛看都不看他,转身出了审讯室。中岛离开后,高锦杰长吁了一口气,现在他把周佛海卷进来,事情自然就闹大了,但下一步会向哪里发展,是更好,还是更坏,他心里根本没底。 安排行动队的人去老西门后,中岛回到一楼自己那间临时办公室,拨通了梅机关他们科长的电话。刚才高锦杰提供的情报太重要了,他必须得立刻汇报。出乎他意料的是,科长听完他的话,不但没有奖励,反倒教训了他一顿: “中岛君,你是不是最近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南京那边的人,哪个不是脚踩两只船?周佛海,唐生明,包括汪精卫,都和重庆有往来。尤其李士群死后,他们更是变本加厉。上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何必趟这个浑水。” 中岛愣了一下:“科长,难道就让他们这样胡来?” 电话那头,科长的口气更严厉了:“你懂什么?这就是政治。而且依你刚才所说,你目前只有高锦杰的口供,并没有物证能指认周佛海和重庆有往来。中岛,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带人去南京,当着周佛海的面,高锦杰推翻自己的口供,或者,周佛海矢口否认,我们面临的局面将会很被动。” “我已经派人去老西门了,马上那些人就会被抓捕归案。您看要不要先把周佛海监视起来?” “还是先拿到有力的证据再行动,周佛海又跑不了。”科长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中岛这边也稍稍安下心来。 放下电话,中岛把思绪又整理了一下。说到底,李士群还是被他们自己人整死的,南京政府这些人,最擅长做的就是倾轧内耗,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于是,他又拿起电话,打给了保卫局的局长万里浪,同样出乎他意料,万里浪也没有表现出他期望的兴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中岛君了。事关重大,那两个人就先收押,明天我会亲自审问。” 挂断电话,中岛有些挫败,也许,他真不该趟这个浑水。 第四十七章 重新被带回地下审讯室,那些人解开了傅翊君身上的绳索,把他扔在角落,没有人再来审问,也没有拷打,只是派了两个人看住他。傅翊君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浑身缩成一团,满身的伤口叫嚣地痛着,头也昏昏沉沉的,他把额头贴在一旁冷凉的墙面上,似乎这样能稍微舒服一些。 回想起刚才在刑场的那一幕,他承认,在看到高锦杰的一刹那,自己居然有些欣喜,他没有抛下自己逃走。可随即他又痛得无法呼吸,高锦杰这个笨蛋,难道不知道自投罗网的下场就是两人一起完蛋么?等到了囚车上,被高锦杰搂在怀里,他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大不了一死而已,能和自己爱的人死在一起,未尝不是件幸事。 审讯室的铁门响了,有人推门进来,但傅翊君还是没有动,等那人的脚步声停在面前了,他才慢慢靠着墙坐起来,抬起头看着那个叫中岛的日本人,心里难免又有些紧张,不知道还将面临什么样的酷刑。 中岛居高临下地盯着眼前这个看似嬴弱的年轻人:“傅翊君,高锦杰都已经招认了,你还坚持什么?” 傅翊君垂下眼睛,没有说话,他料到高锦杰会招出一些,但一定不会全招,为了避免敌人抓住漏洞,自己还是什么也不能说。 “高锦杰刚才都告诉我了,他的事情,你的事情,还有老西门那边的联络站。”中岛清楚此刻要找科长要求的物证有些难度,但倘若能多得一个人的口供,两厢参照对比,成功的几率就更大一些。眼前这个年轻人和高锦杰在一起那么久,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而且有了这次的案子,中岛敢肯定一年前的点心铺事件应该也不是所谓的误会。 过了好半天,就在中岛以为对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傅翊君开口了:“既然他都告诉你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整天去老西门,一定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要杀宋岩?难道不是给高锦杰示警?” “我都说了,他对我动手动脚,我杀他是自卫。” 中岛皱起眉头,这个年轻人比高锦杰似乎还难对付:“那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那把枪我们查了一下,原本属于一个政府官员警卫的,两个月前被人在江西路杀了,怎么会到了你手里?是高锦杰给你的,还是,你和锄奸团的人有来往?或者,你和他都和那些人有来往?” “那枪是我自己买的。” “在哪里买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上个月买的,在八仙桥,从一个花会流氓手里买的。” “好借口,却不是最高明的借口。”中岛蹲下身一把揪住傅翊君的头发,迫得他仰起头来,“那个人根本不是两个月前被打死的,是两个星期前,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岛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各种刑具:“也许这些家伙能让你更诚实点。” 傅翊君挣扎着甩开对方的手,往墙根靠了靠。中岛嘴角上挂起一丝冷笑,还想说些更有震慑力的话,有人推门进来,是行动队的人,一看对方惊慌的眼神,中岛就觉得不妙。 回到办公室,听完行动队的汇报,中岛的脸色变得铁青。从时间上看,那些人的撤离是在高锦杰被捕前,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去查书店的电话,看看最后几个是从哪里打过去的。”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电话记录查出来了,最后一个电话是从大都会舞厅打过去的。中岛一拳砸在桌子上,如果不是自己太急于求成,事情不会糟到这个地步,现在连万里浪都知道了他在调查周佛海,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政府要员,一个是信口开河的低级军官,孰轻孰重,任谁都能掂量得出。更何况,自己是搞情报出身的职业特工,如今却让一个花花公子唬得团团转,传出去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中岛咬了咬牙,在放弃还是坚持间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与生俱来的执拗和坚韧占了上风。既然人已经抓了,又掌握了有力的证据,没道理现在放弃,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能扛多久,而且傅翊君也还在自己手上,他就不信今晚撬不开高锦杰的嘴。 四周安静得让人感觉有些窒息,高锦杰不安地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他揉了揉被手铐磨得红肿的手腕,疲倦地把头枕在胳膊上。中岛一定派人去老西门抓赵纬了,他已经想好了下来该应对的说辞,能给他们通风报信的又不是自己一个,周佛海同样可以。 房门突然被人撞开,进来了两个人,不由分说架起高锦杰就往外走。高锦杰认出他们是行动队的人,宋岩的手下,连忙问要带自己去哪里,那两个人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直接把他带到了地下室。 来到保卫局将近一年了,高锦杰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审讯室,今晚是他头一次踏进。刚被推进审讯室的铁门,就有两个打手当着他的面,把躺在墙角的傅翊君粗暴地拖起来,抓起他的双手高高束起吊在一个刑架上,用皮鞭用力抽打起来。高锦杰的脸色无法抑制地变得苍白。 “你们干什么?放开他!”他努力想挣脱开钳制他的两个人,但根本无济于事。 “高锦杰,我警告过你,如果你说假话,傅翊君会死得很惨。既然你想玩这个游戏,我就陪你玩下去。”中岛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高锦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甩开那两个人,举起戴着手铐的手,冲着对方就是一记重击,中岛猝不及防,差点被他击倒。但下一刻,立刻便有人上来对着高锦杰一顿拳打脚踢,他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中岛感觉嘴角火辣辣的痛,他无所谓地抹了抹,做了个手势,那两个人从地上拖起高锦杰,拉到了隔壁审讯室,绑在一把椅子上。在这里,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皮鞭一声声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傅翊君的惨叫声,这些声音就像一把把匕首,直刺进高锦杰的心脏,他似频临死亡的猛兽般,被困在牢笼中了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却只能是白白消耗掉身上仅剩的气力。 渐渐地,那边傅翊君的惨叫声弱了下去,最后彻底没有了声音。中岛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知道那个烟纸店老板是怎么死的吗?就是死在隔壁这个刑架上。你觉得以傅翊君的身体状况,他能坚持多久?现在,你是不是该说真话了?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高锦杰放弃了挣扎,低垂着头,声音暗哑:“我做的事情我都承认了,知道的也都告诉你了,你还想要我说什么?” 一张纸飘到高锦杰面前的地上:“这是刚从电话局查到的书店电话记录,最后这个电话是从大都会打过去的。” 高锦杰的心一沉,自己考虑事情总是不够周全,早知道应该到了周佛海家里再打电话通知赵炜。 “大都会里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认定那个电话就是我打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嘴硬?难道你想告诉我,那个时候正好还有另一个你们的人也在那里,得到了傅翊君的示警然后去通知了书店?高锦杰,你也是留洋回来的人,你来说说看,发生这种巧合的概率有多大?我对你够客气的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到底为谁工作?” 高锦杰目光涣散地看着地上那张纸:“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其实我早该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不会放过我的。不如,给个痛快吧。” 中岛冷酷地说:“晚了,在刑场的时候,我给过你选择,你自己不要的。” 隔壁传来泼水的声音,紧跟着便是刺耳的铁链相撞声,他们又把傅翊君不知道换到什么别的刑具上。一两分钟后,便传来傅翊君更加微弱的惨叫,这次他坚持的时间更短,很快便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声响了。 第四十八章 中岛看着高锦杰微微发抖的身体,知道他快支持不住了,他凑近高锦杰的耳朵,阴冷的话语就像毒蛇爬过,“看来你的小情人离断气不远了,等我把他的尸体从刑架上解下来,就把你绑上去,让你把那些滋味也从头都尝尝,你一定会后悔刚才没死在刑场上。” 高锦杰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没有中岛想看到的崩溃,相反的,充满着愤恨和怒火。中岛本能地直起身,后退了一步,正想让人把高锦杰拖到隔壁再去看看傅翊君受刑的场面,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手下进来告诉中岛:“万局长来了。” 中岛愣了愣,还没有回过神,万里浪已经进来了:“中岛君,你们科长刚才打电话,让你回去报到。这里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看着对方一脸的冷漠,中岛知道一切已成定局,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也许等待自己的将是降职,或者更糟。他用阴沉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两个人,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不甘心地走出了房间。 自从进到审讯室,万里浪的眉头就一直皱着,他吩咐那些手下:“把他们都关起来,明天送去南京,千万别出什么差错,上面要亲自过问这个案子。” 高锦杰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是不是周部长要见我们?” 万里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以为他还会想见你?避之不及还差不多。是唐生明要来审问这个案子,你就自求多福吧。” 天色刚蒙蒙亮,高锦杰被几个士兵押了出来。院子里一共停了三辆轿车,有两个人拖着早就失去知觉的傅翊君过来,像扔什么东西般把他扔进中间一辆汽车的后排座上。有人拉开第一辆汽车的车门,把高锦杰推了进去。汽车驶出大门向东开去,确实是火车站的方向。 天边露出熹微的晨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春日清晨的空气里还透着几丝凉意,高锦杰裹了裹身上的风衣,他现在胸口疼得厉害,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难受,那顿拳脚还是伤到他了。他回头看了看,载着傅翊君的汽车紧跟着他们这辆车,带离审讯室后,他们被分开关押着,他不知道傅翊君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本来就病着,又受了酷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南京。 马上就要到火车站了,远远就能看到车站前等候的人群。猛然间,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又是一声,只是这次距离更近了。高锦杰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周围就爆发出一阵枪响,他们的汽车一下冲到路边,撞在墙上后侧翻,高锦杰脑袋撞到了一个硬物上,大力的撞击让他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高锦杰似乎一直被噩梦缠绕,一会身处炮火连天的战场,浑身浴血,怎么也找不到傅翊君的人影;一会又回到了审讯室,傅翊君依然吊在刑架上,受着非人的折磨,他想去救他,却怎么也迈不动腿,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靠近他,他用尽浑身力气,才终于大声喊了出来,猛然一下从梦中惊醒,浑身已经是冷汗淋漓。 “二少爷,你终于醒了。”阿芬出现在高锦杰的视线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顾不上看四周的环境,立刻问道:“翊君呐,他在哪里?” “就在隔壁,他……” “他怎么样?” “他好像不大好。” 高锦杰赶紧下了床,慌乱间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到隔壁,撞开房门。傅翊君躺在那里,脸色灰青,没有一点生气,薛明骅守在床边,还在给他清洗伤口,脚下那盆水已经变成血红色。高锦杰立刻扑过去,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但他没有一点反应。高锦杰一把拉住薛明骅:“快送医院,这样下去翊君会死的。” “送医院才是自寻死路。我们的人里有医生,已经去找他了,很快就到。” 高锦杰怔怔地看着傅翊君,捧起他血肉模糊的手,这才发觉,他的手腕已被刑具磨得惨不忍睹,左手还被拔掉了两个指甲。高锦杰的双腿再也支撑不起他的身体,无力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床边,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涌,怎么也止不住。这时,他听到薛明骅的叫声,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傅翊君已经勉强睁开了眼睛,看见他后,眼睛亮了亮,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说出来。 医生很快就到了,让他们先出去,高锦杰不愿意离开,被薛明骅强行拉出了屋子。站在门外等待的时候,他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到这里的?” “就是苏州河边,其实离你们家的工厂不算很远。”薛明骅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递给高锦杰一支:“我昨晚回去后,就派人守在保卫局门口,早上看到你们的车出来,幸亏是去火车站,那里有我们一个据点,所以我们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安排营救。” 高锦杰低声说了句谢谢,心思又回到里屋傅翊君的伤势上,只觉得心里火急火燎的痛着。好不容易,房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情况不容乐观,他身体太差了,而且断了两根肋骨,幸运的是,没有伤到肺叶,否则更麻烦。” 高锦杰立刻冲进屋子,傅翊君已经彻底清醒了,但脸色依然很差,看到高锦杰,他很努力地想笑笑,但没有成功。高锦杰蹲下身:“你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傅翊君还是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很轻微地摇了摇头。高锦杰抬起手,想轻轻抚摸他一下,可他浑身都是伤,无从下手,最后只能拨开他额头上的头发。 薛明骅在门口和医生商量了半天,然后进来:“小杰,我们决定今晚把翊君送到南翔,王医生的亲戚在那里有个诊所,治疗条件好许多,离上海也远些,能安全一点。” “翊君现在的身体能不能禁得起这样的折腾?还有,你能保证翊君去了那里一定能康复?” 薛明骅为难地看看那个医生,那人想了想:“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这里不安全,再拖下去只怕会更糟。” 高锦杰点了点头。薛明骅进一步说:“你也得赶紧离开上海,跟阿芬去皖南。” 傅翊君已经奄奄一息了,高锦杰真怕现在离开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走。看傅翊君的眼神,似乎也舍不得和自己分开,但他清楚,不管是南京方面还是日本人,都不会善罢甘休,两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薛明骅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 “别老往坏处想,翊君从小练功,体质一直不错,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我也不允许他死掉。等他伤好了,我就送他过去找你。” 吃了王医生带来的药,傅翊君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一想到即将面临的分离,高锦杰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难受,一直守在傅翊君床前,一步也不离开。到了中午,阿芬端了一碗阳春面进来,高锦杰看了一眼,摇摇头,表示没有任何食欲。 阿芬只好把面放在一旁的矮柜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那天,傅少爷离开旅馆前交给我的。他说,让我保管着。” 高锦杰接过那枚他送给傅翊君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里,自己不但蠢,而且是瞎的,傅翊君这么久手上都没有戴戒指,他一直都没有察觉。大概从那个时候起,翊君就想到了最坏的结局,他不愿意高锦杰送他的最珍贵的礼物失落,才交给阿芬。高锦杰轻轻拉起傅翊君的手,想把戒指再给他戴上,但傅翊君的手指都肿胀变形了,根本套不进去。 高锦杰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入夜后,傅翊君又醒了过来,高锦杰端来一碗米粥,一点点给他喂下去,他从来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笨拙得不行,几次都不小心把粥洒了出来。好不容易,一碗粥才喝完,高锦杰用毛巾轻轻给傅翊君擦了擦嘴角,他似有太多的话要交代,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相互注视着对方,直到薛明骅推门进来。 不顾有旁人在场,高锦杰俯下身吻吻傅翊君的嘴唇:“你必须快点好起来,我在皖南等着,如果你来晚了,我就去找别的糖麻花,你就等着后悔吧。” 傅翊君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视线一直落在高锦杰身上,直至被人抬出房间。高锦杰跟出去,又不敢走太远,只能目送着载着傅翊君的卡车,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阿芬的家靠近大别山,挨着他们这个村子不远有一个小镇,算是这儿方圆十几里最繁华之地了。虽是战时,处处一片萧条,但基本生活用品在这里还都能买到,邮局里还有隔一天上海来的报纸,所以消息尚不算闭塞,起码比高锦杰想象中的穷乡僻壤要强出许多。 因为阿芬逃婚的事情,她母亲曾经去过一次高锦杰的家,对他的阔绰和大方记忆犹新,如今看到这样一位贵客来了,哪有不热情招待之理,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如此过去了两个星期,看人家大少爷一点表示都没有,问阿芬这位少爷前来的目的也没有结果,态度就逐渐怠慢下来,再后来,冷言冷语就出来了。 每次听到院子里母亲的指桑骂槐,阿芬都难受得要死,可高锦杰却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坐在窗前看报纸,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傅翊君的身体复原情况,以及他能不能平安来到这里。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已经寄人篱下了,就要有那个心理准备。 山区的夏天比上海凉爽多了,坐在窗前,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脉,不由让人联想起苏东坡的名句: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里风景是不错,但像高锦杰这样习惯了大上海繁华的人,难免感觉枯燥乏味。 这天吃过午饭,高锦杰在窗前呆坐了一会,又百无聊赖地上了床,打算睡会午觉。刚躺下,就听到院门外阿芬惊喜的声音,他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穿上鞋子跑出去。 把人抱进自己怀里了,高锦杰还感觉有些不那么真实。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了好久,薛明骅实在看不过眼了,在一旁咳嗽了一声,高锦杰这才松开手,仔细打量着傅翊君,他看上去似乎又消瘦了,不过精神还不错,穿着月牙白长衫,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少了些当初的青涩,多了一分成熟与平和。跟在他身后的薛明骅则是蓝布长衫,配着鼻梁上的眼镜,活像个教书先生。 趁着阿芬和薛明骅说话的时候,高锦杰拉着傅翊君进了自己屋子,动手解开他的衣服,傅翊君抓住他的手,高锦杰一下甩开:“让我看看你的伤。” “都好了。”傅翊君再次握住他的手:“早就没事了。” 高锦杰反握起他的左手,看着他的指甲,还没有完全长上来,高锦杰心口就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傅翊君捧起他的脸端详了一阵:“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高锦杰成功地挤出一丝赖赖的笑容:“吃不惯这里的饭,当然会瘦。你赶紧养好身体,我可等着你伺候我呢。” 傅翊君刚掀开他,又被重新搂进怀里。两人相拥了一阵,听到院子里阿芬和薛明骅在抓鸡逮鸭,一阵鸡飞狗跳,都忍不住笑了。 吃完丰盛的农家饭,薛明骅来到高锦杰的屋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塞到高锦杰手里:“这可不是白给的,回上海要还的,连本带利都要还,百分之五十的利息。” 高锦杰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本想调侃一句的,末了却只是鼻子酸了酸,说了一句:“对不起。” 薛明骅坐在床边:“这句话应该我说吧,我应该更了解你更相信你的。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都过去了。” 接下来,薛明骅又说了些上海的情况,虽然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但在上海还是很嚣张,近期高锦杰他们还不能回去。 “既来之则安之,依我看,这仗也打不了多久了。”薛明骅想了想:“这里住不惯的话,你们可以考虑去重庆,毕竟你父亲和大哥都在那里,大家也有个照应。” 高锦杰摇摇头,一来傅翊君的身体不允许,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不能保证父亲能接受傅翊君,如果去了面临尴尬的局面,不如暂时就留在这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薛明骅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送走薛明骅,高锦杰大方地给了阿芬的母亲一笔钱,然后就带着傅翊君离开了那里,在镇上租了一个小跨院。安顿下来没两天,阿芬就过来了,说是东家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既然二少爷已经买下了她,她就要一辈子跟着他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镇子上的学堂招聘国文老师,傅翊君前去应聘,高锦杰没有阻拦,以为他那点墨水不可能被聘上,没想到人家还真收了,薪水足够支付他们三个人的吃穿用度。高锦杰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成了被养在家里的那个,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秋去冬来,学堂放了寒假,眼看着便要过年,高锦杰打发阿芬回去陪父母守岁,他自己平生头一次跟着傅翊君忙里忙外地准备年货,裁红纸写对联。除夕的晚上,他坐在桌边,看着傅翊君笨手笨脚地擀皮包饺子,想起以前的种种,颇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发什么呆呐,还不赶紧给你男人帮忙。”傅翊君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被包养了就得有被包养的自觉,这半年来高锦杰早已习惯被对方骑在头上,这会便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抄着手:“你们北方人就是麻烦,吃什么饺子。” “谁说只有北方人吃饺子,我看这里的人过年也吃这个。” “没追求。” “是不是去红房子、凯司令才算有追求?而且,我怎么听说高二少其实也是北方人?”傅翊君堵了他一句。 “成心的是吧,知道我现在落魄了。”趁对方不留神,高锦杰抓起他就压在桌子上。 傅翊君舔舔他的嘴唇:“我不是成心的,是故意的。” “求我,就饶了你。”高锦杰在他下巴上咬了两口,只是他的威胁人家根本就不在乎:“想吃饭就松手。” 高锦杰还真有些饥肠辘辘,无可奈何下只能松手。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不一会功夫,傅翊君就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又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白酒,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这里不比上海,买不到你喜欢的洋酒,就凑合着喝点这个。” 高锦杰抿了一口,实在不大适应这种辛辣的口感,微微皱皱眉头,傅翊君夹起一个饺子放进他嘴里,那种不适的感觉立刻被稀释。高锦杰老家是山西人,每逢过年家里依照北方的习俗,也吃饺子,只是他感觉都没有今晚的这顿可口:“翊君,以后每年除夕,我们就吃这个了。” “我没意见,不过如果你还是装大爷,总让我一个动手可不成。” 外面已经有人开始放爆竹,噼噼啪啪的响声里,两人吃完了一生当中最难忘的年夜饭 第五十章 酒足饭饱,两人便滚上了床。高锦杰揽着傅翊君的腰,让他舒舒服服趴在自己身上,拉开棉被将两人裹得紧紧实实:“这儿真没法跟上海比,大过年的啥消遣都没有,不如你再唱两段,就上次那个戏就行了。” 傅翊君今晚也喝了几杯,脸上还带着几分酒后的余热,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的有了些水汽:“前些日子唱过么,我怎么一点不记得了?” “就一个多月前,我过生日那晚,你唱的那个《游龙戏凤》。” 傅翊君下巴搁在高锦杰胸口上,眨了眨眼睛:“那个啊……词儿忘了。” 高锦杰在他腰上掐了掐:“不许忘,赶紧的吧。” 傅翊君慵懒地笑笑:“真忘了,要不你来一个,凭什么总是我唱你听,轮也轮到你了。” “也行,你想听什么歌?” “就以前你在酒吧唱的那首,你说了一串洋文我也听不懂。” 高锦杰也开始耍赖:“我啥时候在酒吧唱过歌,你记错了吧。能者多劳,你就多唱几次也累不着。” 好半天对方都没回音,高锦杰抬眼一看,那小子趴在那儿已经睡着了,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关上台灯,抱着他就那样睡了过去。 许是喝不惯白酒的缘故,半夜里高锦杰口渴得难受,打开台灯才意识到趴在他身上的小子不见了,被窝里只剩下自己。他连忙披上厚外套来到客厅。 客厅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弥散着一股子浓烈的烟草气息。这里比高锦杰在上海的住所小很多,所谓客厅其实就是一个过道,平日他们主仆三人就在这里闲聊、吃饭。高锦杰摸索着找到灯绳,拉亮头顶的灯,傅翊君就坐在平日吃饭的八仙桌旁,裹着一个薄毯,脸埋在膝盖上,浑身蜷成一个球,旁边的烟灰缸里扔了几个烟蒂。 高锦杰心里一阵酸涩,走过去将他从毯子里剥出来,抱进怀里,在他嘴唇亲了两下:“都过去了,就别再去想了。” 傅翊君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抑制不住地,浑身都在发抖,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我们都被日本人枪毙了,扔在那个大坑里,他们还在给坑……” 高锦杰猛然吻住傅翊君的嘴唇,把下面那些话全给堵了回去,旋即抱着他回到卧室,放在床上,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覆盖在他身上,重新盖好被子,不断在他眼睛、脸颊和嘴角轻吻着,待他平静下来,方道:“知道是噩梦还非得说出来,大过年的真不吉利。” 说罢便在对方耳垂上咬了一口,傅翊君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推了他一把。高锦杰翻身,两人变成侧卧的姿势,他将傅翊君的脸按进自己胸口:“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明早起来别忘了给我拜年。” 傅翊君闷闷地应了一声,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逐渐又睡了过去,高锦杰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这半年来,他何尝不是每每在噩梦中惊醒。那次的经历太过于恐怖,以至于他时常怀疑眼前的平静生活才是一个不大真实的梦境,而那些荷枪实弹的家伙随时都会破门而入,把他和傅翊君拖进审讯室,或者直接带到刑场。 夜凉如水,外面时不时还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高锦杰轻轻捧起傅翊君的脸,溺爱地在他额头上连吻了几下,又重新把人搂进怀里,相拥而眠。 当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高锦杰他们已经在这个镇子上住了整一年。傅翊君除了每天去学堂,回来时顺路给高锦杰买报纸,基本不和周围人来往。高锦杰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很少出门。即便是这样,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这个偏僻的镇子,这些言语倒不是猜测高锦杰与傅翊君之间的关系,毕竟这里民风淳朴,阿芬又对外人说他们是表兄弟,来这里逃避战乱的。 临放暑假前,校长通知傅翊君,说他们已经请到了别的国文老师,下学期就不用再来了。离开学堂走在镇子的青石小路上,傅翊君不由长叹一声,权衡半天,决定暂时先不把这个事情告诉高锦杰,毕竟离新学期还早着,谁知道这期间又会有什么变故。 买完报纸从邮局出来,身后就有两个学生追了上来:“先生先生。” 傅翊君回过头故作严肃状:“是不是又忘了留的作业是什么了?” “不是。”两个孩子连连摇手,一个推搡着一个,都不想先开口,最后那个高个的鼓起勇气:“先生,镇上的人都说,你表哥,是个大汉奸,替日本人做事的,是不是?” 傅翊君怔了怔,顿时明白刚才校长态度那么冷漠的原因了:“当然不是,”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只好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不是汉奸,不是。” 两个孩子得到先生的答复后,满意地跑开了。 回到小院,高锦杰就躺在树荫下的躺椅里,似乎是睡着了。傅翊君悄然走过去,蹲下身端详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想起那年在戏院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知不觉间眼睛就有些酸涩。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对方的手背,可刚刚挨着高锦杰的手,他便睁开了眼睛:“今天怎么回来早了?” “放假了。”傅翊君坐进他的怀里,靠在他身上。高锦杰环住他的腰,在他发心吻了吻,两人都不再做声,闭上眼睛依偎在一起。过了一会,阿芬出来,看他们这样,本打算叫醒他们回屋里睡,临了却又改了主意。回屋前,她没有由来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想到,这短短一瞥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很多年以后,当高晋生的小女儿子蓝问起二叔和傅翊君当年的事情,阿芬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此刻的这一幕——夏日的午后,安静的小院,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斑斑驳驳,深深浅浅。 不管镇子上这些流言蜚语,整个夏天,这个小跨院里的人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这几天,高锦杰总看见傅翊君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他有些好奇地凑过去:“你在写什么?” 傅翊君连忙盖着那些纸,弯起眼睛笑了笑:“我试着想把《王子复仇记》改成京戏戏本,可是太难了,那些唱词我编不出来。” 高锦杰不大在意地哦了一声,趁他不留神,一下把那些纸抽出来,看了几眼:“好像还有点意思,不过莎士比亚的戏比较难,他的辞藻太华丽了,又是翻译过来的,难免拗口。你不妨先试试曹禺的戏,比如《雷雨》,还有《日出》。” 傅翊君一把夺过自己的成果:“我自己写着玩玩的,又没当真,就我那水平。” “你不是都当先生了吗……” 院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刚刚出去买菜的阿芬跑了进来,大声说:“二少爷,我听镇子上的人说,日本人投降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相互看看,怔怔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动不了,只感觉一股热力急涌上眼眶,这一天他们等得太久,真正到来的时候,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第五十一章 一番辗转,他们一行三人回到上海已经是九月上旬,错过了大上海万民涌上街头庆祝抗战胜利的历史时刻。日本人投降了,战争结束,国家百废待兴,只是此时的上海,跟往常并没有太多的不同,这座城市仿佛早就习惯了荣辱不惊。 一年多没有回来,高锦杰在愚园路的住宅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花园里的花草打理得井井有条,屋子里一尘不染。就在他们回到上海的当天晚上,周佛海派人送来请帖,让高锦杰去他家里做客。此人现在已经是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高锦杰想不出他这么急着见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 过了两天,高锦杰独自去了愚园路1136弄周佛海的家。周佛海神色如常,仿佛一年多前高锦杰向日本人供出他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般。在书房,周佛海拿出一张支票,放在书桌上,高锦杰不大明白地看看他,周佛海把支票朝前推了推:“这一年来工厂一直在生产,这是你那份。你离开上海后,日本人冻结了你的账户,这些钱也转不过去,但一直给你留着。还有,工厂那边,你尽快回去接手吧,我也不打算继续参股了。” 高锦杰听完,毫不客气地拿起支票,放进钱包:“那就谢谢周先生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我家那边也是你派人打扫干净的吧,让你费心了。” 周佛海摆摆手:“这些都不足挂齿。你知道了吧,季灃也是戴笠的人。” 早在唐生明出面接管他和傅翊君的案子时,高锦杰就证实了他的身份,所以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周佛海有些意外的看看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能做什么,打理好工厂,等父亲回来了,再做打算。”高锦杰回答得轻描淡写,从接到支票,他就感觉到了周佛海身上的不安情绪,但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周佛海沉吟了片刻:“听说重庆方面成立了一个什么清算小组,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战时政府人员的情况,你大哥高晋生是小组的重要成员。” 高锦杰有些吃惊,这个消息他真的没有听到过,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人联系了:“这个怕是讹传吧,家兄在军界,这些事情军方应该不会插手的。” 周佛海连连点头:“我也是道听途说的,道听途说。” 高锦杰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有些不大明白,既然周佛海已经都成了接收大员了,他还在担忧什么。而且战时他确实和重庆有来往,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 还没有等到高锦杰去把自己的工厂接手回来,他们的工厂就被政府查封,说是汉奸财产。几天后,他在报纸上看到周佛海以汉奸罪被捕的消息。这些事情都隐隐让高锦杰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试图跟重庆的父亲和大哥联系,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电话一直都打不通。 高锦杰的不安情绪自然感染到了傅翊君,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对方,赵纬是能证明高锦杰清白的最有力证人,可惜他连赵纬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这日傍晚,薛明骅到家里做客。傅翊君把他拉到二楼书房,悄悄说了高锦杰现在最担心的事情,薛明骅想了想:“不会那么糟吧,听说这次抓汉奸的行动就是军统在搞,既然小杰是为军统那边工作,他们应该心里有数。” 他们正说话,身旁的玻璃窗被外面飞来的一粒石子打碎,玻璃稀里哗啦地掉在地板上,吓了两人一跳。高锦杰听到动静,赶紧过来,看傅翊君没事,便松了一口气。这时,又是一下,另外一块玻璃也被打烂,随即大门外传来孩子们不断的喊声:“一个汉奸,一个叛徒,一对卖国贼!” 高锦杰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还没有迈出去就被傅翊君使劲拉住。薛明骅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出去把这些孩子驱散。回到二楼,看见那两人就站在走廊里,轻轻拥在一起相互安慰,薛明骅长叹一声,悄然离开了高家。 第二天早上,高锦杰在几声单调的鸟鸣声中惊醒,安静地洗漱后一个人下楼去了餐厅。昨晚他们都是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睡,到天快亮时,傅翊君才勉强睡着,所以便没有忍心去叫醒他。阿芬刚把牛奶摆上餐桌,便有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上前想去阻止他们,被推到一边。那些人来到高锦杰面前,打开一张纸干巴巴地念了几句,无非是什么代表国民政府逮捕汉奸那一类的说辞。 当冰冷的手铐铐在高锦杰手上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冰冷。傅翊君听到动静,穿着睡衣跑到楼下,大力推开那个企图带走高锦杰的人:“他不是汉奸,是为你们军统做事的,你们可以去问戴笠。” 旁边有人冷笑,掏出手枪指着高锦杰:“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去问一下蒋委员长?老实点,子弹可不长眼睛。再啰嗦连你一起带走。” 立刻有人上来也要给傅翊君带上手铐,高锦杰急了,忙把傅翊君挡在自己身后:“我跟你们走就是了,抓他做什么。” 说罢,他回头用眼神安慰着傅翊君,一句话没说,跟着他们走了。 高锦杰被扔进提篮桥监狱两天了,没人审也没有人问。关押他的单人牢房狭窄逼仄,一张小床连翻身都困难,每日只有两三个干硬的黄面馒头,起初他对那些馒头连看都不看,到了第二天晚上,饿得实在受不了,只能就着冷水,把又干又发霉的馒头吃了下去。 第三天中午,他被人带出了牢房,本以为会有人来提审,结果是被带到了会客室,看到傅翊君苍白憔悴的面孔,他竟有些想流泪。隔着铁栅栏,他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翊君把带来的衣服递了进去,又给他两包香烟和两袋面包:“我在这里等了两天他们才让我见你,面包大概都不新鲜了。” 高锦杰先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你和阿芬都没事吧。” 傅翊君摇摇头,抓紧时间告诉高锦杰外面的事情:“薛大哥前天去重庆了,他临走时让我转告你,让你放心,多则十天,少则四五天,你就会自由。” 高锦杰无力地把头抵在铁栅栏上,长叹了一声,傅翊君旁若无人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看守过来就要带高锦杰离开,傅翊君据理力争:“不是说好了可以会见十分钟么?” 那些人根本懒得理他,拉起高锦杰就走。高锦杰怀里紧紧抱着傅翊君送来的东西,踉踉跄跄地出了会客室,在出门的一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和傅翊君的目光相遇,两人都不舍地看着对方,但沉重的铁门很快便无情地隔断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就在当天晚上,高锦杰被转到了南京的老虎桥监狱,那里羁押的几乎全都是有汉奸嫌疑的人。到了后立刻便开始了审讯,那些人让他交代和周佛海勾结的事情,还有在伪保卫局供职期间的叛国行为。 一开始高锦杰还在努力为自己辩护,结果只换来对方的阵阵冷笑,到后来他索性什么也不说了,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对那些人的提问熟视无睹。 审讯室里又阴又冷,饥寒交迫中,高锦杰渐渐支撑不下去了,最可怕的是,这些人不让他睡觉,一盏大瓦数的白炽灯始终在头顶亮着,灼烤着他已经十分衰弱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人的审问,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忆着他和傅翊君在一起的情景——剧院里初次的见面,一起去那个小巷子里吃馄饨,一起去打网球,后来他还送给对方一支红玫瑰……他有些惊讶于自己竟然会记得如此多的细节,也许打一开始就已经对他很上心了,只是自己并未察觉而已。不过那时自己可真够混的,居然对他用强,把人家整得满身伤痕不算,还恶语相向。 说起来傅翊君跟了自己以后,似乎就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先是被抓进76号,然后躲到乡下,回上海就掺和进锄奸团,后来为了救自己,又被日本人严刑拷打……比起日本人残酷可怕的审讯,自己现在承受的这些真不算什么,只要翊君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强。 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对于高锦杰早就失去了意义,到后来他只隐约记得,自己不断睡着又不断被叫醒,又开始反复强调自己不是汉奸,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情。到后来那些人终于失去了耐心,让士兵把他押回牢房。困倦压倒了一切的感知,被推进牢房后,高锦杰倒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立刻便睡了过去。 第五十二章 还在睡梦中,有人打开了牢门,高锦杰以为还是来提审的,躺着没有动。 “高锦杰,你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高锦杰一下睁开眼睛,楞了片刻后,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跟在那人身后,走过监狱阴暗的走廊,来到院子里。秋日午后的暖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几乎是凭着本能跟着那人走出监狱的大门。 身后的铁门还没有关上,高锦杰就靠在了一个人怀里,那人不顾他脸上多日没刮的胡楂,紧紧搂住他并在他脸颊上不住亲吻着。高锦杰闭了闭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慢慢抬起手环住傅翊君的腰身,久久不愿意松手。 “你们俩,意思一下就行了。”旁边薛明骅小声提醒了一句,这两人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对方。高锦杰顺着薛明骅暗示的方向看过去,父亲高庭槐坐在轮椅里,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身后是二姨太淑敏。四年没有见父亲了,走的时候,他还精神矍铄,现在成这个样子,高锦杰有些不敢相信,无法接受。呆站了一会,他僵硬地走过去,一下跪倒在地上:“爸,你这是……” 高庭槐还没说什么,淑敏先哭了起来,高庭槐皱着眉头:“哭什么,我还没死呐。现在小杰也没事了,大家都该高兴才对。明骅,你把小杰扶起来,我们先回去。” 薛明骅过来拉起高锦杰,推着高老爷子的轮椅先走了。高锦杰回身牵起傅翊君的手,用力握了握:“别怕,一切有我。” 傅翊君微微一笑:“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你父亲比日本人还难对付?” 高锦杰一想也是,最艰难的时候他们都一起挺过来了,何况现在? 回上海的路上,高锦杰得知父亲是在抗战胜利那天,一高兴突发的脑梗,然后一直在医院里躺着,他大哥那些天也扔下军务一直陪在医院。薛明骅找到医院,他们才知道了高锦杰被抓的事情,军人出身的高晋生当时就火冒三丈,去找戴笠了。谁知那两天戴笠没有在重庆,手下人也不说他去了哪里,高晋生等了三天才见到戴笠本人。 高家这所房子在高锦杰四年前被迫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有两个跟着他父亲一辈子的佣人一直还留在这里看护。回到自己的家,高锦杰难免有些感慨,他先领着傅翊君回了自己卧室,让他先躺下休息,自己去浴室洗澡刮脸。等从浴室从来,不见了傅翊君人影,问佣人都说不知道,高锦杰不禁皱起了眉头。 晚饭时,高锦杰见到了长大许多的弟弟妹妹,弟弟晋辉已经十四岁,俨然是个翩翩少年的模样,妹妹晋华十一岁,甜美可爱。一家人好几年没有见面,所以这顿饭算是吃得比较融洽。 如高锦杰所料,晚饭后父亲把他叫到书房,开门见山地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搬回来住,高锦杰回答得也很直接:“如果你只想我一个人回家,我还是暂时住外面。” 高庭槐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越逼他越适得其反,于是他转移话题:“工厂那边已经解封了,你抓紧时间赶紧恢复生产。” 高锦杰点点头,随后又问了问还留在重庆的大哥的情况,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爸,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去厂里,我想早点休息。” “也好。”高庭槐不再说什么,看着儿子离开。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拿过拐杖,硬撑着想起来,结果没有成功,又试了一次,才颤颤巍巍站起身。这时淑敏正好走进书房,看到他这样,连忙过来扶住:“你不要老命了,刚刚好点。” 高庭槐在淑敏的搀扶下走了几步:“从过去到现在,在这个家,还没有事情是我办不到的。” 淑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本来想劝劝,转念一想,她到现在连个后妈都算不上,又有什么立场去掺和这件事?还是不要夹在他们父子之间的好。 高锦杰回到愚园路的家,看到傅翊君正在家里的书柜里捣腾,过去一看,所有莎士比亚的书都被他翻出来了:“你还真打算当编剧啊?” “我可没那本事,就是想系统的看看罢了。” 傅翊君说完,拿了两本放在床头。高锦杰跟在他身后,趁机把人扑倒在床上:“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书,这么多天没做,我都憋坏了。” 让对方整个压在身下了,傅翊君也不再挣扎,任凭他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结果没有多久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高锦杰,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粗鲁了?” 高锦杰一边忙着扩展,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笑:“因为我发现你就好这口,我越粗鲁你越兴奋得快,我们就做得更尽兴。” 傅翊君的脸本来就染上一层绯色,这下更是连耳朵都红了,再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高锦杰一鼓作气,把自己硬得发疼的欲望挺进他身体里。傅翊君的身体一下绷紧了,扬起下颚,脖子拉出一个优美的弧线。高锦杰的下身被对方的甬道猛然一挤压,险些就缴械投降,他连忙把欲望往外抽出一些,调整了一下姿势,扳起傅翊君的一条腿压上去,又在他喉结上啃了啃,便毫不惜力地驰骋起来。 云散雨歇,高锦杰去浴室里放上了水,然后拉着傅翊君一起躺进浴缸,着手给对方清理身体。水越放越多,水温也逐渐升高,傅翊君靠在他身上,有些昏昏欲睡,高锦杰双手轻轻抚摸过他后背上那些凹凸的伤痕:“明天我就要回厂里了,你看是继续给我当助理呢,还是留在家里当编剧……” 高锦杰话没说完,胸口就被对方咬了一口,他夸张地大叫一声:“你果真是壬戌年生的,属狗的。” 傅翊君也不说话,伸出舌头在刚才咬过的地方轻轻舔了舔,高锦杰浑身一激灵,下身又有了起来的势头,他搂住他专门撩拨着那些最碰不得的地方,不一会傅翊君也重新兴奋起来,两人就在浴室里又战了两个回合。 接近年底,高家的工厂招够了工人,原材料也全部到位,李茂堂也回到了工厂,机器总算是全部开齐了。高庭槐的病逐渐好转,已经可以不靠拐杖走路,全家人的生活看似都已走上了正轨。 不知道是父亲的病给了高锦杰很大触动,还是这几年真的历练出来了,这次回到厂里,高锦杰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天天在办公室里看报表,而是每天早上都先去车间里看看,碰到什么问题立刻处理。傅翊君还是做他的助理,跟着他一起忙前忙后,颇为辛苦,所以他打算过完春节就找一个秘书,分担一些他的工作。 这日中午,高锦杰在车间呆的时间长了些,出来已经是午饭时间。回到办公室不见傅翊君,便以为他去买午饭了,也没有太在意。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回来,高锦杰方感觉不对劲,连忙问了隔壁的文员,那小伙子说是午饭前傅翊君就让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高锦杰不用想就知道这事是谁干的,早就预料到父亲不可能对这件事听之任之,只是没想到他会去找傅翊君当突破口。 第五十三章 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傅翊君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接到了东平路的高宅,高锦杰一路狂飙地开了回去,车还没有停稳就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还在走廊就听到了里面父亲的声音:“傅先生,我的儿子我最了解,别看他现在信誓旦旦,他的兴趣不会维持多久,你还是好自为之。” 高锦杰突然很想知道傅翊君会怎么应答父亲的话,便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谢谢您的提醒,只是您也不用太操心,毕竟我比他更年轻,说不定哪天我先对他没兴趣了,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 高锦杰笑了,推开房门,傅翊君一看到他进来就站起了身,高锦杰走过去牵起他的手,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那张支票,后面的零还真不少:“爸,我们忙了一个上午,先让我带他去吃饭吧。” 高庭槐严厉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先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改天行不行?”高锦杰说话间拉起傅翊君就要走,高庭槐墩了一下手里的拐杖:“小杰!” 高锦杰停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还是在鬼混,而翊君不过是为了我的钱。爸,我郑重地告诉你,这次我是认真的,傅翊君就是这辈子我唯一的伴侣了。” 高庭槐扶着拐杖站起来:“我倒宁可你这次还是在鬼混。两个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将来?你今年都三十岁了,还打算胡闹到几时?” “现在想起关心我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上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这四年我顶着汉奸的头衔是怎么过来的,我在日本人的审讯室里又是怎么挣扎求生的?” 高庭槐冰冷的外表有些松动,他知道这四年对于二儿子来说,是有些不大公平:“就事论事,我当初那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不能成为你荒唐生活的借口。” “荒唐?我长这么大,这是我最不荒唐的四年,这段最艰难的日子里,从头到尾陪着我的只有翊君。爸,我知道你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消失,但在你让他消失之前,我希望你能看看,他为我做了什么。”高锦杰手腕一带,把傅翊君拉进自己怀里。 衬衣下摆被抽出来的时候。傅翊君就意识到了高锦杰要做什么,他挣扎起来,高锦杰搂紧他,把他的衬衣连毛衫一起掀上去,原本光洁细腻的后背上如今满是伤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虽然颜色已经淡去,但依然触目惊心。 高庭槐避开了视线,慢慢坐回沙发。当着父亲的面,高锦杰温存地吻了吻傅翊君的嘴角,给他整理好衣服,重新牵起他,离开了高宅。 吃罢午饭,高锦杰好像还和父亲赌气一样,索性也不回厂里了,带着傅翊君回愚园路接了阿芬,去了南京路的永安公司,给他们主仆三人置办了不少东西。 到了晚上,高锦杰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工厂的事,钻进书房给李叔打电话去了。傅翊君一个人回到卧室,匆匆洗了澡出来,随手拿起高锦杰扔在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躺在床上,摊开四肢,惬意地吸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这种辛辣烟草味儿,虽然也说不上有瘾。 才吸了两口,高锦杰便推门进来,过来直接抽出烟卷放在自己嘴角,挨着他躺下去,伸出手臂把他揽进怀里:“想什么呐,呆头呆脑的,别跟我说在想中午我父亲找你的事情,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在意。” “我是没有在意,迟早的事情。不过,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如果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早就放手了,何必等到今天。这不又快到你生日了,在想该送什么礼物给你。真伤脑筋。” 高锦杰嘿嘿笑了两声,轻佻地冲着傅翊君喷了个烟圈:“别想太复杂,我这人要求一向不高,只要那天能吃到你亲手做的饭,什么打卤面饺子的都行,我就心满意足了。实话说,我还真怀念在外面东躲西藏的那些日子,每天只要想到,晚上在你那里不但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还能压着你做,我就……” 高锦杰话没说完,最脆弱的地方就被对方狠狠捏了一下,他疼得唉唉了两声,立刻掐灭香烟欺身过来,近似粗鲁地撕开傅翊君身上的睡衣,捉住他两只手臂,压在头顶上方:“最近就是太宠你了,又欠了收拾是不是?” 傅翊君仰起头,含住他的下嘴唇,慢慢吸吮起来。高锦杰满心都化成一滩春水,放开手全力投入到这个热吻中,直至无法呼吸,才彼此分开,给他把睡衣重新整好,系上带子,再把人拢在身下,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刚才明骅打电话来,明日在申江戏院有一场盛大的演出,还说都是些红角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的戏票,问我们要不要去。” 傅翊君闻言略怔了怔,从戏班子出来后,还真没正正经经听过一场戏,何况还是以观众的身份。 这天晚上,申江戏院装饰一新,各路名角粉墨登场,合演一出全本的《龙凤呈祥》。这些角儿几年里要么避祸香港,要么彻底不唱,如今重新登台,自然是一票难求。高锦杰拉着傅翊君,跟在薛明骅身后,从戏院门口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压根没顾上看水牌上都写着哪些角儿。 一开锣,戏院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们的包厢没有在最前头,但位置也算是不错了。虽然高锦杰这两年对京戏有了些认知,但也极其有限,看看折子戏还行,看全本的终究有些难为他,于是傅翊君不时给他讲讲,免得他又不耐烦。 当一身雍容华贵装扮的孙尚香上台,傅翊君一下便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转头看看薛明骅,薛明骅点了点头:“你没认错,是你云师兄。” 高锦杰明白过来,问道:“要不要去后台看看他。” 傅翊君缓缓摇了摇头:“师兄打小就喜欢唱戏,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这个前后并没有什么关联的解释,高锦杰却听明白了——云卿能安然渡过动荡的战乱年月,重新站到台上,实属不易,以他那样骄傲的性格,定是遭受了不小的磨难。如今傅翊君这般衣物光鲜,从容淡定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大约还会把这当成是对自己的讽刺吧。 1946年元旦之后,整整一个月高锦杰没有回过高宅,只是隔几天打电话回去问问父亲的身体恢复得怎样。将近年关,他给工厂里的工人们放了十天假,顺便自己也好好休息一下。楼下阿芬带着两个新来的娘姨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楼上客厅,高锦杰搂着傅翊君,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书闲聊。 今天是除夕,想起去年吃的那顿饺子,高锦杰正想再次鼓动傅翊君亲自动手给自己包几个,有人敲门,高锦杰以为是阿芬,不大在意地说了声进来。 “小杰,你好清闲啊。” 高锦杰听到是大哥高晋生的声音,连忙坐起身,并把傅翊君也拉了起来,惊喜道:“大哥,怎么是你?” “怎么,不欢迎?”高晋生上下打量着傅翊君,后者得体地主动伸手相握:“你好,高先生。” “别那么生分,既然你是小杰的人,也应该叫我一声大哥了。” “大哥请坐,我去给你们倒茶。” 高锦杰拉着大哥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你是专程回来过年的?”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部队调防,路过罢了。就呆两天,后天就走。刚巧你大嫂又怀孕了,就把她和孩子们都送到家里,也算有个照应。”高晋生说着压低了声音:“在重庆时听季灃说,你找了个男人,然后把自己搭进去了。莫非,你还真打算和他过一辈子,不结婚了?” 高锦杰肯定地点点头,给两人都点上烟:“就他了,咱爸再怎么反对也没用。” “你也别把爸想得那么迂腐,其实今天就是他让我来叫你们回去过年的。”高晋生故意把你们两个字咬得很重:“不过我看你们楼下年夜饭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明天回去吧,先过二人世界,然后再合家团聚。” 父亲能这么快接受他们,这确实有些出乎高锦杰的意料。 第五十四章 大年初一早上,高庭槐很早就起了床,叫淑敏把平日里不大穿的那些礼服都翻了出来,一件件地试穿。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了平日里穿着最舒服的那身长袍。淑敏给他扣好那些盘扣: “你说我是不是该给那孩子准备点压岁钱。毕竟人家第一次正式上门。” 高庭槐微晒一声:“你就别跟着参合了,又不是儿媳妇。还是我来吧。” “你还真打算就这么接受他了?” 高庭槐伸了伸腰,拿起拐杖:“既然改变不了现实,只能接受了。如今这局势,眼看着还要打仗,要留着小杰,也只能随着他了。也许哪天他自己就放手了。” 淑敏本来正对着穿衣镜整理身上的旗袍,听到这句话,她转头看着老头子:“既然这样,不如叫老大也回来算了,抗战我们也出过力了。” “糊涂,晋生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了。你刚才那些话,千万别在孩子们面前说。”高庭槐说完这些,长长叹了口气,由淑敏扶着去了客厅。 别说傅翊君了,就算是高锦杰也很多年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春节,他们一家人,再加上大哥一家四口,难得聚齐。一顿团圆饭,从中午一直吃到华灯初上。 到底是在学堂做过先生的,傅翊君和那几个孩子相处得特别融洽,亲近到高锦杰都有些嫉妒,正好妹妹晋华问他怎么称呼傅翊君,他报复似说了句“叫二嫂”,立刻被傅翊君狠狠踩了一脚,疼得他差点跳起来。 晚饭后,照相馆的师傅过来,给他们拍了全家福。很多年以后,高锦杰只要一看到当年的那张全家合影,就有流泪的冲动,因为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他们全家最后的团聚,也是和大哥高晋生最后的见面。 春节过后,高庭槐身体完全康复,在他的一再坚持下,这年夏天,高锦杰带着傅翊君去了趟香港实地考察,回来后父子俩反复商量,决定让高锦杰过去在那边开办一个分厂。恰巧薛明骅也有这样的打算,于是他们结伴一起南下去香港打拼。 到了1948年年初,高家在香港的工厂已经初具规模,从开始购买地皮到织出第一批布,其间各种艰辛让高锦杰深深体会到当年父亲初到上海滩创业的不易,比起父亲,他这次是带着足够的资金来到香港的,另外还有傅翊君的陪伴和支持,于是渐渐对父亲也多了一份理解和敬佩。 就在高锦杰跟傅翊君合计着这个春节要不要回趟上海的时候,他们接到淑敏的电话,说高庭槐病危,让他们立刻回家。离春节还有十几天,回上海的机票已经很难买到了,托了不少朋友,高锦杰才买到高价票,三天后,登上了返回上海的飞机。 到机场接他们的是先期回来的薛明骅,看他的脸色,高锦杰就感觉心只往下沉:“我爸到底怎么样了?” 薛明骅沉默了一会,高锦杰着急地扳住他的肩膀:“是不是已经……?” 薛明骅回头看着他们:“伯父这几天一直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刚才我来接你的时候他还清醒着。” “他是怎么发病的?” “你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你?” 高锦杰立刻不安起来:“告诉我什么?” “你大哥晋生,阵亡了。” 高锦杰胸口像是被重重击打了一下,眼前一片发黑,傅翊君把他拉进怀里:“你先忍耐些,待会还要见你父亲。” 高锦杰靠在他身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无法接受失去兄长又要马上失去父亲这样的打击。 薛明骅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同仁医院。淑敏带着晋辉晋华守在高庭槐病床前,看到他们进来,淑敏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轻轻摇了摇高庭槐:“庭槐,小杰他们回来了。” 高庭槐睁开眼睛,看看妻子,吃力地说:“淑敏,你这两天也累了,带孩子们回家休息吧,这里有小杰陪我。” 淑敏擦了擦眼泪,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病房,回手关上房门。 “小杰,你大哥的事情,知道了吧?” 高锦杰点点头,坐在床边,握住父亲干瘦的手:“爸,你要挺住,你还有我,还有小辉和小华。” 高庭槐微微叹了口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小杰,我有几句话要向你交待,你听清楚了。”说话间他微微转头,看了看站在高锦杰身后的傅翊君,然后把目光转回儿子身上,顿了顿,才缓慢却清晰地道:“工厂那边我不担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就是放不下你的弟弟妹妹,还有你大哥的孩子们,他们都还小。你大嫂还年轻,以后总还要嫁人,那三个孩子……还有淑敏,如果她碰到合适的,愿意再嫁,你也别拦着。以后,你就是我们高家的一家之主,凡事你多担着点。” 高锦杰强忍着不让自己流下眼泪:“爸,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高庭槐笑了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懂事的好孩子,那些年你的叛逆,不过是和我作对罢了。还有你,”高庭槐从儿子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抬了抬,算是招呼傅翊君过去:“小君,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伯父。”傅翊君半蹲下去,高庭槐拉住儿子的手,放在他手心里,再用力握了握:“我把我最心爱的儿子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对他,就算我这当父亲的自私吧。” 傅翊君点了点头。高庭槐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让你大嫂把子蓝抱来,我想看看我最小的孙女。” 就在这天晚上,高庭槐悄然离世。接连失去两个最亲的亲人,对高锦杰来说,打击实在太过于巨大,强撑到父亲的灵柩下葬,他就病倒了。傅翊君一面在医院照顾他,一面着手处理高家在上海的事务。等高锦杰病好出院,他已经用不错的价钱卖出了高家的工厂和两处房产,遣散了家里的佣人,并买好了全家去香港的船票。 明天就要启程了,晚上,傅翊君帮着阿芬一起收拾行装,楼下客厅里传来钢琴声,虽然只听过一遍,但傅翊君清楚地记得这旋律。他放下手里的箱子,来到客厅,那里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正好投射在高锦杰身上。 考虑到孩子们已经睡下了,高锦杰只弹了一段主旋律,便盖上琴盖,牵着傅翊君的手来到窗前。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高锦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从后面搂住了傅翊君:“翊君,我现在又只剩下你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手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傅翊君淡淡地笑笑,回身也搂住他。高锦杰拥着怀里的人,轻声哼唱起刚才弹奏的那首《The Way You Look Tonight》——当某天我变得消沉,世界亦变得冰冷,我会想到你,还有你今晚的模样。 月亮正挂在中天,清冷的月光静静映照在他们身上,也静静地照着上海的每个角落。 尾声 这一年春天,香港的雨水特别多,难得见到几次蓝天。今天终于放晴,高锦杰便迫不及待地约好薛明骅一起去打网球。 同往常一样,他去打网球的时候,傅翊君都选择留在家里看书。自打上了年纪,傅翊君越发安静,却偏偏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这让高锦杰和薛明骅都很嫉妒,几年来,两个老家伙的身材或多或少都有些发福。 高锦杰到球场时,薛明骅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对于高锦杰习惯性的迟到,他又讽刺了几句。毕竟年龄不饶人,一盘下来,两人就气喘吁吁,坐到场下休息。 如今他们两家的生意,基本都交给下一代打理,现在见面几乎很少谈生意经了,就说些孩子们的事情。 “哎,前几天给你们家子蓝介绍的那个男孩子,她怎么说?”薛明骅擦擦头上的汗。 高锦杰摇摇头:“没怎么说,就是看不上。” 子蓝是高晋生最小的孩子,那一年高晋生阵亡的时候,她才一岁多,转眼都三十好几了,还整天晃来晃去。 “她到底想找啥样的?”薛明骅不解地问。高锦杰耸了耸肩:“谁知道现在的女孩子在想什么,也许想找翊君那样的吧。” 薛明骅吓了一跳:“不是吧,她喜欢翊君?那还了得。” 高锦杰戴上墨镜,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她不止一次地宣布,嫁人就要嫁翊君那样的,长得好,人品好,性格好。你也知道,她出生没多久我大哥就过世了,大嫂一直身体不好,她基本可说是翊君带大的,对他有依赖也很正常。” “你这么得意做什么,要不是我,你哪里能认识翊君?我说,我这媒人,你到现在还没有谢过呐。” “你想怎么谢?卸胳膊还是卸腿?” “你……” 网球场的服务人员,过来叫高锦杰接电话,打断了两个老家伙之间的对话。高锦杰隐隐有些不安,谁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拿起电话,听到电话那头子蓝的哭声,高锦杰就觉得腿有些发软:“到底怎么回事?” “小叔下楼的时候,晕倒了,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打急救电话了吗?” “打了。” “好了,别哭了,我马上回去。” 等高锦杰和薛明骅回到高家,阿芬告诉他们,傅翊君已经送到了离他们家最近的医院,他们又赶紧往医院赶。在医院走廊,高锦杰一眼就看见六神无主的子蓝,他连忙走过去:“要不要紧?” “医生还在检查。” 高锦杰还想问什么,有个医生推门出来:“谁是傅翊君的家属?” 高锦杰连忙迎上去:“我是,他不要紧吧。” 医生看看他:“跟我来吧。” 在医生办公室,医生把胸透的X光片挂起来,指给高锦杰:“他肺部有个阴影,至于是不是病变,要进一步检查,先住院吧。” 高锦杰扶住办公桌才勉强站住:“什么时候检查结果能出来?” “最快后天。” 高锦杰拖着脚步回到病房,薛明骅正在和傅翊君说话,看见他进来,薛明骅连忙问医生说了什么,高锦杰也没有隐瞒,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薛明骅当即脸色就变了:“不会是癌症吧。” 高锦杰恨不得给对方一拳:“时间不早了,等会子蓝办完手续回来,让她送你回去。” 薛明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悄悄坐在一旁不吭气了。傅翊君看看高锦杰:“一会让子蓝也送你回去吧,我没事。” 高锦杰固执地坐在床边:“检查结果出来前,我不会离开医院的。” “真是越老越犟。”傅翊君嘟囔了一句。 没过几分钟,子蓝回来,高锦杰让她送薛明骅回家,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高锦杰给傅翊君掖了掖被角:“别担心,说不定只是结核。” “我不担心。这条命早就该完蛋了,后来这些年都是白赚的。我倒是担心你,如果我先走一步……” 高锦杰捂住他的嘴:“我不许你先走,听到没有,你必须死在我后面。” 傅翊君弯起眼睛笑了:“凭什么?” “凭我是你男人。” 傅翊君拉下他的手,在手心吻了吻:“我的病就别告诉孩子们了,他们都忙。” 晋辉和晋华没有走经商那条路,一个学法律,一个学建筑,他们如今都在伦敦居住,成家后把淑敏也接了过去。晋生的两个儿子子奇和子安如今接手了高家的产业,并发扬光大,涉足到多个的领域。经常陪在他们身边的只有子蓝,她现在是香港某报的记者。 入夜,在傅翊君反复劝说下,高锦杰让子蓝送回了家。为了不让跟了他们一辈子的女仆担心,他把傅翊君的病情说得很轻,即便这样,阿芬还是担心得不行,说明天早上无论如何要去医院看看。 半夜里,高锦杰怎么也无法入睡,起身来到书房,想找本书看看。书桌上放了几本书,他拿起来翻了翻,都是民国时期作家的书籍。最下面是一本白色封皮的书,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竖体字:朝来寒雨晚来风。 他认出那是傅翊君的笔迹,有些好奇地拿起来,打开,被那一行行漂亮的正楷钢笔字书写的内容牵引着,他仿佛进入了时间隧道,回到了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一天,穿着月白长衫的纤瘦少年,站在圣三一堂前的路灯下,一笔一划在自己手心里写字,那时他们都那么年轻,一转眼,四十年都过去了,如今的他们,都已经两鬓斑白。 第二天一大早,高锦杰起来,匆匆吃了几口早点,自己开车去了医院。因为早上傅翊君要做各种检查,医生要求空腹,还是晚些给他送东西吃。 高锦杰进到病房,推了推趴在病床边的子蓝:“喂,该醒醒了,病人都起床了,你还睡着。” 子蓝揉了揉眼睛:“二叔,你这么早就来了?” “幸亏我来早了,有你这么照顾病人的么?” “我怎么了,不就打了个瞌睡么。” 高锦杰还要说什么,傅翊君连忙说:“子蓝也辛苦一晚上了,快回家补觉去吧,别累坏了。” 子蓝离开后,高锦杰故作不满地说:“都是你惯的,没大没小。女孩子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整天疯疯癫癫的。” 傅翊君笑笑,根本懒得和他理论这些:“把窗户打开些,这屋子空气不大好。” 高锦杰推开窗子,扶着傅翊君下床走到窗前,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看来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高锦杰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春天总是短暂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傅翊君掩饰地咳嗽了一下:“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怎么看我的私人东西?” “幸亏我看了,要不还不知你怎么编排我呢,我有你写的那么霸道么?” 傅翊君想笑一下的,结果没有能成功:“高锦杰,最近我特别想回趟上海,三十多年没有回去了,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 “等你病好些吧。” 晚上,子蓝来到医院,从病房窗帘的缝隙看进去,两个个头都不算矮的老男人,挤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紧挨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子蓝的手都放是门把手上了,临了又改变了主意,悄声来到医院的院子里,坐在花坛边的椅子上,点了一支烟,默默抽起来。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周围的分分合合见得太多,她早就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的爱情了,但刚才那一幕,让她好奇起来,她太想知道她最熟悉的这两个人之间当年发生的故事了,那一定十分精彩。 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了,只是肺部感染,但让医生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感染灶是很久以前的。 “会不会是肋骨断掉那次,不小心感染到肺?”高锦杰在一旁小声问傅翊君。 “那是哪一年?”医生还在看着检查结果。 “民国三十三年吧,一九四四年。” “有可能,当时医疗条件比较差的话。”医生说完开了一些消炎药,就让傅翊君出院回家。 回家的路上,子蓝不断从内视镜里看着后排座上的两人,高锦杰瞪了她一眼:“你能好好开车么?” 子蓝毫不惧怕地回瞪了他一眼:“我好奇不行啊,就是想知道你那个民国三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小叔断了两根肋骨,不会是家暴吧。或者,你们像许文强那样,混在上海滩打打杀杀?” “许文强是谁?”傅翊君反问了一句。 “无线最新的那个剧集,《上海滩》的男主角。” 高锦杰不禁又开始头疼起来,现在的孩子,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啊。傅翊君反倒翘起嘴角笑了,生活在那个战乱的年月,哪怕是普通人的生活也远比戏文和剧集里跌宕曲折得多。 子蓝从内视镜里捕捉到了傅翊君的笑容:“小叔,我知道你最疼我了,就满足一下我可怜的好奇心吧。” “好啊,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子蓝虽然不满,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到了晚上,她实在按捺不住,缠着阿芬,软磨硬泡,才知道了那么一点点关于这两位老人年轻时的故事。 两年后,傅翊君肺部病情开始恶化,最终还是死在一个初春的夜晚。出乎孩子们的意料,高锦杰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伤心,倒是薛明骅哭得稀里哗啦的,几乎昏厥过去。在傅翊君葬礼后的第二天早上,阿芬去给高锦杰送早餐,发现他已经悄然去世,无疾而终。 收拾两位老人遗物的时候,子蓝在高锦杰常看的一堆书籍里找到一本白色封皮的书,她认出封皮上的字迹是小叔的,忍不住翻开看了看,只见扉页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那是高锦杰写的:人生如戏。 再往后翻,又是傅翊君的笔迹,平实的笔触写下了发生在战乱年代的那段故事:民国三十年秋,那一年我十八岁。第一次碰到高锦杰是在申江剧场,说起来那晚实在是惊险,当时我正在化妆间…… 正文完
推书 20234-05-03 :红线——浮鹤莲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