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等什么,走吧。”摆足老大的架子,刀疤脸对着苍远勾着手指。可话音落下,动作也做完了,却不见苍远动得半分。“你,你是想食言,还是想造反呀?”说着,抬起右手照着苍远的脸甩了过去,半天不听声响,哪里能打得,那只手早被擒得稳稳的,“你……你……你……”看着苍远脸上的表情,刀疤脸的嘴里此刻只能吐出这个单音节。
那几个小兄弟看大哥被生生擒住,不知苍远还有什么奇招,一时竟也不敢贸然一拥而上。如此僵了半晌,估摸小草已经跑远,苍远这才松了手,“我的腿不能走,就算能也不会跟你走。”
“你这是耍我呢!看我把小草追回来活活打死。”说着和兄弟们准备提脚去追。
“我不是要反悔,我说要换小草是真,但我不跟你们走。”
“那你……”后面的话没说出,只见苍远一把拔下了扎在一旁的匕首,对准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
“我把命还给你……”字语伴随着血滴从苍远的口腔了蹦出来,开头掷地有声,结尾却散落在空气里。艰难支撑着的身体终于在最后一个字吐出后轰然倒地,红霎时染了一片。
刀疤脸和他的几个小兄弟直接看傻了眼,之前的那句“就是死”不过是为自己壮气势的场面话,料想也不会有人真的有这番气魄。虽然因为偷东西没少挨过打,暴力和血腥从来没有远离过他们,但几个人毕竟都还是孩子,眼看着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捅了自己刀子,唯一的感觉就是大祸临头,待几人回过神来,已经自那破屋跑出了二里地。
温热的血浸湿了衣衫竟有一股暖暖的错觉,苍远的意识也开始模糊,阿爹和哥哥们将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般感受。不,应该不是,他们是战死沙场,而自己却是自我了断,这死法实在有辱家门。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让小虎白白枉死。管家带着所有家仆跪求母亲,要让刚从乡下来探望娘亲的小虎代他受死,甚至王妈和小虎自己都来求情,想得只是为霍家留下一脉骨血。可活下来又怎么样,背着那块残破的牌匾,被各路人马穷追不舍,既然横竖都难逃一死,与其成为那帮狗贼邀功的刀下鬼,这一刀至少换了小草的自由,小草,那孩子应该获得自由,仿佛惟有这样,才能为这乱世留存一片宁静。
一道惊雷劈开天际,雨,零乱。小草的脚步渐渐在泥水的拖拽下放慢下来,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竟然不觉疲倦。天已黑透,心中还沉甸甸的揣着那句“你自由了”。我自由了,那你呢?替我去挨打骂?替我去做那些我宁死也不愿的勾当?抑或是替我去死?脑中闪过苍远临别时刻的面容,那是自己不曾见过的表情,他也猜不透那表情的含义,虽然与你相识还不足月余,虽然不知道你那张平静的脸孔下藏了多少故事,虽然我只会蹲在一边傻傻的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但俯仰这天地间,再一次只独独剩下我一个人,到底自由还有什么意义?
苍茫的旷野上,无垠的黑暗中,那个满身湿透的小小身躯颤栗着,因为哭泣还是别的什么,然后毅然转身,朝着自己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阿远!”那声音远远的传来,带着惊恐,却再一次把苍远已经游离的意识唤了回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那张小小的脸渐渐清晰,乌黑的头发因为雨水一绺一绺的贴在额上,脸上布满泥水和浅浅的划痕,那双黑得透亮的眼睛此刻正充满恐惧的盯着自己。
“你怎么……回来了?”苍远想要抬起手为小草抚去脸上的树叶,却发现四肢都已动弹不得。也是,流了那么多血,寻常人早就断了气了吧,想到这,苍远的脸上漏出了一丝祥和的坦然。还好他们都走了,回来也不会有危险,而自己临死前还能有个人送别,也算福气。
“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我能救活你一次,就能救活你第二次。”小草胡乱抹着脸上的泥水,雨水和泪水,一面不由分说地下命令。只是这次苍远没有回应,双眼再次合上,只留鼻间一丝游离的气息。
“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我好不容易从死人堆扒出来,给你吃,给你治伤,你欠我的,你得赶紧好起来然后还我。”小草瘦小的身躯扛着苍远吃力的挪步,嘴里还一直喊个不停,甚至用上了刀疤脸的强盗理论,告诉背上的人,也是告诉自己,自从决定了调转头的那一刻,小草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苍远抢回来,哪怕对手是刀疤脸,哪怕对手是阎王老子。
雨未停,风不止,每一步都几乎用掉小草所有的力气,但让小草不安的,是冰冷的雨水正一丝丝的抽走两人的体温,“阿远,你要撑住啊,前面就是官道了,我一定找到人救你,撑住啊!”在双脚踏上官道的那一刻,小草终于支撑不住的跌坐在地上,眼前的路变得模糊,只能靠双手紧紧将苍远的身体搂在怀了,再也无法挪动半寸。难道就只能这里了么?终究还是救不了你么?到头来还是要一个人么?当下又把双臂收紧了半分,好像生怕下一刻就要失去。“阿远,留下!留下……”哭声喊声被淹没在萧萧雨声之中,在昏倒之前,小草好像听见了远处若有似无的马蹄声。
第四章:金枪
“师傅,醒了一个?”
小草在颠簸中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感觉像是在马车里,昏黄的光线中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正叼着烟袋不屑的斜眼看着自己,汉子身边是个结实的少年,估计刚才说话的就是他,可是不对,小草猛地直起身子,“阿远呢?”
“你是说死的那个?”汉子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狭长的眼睛瞄了下旁边静静躺着的苍远,好像说的是你今天吃了么。
“你骗人!阿远不会死的。”小草登时红了眼,发疯一般嘶吼起来。
“没死是没死,不过也就剩一口气了,就算我们赶到前面牛家庄里找到大夫,也怕是救不活了。”少年显然已经习惯了那汉子吊儿浪当没半点正经的样子,但见小草如此激动,还是连忙上前解释道。
没死!没死就好,不管那少年后面说了些什么,小草心中倔强的相信着,苍远不会死,一定还有救。平静了片刻,小草“扑通”一声跪在了那汉子面前,“咚咚”的磕起头来。“恩公,求你救救阿远吧,我知道他伤得很重,但是求你一定救救他,小草愿意一世做牛做马服侍恩公,求求你啦。”
看着木板上已经见了红,那人手里的烟袋还是没有放下,倒是一旁的少年又看不下去了,连忙拉住小草,阻止了他的自残外加拆马车的行为。“师傅。”
汉子这才磕了磕烟枪,“带他看大夫行,但救不救得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说完用烟袋撩起了马车的帘子,交待了几句,只觉得车轮转得又快了几分。
小草这才发现,苍远胸口的匕首没有拔,而是用干净的布固定住以防止继续出血,而自己也换上干衣,转头又把那汉子好好打量了一番,衣服松垮垮的系着,往烟斗里加烟的动作几乎是闭着眼一气呵成,满脸的痞气被口中吐出的白烟衬托着,怎么也看不出半点好人的样子。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转而望向一旁的敦实少年,见他正憨憨的咧着嘴对着自己笑,不禁低下了头。
“我叫石头,外边赶车的是猫爪,这位是我们的师傅,叫姜九。刚才听你说,你叫小草,你朋友叫阿远,是么?”石头挨个介绍,却只换来小草微微的点头,看着小草一颗心都系在那躺着人身上,也识相的安静下来。
车还没停稳,小草已经掀开帘子箭一般的冲了出去,“大夫,救人啊,快开门救人哪!”转头望去,石头已经抱着苍远下了车,也快步走到门前。只见原本漆黑的屋舍中燃起了一粒豆大的亮光,木门开启了一条缝,一个披着长衣的白发老者半探出了身子。小草见有人来应,也顾不得是不是大夫,连忙跪下,“大夫,求求你,救救阿远吧!求求你!”那老者顺着小草的目光递上灯台,才照的石头怀中那张惨白的脸,神色一变,豁然拉开了门,“快进来!知礼掌灯,知孝药箱,快!”
老者领着一行人来到屋内,指着一旁的床示意石头把人放下,这才扎起袖子轻轻的伸出双手。先是搭了下脉象,然后解开草草固定住匕首的布带。两个小童在一旁忙着递纱递药,石头守在床边,连姜九也叼着烟枪瞥眼瞧着,小草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层层掀开的布料都是一样的红,小草的泪又止不住地滚出来。把你捡回来不会为了要看到这样的结果,不管之前怎样之后怎样,此刻我只希望你活,模糊的视线中只剩下满眼血色。当最后一件底衫被解开,小草的泪眼只隐约看见苍远的胸口上有个图案。姜九却当下放下的烟枪,对石头使了个眼色“去门外跟猫爪一起看车,把那两个小娃也带出去。”然后极快的掠了眼老者脸上的神色,只一瞬又换上一贯的无赖笑容,“大夫,有什么事让那小子帮你。”
老者瞟了眼姜九,又瞟了眼小草,倒也没说什么,继续拿着药粉在伤口一周摆弄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匕首刺进去一寸多,倒是不算太深,而且位置也没有伤及要害,血暂时止住了,目前情况倒不凶险,只不过……”好似所有大夫都必定要在这里拖个长音,待小草对上急切的眼神,方才继续,“只不过他之前受过伤还未痊愈,来的路上又失了不少的血,现在这位小兄弟气血虚薄,怕是一会拔刀之时,他会撑不过来。”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阿远?”小草连忙追问,只差点又要下跪磕头。
“办法不是没有,气虚参来吊,这能吊命的千年参镇上‘永昌药局’的刘老板那里倒是有一棵,可惜那姓刘的做着卖药救人的买卖眼中却只入得钱财,只要银子足,就是仇人也能从他那里拿药,可恕骆某直言,几位看上去并非富贵之人,怕是求不得那颗救命参呀。”说着骆大夫眉间又紧了几分。
还没等小草出声,姜九已经迈出门去。石头见师傅出来也不出声,只是迎上去等着听吩咐。但见姜九钻进帘子,不一会跳出来,用布包了个物件交到石头手上,“拿着这个去‘永昌药局’找刘老板换他的千年参。”
石头微微扯开布包,只见那支金枪头在微光下泛着光晕,朴实的脸上难得的挤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再看姜九已经又把烟枪塞进了嘴里,不经心地说,“少罗嗦,只多不少放心去,速去速回。”然后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还有,刚才看到的不许声张。”
得了师傅的令,石头把布包裹好,重重的点了下头,抬脚消失在夜色中。
门再度被打开时,气喘吁吁的石头已经把人参带了回来,那刘老板果然见钱眼开,前一刻还骂着是谁扰他清梦,一眼看到金枪,便换了个人似的亲手把千年参奉上。骆大夫眨了眨眼,没想到眼前这几个人说着就把人参弄到了手,连忙吩咐知孝煎药,自己也回到床边做起了准备。
一夜不眠,骆大夫挂满汗珠的脸在走出房门时终于稍稍舒展了一些,随后跟出来的姜九此时却一步堵在了他身前,刚要开口,却被抢了先,“先生莫不是要灭口?”姜九听到此话解了手上的力,倚靠在门柱上等那老头的后话,“老夫不才,倒也有些听闻,知道那白虎的来由,倘若动了半点邪念,也大可不必设法施救,倒不论悬壶定能济世,医者必怀仁心,我骆某人虚活六十载,是非曲直倒还分得清。不过若是扯上官家怕是要有大麻烦,老夫劝几位乘着这天还没大亮,速速出城,小兄弟的伤已无大碍,待我抓几付药,找个僻静处静养一段,方得保全平安。”
姜九听完,倒是连个“嗯”“啊”也没有,伸着懒腰走出大门,左一脚右一脚踢醒了趴在车上打盹的石头和猫爪,“还睡,快把屋里那俩小子弄出来,走啦!”
第五章:拜师
直到苍远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匀顺了,小草才在摇晃的马车中昏睡了过去。石头盯着小草额上的那块膏药,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但低眼又瞧见小草手中还紧紧攥着苍远的衣角,直觉得这两兄弟患难不弃,真是情深义重叫人甚是羡慕,当即脱下外衣盖在了小草身上。
石头估摸路上还要点时间,乘小草睡着,他把身子往姜九身边挪了挪,轻声唤了句,“师傅。”姜九知道他要问什么,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继续抽他的烟。石头见惯了师傅的不理不睬,又凑近了一点,“师傅,这小子什么来头?”见徒弟锲而不舍,姜九这才悠悠的吐了口白烟,“没来头。”石头皱起眉,一脸都写着我不相信,“没来头你舍得用那枪头救他,要是我你救不?”石头虽然看上去憨憨傻傻的,但心思细得很,跟在师傅身边这么些年,看师傅吊儿郎当整天不是醉在烟里就是醉在酒里,可每每对着那枪头就像变了个人,他怎能不知这枪头对师傅有多重要。“要是你,我就一脚踹下车,省得留在身边天天惹我烦心。”姜九说着把烟枪往脚边狠狠一磕,震得石头后脖颈子一阵凉。师傅倒不会真的把他踹下车,只是真惹烦了,说不定那烟枪就要磕在自个儿脑门上,于是石头以超乎他体态的轻盈迅速安静地挪出了危险地带。
小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不知道是被谁从马车上弄下来安置在这帐子里,只是顺着手中的衣角,看着微光中苍远安详的脸,慌乱的心才又平定下来。
“你醒了,出来吃点东西吧。”一个衣着奇怪的男孩见小草醒了,简单的撂了句话,接着从他身边的大箱子里翻出了个什么东西,就急匆匆地掀开帘布走了出去。
小草半天才理顺了头绪,他和苍远是被姜师傅救了,脑中回想着刚才那男孩的装扮,难道是戏班?大戏他只看过一次,还是趴在树上远远的看的,记忆中几个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台上又是舞枪又是翻跟头再来就是咿咿呀呀唱上一段,他听不懂内容,却也觉得挺有意思。可是这外边胡琴梆子倒是有,怎么没听见唱戏的声音。小草起了身,又把苍远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定无恙,这才走向那扇帘布,只稍稍的掀起一角,那引入眼中的景象直把小草惊了个呆若木鸡。
只见石头赤着上身,仰卧在一张刀尖做成的床上,双手举起,而一个身着红衫的俏丽姑娘双手撑住石头的手,双脚自后面弯上来正夹着一个瓷碗放到自己的头顶上。姑娘的柔和石头的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姑娘最后将四个碗稳稳叠放在头上时,台下叫好的,鼓掌的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石头走下台,后面跟着那抹红,看到小草正一脸惊讶的望着自己,又露出了憨憨的笑,“小草,你醒了?这个是我师妹红绫,”说着把刚才一同表演的红衣姑娘拉到小草身边,“刚才的杂耍你看了么?怎么样?”却只见小草绕到身后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背,半晌才出了声,“你真厉害,居然一点都没有受伤。”“哈哈,那是当然,我是石头嘛,结实的很呢。绫子,给小草拿点吃的来,”说着一把搭上小草的肩膀,“走,我们到前边去,一会还有好看的呢。”
小草接过红绫递来的窝头,一边啃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吐火吞剑,飞刀驯兽,看得小草是目不暇接,真感觉之前的十多年都白生了,这么多有意思的把戏别说见,有的连听都没听过。一旁的石头看小草攥着窝头也不往嘴里送,一副看傻了的样子,不禁又咧开了嘴,“这些都是小把戏,马上要到猫爪了,你可睁大眼睛看。”小草听着这话,才回过神来,连忙把嘴里窝头咽下去,又扭头朝台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