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姜九陷入的沉思,其实云姬的话几分真假已经不再重要,如果说莽王此刻不攻是想留存兵力,也只是抱着做侥幸的打算,他赌的是宿关城能交得出一个够分量的人,让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挽回士气。如若不然,莽王是不可能带着这帮死了大将的士兵杀回土番的,那时他们会做的就只有屠城。
赌不赌?输了,还是像之前计划的用一城的残兵换苍远出城,赢了,是不是有可能大家都不用死。这赌局说到底好像还偏向他们,姜九想到这,竟然漏出邪邪的笑。
“周老头,咱们交人!”姜九说完,朝自己胸口拍了拍,脸上又换上了石头他们熟悉的无赖表情。
“师傅!”“姜统领!”屋里喊声震天,屋外还在煎熬。苍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明白劝也好,哭也好,都没用,此刻他只想听个答案,虽然从来没有弄明白过这个无赖一样的男人心里在想什么,虽然听了那么多还是没办法把他放在与阿爹并肩的位置上,但他还是想听听他会说什么,哪怕是句玩笑。
“是死是活,我还能自己选,想想埋在云重关的弟兄,想想一路上逃亡的百姓,甚至站在门外那些人,他们只能等我们选完了,然后去死,就是因为能选的人都想活。”
屋里静了下来,小草的眼角挂着泪,连云姬也没了笑容,是啊,因为能选的人都想活。
所有人都退到了门外,房门从里面打开的时候,姜九已经换了身装扮,那是套破旧的战甲,杂乱的头发此刻被整齐的束在脑后,颈项上扎着的是苍远熟悉的白虎纶巾。姜九看着门外的人们,抬手摸了摸自己脸的胡茬,接过王鹏手中的长枪,“怎么样?还有当年的模样不?”
王鹏用力的点了点头,满脸的泪已经再说不出话。
迎着正午的日头,姜九蹒跚着向城门走去,战甲内的衣衫已经被再次浸湿,鲜血顺着衣角滴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印子。他缓缓转过身来,望着人群中的苍远,眼中翻腾出莫名的情绪,好像那熟悉的带着戏谑的责骂就在嘴边,却突然跪下,无比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吐出了一句,“少主珍重!”
“师傅!”苍远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所有的言语最后只汇成这两个字,任脑袋在灰土地上磕得砰砰作响,似乎再没有语言,再没有动作能给那个人送别。
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城门外那个模糊的背影,那身盔甲那支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金灿灿的光,就像王鹏口中的天兵一般。
第十七章:决定
记忆这东西有时候会说谎,目送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金光之中,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没人记得。只是应了云姬说的,他们赌赢了,莽王的军队没有踏破城墙而是消失在戈壁的黄沙之中。
小草哭了,看着满城的将士,他第一次感到并不是活着就值得狂欢,原来还有如此沉重的生还。而这一切又是谁害的?软弱的洛萩?贪婪的土番?擅做主张的自己?辗转不息的战争?抑或是生命本身?
“我要离开这。”这是苍远的眼睛恢复光泽后说的第一句话,对小草,对石头他们,还有王鹏。
“少主,请让我们追随你左右。”王鹏单膝跪地,他身后一起跪下的,有些熟面孔,还有那个被沙阔斩断手臂的弟兄。
“献粮那日,我在城头看见……”
王鹏身后的十几个弟兄闻声面色一变,然后齐刷刷的把刀架在了脖子上面,“属下该死,属下有辱白虎威名,不配跟随少主……”
“少主,你要责怪就责怪我吧,这些弟兄都是当年我和统领在来宿关的路上自愿跟着我们的,那日莽王要人,他们怕连累城中弟兄,又怕我冲出去,所以把我绑在营中,他们是抱了必死的心,只是哪沙阔手段残忍……”王鹏的头抵在地上,说话间喷得满口沙子却还不停解释。
苍远的手搭着他的肩把他扶起来,又一一卸掉了一帮人脖子上的刀,“我不是要责怪谁,如果白虎保护不了你们,它就只是个名字,为个空名去死不值得。若要跟我,后面会有数不尽的苦难凶险,我不需要你们替我去死,我也会跟你们一起,这样的话,你们愿意把再一次把性命托付给这面旗子么?”
“誓死追随少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苍远看着那一张张脸孔,他知道那些人说的不是口号,而是真心所愿。曾经的背叛不是永世不灭的枷锁,相反地,或许正是因为有过背叛,他们才更清楚什么才值得自己的忠诚。
“我随你去。”说话的是猫爪,他立在角落里,从不多话,苍远没想到几个师兄弟里最先开口的会是他,“师傅说,后面的路我们自己选,我随你去。”淡淡的,猫爪重复了一遍,随即又融入墙角的阴影里。
“苍远师弟,我和绫子决定先留下,然后再往樱都去,师傅这些年在查的东西,我约摸也知道一些,我想继续查下去,也算是对师傅有个交代。”石头摸着后脑,动作有点憨,但他心里想的周全,如果猫爪有半分迟疑,他都会选择守在苍远身边,因为他知道,师傅眼中最看重的还是苍远的安全。但猫爪的决绝让他看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心中不亚于自己的坚定,师傅,你可以安心了。
“我……我留下。”小草的手里攥了一把汗,看到苍远的目光,知道自己也应该给他答案,而那个的决定竟然是分开。
苍远看着小草闪亮的眼眸,没错,说话的就是那个成天扯着衣角深怕他不见的小草,就是那个说过再也不分开的小草,就是那个总是无端端对着他笑的小草,他说他要留下。苍远的心松开了,他,是应该留下。
“王兄,”每到这个时候,好像只有石头才有勇气戳破凝固的空气,“你之前说师傅成过亲……”石头还想问下去,他记得师娘还有了身孕,但看到王鹏的神情,他的心就沉了底。
“就在这里。”王鹏指着山尖那个枯枝,众人望过去才看到那光秃秃的枝干下有个小小的石碑。“土番趁乱偷袭,当时夫人怀了身孕,周校尉派人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和统领回到宿关的时候,大半个城都给烧没了,末了连个尸首也没寻着,只能在这立了个虚冢。统领一边堆土一边骂自己,‘领兵打仗的,放着边关不去守,没有国哪有家?’这全是命。”
“难怪师傅老是演那出‘捷战归’,怕是在梦里也想打赢那场仗,然后归来与师娘团圆。”红绫抹着泪珠子,拿袖子把墓碑又擦了擦。
“这树?”小草指着那棵枯树。
“是桃树。是统领成亲那年带回来的,说要让夫人见见桃花,可这树没栽活,一次也没开过。”王鹏说完又摇摇头叹了口气,他不知道石头几个的脑中此刻尽是那满眼的桃花。
三天后苍远走了,带着猫爪王鹏还有一帮弟兄。用周老儿的话说,那帮人本来就不算是宿关的守兵,来去自由,而他,注定要守着这城一辈子。苍远没说目的地是哪,只是向着北边,洛萩腹地满布朝中势力,为了安全,他只能远走边疆,为了安全,他还得积蓄力量。
小草站在城墙上,一直到所有影子都缩小成微粒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不知道是一直用力张望,还是风沙,双眼红红的。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云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么舍不得为什么还要留下。
“我想帮他。师傅说过帮他不是要一直守着他,我想让他知道,我也很坚强,他若想手刃仇人,我可以替他开路,他若是战死沙场,我可以替他收尸。”
云姬不熟悉原本的小草是什么样子,但她本能的觉得此刻的小草跟她之前感觉的不大一样,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小草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呢?后面怎么打算?还要回土番么?”小草看着云姬,直到此时此刻他还是没法把眼前的这个娇弱的女娃和莽王宠妃的身份联系起来,虽然私下里红绫已经给他提了几次,说这个女娃不简单,让他离她远点。但就算真如云姬所说,她出现在莽王身边本身就是个计,那其中也必定会有些缘由。就像自己不是因为想偷东西才与刀疤脸为伍。
“呵呵,莽王已经发现姐姐是细作,怎么可能容的我回去。就像你那位红绫姐姐说的,像我这样的女人,总是有去处的。”云姬眼中含笑,好像被人戳脊梁抑或走投无路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跟着我们吧,我……我们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再给那些坏人欺负。”小草斟酌的用词,少了红绫,这个我们有点牵强,我又是点势单力薄。
云姬没有回答,只是笑意又浓了几分。她看惯了男人们邪恶贪婪的嘴脸,也早学会了如何利用美色游弋其中,攀附权势让自己远离危险。想着土番的几大首领为了她和姐姐争得天昏地暗,最后还是屈于淫威把她们献给了莽王,她倒真想看看眼前这个少年能用什么保护自己。
“对了,你说你叫云姬,这个应该不是名字吧?”
没有人问起过她的名字,云姬,美人,甚至一个眼神都可以用来唤她,名字只是个摆设,就好像男人们看的只是她和姐姐的美貌,她们心里想些什么又有什么重要,“我叫云无想。”
“云无想,好美的名字。”相比之下他们这群师兄弟真是没一个像样的名字,当然阿远不算,他应该是叫霍苍远,小草回过神来,眼睛又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我应该比你大些,那我以后就叫你想儿吧。”
想儿,还没人这么叫过我,不过也罢;比我大,你从哪看出来的?不过也罢,“那我就叫你哥哥吧,小草哥哥。”
第十八章:雪城
苍远一行人踏着边界向北,启程的时候只是初秋,可眼下四周景物已然慢慢换上了银白的装束。
“少主,前面就是瑶城,出城向北十里就是云重关,我看着雪一时半会停不了,您看咱们?”王鹏拍了拍肩上的雪指着前方,等待指示。
遮风巾下看不出表情,只传出苍远淡淡的声音,“先进城吧,我还是想去看看。”
一行人在城东找了间破屋刚落下脚,火还没升起来苍远就独自朝北边的城门走去,猫爪在王鹏出声之前就把他一把按回地上,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
站在城头上眺望,风雪迷雾中隐约可以分辨出远山的轮廓和丘陵间的雪原,阿爹,哥哥还有万千白虎将士的尸骨就埋在这雪原之下,呼啸的风中好像还隐约夹杂着他们嘶喊的声音,下一刻又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雪白的圣洁。
猫爪一直远远的跟着,直到那个身影几乎融入四周的积雪才忍不住走上前,看到那张脸,他才确定苍远并没有冻死在城墙上,只是那双眼中透出的寂寥让他看着心寒。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也知道那不是苍远需要的,于是默默地立在那人身边陪他一同看着一片苍茫。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师傅想保你周全。”
“师傅说你们可以自己选,不做他想的,他也不会怪你们。”
“我自己选过,差点把命断了,如今这命是师傅给的,他怎么想我就怎么选。”
“能跟我说说么?你以前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爹妈死得早,没饭吃就去偷,翻墙爬梁的事干多了难免失手,被抓去衙门,师爷说年纪小,劳役做不了不能白养在牢里,就往死里打,然后给丢到街上,案子就算结了。”猫爪的声音和着寒风,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他说的只是个听来的故事。
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值得惊奇,石头也好,红绫也好,还是自己与小草也好,要不是遇到姜九,怕是连个说故事给别人听的机会都没有。世间种种有太多苦难都和这白雪下的尸骨一般,还没诉说就已被掩埋。
“战乱不平,万物苍生皆命如草芥。”抖了抖身上雪,苍远转身走下城头,雪比来的时候又大了一些,棉絮一样斜着飘下来。
算算日子离立冬还差几天,这里已经白皑皑一片。听王鹏沿途打听才知道,北方的冬天那么长,这雪就这么下呀下呀,竟然要到来年春分以后才会消融。怪不得这里没有官兵把守,在这漫长的五个月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封在这银白之中,又有谁能逾越这么一座雪城。
雪下了一天一夜不见停,王鹏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已经被糊成了雪人,摘下斗笠,那张冻得发紫的脸上除了焦虑再没别的表情。虽然对于北方的冬季早已有所耳闻,但这场提前的暴雪还是给了他最直观的震撼。本来想乘着雪小了一些出去置些干粮,但他这一趟转下来,发现城里有些不寻常。
“少主,我满城跑下来都没买到干粮,城里的大小客栈都把门栓死了,这里我们怕是要待不住。”王鹏见苍远锁着眉头望着自己,于是继续说道,“我回来路上正巧逮到几个衙差,他们说今年这雪下得蹊跷,让我们早做打算尽快出城,他们这会正要去南边庙里把之前来的那批逃难的送出城呢。”
“送?怕是轰吧,这大雪天儿的。”那个断臂的名叫徐良的小伙子撩拨着火堆冷冷的哼了一声。
“你们在这候着,我去看看。”苍远拉起遮风巾掩住口鼻,再看墙角,猫爪也没了身影。
苍远和猫爪并趴在墙边的柴火堆上,一会身上就盖了薄薄一层雪,外边天寒地冻,再看庙堂上已经要点起火来。逃难到这的人还真不少,粗看下来也有个三四十人,这时几个领头的壮年汉子已经握着拳头将几个衙役围了起来。“我们一路逃过来,村子十有八九都荒了,要不是听说这里是要塞,屯足了粮食,我们也不会顶着雪往这逃,现在把我们往外赶,那不是要我们去死么?”
几个衙役可能一开始还说了几句狠话,但一看这架势,语气又软了下来,“你们这也不能拿听说当作数呀,这瑶城是要塞没错,可每年开了春军爷才来,秋天就走了,大冬天待在这守大冰溜子呀?没驻军我们哪来的囤粮,要囤也就是自家地窖里囤的那点白菜梆子。要是存心把诸位往死路上逼,咱哥几个就不在这费嘴皮子劝了,可今年这雪下得邪乎,诸位也是看得见的,请诸位乘早出城,那是条活路。要是这雪再下上两天,然后再一积一冻,这四周的路就全给封上,到时候骡子马都进不来,这儿就是座孤城了,城里这些人家能不能挺到开春都够呛难说呢,你们留在这儿只有个死。”
不知是这衙役说的情真意切让人听得句句在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庙堂上开始骚动起来。经过了一路的逃难奔波,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却换来这样的噩耗,几乎将所有人的希望都毁灭殆尽。可如果留下只能是死路一条,而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看上去完全是没有悬念的选择。“我们出了瑶城,还能再往哪逃?”“留下也是死,出去也是死,那还走什么?”是呀,一句走说的轻巧,瑶城的麻烦是解决了,可让他们去哪?
几个衙役又被团团围住,几乎连个伸胳膊的空儿都没了,这个那个小小的圈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去白城。”紧跟着几个人就跟开了光似的附和起来,“对,去白城,这儿离禅王属地最近的城池快些走只需十日,不过其实只要走出了雪封的地界就安全了。” “对,禅王仁厚,到了白城他们定会收留你们的。”
风雪中猫爪微微侧目看了眼一旁的苍远,那张脸好像凝固般没有任何表情,但想到师傅口中当年云重关惨剧也有那位“仁厚”的禅王一份“功劳”,想必苍远心中一定不像面上这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