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张开的嘴和脸上凝固的表情诉说着这个图案给他带来的震撼,同时也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所以小草并没发觉,在他凝望着那个徽纹的同时,身后那扇紧闭的门已悄然开启。
第八十三章:穷途
“没想到最后一张牌真的是你!”
声音乍起,顷刻在屋内掀起一阵寒风,冻结所有。白衣如霜,白肤似雪,僵直定在原地,活脱脱的冰雪雕塑,而在那具几乎已经散尽生气的躯壳内,一颗心已在音节响起的瞬间沉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彻骨寒气自背后逼近,余光中一只大手环至身前,擒着小草的下巴,将他揽入胸怀,接着那个声音又合着呼吸在耳边响起,“你以为连祈儿都知道事情,本王会不知?你以为昨天他们两个先后去会你,本王会不知?你以为这一刀扎得不仅不够准而且不够深,本王会不知?!”
话音未落,凌王的左手已经覆在小草胸前的伤口之上,在那一丝含糊的呻吟还含在口中之际,殷红的血已经染尽了凌王指间的缝隙。
禁锢的大手陡然张开,任白色衣襟恣意飘零,任血滴逃里指尖四下散尽,任失了魂魄的人儿像一片樱花自枝头坠去。
“告诉本王,你来这里想找的是什么?”凌王脸上的阴沉线条变换着细微的角度,染血的左手伸进怀中,“是找这个?”
那是一封普通的书信,透过背底的斑驳,小草极力想去辨识那里面到底记载着什么,可目光随着信纸移动,然后印出一团火红。无论那是什么,都包裹着无尽的猜测腾然化作一缕青烟。可凌王的反常行径并没有停,左手再次探入怀中,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笑意,可问出的还是那句,“是找这个?”
小草涣散的目光再次汇集,凌王手中换成了一卷明黄帛书,那应该就是想儿提过的太祖遗诏。这东西牵扯四家三代,有改天换日之能,展商不惜赔上靬戗,最终把它送到凌王手中几乎是耗尽了心力。可如今那上面绘着自己的鲜血印上的图案,而凌王的手更是又一次将那片明黄送到了烛火之尖。
火光绚烂,无论它吞噬的是什么,回报的都是同样风景。
“还是跟商儿一样,想找这个?”
小草的双手颤抖着撑起身体,游离的意识让他不禁向着那块玄铁的兵符伸出手去。
“哈!哈!哈!晚了,都晚了,白虎营收到消息,他们的将军被皇帝囚禁择日处斩,已经自商阳起兵造反了。如果你当真奉本王为天,这兵符给你无妨,他日抵抗反贼,本王忘不了你的开国功勋。”在半空挣扎了半晌的手臂最终落下,眼角憋着那片素白之上点缀的点点鲜红,凌王轻轻的摇了摇头,负手而去,只丢下一句,“真是可惜了这番好景致。”
皇宫之中,齐琼站在半天阁的露台上,双手攥在一起,紧锁的眉头下,一双眼循着宫墙的线条将目光向远处延伸。这里是他所熟悉的皇宫,大部分宫殿只看着大概位置和轮廓便能说出名字和曾经住在里面的人,但他知道这些并不是他的,今日之前,不是,今日之后,不知。
“皇上。”云姬倚在雕花门柱上,抬手遮着落日的霞光,懒懒的唤着。
“他们来了?”
“还没,云姬只是怕皇上在风里站得久了要着凉。”
齐琼缓缓回过头,任寒风划过耳际,也没有吹起一丝乱发,“凉些好,朕一辈子都混沌着过活,到了这个时候,也是该清醒清醒。”
得了回答,云姬再不言语,默默转回屋中,不多时又走到齐琼身后,把捧在手里的披风为他披上,再绕到身前,为他仔细整理。虽然到头来也只是一场同床异梦的假夫妻,但她还是多少知道一些这个男人的心思。
两人肩并肩望着晚霞落尽,然后在掌灯时分,一同听着远处的隆隆马蹄踏碎这座皇宫的宁静。齐琼没有再问,因为两人心里都清楚地很,那四周不绝而起由远及近的宫门关闭发出的沉闷声响已是在声声催着性命。
“启禀皇上,凌王领兵护驾,已候在殿外,还请皇上,云妃娘娘随奴才……”
“滚!”
“皇上,反贼已经攻至樱都外十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狗奴才,去告诉凌王,朕哪也不去。”齐琼声音不高,一个字一个字却都像蓄进了气力,直朝着欠身立在门口的常安狠狠砸过去。
常安盯着地板的眼珠子来回转了两转,脑中还没反应过来,步子已经开始向后迈去。左脚退定退右脚,这第三步还没等提起来,肩头已经按上了一只大手。
“皇上。”凌王这一声冷过迎面袭来的寒风。“如今不是使性的空儿,还请皇上移步永祯殿,本王亲自督战,定当力保皇上周全。”
齐琼牙关紧咬,在脸颊绷出分明的曲线,却在反复咀嚼的“不”字将要脱口之际,觉查到臂间一紧,低头看见云姬嫣然如花的笑和那双流光溢彩的星眸。
“皇上请。”凌王借势侧身,抬手扬起披风发出烈风之声。
齐琼最终还是咽下了对这个人从未说出的话语,郑重地整了整衣襟,踏下了半天阁的阶梯。
永祯殿内此刻已经聚满了人,常安的尖锐嗓音把静候多时的人群自中间劈开两半。所有人都随着齐琼的余光划过窘迫的低下头,他们根本不是凌王口中要舍身护驾的士兵,而是朝服加身的大人们。
“王爷,这满殿的大臣莫不是也要来护驾?”
“皇上,作臣子的自有作臣子的本分,永祯殿乃是议政之地,臣子们在这儿当然是有话要讲。”
大殿中央,一群俯首之臣围拥之下,两位王者对立相望,一生怕是只此一次,齐琼散发出于凌王几乎分庭抗衡的强大气场。
可这一切转瞬即逝,随着凌王尾音落定,满殿大臣纷纷跪拜齐呼,“国难当前,为保洛萩万代基业,望皇上退位让贤。”
环视四周起伏的人浪,看着凌王不动声色的眼光,齐琼终究忍不住向后一个趔趄,再开腔时吐出的只剩下荒诞的自嘲,“如果朕不肯呢?”
凌王似乎已经对眼前这个注定会被击垮的对手失去了耐心,只一个眼神,两个魁梧的士兵已经穿过人群走近,他们身前还分别“立”了两个人,两个绝色佳人。云姬看来并不介意钳在她双臂上的大手,而挺着身孕的谢柔更像是支撑不住身子几乎要靠在那汉子臂弯里。
“呵呵。”齐琼的冷笑听起来分外凄凌,“自古君王爱江山更爱美人,后宫佳丽三千总有特别疼惜之人,可朕只有两个还都是你凌王的人,杀了有什么可惜?接下来还有什么?那些忠心于朕的老臣?还有几个没死在你们刀下?”声带哭腔,一问一退,直叫身后之路被两个士兵封住。
“大局为重!”凌王居高临下的看着半跌半坐的齐琼,自袖中掏出一卷拟好的昭文,“皇上知道本王的脾气,抄了它,本王许你善终。”
“朕……”齐琼的满身气力仿佛再无法支撑他吐出更多的话语,可这个音伴随着指尖的轻颤却久久咽不下去,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也忘记了该怎么停,就在这胶着之中,脑后突然传来抽气声。
“血……”人群中不知谁冒出一字。
这才发现,谢柔脸色惨白,裙摆下已经染了红。
齐琼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手接过昭文,“这昭文朕写,不过还望王爷念在你与柔儿的父女情份上许朕一件事,朕可以不要善终,只想见一见朕唯一的骨肉。”
冷眼,静观,在谢柔的身子骤然瘫软之际,凌王终于微微的点了点头。
常安会意,一声尖得几乎戳人耳膜的“传御医。”直飞出大殿。
第八十四章:逆转
细小的雪粒透过铁窗的缝隙钻进阴森的囚室,黑暗中一片死寂,直到地牢入口的方向传来铁链碰撞的碎响,在这囚室北墙的阴影中才陡然亮起一双眼睛。
先是火把投射出的摇曳光圈,而后是两个步声沉重的黑影,再到两人之间被拖拽着的那抹白映入视线,苍远扯在手中的两条铁链瞬时活了一般发出刺耳的嘶鸣。那声响让狱卒放慢了脚步,也唤醒了被他们架在手里的半死之人。
目光在那一刻,交错。相视无声,却似千言万语;凝望一瞬,却已长过永恒。
苍远看着那片白衣上满布的血迹和拖行下残破污损的前襟,还有小草敞开的胸怀上那道暗色的伤痕,只觉得胸腔之中有只困兽突然失去了牢笼。空气中,脑海中,弥漫着诵经一般绵延的声音,每一个在说着“不行!”,可还是止不住他企图挣脱铁链的双臂。
就在理智全灭前的刹那间,眼底映出了小草的脸,那张因为过分分明的骨骼线条和过分灰白的皮肤颜色已经难以和记忆重叠的脸,对着苍远做出了一个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摇头动作。
铁链再度泄了力般化作无声,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它抖落的尘。暗色中没人察觉到苍远的表情,紧绷的脸孔,紧锁的眉头,紧闭的双唇。闭上眼听着远处的囚室传来小草被重重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在无尽的寂静之中,一面竭力压抑着内心超越极限的绞痛,一面告诉自己必须忍耐必须再等。
再次睁开双眼,侧耳倾听那由远及近的脚步,苍远早已知道那不是他等的人,可是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当一个矮小的人影掠过囚室的铁栏,苍远确实感到意外惊奇,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脚步停下的位置——小草所在的囚室。他要对小草做什么?!方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翻腾,好在答案随即响起。
“谢樱,你没事吧?”听上去是个孩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紧张的语气,“父王进宫了,如今樱都内外乱做一团,正好方便我送你出城。别说话,来,先把这药丸吃了。”
不多时,远处响起衣料摩擦和提气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那孩子试图架起重伤的小草,然后无比艰难费力的移动前行。几乎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个人才再度进入苍远的视线,可小草突然伸出手臂向着铁栏抓去,一下带倒了本来就重心不稳的二人。
那孩子皱着眉头爬起来,看了小草抓着铁栏的样子,再望囚室里一抬眼,随即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不能救他,快走吧。”
小草没有说话,或者是根本说不出话,只是重重的喘着粗气,却把手攥得更紧。
“你……”那孩子的话刚出口,就随着身后一个黑影乍现,瘫软在地。
“放心,我没伤他性命。”对上小草的目光,猫爪在暗影中扯出了一个熟悉的邪气笑容。
猫爪向来身手极快,锵锵几声,干净利落,刚让出牢门的空档,苍远就一个箭步飞出去把小草双手托起。猫爪的手掌落在苍远肩膀上,本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小草被翻过来倚在苍远怀里的样子,他才发现原来他这个小师弟伤得这么重。收起笑容,一扭头,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说的话化作一口唾沫啐了出去。
随着胸腔的几次剧烈起伏,小草的呼吸总算渐渐平息,可任眼角逼出泪滴,可无论如何用力,反复开阖的双唇就是无法吐出声音。
“说什么?”苍远收紧双臂,试图把耳朵贴近,他没有意识此刻他的声音已经变得不像自己,“我在这,大点声,你说什么?”
面对眼前那个事事冷静的师弟,猫爪终于再看不下去,指尖用力,擒着苍远的肩头迫使他抬起头,“他说快走。”
“你说什么?”
“不是我说,是他说,”猫爪用眼神指着小草,“他让你快走!”
长长的街道上两道黑影犹如疾风鬼魅般窜动,苍远凌厉的踮着足尖,无意留连余光中飞逝着倒退的幻夜,心中映着的还是前一刻被自己捧在怀中的小草的脸。那只有两个字的简单口型怎么会久久看不出,是什么迷了心窍,才会让他不管不顾那当真误不得半分的时辰。
再登西城门,那城门外单枪匹马的投诚将军已经变成了万名整装待发的守城官兵,而城头之上前日凌王所站的位置也换了另一位指领千军的大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冤家路窄,因为那城头上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瑶城被气得七窍生烟的豆丁督军吴大人。
话说这吴大人,因为瑶城一役,不费一兵一卒而退敌之兵折敌帅首,顶着此等大功一回到樱都就连升三级,直封芜林总督统,如今除了单锦两家已算是握着足以撼动洛萩的兵权。
“启禀吴督统,叛军距城还有三里!”
姓吴的被这么一声喊,震得一哆嗦,口中小声骂了句,慌忙从腰间胡乱掏出个令牌丢出去,“传令守备!”转头就朝着身后的寇满嘟囔起来,“这帮狗贼送死也不挑挑时辰。”
“督统大人,来者可是白虎营,切不可掉以轻心。”
“去去去,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白虎不白虎,本官到要见识见识,今日就让那帮狗贼尝尝戏弄本官的苦果。”看着寇满那姓吴的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需要个不怕死的给他带兵,他才不会把这人带在身边,因为寇满的存在根本是在提醒他在瑶城吃的那些无人知晓的鳖。
“吴大人!”
“不要再罗嗦。”那姓吴的本以为还是寇满,可不耐烦地话刚说出口,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才本能的扭过头,这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没让他从城头上滚下去,“你……你……你……”
“吴大人,这里是皇上的亲笔手谕,皇上有令,开城门为白虎放行。”
苍远的脸从阴影中慢慢显现,已经让那位官拜督统的吴大人吓得屁滚尿流,但那姓吴的一面手舞足蹈的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一面叽里咕噜的转了两下贼亮的小眼睛,带着哭腔说出的竟是,“守城大军听得是凌王的令。”
他怕,怕得想死,却还是不敢忤逆凌王的命令,好在这世间的事再不需要他去做什么抉择,身后的寇满已经为他做好了一切。手起刀落,一腔狗血洒在城墙之上,一个头颅已经滚得看不见踪影。
“寇将军!”
“闲话少说,我老早想这么做了。”寇满接过苍远手中的圣谕,高举过顶,“吴督统阵前抗旨,已军法处置,守城将士听令,开启城门,迎接白虎营进城。”
“战!战!战!”午夜时分,樱都城外,万千将士热血沸腾。
第八十五章:陨灭
白虎大军穿过城门,在黑暗笼罩的樱都之内点亮一条火龙,好像带来了提前降临的黎明。
皇宫之中,一声啼哭划破夜空,凌王推门而出,只手握着一个满身血渍的婴孩,透过他身后的门缝向内望,先是一只摊在地上的芊芊玉臂,而后是一双早已没有光泽的眼仁。
瘫坐在大殿中央的齐琼机械的扭过头,朝着高高在上的凌王伸出双手,那是他的孩子,一个从来不曾奢求过的孩子,可说出那句交换的时候,他是真的愿意用他皇帝的虚名换这孩子的性命。小小的生命无助的扭动着,抽泣着,他根本还没机会知道,这一切是自他在娘胎里成形就注定无法脱开的宿命。
凌王“给”的动作停在齐琼双手可及的一尺之外,只把另一只“要”的手伸得更近。如果不是殿外传来的奔走之声,这一刻几乎要就此定格永存。
“报!”这一声拖得极长,几乎吊得所有人血气逆行,“白虎叛军在西城门未受分毫阻拦,如今先锋部队已经行至宫门。”
永祯殿内哗然一片。
凌王的鹰眼寒光凝聚,握着孩子的右手顺势高举,前一刻还被侍卫困在手中的云姬星眸闪动,反手成刃,随着一句娇斥,两道血滴,那道耀眼的身影已经飞身跃出,在那个小生命即将被摔成一团血泥之前把他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