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线路往返将近五十公里。初时,林修弋心境晦暗,尽管好景悦心,也觉前路漫长。第一次尝试,走了不过一半,在江边坐了半日光景,看流水潺潺,心内烦躁似可随水流而去,虽不至豁然开朗,却也得到些许平静。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逝者原该如斯,无故停留只能惑乱人心而已,全无益处。道理原本就不是想不通,只是操作困难。他此时方觉真正懂得了干妈的妥协。他想起年少时曾看过一段相思不相思的话,似乎是一首词,当时只觉绕口且矫情。才识相思,便害相思,只是已然相思枉付,相思无妄。丢一枚石子入江水,激出的水痕转瞬即逝,心事再浓,也早晚会散尽。他对着江水呼出最后一口浊气,然后折返。
再一次走上之前半途而废的线路,他尽量将心思放在眼前景致,走走停停,四处拍照,十足的观光客。途中遇到渔家幼童,稚气可爱却十分怕生,他似怪蜀黍一般用糖果引诱,才终于拍得几张照片。之后的半年里,他多次走过那条路,每每遇到小孩儿,都奉上糖果,那孩子始终羞涩,即便后来同他变得亲近,也从不撒娇。他同祖父一起生活,总是一个人玩儿,林修弋只见过那老人一次,黑瘦干瘪的样子,在江上撑竹筏搭载游客,或者打鱼卖给小镇餐馆,以此为生。他不能判定老人生活艰辛,也不能断言幼童孤独无依,尽管他们看上去如此。仅数面之缘,所得信息尚不足以构成一段完整代码,于是只能猜测,无从结论。思维习惯性地导向马可,见他又有几次。相识还未及相处,便形似路人;相处不足一周,便再次分离,真正成为路人。上帝造物用足一周,完工后休息一日享受成果,是大圆满;他们之间尚未足日,身体或许相熟,灵魂或许相触,却来不及相容,恍惚错过。
这一条路吸引许多游客,不过能够走完全程的算不上多,大多中途搭乘游船竹筏或者观光车。林修弋走过几次,遇到几个不同国籍的背包客,一个拿手杖戴斗笠的洋老头,一个健谈的美国女孩儿,一个做成年旅行的瑞士男孩儿,一对儿蜜月旅行的英国爱侣,还有一个寻找爱情的荷兰小伙。他在某次折返回住所时遇到荷兰小伙,硕大一只旁若无人的蹲在路边默默流泪,他实在不忍对方被围观,于是上前搭话,结果似招惹到流浪的大型犬,被一路尾随,还好那人算得乖顺。两人用英语交谈,表达皆不流利。林修弋大概知道荷兰小伙三年前在此处偶遇一姑娘,两人结伴同游两日,之后各自分离,那时虽心生爱慕,但当时并未发觉,之后相思渐起,已然寻不到姑娘。三年来,他得空便故地重游,希冀能邂逅佳人,无奈屡屡失望而返。彼时他走到当初相遇的地方,内心实在难过,泪水不可自控。林修弋一时觉出情感共鸣,同他分享自家心事,原想说即便有机会表明心迹未见得就是圆满,却不想换来对方一句半生的中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两人瞬间无言,各自陷入沉默。林修弋在心里重复那一句话,黯然自问,这不知所起的一劫,何时终了,是否也会耗过三年。
日子太过闲散,骨头都要生锈,整日或漫步游走,或泛舟垂钓,或发呆看书,或仰头看云,或到相熟的店里充当侍应。某一日夕阳西下,他躺在屋顶上看落日红云,忽觉内心终于平静,只赞景色美好,全无哀挽落寞。可以回去了,他想。然后收拾行囊,起身回家。
重回公司,林修弋自然受到怨气载道的苏启臻特别照顾,等到终于空闲,又是一个月之后。作为结束无主权无报偿无休止的加班的交换条件,他需得请公司全员聚餐,并且被要求亲自下厨。忙乎半日,同僚们个个赏脸,瞬间变吃货,只差盘子被吃掉。有人提议将林氏餐点加入公司福利,林修弋反馈如每年有半年带薪假期,可考虑。张怡滐与身边同事私聊,后悔未早将竹马许给林工,感叹世事难料。那一位被美食收买,大力认同。她们的聊天内容被旁人听去,表示不解,可巧那一个旁人生得大嗓门,一句“竹马帅哥也是同”成功引得全桌人的注意。张怡滐瞬间被十几双眼睛注视,瞪视大嗓门一眼,之后回答“是”。竹马是同志,她几个月前才知晓,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这样重要的事被认为重要的人隐瞒,甚至最后一个知道。更可气的是,她的自怨自艾还未完成,马可便似是人间蒸发,至今不知所踪。
关于马可的消息似是划过水面的石子,撩出明显痕迹。林修弋的思维进入单向道,每一步都由妄自猜测的理由铺就而成。想了半晚,思绪忽的被自嘲打断,是何种理由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毫无建设性的猜测不过是徒增疲劳,行动被规制,想得到解释,最好不过耐心等待。
长期休假让林修弋花费了不少时间调试身体和意识与城市步调的契合度,待到各方面都恢复常态时,这一个公历年接近尾声。元旦过后,张怡滐发出婚礼邀请函,结婚日是她与男友相恋五周年纪念日,距离旧历新年三周时间。
算是预料中的,林修弋在婚礼上再见到马可。婚礼开始前一刻,马可匆匆赶来,风尘仆仆。他背一只登山包,防风大衣冲锋裤,站在门口同张怡滐赔罪,忽而可怜相,忽而讨好样,笑容深入眼底,几乎遮挡疲惫。看着那个人的生动表情,林修弋只觉得再次被吸引,时间实在是最不可靠的工具。他呆站着陷在自己的复杂心境里,直到婚礼序曲响起。眼前已经换了新人入场,没了马可的踪影,他正欲四处张望时,手机震动,收到信息。「婚礼结束,可否见面?马可」。他即刻回复「好」,心情恢复平静。
他们约在林修弋家附近的街心公园。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一个说“最近好吗”,不尴不尬;另一个说“你是否需要休息”,他有许多问题,去了哪,因何出柜,为何相见,可是出口的却是现下的关心。马可心情复杂,未见时的忐忑、犹疑、怯懦、自嘲全部被那人一句话打散。他深呼吸,双手握拳,收紧,放松,如此两次之后,重新开口。
他说,修弋,可否让我爱你。尽管内心谴责着自己不知廉耻的厚脸皮,但是他语气坚定,表达着请求的意思,透露出恒久的承诺。
林修弋丝毫不迟疑地给出肯定回答。他的果决换来表白人的不知所措,一张呆愣的脸配着笑又不笑哭又不哭的样子甚是滑稽。就是这样,他说,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之后,他问他去了哪里,怎能晒得如同黑鬼。语气轻快。
“我在边境的一个小山村里住了半年多。”稍微平复情绪后,马可说。这些话,他在心里重复了许多遍,考虑过是否有机会说出口,诉说时该是怎样的心情,此时终于得以道出,却是意料之外的和缓,如同年老时回顾过往的平静。“以前一直想要尝试独自在陌生闭锁的地方生活,终于得偿夙愿。我学你的样子选一个方向随意出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那里。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天空很低,时常有厚重的云层,火烧云铺天盖地。最美的是七彩田地,大片大片的色块拼接在一起,没有统一的形状,像是谁的恣意泼墨。看到这些时我总会想起你,修弋,想起你同那些美好景致相融时隔绝世外的空灵神态。我常想,如果是同你一起欣赏,那么眼前所见是否会更生动更绝伦。
在我的臆想中,独自生活的人最终会败给寂寞,可事实证明,独自生活的我根本没有时间寂寞。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肆意妄为,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用来想念。好想你,修弋。时间越久,就越是想念。几乎产生幻觉,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同我一起经历那时种种。那时以为,我总有一天会被对你的想念所淹没,甚至还期待过那一天的到来。这些想念让我明白,你对我而言不只是深刻吸引那样简单,恐怕那时能够有勇气出柜也是因为有你在支撑我的意念。我曾妄自菲薄地想,如果在我终于能承认我爱你的时候,你已经将我忘记,我是该咒骂自己活该,还是该恬不知耻地重新追求。谢谢你,亲爱的修弋。谢谢你仍旧爱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