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瘸子离开,徐老板便转脸对浅野不客气的问:“你为什么非盯着他,拜托你去挖掘别的作家,成吗?”
浅野宗次郎摇头笑着:“林先生才华横溢,你作为他的情人应该无限光荣才是,为何要如此小气?”
“我小气?”他扪心自问,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儿。
“莫非怕我抢走了林先生?”宗次郎开玩笑的问,但他发现广罄的脸色不大好看,看来是他选错了笑点。
徐老板端起茶杯,满不在乎的答道:“哼,我不信你有这个本事。”瘸兔子不会随便和男人睡的,这点他敢肯定。
宗次郎“哦”了一声:“您对林先生很信任?”
“那当然,我们可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他望着院子里抱着娃娃看水缸里金鱼的广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要真的为他好就找机会带他移居美国,整个中国已经没有太平的地方了,战争不是短时间就能结束的。”浅野语重心长的说,他也想离开中国去个和平的国度落叶生根。
“虽然我们处于劣势,但是我们一定会把你们赶出中国的。”徐老板开诚布公的说,浅野其实属于被牵连的对象,但谁让这家伙是日本人呢?这种水火不容的世仇不是一两代就能化解的。
“我真心希望中国恢复和平。”浅野宗次郎除了在满洲制作电影之外,其他时间都带着剧组在沦陷区拍外景,他的所见所闻让他逐渐的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日本人在这片土地犯下的罪行将是不可饶恕,甚至是令日本人遗臭万年的。
徐老板望着他正色的脸,只得一笑:“不好意思,把不满宣泄到你身上了,这样有失泱泱大国子民的风范。”
“我愿意和你,林先生做一辈子的朋友,这和我们的国籍无关。”宗次郎说完就低下头翻开了林宝泉写的小说《平城情事》,仔细的阅读起来。
“我没有宝泉儿的心胸宽广,没办法抛开国仇家恨。”这种嫉恶如仇的品格源于自己当过兵,或许他真的应该继续坚持军旅生涯,至少不会在这里对着一个普通的日本文人宣泄仇恨和不满,而是可以痛痛快快的在战场上杀敌。
林宝泉抱着儿子走进客厅,低声问:“你晚上还去什锦花园么?”
“明儿一早过去,让浅野先生住在东屋好了,晚上请周婶做点好吃的。”他也怕打扰宗次郎看书,就示意宝泉带着孩子进里屋。
“嗯,我和周婶说过了。”他把文韦放下来,给儿子拿了块点心吃。
小文韦好奇的看看坐在客厅里看稿子的男人,不敢出声,因为母亲教导过他不能在大人写东西的时候乱吵闹。
他拿着牛舌饼,蹒跚的走过去,抱住了徐广罄的腿,撒娇的说:“徐叔叔,我要糖葫芦。”
“宝儿,叔叔带你去买。”他抱起一身奶气的孩子,走出了北房。
宝泉连忙追了过来,用教训人的口吻说:“文韦,不能管徐叔叔要东西,爸爸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小文韦嚼着点心,靠在广罄的怀里,撅着小嘴:“我要糖葫芦。”
“别为难孩子了,本来就怪可怜的,走,咱们去买糖葫芦。”徐老板对孩子倒是很有耐心,但惟独家里的小祖宗让他挠头,都是老婆给惯的,儿子小华比文韦任性多了,甚至会故意“调皮捣蛋”在家里不断的惹祸,有时候他急了就会打儿子屁股,这反而激起了小华越发强烈的反抗欲。
说教不成的宝泉只好眼瞅着广罄抱着孩子出了院门,他转头望望客厅里认真看手稿的浅野宗次郎,心里犯起了嘀咕,这种大胆偏激的作品能让对方认可么?
40.杀人嫌犯
第二天中午,浅野宗次郎兴奋的敲响了北房卧室的门,他熬了一宿才看完了所有的章节,虽然双眼通红,可神经却很亢奋。
“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林宝泉领着儿子走出屋,来到客厅,广磬去吴大帅府邸去了,现在院子里就他们三人。
“我正要找你聊小说的事,我认为这么写实的作品应该做舞台剧。”他将稿纸放到桌上会心的一笑,然后才坐了下来。
宝泉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舞台剧,您指的是话剧,还是歌舞剧?”
“歌舞剧不太适合,话剧的表现力更强,可以让观众直接体验到原着的氛围,比电影更直接,我曾经做过没有筋骨的爱情剧,说起来真惭愧,都是浮华虚夸的东西,但越是乱世人们就更需要这些东西的慰藉。我个人认为结局太凄惨,我到现在还不能平静下来,林先生心中只有这种悲剧结尾么?”宗次郎很认真的问道,他的脑海里依然跳跃着小说里主角们的身影,两位主角完全就是以宝泉和徐老板的原型塑造的,所以才如此的感人至深。
林宝泉让儿子在客厅里跑着玩,然后才说:“我觉得悲剧更能烘托这个时代的氛围,所以没有写大团圆的结局,不过做话剧需要班底的,现在经济这么萧条能有票房么?”他虽然没有弄过话剧,但多少还是了解一些情况的,排话剧是个艰苦的过程,重要的是要有好演员担纲主要角色。
“先不用费心考虑这些,就算经济再萧条,大家也会拿出一小部分的钱来消遣的,话剧门票虽然比电影票贵些,可也不是老百姓承受不起的,况且我们不单单要在中国演,作品名气大了还可以去别的国家演。”
宝泉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又问:“内容真的没有问题吗?”
“林先生的小说虽然叫《平城情事》说的却不仅仅是感情,这中间有两个角色在大环境下的挣扎和困扰,他们和亲人爱人之间的纠葛,当然最有看点的还是两个主角之间暧昧纠缠不清的情事,不过一般的观众很难体味到男人们的爱情,这点到即可的感觉令人回味无穷。”小说中有一部分章节的标注是可以删去的,主要讲了两个男人间的“亲密之事”,从正文删节出去丝毫不影响剧情的发展,如果直接发表普通的内容,在外人看来依然是一本精彩绝伦的纪实小说。
林宝泉边玩手指边说:“浅野先生看特殊章节了吧,我本来不想写这些的,可又忍不住,那时候我和广磬已经不在一起了。”那段日子他总是很焦虑,原来两个男人分开也会烙下这么深的伤痕。
“你没和徐老板说过吧?”浅野觉得他的表情很可爱。
他摇头:“和他说干嘛,他会笑话我。”不过那家伙也会看被拿出去的章节,到时候又免不了会被耻笑一番。
“我想他不会的,考虑的如何了,是否愿意加盟我的电影公司,除了帮我写新的剧本外,我们一起来运作这个话剧。”浅野宗次郎说道,他看出了林宝泉内心的摇摆。
“我拒绝写中日亲善的剧本,而且我不和你签合约,只是剧本买断,你认为可以吗?”丑话说在前头会比较好,他不想最后伤了两人的和气。
“没问题,我答应林先生,我自己也不会拍中日亲善的电影了。”他只得苦笑,不过他心里却还揣着一个难解的疙瘩,那就是潘小姐和满影的合约还未到期,请她来上海常驻恐怕要费一番周折的。
玉凝为满影服务了两年多,受到了社会各界的职责和压力,但即便是在一片骂声中,依然会有很多人去看她拍的电影,听她唱的歌。她也想从合约中脱身,可解约需要赔偿巨额费用,只好生生的熬着,明年的秋天她就是自由人了,到时候还能继续合作。他觉得玉凝一定会喜欢《平城情事》这本书的,说服她加盟话剧应该不成问题。
“我会考虑的。”宝泉答道。
“徐老板说想让你跟他回上海,你为何不答应?”浅野宗次郎不解。
“孩子妈去世的那天,我和他在一起,很晚才到家。所以,这都是我造的孽,我怎么还能腆着脸和广磬去上海,我……。”他垂下头,说不下去了。
“这只是偶然的,你何必把责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虽然这个事实也令他震惊,可这件事和杏儿的死其实没有直接关系,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虽然没有直接关系,可要是我在家,至少死的不会是她。”虽然他瘦弱无力,也会豁出命去保护妻子的。
浅野为了不让他再伤心,只得说:“夫人也不希望看到你变得如此消沉,把精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好了,人只要忙起来就没时间烦恼伤心了,躺到床上就会呼呼大睡的。”
林宝泉苦苦笑着,看了看还走不稳的儿子,又问:“我要是埋头写东西的话,必须有人照顾文韦才行,得雇个老妈子了。”
“我会让汶浚在那边安排好的,放心吧。”宗次郎的话音刚落,院门就被推开了。
徐广磬忧心忡忡的回来了。
“徐叔叔。”小文韦伸着小手要抱抱。
“乖,来给你糖葫芦。”虽然心情不好,但他还是没忘记给孩子带好吃的。
文韦高兴的接过糖葫芦,坐到小凳子上吃起来了。
“我给你倒杯茶去。”宝泉刚想起身,却让他拉住了。
“先不忙,我去了趟警局,嫌犯的画像出来了。”说完他就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画像,上面的男子其貌不扬,贼眉鼠眼,留着光头,下巴很大。
宝泉一看,连忙惊呼:“大师哥!”
浅野也很惊讶,赶紧凑过来围观:“他是你师哥?”
林宝泉难以置信的点点头,他这才回想起半月前拿着东西去探望师哥一家时的情景,大师哥一家过得很不好,嫂子又生了个女儿,一家四口就靠宝海拉人力车的收入生活,大米白面已经成了家里的稀罕物,嫂子虽然满脸堆笑的接过了东西,但却笑得很虚伪,大师哥的表情很复杂,从头到尾也没和自己说几句话。
徐广磬点了支烟,坐下来说道:“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明天和我去警局。”但愿这王八蛋没逃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谁也躲不过天道循环,他就是信这个理儿。
宝泉呆呆的没言语,他依然不敢相信这事是师哥所为。
广磬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啥了,看到桌上的稿纸便问:“浅野先生一宿就看完了?”
“嗯,我熬夜读的,刚才和林先生谈好了,他已经答应帮我写剧本了,我会安排好他在上海的生活,徐老板放心好了。”他生怕这位在中间搅合,不由得捏了把汗。
可徐老板却很淡定,微笑着说:“好啊,只要他愿意,我支持。”虽然心底里有一丝失落,可只要宝泉去了上海,他们自然有机会见面,这也是件天大的喜事。
这时,林宝泉才抬起头,小声问:“他会被枪毙?”
“按道理来说会,你不想给杏儿报仇了?”徐广磬吸了口烟,锁着眉问。
他又低下头,不吱声了。他恨啊,假如这事真的是大师哥做的,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对方,可嫂子和大师哥的两个孩子以后该怎么办,以后他们要靠什么生活?
一想到这儿,他就很矛盾。
浅野宗次郎咳嗽了一声,对徐广磬说道:“徐老板,咱们去院子里抽烟好了,孩子闻到烟味不好。”
“好。”广磬说完就和浅野走出了客厅,来到了小院中,外面虽然寒冷,但空气却很新鲜。
“别把林先生逼得太紧了。”浅野低声道,接过了广磬递来的烟。
徐老板伸了个懒腰,悠悠的说:“我知道,杀人就得偿命,不能因为是他师哥就算了。”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会很难过的,给他时间好好想想。”宗次郎打算在北平再呆一周,等宝泉父子准备好之后就一起回上海。
广磬叼着烟问:“你打算让他们住在哪里?”
“我的公寓挨着外滩,不过那里太吵闹了,不适合创作,得另找地方。”他答道。
“慈云街有房子出售,我去买一套给他们好了,租房没有家的感觉。”广磬说完,就转身看看客厅里坐着的林宝泉,对方依然呆若木鸡的坐在那里,大概还在琢磨杏儿被师哥杀害的事。
“好,需要我的帮忙尽管说,徐老板在上海这么吃得开,恐怕用不上我这个日本鬼子的。”浅野宗次郎自嘲的说着,随后吸了一大口烟。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既然是朋友就不用谈这些虚的,我只希望宝泉儿能做喜欢的事,平平安安的生活,我原以为他娶了媳妇,让他有个家,有孩子就是幸福了。谁知道事情却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到底是做了件好事儿还是帮了倒忙,而且杏儿还是在我们见面的时候被杀死的,我也很后悔!”徐广磬揉着太阳穴,深深的叹了口气。
浅野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用老大哥的口吻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你们为什么都要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呢,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痛苦大于欢乐,如果不学着看开一些,要怎么熬过以后的几十年?”
徐广磬只得苦笑,慢慢的吸着手中的洋烟。
杏儿去世之后,他和宝泉之间就像隔了一道鸿沟似的,他不敢跨过去,对方也不愿意过来,他们就这样相敬如宾的在对岸凝望着彼此,虽然心意相通却无法像以前一样的坦诚相待了。
41.第一读者
天没亮,徐广磬就让身边的宝泉一嗓子喊醒了,紧接着就听到了文韦的哭声。
他翻过身问:“做恶梦了?”
小瘸子搂住受惊吓的娃娃,一身冷汗的答道:“我梦见师哥拿着刀追杀我,我就问是不是他杀的杏儿,他不说话,举着刀就刺我,然后我就吓醒了……文韦乖,爸爸不好,爸爸吓着你了。”
“别老琢磨这件事,想想别的,你不是要给浅野写剧本么,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睡吧。”他帮宝泉合好被子,侧过身望着这对父子。
小文韦哼哼着钻进了父亲的怀抱,小声说:“我要娘。”说完“呜呜”的哭了起来。
“娘去了很远的地方,文韦乖,明天爹给你去买核桃酥。”他没辙了,小孩子只有用吃的玩的哄才会听话。
他擦着眼泪说道:“我要兔儿爷。”
广磬却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孩子说的是泥巴玩偶。
“给买个兔儿爷。”宝泉拍着儿子的背,又忍不住想流眼泪了。
看到他吸着鼻子的表情,徐老板赶紧靠了过来,从后面把他抱住。
“别在孩子面前哭,今后我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的。”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的同样的话,这是自己掏心掏肝的肺腑之言。
“嗯。”他哽咽的忍住泪水,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三人抱在一起,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迎来了1940年的正月的一个清晨。
当天下午,徐广磬和宝泉把文韦托付给周婶和陈三爷一起去了警局。
两个证人都指认画像上的男人进了北兵马司的小院,但只有林宝泉知道此人可能是说相声的李宝海。
“张巡警,宝泉说他可能是师哥李宝海,就是在天桥说相声的,现在拉车维生。”徐广磬代为发言。
张巡警望向小瘸子:“宝泉儿,他真的很像你师哥?”这就难怪死者会给对方开门了。
他默默点头。
“行,我做个登记,那人住哪里,我们下午就过去。”张巡警拿出笔,望向林宝泉。
“春雨胡同19号。”他回答。
“嗯,嫌犯叫李宝海,多大年龄?”
“34岁,有一儿一女,老婆叫王绣慧。”宝泉把知道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这都是为了死去的杏儿,就算他再心慈手软也不能让老婆的命白白的丢了。至于嫂子和两个孩子,他以后会尽力援助的,但他们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