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软硬不吃的爱德蒙,希尔德三世正准备心灰意冷地打道回府,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冬天的第一股寒流来到了银月岛,虽有精灵的法阵进行防御,骤降的气温还是让原本就一只脚踏入坟墓的老国王一口气没吊住,就去天堂报道了。爱德蒙的女儿,刚刚产下一子,连孕后恢复期都没过的格茜尔德匆匆继位。原本按照宫廷大臣和贵族们的想法,女人身体柔弱,不适合领兵打仗,管不了这么大一个国家,但爱德蒙早就没了生育的能力,指望王国内能再添一名王子实在不太现实,就只好将希望放在格茜尔德的儿子身上。他们早早就给格茜尔德安排好了婚姻,对象是猎鹰公国内的一名新兴贵族,家谱比较干净,不怕男方那边会有人过来夺权,手中掌握的军事力量也比较可观,如果老国王去的早,格茜尔德的儿子直接继位,也能有父系的力量来拱卫王权。结果事发突然,让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当国王,又恰逢战时,未免太不靠谱,贵族们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让格茜尔德在儿子成年以前暂领女王之位。
这位女王确实也没想过自己真有坐上王位的一天,对于政事没什么头脑,但人并不愚蠢,凡事都依照公正者爱德蒙在世时的先例来办。希尔德三世本来想着换了一个容易心软的女人当国王,应该能把出兵的事情谈下来,结果格茜尔德以不懂政事为由,一口回绝,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说上任国王的决策她将坚持到底,弄得希尔德三世大为郁闷,感觉自己一腔热情在这个女人面前都成了对牛弹琴。
尽管格茜尔德不欣赏教皇的雄才大略,还是有许多贵族对此心动的。他们找到了欧洛斯王朝的狮鹫公爵莫蒂默,这人对于让诺大的天堂海成为自家后花园的小池塘非常有兴趣。就在教皇回到暂时位于欧洛斯王朝与猎鹰帝国交界处的战时指挥所时,这群人便秘密会见了希尔德三世,并且拿出了一个让银月岛出兵的方案。
第二章(5)
契机发生在储君的满月洗礼上,按照惯例,婴儿应该被浸在圣水中,以象征着灵魂得到了洗涤。只有经过这道程序,储君才会被教廷以及光明阵营的其他政权承认为合法。这个仪式也是各个国家承认神权高于王权的一种表态,本身并没有多少神秘力量在其中,包括希尔德三世自己也没想过在里面做什么手脚,但出乎意料的是,储君的体质似乎严重排斥圣力,甚至在圣光的照耀下会产生灼伤的痕迹,这样的特征以往人们只在亡灵的身上才能看到。活人,即便是名黑魔法师,也不会对圣力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那个时候,他的养母安娜塔西娅正混在街道上等待欢呼的人群之中,焦灼地望着反常沉默的主教堂。然而手中挥舞着鲜花的群众等到的却是磅礴的能量碰撞从教堂内逸散出的瑰丽光芒,以及随后的兵变、混乱与一片哗然。这些无知的民众被城内的治安官率领着骑兵赶回家中后,才在接下来几天的剑拔弩张的沉寂中流传起荒诞不经的谣言。传播最广的一个版本是说,女王竟然与死尸通奸,诞下了介于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鬼婴,在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这样的传言在军中的版本就是女王已经同亡灵法师们达成了私下的约定,要将银月岛出卖给那些亵渎尸体玩弄灵魂的魔鬼。
这样的事情连安娜塔西娅都感到蹊跷,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带着的这队执行秘密指令的黑骑士连王宫的门槛都没摸进去过。更何况这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倘若生者和亡者之间能够诞下新的生命,她早就一脚踹开无所作为的克里亚苏斯,找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结婚了,毕竟凝固了青春的骑士长大人在帝国内还是有着不少追求者的。她对女王的秘密十分好奇,就在半夜偷偷溜进囚禁女王的高塔里,想得知事情的真相。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这是个针对王位的阴谋。希尔德三世借机将女王开除教籍,宣布她的继承权为非法,倘若她坐上王位,天下所有人均可讨伐。公正者爱德蒙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此王位就落到了爱德蒙的妹妹埃法的儿子,也就是欧洛斯王朝的狮鹫公爵莫蒂默身上。当年屠龙者莱昂纳尔一跃从欧洛斯的公爵成为了凯索林格的国王,这让莱昂纳尔本应侍奉的君主吉贝尔感到如坐针毡,为了安抚吉贝尔的蠢蠢欲动,莱昂纳尔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吉贝尔的二儿子厄德,以象征着两国结为同盟,短期内井水不犯河水。吉贝尔也从善如流,将厄德封为狮鹫公爵,管理西海岸附近的一片商贸繁荣的领地。
然而莫蒂默的野心却不仅仅在于成为一方领主,他想要的是纵横天下的霸业。因此很早以前,他就暗中结交凯索林格王朝的上层贵族,并且殚精竭虑地以西海岸为基础大力发展海军。如今这些当年埋下的棋子都被他发掘出来,让女王退位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用出兵天堂海为筹码交换到教皇的支持,宣判女王通敌,处死她和她的儿子,再用罗织好的罪名指责女王的丈夫是敌方派来的卧底,将其斩草除根,以免猎鹰帝国以此为借口插手到凯索林格的王位继承问题上。再过几天,教廷就要公开处死女王一家,那时候莫蒂默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当上国王了。
那时候一直被克里亚苏斯保护得很好的安娜塔西娅从来没接触过权力斗争的诡谲阴暗,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有些同情女王,便提出要救她出去。然而女王拒绝了,只请求安娜塔西娅将她的孩子救走,并告知了打开王宫秘库的方式,说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定要由她的孩子来继承,不能留给野心勃勃的莫蒂默,其中一样就是由爱德蒙主持编纂的历史集,里面记载了从精灵入主银月岛开始至公正者年代的全部大小事件,包括未经考证的神话与传说。女王希望她的孩子长大后能够不要忘记自己出身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尽管她并不希望她的孩子回来夺取王位。
虽然对于不能带女王一起离开有些遗憾,安娜塔西娅还是尊重了女王的意愿。当夜,她就潜入王宫盗走了三样东西,但女王的孩子却被教廷之人看管着,似乎是想研究出孩子身上的秘密,其防守之严密,远超过关押女王的高塔。安娜塔西娅只得放弃独自行动的计划,准备在审判日的那天率领黑骑士队伍明抢婴儿。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莫蒂默已经在贵族和廷臣的拥簇下坐在了国王的宝座上,王廷附近有通往大海的河流经过,地势又高,远远地还可以望见水面上成片的战船上绣着狮鹫的金红旗帜迎风招展。广场上竖着的火刑柱上绑着的是几天来遭受各种酷刑拷问、此时已经无力挣扎的女王的丈夫,以及其他誓死扞卫女王的大臣和侍卫们,他们都被教廷判决为异端。广场的另一头则是临时搭建起的高台,铅黑色的斩首台沉默地躺在杂乱无章的稻草之中,被群众愤怒的呐喊所包围。
戴着王冠的莫蒂默抬起了手臂,广场肃穆了片刻,教廷的发言人开始公告罪行,火焰在柱子下堆得像小山的薪柴上不断蔓延,凄厉的惨叫令闻者心惊。女王和她的侍女们被卫兵们带了上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穿上了绣着精美蕾丝的洁白雪纺长裙,高贵端庄得不可方物,典狱长在她的双眼上蒙了白布,更让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女王看上去无比的纯洁,与无辜,让所有无知者都停止了口中的谩骂。典狱长扶着女王走上了高台,空气中只剩下了柴火燃烧的哔啵声与萦绕不去的临死前的绝望呼喊,但女王不为所动,她蒙着的双眼似乎在广场上梭巡了一圈,像是最后一次检阅她的子民与大臣,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在典狱长的搀扶下跪在了准备好的软垫,纤细的、未曾做过任何重活的精致双手在粗糙的稻草间摸索着找到了刑台。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留在台下的侍女放声大哭起来,倒不像是为女主人的命运而哀恸,而像是在沉重的、无可避免的宿命面前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以及灵魂一败涂地后的崩溃。那哭声没有让女王惊惧或慌乱,而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镇定,没有丝毫颤抖地将头颅放置其上。刽子手举其了斧子,在一旁等待多时的安娜塔西娅便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十三匹来自地狱的战马披着漆黑的铠甲踏着永不熄灭的赤焰冲进了刑场,全身披挂重甲的散发着不祥的亡者气息的骑士平举着三米长枪,排成了整齐的两列,略微下放的枪尖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着森冷的银辉。人们惊叫着四散离开,国王怒喝着要继续行刑,但连他身后的大臣都两股战战,以忠诚和勇敢着称的近卫军丢掉手中的武器转身就逃,连捧着婴儿准备将其丢入火堆的主教也一下子瘫软在地。在飞溅的鲜血中,安娜塔西娅放低了枪尖,驾着马从主教身旁经过时挑起了包裹着婴儿的天鹅绒,襁褓高高飞起又稳稳地落入她的怀中,那男孩尚在熟睡,浑然不知片刻之前的变故。
他的养母在讲述这一段过往时说道,这个孩子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原本她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从这一天起却必须学会成为一个母亲。从此以后她所害怕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倘若她的爱不足以让那个孩子获得一切其他孩子能从他们的母亲那里获得的,那么她的歉疚与后悔会将自己彻底淹没。她一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那么地爱他,尽管命运将他们分离,而日积月累所产生的感情又让她患得患失,担心那个无论年纪多大在她眼中始终是个孩子的男人会无法承受事情的真相。而他当时只是沉默。
愤怒几乎摧垮了他的理智,他痛恨生母的愚蠢与软弱,那个女人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整个大陆都会因为她的儿子的驾临而战栗不已,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死亡播撒到大陆的任意一个角落,无论是世俗的国王还是掌握着神授之力的教皇,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他征服了时间,征服了死亡,他的征途远在凡人所无法想像的世界彼岸,而他的生母竟然任由一群蝼蚁剥夺走自己的生命。而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的犹豫与徘徊,无数次燃起过对真相的好奇,却又因为害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而不愿开口询问,以至于时隔一百二十余年后,真相才姗姗来迟。
满月如同一片广阔无际的银白幕墙,艰难而沉重地从海上升起。他坐在船舷上,朽旧的木头随着海浪的起伏有节奏地吱嘎吱嘎地响着,海雾在月光的照耀下洁白如同少女的裙摆在风中摇曳,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支象牙雕刻的短笛,摩挲着那光滑莹润的表面。一百二十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月色如水,也是在这美得不似凡间的天堂海,凯索林格的新国王意气风发地率领着上百艘战船组成的舰队,朝着他来的方向进发,却有人吹响了这支魔笛,让沉睡水底的海怪们伸出了触须,将整支舰队尽数吞没,无人生还。
此刻他是那么地渴望再次让单薄稀疏却富有魔力的笛声飘荡在海面,号令那些依旧眷恋着陆地的海怪们掀起滔天巨浪,将整个银月岛沉入海下,就像千年以前精灵沉没陆桥那样。人们会在无可匹敌的力量下奔走呼号,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充分意识到他们在更强大的存在面前渺小如同尘埃,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祈祷,祈祷另一个超凡者来掌控他们的命运,赐予他们以希望,然而无论他们怎样祈祷,最终能够收获的都是绝望,他意图带给他们的绝望。然而这场晚了一百多年的复仇未免迟得太过可笑,以至于如今的他,竟然提不起半分兴趣去宣泄蚕食着他的灵魂的仇恨。
有些时候他也会犯傻地想到,他可以公开自己的身份,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为他的母亲平反和正名,凭借他现在所掌握的势力,这易如反掌。然而这样愚蠢的念头甚至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多盘桓一秒,公正是弱者对强权无助而绝望的乞求,是强权与强权之间变幻莫测的游戏规则,而他所拥有的力量凌驾一切强权之上,公正于他,不过是个不值一哂的笑话。
他还是会前往银月岛,但是以另一种身份。
第二章(6)
风渐渐息了,他站了起来,望着丝丝缕缕的雾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游荡着汇聚成了一条满载着月光的小溪,那银色的绸带从船的前方飘过,又从后来绕了回来,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圈。他感到了有些不寻常,守夜的水手高声叫喊着,一面拽着绳子,一面跑过甲板,乒乒乓乓地拍打着门板,唤醒那些沉浸在睡梦中的同僚。外面的雾更浓了,这并不符合自然规律,那不像是雾了,倒像是云,还是仲夏那种胖乎乎的好像绵羊的云,盘旋的风好比老练的技工,唰唰地将羊毛剪下,抽成细密整齐的毛线,缠绕在纺锤上,而他们就在纺锤里面,望着那云越垒越高,越积越厚,最后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他们关在了里面。
船长站在一堆货物上焦躁地呵斥着,水手们好像一团遭了火灾的蚂蚁,在船上爬上爬下,一刻不停地忙活着。静止如同一潭死水的海面让龙鲸又开始发困,呵欠连篇地将附近的海域冰封,比之前在岸边时来得更快,更猛烈,以至于船员的尖头镐和绳索根本无法阻止冰封的蔓延。大副似乎全然绝望了,又被船长连踹带打地赶去工作,他站在高处俯视着那些为了自己的性命而与自然搏斗的人们,心中非常清楚倘若要从这里脱困,他们需要突破的,可不仅是冻结的海水,还有混乱交错的时空壁障。
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上一次战争结束后,有好几十年的时间,他都在古战场支离破碎的时空断层里渡过。那可真是一段相当狼狈的日子,时空本身是不连续的,但对于人类而言每个时空片段都会以固定的顺序连接起来,然而在特殊力量的扭曲下,夏季的古战场会发生严重的时空漂移,在其他地方贯穿片段的那种秩序在这里不复存在,往往走在路上,前一刻还是荒无人烟,下一刻却突然被乱军裹挟着被迫应战,而以他当时的力量,在真神时代连最弱小的士兵也比他强得太多,好几次险象环生,差点就在几千年以前的战斗中送了命。而他又不敢离开这片秩序混乱的土地,因为一旦他走到了有其他人类生活的地方,体内那个与他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强大存在就会立即选择一个更好控制的躯壳,完成归位的目的。
虽然过的有些辛苦,但这段日子着实让他收获不少。神魔之战的材料流传到现世的并不多,而这些有限的材料里,只能让人类对天堂一方产生些模糊不清的判断,对于地狱阵营却是一无所知。通常认为,善的意志能够增强天堂的力量,天使实际上就是人们种种善行所具备的精神凝聚而成的,而地狱正好相反,恶念汇集到地狱就形成了恶魔,每一种恶魔都是具体某种恶意的化身。然而高阶魔族和低等的恶魔并不相同,准确说来,低阶的灵体,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只不过是群体无意识的具象表现,而高阶的天使和魔族都更类似于特定的族群,这个族群里的个体都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它们在各自的阵营里都是统御阶层。
正如天堂有一个象征着绝对的善的至高神,地狱也有一个至高的存在,被所有的恶魔与高阶魔族尊奉,但他们不用神的概念去描述这个至高,而是用类似于人类语言中的皇帝这样一个词汇,不过这个魔族的皇帝实际上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和神没什么区别。不过魔族的社会结构也因此变得更容易被人类理解。皇帝之下,就是宰相,也是全体地狱军团的统帅者,九层地狱无垠领土的治理者和魔族信仰的维护者,宰相之下,再分设将军与领主,将军负责带兵打仗,而领主则在后方负责补给运输,这些魔族全部都受宰相的直接管理。而这位宰相的死亡也就标志着神魔之战的终结。
说死亡是不太恰当的,因为这个级别的存在都是灵魂不灭,因此只能算是陨落。只不过这位名为奈法利安的宰相陨落的比较彻底,连灵魂都不完整了。当然按照奈法利安本人的说法,这是有意为之,他很早以前就预感到这样的结局,陨落后天使们一定不会放弃寻找他的灵魂以彻底消灭,只有分而藏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唯一的麻烦就是,七魂归位,远比只有一个灵魂要麻烦得多,比如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个倒霉的分魂正被困在某个凡人的躯体内,进不得,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