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月不大乐意这么早就出门,并且是去阿布雨堪寺。
那里离村子有长长的一段距离,坐落在一个高坡上,他只有天气温和的时候,才会在事件充足的情况,去那里看一看忙碌中的顿珠。
现在这个时候,总之,他是不愿意坐着轮椅跑去阿布雨堪寺,宁愿在被窝里睡觉睡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
顿珠为了赶早抵达阿布雨堪寺,其实也并没有打算让他坐轮椅,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以后,就将他从轮椅上抱起,带到马背上,自己上马时,坐在他身后,一只手搂住他的腰,把他扶住,另一只手专门控制缰绳。
这个时间,寺里的僧人刚开始做早课,在转经道上转着转经筒跑了一圈。
顿珠进到寺里面来,特意绕开这里,不打扰僧人们早上的活动,抱着顿月进到一个小院,那里有一座小楼。
他们上了小楼,进到二楼最中央的一间会议室。
雀倍琼布仁波切及几位喇嘛,正在这里与西医开小型交流会。
顿珠到来时,交流会刚好到了尾声,这无疑是一种尴尬,但顿珠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走进会议室。
仁波切没有生气,一如既往地那样欢迎他,只是很遗憾他来晚了一些。
顿珠先将顿月轻轻放在座位上,然后向仁波切以及诸位喇嘛合十行礼,顿月只能坐着合十。
西医默默打量了顿月一番,看出他有毛病,就问顿珠:“他怎么了?”
顿珠回答:“因为一次意外,两条腿都瘫了。”
西医随之走到顿月面前,当面问道:“你几岁了?”
顿月抬眼,看着西医,诚实道:“十八岁。”
西医说:“我现在要检查你的病情,你同意么?”
顿月瞥了瞥顿珠一眼,才轻轻点头。
西医半蹲,用手摸摸他的腿部以及后背腰椎,时不时问他的感觉,过了一会儿,站起来,再问一个严肃的问题:“你之前经历过什么比较严重的问题?”
顿月抿唇,这个时候突然不想说话了。
一旁的顿珠插嘴,替他回答:“四年前,突然坠马,又滚下山坡,撞到了后腰和腿。”
西医开始思考,过了片刻才下了判断:“应该是伤到了腰椎以及腿部的部分神经,所以出现了问题。”
顿珠说:“在我还没有学医的时候,请过别的医生来治,但都没有办法,我想,也许西医学有办法治好他的腿。”
西医回答:“他的情况比较麻烦,而且已经过了四年了,当初要是早点送去市里的大医院治疗一阵子应该有帮助。”
顿珠低头,一脸遗憾:“像我们这样的普通牧民家庭,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顿月这样的情况,住院要住很久,花销一定会上十几万元,我家拿不出这么多。”
西医明白他的困境,不由叹了叹,随即问他:“这位患者是你家里的人么?”
顿珠坦白:“是我弟弟。”
西医更加明白他的一番劳苦,叹道:“难怪你会来学医,原来有这么重要的原因。”右手举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又鼓励道:“好好干吧,年轻人。”
仁波切想了一想,忽然脱口:“带他一起去市里的大医院吧,我给你推荐信,你到大医院里工作,这样就有钱给他做手术了。”
顿珠回头,迎着仁波切的目光:“我现在……可以带他去么?”
仁波切道:“在我这里,如果你再努力一年,我给你的考试你全部合格了的话,我就给你推荐信。”
顿珠怔了怔:“一年……?”
仁波切微笑道:“四年是一个本科,你已经本科毕业了,但是医生只有是研究生毕业才是资质较深的医生,也就是七年。鉴于你弟弟的情况,我不要你学医七年,但你得在这五年里学完七年里该学的知识。”
这样会很累很累。
顿珠心里很清楚,但为了顿月,他愿意这样试。
他合十,拜了一拜仁波切,坚定道:“嗯!我会加倍努力的!”
西医笑道:“你去市里的大医院时,记得联系我,我会给你安排的。”右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名片,递了过去,“这是我的名片,你记得收好。”
“谢谢教授。”顿珠说着,诚恳地接过了这张名片。
还没到中午,他就带着顿月,骑马回到了家。
宗嘎看到他们回来,有些惊奇,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西医怎么说?”
顿珠抱着顿月走进客厅,把他放在轮椅上,回答养母的问话:“时间耽搁太久了,怎样也得去市里的大医院做手术治疗一段时间看看。”
宗嘎愣了一下,又问:“仁波切的意思呢?”
顿珠转身走到台子前,拿出杯子,倒了一杯茶,“我在他那里,还要再学习一年,并且比以前要更加辛苦,这样才能去大医院一边工作一边给顿月治腿病。”
宗嘎微笑起来:“这样子不错呢……”
顿珠拿着杯子,转过身来,“因为往下的学习很辛苦,所以可能会经常很晚回来甚至几天都不会来了,顿月只能麻烦你和阿爸照顾了。”
宗嘎无奈叹了一叹,低下头。
顿珠走到轮椅前,把杯子递给顿月,先让他解渴。
顿月握着杯子,没有马上喝水,只对顿珠说:“我可以常常去那里看你么?”
顿珠斩钉截铁地回答:“最好不要,你会让我分心的。”
顿月低头,含住杯子口边沿,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顿珠,自己以前就经常偷偷去阿布雨堪寺看他学习医术。他也不知道顿珠是不是心里也知道这件事。
五天以后,顿月醒来,照样像以前那样不见顿珠,但不同的是,房间里有些东西不见了,其中包括顿珠的一些衣服,他很明白,顿珠将有几天不会回家来了。
时间仿佛凝固,过得极其慢,顿月感觉自己几乎是度日如年,每天都百无聊赖。
宗嘎为了不让他这么无聊的过日子,再度拜托葛莎其其格能够百忙之中,抽空到家里来陪陪他。
虽然说是百忙之中抽空,但葛莎其其格还是几乎每天都过来见顿月。对顿月来说,每天都见到这个姑娘,是一件又烦躁又讨厌的事。
“我还是自杀算了……”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憋不住了,当着葛莎其其格的面脱口。
葛莎其其格坐在他的身旁削苹果,听见这句话,就把手里的小刀递过去,“拿去吧,这刀子还算锋利。不过,你知道大动脉在哪里么?”
顿月瞪了瞪她:“问我干什么,自杀跟大动脉有什么关系?”
葛莎其其格笑了起来,“关系大了!你拿刀子往肚子一捅,要忍痛半个小时以上,等血慢慢流干了才死,但是大动脉呢,一切断,血一下子就流光了,死得更快。”
顿月闷闷哼了一声。
葛莎其其格又问:“要不要我告诉你,大动脉在哪里?”
顿月别过脸,有些不高兴:“一边去!不要你来管。”
葛莎其其格微笑着,收回小刀,继续削苹果。
削完苹果,她先咬了一口,尝了尝,觉得很香甜,才切成两半,把另外完整的一半塞进顿月的手心。
顿月愣了愣,脱口:“我……我不要!”
葛莎其其格道:“这是你家的苹果啊,你连自己家的水果都不吃,那这一篮子苹果,都让我带回家去好了。”
顿月瞪着她,轻轻哼了一声,反驳道:“你削的,我不吃,我要吃自己削的。”
葛莎其其格忽然立起身,夺过顿月手里的半个苹果,强行塞在他嘴里,用一位教师教导学生的口吻,说:“明知苹果贵,明知家里不富裕,还要浪费食物,你对得起自己辛苦工作挣钱的父母么?”
顿月被苹果堵着嘴巴,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对她干瞪眼。
第八章
葛莎其其格微微垂眸,把自己的半个苹果很快吃完了,而顿月才刚慢慢地举起手,把半个苹果从嘴巴缝中取出来,妥协了似的慢慢咬了一口。
“顿月,你会不会煮饭?”忽然,葛莎其其格这么问。
顿月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她,有些许警惕与不满,道:“干,干什么……我会不会下厨关你什么事……”
葛莎其其格道:“你不会煮饭,那我就用你家厨房煮饭给你哥哥吃好了。”
顿月听了,反应很大,情绪一下子爬了上来,“顿珠不需要你送饭!阿布雨堪寺的厨子又不会饿死他!”
葛莎其其格回头,平静地看着他:“话不是这么说的,作为他熟悉人的人,给他做饭是一种心意。”想了一想,又说:“他以前就吃过我做的饭菜,还说很喜欢。”
……什么!?
顿月怔了怔,随即,微微咬牙,暗暗开始不甘心。
“你给他做过饭?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他脱口,嫉妒忍不住也跟着从内心深处爬了出来。
葛莎其其格不奇不怪道:“他常常晚上才回来,跑来跑去做那么多事情,肚子饿在所难免,我过去找他就带吃的过去了。他是我喜欢的人啊,我不能让他挨饿。”
顿月的手指不由握紧,不甘心与嫉妒交织在一起,便脱口:“你不用给他做饭!以后都不用!”又补充一句:“我会烧菜。”
“饭菜你一个人全包么?时间来不及的,不如我做饭你做菜,节省时间。”葛莎其其格笑道。
顿月有些不乐意,不过这个时候,宗嘎和才旦升格都不在家,没有其他人手可以帮忙,他就只好默认了,两手转动轮椅轮子,向厨房移动。
顿月不方便弯腰淘米和洗菜,他无法离开轮椅蹲下,葛莎其其格便代劳了,哼着民谣小调在他身边淘米和洗菜。
灶台不算太高,顿月可以到这里很轻松地切菜,左手轻轻地把材料按在砧板上,右手握着锋利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切着,切出的形状很好看,大小也一致。
葛莎其其格在一旁关心地问道:“你打算要烧什么样的菜?”
顿月不肯回答,切好了材料,就要生火烧菜。
葛莎其其格又罗嗦地重复一遍:“你要烧什么菜?”
顿月听了第二遍同样的话,就马上不耐烦,脱口:“你烧你的饭去!别管我这边!”
葛莎其其格看起来胸襟广阔,一点也不介意他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既然他这么说了,她就站到另一边,看着米饭的火候。
顿月很熟练地在灶火旁烧菜,看来是经常来厨房帮父母,葛莎其其格偶尔回头瞥了瞥他一眼,嘴上莫名挂起愉快的微笑。
只过了一会儿,一道热乎乎的农家菜就上桌了,是松茸干片炒犁牛肉,辅料里还加了两三小段大葱葱白和几片菱形红辣椒。
接下来,他开始烧土豆片。
葛莎其其格看到好菜上桌了,就立刻在洗碗池边洗好了双手,不与顿月打一声招呼,高兴地空手夹了一块牛肉,放进自己嘴巴里。
尝过了以后,她还告诉他一声:“嗯,味道好极了,比我烧的好吃!”
顿月回头,看到她嘴边残留着的偷腥过的痕迹,二话不说,脾气就上头了,“这是给顿珠吃的,不是烧给你的,你偷吃什么!”
边说着,他边拎起罩子,把一盘菜罩在了里面。
葛莎其其格舔了舔残留着菜汁的指尖,垂手笑道:“只是尝一尝,我在这里帮忙,有资格试试味道的啊,你烧的也挺多的了,你哥哥肯定吃不完的,少一块也不碍事。”
顿月生着闷气,想到自己还在烧菜,很明智的将情绪搁置一旁,继续专心烧菜。
葛莎其其格面带笑容,趁他背过身去之际,悄悄掀起罩子,又偷了块牛肉和松茸干,意犹未尽地又尝了一次。
第二道菜随后上桌,是胡萝卜丝烧土豆,表面还撒了一点点白芝麻,辅料中也有甜丝丝的藏麻,色香味俱全。
“你把米饭烧好了没有?”把粗布围裙解下来挂好后,顿月问道。
“已经小火在煮了,一会儿就好。”葛莎其其格回答着,光明正大的尝了一块土豆。随即她可怜兮兮道:“菜烧了这么多,米饭也煮了很多,我现在肚子饿了,不如我们先吃,吃饱了,剩下的部分再送去给你哥哥。”
顿月一听,两只眼睛不满地瞪了瞪她。
葛莎其其格又找来了理由:“你肯定也饿了,我们饿着肚子怎么送饭去给你哥哥?”
顿月虽然不喜欢她,但这句话说中了他的情况,不得不认同,只道:“你得快点吃饱了,菜也不能吃太多,要留多一点给顿珠。”
“你也是啊!”葛莎其其格笑道。
青稞饭随后烧好,她给自己和顿月各装了一碗饭,并且坐在顿月的桌对面,愉快地吃着顿月烧的两道菜。
中午即将来临,吃饱饭的他们,把温热的饭菜装进一只圆筒形的三层饭盒里。顿月抱着这只饭盒,葛莎其其格推着他的轮椅,出发去了阿布雨堪寺。
时候倒也蛮巧,他们刚见到顿珠,正好顿珠要去寺院的厨房找午饭吃。
一见顿月,顿珠便是一个呆呆愣愣的表情,当注意到他手里捧着的饭盒,才反应过来,知道他过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顿珠,你要去哪里?”葛莎其其格第一个搭话。
“去找饭吃呢……”顿珠张口就答。
“不用去了,今天送饭菜过来了,保证你喜欢!”葛莎其其格笑着说道。
该说的话,都被她说完了,顿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捧着饭盒沉默着。
顿珠对葛莎其其格说:“好啊,好久没有尝过你的手艺了。”
顿月紧紧看着顿珠,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葛莎其其格身上以后久久没有移开,也总是与葛莎其其格说话,心里渐渐有些不满。
葛莎其其格回头,从顿月手中夺过了饭盒,顿月后悔因为内心开小差没有抱紧饭盒而致使饭盒被抢走,当饭盒突然不在他手中的刹那,他的情绪一涌而出,瞪着葛莎其其格。
顿珠从葛莎其其格手中接过饭盒,以为那里面都是她的手艺,便欣然地找个方便的地方坐下来,旋开盖子,看到菜肴的相貌不错,更加高兴,凑近闻了一闻,菜肴的香气令他垂涎三尺,肚子越发饥饿了。
顾不得吃相,他立刻竖起筷子,一口饭一口菜,大口大口吃起来。
葛莎其其格坐在他身旁,右手轻轻撑着下巴尖,温柔问道:“好吃么?”
顿珠笑着应了一声‘嗯’。
葛莎其其格又道:“这顿饭是两个人一起烧的,我考考你,你觉得饭和菜,哪样是我烧的,哪样是顿月烧的?”
顿珠一听,愣了愣,随之才道:“大概……饭是他烧的吧……”
顿月转动轮椅轮子,移动到他面前,“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米饭是我烧的?”
顿珠垂眸,道:“烧菜这件事,对你有些危险了,我是这么想的。”
顿月直直看着他,无话可说,两手转动了轮椅轮子,情绪压在他的胸口,他要离他远一点,才能让自己透气。
葛莎其其格没有说话,微笑着看着顿珠吃饭,等到顿珠把饭菜都吃光了,她替他收拾饭盒时才道出实情。
“其实你猜错了,米饭才是我烧的。我都不知道顿月烧菜烧这么好吃,在你家的时候,都吃了好多了。”
这样说着,她想了想,又道:“他应该不止会做这两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