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弦看着析叶越来越恐怖的脸色,冷冰冰道:“说重点。”
析叶忙一句话总结:“然后我一半都没走到就回来了。”
“……”
析叶忽然道:“不过真的奇怪,我好像从来到这儿就没再见过容神医了。”
钟弦并没有接过话,只是道:“景后的病有消息了么?”
析叶道:“我听厨堂的人说,景后的病已被容神医开的药稳定住了。说是明日起便开始着手进一步治疗。不过还真是可惜,盛帝那么喜欢景后,盛帝身体好的时候,景后病着;景后终于要被容神医治好了,盛帝又要不行了。”说着突然狠狠瞪了下眼睛,“哼,反正东方玄义那么不是个东西,东方家估计也都那德行,该死!”
钟弦没再说话。他知道析叶对他有一种过度的依赖和维护。从在太子府第一眼见到,他便认出了这个孩子。钟弦从小在谷中,见过的人都不过十几个,外人更是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自是记得一清二楚。当时他不过是在他昏倒的时候看到了他脖子上戴的那个鹤雕玉坠,便知道了他来找谁,顺便领了一段路罢了。不过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又流落到皇宫来,他倒也没心思管这么多。
重要的是,如果景后这几日只是按药方吃药的话,那么南宫离可能已经出宫很久了。
夜。
析叶已经去睡了。
钟弦坐起身,穿上了外衫,下了床。
体力已经恢复了很多,走路的时候至少不会虚弱得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只是多日未行,腿有几分酸软。
钟弦走了一阵,终于适应了。他打开门,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
外界微凉带着夏花香气的夜风扑面而来。钟弦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似乎与这个世界隔绝很久了。
月色幽暗。树影掩映着朦胧黯淡的月光。四周极静,耳边只有淡淡的风声,和时断时续的树叶的声响。
没有灯,也没有守夜的人。整个宛和苑如一座死宅,仿佛没有人的气息。
钟弦静静走着,敏锐的目光扫过一座座殿府。四处漆黑一片,确有几分阴森萧索。
殿府林立,道路错综。钟弦沿着道路内侧,在月下的阴影中穿过宛和苑,路过南宫离所住的偏殿。窗纸内黑漆无声,钟弦没有停留,而是绕了过去,终于找到了正门。
钟弦缓缓向正门走去,似乎是在散步,脚步却很轻,脸上神色淡淡,仿佛融入了朦胧的暗夜,没有半点声息。
到了门口,没有人守卫。钟弦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周的宫殿鳞次栉比,隐隐有些许微弱的灯火。钟弦从怀中取出一张叠折的精制软纸,慢慢打开。
忽然,钟弦淡静的目光蓦地凝住了。
微冷的气息落在温热的脖颈上,耳边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弦儿,你要去哪儿?”
50.
钟弦的目光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淡漠,没有说话。
南宫离一手搭在钟弦的肩上,轻笑道:“皇宫地图?你要去渊王府么?”
钟弦面无表情地折好地图放回怀里。
“你去渊王府做什么?”声音愈发贴近耳膜,却轻柔得仿佛不真实。
钟弦转过身,脱开南宫离的手,左手抬起,缓缓抚上南宫离的脸。
南宫离身体僵了一瞬。
钟弦却轻轻揭下了他的人皮面具。
清冷的双眸淡淡扫过他真实的脸,目光流连在左额角红得妖冶的血色樱花上,语气似极不经意地道:“告诉我,二十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宫离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真是假。
然后声音染了些许笑意:“弦儿,你不觉得这个问题问我,太可笑了么。”
“那么带我去找渊王。”钟弦冷冰冰地道。
“不要这么固执。”南宫离笑着,“该你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钟弦不为所动:“渊王,清王,盛帝……还有谁?”
南宫离的眸色蓦然加深了。半晌,邪然一笑:“无论是谁,你觉得他们还会好端端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么。”
“三人合谋?为了什么?皇位?渊王和清王各为了什么?十四年来陆续被暗杀的武林中人,这么说,亦家全族之人是借他们之手灭的?”钟弦语气极慢,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咄咄逼人。
“不愧是弦儿。”南宫离双目一点点眯起,“我不在的十五天,你想通很多啊。”
“你要如何报复,我不会回避。”钟弦道,“但我要清楚全部的事实。”
南宫离并没有解释什么,他道,语气冷淡却不容置疑:“可以。处理完盛帝,我可以让你去见他。你们要怎么上演父子情深都无所谓……但,现在不行。”
钟弦没有说话。
南宫离道:“够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现在回去。你还不能在夜风里站这么久。”
下一刻,不等钟弦反抗,南宫离一手挟起他,以惊人的速度掠过低空,钟弦只觉风力骤然变强,却还未来得及吹乱长发,已经到了他房间的门口。
南宫离面无表情地开了门,然后关上,走到床边,放下钟弦。让他靠在垫了软枕的床沿上。
钟弦的目光中溢出一丝警惕。
南宫离却触上他的右臂,一点点卷起衣袖。
警惕渐渐变为微微的疑惑。
形状扭曲的右臂露出来。腕上还留着一道深深的又长又宽的疤痕。
自扭曲的臂骨下,骨肉全都变得虚软。肤色惨白得了无生气。因为废了很久,血脉已不畅通。右臂极细,比左臂细了整整一圈。
突然,南宫离伸出两指,猛然劈向扭曲的臂骨。只听悚然的“咔嚓”两声,惨白的肤内涌起一片鲜红,臂骨瞬间再次碎裂!
强烈的剧痛由右臂袭上大脑,浓烈的甜腥窒住了钟弦的咽喉。钟弦有一刹失去了呼吸,左手指尖在手心上刻下四道深深的红痕。
南宫离迅速点住钟弦右臂的穴位,然后取出一个极细的长颈玉瓶。打开瓶塞,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出来。南宫离将玉瓶中的膏体细细涂抹在钟弦的断臂上,又取出两片窄细的木板,夹在两侧,用绷带一圈圈固定住。转眼间右臂已经包扎好,除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异香与血腥混杂的气息,和钟弦额上浅不可见的冷冷细汗,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南宫离站起身,轻轻把钟弦的袖子放下,道:“十日内不可乱动。”
钟弦冷淡地抬眸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南宫离道:“我说过,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至少不能让你永远残废下去。”
“你去找容镜了。”钟弦淡淡道。
南宫离轻轻一笑:“自然,我还没有这么大本事治好你。”
钟弦的语气漠然依旧:“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南宫离的手轻柔地拭去他额上薄薄的汗水,认真地直视向钟弦的双眸,一字一板道:“弦儿,你会明白的。”
次日。景玥刚喝完药,就听下人报说容神医来了。
亚儿神经顿时紧绷起来,警惕地看向门口。景玥淡淡朝她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露出破绽,亚儿这才僵硬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南宫离如前两次一般,浅笑温然地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坐在医诊的座椅上,问道:“皇后感觉如何?”
景玥道:“确是感觉好了很多。”
南宫离搭上景玥的脉。良久,略一沉吟,道:“嗯。病情是基本稳定住了。最近有没有咳血?”
景玥道:“少一些了。”
“时常发热么?”
“不常。”
“睡眠如何?”
“少有噩梦。”
南宫离微微点头。药方中加了治胃,止热,安眠的药,二十日内治表自然是毫无纰漏。
亚儿看着南宫离那优雅平和的一举一动,一神一态,与一个医术高明又温和良善的神医没有半分不同,心中不禁隐隐生出一股寒意。
恰到好处的言辞举止,完全值得信赖的目光,让人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
这样的人,居然在笑容下藏着那么深沉的阴谋。居然,竟是那个可以微笑着一手挥过,所至之处鲜血一片,泥土尽染,草木不留的亦国师遗子,落月宫宫主,南宫离。
这个人……太可怕了。
南宫离对亚儿道:“可有纸笔?”
亚儿陡然被吓得一哆嗦,立刻收敛惧意,连忙将纸笔备好放于案上,手却在轻微地颤抖着。
南宫离似是并没注意,淡淡一笑,来到案前,提笔略一斟酌,然后一丝不苟地写下一副药方。
顿然抬笔,将药方递给亚儿,叮嘱道:“此药务必于膳前服用。每隔一日容某会来再诊。”
说罢,向景后略一含身,便离去了。
南宫离走后,亚儿像窒息者终于被放开咽喉一般猛地吸进一口气,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她攥紧手指拼命控制着情绪,抬起头,无措地问景玥道:“娘娘……到底怎么办?”
景玥镇静地道:“按他的吩咐吃药。东方乾未死,目前这药是不会有害的。”
南宫离回到宛和苑的时候,还未坐安稳,忽见福顺悄悄走了进来,神色间有几分压抑的惊慌。
“福公公,怎么了?”南宫离道。
“容神医,皇上的病症着实古怪,您去看看吧!”
51.
南宫离疑惑道:“怎么回事?”
福顺压低声音:“您没听到宫中传言么?”
“容某确是有所耳闻,但不甚清楚。”
福顺低声道:“皇上大约从十三四日前就开始隐隐感到身体不适,这些日子来身子越来越虚弱,竟开始咳起血来。太医来看,都不敢妄下诊断,但大多暗里的意思都是……”声音蓦地低到耳语,“皇上恐怕要到寿了。”
“是么?”南宫离道,“容某恐怕还无违抗天寿的本事啊。”
福顺为南宫离凉薄的语气微微一愣,然后继续道:“可是皇上还不算老,才是知天命的岁数。太医都也诊不出什么来,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病症,用药却治不好。容神医医术天下第一,您要治不好,还有谁治得好呢?”
南宫离似是思索了一阵,然后道:“好吧。我去看看。”
盛帝重病一事虽已在朝中暗里流传开来,却是能瞒则瞒。福顺带着南宫离从隐蔽处进了皇帝的寝宫。
盛帝卧在龙榻上,脸色灰败,不住地咳着。看去确是气数不久将尽了。而眉目间却依然威严不减。见到南宫离,盛帝略略偏了偏头,道:“容神医,你来看看朕得了什么病。”
南宫离走到龙床前,为盛帝把了脉。良久,神色凝重,缓缓道:“皇上的病……容容某说实情,实在是不乐观了。”
在一旁的福顺不由抖了一下,没想到容神医竟然说得如此直接。
盛帝的脸一瞬间更白了。然后渐渐渗出怒色:“一派胡言!朕十几日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南宫离温声道:“皇上息怒。依容某之见,皇上这是中毒的症状。”
盛帝面上一凛:“毒?什么毒?”
南宫离慢慢道:“有一种名为观音灵果的慢性毒药,日服可使人身体日渐衰弱,十五日后七窍流血而亡。皇上的脉象和症状与此毒所致极像。”
盛帝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侧身看向龙床旁温玉镶金的茶案,双目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
南宫离恭敬地立在一旁。
良久,盛帝像突然醒了一般,抬起头,对福顺厉声道:“去太医院找出负责朕日给药茶的太医和药童,给朕查出是谁干的!”
福顺脸色也变了,连忙唯唯应声,哆嗦着退了下去。
盛帝连着狂咳几声,咳出的血染红了锦绢,鲜艳的红色触目惊心。半晌,盛帝缓了好几口气,才微哑着声音道:“容神医,朕的病你真的没有办法了?”
南宫离沉声道:“观音灵果的毒为慢性,五日内普通郎中可解,十日内容某可解,十日之后,便是神人也无能为力了。”
盛帝的手指颤抖着,脸上是难以掩盖的惊慌和无力,他的嘴开了又合,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话:
“景后的病如何了?”
南宫离道:“皇上不必担心,皇后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了,再有两日便可痊愈。”
盛帝停了一停。过了一会儿,嗓音沙哑,颇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那就好。”
南宫离静立在那里。
过了很久,盛帝终于开口道:“你先下去吧。”
南宫离神色温然地行了一礼。在盛帝合上双眼的一刻,垂下的一缕黑发掩映中,唇角溢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午夜。
盛帝躺在床上,吃力地喘息着,滚烫的气流在鼻翼中进出,脑中热痛疯狂翻搅着,怎么也无法入睡。
十五日的生命……今日不就是第十五日了吗!
他忽然感到无比惊恐,从成为太子到成为皇帝,他从没有如此惊恐过,哪怕当发现自己可能太子之位不保的时候。
因为每一次危机都会有人来为他化解,无论是为他的权力所迫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一生都站在最高处,他是天子,可是天子如今也没人救得了,他必死无疑!
他心中也隐隐有一种预感,他确实要死了,死亡让他恐慌。
他要活着!
他不能死!费尽心机得来的皇位,他还没有坐到尽头,没有!
突然,床边的一支银盏白烛“哗”地一下亮了。
盛帝的心一惊。
昏黄的烛火映下一片微弱的亮光,亮光中似是摇曳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盛帝惊恐地想要后退,可是头顶只是软软的床台。
那身影似乎散着一种鬼魅的气息,朝着龙床越来越近。
忽然,影光交接处,出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温和的脸。
盛帝一愣,略微出神地看着一半埋入阴影的面容,那张容貌普通的脸竟有几分与往常不同的诱惑味道,让人有些不敢确认。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真的是他?真的……自己真的有救了?
他思维缓慢地运转着,许久才回过神来。突然激动地喊道:“容神医……容神医!你是来救朕的么?!”
轻柔的声音淡淡响起,将盛帝突兀的喊声一点点化入静谧的黑暗。
“不,皇上。”
那温和的脸依然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唇角挑起一丝优雅的微笑,笑容中带着救世般的良善,声音却忽然变得邪魅而飘渺:
“我,是来送你下地狱的。”
盛帝怔了一刻,随即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纤长的身影缓缓走近,那温和的脸一点点贴近他的视线。薄细的唇轻启,发出一声似真似假的叹息:“东方乾,你已经多活了二十四年,怎么可以不知足呢。”
那黑色的双眸倏尔变得深不见底,目光仿佛一寸寸慑住了人的心脏。
盛帝登时一凛,头猛地向后顶去,声音颤抖道:“你……你不是容镜!你到底是谁?!”
昏黄的烛光晃了一下。
“我是谁?”那人依旧笑着,笑容却蓦然溢出一丝寒气。
纤长的手指缓缓贴到脸侧,游移了一阵,忽然轻轻向下一触。
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悠悠飘落下来。坠落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