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过奖了。过奖了。”那掌柜的一手支着柜台边沿一跃,坐到柜台上,推了推已经坠到鼻梁上的帽檐,从细窄的缝隙中望向南宫离,“这让小生如何担当得起啊。”
南宫离并未理会,随意走到店铺一角,二指拈起一件粗布长衣的衣袖,在指间把玩着,一边道:“几件冬衣做好了?”
“给宫主夫人的冬衣?”那声音低沉中掺了一丝笑意。
“目前还不是。”南宫离似真似假地露出几分遗憾,随即又掩去了。“我看看。”
“啊……”那掌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帽子歪倒了一边,用袖子揉了揉眼睛,开口道,“好不容易睡上一觉,你非害我起来。起来坐一会儿也好,你还不让我坐安生。”
说着,极不情愿地翻身跃下柜台,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身后的一扇木门,走了进去。
过了半晌,没有动静。南宫离毫不在意地坐到唯一一把没有灰尘的木椅上,目光在木柜的布匹上游移着。
忽然,一阵细不可闻的风声响起,南宫离身形晃动,五枚从五面疾射而来的暗针银光未现,下一刻,稳稳接在手里。
那掌柜慢悠悠地从暗门走了出来,臂上挂着两件白裘长袍。
掌柜唇角微斜:“不愧是南宫宫主,落月岛的下一任继承人啊。不错,不错。我以为至少能中一针呢。”
“如果你改一下你无趣的爱好的话。”纤长的手指拭过针尖,指尖依旧白皙如玉,“天毒门败落了么,这种程度的毒都拿出来用。”
男人的脸上似是闪过一丝惊愕,片刻又消失了。
“宫主果真是百毒不侵啊。为了小生的老脸,小生就不坦白这是什么毒了。”
南宫离微微一笑:“把衣服包起来。”
“不叫准夫人来试穿一下么?宫主信得过我?”那掌柜笑道。
南宫离淡淡道:“如果你还想安然无恙在京城混几日的话,最好不要在衣领里下毒。”
“啊……你怎么发现的。”男人毫无心虚地笑了笑,从长袍的裘领内拈出一个细长的草管,叹息道,“这不过是带点烈性的簇阳散罢了。有利洞房啊。宫主怎能如此不领情。”
男人撕裂了一匹布的一截,将两件长袍包好,打紧了结,递到南宫离手中。
“好了南宫宫主,小生已经完成了任务,您慢走。”
“容少爷。”
南宫离并未看一眼递过来的包裹,转冷的目光直视向男人被帽檐遮住的双眼:“我让手下多费了点心思把你找出来,你很清楚我的目的。”
59.密谈
“哦?”男人音调微微上扬,“我不懂您说的什么啊。”
“是么。”南宫离无谓的声音不置可否,“清王东方雅失踪了,其因全然不明。清王的独子,王族中势力最强的东方玄冽……若是知道与东方雅结仇最深的容敛,那本应死在火海的大儿子容铮还活在这个世上的话……你,还会安稳地在京城待下去么。”
低沉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镇定道:“原来你杀了东方雅,不止是为了报仇。”
“没错。”南宫离笑道,“我还没必要为他一个人费那么大的心思。”
“啊……那么真是可惜。”容铮反身一跃,又坐到柜台上,右手推了推滑到鼻骨的帽檐,叹息道,“我师父五年前就已经死了,『撕风烬』的解药,除了他,谁也配不出来。”
“容少爷。”南宫离不急不缓道,“你这两句话,想要搪塞过我,还是太简单了些。”
容铮笑了:“小生说的都是事实,南宫宫主不相信,小生也是没有办法。为了钟公子的安危,小生总不能配个假解药给您啊。”
南宫离轻叹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格可不好。”黑邃的双眸扫过容铮刀刻般依旧斜着的薄唇,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挂饰,两指捏住红绳的顶端,缓缓垂落在容铮面前。
唇角的弧度瞬间消失了。
那是一块断裂的纯白的玉,裂口依然清晰,却不再锋利。玉上重叠着繁复的纹络,似乎是古老家族的图腾一般。晶莹剔透的玉质深处,刻着极小的一个黑色的『镜』字。
南宫离的另一只手探到容铮的腰间,容铮一惊,顷刻间从死角抽身,瞬移到南宫离的背后。
“你想干什么?!”
南宫离微微一笑:“你再快也是没有用的。”
转过身,左手纤细的两指指间,已稳稳地捏着一段红绳。那细绳已有些破损,拴着的,是另一块纯白的裂玉。
南宫离轻轻将两块裂玉合在一起。裂痕之处,结合得天衣无缝。
繁复的纹络毫厘不差地接连上,细细看去,竟是一个图腾化的,金体的『容』。
容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若凝固了一般。粗布衣袖下细白的手背上,隐隐暴出青色的脉络。
沉默。
南宫离静立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依旧低沉的声音带着余温未没的,淡淡的震惊。
“容镜?”
南宫离淡笑看着他,并不回答。
“我师父曾经说过,二十四年前那场灭门的血灾,容家留下的,只有我一个人。”
“是的。你的师父确实只救了你一个人。”南宫离随意将挂坠放在一边的柜台上,道,“因为容敛的妻子正好于当晚诞下第二子。还未及为人所知,所有人就已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你是说,天下第一神医,名满江湖的神医谷容镜……是我的亲生弟弟?”
“一毒一医,不是最巧妙的结合么。”南宫离笑道。
容铮的声音瞬间沉下来。
“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南宫离道,“配出解药,我便不会动容镜分毫。你的事情,我也一步不会插手。”
良久的静默。
半晌,歪斜的布帽下,几个生硬的字缓缓吐出。
“好。我答应了。”
钟弦躺在软榻上,几缕黑色的长发覆过轻合的双眼。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着。
一只清瘦的手静静拂过脸上的发丝,抚上他的脸颊。
瞬间,手腕被抓住,钟弦睁开了双眼。
顿了一下,忽然愣住了。
“……渊王?”
东方渊极站在榻边,脸上还带着失血的苍白。
钟弦挣扎着要坐起身,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穿衣服。眉渐渐蹙紧了。
东方渊极什么也没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钟弦的身上,扶着他坐了起来。
钟弦将胸前的衣带系好,盖住下身,端坐在榻沿,开口道:
“你刚受重伤,不在府内静养,来这里做什么?”
“这点伤不碍事的。”东方渊极一语带过,却掩不住愈发苍白的脸色,“我只停留片刻。”
“景后会活下来。”钟弦淡淡道。
“我知道。”东方渊极笑了,“我没想到,他会为你做到这一步。”
钟弦沉默。
东方渊极停了一会儿,敛去了笑意:“你知道南宫离此番为什么带你去落月岛么?”
钟弦微微一怔。
“江湖中传言,若想复原尽断的经脉,恢复内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服下一种名为『撕风烬』的草药。”
“然而,却从未有人尝试过。一来,『撕风烬』只生存在落月岛中真正的凛月谷谷底。真正的凛月谷异常险峻,四季不见日光,整个山谷都被千年坚冰覆盖,没有一片土地,一寸野草。断崖嶙峋,山石皆冰,即使是武林高手,也未必能活着下到谷底。--更何况,中原之人,根本没有人能轻易进入落月岛。”
“而且,『撕风烬』本身含有剧毒,本是靠它的剧毒全部损毁经脉,然后以独一无二的解药彻底复原。世上唯一能配出此毒解药的,只有天毒门的暗血老怪和他的单传门徒,『诡面公子』容逸。暗血老怪早在五年前失去踪迹,容逸更是行踪不定,无迹可寻。”
“一切皆为传言。没有人尝试过,更没有人知道,传言是否是真的。”
“……”
钟弦抬起头,看向东方渊极:“你的意思是,南宫离想冒这个险么。”
东方渊极道:“南宫离没有一定的把握,绝对不会行动。既然他决定了,在你身上,就不会出问题。”
钟弦听出了端倪,却没有接话。
东方渊极道:“落月岛唯一的障碍,就是现任岛主,南宫渺。南宫渺彻头彻尾冷酷无情。十四年前,为了查清南宫倾凡死去的真相,终于练成《澜镜心经》的南宫渺来到中原,从少林寺方丈玄论和峨眉掌门秦萧瑟之处逼问出端倪,随即一掌将两大武林顶尖高手灭口。他救出南宫离,又陆续在几年内查出于此事有关联的武林中人,一个个探清根底,然后毫不留情地灭口。等南宫离武功初为成熟,南宫渺才将一切放手,独自回了落月岛。”
顿了片刻,东方渊极直视着钟弦的双目,一字一顿道:
“所以,南宫离可以放过你,南宫渺绝对不会放过你。”
60.毒药
钟弦的目光平静如水。
“然后呢。”
东方渊极一愣,随即直视着钟弦的双眼,苍白的脸异常严肃:“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知道南宫离假扮容镜混入皇宫的时候插手此事么?”
钟弦没有说话。
“因为我知道,无论南宫离做什么,他都绝不会动你一分一毫。”
钟弦的视线缓缓移向东方渊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么他做了什么。”
东方渊极沉默了。
半晌,他缓缓开口:“南宫离一开始会放过你,那么他就不会再杀了你。--因为,他没有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过。”
钟弦忽然笑了。带着冷意的弧度在静漠的脸上显得几分刺眼。
“是啊。他可以轻而易举操控一切……”他的语气渐渐随着目光的温度变得冰冷,
“……就可以轻而易举操控我吗?”
东方渊极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钟弦。良久才道:
“你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么?”
钟弦的声音平淡得没有起伏:“我不知道。”
东方渊极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如今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原也没有资格再插手你们两人的事。”语气中带了几分苍凉,又消失了。
“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即便你不爱他,也只有恢复武功,才能脱离他的掌控。”
钟弦眸光清冷:“你要我杀了南宫渺?”
东方渊极道:“没错。南宫渺是个决绝冷酷的人,他的武功登峰造极,与南宫离不相上下,若想对你动手,便不会留任何余地--只要南宫渺在世上一日,任何与此事有牵连的人,都不会幸存。南宫渺之所以多年未曾插手,因为南宫离的武功根基是他亲自所授,也是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亲自培养。他了解南宫离,知道放手交给他,他必定会做得天衣无缝。”他顿了顿,继续道,
“如今,清王失踪,盛帝已死。只是我的死讯迟迟未传出,南宫渺想必已经起疑。”
“南宫离既有十足的把握带你去落月岛,就一定不会在你身上出差错。然而南宫离可以一时护得你的安全,可南宫渺毕竟是他母亲的亲弟弟,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无论怎么做,都不会斩草除根。”
钟弦淡淡道:“我能杀了他,就也能杀了南宫离。”
“并非如此。”东方渊极道,“自南宫冶之后,《澜镜心经》能突破第九重的,只有南宫离一人。《澜镜心经》一重平淡无奇,二重经脉重组,三重筋络并合,四重身轻如萤,五重内力倍增,六重血脉逆流,七重刀剑难入,八重一击必杀,九重百毒不侵。”
“所以,唯一能杀死南宫渺的办法,就是毒药。”
东方渊极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瓶颈细小的青色暗纹瓷瓶,放在钟弦手里。
“练《澜镜心经》之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就是指尖,只要你把这毒抹在南宫渺的剑柄,不出一日,南宫渺就会内力减弱,然后身亡。”
钟弦看向他的目光染上几分无奈:“南宫渺若是这么容易杀死,落月岛早就被人踏平了。”
东方渊极不紧不慢道:“《澜镜心经》早在一百年前被中原武林焚毁,南宫世家于中原绝迹。知此弱点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南宫渺长年手覆黑色的蚕丝手套,从不以指触物。只有拔剑之时,才将右手的手套取下。南宫渺剑不离身,想下毒绝非易事。你只有在恢复武功之后,才能暗中下手。”
钟弦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双目凝视向东方渊极的前胸。青色的锦袍已隐约浸上了一丝血迹,覆住一片深浓的暗红。
东方渊极静静回视着他。
半晌,钟弦收回目光,语气平淡:“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东方渊极深深看了他一眼,黑眸沉暗。许久,他从腰间解下一枚银色的令牌,放到软塌的竹枕下。
“凭此令牌,随时可以出入皇宫。”
说罢,再无赘言。缓缓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午时已至。南宫离携着两件黑色的包裹,推开了房门。
一抹极淡的血腥气息在空气中漂浮着。南宫离双目微微一狭。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软塌上的钟弦。钟弦依旧躺在那儿,身上覆着南宫离黑色的纱衣,似是已入浅眠。
南宫离走到榻边,放下包裹,左手轻抚上钟弦的长发,凝望着他的睡颜,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睫毛微动。钟弦缓缓睁开双眼。
“醒了?”南宫离道。
钟弦没有回答,开口道:“给我衣服。”
南宫离取过包裹,解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中衣和一件白色长衫,放在床上,道:“你先穿上,我离开一下。”
钟弦淡淡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一抹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
他坐起身,穿上了亵衣,张开一直半握的左手。掌心内细小的青色瓷瓶泛着暗淡的光。他凝视了片刻,终于将瓷瓶放入衣内。从竹枕下取出那枚银色的令牌,系在亵衣的系带上。套上了长衫。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房门再次打开,南宫离走了进来,看钟弦已衣着整齐地坐在木椅上,随口问道:“穿好了?”
说着,走过去,披上外衣,在钟弦身旁坐下。
“一会儿用过午膳,我们便启程。”
钟弦没有做声。
南宫离习惯了和钟弦独处时的沉默,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另一个包裹打开,拿出一件白色的狐裘,递给钟弦,道:“裁缝手艺不太好。你又不在,照我的尺寸做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钟弦微微一愣,接过裘衣。那裘衣做工十分精致,缝连细密,一看便是上等店铺所做。他将狐裘披在身上,只是下摆微长出几分,竟十分合身。
南宫离微笑道:“不错。那另几件也都没有问题了。”
钟弦脱下狐裘,忽然开口道:“去落月岛做什么?”
南宫离眸色一沉,唇角依然带着笑意。将狐裘重新包在包裹里,反问道:“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