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弦淡淡道:“不必。”说罢,一个人向寒靖羽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一丝若有若无的莲香便漫入气息之间。
寒靖羽已经醒了,正半倚在丝枕上,入神地翻着一本书。纤细的玉指轻拈着书页,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拢在一边,带着几分慵懒闲适的优雅。
感觉到有人进来,寒靖羽转过头,看到钟弦,微微一笑。
“钟弦公子。”
钟弦道:“寒公子好些了么?”
寒靖羽轻轻牵起嘴角:“好多了。多谢钟公子及时相救。”
钟弦走过来,随意地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瞥了眼寒靖羽手中的书。
“医书?”
寒靖羽道:“嗯,是《子虚医典》。一个朋友丢三落四地忘在我这里,我闲着无聊便随手翻翻。”
钟弦只是静静坐着,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剑柄,没有接话。
屋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其实,熟悉钟弦的人都很清楚一个事实:钟弦的沉默绝对是无规律无原则的。不要指望他会在陌生人面前永远保持礼节。礼节是什么?钟弦的人生观里没有这两个字。
交谈固然是一种艺术,但前提是有两个人配合。当一方非常不给面子地保持缄默的时候,这种艺术若能继续下去,必然说明另一方不是有着树干一样粗壮的神经,就是有着土地一样深沉的心理素质。
寒靖羽显然属于后者。
在终于确定钟弦不是在沉思要回答什么而是根本没打算回答什么之后,寒靖羽施施然道:“原本此番回净莲山庄路过这里想来论剑大会看看热闹的,可惜遭人暗算没有看成。不过不管过程是否有趣,这『天下第一剑』的称号自然非钟公子莫属了。”
钟弦对那句恰到好处的赞扬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着倾斜的方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医书上的文字。
寒靖羽于是将手中的书递给钟弦,道:“钟公子若是对这本书有兴趣,就送你了。”
钟弦默了一会儿,道:“没兴趣。我只是想安静一下罢了。”
“……”
寒靖羽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反省自己是不是话太多。
像是一眼看穿寒靖羽心中所想,钟弦道:“是的。闭嘴才能好好养伤。”
“……”寒靖羽面不改色道:“原来如此。在下受教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寒靖羽没再有半点开口的迹象。钟弦兀自闲然翻着那本《子虚医典》,寒靖羽又从衣袋里拿出一本《百草述籍》。
一时间,屋内只闻沙沙的翻书声。
05.风雨之前
天色渐渐暗下来。
忽然,门口传来叩门声。
钟弦道:“进。”
一个小厮推门进来,将两份饭菜放在房内的红木方桌上,恭敬一揖,道:“二位客人请用晚膳。”
钟弦应了一声,小厮便退出去了。
钟弦端过一份来,打开盖子,将食盒放在床头的台子上。只见盒内饭菜颇丰,色香俱全,甚是精致。他端起碗,扫了一眼菜色,问道:“龙凤金丝,素拌清笋,红烧江鲈,要哪个?”
寒靖羽愣了一愣,发现是在问自己,诧异答道:“哪个都行。”
钟弦用竹筷夹了一块鲈鱼,在汤汁中蘸了蘸,托着碗送到寒靖羽嘴边。
寒靖羽看着递到自己唇边的鱼肉,神色间难隐错愕:“不必,我可以自己吃。”
钟弦漠然看了他一眼,道:“你是把菜端到床上吃,还是拖着一身绷带坐到桌边吃?”
寒靖羽注视着钟弦了无波痕的脸,眸中闪过一丝莫测。接着却微微一笑,张了口,将鱼肉细细咽了下去。
钟弦又添上一口饭。
寒靖羽又乖乖咽下去。
寒靖羽的唇很细很薄,尽管有些恢复了血色,却还是很浅淡,在食物的润泽下隐约氲上些许红润,显得愈发动人。
钟弦看着那唇安静优雅地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内一片宁静,只余细不可闻的咀嚼声。
一个人认真地吃着,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喂,却让人莫名觉得轻柔而温馨。
就这样,一口菜一口饭地喂,两刻钟过去,一碗饭终于见底。
钟弦将碗底最后一粒米用筷子捻起来送进寒靖羽嘴里,无视他混杂着钦佩和无语的眼神,道:“饱了么?”
“不能再饱了。”寒靖羽应道,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钟弦全然未在意寒靖羽的动作,兀自将空了的食盒收拾好,放回桌上。任另一个仍未开盖的食盒静置在一边,却没有看一眼。
寒靖羽看到钟弦那份还没动过的饭菜,颇为关心地问了一句:“你的饭不会冷了么?”
钟弦随意应道:“我中午吃过了。”
“……”寒靖羽暗暗沉思这二者之间的高深逻辑。
小厮复将饭菜收回去后,钟弦也跟着出了去。
不一会儿,钟弦拿着包裹走进来。没有理会寒靖羽疑问的目光,随手把包裹放在木椅上。
钟弦站在床边。有那么一刻,似乎在静静地注视着寒靖羽的脸。那张脸漂亮得让人惊叹,却偏偏不失一点男人的味道,又有着书生一般的温文清雅。黑眸中永不消失的那抹温柔的目光让人心安。良久,钟弦伸手掀去了寒靖羽身上的薄被。修长的手指一颗颗解开了他衣服上的系扣,露出一片缠绕着绷带的白皙胸膛。
寒靖羽任由他动作,神情没有一丝起伏。经过一个多时辰全封闭空间内的彻底了解,他已经完全领会钟弦的思维模式。他很清楚,钟弦不是在欣赏他的脸,而是在观察他的面部气色;不是情到深处不自禁而解开他的衣服欲行不轨,而是……
寒靖羽淡声道:“用我的玉伤膏罢。”
钟弦接过细长的玉瓶,从包裹中取出新的绷带,开始给他换药。
……
因为从小呆在谷内,钟弦习武之余,也读了很多书。其中医书不在少数。再加上其父钟晋的有意教授,所以钟弦基本的医术还是颇为精通的。
由于昨日用药及时,彻涯谷的金疮药又是上好的伤药,所以伤口愈合得很快。刚一日多,已见伤势浅了一些。
钟弦将那玉伤膏细细涂抹在寒靖羽的伤口上。玉伤膏膏质细腻,浅绿色的膏体散着一缕清新的淡香,嗅不出具体是什么草药,却看得出比金疮药更要好上一些。
换完药,钟弦寒任靖羽睡下。把包裹收拾好放在一边。随后走出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夜晚月色如水,微风清凉。钟弦深吸了一口屋外微冷的带着樱香的空气,缓缓踱到院中,在一棵樱树下坐了下来。黑暗夜色中,浅粉的樱瓣在晚风中簌簌飘落,衬得那清冷的容貌平添一分恬然。
钟弦将头仰在树干上,静静地望着夜空。星辰和月光映进深黑的眸里,朦胧了淡淡的光辉。
许久,仿佛久到已经融入夜色,钟弦忽然开口道:
“穆衍。”
暗处黑色的人影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重释隐藏了很久的气息,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站在钟弦身后,伸手轻轻抚落钟弦发上的樱瓣,轻声叹息:“你总是能发现我。”
总是想静静地,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守护着他,却从来逃不过他的敏锐。
钟弦没有说话。
穆衍道:“明天的英雄宴要去吗?蜀中的特色名菜你都没有吃过。”
钟弦道:“不去。人多。太烦。”
穆衍听他有些孩子气的回答,不由轻声笑了:“弦儿,你不可能在谷里呆一辈子。”
钟弦拈住飘落的一瓣樱花,放入掌心,凝视着它在白皙的陪衬下随风飘曳。
“可以。只要父亲那里不出什么问题。”
穆衍微愕。
钟弦又道:“明日你和叶左使先行回谷。”
穆衍为钟弦摘花瓣的手微微一顿,刚要开口,又停住了。转而问道:“那你呢?”
钟弦道:“等寒公子痊愈。”
穆衍很清楚,钟弦绝不是救死扶伤同情心泛滥的良善之辈,不由问道:“可以托庄里的人照料的,为什么要留下来?”
钟弦悠悠道:“难道你打算救人救了一半然后把他扔给跟双方都没交情的云岫山庄然后走人?”
“……”穆衍心想,是有点不道德。
钟弦道:“大约十日后我便回谷。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穆衍应道。
第二日,钟弦练完剑走进寒靖羽的房间时,寒靖羽已经起来。他像昨日一样半卧着,安然翻着手中的书,只不过这回是《百草述籍》。那本《子虚医典》静静地放在床头上。
钟弦走到他身旁。寒靖羽看着他,漂亮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弯,道:“早啊,钟公子。”
“嗯。”钟弦应了声,坐了下来。拿起床头那本书,一声不响地继昨日的地方继续翻起来。
“穆公子和那位小姐呢?”寒靖羽奇道。
钟弦头也未抬:“谷中有事,回去了。”
寒靖羽道:“怎敢劳烦钟公子在这里陪我?”
钟弦悠悠翻过一页,道:“我很闲。”
“……”
06.阴谋
『一月后之日辰时,彻涯谷峰顶赐教。
南宫离』
微微泛黄的古纸,清秀的字迹。笔触柔软细腻,不见刚骨。
钟晋蹙眉。
不似男人的字体。
钟晋望着窗外的天色,已近辰时。走到烛台前,二指夹着纸条悬在白烛的火焰上,纸一点点燃尽,空气中隐约漾出一丝墨香。
燃罢,钟晋拿起佩剑,走出房间。
峰顶是一片繁盛古老的树林。树木枝干苍劲粗壮,因为生在微寒的高处,并没有江南树木特有的柔润窈窕,倒显几分苍凉。晨曦未尽,尚不明亮的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射入,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山顶稀薄的雾气将空气润的有些许湿意。四周很静,只闻树叶在晨风中沙沙的响动。
钟晋站在林间空旷的石地上,仔细感受着周围的声响。
没有一丝一毫异音。
难道那人反而自己没有赴约?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寂静得近乎诡异。
难道是气息隐藏得太好?
就在钟晋思虑到调虎离山的可能时,突然,一个清然略带稚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钟谷主,你好准时呢。”
钟晋猛然转过身,只见一棵树细而脆折的枝稍上,竟安安稳稳地坐着一个清俊的白衣少年。
钟晋沉静的声音带了一丝疑惑:“你是谁?”
少年笑了,左颊一个深深的酒窝现出来,显得十分乖巧。他一跃下树,悠悠然道:“我说弦儿娃娃怎么这么聪明,果然老爹也不差嘛。可是--我怎么就不能是南宫那家伙呢?”
钟晋丝毫不为所动,重复道:“你是谁?”
少年左颊的酒窝更深了,一步步走到钟晋身前,一边歪着头沉思道:“嗯。儿子和老子还是不一样,老子没儿子可爱。”
钟晋冷冷地看着他。
少年撇撇嘴:“这就生气啦?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没耐心呐?再说了,其实你知道我的名字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也没南宫出名的。而且我很低调的真的。其实南宫也挺低调的,可是人家那武功低调不了啊。我就不一样了,唉,悲哀啊,在江湖久混也不容易的,太高调也不好的,如果叫太多人知道了我也挺头痛的,你没看南宫手痒了去比个武还得戴面纱么,你也要体会我想低调的苦衷啊。我也是为了你好的,大叔。”
“……”
转瞬,少年突然又笑了。一扫前一刻极认真的无奈哀怨,漆黑的眸直视着钟晋的眼,缓缓道:“我现在很麻烦呢……你若知道了,我可要费心灭你的口的……呐?”
钟晋冷笑:“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少年似是烦心地皱了皱眉:“哦……也对。那么--要不要来试试呢?”
说着,电光火石间,“嚓”地一声从背后抽出剑,向钟晋刺去!
钟晋瞬间闪过,拔剑相迎。
那少年的招式相当狠厉,丝毫不给人反击的余地。剑气煞然间,嘴角却还是带着略含稚气的笑,左颊的酒窝在剑的寒光中若隐若现。
钟晋不由心下震惊。自己的武功自己很清楚,普天之下能和彻涯谷谷主抗衡的人根本寥寥无几,此刻自己竟难寻还手之机!这少年看上去甚是年轻,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百余招之间,钟晋已渐处劣势。忽然,少年锋芒毕现,剑风压过钟晋的剑,一剑刺向钟晋的右肩。
鲜血喷射而出。
钟晋连忙收势,向后退去数步,伸指瞬间点肩周之穴止了血,看向少年,沉声道:“你到底是谁,究竟想要做什么?”
少年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好奇心不要太强,会死猫的。……彻涯谷一定没有养猫。”
看到钟晋愈发凌厉的眼神,少年转而笑道:“其实钟谷主大可不必想那么复杂,我只是躲得太无聊找你玩玩罢了。”说着嘴微微一撅,“……顺便帮帮小离离的忙。”
钟晋眸色蓦地一沉:“阁下莫非白圣溪独传弟子,『天下第一神医』容镜?”
少年形似一顿,突然不说话了。
神医谷谷主,人称“医圣”的白圣溪一生只收过唯一一个徒弟,就是不知何时出现在神医谷、身世不明的容镜。容镜十六岁名扬江湖。凡是患绝症入谷求医的人,经手未有不愈者。于是乐得清闲的白圣溪全部便放手给他,自己不知躲到哪里逍遥去了。然而容镜却依旧闲闲散散地住在谷里,足不出谷,形同隐居。
直至两个月前,朝廷突然重金请容镜入宫。民间传闻景皇后身染重疾,御医竟无一人能治,只能拖延。盛帝爱后之心天下皆知,于是千方百计请容镜入宫。容镜始终未应。朝廷派人去神医谷强硬拿人时,容镜已经不见踪影。
盛帝闻言大怒,重金悬赏捉拿容镜。然而从前容镜治病时为免麻烦,从不以真实面目示人。加上身边有个精通易容术的『千面狂人』肖拓,人皮面具那是一张一张轮流换,变脸变得比换衣服还勤。知他真正模样的人甚少,所以朝廷至今未收到回音。
钟晋并不很确定。不管怎么说,时隔容镜扬名之初已去八年,如今眼前这个“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更何况神医谷怎么可能相助于落月宫?
半晌,少年无奈道:“叫你不要乱猜,如今非灭你口不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可不想和朝廷扯上关系。”
钟晋厉声道:“既然阁下真的是容神医,为什么要助南宫离为虐?”
容镜眨眨眼,施施然摇着手指道:“非也,非也。小离离我们可是很好的,再说如果不是他,老子这条老命估计早散个七七八八了。弦儿娃娃我是有点不舍得,可是自然恩人最大嘛。”
钟晋的瞳孔一阵紧缩:“弦儿?你要对弦儿怎么样?!”
容镜不紧不慢道:“钟谷主现在担心未免有点晚了啊,南宫想要的……从来没有失手过呢。”
“医者尚有医德,枉你是天下第一神医,怎么竟然……”
容镜笑眯眯地打断:“我只治有兴趣治的,也只帮有兴趣帮的。钟谷主现在要是有心力,不如忧心一下你书房地下第二道密室里的《九炎阳谱》吧。”
“--什么!”两个凌厉到摄人的字从齿中挤出,钟晋握成拳的右手指节成了青白色,“你究竟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