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杀机
蓝火明灭的石室。
瘦槁如枯木的身影靠在石椅上,静静等待着。
两天一夜。在计划的范围之内。
南宫离离开以后,虽然他已用剩余的解药散去了房间内的毒雾,但之前侵入身体的毒,却依旧让他缓了整整两日。
若当时南宫离再晚离开一个时辰,恐怕以他药人之身,也再支撑不住。
之前虽准备好解药和毒蛊,他却是存了一份跟南宫离同归于尽的心思的。他百里邪一生恣意风流,却尽数断送在南宫离不经意的几剑之中。五年前半条命一张脸的账他可以压下,整个天毒门顷刻覆灭的仇,却让他五年来在病榻上日夜反侧,寝食难安。
五年间,他想了不下数千种奇毒异蛊折磨死南宫离的法子。若非连床都下不了,他恨不得亲手擒了南宫离,将那数千种毒蛊一件件在他身上实施。
所以,当南宫离终于站在他面前,遍体鳞伤,狼狈零落,他几乎一刻也不愿再等,就想亲眼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死去。
但他还是忍住了。已经忍了五年,他不介意再多等寥寥几日。
更何况……
一阵巨响从门外传来,接着是石门缓缓移动的声音。
石台上蓝色的火焰蓦然腾起,门前阴冷的火光中,映出一张刀刻般俊逸的脸。
“你来了。逸儿。”这几个字像是在腹中历过数载春秋,沧桑毕现。
“师父!”容铮的声音因激动而染上几分喑哑,他顿了一顿,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你真的……还活着。”
他几乎是扑上来,难抑地握住石椅中人枯槁的手,脸色却在看到那张被撕裂般扭曲的脸的时候,一点点变得青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字似乎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狠厉薄凉。
“冷静,逸儿。”百里邪抬起头,安抚似的按住他的手,唯一让人还辨得出年龄的那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容铮,“你既然已经猜到我在这里,想必也已想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顿了顿,看着容铮难以置信的双眸,一字一句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五年前,正是南宫离对我下了手,然后「顺手」一举灭了天毒门。”
“为什么?”容铮的声音带着震惊的愠怒,几乎冷结成冰。
“理由?”百里邪促笑一声,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南宫离杀人需要什么理由?他手下断送的人命不足计数,所及之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多少门派的高手命丧于他一剑之下。若说数百年前南宫冶因嗜杀而血洗江湖,南宫离是根本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只要对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他半分都不会手软。”
“天毒门怎会和落月宫有所牵连……莫非他当时就察觉到了我的身份?”
“没错,但他当时只是猜测。”百里邪道。“当年之事已成秘辛,我更不可能泄露给落月宫的人。没想到南宫离狠绝如此,见我丝毫没有想说的意思,下一秒就动了手。”
“都怪我当年……”
“不。”百里邪打断了他,“你当年若留在天毒门,只会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南宫离确实太强,倘若他出手便毫无胜算。”他说着,伤疤扯动着唇角缓缓提起,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不过如今……就另当别论了。”
容铮道:“你让他服了降蛊?”
“没错。他催动真气的次数若超过三次,就必定吐血身亡。”百里邪把玩着手中只余黑血的瓷皿,道,“所以如今钟弦武功未复,南宫渺不成威胁,想要杀死南宫离,易如反掌。”
容铮面无表情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半分思绪。
“杀了他。”百里邪道。“趁钟弦武功还未恢复的时候。立刻。”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缓缓响起:“这是自然。”
晨光熹微的时候,南宫离才在床上渐渐醒转。他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先是一怔,然后慢慢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可是在转身看到睡在身边的钟弦的时候,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不清楚了。
“弦儿?”他略带疑惑地叫了一声。
钟弦在听到他的动静的时候已经警觉地醒了。只不过昨晚一夜没睡好,不愿意开口说话。
“弦儿。”南宫离又唤了一声,全然不顾牵扯伤口,翻了个身,支起身体看着对面的人,轻轻笑道:“你怎么和我睡到了一张床上?”
钟弦连正眼都懒得看他,冷冷道:“因为我不想睡地上。”
南宫离那双好看的眼睛弯了弯:“这样啊。其实你也可以让我睡地上啊。”
钟弦这回话都懒得回了。
南宫离看着他恹恹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向身下一扫,却看到床上的一摊血迹,混杂着些许白色的印痕。
他收回目光,眼中的戏谑已尽数褪去:“昨晚怎么了?”
“没怎么。”钟弦淡淡道。
“我……”脑中依稀翻出一些零碎的片段,却怎么也拼接不起来。索性直接问道,“我让你受伤了?”
钟弦额角的青筋狠狠跳了跳。
南宫离声音带了诱哄的味道:“让我看看。”
“……”
钟弦忽然觉得对面的人根本就是得寸进尺。
在那人要变本加厉欺身上来的时候,钟弦忙向旁边一侧,抢先道:“你的伤都好了?”
南宫离这才微敛笑意,道:“容铮给你配的解药是不是给我服了?”
“嗯。”
“昨晚南宫渺带我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钟弦简单说了事情的始末。当说到容铮反锁上门,独自离去的时候,南宫离不由眯起了双目。
“我这里还有一份解药。”半晌,南宫离开口道。他见身上衣服已换过,脸微微一冷,在看到堆在床脚尚未处理的衣物时又渐渐缓和下来。他从衣内找出那个白色的锦盒,打开盖子。“这是撕风尽的草药和解药。我在凛栖谷碰巧遇见了天毒门的掌门,「暗血老怪」百里邪。五年前我一剑震裂了他的颅骨,却没想到他没死成,被白圣溪救走。后来我想着留他或有一用,就没杀他。如今容铮想必已经知道了他的下落,不多时就会返身而来。”
钟弦抬眸,目光中带了淡淡的震惊。
“所以,弦儿。”南宫离微微一笑,“在容铮回来之前,你一定要恢复武功。”
“我的命就交在你手上了。”
74.服药
钟弦看着他,突然笑了。
“你确定如果我真的恢复了武功,我会救你吗。”
南宫离直视着他,一双邃若深潭的黑眸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一般。
“当然不,你也可以杀了我。”他说着,手缓缓抚上钟弦的脸颊,冰冷的温度让钟弦心里一紧,“但你不能有第三个选择了。”
钟弦没说话,接过南宫离手中的锦盒。盒内几株再平常不过的草药,散着淡淡的异香。那香气飘入气息之中,立时让人觉得口舌干燥,头脑昏沉。他正要用手拿出草药,却被南宫离制止了。
“别碰。”南宫离道,“我去给你熬成汤汁再服。”
说罢,取回那锦盒,正要去厨室寻个炉灶烧火熬药。走到门口,拉了拉门,却纹丝未动。这才突然想起门被容铮从外面用铁链锁上了。
南宫离将掌心附在门上,略一施力,便一掌震开了门外的铁链。一口甜腥立时从喉中溢出,刚刚恢复如常的身体此刻又开始翻腾。血液在体内冲撞,南宫离慢慢收了内力,不动声色地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钟弦看着南宫离离开,随后也从床上下来。他走到门口,一股寒气便从门的缝隙中涌进。打开门,却见外室在一夜之间已全然被冰雪覆盖。外面的风雪似乎更猛了,雪从坍塌的墙壁涌进来,狂乱地打在墙上。幸好只是外室的一面,其它的房间似乎未受波及。钟弦紧了紧衣服,走出房间,拉开了外面的大门。
昨夜的痕迹已被新雪掩埋,看不出容铮究竟去了哪个方向。地上的雪厚了一层,几乎漫及腿部。钟弦正欲关上门,忽见一只白到发青的手死死抓在门槛上。
那只手从雪中伸出,似乎已经被冻住。钟弦俯下身,抓住那已冻成冰的手腕向上一拽,雪渐渐松动,一个女人的尸体露了出来。
那女人似乎是医女打扮,脸色青白,口鼻的血已被冻成冰,显然是中剧毒而死。
钟弦忽然想起昨晚南宫渺临走前说要找人来给南宫离治伤,却迟迟未到。想来是容铮临去之前就在门外下了毒。
“弦儿。”南宫离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外面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目光下滑,看到了雪里的尸体,只是瞥了一眼,“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进来吧。”
钟弦放下尸体,站起身。南宫离正端着药站在门边,见他走进来,一手揽过他冻得冰凉的身体。钟弦下意识地想挣开,南宫离在他耳边道,“别动,药洒了。”
周身的寒气瞬间被驱散,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南宫离手触摸的地方注入身体。
“你这是干什么?”钟弦一怔,连忙用力甩掉他的手,“不是说过不能使用内力么!”
南宫离微微一笑:“你担心我?”
钟弦没做声。
“撕风尽毕竟是剧毒,服下之前体内不能有寒气。”南宫离解释道,“偶尔使用这么一点内力,我还是死不了的。”
沉默半晌,钟弦道:“把药给我。”
南宫离反手关上门,随后用汤匙在碗中搅了搅,试了试碗壁的温度,这才递给钟弦。一边嘱咐道:“大口喝下去,别停。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我再给你服解药。期间可能会很难受,你忍着点。”
钟弦默默接过那碗黑色的药汁,那股异香更浓了,刺得眼睛也酸痛不堪。钟弦皱了皱眉,仰起头,一口气将整碗药汁灌了下去。
霎时,口内的每一寸肌肤像火烧一般疼痛起来,喉咙浸了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药汁从喉管滑到胃里,再向下流去。流过的地方好似被千万细薄锋利的刀刃割破,痛得几近痉挛,连身体都要蜷缩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了内力身体加倍虚弱的缘故,想起当时武功被废的痛楚,似乎及不上此刻的十分之一。
钟弦强忍着体内的剧痛,一只手死死抓住身旁的桌沿,骨节发青,指尖都要滴出血来。脸色苍白如纸,成滴汗水从额角流下,只觉额上一片湿冷。南宫离见状,用袖角拭干他脸上的冷汗,然后将他拥在怀里。一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背部,一手慢慢松开他抓在桌沿的五指,一根一根的掰开,然后将自己的手腕伸进去,诱哄着一般低声道:“痛的话就握住我的手腕吧。”
眼前的东西难以控制地渐渐模糊,双耳似乎浸入水中一般,周遭的声音变得朦胧遥远。只感觉自己的手脱离了发泄疼痛的地方,随即又触碰到更柔软的东西,便用力攥了上去。
南宫离依旧轻柔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背部,时不时替他拭去额角的冷汗。低声安慰着:“没事的。”
钟弦只觉得耳边催眠一样的声音让疼痛减轻了许多。渐渐,四肢变得麻木起来,没有了知觉。只是靠在所及之处的一片柔软上,感觉意识一点点从脑中流失,像抱住一棵浮木沉入海底,越沉越深。
忽然,那棵浮木离开了他的怀抱,紧接着,紧咬的双齿似乎被撬开,一颗药丸送了进来。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去。
好似过了漫长的数年,四肢从指尖一寸寸恢复了知觉。耳边的忙鸣渐渐消失,听见一个略带朦胧的声音道:“弦儿,怎么样,好点了么。”
口中还是不能说话,双眼却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南宫离一脸沉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眸中却是从未见过的焦急。
短短的半柱香时间,却像历尽浩劫般,再看到南宫离的脸,忽然觉得极为心安。
“怎么样。”
钟弦缓了许久,方觉可以发声。这才开了口:“没事了。”话音刚落,才觉得声音喑哑得不像出自自己口中。
南宫离低声道:“撕风尽腐蚀性极强,难免服下的时候会损伤喉管。我刚刚熬了一碗润喉的药,你喝了会好些。”说罢走了出去,过会儿端来另一碗药,喂钟弦喝了下去。
温热的暖流熨过喉咙,顿时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方才麻木的意识渐渐恢复,钟弦这才感觉到全身似是比以往轻了数倍,四肢贯彻。周身经脉如浆岩复苏,通透顺畅,运行无阻。
只是小腹之内依旧空荡如也,什么也感觉不到。
手腕猛地被抓住,南宫离两指按上他的脉,过了片刻,道:“经脉已经复原如初了。”
钟弦淡淡道:“经脉是复原了,但内力并未复原。”
“这是必然。”南宫离道,“当初我是一掌先震散了你的内力,才震断你的经脉的。”
“你还真是不留半分余地。”钟弦声音微冷。
“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后悔。”南宫离对上钟弦的目光,眼中却是带着决绝的笑意,“但我不介意为此付出代价。”
75.在劫难逃
暖日拂风,碧水微澜。一个身着锦缎长袍的少年百无聊赖地半躺在池边的岩石上,一只手卷着袖子垫在脑袋下面,双足一荡一荡地提着地面上的石子,连带着那上好的绸缎也在石子上磨来磨去。好在那石子个个光滑圆润,没给磨出洞来。
那少年正是容镜。却说容镜十数日前忽然收到南宫离的信,信上说自己有事情要办,要离开上一阵子,让他到宫里暂替他数日。
这信写得十足是南宫离的风格,通篇除了一个重点之外其余全部含糊其辞。说是要离开“一阵子”,也不知道要“阵”上多久;这“数日”,也不知道要让他“数”上几日。他在皇宫里戴着个人皮面具混吃混喝十多天了,连个音信都没。这还不算,更让人头疼的是离大宫主只说了让他顶替几天,也没说是给还是不给景大皇后,啊不皇太后治病,这就算下手治了,也不知道是要往好了治,还是往坏了治。容小神医索性每天去药房晃悠两圈,再去景太后那儿瞻仰几眼美人的容貌,顺便把个脉算算还剩几天好活,剩余的时间都往宅子里一呆,拿着一本菜谱琢磨下一顿到底点些什么御菜好。这日子过得简直跟神仙没什么区别。
想当初怕惹上麻烦死活不肯来皇宫,如今有南宫离顶着,自己这个“替身”当得好不舒坦。
容镜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将脸朝向太阳,闭上了眼睛。
正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容镜眼也未睁,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卓老弟,有你家宫主的消息了没?”
卓颜一袭黑衣停在他身侧,辈分被叫低了也并不恼。容镜虽形如少年,但实际却长他几岁。他一日既往惜字如金道:“还没有。”
“还没有?”容镜一个挺身从岩石上跃了起来,道,“你们家宫主办事也太没效率了,要我说这十多日,弦儿娃娃连孩子都该有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办什么……”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卓颜道:“莫非南宫离去找撕风尽了?”
卓颜一怔,道:“具体宫主没有说,只是带着钟公子去了落月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