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德好半天没有声音,似乎在思考宁舒的问题。
“工厂建在郊区很正常,可是一个正规厂房该有的设施这里一个都没有,连最基本的招牌都看不见,这样的地方,若请劳动局的人过来看看,事情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们是不可能让劳动局的人过来的。”
宁怀德听了沉默了很久,末了才叹道:“人果然是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
“爸,你才四十岁,一点都不老。”宁舒骑着车,声音飘散在风里,也不知身后的父亲有没有听见。
回到家的时候才五点半左右,宁舒想着今天提早回来还有一些内容没复习完,所以又回了学校,李风擎一般很晚才会回家,这会儿应该还在办公室,夏天的傍晚一般都很长,七点多钟天才会完全黑下来,只是大多数学生都放学了,校园显得有些冷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以前总是太匆忙,他现在才发现这个学校其实很美,绿化也做得不错,花园草坪,假山喷泉,樱树和林荫小道交错在教学楼之间,别有一番景致,宁舒停在教学楼东侧的一棵樱树下,有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里洒进来,在他身上和地上映下明灭不齐的光影,让人觉得格外迷乱。
“不好意思小妞,我对你真没兴趣。”
隔壁突然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宁舒条件反射的看了一眼,只一个侧脸便认出了那个站在离自己不太远妖娆少年,正是前不久趴在张晓肩上满嘴粗话的男生。
妖娆这个词大多用于女性身上,可是面对这个少年,宁舒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认知,瓜子脸,并不硬朗的眉峰,小巧的鼻子以及那厚薄适中的嘴唇,尤其是那双单凤眼,仿佛天生带着勾人心魂的魔力,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沉迷,这些并不如何出众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过目难忘。
妖娆少年的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长发披肩,双肩抖个不停,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可是……”连声音都细如蚊蝇。
那秀俏少年不耐的皱着眉,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开启:“我他妈的说这么明白你还不明白啊?没兴趣就是没兴趣,就算你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反应,再说了,”说到这里,那少年唇角突然上扬,无端端的牵出一道邪魅的味道来,“找个长得比自己还漂亮的男朋友你不觉得丢脸吗?”
宁舒忍不住皱了皱眉,虽然对待不喜欢的女生要干脆的拒绝,可是眼前这一位显然已经超出了范围。
对女生要温柔,这是必备素质。
被那少年这样一顿直白的拒绝后,是个人都呆不下去了,宁舒只来得及看见那女生跑走的伤心背影,正准备走人,不远处那少年也看见了他,“呦,这不是宁舒吗?”
宁舒退后两步,“你好。”
“我叫景风,张晓的朋友,还记得我吧?”所谓自信,不过如此。
宁舒点点头,不想多作停留,对于眼前这个叫景风的男生实在没什么好感,“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靠!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吧,我一来你就走,难道刚刚你都看见了?”景风边说边朝他走来,勾人的双眸微微眯成一条缝,说不出的危险。
“景同学很受欢迎。”宁舒淡淡的评价,干脆利落。
景风嘴角抽搐两下,继续逼近,“你是这里的学生?”
“难道你不是吗?”
景风嘴角再次抽搐,没发现自己已经将宁舒逼进了墙角,还没开始发表长篇大论,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平静得仿佛都失去了温度:“景风。”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是景风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抖擞了几下,然后僵硬的转过身去,“呵……呵呵,表哥,真巧。”
顺着景风的视线望过去,宁舒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们刚刚站立过的地方,背对着夕阳,脸色阴沉。
挺拔的身影被夕阳的余光拖成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他们的脚边,那人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容,英俊得令人无法逼视,却是宁舒正在刻意回避的脸。
李严熙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在景风的身边停下,景风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忘了自己的手还搭在宁舒身后的墙上,直到听见表哥的声音才如梦初醒的将手收回来,“景风,你是打算出国深造是吗?”
“没……没有!表哥,我只是来看看朋友而已,”随即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宁舒,“表哥,这位是宁舒,纪枫高中的学生。”
李严熙看向宁舒,一直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快得一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景风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勉强告诉自己,这是错觉。
“风擎说你回去了。”
虽然惊讶于眼前这少年与李严熙的表亲关系,但面上却是一脸平静,宁舒点点头,从简回答:“之前有点事耽误了,准备回去把剩下的内容复习完。”
李严熙抬腕看了看表,说道:“风擎提前回去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是吗?那我就先回去了。”宁舒抬头看了看七楼的位置,虽然站在这里是看不见校长办公室的,可是,他还是觉得李风擎不可能这么早就离开学校。
转身即走,手臂却被人拉住,他回转身,对上李严熙温柔的视线:“接下来的时间可以给我吗?”
宁舒愣住了,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便听见景风的声音突然杀入:“表哥,你这话也太暧昧了吧?”被李表哥一瞪,立刻又缩回脖子做路人状。
“请问李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宁舒回过神来,平静的问道,不着痕迹的将手臂抽回来,不去看李严熙的脸,刚刚那一刻,他差点忘记了父亲的话,忘记要保持距离,忘记,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李严熙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随即说道:“我想给我弟弟送件生日礼物,可是又不太了解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什么,你们年纪相近,所以想让你给我点意见,如果你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是让我陪你去挑礼物?”宁舒看向他,惊讶大于一切。
在他的印象里,李严熙是一个完美的存在,果敢睿智聪慧特力独行,这样的人,不可能连件生日礼物都不会买,就算他不会,他的身边也有专人处理这一切,虽然脑海里正常的分析出了这种种可能,嘴巴却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对,你现在方便吗?”大概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太温柔,语气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点头答应。
李严熙自然高兴得微笑起来,笑容让那张俊美的脸庞愈发耀眼,看在宁舒眼里,只觉得闪亮得让人无法注视。
“早点回家,姨妈已经发飙了。”路过景风身边时,李严熙沉下脸轻声道,等到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景风回过神来时,那两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看着前方空白处,喃喃的说了一句:“表哥,你这招也太逊了吧。”
16.瞳孔
其实对于挑礼物这种事,宁舒也是不在行的。
礼物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即使是现在也依然如此。
生日儿童节春节对他来说不是节日,因为没有礼物和红包可以拿,所以,他一直特别羡慕那些在一年中哪怕只收到一件礼物的人,那种感觉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先生真有眼光,这是今年的最新款,由著名设计师Chilye设计,全世界只有这一件,具有非常高的珍藏价值,我拿出来给你看一下。”
对面的漂亮小姐温柔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才发现自己盯着橱柜里那款手表已经看了很久了。
正想拒绝,柜台小姐已经将手表摆在了眼前,宁舒觉得有些尴尬,现在再说不看已经晚了。
“喜欢这款吗?”身边传来李严熙的声音,依旧轻柔如风,对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打在脸侧,有些痒。
宁舒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看那块被柜台小姐吹得天花乱坠的手表,“我对这个没什么研究,还是你拿主意吧。”
虽然这是实话,可是眼前的这一块,设计虽简单,却通体流溢着不凡,从做工到镶嵌都精细得无以复加,手表唯一的装饰是中心那颗三克拉大小的钻石,钻石这种东西天生就带着一股非凡的气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有时候,越简单的东西越会让人觉得与众不同,宁舒突然想到这句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话来,暗暗觉得好笑。
男人幽暗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光芒,随即消失在黑暗的河流里,柜台小姐见来人气势不凡,立刻把握时机推销产品:“先生,你的弟弟好像很喜欢这款手表哦,不如把它包回家吧。”
所谓的弟弟指的自然是宁舒,虽然两人的年龄相差六、七岁,因着李严熙俊美的外表,说是兄弟倒也能让人信服。
“我不是他……”
弟弟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身旁的男人突然笑着说道:“包起来。”
柜台小姐笑眯了眼,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接下来,李严熙又挑了一款手表,与刚才那款完全不同的风格,宁舒跟在后面觉得纳闷,倒没说话,或许李严熙是想要送两个弟弟也不一定。
等到两人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人潮拥挤,车水如龙,华灯初上,宁舒站在街的一侧,突然觉得伤感。
不知是因为突然下起的细雨,还是因为身边站着的这个人,莫名的让他觉得人生不该如想象那般发生,要有一切不可预知的意外才是真正的人生。
“晚了,吃饭吧。”身边的人突然说道,声音在细雨里有些飘浮。
宁舒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手心一暖,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只温暖修长的大手里,坚定的紧握着。
那温度太过暖人,竟让他没有办法挣脱开来,心的最深处,被沼泽漫延的那部分正在渐渐的剥离开来,露出里面细嫩的枝牙,人形道两侧的通行灯变成了绿色,宁舒感觉自己正被人带着往前走,天空黑得发蓝,灯光被细雨笼罩成了模糊的剪影,周围是匆忙的人群,他们没有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与少年在拥挤的街道上牵手而过。
对宁舒来说,这段一开始就能看见终点的旅程太过短暂,快到只一眨眼的功夫,身边的男人已然放开他的手,骤然失去温度的右手仿佛初生的生命,不知所措起来。
“想吃什么?”身边的人依旧端着那无可挑剔的温柔表情,笑看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那人深刻的眉宇间,内心突然涌起一股酸涩。
三十岁的自己,重回十八岁的那一年,那一年他站在高考的布告栏下,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却偶然遇见了这个男人。
若这就是命运,是否从一开始就是被命定好的轨迹?
让他注定在自己十八岁的身体里,对这个叫李严熙的人难以割舍。
“怎么了?”或许见他久未回答,李严熙问道,眉宇间有些担心的神色。
宁舒忙摇摇头,错开视线来,“我爸还在家里等我。”
他们已经走到了对面,街的这一头是整街的花店,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夜风夹着细雨,吹拂在每一个角落,清秀绝伦的少年,一脸落寞的站在花店门前,身后映衬着孤洁的百合,那张瓜子脸上精致的五官被刻画得愈加耐人寻味,身上是洗得有些发黄的白衬衫加一条破旧的牛仔裤,这普通不过的装束却没有丝毫违和,倒平添了几分孤傲的气息。
李严熙安静的看着身边的少年,霓虹灯的光芒深深浅浅的映在眼眸里,如同黑夜的星火,明亮而深沉。
“宁舒。”
宁舒慢慢的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男人,对方也正看着他,用一种令人无法迎视的目光,“我的出现是不是让你很困扰?”
宁舒看了看他,慢慢的将头转回去,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李严熙双手慢慢的插入口袋里,似乎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
热闹喧嚣的大街突然失去了声音,他像是完全被隔离开来的个体,听不见任何声息,在他的意识里,困扰这个词不该由李严熙说出来,宁舒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白色的帆布鞋头被雨水打湿,还有污泥溅在上面,很脏。
他的瞳孔犹地放大,大脑如同被炸开了一般,久久无法重组。
然后,只听身边的人一声叹息,那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嗓音在耳畔回荡:“我知道了。”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耳边有雨滴从屋檐滑下来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那么孤寂而清脆。
17.蜿蜒
安静的空气是你干净又纯粹的心跳声,叮咚,叮咚。
——2-12
宁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李严熙带上车的,只能感觉到车厢里安静得令人压抑的气息,风从车窗外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巨大的响声。
然后,他看见熟悉的街道以及自家那破旧不堪的屋子。
车子停了下来,宁舒伸手打开车门,一只脚跨了出去,接着又收回来,看向身边眼睛正直视着前方的男人,“李先生,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再见。”
李严熙没有转回视线,连回答一声都没有,宁舒等了等,最后下车关上了车门。
昏暗的车厢里,仍旧可以看见男人英俊的侧脸,流线般完美的线条令人无法忘却,宁舒无奈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已一片澄清,他慢慢转身,身影很快没入了黑暗里。
旧屋前停着的轿车,半个小时后才调头离去,尾灯在这安静漆黑的夜晚里格外刺目。
第二天早上从便利店回来时,宁舒照常在经常光顾的那家早餐店买了几根油条和馒头,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他蓦然停下脚步,前方不远处两个俊俏的少年正站在那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想折回去重新找一条回家的路已经晚了,因为对方已经看见了他。
“学长,好久不见。”晴阳轻声说道,脸上的表情依旧温暖而迷人。
他身边的晴空双手环在胸前,细长的双眼看着宁舒,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原来你还在便利店打工啊?”
宁舒看了两人一眼,慢慢的走过去,“你们怎么在这里?又一夜未归?”
晴阳笑笑,“家里的早餐实在太难吃了,所以想去你家蹭饭,可以吗?”
宁舒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还没来得及拒绝,只听晴阳继续道:“放心,我们会交生活费的。”
避开晴阳伸过来想要接过早餐的手,宁舒退后两步,看着两个比自己小一些的少年,平静的说道:“两位应该也看到了我家的情况,那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以后请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爸,他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哪天要是知道了两位的身份,恐怕会被吓坏。”
晴阳一愣,一旁的晴空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宁舒,“就因为这个?”
宁舒点点头,表情不咸不淡,“除了这个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两位不在我预想的朋友范围内,所以,再见了。”他话一说完便绕开晴空和晴阳身边准备离开,眼前突然横出来的手臂让他的脚步被迫停止,晴空那张俊美的脸上一片森然,看上去有些狰狞,“宁舒,你是个孬种!”
宁舒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嘴唇,对于晴空的话没有丝毫要反驳的意思,晴阳忙拉住即将暴走的晴空,轻声道:“空,你干什么呀,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吗?我们是有钱人又怎样?难道就不能跟我们做朋友吗?有钱人也是人,我们有钱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那根本就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等到晴阳转过头来准备做和事佬的时候,宁舒才第一次认真的看着他,声音在宁静的早晨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静,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气,冷淡的令人畏惧的声音:“在我看来,你们的大哥很爱你们,他给你们一切物质需求,照顾你们的成长和理想,有这个人在身边就是目前的你们最好的依靠,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有些人只是想每一顿都吃饱饭就足够,你们现在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如同天堂,有人说,不被珍爱的总是念念不忘,被宠爱的却是有恃无恐,你们两个人,大概就属于后者吧,人贵在懂得珍惜眼前,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只能说明你们还不够成熟,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从原路回去,那个家不是你们说不想要就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