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策(生子)上——燕赵公子

作者:燕赵公子  录入:04-07

 文案:

 那一年炎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沈奚靖从世家公子变成杂役宫人,穆琛则从宫人之子变成少年皇帝。 一场景泰之乱,两个人渐渐走到一起。 他们在宫里相识,为了活下去相互利用。后来,他又成了他的宫侍。 简单来说: 这是一个全是男人的世界,小受进宫当杂役,最后变成帝君(相当于皇后),然后生包子的宫斗故事。 注意是宫斗!生子! 大梁内宫宫侍等级:帝君,贵侍,侍人,雅人,淑人,秀人,无品宫人 内容标签:生子 宫斗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奚靖 穆琛 ┃ 其它:宫斗 生子 虐恋情深 卷一:初相见 楔子 景泰元年的这个冬日,比往年都要寒冷。 沈奚靖穿着破旧的单袄,跌跌撞撞跟在囚犯的行进队伍里,他们这一队人,最大的,也只有十二岁,小的还不会走路,被哥哥抱着,冻得整个脸乌青。 这一年,沈奚靖八岁。 这一年,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没了家,成了流放千里的囚徒。 大梁宏成三十六年冬,废君所出大皇子琰叛乱篡位,梁文帝猝然驾崩,次年改元景泰元年,屠杀反对叛乱者万人众,七品以上朝臣抄家者半,其中就有沈奚靖的家。 景泰元年十月末,周太侍人杀废帝琰于朱泰殿,同日自尽。 景泰元年十一月初,柳太帝君推皇十子琛继承大统,是为梁睿帝。 这一年,穆琛十岁。 这一年,他从默默无闻的宫人之子变成主宰一国的皇帝。 这一年,他失去了从小相依为命的爹亲,从此孤身一人。 这一年的冬日,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有人从大家少爷变成阶下囚,也有人从庶皇子变成皇帝。 可是,那个时候,他们都活得艰难。 1、 开春时节,整个大梁都在缓慢复苏。 位于大梁西北的上虞城却依旧一片荒芜,冷冽的风总是穿梭在街道上,扬起漫天的沙。 沈奚靖捂着疼痛不已的腹部,紧紧捏住手里缺了一个角的木碗,神色木然地跟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午饭的发放。 在他前面,还有几十位衣着破旧身材消瘦的人,蹒跚着前行,为那点根本就吃不饱的米水。 沈奚靖抬头看看天,太阳被遮掩在云层里,释放出微薄的热度,他不自觉地紧了紧衣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虽然日头并不晒,但是他人小力气不足,干活慢,每天从早干到晚,才能勉强干完手里的活计,根本没时间喝水。 可他不得不干,如果这点活都干不好,他连米水都要吃不上。 沈奚靖闭了闭眼,连他都有些佩服他自己,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还能生存下来。 去岁这个时节,他还在帝京家中,穿着锦衣长衫,束着白玉的发扣,坐在宽敞的书房里读书。 他爹亲虽然只是个庶夫,但却是上了族谱的庶夫,从小便侍奉他父亲,情分自然不一般。 他父亲官拜三品吏部侍郎,他作为家中最小的庶子,虽然没有正出哥哥们过得那样锦衣玉食,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个时候的他,可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刚正不阿的父亲顶撞废帝的一句话,招致满门抄斩,只有他和两个下人家的小子因未满十三岁而免罪,却要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荒城上虞。 大梁地域辽阔,极北地连接乌里沙漠,他们流放的上虞,便是到沙漠的最后一道关卡。 这里生活,比任何地方都要艰苦。 沈家在七月中获罪,七月二十满门抄斩,七月二十一,沈奚靖便和其他朝臣家年幼的孩童一起踏上北地之路。 当时帝京获罪朝臣六十七家,包括下人在内一共斩首一万零三十七人,余下二百三十多个未满十三岁的孩童皆流放。 从帝京到上虞,要路过九个郡,穿过十三个省,二十七个府,耗时四个月零十七天。 当他们到达上虞的时候,七十多人的队伍,仅剩二十八人。 可当他们终于还存着一口气到了上虞城时,却被告知废帝死了,皇帝又换了,他们不用服役,可自由回京。 回京,当他们从帝京出来的时候,每天每夜想的都是回京。 可是现在,还回去干什么? 他们的亲人,朋友,家宅全部失于这年的夏天,他们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当时的上虞知府见这些孩子竟无一人要求回京,便留他们下来,让他们住在城南的茅屋里,跟随其他囚犯一起开垦荒地。 同其他囚犯相比,他们待遇好了很多,活少,吃的一样多,住的茅屋还有屋顶,不用担心冬日寒冷。而且,他们一个月,还有十个铜钱的工钱。 可是,即使这样,还是有同伴不停死去。 到了天启元年初春,只剩下包括沈奚靖在内五个孩子,这其中,沈奚靖是年纪最小的。 沈奚靖深吸口气,吐掉嘴里的沙子,木然往前走。 “小五,喝口水吧。”站在他后面的卫彦把绑在腰间的牛皮水囊递给沈奚靖。 卫彦原来是正二品兵部尚书家的正房公子,他们全家获罪时他刚好未满十三岁,离开家时他还抱着他刚会说话的幼弟。 离开帝京五日之后,他弟弟发起高烧,卫彦挨了狱卒好几顿打,也没要到一点药,眼睁睁看着他弟弟病死,自此以后,他带着一身伤,咬牙跟着队伍来到上虞。 沈奚靖接过那个破旧的小水囊,浅浅喝了几口。 上虞风沙太多,如果喝的急,恐怕伤了嗓子,他们无钱买药,所以尽量不让自己生病。 卫彦是他们仅剩的五个人里岁数最大的,也只不过比最小的沈奚靖大四岁,自从他最后的亲人死去,卫彦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照顾着这些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 沈奚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他饿的走不动路时,是卫彦给了他一口粗面窝窝头,背着他走了一天的路。 “谢谢。”沈奚靖小声说着,他嗓子有些哑,已经再也听不出旧日的清亮。 “谢什么,现在就剩下我们,一个都不能少了。”卫彦低声叹了一句。 听他说到这里,沈奚靖心中一紧,他们几人中,排行第三的徐海从前天开始便发起烧来,他们几个用光了几个月来攒的全部铜板,给徐海吃了几服药,还是不见好,眼看,就又要不行了。 “彦哥,还有余吗?”沈奚靖总觉得今日心神不宁,他凑到卫彦身旁,小声询问。 周围都是神色木然的囚犯,他们说话自然要小心,沈奚靖说得模糊,但是卫彦却能听懂。 卫彦眼睛里的哀伤几乎要溢出来,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了,能不能过今日,全看小海的造化。” 沈奚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能感到自己眼眶里的热度,却并没有泪水流出。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死亡,在来上虞的路途中,时不时就会有人倒在路边的野地里,再也爬不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会围在倒下去的人旁边哭,或者叫唤他的名字。 可是,时间久了,他们也都变得木然。 说不定,倒下去的人,反而比他们这些勉强活着的更幸福。 “喂,发生么呆,把碗递过来。”沈奚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有意识到队伍已经到了他这里。 卫彦推了推他,沈奚靖回过神来,张口便跟打饭的大叔道歉:“对不起大叔,您别生气。” 那大叔不是心肠硬的人,也知道他们的遭遇,虽然没有心生怜悯,但多少都有些同情,每每给他们打米水,勺子都能往粥桶里沉一沉,倒进碗里的米水,比那些囚犯的,好歹能多些米。 沈奚靖感激地对他笑笑,说了句谢谢,就跟卫彦一起端着碗,回了他们住的茅屋。 因为徐海已经起不了床,他们只能领四份饭五个人吃,平时那点东西都吃不饱,这时候就感觉更加难捱。 茅屋里地里并不远,他们回去的时候,就看到麻杆似的谢书逸正领着瘦小的云秀山熬粥。 说是熬粥,也只不过把他们领回来的粥再加点野草野果,看上去分量足一些。 沈奚靖忙跑过去把他自己那碗粥也倒进去,蹲在一旁照看火候。 卫彦直接端着他那晚汤水进了屋子,要先给徐海吃。 粥其实已经是热的了,那点野草早就煮烂,一片惨绿颜色浮在锅里,即使这样,他们三个,也看得直咽口水。 可是卫彦还没出来,他们都不会先动碗。 这个环境下培养出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要珍贵。 “小五,给你,先吃一口吧。”云秀山拿出他昨天晚上省下的粗面窝头,递给沈奚靖。 他和沈奚靖从小就认识,他二叔就是沈奚靖的正房爹爹,所以,他作为哥哥,总想着照顾沈奚靖,因为他们已经是彼此仅存的亲人。 沈奚靖摇摇头,说:“表哥,你比我干的活多,你吃吧。” 谢书逸对于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反应,只是呆呆看着锅下熄灭的火苗,说:“你们说,小海能挺过来吗?” 说到徐海,云秀山握着窝窝头的手一紧,没有说话。 沈奚靖觉得喉咙似乎被堵住,他闷闷地回答:“刚才彦哥说,就看今晚了。” 卫彦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所以每次求医问药都是他自己去,也总是跟他们说小海会好。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徐海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也知道他恐怕是要不行了。 这次,就连卫彦都跟沈奚靖说了实话,谢书逸和云秀山心中一凉,都沉默了。 不多时,卫彦从屋里出来,跟他们凑在一起吃粥,那粥里都是野菜,没有咸味,非常难吃,但是他们四个却吃的香甜,眨眼功夫一锅粥就见底。 卫彦从怀里拿出一个半窝头,放进洗干净的锅里。 他们上工,晚上是没有饭的,只有早晨和中午一顿,他们晚上挨不了饿,便把午饭攒着晚上再凑活一顿。 徐海病了,他们四个中午能得八个粗面窝头,中午吃四个,晚上吃四个,从来不会多动一个。徐海虽然烧的糊涂,也知道因为他病了,大家伙都吃不饱饭,便说什么也不肯吃下那个窝头,只喝了粥,在窝头上掰了一块,说饱了。 他们几个看了那掰了一小块的窝头难过,默默分了不知道掺了多少沙子的粗面窝头,就赶紧回了工地干活。 沈奚靖把放着窝头的锅搬进屋里,坐在徐海旁边摸了摸他额头,依旧那么滚烫。 徐海睁开眼,对他笑笑:“小五,快去吧,我没事。” “海哥,你好好歇着,晚上再回来陪你说话。”沈奚靖给他掖了掖被角,跑出去上工。 他们要做的活很简单,把上一季留在地里的杂草和石块都清干净。但上虞地广人稀,虽然地多,却都很荒芜,粮食收成极差,只能把闲地都多少种些东西,好有点收成。 即使是沈奚靖这样的孩子,每人也要每天清两亩地,这对于他们来说,异常艰难。 沈奚靖下午没有歇一会儿,才好歹在太阳落山前把今天的地做完,等他回到茅屋,其他人都已经回来,正围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徐海还在睡,他脸色看上去好一些,没那么红,沈奚靖在盆里仔细洗干净手,才去摸了摸徐海的额头。 还是很烫。 2、 因为徐海一直没有醒,他们给他留了一个窝头,草草吃了自己那一份,就都围在卫彦身边,让卫彦教他们写字。 他们几个,曾经都是朝臣家的少爷,五六岁时便启蒙读书,虽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卫彦也总是在每天晚上,就着月光,教他们继续念书识字。 每到这时候,就是他们几个最开心的时候。 因为只有在大家伙一起写字的时候,他们才能多少回忆起旧日光景。 宽敞明亮的家,严厉的父亲,温和的爹亲,会带他们玩的兄长,还有同样大小的邻家玩伴。 这些,如今都没了,去岁那个炎热的夏天,让他们一无所有。 “你们这样子,就好像我们还在家一样。”突然,徐海微弱的声音响起。 他们几个听到徐海说话,忙放下手里的树枝,回到床边。 卫彦把那个窝头掰下一块喂到徐海嘴边,他却扭过头,不肯吃下。 “我不想吃,你们陪我说说话吧。”徐海突然笑笑,他是他们几个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一张脸清秀俊逸,当年在帝京,算是有名的世家公子。 就算如今盖着脏兮兮的补订被子,也半分不减好看颜色。 卫彦给他唇上润了些水,轻声答:“想说什么呢?” 徐海笑笑,挣扎着坐起,沈奚靖忙把枕头塞进他腰后,云秀山给他拉了拉被子。 “你们记不记得,宏成三十二年,帝京世家,办了一次桃花宴?”徐海慢慢说。 “你是说,那年帝京公子们的桃花斗诗会吗?”谢书逸想了想,回他。 当年帝京发生的那些事,皆如过眼云烟,散在回忆的烟尘里。 他们如今满身伤痛,孜然一身,一切荣华富贵都成空,每天除了做活,就是想着吃饱饭,再也不会费心回忆过去。 再说,回忆里的那些人,都已长眠黄土,现在想来,只不过徒增伤感。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爹亲给我做了身新衣服,浅蓝色的,上面有他亲手绣的吉祥云纹,那衣服非常漂亮,穿到桃花亭的时候,李之维还羡慕我那身衣服来着。” 徐海声音轻缓,慢慢讲起那天的发生的事情。 景泰之乱那一年,李之维刚满十三岁,死在帝京菜市口。 “后来,张铭哥哥得了第一名,那首诗,我当时特别喜欢,还特地找他要了原稿,时时拿出来看。” 景泰之乱那一年,张铭十五,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被废帝掠进宫中,折辱三日,最后咬舌自尽。 这一天夜晚,徐海讲了当年桃花宴见过的许多人,那些人,除了他们几个,只剩几家支持废帝的朝臣公子仍旧在世。 “我记得,当时,今上也去了,他比我还小呢。”徐海说着,轻轻笑笑。 “你们说,等今上大了,能不能把我们的家,还给我们?我也不求死去的父亲爹亲回来,我只想要我从小长大的家。” “会的。”卫彦应他。 那年桃花宴,沈奚靖年纪太小,并没有去,但是徐海的声音温和,带着浅浅的怀念,把他一下子带回那个桃花满城的帝京。 帝京的亭台楼阁,热闹繁荣,仿佛就在他眼前,他依稀记得,五六岁时元宵节走灯,父亲还带着他们一大家子一起游街。 他的四个哥哥轮流领着他,给他拿着吃食玩具。 “可是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徐海说着,突然流下泪来,“即使将来家宅被赐回,可家里人丁俱亡,那里也便不再是家。” 见他哭了,沈奚靖心里的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趴在床边跟他一起哭。 这么些日子,他总是咬牙忍着,他不敢哭,怕哭了人就变得软弱,挨不过这样的苦闷日子。 见他们两个哭了,云秀山也跟着哭了,谢书逸咬着牙,红着眼睛,给云秀山擦眼泪。 他和卫彦到底大些,知道此时徐海有多难过,因此都忍着没哭,怕他走得不安稳。 徐海病这么多时日,难受得紧,连床都起不来,更何况这样靠坐在床头说这半天话。 他们两个聪明,已经猜想到这是徐海的回光返照了。 谢书逸轻轻拍着云秀山的背,嘴里哄着徐海:“小海,别难过,等将来,我们一定能回到京城,你不想再看看桃花亭吗?” “想啊,”徐海默默流着眼泪,又哭又笑,“谢哥,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也不用安慰我。” 谢书逸听他说完这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卫彦紧紧咬着牙,他握着徐海的手,那么用力,那么温热。 他不想放开他。 徐海似乎有些困了,他缓缓滑倒在床上,他认真看着身旁每一个人,最后看向卫彦:“阿彦,我走了以后,也别费事安葬,一把火烧了,撒到北城外就行。我是我家最后一个人,留个坟,都没人给点香火。” 卫彦憋着一口气,好半天,才答应他:“好。” 徐海笑笑,他伸手想摸摸卫彦的脸,却终于没了力气。 那双枯瘦的手慢慢从卫彦眼前划过,最后落在枯黄的草席上,卫彦眼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无声地哭着,不停地想要攥住徐海的手。 “阿海,阿海。”卫彦轻轻叫他。 沈奚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谢书逸拉着他和云秀山走出屋子,给卫彦留最后一段时光。 他们几家曾经都很交好,在景泰之乱前一年,还听说卫家和徐家谈过亲事,还没来得及定下婚约,废帝便篡了位,因此便也没有后续。 在大梁,没有感情的人,是不会随便议亲的。 因为一旦议亲,就意味着其中一人,要吃那朱玉丸,自此要承担孕育之苦。并且,这人,也再无可能使得他人为自己孕育子嗣。 所以自古以来,大梁能一直这般稳定,也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感情和睦,大户人家虽然会娶庶夫,但也不会太多。 就像沈家,他父亲在征得正房爹爹同意之后,也只纳了他爹亲一位庶夫。 所以,他们更能知道,此刻卫彦心里的痛苦。 因为徐海,可以说是卫彦,最后的亲人。 他们没有来得及交换婚贴,没有来得及打马游街,更没有那红衣红鞋红床高烛,没有一起跪在父亲们面前拜天地。 但是在他们心里,对方都是自己的丈夫,是亲人,是要牵手走一辈子的。 茅屋破旧的木门仿佛隔离了两个世界,门外的他们哀痛难过,门里的卫彦痛不欲生。 那是沈奚靖最后一次听见卫彦哭,那凄凉的呜咽声散在黑夜里,好长一段时间里,每到月光皎洁的夜晚,总是想起他们四个围坐在徐海边上,听他讲述那一年桃花宴的事。 当日夜晚,他们趁着月光盈盈,一把火燃尽了徐海。 也是那天夜里,卫彦领着剩下的三个人,爬上上虞高大的城墙,把徐海的骨灰扬到城外。 乌里沙漠的夜晚一片死寂,他们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远处的滚滚黄沙。 这里,能带走人们所有的希望。 之后的几天,卫彦话少了,但是对于他们三个的照顾,却比以前更加仔细。 只不过,他总会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北城墙上,遥望远处连绵的沙漠。 四月初,上虞的沙漠迎春开了,那是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叶子小而稀疏,但花却繁茂而美丽。 这是沙漠里,最令人动容的颜色。 沈奚靖非常喜欢这种花,他总是会在下工回家的路上,蹲在路边看一会儿。 他从来不去摘,在上虞这样干燥的环境里,离开根的植物,就意味着枯萎。 “秀山小五,快来看这是什么?”谢书逸的话打断了沈奚靖的观赏。 他站起身,拍了拍粗布衣上的土,跟云秀山一起凑到谢书逸跟前,看着眼前布告板上面的黄纸。 只有皇家,才用藤黄的纸发布告示。 上虞这里荒凉贫瘠,那黄纸也是最次的草纸,比帝京用的锦绣云纹熟宣差远了。 沈奚靖本来不太在意,他有些饿了,想要赶紧回家吃饭。 他随意扫了一眼皇榜,却发现上面的内容有些令他震惊。 这一年的扩选,开始了。 这两年帝京的皇宫非常不太平,先是废帝篡位,文帝驾崩,再是废帝猝死,睿帝即位,动荡时期的皇宫里宫人死亡极快,到了睿帝天启元年,宫里实际上工作的宫人只剩二百有余。 虽然皇宫里正经主子只有十来位,但是对于大梁偌大的永安宫来说,那二百人只不过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 所以,天启元年四月,等到整个朝廷都平稳下来,柳太帝君颁下懿旨,开始进行这一年的扩选。 实际上,因为大梁开国高祖皇帝是穷苦人家出身,所以无论是朝政还是后宫制度,都十分优待。 除了帝君一人的册封需要皇帝、太帝君、两相、上将军、钦天监国师的共同协定以外,其余一品到九品宫侍几乎都由皇帝的个人喜好来定。 对于普通的宫人来讲,他们一般十一二岁扩选入宫,二十四岁时只要没有被皇帝临幸,则皇宫会发一笔遣散费,发还还原籍。 因为宫人只要进攻就要服用朱玉丸,且在皇宫里生活将近十年,行为做派都很规矩,因此做过宫人的人倒是很好找伴侣,且对于这个全都是男人的世界,二十四岁还很年轻。 因此特别贫困的人家,便会把孩子送进宫里,不仅能拿到一笔佣金,还能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是,能成功活到二十四岁的,到底不是大多数。 皇宫就像一个吃人的怪兽,无数年轻的亡魂葬送在那里。 常人说伴君如伴虎,看看现在满身破旧瘦弱可怜的沈奚靖三人,这句话真是最好的写照。 他们三个随意看了看那张单薄的黄纸,又把视线转到另一张上面。 那是一张上虞知府发布的告示:近日乌那族来犯,请百姓夜晚宵禁之后,不要出门。 3、 乌那族是生活在乌里沙漠绿洲里的民族。 沙漠里生活环境十分艰苦,乌那族人高大强壮,生活随性,人口并不太多,每一年的暮春时节,他们总会跑到上虞抓些奴隶回去劳作。 因为上虞多半都是判了流刑的囚犯,对于他们来说,在什么地方劳作都没有区别,很多人就一直生活在乌那族,成了乌那族的一员。 乌那族人也很精明,他们从来都不会掳走有亲人的上虞本地人,虽然每年上虞知府都因这个问题向上面反映需要增补驻军,但上虞外面就是沙漠,没有其他国家,所以上虞的驻军每年都是那一个营的人,从来都不见多。 谢书逸看了看那张告示,皱起眉头,他们来上虞这么久,虽然听说乌那族的事情,但是冬天乌那族人并不出来,现在到了春夏时节,乌那族活动频繁起来,他们就有些危险了。 无论怎么看,他们几个,跟囚犯也没什么两样。 “走,回去跟彦哥说说。”谢书逸十分果断,一手拉一个,把他们带回了家。 这间破败的茅草屋,可以说是他们的家了。 与徐海去世时候相比,屋里干净整洁得多,墙角多了一个布帘子和一个大桶,土炕边的木桌上甚至还有半根蜡烛,虽然要四个人挤在一起睡,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而更踏实。 他们到家的时候,卫彦还没回来。 因为卫彦今年已经十三,所以活多一些,领的钱也多,他总是咬牙干完,三个小的如果下工早,也会跑去帮他干。 可是这一天,明明他们三个下工就已经迟了,卫彦却还没有回来。 三个人里年龄最大的谢书逸这会儿已经开始担心起来,他跟卫彦不同,卫彦算是这个家的大家长,虽然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照顾他们,但是平时也很严厉。 谢书逸则相对温和很多,他高高瘦瘦的,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他们几个要是吵架,也总是做和事佬。 对于沈奚靖与云秀山来说,卫彦的角色更像父亲,而谢书逸则像哥哥多一些。 因此虽然谢书逸心里着急得很,却不能把两个小的扔家里独自出门。 沈奚靖虽然只有八岁,但是他们几个早就不像孩子,看着外面沉甸甸的落日,也跟着急起来:“彦哥怎么还不回来?谢哥要不我们出去找他吧。” 云秀山站在一旁拼命点头,谢书逸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摇摇头:“再等等,说不定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夜晚的上虞不像帝京,静谧平和。 这里的夜晚寒冷,寂寥,且危险。 除了徐海过世那天,他们三个就再也没有在夜晚出去过,只有卫彦,经常一个人,去吊唁死去的亲人。 “是被事情耽搁了。”他们正说着,卫彦推开门走进来。 他胳膊上有些伤,勉强用衣服袖子捂着,却能清晰地看到流了不少血。 “这是怎么了?赶紧清洗一下伤口。”谢书逸吃了一惊,连把卫彦拉到床边坐下。 他们在上虞生活大半年,虽然生活极为艰苦,却从来没人受过伤。 那些死去的同伴,多半是因为病而无药,衰弱而亡。 家里没有药,谢书逸只能翻找出一件还算细软的干净内衫,撕成布条给卫彦包上。 伤口并不深,但是很长,一看就是刀剑所致。 “怎么回事彦哥,你遇到什么麻烦?”谢书逸皱着眉头问。 卫彦脸色有些苍白,沈奚靖端了杯红糖水给他,让他补一补。 这点红糖,还是他们好不容易攒钱买的,上虞虽然荒凉,但是也有些好东西,比如甜味足的白砂糖和冰糖,还有杂质很多的红糖与散糖,白砂糖与冰糖价格太贵,他们根本买不起。 这一点点红糖,还是卫彦跟杂货铺子老板磨了好久,老板才心软低价卖给他的。 卫彦本来不想喝,但看着云秀山眼眶都红了,便没有拒绝,接过一口喝干净。 “彦哥,你以后晚上别出去了,乌那族来了。”云秀山凑在卫彦身旁,低声说着。 在他们几个人里,云秀山性子最软,最好说话,也最胆小。 卫彦重新穿好衣衫,低头看着他们几个。 最大的谢书逸干瘦干瘦的,个子倒是高些,小一些的云秀山看起来瘦瘦小小,和比他小两岁的沈奚靖差不多大小,他年纪大些,反而比沈奚靖胆子小,而沈奚靖,虽然最小,却从来都没有苦恼过,干活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他们,都还是孩子。 穿着破旧的衣衫,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没日没夜在上虞的风沙里劳作。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我今天再出去最后一次,以后晚上再也不出去了。”卫彦摸摸云秀山的头,笑着答应。 “你还没说,你今天发生什么事情?”谢书逸见他都没回答一开始的问题,板着脸问。 卫彦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今天下工的时候,碰到乌那族的人了,他们去我上工的那一片抢人,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反抗。” 对于那些囚犯来说,反抗这个词,早就成为历史。 在大梁的四大边城里,上虞是流刑犯最多最集中的地区,城外就是荒漠,朝廷根本就不担心他们逃跑。 每日在风沙里劳作,时间久了,他们便被驯化。 卫彦的话像一把小锤,重重砸在其他三个人心里。 他们突然觉得生活这样压抑,没有希望。 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变成在田地里麻木的人,无论遭到什么境遇,都不会反抗。 卫彦见他们三个脸上满是担忧,放软声音说:“你们别担心,现在你们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咱们攒点钱,就一起离开上虞,除了帝京,去哪里都比这里好。” 果然,他这么一说,三个人就开始幻想起来。 卫彦的声音温和,透着对未来浓浓的向往:“将来啊,我们可以做点小买卖,然后给你们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有可爱的孩子,多好啊。” 听他这么说,两个小的不约而同露出笑容,只有谢书逸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更差。 卫彦知道他听出了他的意思,便换了话题,带着他们学起《商学论》。 等到天色全暗下来,谢书逸催着两个小的先睡去,才跟着卫彦走到门外。 “彦哥,你还是要去吗?”谢书逸轻声问他。 卫彦笑笑,说:“书逸,几个人里,你最聪明,你知道我对阿海的心,虽然我们都还小,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始终都不能忘。” “可是阿海已经去了,他嘱咐你把他骨灰撒了,就是不想让你活在过去。” “我目前,不想去想以后的事情,我今天最后看他一次,下一次,说不定要等秋日了。” 卫彦说着,转身拍拍谢书逸的肩膀:“早点休息,我这就回来。” 谢书逸站在月色里,看着他渐渐走远,终于叹了口气。 可是,知道第二天天色迷蒙,卫彦也始终没能回来。 他们三个毕竟年纪小,劳累一天,晚上睡得很沉,竟没有发觉卫彦没有回来。 谢书逸红着眼睛,拿上家里唯一的武器——一柄破镰刀,就带着沈奚靖和云秀山往北城墙跑去。 等一来到城区主路上,他们才意识到,卫彦多半凶多吉少。 虽然上虞荒凉,人烟稀少,但是毕竟是边陲大城,主城区人口还是比较多,街边的铺子也不少。 可是今日,当他们来到这里,只看到破破烂烂的铺子招牌掉在地上,因为乌那都不会抢掠上虞百姓,所以只有零星几个百姓在街上收拾被蓬乱的摊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 三个小的只觉得心里慌慌,他们飞快跑到北城,却只看到几个工匠正在重新安装城门。 “大叔,请问是不是乌那来了?”谢书逸问正站在门口指挥的工头。 “可不是,你们小孩子,赶紧回去,没事别往城门这里凑。”那工头脾气倒还好,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沈奚靖只觉得浑身冰冷,从到了上虞,其他的小伙伴渐渐死去,只剩下他们五个人后,他那时就想,他们几个从今以后就是亲人了。 可是没过多久徐海便过世了。 那时候沈奚靖虽然特别伤心,但是觉得,还好,他们还有四个人。 而现在,冷静的上虞城里,只剩他们三个。 “我不信,彦哥才十三岁,乌那族不是喜欢壮劳力吗?”云秀山哭了出来,抓着谢书逸的手问。 谢书逸嘴唇都白了,他突然领着云秀山和沈奚靖,往城墙上走。 那城墙很高,一点一点,乌里沙漠呈现在他们眼前。 谢书逸领着他们,来到当初抛洒徐海骨灰的地方。 一块带血的布条静静落在地上。 那是谢书逸给卫彦包扎伤口用的布条。 天启元年二月二十八,徐海卒于上虞。 天启元年四月二十三,卫彦在上虞失踪,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这两个日子,沈奚靖永远都不能忘记。 4、 乌那族就像幽灵一样,他们突然出现在上虞的街道里,然后又悄然而走。 从那天之后,上虞又连续被掠走百来人,包括卫彦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度回到上虞。 卫彦不在了,他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只不过,无论他们谁,都变得沉默起来。 时间,在上虞漫天的风沙里流逝。 到了天启元年五月初,上虞知府突然造访了他们的家。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干净的长衫,脸上仿佛也带着风沙。 上虞知府没有进他们的屋子,只是站在门外默默打量他们。 这些,曾经朝廷重臣家的公子们,已经变得比穷人家的野孩子还要瘦弱。 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田地上发的那些吃食有多差,上虞知府是知道的。 他默默打量他们,三个年轻的孩子也在打量他。 在曾经的他们眼中,上虞知府不过是一个五品州官,可是现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州官,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讲,上虞知府,已经是最大的官了。 “大人,您有什么事?”谢书逸忐忑地开口。 卫彦被掳走,现在对于他们这个小家来说,谢书逸就是最大的家长,他必须要把两个小的保护好。 上虞知府张张嘴,看着三个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好半天才说:“想必你们也知晓,今年朝廷下令扩选,往年宫里宫人充盈,上虞偏远,扩选也到不了这里,可这两年大乱,宫人不足往昔三成,上虞,也有几个名额。” 他说完,见三个小孩都默默看他,没有一个说话。 他们眼神那么冰冷,上虞知府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但是该说的话,他还是得说。 “上虞虽然穷困,但是百姓们却不愿意孩子到那么远的帝京去,除了几个无父无母的乞儿,上虞再也凑不出适龄孩童,十个名额,刚好就剩三个。” 谢书逸突然紧握云秀山与沈奚靖的手,还是没有开口。 一阵冷风拂过,气氛更加压抑起来。 想到上虞几十万子民,知府狠下心肠,冷声说:“你们三个,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去,要知道,其他边城的景泰之乱遗孤,比你们艰难多了,你们曾经都是帝京之人,难道不想重新为家里要回该有的一切?” 该有的一切?即使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回来,那又有什么用。 他们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共享荣华,一同富贵。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皇宫就像是吃人的野兽,曾经那里的主人,杀光了他们所有的亲人。 而且,以他们曾经的身份,即使要进宫,也应当以秀人的身份,而不是宫人。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就算他们以宫人的身份进去,下场也只有两个,不是到年岁出宫,就是死在没人知道的宫廷角落。 虽然说出了宫的宫人不愁找伴侣,可是,能出宫的又有几人? “我们一定要去?”谢书逸轻声问。 他声音有些颤抖,伴着凄冷的风,显得格外单薄。 “必须去,你们三人的名册,我已经呈报内务府,后天便要起程。”知府说着,又补一句,“我知你们曾经都是世家公子,如果不是真心情愿,谁也不会愿意去吃那朱玉丸,我跟你们保证,定当尽我所能寻找卫彦,只要有消息,必定传于你们。” 他这话说的真心实意,但是有一点却没说。 谢书逸年龄已过十三,按照大梁历律,他已经不能作为扩选宫人入宫。 “二哥年纪已经过了十三,他应该不能入宫,知府不会是忘了吧?”沈奚靖突然出声说道。 上虞知府脸色微变,又马上笑笑:“这个,我自会帮你们安排,你们不用担心。” 刚才被上虞知府说的话吓住,沈奚靖这一提醒,谢书逸才反应过来,眉头皱了起来:“难道知府大人,是要更改我的出身名册?” 在大梁,每一个人出生之时,都要父母去官府报备出身名册,穷人家的很简单,一般就是父亲爹亲,其他直系亲属,祖籍,屋宅等等。 但像谢书逸曾经的家族来说,他的出身名册却非常复杂,他的曾祖都有爵位在身,排到他这一辈,怎么说也是非册勋爵,等他的哥哥哪一位成为世袭男爵,他便会是在册勋爵。 他的出身名册,是不可更改的。 大梁历律,随意更改平民出身名册者,刑拘三载,永世不得回京。随意更改贵族出身名册者刑拘五载,流放边城。 因为人口众多,所以官府都是靠出身名册管理百姓,所以,任意修改实为重罪。 谢书逸年龄毕竟大些,他一针见血点出了上虞知府这个问题,便再也没有说什么。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即使他们眼看上虞知府明知故犯,也没人能够去官府举报。 没有了家族的世家公子,比平民百姓还不如。 他们心里都清楚,为什么上虞知府想要快速摆脱他们。 虽然新帝即位,但他也不过十岁,朝政都是由柳太帝君与两相四大重臣把持。 他们虽然平反了他们家族的“谋逆”重罪,但是并没有征召他们这些遗孤入京,没有人说要归还他们的屋宅家产,没有人管他们在边城如何生存。 他们已经被朝廷遗忘。 但是边城知府们却又不得不管,一旦他们长大成人,冠礼之后,他们就是他们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家产虽然没有,但是贵族爵位却要继承。 几年之后,皇帝长大,谁知道他会不会记得年幼时见过的这些世家公子,谁知道他会不会重新重用他们? 对于未知的未来,上虞知府很聪明,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先下手为强。 把他们弄进宫里,让他们吃下朱玉丸,让他们在宫里自生自灭。 他能想到这些,在世族长大的沈奚靖他们,也能想到。 虽然他们几个里沈奚靖年纪最小,但他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知府大人,二哥他年纪超了不能去,否则就会给知府大人带来麻烦,我愿意去,我一个人顶他们两个,行不行?你让他们留在上虞,将来……将来我出宫了,还要回来找他们。”沈奚靖恳求似地说道。 “不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二哥留下!”云秀山一把拉住沈奚靖,忙说。 谢书逸刚想开口,却没想到沈奚靖马上说:“知府大人,更改出身名册可是重罪,二哥在帝京长大,就算在宫里,也有许多太侍人、太雅人都曾见过二哥,到时候,岂不是要连累大人您?” 沈奚靖口齿伶俐,语速不快不慢,明明还是软软的童音,却一下子戳中上虞知府的要害。 上虞知府皱起眉头,也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谢书逸看上虞知府竟然犹豫,便有些着急,忙说:“小五,你别瞎说!我又不是当年的四大公子,谁人会记得我!不行,我要护着你们周全,不能让你们离开我!” 虽然上虞地处偏远,但是知府对帝京官场的动向却十分清楚,当年帝京四大公子,便有谢书逸的大哥,这样一来谢书逸被认出的风险岂不是更大? 他沉吟一下,便说:“谢书逸可不去,但是你们两个是一定要去,谢书逸,我会给你们一笔银钱,以后你也不用住在这里,城北有许多空屋,我给你一间茅屋一亩地,等找到卫彦,自会让他跟你们团聚。好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知府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神色各异的三个少年。 谢书逸把他们两个一把抓进屋里,张口便说:“沈奚靖,你胆子这么这样大!皇宫是什么地方?你们年纪这么小,岂不是有去无回?你以为你们是去做秀人的?还不是要去下三局做苦役!” 谢书逸说着,突然流出眼泪,他哽咽道:“你们还这样小,这样小……” 云秀山见他哭了,也跟着默默流泪,用衣服袖子给他擦脸。 沈奚靖轻轻抱住谢书逸的手臂,低声说:“我们要是不去,可能会被赶出上虞,没有通关文碟,我们只能在荒郊野外,上虞城里都这样,出去恐怕比宫里还艰难。” 他说的没错,今天知府这个架势,他既然亲自前来说,一是给他们曾经身份一个面子,再一个,就是告诉他们这件事没得商量。 谢书逸自然明白沈奚靖的话,可是他心里难受,仿佛在火里煎熬,在卫彦失踪之后,他曾经对着月亮发誓,一定要护着两个小的周全,有他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他们俩饿着。 可是如今,他却要留在上虞享福,而两个孩子却要去帝京受苦。 这一别,就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谢书逸默默流着泪,沈奚靖一开始还在安慰他,到了后来,想到后天便要离开,就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梁天启元年五月这个夜晚,他们就这样抱坐在一起,感受最后的相聚时刻。 天快要亮时,谢书逸擦干眼泪,坚定地说:“你们且放心去,等二十四岁回来,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安逸富足的家,我一定能找到彦哥,你们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沈奚靖与云秀山相视一眼,使劲点点头。 太阳,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到来了。 5、 天启元年七月,一队人马来到万溪城驿站。 二十个穿着藏青军服的军士护着十八辆大马车,缓缓驶入驿站大门。 马车里,都是要去永安宫做宫人的少年。 他们这一队人,从最远的上虞开始,走了最近的路,途径六个郡,那十八辆马车上一共坐了三百多人,都是沿途选出的宫人。 沈奚靖和云秀山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其他上虞的少年。 那马车看起来很大很宽敞,但是一个要坐二十来个人,即使他们都是年少之人,也拥挤不堪。 曾经他们去上虞,是走着去的,一共走了四个半月。 可是如今再回来,算上在其他郡府等待的时间,也才走了两个个月。 他们走的时候,沙漠迎春才刚开花,而现在,牡丹芍药竞相绽放,诉说着夏日的繁华。 沈奚靖和云秀山靠在一起,他们沉默着等待叔叔们领他们下车。 这里是万溪,帝京的临城,从大梁北部上京,必要过万溪城,这里,是帝京的最后一道关卡。 沈奚靖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万溪热闹的声音。宏成三十五年,父亲们还领他来万溪的别馆玩耍过几日。 他那时年幼,爹亲不让他跟着哥哥们玩水,一直把他抱在怀里,护他平安。 沈奚靖觉得眼睛一阵潮湿,苦涩涌上心头,越是靠近帝京,他就越想念父亲们哥哥们。 他想念他的家。 他闭上眼睛,假装不去在意这里的故乡的气息。 云秀山靠在他身旁,他们两个拉着手,没有互相安慰。 每个车上都有一个管事叔叔,这些人都是宫里的九品管事,他们十分严厉,随意说话便要挨罚,沈奚靖与云秀山艰苦这一整年,无论做什么都极小心,这一路上,竟从来都没被骂过。 跟他们一车的叔叔姓杜,他们都叫他杜叔,三十多岁的样子,平时极为严厉,总是板着一张脸,他们从没见他笑过。 不过,因为沈奚靖与云秀山十分乖巧,他对他们两个倒是印象不错,态度也相对温和。 沈奚靖这般胡思乱想着,杜叔开口说:“到了,大家跟我下车,不许说话,不许东张西望,拿好自己的东西。” 沈奚靖深吸口气,被云秀山拉着下了车,万溪驿站作为入京前最后一个中转,占地很大,驿站主楼足足盖了三层,马棚都能住几十匹马,算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大驿站。 因为补选,几乎整个北部的三百多宫人都要在这里先做休整,等七月十三宫门开。 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好多少年,他们都沉默不语,低着头,跟着队伍走入驿站。 沈奚靖与云秀山跟在队伍后面,一起进入这栋三层楼高的屋舍。 他们被安排在一间大通铺屋子,除了他们十个上虞来的,还有二十多个洛郡少年。 洛郡是北方大郡,郡都是丹洛城,作为整个大梁北部最大的郡都,丹洛可谓繁华至极。 按理说做宫人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可洛郡那二十来个少年里,有那么一两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穿的也不是麻布衣裳,而是掺了柔丝的杂锦,行事做派虽然并不张扬,但是怎么就觉得高人一等。 云秀山帮沈奚靖整理好包裹,跟他一起凑在水盆子边上洗手。 “你看那个穿蓝衣服的,一看就是好人家公子,为甚要去做宫人。”云秀山在沈奚靖身边小声嘀咕。 沈奚靖不着痕迹地瞅了瞅,果然那蓝衣少年长相清秀,举手投足都带着富贵人家的习气,便压低声音回他:“今上生父,可不就是个宫人。” 云秀山虽然是个好脾气人,但他并不傻,沈奚靖一点就透。 他又看了那少年一眼,有些嘲弄道:“今上过年才十一,用得着这般着急?洛郡虽是大城,可惜商人见识浅薄,你看看他们,到底不像官家子弟。” 沈奚靖取过手巾跟云秀山擦干净手,就坐到角落里说悄悄话:“今上怎么也得十四五才大婚,那时候采选出来的秀人,想必都是官家子弟,可轮不到他们,还不如圣敬太帝君那样,虽然是出身低微的宫人,但到底儿子做了皇帝不是。” 想到那个做了天子的穆琛,就算是好脾气如云秀山,也不由冷笑:“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儿子没登基就得了恶疾,死得不明不白,就像我们父亲哥哥们一样,为国为民忠心一辈子,说杀就杀了,到现在也没见给咱们一个交代。” 他这话说得有点过,沈奚靖掐了他一把,换了别的话题讲。 说实在的,事情已经过了许久,他们被上虞的风沙折磨这一年里,明白了很多事情,虽然新帝即位,但是他们家里的一切,也不是说平反就能平反,家宅田产,也不能说给就给。 也许等皇帝大了有了实权,说不定能想起来,想不起来,他们也只能这样活下去。 跟皇家谈交代,简直是痴人说梦。 因为说起这个,沈奚靖和云秀山心情都不怎么好,况且,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吃下朱玉丸,痛苦一整天后,从此只能为他人生育子嗣。 对于他们这些曾经的世家公子,这简直难以接受。 可是不接受又能怎么办?他们总得活下去。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宫里的管事叔叔们突然一起出现在了膳堂,他们每个人都表情冷淡,打头的叔叔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高高瘦瘦,两鬓头发都已斑白,倒是未老先衰。 见他们进来,在座的孩子都有些怕,纷纷放下手里的饭碗,站了起来。 领头管事声音有些尖,说起话来让人听了极不舒服。 “我姓安,你们可以叫我一声安叔,本次扩选北方十郡就由本人负责。打明日起,你们就要开始学起入宫前的礼仪规矩,衣服也不能再穿家里带的这些,各位管事叔叔已经把你们的宫服准备好,等用过晚饭自去领了换,明个,我不希望再看到不一样的颜色。听明白了吗?” 下面的少年们这一路上没少被管事叔叔责骂,已经习惯了这种训话方式,便齐声答:“诺。” 那安管事对这些少年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点点头说:“今年的孩子瞅着还好,你们切记进了宫本本分分,便比什么都强。” 他说完,也不等少年们回答,自顾离去。 被他打搅一通,少年们也不便继续吃下去,便纷纷收了碗筷,沈奚靖怕夜里饿,顺手从放馍馍的碗里拿了一个揣进袖子。 说实话,这一年里,只有这几天他才真正吃饱饭。 虽然景泰之乱刚刚过去,国库空虚,但给皇家当差,这口饭还吃得上。 云秀山见他动作,倒也没说什么。沈奚靖鬼头得很,自然不会让他们两个饿到自己。 他们回到屋子,果然见杜管事坐在床沿,他旁边堆着好些衣裳,显然是给他们换的。 大梁宫制,只帝王,帝君可服黑,襟口服边缀红、紫、青、蓝等深色。四品以上宫侍可服红、紫,八品到四品宫侍可服青、蓝。八品以下所有宫人,只可服豆青,赭石,深灰等色。 管事们给他们准备的衣服,是一种看起来脏脏的豆青色,那颜色极难看,青不青黄不黄,穿在他们这些少年身上,也能凭空长些年岁。 云秀山拉着沈奚靖在后面排队领衣服,见了那颜色,也只是皱了眉头,没说什么。 那衣服显然并没有按照他们的年龄准备,沈奚靖身上那身十分肥大,袖子都拖到了膝盖处。云秀山看他那样子直发笑,赶忙穿好自己的帮他挽袖口。 其实他自己的那身也很大,但到底年长两岁,比沈奚靖在家里多享两年福,足足高他半个头。 想到这里,云秀山又皱起眉头,心里暗自发誓,等到进了宫,要尽他所能照顾好沈奚靖,他这个表哥,也不是白当的。 驿站房间并没有油灯和蜡烛,他们又不能出门,只得在屋里低声说着话,等天黑下,便都上床休息了。 这是他们在万溪的第一个夜晚,沈奚靖心头百转千回,无数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 他很久,都没有睡着。 突然,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响起:“二虎,你往那边睡一点,这么挤怎么睡?” 这声音沈奚靖今日不知听他叫了多少次,自然知道是那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今天一整天他们就听他不停地挑三拣四,抱怨这个哀怨那个,很是烦人。 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反驳他:“你别叫我二虎,我叫杨虎,杨虎!杨中元,你已经一个人睡那么大地方了,还想怎么样?” 因为他俩的动静,好多人都醒了,黑夜里谁也看不清谁,只听一个人叫了一句:“都要进宫做下人,哪那么多事,闭嘴睡觉吧。” 杨中元想必在家时过得极好,被人反驳一句,他又不好骂不认识的人,只得骂杨虎:“二虎,你可是我家的下人,我爹亲让你跟我来,可是给了你家一大笔钱的,你得听我的。” 那杨虎想必一路上被他折腾个够呛,这会儿又困得厉害,值得说:“好了少爷,你不困吗?快睡吧。” 他们这样说话都不知道压着嗓音,其他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暗地里笑那少爷傻。 进了宫,还不都是下人奴才,哪里还有少爷? 6、 沈奚靖知道,照杨中元这性子,挨打挨罚肯定不在少数,可他没想到这样快。 第二天清晨,当他们一起走进膳堂时,却意外发现所有管事叔叔都在。 他们已经换上宫官衣裳,一色的灰衣蓝边,头上系的也都是灰色发带。 作为宫人,他们身上是没有任何首饰的,所有头发都束髻于头顶上,方便干活走动,即使是有了正式品级的宫官,也不能束冠。 作为扩选头领的安管事坐在最前面,用他那双眼睛盯着每一个进入膳堂的少年。 沈奚靖和云秀山这日起得早,走在队伍最前面,安管事只是随意在他们身上扫一眼,便把目光放到了他们身后,突然出声:“那个穿了白锦内衫的小子,你过来。” 他今日声音比前一日要低一些,没那么尖厉。 沈奚靖和云秀山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只是默默往前走,走到位子上坐好,并且根本没有抬头看一下。 大部分少年都和他们两个一样,沉默着,低调着,无声无息做自己的事情。 杨中元有些不明所以,他以为安管事是喜欢他那身内衣,所以他站在安管事面前,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 他虽然个性不讨喜,但也不是傻子,宫里什么人是要讨好的,他分得很清楚。 等所有少年都在位子上坐好,安管事扫了一眼,心下觉得满意,他慢悠悠站起来,踱步到杨中元面前,突然出声:“孩子们,看我这里。” 他这声音极为温和,沈奚靖心中一紧,便知道杨中元今天肯定难过。 果不其然,在等到他们所有人都抬头往那边看去,安管事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杨中元的脸上。 杨中元不过十来岁年纪,被他这样用力打一下,整个让都往旁边倒去,发出痛苦的叫声:“啊。” 膳堂的少年都惊呆了,他们一路上虽然挨了不少骂,但还从来没被打过一下。 那打在杨中元脸上的巴掌,声音那么响,就好像警钟敲在他们心里。 安管事打完,甩了甩胳膊,又把手收回袖子里。 他认真看着膳堂的少年们,一字一顿说:“进了宫,即使是下人,也是宫里的人,宫里给你穿什么,你就得穿什么,还当你自己是少爷公子呢?白锦内衫,也是你们这种下等宫人能穿的?” 杨中元倒在地方,左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有些血从他嘴角流了出来,他呆愣地看向安管事,完全不知要怎么反应。 还是杨虎,到底念旧情,扑通跪到安管事面前,拉着杨中元一并跪起身,给安管事磕了三个头。 “安叔叔,中元他知错了,这就回去换,中元,快给安叔叔赔不是。”杨虎一个边磕头便说。 他这么一拽,杨中元总算清醒过来,口齿不清地说:“我知错了安叔叔,这就去换。” 他半边脸都肿了,说话十分吃力,但到底还算知道轻重好赖。 安管事看了眼杨虎,又看了看杨中元,挥了挥手:“去吧,快去快回,今个你们有好多要学。” 杨虎感激地给他磕了个头,拉着杨中元匆匆离去。 安管事自他们走后,脸色这才好些,甚至带了笑意:“剩下的人,倒是算好的,你们心里也别怨恨叔叔,等将来运气好放出宫去,你们还得感谢我,懂吗?” 所有少年都站了起来,答一句:“诺。” 安管事甚是满意,点点头走了,杜管事跟在他身后,交代句:“快用早膳,辰时一刻到后院集合,我不希望有人迟到。” 刚才安管事闹那么大动静,他们一直都没动筷子,虽说早饭也只有玉米粥和粗面馒头,但是却能管饱,少年们一听那时间,便都飞快吃起来。 沈奚靖吃饭比小时自然快了许多,他三五口就吃完早饭,这次不好再往身上揣整个的馒头,他掰了一小半,捏平,包进手绢踹在怀里。他身边的云秀山也同样如此。 这手绢是临走时谢书逸给他们用干净的棉布裁剪的,他们都不会针线,只是粗粗锁了边,谢书逸告诉他和云秀山,能拿点干粮点心带着,就包手绢里藏进怀中。 他们这一年里,是饿怕了,谢书逸总怕他们在宫里依旧吃不饱饭。 谢书逸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习惯,让云秀山和沈奚靖在宫里挨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日。 等到很多年后他们再见面时,沈奚靖荷包里拿出那个已经破旧的手绢,对谢书逸说了句“谢谢”。 大梁经历二百八十七年,共历十七帝,宫规越发森严。 他们这些待进宫的宫人们,每天上午都要跟着管事叔叔熟记宫规,下午则学习行为举止,礼仪做派。 几乎进宫的宫人都不识字,他们只能死记硬背那些拗口的宫规,典礼上用的各种器具、食物、花卉都要祖制,不同品级的宫侍,所用食器、家具、衣服、首饰、宫人数目、宫所大小全都不同,且规定严格,他们作为下人,不得有丝毫马虎。 虽然还没进宫,他们也要先行背下宫里的地图,尚衣局、尚工局、御膳房是他们必要记住的几个宫所,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知晓什么地方是禁止进入,什么地方却有时间限制。 这些对于已经启蒙的沈奚靖与云秀山来说并不困难,只要用心便能记住。 可礼仪做派行为举止,对他们来说却要更难捱一些。 作为曾经的世家公子,他们从小便昂首挺胸,走路务必四平八稳目不斜视,腰杆要挺直,身上要有不卑不亢的气度。 可是如今,他们却要低首、垂眸、含胸,要让整个人来无影行无声,手脚要麻利,却也要轻巧,但凡摆放盘碗器物,都不得发出声响。 他们要学习如何洗衣,如何缝补,如何沏茶,如果时间不够,他们可能还需要学习绣工以及厨工。 对于沈奚靖和云秀山来讲,在上虞做活虽然艰苦,但毕竟那是做相公的那一方干的活,可是现在,他们变成了夫君,这种心理落差十分大,让他们倍感煎熬。 沈奚靖还小,并且他意志坚定,所以适应很快,但是云秀山就非常不能习惯,他总是在夜晚难以成眠,睁着眼睛看向黑暗里。 他已经十来岁,已经知道将来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在他的预想里,他的伴侣可以是商人公子,可以是世家子弟,要喜欢看书,要能跟他吟诗作对,他们会有很多孩子,能延续他的姓氏,等他们长大了,说不定还能重新光耀云氏满门,最重要的是,他是相公而不是夫君。 可是,一旦的入了宫,他便再也不能追寻原来的梦想。 沈奚靖自然注意到他情绪不高,但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年来,他们失去亲人,失去家宅,然后一个一个幸存下来的小伙伴也渐渐不能跟上队伍,到了上虞,依旧有人不停死去。 对于沈奚靖来说,活下去,就是最幸运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七月十二,进宫前一日,沈奚靖对云秀山说:“表哥,无论怎么样,活下去就是好事,你想想海哥,想想失踪的彦哥,你不觉得我们很幸运?” 云秀山本就爱哭,听沈奚靖这么一说,不由掉下眼泪,他沉默地哭着,半天才回答他:“我们一定能好好的,将来去上虞找谢哥。” 沈奚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我们要记得,还有家人等着我们。” 这一天月亮躲在云层里不见踪影,驿站的房间很黑很暗,累了一天,其他少年早就睡去,沈奚靖和云秀山也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这短短的两句话,支撑了他们好多年。 大梁天启元年七月十三,是开宫门的日子。 这一天,从全国各地来的少年都要从北门宣武门进入永安宫,他们会在宫北宫人所居住,在经历三次筛选之后,才会进入内城,正式成为宫人。 万溪离帝京距离极短,不过两个时辰路程便能到达。 他们早起辰时便从万溪出发,到达帝京之时,刚好赶上午饭。 一路上,沈奚靖和云秀山都没说话。 当马车从有些颠簸的省道进入帝京管道时,沈奚靖只是握了握云秀山的手,他们两个的手都很冰冷,炎炎夏日,却如寒冬腊月一般。 去岁这个时节,牡丹与芍药都开了,他们的父亲兄弟亲属下人,全都死在菜市口。 一年后,他们又再度回到这里。 这个繁花似锦的帝京。 大梁建国二百八十七年,帝京经历十七代帝王,终有今日繁华。 大梁皇宫永安宫位于帝京正中,坐北朝南,整个皇宫占地极广,外宫包括宣恩殿、前政所、尚书局、近卫营以及宫人所,内宫从南到北依次是乾正殿、和元殿、锦梁宫以及有后内宫统称的八宫十六所。 这座庞大的宫殿,红墙黄瓦,花团锦簇,昭示着大梁的繁华鼎盛。 可是,这繁华之下,有多少白骨终成灰? 沈奚靖听着车外热闹声音,差点落下泪来。 7、 沈奚靖永远都忘不掉那天的情景。 当他们走下马车,便看到高大的城墙立在眼前。阳光下,琉璃瓦闪着五彩斑斓的霞光,朱红的城墙延绵不绝,仿佛看不到尽头。 这不是沈奚靖第一次入宫,却是最难忘的一次。 从这一天开始,除非到了年龄,他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来一步。 这座巍峨的宫,是他们未来十几年人生的全部世界。 沈奚靖跟在云秀山身后,一步一步,走进宣武门的侧门。 他抬起右脚,落下,又迈进左脚。 另一段人生的起点,便由此开始。 他们这些宫人,在家乡扩选官去的时候,便已经经过了第一层筛选,旅途劳累风吹日晒,进宫之前,还要再筛选一次。 大梁东西南北四个地区,总共选出宫人一千一百多人,在宣武门第一层筛选之后,剩余九百八十人。 这第一层筛选很简单,只要他们相貌端正,走路平稳,不口吃,牙齿平整,身上无其他气味便可。 虽然这步骤很快,但是一千多人,还是进行了一整个下午,多亏沈奚靖和云秀山藏了些饼子,否则大日头下站一个下午,真是吃不消。 以沈奚靖和云秀山的条件,他们自然不会刷下去。 大梁宫规森严,一旦发现私自做手脚逃避入宫,那么便会牵连整个家族。虽然云秀山已经没有家人,但是不敢牵连沈奚靖与谢书逸,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天晚上沈奚靖的一席话,让他心里好受不少,彻底放开了过去的执念。 在外五宫里,除了近卫营,就数宫人所房间最多,家具也最残破。 因为这里,毕竟一年到头也用不上一两次,为了节省开支,基本上不是破得太厉害,都不会修整,居住条件甚至比驿站还要差。 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破败,枕头被子也不甚干净,散发着一股霉味。 他们要在这里住五天,等待所有的筛选完毕。 沈奚靖和云秀山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基本上到哪里都睡得着觉,条件虽然很差,但他们还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入宫第一天,他们两个都睡得安稳。 第二日到第三日便是第二层筛选,他们需要一个一个走进空房间,脱掉衣服,让管事看他们身上有无伤痕,残缺等等。 如果说第一天的筛选还算好过,那么第二日的让云秀山和沈奚靖几乎是咬着牙过来的,即使在上虞,他们也没有脱光衣服,好像物件一样让人挑挑拣拣。 轮到沈奚靖的时候,他僵硬的脱掉所有衣裳,愣愣站在那里,低着头满脸的难堪。 那管事叔叔眼睛很尖,绕着他转了一圈,又让他伸平胳膊检查,还调笑着说:“小子皮肤真白净,面皮子也不错,将来富贵了,可别忘了叔叔。” 沈奚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咬着牙,依旧没说话。 那叔叔见他不知趣,冷哼一声,倒也没为难他,让他穿了衣裳出来。 云秀山已经等在外面,瘦小的少年站在逆光位置,脸上表情晦涩难辨,但沈奚靖却知道,他必然跟自己一样,难堪,压抑,痛苦也麻木。 “走吧,”云秀山叹了口气,过来拉沈奚靖回了屋子,“今日无事,我们好生歇着吧,等过了这几天,怕是再没这等悠闲时光。” 因为筛选的人数众多,所以管事叔叔们也没空管这些上选的少年,只让他们待在屋里,除了食饭如厕,其余时间都不得出来。 云秀山和沈奚靖因第二次筛选的事情,心情都不是很好,索性整天躺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其他的少年都很抱团,拉帮结派坐在一起,上虞来的其他孩子都知道他们的身份,没人愿意跟他们玩,于是云秀山和沈奚靖就被孤立了出来,镇日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处,倒也乐得清闲。 这两日过后,又有二百多个少年被筛选下去,这时只剩下七百来人。 沈奚靖他们屋子也少了五个人,变得宽敞起来。 第四日和第五日主要是工行言听等方面的检查,他们需要会基本的点茶,缝补,布菜,洗衣等等工事,行要端正,言要利索,听要敏锐。 这一条对于沈奚靖和云秀山来讲,比第二日的那次真是容易得多,当他们听到管事叔叔那句“留”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五天的筛选结束了,最后入宫的只有六百三十七人,他们一早便被叔叔们叫醒,拿着属于他们的那张号牌,带着自己的包袱,走入玄武内门。过了这一道门,他们才算真真正正入宫。 沈奚靖进了门后,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破败的宫人所。 那里已经恢复了冷清与宁静,在一整座宫里,只有宫人所是青墙青瓦,远远看去,灰蒙蒙一片。每一年,每一朝,不知有多少宫人在这里来来去去,很多人都已经成了深宫中的亡魂,他们似乎也盘绕在宫人所里,看着年轻的孩子一个个进去,很多人,再也没有出来。 “我们,还会出来吗?”沈奚靖轻声问着。 云秀山默默他的头,低声回他:“会的,谢哥和彦哥,都在等着我们。” 六百多人的队伍很长,他们断断续续走着,一直到了宫北一处极大的花园才停下,管事们让他们排好队,便开始拿着一本名簿念了起来。 实际上,这一路上的两个月包括万溪与帝京的十几日,这些管事叔叔们一直在观察他们,在第五日三选结束后,便马上凑在一起,给他们派了不同的去处。 圣上如今只有十岁,一个宫侍都无,他们去的,多半是尚衣局,御膳房或者各位太侍的宫里。 果不其然,尚衣局、尚工局、浣衣局、尚林局及御膳房这些局所要去大部分人,那管事口齿清晰,语速不快不慢,不多时便念完五百多人的去处。 剩下一百多人依旧在原地傻站着,沈奚靖和云秀山都有些紧张,他们都见过柳太帝君,此时最不希望的就是去柳太帝君的慈寿宫。 沈奚靖和云秀山神经极度紧张,突然,那管事念道了云秀山的名字:“周太淑人宁祥宫朝辞阁,云秀山,赵之宇,左文。” 云秀山愣了愣,他赶忙答一声:“诺。”便出了队伍,被念到名字的人是要先走的,虽然云秀山十分不放心沈奚靖一人,但也没有他法,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说实话,沈奚靖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他和云秀山没有分到一处。 这是自然的,一下子入宫这么多人,他们两个极有可能被打乱,到不同去处。 沈奚靖又默念一遍周太淑人宁祥宫朝辞阁几个字,想着有机会,定要去找云秀山。 大梁的宫侍品级并不很多,最高等自然就是帝君,往下一次是贵侍,侍人,雅人,淑人,采人与没有品级的宫人。 雅人最低一品是从四品,所以,只有雅人往上才可以被称为侍君,其他则只能叫小侍。 这个周太淑人,都当了太侍,品级还只是淑人,可见先帝在世时,品级也不高不到那里去。 小侍并不是一宫主位,所以宫人定额也并不多,因为筛选下去的少年很多,也只给他分了三个年龄偏大些的,好能忙活过来。 云秀山走后,沈奚靖更紧张了,约莫又有八十多个少年被分到零散的宫里,有的有人居住,有的则是空置。 剩下的三十来个少年皆有些着急,眼看没什么人了,那管事依旧不紧不慢念着。 突然,柳太帝君的名讳钻进沈奚靖耳朵里,他立马精神一震,细细听那一个个名字。 因柳太帝君是先帝帝君,因此他一人独局于太帝君才能住的慈寿宫,需要的宫人较多,那管事一口气念了二十几个名字,才停下,喝了口水。 沈奚靖心中一松,没有他。 边上一个年岁有些大的管事立马上前说:“咱家是慈寿宫的管事,到了太帝君面前,切记少说话多做活,太帝君极为慈祥,定不会亏待你们。” 那二十几个少年面露欣喜,都高兴地跟着走了。 沈奚靖往两边看看,只剩下他们六个人,其中竟有那杨中元。 念名册的管事叔叔放下茶杯,一口气把他们六个的名字都念完,才说:“你们六个,是各位叔叔看着最讨巧的,给你们派的去处自然也是最好,今上所住锦梁宫如今正缺打杂宫人,你们去了,记得谨言慎行,切莫冲撞了今上。” 他这般说完,那六个人除了沈奚靖,脸上皆露出笑容,只有沈奚靖低着头,默然看着脚面。 越是好的地方,是非就越多,这个道理沈奚靖自小就懂。 可他不去也得去,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他还是跟着锦梁宫的管事叔叔离开了花园。 他知道自己听话懂事,能得管事的眼,但是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杨中元也在此列。 那景仁宫的管事叔叔极年轻,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的样子,他自称姓方,让他们喊他方叔。 沈奚靖跟其他少年一道乖乖喊了,方叔便露出笑容来,说了句:“乖孩子。” 他不笑的时候样貌也只是清秀,但是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看起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可是,能在锦梁宫当管事,有几个是无用之人? 8、 锦梁宫位于后内宫最靠南的位置,他们这些宫人不跟着主子的时候是不能走宫路的,只能从内宫城墙下绕过去,永安宫占地极广,他们走了近两刻钟,也依旧没有走到。 方叔看起来倒是个好人,一路上都在给他们讲沿途宫殿的名字和主位,沈奚靖记性很好,并且已经事先背过地图,所以约莫记了个七七八八。 终于,当他们绕过已经空置的帝君正宫宝仁宫时,一座宏伟的宫殿映入他们眼帘。 相比宝仁宫的华美与精致,锦梁宫则更加气势磅礴,作为整个永安宫里最高的一座宫殿,锦梁宫座下汉白玉台阶共有三九二十七阶,大梁二百八十七年,除了开国高祖皇帝因锦梁宫正在修建只短暂住过五年,其余十五位先帝都在锦梁居住。 这里,是皇帝的寝宫。 锦梁宫说是座宫殿,其实说是建筑群也不为过,除了主宫殿之外,台阶之下,还有两列房屋供宫人居住,宫殿之后,还有花园与宝仁宫相连。 大梁仁德治国为上,历代皇帝帝君感情都很不错,从两所宫室的距离就能窥知一二。其中世宗明皇帝与明贤帝君被称为传世佳话,他们二人在十五岁时大婚,婚后明皇帝废内宫宫侍,与明贤帝君伉俪情深,终生只有他一位夫君。 大凡进了宫的少年,无论秀人还是宫人,都很憧憬明贤帝君与世宗皇帝的那段感情。 也因于此,残暴不仁的废帝才会被迅速推翻统治地位,改由先帝仅剩的儿子睿帝继承皇位。 废帝在位短短十一个月,杀了帝京一半朝臣,杀了自己七个兄弟及三个皇叔,到最后,只剩下还年幼的当今圣上、身体病弱的先帝十二弟康亲王与远驻边疆漠城先帝十弟的凛亲王。 到了今上这一代,皇室竟然凋零到只剩下四个人。 一个没用病弱的亲王,一个铁血征战的亲王,一个太帝君,还有一个年幼无知的皇帝。 沈奚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默默跟着方叔来到锦梁宫两侧的宫人房。 因锦梁宫占地极广,又是历代皇帝寝宫,所以宫人房倒也不少,就连他们这些新来的宫人,也能分到两人一间的待遇。 不过,沈奚靖有些烦恼,因为他跟杨中元一间。 他倒不是讨厌他,只不过杨中元性格不好,在宫里恐怕举步艰难,他不想被连累。 经历满门俱亡,上虞劳作之后,沈奚靖已经不再像小时那样心软。 他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 方叔领着他们登上二十七阶台阶,那宫殿看起来极其高大,正午阳光之下,金黄的琉璃瓦灿若朝霞。 沈奚靖抬头仰望重檐之下的牌匾。锦梁宫三个大字端正潇洒,是开国高祖皇帝亲笔所书。 方叔在宫殿侧门边上停下来,对他们几个打量一番,调整了一下站位顺序。 他表情突然严肃认真起来,开始训话:“今上这里宫人并不多,有三位管事贴身伺候今上,而我则是管理你们这些小子,今上待人温和,从不打骂宫人,你们切记,进了我锦梁宫的大门,从此便是今上身边的人,无论在这宫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只当不知道,谁问都不能说,否则……黑巷就是你们的去处。” 他顿了顿,轻飘飘问一句:“晓得了吗?” 沈奚靖被他的眼神看得紧张起来,跟其他人一起回答:“诺。” 打他离开上虞开始,说的最多的一个字,便是“诺”。 管事叔叔们,主子们,无论大小,他都只能点头称是,没有其他的余地留给他。 方管事定定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少年们都不敢抬头看他,只得低着头,任由他盯着。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们只要记得自己主子是谁,便好,将来……”他这句倒是说得轻飘飘的,后半句声音太小,沈奚靖并没有听清。 “好了,随我进去吧。”方管事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他到带着他们跨过侧殿的小门,走入锦梁宫之内。 出乎沈奚靖的意料,锦梁宫里并不是空旷广大,反而建的曲折回绕,无数回廊和隔断拆分了这个偌大的宫殿,即使是来过很多次的宫人,还是极容易在里面迷路。 果然,这个历代帝王居住的寝宫,并不是一个简单到什么人都能摸到后室的地方。 “今上居于西配殿,东配殿则是今上读书的地方,你们六个,会有两人随侍东配殿,剩下的,则留在西配殿。”方管事一边七拐八绕地走着,一边说道。 沈奚靖虽然没有记住来时的路线,但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他们却是往西边而去。 这个时候,皇上难道还在西配殿? 方管事为了他们跟上步伐,所以走得也不甚快,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从穿行的隔间里走出来,只见一个宽阔的厅堂出现在隔间之后。 沈奚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个只摆放了两组茶凳的厅堂。 他只在心里感叹,果然是皇帝寝宫,虽不说金玉满堂,但也称得上雕梁画柱了。 地上的青砖泛着浅浅的光,洁白的墙上随意挂着几幅画,沈奚靖扫了一眼,多半都是大梁早年的大家所为。 高大的梁柱得有三人抱那样粗,墙角边的高几上摆着鎏金的铜炉,正幽幽散着冷香。 一道浅浅的纱帘,挡住了他们窥往后面的视线。 沈奚靖又偷偷向窗户看了一眼,却发现这间堂屋的外室还有过道,过道再外,才是真正的外墙。 正午的阳光正从两层窗户中往屋里钻,衬得八宝阁上的玉器瓷瓶一片莹白。 方管事带着他们静静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 就在这时,一把冷冽的声音响起:“安岑吗?人都带来了?咱们这给了几个?” 方管事忙笑道:“回苍哥话,有六个。” 他回完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好半天,那把冷冽的声音才说:“进来瞧瞧。” 他话刚说完,挡着他们目光纱帘就缓缓卷起,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端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奚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只低着头瞄他脚上穿的那双鞋。 那双藏蓝色的筒靴绣着金线,五爪龙正盘踞在他脚面上,精致又霸气。 这双鞋,是沈奚靖对穆琛的第一印象。 后来,穆琛问沈奚靖对他第一印象如何,沈奚靖只回答了八个字:“精致霸气,张牙舞爪。”他说的,自然是那双鞋面上的绣样。 他低着头,自然不知道那个一身黑衣的人正在打量他们。 他们这六个人里,只有沈奚靖和杨中元低着头,其他少年,不是因为好奇,就是仍旧不习惯宫中规矩,全都抬着头看着当今圣上。 沈奚靖低着头,突然听到那位苍哥嗤道:“怎么学的规矩,就这还是顶好的?我看也就那样,见了主子,怎么可以昂首直视,还不快低下头去。” 他说得都是实话,也没有阴阳怪气的语调,只不过声线太薄,声音显得冷些。 他可能是这锦梁宫的总管,沈奚靖默默揣测,等待那个年少的皇帝给他们分派工作。 “站中间的那个,抬起头来。”一把清亮的声音响起,沈奚靖心下一阵紧张,他拿眼睛扫了左右两边的人,突然意识到皇帝原来是在叫他。 他赶紧回了个“诺”,慢慢抬起头。 那是沈奚靖与穆琛第一次相见。 穆琛和沈奚靖想象里的都不一样。 沈奚靖小时曾跟父亲爹爹参加过先帝四十一岁万寿宴,他对先帝以及皇子们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们都长了一张刚毅的脸,深色的衣服仿佛沉沉墨色压着他的心,那是皇家不可侵犯的威严与气势。 可是,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先帝庶子,却有一张温和的稚嫩的脸庞。 穆琛长得极好看,眉目清秀,头发乌黑,身材修长,一袭黑衣生生穿出洒脱来,这是沈奚靖绝对没想到的。 就在他盯着穆琛看的时候,穆琛也在打量他,因为沈奚靖一直陷在回忆里,竟没发现穆琛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知道这个少年,是谁。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冲沈奚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你倒是懂规矩,叫什么名?” 沈奚靖更紧张了,枪打出头鸟总不是好事,他此刻都想哀叹时运不济。 “回皇上话,奴才姓沈,名奚靖。”如果可以,沈奚靖并不想用这个父亲爹亲给他取得名字入宫为奴,可是宫人的档案十分严密,容不得更改丝毫,沈奚靖只得继续这般。 “名字倒不错,不过进了宫,就得改了,朕给你赐个名,就叫安乐吧,吉利。”穆琛声音依旧清亮,但沈奚靖不知为何,总觉声音里有些笑意。 安乐就安乐吧,总比顶着大名被人使唤得好。 沈奚靖赶忙低头说:“诺,安乐谢皇上赐名。” 他回答完,穆琛也只是点点头,改去点问旁人。但相对于沈奚靖,他明显话少多了,只叫他们抬个头,然后便点了沈奚靖和杨中元去东配殿伺候,其他人在西配殿做杂活,便起身离开。 他离开了,站在一旁的苍总管却没走,他往前走了几步,偏巧站在沈奚靖身前,道:“都抬起头看我。”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沈奚靖抬头后,也如预想般地看到一个冷面青年。 苍总管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方安岑看起来年轻几岁,面上冷冰冰的,不带一丝表情。 但不知怎么的,沈奚靖却觉得,他比面上时时带着笑得方安岑好多了。 “我叫苍年,是锦梁宫的总管,你们可以叫我一声苍总管,或者苍叔都行,以后你们在锦梁宫做事,要安分守己,今上是个好脾气,你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绝对能好好待下去,明白了吗?” 少年们答了诺,苍年又把其他五个人的名字改了改,因沈奚靖占了平安喜乐里的安乐两个字,所以他给杨中元改名平喜,合了个好彩头。 主子也见了,话也训完,名字改好后,苍年突然说:“今个好好休息,明天也不用过来,明个晚上你们方叔会给你们送药过去,那个,不可不吃,如果谁耍把戏,那别怪我无情。” 沈奚靖心下一紧,彷徨不安袭上他的心头,他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把难过都咽回腹中。 后天,就得吃那朱玉丸,后天,就得变成另一个沈奚靖。 9、 大梁天启元年七月十九,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和煦的风吹过这座金碧辉煌的永安宫,给宫人们带来了些许凉爽。 睿帝登基第一年的这个炎热夏季,大梁最长的一条河罗伊河并没有发生水患,罗伊河南的稻米和罗伊河北的小麦也都长势喜人,相信秋天来时,将又是一个丰收年。 然而这一日对于沈奚靖来说,却是他这一生最难忘得一天。 很多年后,他回忆这一天的开始,都是杨中元,不,应该叫平喜,叫他起床的声音。 平时的他,是从来不会比平喜起的晚的。 可是这一日,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地,他就是不愿意从美梦中醒来。 这一天,苍年没有给他们安排工作,就让他们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整理一下包袱行李。 平喜家境殷实,衣服器具比较多,沈奚靖自己的则很简单,他只有两身上虞知府看他们可怜给的衣服,还有就是片刻都不离身的那个朴素的手绢。 他们的早膳是在自己屋里吃的,倒不是锦梁宫的宫人待遇好,而是御膳房每一天排给隔房宫人的伙食都一样,每日清晨正午和傍晚都会送一次,待遇好的主子有自己的小厨房开火,差一点的,就靠着这样简单的一日三餐也不会饿着。 锦梁宫也有自己的小厨房,不过那里,跟他们这些新来的宫人,是没什么关系的。 沈奚靖草草吃过他自己的那份南瓜粥和两个菜团子,又坐回床边发呆。 “喂,你怎么不高兴?”平喜坐在他自己的床上问他。 他正在整理衣服,因为那天安管事的责难,太好的衣服他都卖给了驿站的一个少年,换了些银钱。 他们这屋子并不大,两张床并排放着,窗下有个旧桌子,床边有两个旧木箱,因为地方太小,所以桌子几乎挨着木箱,连凳子都没有。 沈奚靖和平喜吃饭的时候,就站在桌子前面,草草吃完。 但这个环境对沈奚靖来讲,却是这一年来住的最好的一次了。 他知道其他宫人说不定五六个人住一间,什么东西都要共用。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感谢管事们把他分派到锦梁宫。 毕竟,无论实质上怎么样,皇帝毕竟是这个国家的天,这个永安宫的真正主人。 “没,只是没事情做。”沈奚靖简单回答平喜一句,就不再说话。 平喜也在那边自顾忙活,没有搭理性子冷淡的沈奚靖。 因为无事,而且晚上便要吃朱玉丸,所以沈奚靖现下有些紧张,他只得拿出宫人所时管事叔叔发给他们的白棉布和针线,打算给自己做几件像样的内衫。 但他做惯了世家公子,虽然只短短不到十年,但他骨子里却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即使曾经学过绣工,但他也只能勉强做到把布都缝到一起。 他这一下手,不仅把衣服缝的歪七扭八,还把手指都戳破了皮,沈奚靖皱着眉头,咬牙继续做下去。 如果他不做,等现在穿的两身坏了,他就没衣服穿了。 人,总是在极困难的情况下,学会更多事情,不管情愿与不情愿。 一天的时光很快过去,到了掌灯时分,苍年领着方安岑进了沈奚靖和平喜的屋子。 方安岑手上端着一个紫檀托盘,两个白玉瓷瓶正稳稳摆放在上面。 在他们身后,还有四个算不上管事叔叔的大宫人默默站在外面,他们这间窄小的屋子,瞬间被阴影笼罩起来。 黑暗带来的恐惧迅速压迫着沈奚靖的心脏,但他并不能躲,也不能反抗。 他已经走到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自己身上,失去沈家最后的血脉。 苍年看着屋里安静坐着的少年,满意笑笑。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看他笑,原本严肃冰冷的脸上扯出这样一个笑容,比不笑还要令人畏惧。 “你们两个倒是懂事,这东西叔叔们都吃过,其实不难吃,只不过明天会难受一天,你们快来领了,叔叔们看你们吃了才放心。”苍年说着。 沈奚靖看了看平喜,见他不肯动作,咬咬牙,主动上前拿了一个瓷瓶:“有劳苍叔,安乐谢过。” 他说完,坐回自己的床上,把玉瓶的盖子拔了出来。 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飘散出来,沈奚靖脸上一阵恍惚,那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他闻了之后,竟觉得吃了也没什么坏处。 他呆呆地倒出那颗并不算大的朱红色药丸,狠狠心,一把扔进嘴里。 那药丸进了嘴里,便迅速化成水,从他嘴里流进喉咙里。 那是一种带着点苦涩,又有点甜的味道,就像沈奚靖此刻的心情一般。 苍年见他乖乖吃了,心里觉得满意,转头又看平喜没有动静,不由脸上寒气更甚。 平喜见苍年这个表情,便再也拖不下去,只得吃了他那一份。 他们吃朱玉丸的时候,有这么多人围在屋子外面,沈奚靖知道,如果他们不吃,那么便活不过今晚。 其实这一天,算是宫人的第四次筛选,过了这一次,才真正算是永安宫的宫人。 “你们晚上早些休息,夜里会难受,明日休息一天,后天便会安排你们轮值,记得,你们两个侍候东书房,看见什么,都当自己瞎了,如果不能做到,我会让你们再也说不了话。”苍年说完,不等他俩反应,转身离开他们的屋子。 方安岑跟他们说了句:“早些休息。”体贴地给他们关上房门,这才走。 沈奚靖深吸口气,他问平喜:“平喜,你有觉得难受吗?” “没,要不我们先洗漱,早些睡吧,半夜如果难受,你可以叫我。” 沈奚靖十分意外,以前的印象里,那个叫杨中元的飞扬少年似乎死了,现在的平喜倒是很好相处,竟然还能关心同屋住的他,确实很不可思议。 人,总会长大,经过安管事那一次当中刁难,杨中元已经学乖了许多。 因为很不安,所以他们两个草草洗脸泡脚便睡了,沈奚靖并不困,但他逼着自己慢慢进入梦乡。 他是被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弄醒的。 黑暗里,沈奚靖睁大双眼,痛苦地看着房梁。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从四肢百骸燃烧到胸腹之内,又仿佛有一道寒气从胸腹窜到四肢百骸。 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他的身体。 那种感觉,简直比死还难受。 沈奚靖浑身都在出汗,他克制着自己呻吟出声,因为他发现平喜也同样在克制。 他觉得自己仿佛忍耐了很久,他的嘴唇被他自己咬的生疼,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扭曲至极。 突然,平喜轻轻叫了一声“啊”,那声音痛苦极了,仿佛想要这样发泄心里的难过与身体的痛苦。 沈奚靖终于忍不下去,他毕竟只是不到十岁的少年,他虽然表现得格外沉稳,但他依旧还是个孩子。 他也放开被折磨得通红的嘴唇,轻声呻吟起来。 在这个黑暗的夜里,他们左右几间屋子的少年们,都在这样浅浅地呻吟着。 他们在被迫改变自己的身体,这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共同折磨,简直能令人崩溃。 终于,有少年坚持不住,喊叫出声。 随即,又有些人跟着一起叫了起来,如果是往日,管事叔叔们必会敲窗责骂,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们却放任他们这样发泄痛苦。 沈奚靖没有跟着喊,他只是粗粗喘着气,用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 满门俱亡之后,他以为没有什么能打击到他想要活下去的心,可是这一刻,极致的疼痛在折磨着他,他竟然产生了想要一死了之的念头。 不能死!我不能死! 他不停地告诫着自己。 泪水,顺着他的脸滑落,沈奚靖无声无息哭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遭受这样可怕的事情。 这一年来,他失去了所有世间的美好,父亲们死了,哥哥们死了,家里的一切都没了,他蹒跚地跟着其他少年来到上虞,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在路上,最后,徐海也死了,卫彦失踪,谢书逸还在上虞艰难地活着,而他和云秀山,则在这金碧辉煌的宫里,经受这样惨痛的事情。 他们在被迫改变自己。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流个不停,沈奚靖暗暗发誓,这一夜过去,无论在这宫里发生什么,只要能活下去,他必然咬紧牙关,抗住所有的艰苦与磨难。 当黑夜终于过去之时,沈奚靖才终于觉得意识又重新回到身体里。 极致的痛苦已经渐渐淡去,只留下宛如大病初愈一般的乏力。 这一日的饭食,都是由其他宫人哥哥给他们送过来的,沈奚靖虽然浑身都很难受,但是却从来都不剩饭,吃得干干净净。 其他时间,他们就躺在床上,慢慢养精蓄锐。 同前一日一样,依旧是掌灯时分,方安岑又进了沈奚靖他们的屋子。 这次跟昨天有些不同,来的只有他一个。 方安岑长相有些浓眉大眼,脸上也时常挂着笑,看起来是好相与的。 他进了屋子,见沈奚靖已经靠坐窗前就着屋外的宫灯缝衣服,便笑道:“你倒是精神,其他几个孩子,还都躺着。” 说完,扫了扫平喜,见他还躺在床上不吭声,便没有继续下去。 沈奚靖温和笑笑,说:“做惯农活,身体结实些。” 方安岑倒也没反驳他,要真是农家出身,又怎么会把一件衣服做成那个样子。 “安乐,平喜,你们且听好,皇上每日课业繁忙,上午他一般都在外宫前政所早课,你们两个,每日辰时正到巳时末去书房打扫(8点到11点),下午如果皇上在,你们便跟其他小宫人做打扫活计,你们刚来,头一个月不用跟着值夜,晚上早些回来休息即可。” 方安岑是个细心人,这段话说得十分缓慢,似乎是要他们都记到心里 “诺,谢谢方叔。”沈奚靖赶忙谢他。 方安岑也没说什么,笑笑离开。 10、 沈奚靖放下手里的白布内衫,对于那个时间安排,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根本见不到皇上的面,这样一来,想必是非少了许多。 倒是平喜有些不满:“那些哥哥叔叔们倒是精明,我们都做些打扫的活计,皇上跟前露脸的事情都轮不到咱们做。” 沈奚靖笑笑,其实平喜有时候还是会显露出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气来,不过他平时隐藏得好,只有在这个他认为“老实话少”的同屋人前面,说话才有些放肆。 “哥哥们都辛苦那么久,咱们刚来,多担些工作也是好的。其实咱们两人的值时还挺好,不用特意早起,也不用晚上不得安睡,先熟悉这一月便好。” 虽然平喜比沈奚靖大了那么一两岁,可他毕竟没有像沈奚靖这样遭受过灭族的惨事,很多事情,他想不到那么深远。 现在锦梁宫里当值的各位哥哥叔叔们,岁数大的管事宫人都已二十多几近三十,年纪都能当皇帝的爹,他们尽心伺候皇帝,不过是想博一个年岁大了以后的好处,而那些十几岁未到二十的大宫人们,想的可能还要更多些。 沈奚靖不由回想起睿帝穆琛的长相来,虽然只有前些天的粗粗一见,但他那出众的样貌却令沈奚靖记在了心里。 单不说穆琛皇帝的尊位,就靠他的长相,也能博得他人的好感。 沈奚靖摇了摇头,收拾好手里的乱成一团的衣服,洗漱休息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和平喜便醒了,他们有些紧张,生怕活计做不好挨骂,待用过早饭,便跟着一个叫杜多福的大宫人来到东配殿。 那姓杜的宫人约莫十七八岁,头发有些干黄,身形很瘦,看起来就像镇日咳嗽的痨病鬼。但沈奚靖能肯定,这位杜哥哥身体没有病。 在这宫里,一旦得了重疾,便会被拉到黑巷,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内宫。 那杜哥哥领着他们七拐八拐,直到来到东书房门口,才停下来跟他们讲话。 他声音很轻,沈奚靖听得十分吃力。 他说:“你们切记得,我不来开门,这里一定不能进。” 东配殿跟西配殿开阔式的布局不同,一旦绕过隔断,那么看到的便是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 在百鸟争春的木纹之中,一把金灿灿的金锁安静拴在门上。 这里作为皇帝平日看书习字的地方,监管极为严密,沈奚靖终于知道为何他们两个刚来便被分派过来,主要是因为人手太少,而且也可能其他人皇帝并不放心,新来的小宫人反而好一些。 沈奚靖看着那杜哥哥开锁,心下叹气,果然,书房对于皇帝来说,比寝殿还要更重要些。 杜多福手里的那串钥匙一共有二十几把,有十把大的,十把小的,沈奚靖粗粗看去,竟然分不出那些钥匙的区别。 但杜多福显然做惯了开锁的活计,麻利地挑出一把打开外门的锁,又用小的那把打开内门的锁。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小书房,里里外外上了两道门,两道锁。 杜多福领着他们走进屋子,随手把那金锁扔在外室的茶桌上。 沈奚靖不敢多看,只低着头跟着他进了里间,说是里间,但还分了好多屋子,有几个摆放的都是书卷,剩下一间似乎是待客的茶室,最大的那间,便是皇上的正经书房。 沈奚靖一进去,就知道一上午的活计,靠他们两个也是很难干完的。 这间十分宽阔的书房里,偌大的书桌横在北侧,书桌后面是一组八扇的书柜,那书柜是黑檀木镂空花雕,木格蜿蜒盘绕,沈奚靖估摸着,要把那八扇书柜擦干净,也得一个时辰,更何况靠东墙那一侧放了整整四个多宝阁。 上面除了玉石瓷器,还有一些假山盆栽,每一个都看起来干干净净,想必,最少也得一个时辰。 不说屋里那四盆叶子翠绿的金桔树,还有靠南侧放置的两组茶桌,单看那两大组书柜多宝阁,就够沈奚靖和平喜忙活的。 显然,有钱人家出身的平喜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小心翼翼问杜多福:“杜哥哥,上午只有我们两个打扫吗?” 杜多福回头扫他一眼,点点头:“我一般辰时初便过来,你们要是忙不完,也可提早两刻过来。” 听他这么说,沈奚靖明白了,杜多福估计提早来,是为了给皇帝收拾前一天写的字看过的书,这些不能让他们看见,所以必须要提早半个时辰,但因为平喜一句话,便给他们多加了两刻时,说明这位杜多福比方安岑权利还大些。 虽然他还不是管事,但沈奚靖想,皇帝能让他打理书房,想必不一般。 杜多福虽然话不多,但人还不错,给他们细细说了要怎么擦洗书柜和多宝阁,这才离开。 他一走,平喜脸上就浮现出一些不情愿来,但他没说什么,和沈奚靖一道打了水,开始仔细擦了起来。 平喜不愿意擦多宝阁,他知道那个地方一旦打破了任何一件,都够他吃十几板子。 他不愿意,沈奚靖也不愿意,他们争执半天,才终于妥协,他们两个换着擦,一人一天。 时间,就在沈奚靖不停擦拭换水拧抹布中过去,等到了中午好不容易擦完所有的物件,他和平喜的手都泡红了,累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奚靖刚把脏水倒出去,回来就看到杜多福站在书房里打量。 他眼睛不大,人也看起来病歪歪,但是沈奚靖却知道,这一位眼睛肯定很尖,并且不能得罪。 果然,因为沈奚靖和平喜上午做活十分仔细,杜多福绕了一圈,没挑出什么毛病,便满意点点头,领着他们两个吃饭去了。 不得不说,永安宫里的伙食还是可以的,即使是像他们这样干杂役的小宫人,中午也有一个带点肉汤的荤菜和一个素菜,一人一大碗米饭,一个粗面饼子,沈奚靖吃得很香。 他想起上虞那些日子,但凡徐海能有口这样的伙食,也不会只得了风寒便离去。 平喜饭量不大,他粗粗吃了米饭便把饼子扔在一边,沈奚靖看他只掰了一半,便跟他要了剩下一半,用手绢包好揣在怀里。 只要身上有吃食,他才觉得踏实。 日子如流水般划过,一个月里,沈奚靖竟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宫殿的真正主人,皇帝穆琛。 他只是每日都在擦擦洗洗,在上虞做惯粗活的手,也经不起整日泡水,下午他们虽然不用擦洗书房,但是锦梁宫里那么多隔断回廊,却要每三日清洁一次。 加上三年前入宫的那一批小宫人,他们一共只有十来个人来做这活计,下午也没有什么空闲。 虽然手指头都有些发红起皮,但沈奚靖却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他总是闭着嘴,仔细干着活计,吃饭的时候都吃的干干净净,但凡有平喜吃不完的饼子,他都要过来,饿了就掰一块塞嘴里。 因此,虽然每日工作都十分辛苦,但沈奚靖却胖了一些,看上去再也没有那种灾民样子。 在即将要开始值夜前夕,平喜突然病了,他白天还勉强跟着沈奚靖干了书房的活计,可是下午回了房间,便再也起不了床,他开始发烧。 沈奚靖跟方安岑请了假,照顾他一下午,喂水擦汗的。 平喜难得跟他讲了句:“谢谢。” 沈奚靖笑着回他不要多想,他理解他,因为他也在上虞病过一遭。 他们病了,宫里是没有大夫给看的,就连太医预名,也只给管事叔叔们看,可轮不到他们。 平喜是累病的,沈奚靖找不到药,只能拿着平喜给的一点碎银子找到杜多福。 因为他们两个一直在书房干活,所以跟杜多福熟一些,他人倒是不错,收了平喜那些钱,给了他几颗药丸。 沈奚靖千恩万谢走了,他知道药不能乱吃,但平喜已经起不来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倒了些热水,给平喜吃下一颗,平喜拉着沈奚靖的手,突然说:“安乐,你想家吗?” 沈奚靖目光有些飘远,他想要哽咽,却发现眼泪早在七月十九那个晚上流光,但他还是说:“想,我们都想,你好好的,等十年后,就能回家。” 平喜点点头,闭上眼睛睡去。 第二日,他还是没有好。沈奚靖没办法,又给他吃了一颗药,喂了他几口粥,便独自去了书房。 杜多福见平喜没来,便知道他病得不轻,只得叹口气:“今日你一个干吧,下午皇上要去上林苑习武,不会过来,你中午吃过饭,过来继续把活干完,我会跟方叔交代。” 沈奚靖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只能开始干活。 因为诺大的书房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干起来十分缓慢。等到中午吃饭时,他才做了平时的一半不到,等吃过饭回来,他又撸起袖子继续擦起多宝阁来。 那上面的每件器物都比他值钱,无论是台座,底架,还有上面的宝物,都要一样一样擦干净,然后轻轻摆放在一起。 沈奚靖做的极为认真,直到一个清亮的嗓音打断他的工作:“你是谁,怎么这时还在书房?” 11、 沈奚靖赶紧把手里的青花牡丹纹盘摆放到枣红木托架上,转身跪在地上:“回皇上话,奴才安乐,是书房的杂役。” 他其实有些慌张,因为他认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随着他的话,一双鹿皮靴子出现在他眼前,黑色的袍服下摆绣着祥云彩绣,走动间波光粼粼。 这是沈奚靖,第二次见穆琛。 沈奚靖僵硬地跪在地上,青金砖平滑莹润,却有些寒凉刺骨,虽然是盛夏时节,但沈奚靖还是浑身冒冷汗。 黑衣少年在他身前站了一会儿,见沈奚靖低头安静跪着,便走到书桌后坐好。 “起来吧,朕又没责罚你,怕什么。”穆琛的声音有些淡,沈奚靖听不出情绪。 他只“诺”了一句,缓缓站起身体。 穆琛仿佛并不在意有个杂役在屋里工作,他长袖一挥:“你且做吧,声音小些就好。” 他坐在这里,倒叫沈奚靖怎么安心干活,但皇上既然发话,一个小小的杂役安乐,自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拧干净抹布,继续擦拭多宝阁。 这间书房他和平喜二人日夜打扫,其实里面摆放的这些古董根本就不脏,但是天子行地,却要时刻保持干净整洁。 他这边干活安静仔细,那边穆琛却从书本里分出心思。 其实他今天是要去上林苑习武的,可是那个教习师傅见他是个小皇帝,言语里多半有些放肆,穆琛一生气,便着人通传左相颜至清,叫他好生换个会说话的。 他们总说他还小,当前要务先学治国之道,政事有左右二相以及四大重臣,出不了什么乱子。 但他却对这些清楚得很,按理说,他即位时才十岁,他十皇叔镇守边疆多年,年轻有为,无论怎么说,也不应立幼主,可偏偏让他做了皇帝。 真是笑话,他父皇哥哥们活着的时候,谁都没关注过他,反而他们死了,他倒显得金贵起来。 穆琛一边想着,一边走神瞥了眼那个正忙活的瘦小身影。 那不过还是个孩子,十来岁的年纪,却要进宫为奴,劳作十年才得以出宫。 他小时候跟爹亲住在清心所里,对于宫人的生活,知道甚多。 “你叫什么名字?”穆琛又突然出声,吓了沈奚靖一跳,索性放下手里的最后一件谷纹玉璧,转身答话:“回皇上,奴才姓沈,名安乐。” “安乐?”穆琛想想,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抬头朕瞧瞧,总觉得没见过你。”穆琛索性说。 沈奚靖缓缓抬起头,他脸上有些惶恐不安,额头上有些薄汗,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细细的红线。 是他!穆琛有些愕然,他这锦梁宫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不过这些宫人里,他就只记得身边几位大宫人以及管事们,小宫人们,他是一个都不认识的。 说起来,他对沈奚靖印象这样深,其实还是早年万寿宴上见过他。 或许沈奚靖不记得,也或许记得不能说,但穆琛对他印象却十分深刻。 那是宏成三十四年春,先帝四十一岁万寿节。 那一年,他刚刚八岁,因为是宫人所生,吃穿用度和帝君与侍君们所出的皇兄们没得比。 但他到底是皇帝的儿子,是天家皇子,也要为父皇祝寿。也就是寿宴上,他看见了沈奚靖。 他知道他是沈侍郎家的庶子,知道他有一块祖父送给他的鲤鱼玉佩,知道他有对他极好的哥哥们,也知道他曾经穿着锦缎长衫,作为世家子弟进宫拜寿。 那个时候的沈奚靖也就五六岁,白白胖胖,可爱至极。 哪里像现在。 穆琛的目光从他脸上一直滑到鞋面上,他长高了,瘦得不成样子,头发干燥枯黄,穿着过大的粗布豆青色衣裳,一双褐色的布鞋都有些旧了,露出些许线头。 沈奚靖有些不安,他动了动,手里的抹布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一下。 穆琛的目光又回到他的手上。 那是一双做久杂活的手,红肿,破皮,骨节宽大,早就没了往西的细白圆润。 穆琛记得,当年沈奚靖抓着他那块玉佩,一双小手比白玉还好看。 作为先帝最小的儿子,穆琛没有皇弟,所以当他见过沈奚靖后,却每天都在想,有个皇弟该多好。 可是,景泰之乱那一年过去,他当了皇帝的时候,却又那么庆幸,先帝只剩他一个儿子。 如若不然,他现在,可能跟他的哥哥们一起,葬在文帝亲王园寝里,而不是锦衣玉食,成为这个锦梁宫的主人。 景泰之乱那一年,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穆琛不知道别人,但起码,现在东书房里的他们两个,已经错乱了命运。 “你的手,会痛吗?”穆琛忍不住,轻声问他。 沈奚靖猛地抬起头,又匆匆低下去,低声答:“回皇上,其实习惯了,也还好,不耽误干活。” 他的整个行为做派,已经跟大人无异了,明明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却要过早地长大。 穆琛冷笑一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沈奚靖突然听到穆琛冷笑,以为皇帝有什么不高兴,“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奴才知错。” 穆琛突然有些厌烦,他不知道是厌烦沈奚靖已经完全没有过去那般天真可爱,还是厌烦自己的无能为力,他闭了闭眼,冷声说:“没你事,不用打扫了,出去吧。” “诺,谢皇上。”沈奚靖松了口气,支起身体,拎着那个看起来颇沉的水桶出去了。 因为管事叔叔们教过,在主子面前离开,需要面对主子退到门外。 沈奚靖是极认真的人,虽然穆琛是他来宫里见过的唯一一个主子,但也颤颤巍巍,拎着水桶,倒着退了出去。 沈奚靖走了,穆琛的心却更加烦闷起来。 他知道,景泰之乱那一年,帝京有一半的世家遭受了厄运,那些他曾经见过的世家公子们,已经有大半死在流放的路上,剩下的,则艰难地在边城活着。 穆琛是有心叫他们都回帝京来的,不是他心地软弱善良,而是他知道,那些人里,有很多世代忠良,许多人为大梁流过血失去过亲人,许多人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才有大梁这三百年的繁华。 如果世家子弟都如沈奚靖这样入宫为奴艰难存活,那么朝廷,就要让天下读书人寒心,谁还愿意入朝为官? 可是,无论是柳太帝君还是两相四大重臣与世家们,却没有一个人提出抚慰忠臣遗孤。他一个十岁的“皇帝”又能说什么? 他知道,那些大臣家里荒废的宅院有许多都被世家与太帝君外戚柳家做霸占,他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但是他可以等,等到他真真正正成为皇帝的那天。 可是沈奚靖他们这些遗孤们,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十一岁的皇帝坐在屋里纠结哀愁,九岁的沈奚靖却已经回到屋里,照顾仍旧不大好的平喜。 这一夜里,两个人都没睡好。 宫里的日子其实很枯燥,尤其是皇帝还小,不需要侍人的时候,每天就显得极为漫长。 因为大多数宫人们,都没有什么盼头。 但沈奚靖却觉得日子越发充实起来,他和平喜已经摸透了书房打扫的规律,每天只有一个半时辰便能干完,剩下的一点点时间,平喜喜欢小心翼翼研究那些古董上的图案花纹,他偏好古玉和瓷器,沈奚靖听他说过一次,他家是做古董生意的,尤其在古玉和瓷器上造诣颇深。 沈奚靖则喜欢偷偷看穆琛书房里的书,因为每隔十天左右他们才打扫一次书库里的藏书,所以沈奚靖很简单便发现,穆琛只看经史子集策论治国刚要军事地理之类的书,其他如游记医药百科皆不涉猎。 所以在沈奚靖摸透了穆琛的读书喜好之后,便放下心来,在他值夜的日子把想要看的书偷偷带出来,晚上值夜的时候看。 他运气很好,晚上值夜也是在书房门口这里,不用伺候皇上起夜,也不用站在门口吹风,书房门口还点着一盏宫灯,也没人过来巡查,沈奚靖索性靠坐在灯下,一看看一宿。 12、 他离开家的时候八岁多点,很多字都不认识,只能靠记忆一个一个记住,回去问平喜。 平喜是知道他看书的,就像他知道他研究古董一样。他们偶尔会一起商讨古董,偶尔会一起说说书里的游记,平喜的性格一点一点显露,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他在屋里说话依旧十分尖锐,却少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沈奚靖现在倒是很喜欢他,他比沈奚靖多读两三年书,顺带一起学习。 这样的日子,让沈奚靖很满足,虽然天渐渐冷了,手指更加难过,但好歹还算开心。 唯一叫他担心的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云秀山的动向,从他们来到锦梁宫,就再没离开一步,皇上出行,是轮不到他们跟着的。 一般去前政所早课时是杜多福和一个叫赵多宝的大宫人跟着,而去别处,有时苍年会跟着,有时是方安岑。另有两个早来几年的宫人会跟在后面打下手,像沈奚靖和平喜这种,是凑不到主子跟前的。 但他不着急,眼看春节便要来了。 到了春假时,他们都能去御花园看腊梅与冬茶,观赏漂亮的花灯,到了那时,他便能跟云秀山见面。 很快,冬季来临,一场冬雪在除夕那天降临到帝京这座百年古都,带来了极致的寒冷。 沈奚靖终于等到了除夕那天,因为年关时节皇帝有许多祭祖祭天的典礼要参加,所以书房也不怎么去了,天又很冷,杜多福便十分爽快地放了他们假,让他们在屋里暖和暖和。 除夕那天,沈奚靖心情极好地穿上了他自己缝了大半年的那件惨不忍睹的内衫,跟着一群管事叔叔大宫人哥哥们给皇帝拜年。 这是沈奚靖第三次见到睿帝穆琛。 因为去岁景泰之乱,穆琛在慌乱之间继承大统,刚好赶在了年节之前。 那时候他瘦瘦小小,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冕服,却一点都不合身。他的亲生父侍也在那个月病死在宁祥宫,他没有心思摆出或是威严或是与民同庆的高兴样子来。 那个年节过得十分不愉快,因为他爹爹身份低微,礼部申请谥号的折子总被右相林子谦打回,一直绵延到天启元年五月末,才终于给他爹亲一个还过得去的谥号——敬。 敬这个字,倒也意味深长。 他知道,他们在告诉他,如果不是他们,他当不了这个皇帝,所以要心怀尊敬,知道感恩。 当穆琛看到那个折子上的敬字时,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还笑笑感谢了林子谦挑的字很好。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他宽大袖子下的双手,攥得有多紧。 而这一年,当穆琛忙完了年关的祭天大典与祭祖大典时,再看到那些小宫人给他拜年,不知怎么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愉快。 可是,这种愉快没有维持多久,他又有些难受了。 因为他看到,沈奚靖也跪在十几几个小宫人里面,这半年来,偶尔他有那么一两次在上午去书房,就能看到沈奚靖默默劳作的身影。 与刚入宫时不同,他胖了些,看上去比较像是个普通的少年,恢复了些幼年时的神彩,人也高了点。 虽然这些变化都不明显,但是穆琛还是能看出来。 因为那几次简短的见面,都令他印象极为深刻,所以对于他的改变,在穆琛眼中,便格外清晰起来。 他记得有一次,在用膳的时候,听身旁的几位大宫人笑话沈奚靖,说他从来都不剩饭,每次都把平喜剩的饼子或者馍馍揣进怀里,生怕饿着。 穆琛笑笑,没说什么,他知道沈奚靖为何如此,如果身边许多人都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也会像他那样珍惜每一点到手的粮食。 那些小宫人按照年纪排成行,沈奚靖跪在最后面,一起给穆琛磕了三个头,嘴里说了一句:“皇上福寿齐天,大梁万世永安。” 穆琛穿着一袭黑衣,衣袖缀日出东方串珠绣,几条张牙舞爪的金龙从蓝色的绣纹里若隐若现,双目都用明珠所制,看上去炯炯有神。因为是大年初一,他特地用紫色发带束了发,并用白玉簪固定。 十来岁的少年,清俊端正,尊贵无双,下面跪着的小宫人,虽不敢明目张胆抬头看他,却也觉得脸蛋发红。 “你们也新年好,起来吧。赏。”穆琛带着笑说。 下面跪着的小宫人整齐地站起身,却仍旧不敢明目张胆看向皇帝,只是偷偷拿眼角余光瞧着。 沈奚靖低头站着,没兴趣去偷看穆琛,对他来说,待会儿穆琛要赏的红包才是更重要的。 他们这些做杂役的下人,因为不在主子身边伺候,一年到头也分不到什么赏银,所以过年这一遭,主子们会多给一些,聊表心意。 苍年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锦袋,站在西配殿的门口,每出去一个,便递一个红色的锦囊,嘴里说句:“皇上赏。” 每一个少年接过那红包,也都要回一句:“谢主隆恩。” 这下半年虽没甚大的年节,只有八月中旬的中秋与十一月太帝君千秋宴,这两次节日虽然不用拜见皇帝,却也放了半天假,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两碎银。沈奚靖已经习惯那套感谢皇恩的话,说起来极为流利。 因为有钱拿,所以小宫人们走的还算快,不多时就轮到了沈奚靖。 苍年照例说了那句话,却在抬头看到沈奚靖时愣了愣,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番,手却在红色的袋子里翻找起来。 “没几个了,不好抓。”他跟沈奚靖说着,好半天才掏出一个锦囊,递给沈奚靖。 沈奚靖不明所以,赶紧答:“谢主隆恩。”便出去了。 宫外少年们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相互看口袋里赏了多少。 沈奚靖正看他那个,身后平喜也跟着出来,好奇问:“给了多少?” “你呢?”沈奚靖拉开袋口系着的丝带,随口回答。 因为不能回家过年,所以平喜一整天都恹恹的,并不是太开心,但这会儿看了袋子里的那颗金豆子,倒是又开心起来。 “一个金豆子,皇上就是气派。”他凑在沈奚靖身边小声说。 一个金豆子……沈奚靖往袋子里瞥了一眼,拿着锦囊的手抖了抖,便不着痕迹地系上丝带揣进怀里。 “我的也一样,”他说着,抿了抿嘴唇,“皇上到底是个仁慈主子。” 说话功夫,他们回了屋子。 初一这一天的整个下午他们都放了假,晚上也能去御花园赏花灯,大多宫人都很高兴。 沈奚靖和平喜在屋里闲话几句,坐不住的平喜便跑别的屋子串门子,留沈奚靖一个人坐窗边做袜子。 屋里没有凳子,他就坐在自己的那个木箱上面,磕磕绊绊缝着。 经过这半年的锻炼,他的绣工依旧没有长进,但好歹能穿。 因为晚上便能见到云秀山,沈奚靖便想给他做一双袜子,他自己的手工活完全拿不出去,却也知道云秀山绝对不会嫌弃。 他们是彼此仅剩的亲人。 沈奚靖歪七扭八地穿着线,突然想到苍年递给他的那个锦囊。 那锦囊就是用普通的红绉纱所制,漂亮结实,很耐用。沈奚靖看到过很多大宫人,都用这种绉纱做荷包和口袋,方便携带东西。 可是,就是这个普通的锦囊,却让沈奚靖有些紧张。 原因无他,他的那个锦囊里的东西,比别人的多。 刚才他看到,几乎所有人锦囊里都只有一个金豆子,但他的,不仅有一个金豆子,还有一个金南瓜。 那南瓜虽然做的极为袖珍,但到底比金豆子大一圈,看上去也精致一些,算是宫里比较少拿来赏赐的一类东西。 给沈奚靖的那个虽然是最小的哪一种,也就五六钱重,但却显得那么不平凡。 沈奚靖又回想起苍年给他锦囊时那奇怪的表现,作为锦梁宫的大总管,苍年一向都很严肃认真,对宫人们极为严厉,但是就刚才那一瞬间,沈奚靖竟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探究与好奇。 自己有什么好好奇的?难道是因为这额外给他的南瓜? 沈奚靖手下动作不停,脑子里也不闲着,一点点回忆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好,值得皇上额外开恩给个赏赐。 要是他能知道多好,每一年继续照着那个努力,说不定将来出宫的时候能带一兜子金豆子…… 13、 他想了想,他这大半年里,跟穆琛也就见过那么五六次,除了第一次在西配殿拜见他,其余时候都是在东书房,每次穆琛去的时候,他都在书房里擦擦洗洗,难道是皇上看他工作用心? 可这也不对啊,他明明就和平喜干的一样多,除了第二次那个偶遇,其他时候平喜都跟他在一起,都在书房里忙忙碌碌,没有谁显得更认真些。 沈奚靖打小便聪明伶俐,又经历那些事情,比同龄孩子更显成熟稳重,心思也多一些,但此时此刻,他却想不透穆琛的目的。 想不透,索性就不想了。 他趁平喜不在,把那个大家都有的金豆子塞衣服袖子里他自己缝的暗兜,又把金南瓜放进一包旧衣服里,压在箱底。 这个额外多出来的金南瓜,除了云秀山,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在这宫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 沈奚靖忙完这一切,又坐回窗前,认真缝着袜子,这大概是他长这么大,缝的最能看的东西了。 晚膳时分,平喜带着一肚子八卦回到屋里,见沈奚靖已经端回了晚饭,便站在桌边吃起来,边吃边跟沈奚靖讲。 因为过年,所以晚膳还算丰盛,他们两人有一份醋溜土豆,一份八宝咸菜,一人一大碗稠稠的八宝粥,还有四个肉包子。 沈奚靖有好吃的心情愉悦,所以也就时不时听听平喜说的话。 “我听隔壁屋的李哥说,过了年,太帝君就要给皇上屋里指人了。” 这消息倒是很令人惊讶,沈奚靖说:“不能吧,就算过了年,皇上也才十二,还未到束发年纪。” 大梁祖制,但凡子民年龄达到十四,便可分半亩田产,可参加殿试,也可参军,是为束发。 年龄达到十八,分一亩田产,但也要交人头税,参加科举所取得名次者,可外放做官,是为束冠。 十二岁对于大梁人而言,还是孩子年龄,并不算做大人,在大梁人看来,只有十四岁束发过后,才算是半个大人,大凡人家都是这时开始选择孩子伴侣,在十五六岁时订婚,十七八成婚,那个时候,孩子便可单分了田产出去过,不用凑在一起,徒生事端。 当沈奚靖听到平喜这么说,也不由愣住。 平喜看平素沉稳的沈奚靖都有些惊讶,便得意地说道:“你可不知道,前些天李哥跟赵哥随皇上一起去慈寿宫,回来皇上便发了脾气,砸了那方梅花端砚,不仅骂了赵哥,说他‘养不熟的狗’,还骂苍总管说他‘监管不力’。” 他声音压的很低,但讲起故事来却相当绘声绘色,沈奚靖听了,却更吃惊。 他知道平喜说的赵哥赵多宝是穆琛身边得力的大宫人,要不然也不可能跟他一起去前政所伺候他读书。苍年挨骂就更不可能,他以前跟着圣敬太帝君,太帝君走后也一直跟着照顾皇上,情分是极不一般的,沈奚靖来锦梁宫大半年,也从没听说皇帝跟他红过脸。 一向涵养极好的穆琛能骂那样难听的话,想必是气急。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沈奚靖也好奇起来。 平喜见他有兴趣,更来劲,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似地飞快说着:“李哥当时跟皇上去的时候没进里间,只听见里面皇上很大声说了几句话,后来他找机会问一个慈寿宫的宫人,那人也是个多嘴的,直接跟李哥说,太帝君问赵哥皇帝最近如何,赵哥就玩笑一句说皇上最近好得很,不过到底年纪大了,会心疼人,对待小宫人比他们还体恤有加。皇上听这话自然不干,虽然当着太帝君的面不敢说什么,但却极力说自己还小,需要用心读书。” 平喜讲得来劲,喝了一大口粥,随便嚼了两下,又说:“以前还没看出来,赵哥居然是太帝君的人。” 他虽然兴奋,但却极有分寸,那声音又轻又小,除了屋里的他们两个,外人绝对听不去。 沈奚靖认真吃着包子,突然替穆琛感到悲哀。 他身边这么多管事大宫人小宫人,除了苍年,又有谁是尽心尽力为他办事,就连他一贯信任有佳的赵多宝原来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这确实很叫人寒心。 “就这些,也不能知道太帝君要给皇上送人。”沈奚靖吃完包子,跟平喜说。 平喜正巧喝完粥,抿着嘴吃咸菜,那御膳房手艺不错,就算是给他们做饭的御厨预名,一道简单的八宝咸菜,做的色香味俱全,薄薄的香油裹着花生、芥菜头、青红辣椒丝,还撒了一些芝麻,口感咸淡适中,无论吃粥还是配饭都很香。 他一直很喜欢吃这个,每次吃饭都觉得不够吃,后来沈奚靖想了个办法,拉着平喜找平素来派饭的御厨房大宫人要了个小坛子,每次菜端回来,先用干净筷子挑出来一小半放坛子里攒着,平时也能吃。 平喜一边吃,一边说:“我这不还没说完,皇上虽然在太帝君那里拒绝了,但是回头又把苍总管叫了去,说是明年要给咱们这边拨两个宏成三十五年扩选入宫的宫人,名义上说是关心皇上起居生活,其实还不定是过来干嘛的。” 沈奚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宫里,还真是没什么秘密,就连太帝君这边发生的一些小事情,都能传到他们这一个级别的小宫人耳朵里,想到这里,沈奚靖不由得又为未来十几年的皇宫生活担忧,也没了胃口。 他们两个都只吃了一个包子,把剩下的放到八宝咸菜坛子盖上,穿上冬至时新发的厚棉袄,跟着其他大宫人们去御花园。 虽然发给他们的衣服都一般大小,但沈奚靖长高了些,人也没那么干瘦,穿着倒也还算合身。 虽然不如裘衣来的暖和,但对于上虞冻了一冬的沈奚靖来讲,已经很好了。 他们所在的锦梁宫离御花园很近。 绕过大殿,穿过回廊,即可到达。 这里是皇上闲暇休闲赏花的地方,尚林局的宫人打扫亭台浇灌花木,倒也不用他们锦梁宫人做什么。 整个永安宫里,一共有三座园林,一座御花园,一座慈寿宫跟前的芳草园,还有一座其他宫侍经常去的百香园,三个里面以百香园占地最为宽广,以御花园最为精致美丽,以芳草园最为绿意盎然。 这三个,沈奚靖一个都没去过,今天去御花园,他还是很高兴的,当然也不是为了赏灯,而是单纯为了看一眼云秀山。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叫云秀山这么多年表哥,心里早就当他是自己亲哥哥。 他不仅仅是沈奚靖在这座偌大宫殿里的唯一亲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以说,他是沈奚靖支撑下去的希望。 这一晚的御花园极漂亮,沈奚靖不知道它平素是什么样子,但是此刻看去,石子路两旁挂着的薄纱宫灯各个都不是凡品,有锦鸡、狐狸样的动物灯,也有各种水果样的彩灯,有彩翼蝴蝶,有红翅蜻蜓,有憨态可掬小猪,也有玲珑可爱的兔子。 平日里清爽宜人的御花园,这会儿倒是五光十色,映衬的各色花木美不胜收。 沈奚靖看了几眼新鲜,便不再盯着花灯看,只是一门心思寻找云秀山,可这日似乎宫人全部过来,诺大的御花园里密密麻麻都是人,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人山人海里,要找个人真是比登天还难。 他不停在人群里走着,想要找到表哥。 一直到夜里风寒,人群终于散去,他还是没能找到云秀山。 沈奚靖紧紧捏着手里的袜子,心里觉得十分难受。 好不容易又活过一个年头,可身边竟没一个亲人,孤身一人的滋味太难受,他站在变得空荡荡的御花园里茫然无措。 “小五!”一把熟悉的嗓音似乎击碎了沈奚靖周身的寒冷,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云秀山正站在一盏七彩宫灯下,他带着笑,正冲沈奚靖招手。 一股浓浓的喜悦涌上沈奚靖心头,他往云秀山跟前跑去,快走到他面前时又放缓了脚步。 “表哥,我刚才怎么没瞅见你?”沈奚靖埋怨道。 过了年,云秀山就十三岁了,他比初进宫是高了许多,人看上去也圆润一些,因为性格良善,整个人显得温和有礼。 他见沈奚靖跑过来,棉袄里露出的内衫领子歪七扭八,突然红了眼眶。他咬紧牙关,微微偏过头去,不想叫沈奚靖看到他难过。 他长大了,知道自己作为哥哥,要照顾好沈奚靖,不能每次都沈奚靖照顾他。 14、 沈奚靖往他跟前凑凑,见他伤感,也跟着红了眼睛。 说起来,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着面了。 云秀山细细把他打量一番,见他比上虞时高了胖了,人看上去精神也还好,便放下心来,把他拉到凉亭里坐下,认真问他半年来生活琐事,沈奚靖一一答了,又问他过得如何。 “我跟你也差不多,”云秀山笑笑说,“周太淑人是圣敬太帝君的好友,以前做宫侍时就对太帝君多有照顾,所以现在他虽然因为身份问题只是个太淑人,但皇上却时时感念他以前的扶照,隔三差五便回去探望,我们这些小宫人待遇自然也就跟着好起来。” 沈奚靖赶忙问:“那太淑人为人如何,你有没有挨过打骂。” 云秀山听他这么一问,笑出声来,回道:“太淑人性格极为温柔,你看皇上,因跟他亲近,性格上也有些像,你们在锦梁宫里没有挨过打骂,我们那边是更不会有了。” 他这么一说,沈奚靖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不好意思笑笑,又跟他说现在每天都能吃饱饭很开心,才依依不舍走了。 云秀山起身把他送到御花园边上,摸了摸他的头:“小五,表哥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只要我还在这宫里,就一定尽自己所能来照顾你,你好好干活,多吃点饭,等万寿宴时,表哥再来看你。”他说完,把一个包袱放到沈奚靖手上。 “就知道你不会做衣服,表哥给你缝了两件内衫,估摸着你长高了些,做的有点大,你穿的时候仔细些,把边免起来,将就着能穿好几年。” 云秀山和沈奚靖同样是刚进宫的宫人,想必做的活都差不多,每天从早忙到晚,也不得什么空闲,沈奚靖知道云秀山一番心意,也没拒绝,只把那双做得寒碜的袜子塞进云秀山手里,跟他说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走了。 等回到屋里,他打开那个包袱,才发现云秀山给他做的内衫并不是宫里发的白棉布,而是掺杂一些锦线的杂锦,这种布并不名贵,但却柔软细腻,一尺比棉布要贵几十个铜子,穿起来自然比棉布要舒服得多。 云秀山能给他做出两身内衫,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自己那双袜子真是太寒碜了,沈奚靖沮丧地想,转而又惦记起明年万寿宴给云秀山拿些什么。 他们人少位卑,能得到的东西十分有限,却想把最好的留给仅剩的亲人。 在天启二年的这个年节之后,沈奚靖和平喜依旧在东书房打扫,赵多宝被调离锦梁宫,又有一位慈寿宫的大宫人孙多吉被调来接替赵多宝的工作。 从他们的名字上看,应该是同一批入宫,年岁也相当。 沈奚靖见过他几次,人长得倒是比锦梁宫里最漂亮的张祥荣还要好看,但是性子偏冷,轻易不跟他们这些小宫人说话,脾气也很不好,小宫人都很怕他,沈奚靖倒是没觉得什么,平喜却在晚上偷偷跟沈奚靖念叨:“长那么好看,谁知道那位有什么意思。”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在忙碌的工作之间,两年时光匆匆而过。 大梁天启四年,沈奚靖已经十二岁了。 这两年里,大梁发生了许多事情,这座空寂的永安宫,同样风云变幻。 这两年,沈奚靖依旧同平喜一起打理书房,他们两个极有分寸,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都分得很清楚,杜多福升上东配殿管事,连带沈奚靖和平喜也高升一级。 大梁宫人一共只有三个等级,九品,八品和七品。 大部分宫人都是九品与八品,到了七品就被称为大宫人,再往上便是管事与总管一级,这两种都是宫官,拿朝臣从九品与九品俸禄,跟宫人有明显的区别。 沈奚靖和平喜他们两个一直是九品宫人,这一下子变成八品,每个月的月钱也从二两涨为三两,虽然工作还是那么多,但沈奚靖还是很高兴,涨了钱,让他多干点他也愿意。 这两年里,宁祥宫逝五位太侍人,三位太淑人,慈寿宫的大总管也因年岁太大而告老还乡,除了锦梁宫、慈寿宫与宁祥宫,其他的五宫十六所全部为空。 到了大梁天启四年,十四岁的睿帝穆琛束发,依旧没有任何宫侍。 十二岁能做八品宫人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大部分都是像沈奚靖与平喜一般,因为上面的大宫人做了管事,顺带高升他们一级。 虽然他们还是在东书房做杂役,依然不能时时得见天颜。 对于这一点,沈奚靖是不大在意的,而原本很在意的平喜,也在多年的劳役生活之后,归于冷静,他现在已经和沈奚靖一样,就是想早点回家。 这两年里,沈奚靖又见过云秀山三四次,两次是年节时的花灯会,还有几次是他来锦梁宫送东西。 周太淑人虽然位卑,但还是时常挂念皇帝,闲暇时,便喜欢给他做衣裳。 皇上的服制可严格,也可随意,所有大典,每日的小朝,三天一次的大朝,都要穿着祖制之服,冠冕玉带一样都不能少。 平素却可随意,皇上对于生活并不是很精心,所以衣衫用度也很简单,都是苍年替他着想,周太淑人给皇帝做的几乎都是内衫,他原是尚服局的宫人,手艺自是极好。 沈奚靖见过几次皇上穿周太淑人做的内衫,洁白的云纱绢上缀着素雅的竹叶,在外袍里面时隐时现,飘逸又出尘。 大梁天启四年春,这一日又是沈奚靖值夜,因为五年一次的扩选还没开,所以他们这些小宫人依旧要按例值夜,他还是值东书房。 天气虽然回暖,但空无一人的东配殿里还是有些寒冷,沈奚靖披着有些旧的棉袄,靠坐在宫灯下看书。 这一日,他看的是《岚山夜语》,一本讲述岚山灵异鬼怪的书。 夜晚宫里安静至极,沈奚靖看得也越发投入起来。 知道一把清亮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把他从光怪陆离的鬼怪世界里抽离出来。 “书看得很认真,你哪里来的?” 沈奚靖猛低抬头,却发现皇上穆琛竟然穿着内衫,随意披了意见斗篷,披头散发站在他面前。 迎迎宫灯照耀下,穆琛一张脸宛若白玉。 随着年岁的增加,他身上的气度也越发森严,虽然看上去清俊宜人,但实际上宫里的许多小宫人都很怕他。 他已经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少年天子了。 沈奚靖赶忙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在穆琛面前:“奴才该死,不知皇上驾临。” “起来吧,跪什么?又没人看见。”穆琛说话有些随意,他不知道从那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 因为怕走水,所以书房晚上都会把火盆熄掉,每天都安排人值夜。沈奚靖就是做的这个工作。 见皇上进了书房,沈奚靖赶忙把那本书揣进袖子里,跟着进去燃起火盆, 屋里渐渐暖和起来,穆琛扬了扬下巴:“把门关上,怪冷的。” 沈奚靖又去把两道门都关好,便有些局促地站在书房角落里。 穆琛坐了一会儿,觉得暖和了,又拿眼睛扫沈奚靖。 沈奚靖左手摸着那本烫手的书,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饶命,安乐罪该万死。”沈奚靖哆哆嗦嗦吐出这句话来。 这倒换穆琛惊讶了,他好奇地问:“你怎么就罪该万死了?” 沈奚靖一咬牙,把袖子里那本书拿出来捧在手上:“回、回皇上话,这本书是奴才,在书库里拿的……我、我没敢动皇上经常看的那几间,这书平时皇上很少涉猎,我才,不是,奴才才斗胆……” 他越说脸越红,断断续续,终于说不下去了。 听了他的话,穆琛哈哈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才发现沈奚靖才跪在地上:“好了,多大点事,起来吧,朕赐你免罪。” 见皇帝似乎并没有生气,沈奚靖站起身,把那本书放回书库,回来取了些下午刚存在隔间的泉水,拿到书房里给穆琛煮茶。 虽然他不是专门近身服侍的,但煮茶这门手艺却学过,在家时,也时常看父亲们饮茶。 书房里有几种穆琛平时惯喝的茶,沈奚靖不知道用哪一种 穆琛这会儿正坐在书桌后面,右手在扶手上撑着额头,虽然已经点了灯,但还是有些昏暗,沈奚靖看不到他的表情。 “皇上,”沈奚靖轻声说,“皇上,想喝哪种茶?” 穆琛没有回答,沈奚靖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个平时夜晚从不来书房的主子,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就连沈奚靖犯的错,也没有说什么。 但沈奚靖还是敏感地发现,他其实情绪很低落。 “喝毛尖吧,那个苦些。” 沈奚靖泡了茶,端了一杯放穆琛跟前。 他正要退到角落里站好,却被穆琛猛地拉住了手腕。 “坐旁边吧,不用拘礼,坐吧。”穆琛的手很热,他很用力,沈奚靖不敢挣脱,只得坐到书桌旁的凳子上。 索性,穆琛很快便放开了手。 沈奚靖不敢放松,只坐了半张凳子,他神色恭敬而谦卑,把一个小宫人该有的心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穆琛沉默地喝着茶,他没有再说别的话。 沈奚靖只好沉默地僵硬地坐着,不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困顿。 白天在书房忙了一天,晚上还不能睡觉,这真是太折磨了。 “安乐,你对你爹,有印象吗?”穆琛放下茶杯,突然开口问。 15、 “我八岁时爹亲就死了,不过我那时候已经记事,所以现在时常想念。”沈奚靖清醒过来,立马回答。 他一直觉得,在主子面前,只要问心无愧,只要都说实话,便能好好地。 “我爹死的时候,我也刚十岁。”穆琛回了他一句,又不说话了。 沈奚靖脑子有些迟钝,没有注意到他用的不是“朕”字,而是“我”。他只是马上又变得昏昏欲睡。 “你喜欢这皇宫吗?”穆琛又问。 这简直是特地来折腾我的吧,沈奚靖心里憋气,却不敢发,只能磕磕巴巴说:“我觉得,宫里挺好,挺好的。” 他这次说的,不算是假话,在沈奚靖眼里,皇宫里的工作比上虞的要好,他能吃饱,不用挨饿受冻,但是也不好,他不能跟哥哥们在一起,时时担心做错什么事,还要伺候突然不对劲的主子。 就比如现在。 “你们想必,都不喜欢这里吧?可这里,是朕的家,离开这里,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或许穆琛有些困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沈奚靖却觉得他这话特别凄凉。 “皇上,你可以让这里,变成你的家。” 沈奚靖很困,却突然想跟穆琛倾诉一下:“当年我去上虞的时候,觉得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好处,哥哥弟弟们死的死亡的亡,到了上虞后还死了二十多个,那里风沙很大,干燥少雨,地上的粮食多半不出数,可是我们活下来的人,倒也慢慢适应了,我们在那里有个小茅屋,在生活了大半年后,我们也能在下工后说‘一起回家’,其实人的适应能力挺强的,皇上你应该比我们这些奴才厉害得多。” 他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穆琛却能窥出一二。 那一句话,像一个打火石,点燃了他心里的干柴。 沈奚靖清醒了一些,当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忙站起来:“皇上息怒,安乐逾越了。” 穆琛摆摆手,说:“上那边靠着睡下吧,我看会儿书。” 沈奚靖听话地走到书房另一边的椅子上坐好,他本来不想睡,打算皇帝一有召唤便赶紧伺候。 可是他无论怎么懂事,也不过是个孩子,没过多久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沈奚靖依旧按照往常的时间清醒过来,当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在书房时,简直吓了一跳。 他猛地站起身,却从肩膀上滑落一件衣服。 沈奚靖低头,沉沉的黑色映入他的眼帘。 原来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有些窘迫,应该伺候人的人却睡着了,还劳烦主子给他盖了件衣服,真是很丢人。 那件披风里面有一层貂绒,看起来不是很厚,却极暖和,比他身上的那件破棉袄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沈奚靖伸手捡起来,摸了摸黑色的绒毛,半响又收回手。 他把它叠好放进书柜下面存放穆琛衣物橱子里,然后匆匆离开。 大梁天启四年夏,炎热的让人吃不消,沈奚靖擦了没多会儿宝阁都觉得自己出了一身汗,虽然热,但是沈奚靖和平喜却最喜欢这时节,因为水很暖和,手指不会冻得疼痛难忍。 平喜正在整理书柜,里面的书虽然杜多福会整理,但他是管事,人又很忙,所以多半还是他们打下手,把错乱顺序的书本归位。 因为热,所以书房门都是开着的,突然一阵杂吵声从隔断那边传来,不多时就见几位大宫人从门外进来。 来的人很全,总管苍年,管事方安岑、杜多福、孙多吉,还有两位大宫人李暮春、郑暮夏。 他们表情都很严肃,似乎出了什么事。 沈奚靖和平喜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计,低头站在原地。 “安乐平喜,你们可知错?”苍年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这一句话说的慢条斯理,却吓得沈奚靖与平喜浑身一抖,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沈奚靖却低着头趴在地上,什么都没问。 这时候,少说一句话,能多活几天。 平喜也没说话,他自知没有沈奚靖聪明,却知道学着他的样子办事。 他俩能做别的小宫人都极羡慕的书房活计,三年来都没换地方,不光是因为办事仔细,更多的则是少说多做。 无论他们关起门来在屋里怎么八卦嘴碎,在外人面前,总是摆出一副老实话少的样子,光凭这一点,杜多福对他们两个的态度就好很多。 可是今天,沈奚靖回忆着,竟然整个锦梁宫的总管,三位管事,两位大宫人都出动了,想必事情并不简单。 大宫人李暮春就是与平喜关系好的那个李哥,这时见苍年满面寒霜,便赶紧搬了把椅子过来:“苍哥,先坐下再说,为了几个小崽子,气着自己不值当。” 李暮春早年就是在苍年手底下做事,所以苍年还是卖他个面子,冷哼一声,坐到椅子上:“你们打来那天起,就知道咱这锦梁宫的规矩,你们这几年做的也用心,我也不打你们,你们自己说,这东西,是怎么到了慈寿宫的?” 苍年把一张薄薄的纸扔到地上,那柳叶纹熟宣十分轻巧,在沈奚靖眼前飘来荡去好一会儿才落到地上,看得沈奚靖一阵心惊。 他认得那种纸。 那是穆琛平素用惯的宣纸,练字写诗都用它,所以东书房备了很多。 可是那张纸上的内容,却令沈奚靖大吃一惊,那上面写的,竟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而且那个笔迹,分明就是皇上亲笔所写。 沈奚靖身上开始泛冷,大夏天里,却让他觉得在渡寒冬。 他看清了那上面的字,平喜也看清了,同沈奚靖一般,他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脸色骤变。 纸是东书房的纸,字是皇上的字,而内容,却是大不敬的内容。 这永安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未登基前亲生父侍就死于急症,现在的柳太帝君则是先帝的帝君,是他的父君。 而且,这永安宫里大家也心知肚明,圣敬帝君到底是怎么死的,很不好说。 皇帝这一年来已经推掉柳太帝君赏赐的四位侍寝宫人,现在又有这样一张怀念亲生爹亲的纸被太帝君看到,结果可想而知。 可是,沈奚靖心里十分清楚,他和平喜,绝对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纸,也更不可能把它拿给慈寿宫。 他俩连慈寿宫的路都不认识,要说他俩是慈寿宫的人,简直是笑话 “说说吧,不眼熟吗?”苍年的声音又道。 这次沈奚靖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他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回苍总管,安乐指天发誓,今日是第一次见这纸,安乐绝没撒谎,我也可为平喜担保。” 见他开口,平喜也赶紧道:“苍总管,我们平日到书房时,圣上前日写的东西都已被赵管事收拾好,我们是绝对见不着的。这纸,今日真是头回见,望总管明察。” 他们两个同吃同住,死一个另一个也得陪葬,这时候,只有为他们二人共同担保,才有活命机会。 听了他们的话,平素对他们极好的杜多福没生气,倒是孙多吉发了脾气,他走上前一人踹了一脚,说:“可以啊,小小年纪还会栽赃,你们赵叔叔对你们多好,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他年纪大,又常干活,一脚踹下去沈奚靖和平喜往后滚了一圈,半趴在地上起不来。 苍年冷笑一声,突然说:“不说实话?是不是非得挨打?咱们圣上是个好脾气的,你们别不知好歹,如今圣上还在慈寿宫给太帝君赔不是,一人踹一脚,太便宜你们。” 听了这话,沈奚靖再也顾不上别的,拉了平喜一把,就扑到苍年腿边上:“苍总管,我和平喜一年到头连这锦梁宫都没出过,慈寿宫在哪里都不认得,里面的宫人也从未见过,我和平喜在书房工作这三年,书房可曾丢过一样东西,少过半张纸,苍总管,您一定要明察秋毫,给我和平喜一个清白。” 平喜跪在一旁使劲磕头,嘴里说着:“苍总管,您得仔细查查,我们绝对没说假话,真没见过。” 他不是个爱哭的人,作为洛城大户人家公子,他自觉比这些穷人家的少年出身好,轻易不肯在他们面前哭,当初在驿站被安管事打,他都没掉眼泪,今日却不得在苍年面前哭起来。 一旦罪名落实,他们恐怕就要跟已经不知所踪的赵多宝一样,再也不能离宫回家。 虽然与其他宫私下交情并不是罪名,但是,锦梁宫却再也容不下他们,为了让他们闭嘴,黑巷是最好的去处。 想到那个地方,平喜浑身一颤,哭得更加卖力。 沈奚靖还算平静,他脸色苍白,紧紧抓着苍年的袍服下摆,哀求地看着他。 他知道,这里讲话最有用的,只有苍年。 见他们二人这样笃定,苍年也有些为难。 东西是东书房流出,不是他们两个就只有杜多福,可杜多福和皇帝情分不一般,自然不可能做这事情,但是硬要说这两个小的,他其实自己也不大信。 这两个小的,可是他亲自挑到东书房的,是这一批小宫人里话最少手脚最干净的,他们两个都读过书,看起来就很懂事,尤其皇帝还对沈奚靖青眼有加,每年的赏银,总会嘱咐他,多给点金豆子。 16、 前几年皇帝年纪还小,苍年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今天再瞧沈奚靖,长相不是顶尖,但低眉顺眼,眼睛又黑又亮,人也比刚来时胖了些,头发没那么干黄,有些周正样子了。 虽然还是比先帝宫侍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好歹能看。 想到这里,苍年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他知道这事情有蹊跷,可是证据这样明显,反而叫他无从查起。 沈奚靖不知道苍年竟然思量着他跟皇帝的关系,只是一味哀求:“苍总管,真不是我们二人做的,我们能对着老天爷发誓,但凡说一句谎话,天打雷劈。” 他态度十分坚定,虽然语气很软哀求不断,但是话里话外,都很坚决,这样的毒誓都发了,苍年就更加犹豫。 他的性格沈奚靖抓得很准,面冷心热,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方安岑突然开口:“苍哥,书房重地,多福一向看管甚严,他在锦梁宫这么多年,咱们自然信得过,这事跟他是肯定没关系的,两个小的来宫里也是我带的路,他们能不能干是一回事,为人可是没什么毛病,书房里自添了他们两个就足足够用了,都不用再加人,您可得仔细想清楚。” 听了他的话,沈奚靖和平喜刚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到嗓子眼,虽然看上去他似在替他们开脱,但却暗地提醒苍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打扫,这事肯定是他们所为。 果然,苍年还没说话,孙多吉上来就给他们两个一人一个巴掌,那声音刺耳得很,沈奚靖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声,被他打的整个人都歪到一边,半张脸瞬间肿了起来,丝丝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就是你们两个吧,还敢狡辩。”孙多吉骂了一句,还想上前再打两下。 “住手!东书房也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沈奚靖听到这声音出现,不知怎么的,突然松了口气。 穆琛皱着眉头从门外走了进来,外面天热,皇帝可能刚刚从慈寿宫回来,此时额头上还有些汗水。 刚听到他的声音,苍年就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杜多福把书桌后面那柄紫檀雕龙官帽椅搬了过来,放到沈奚靖他们前面。 沈奚靖抬起头,发现穆琛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来宫里将近三年,这是第一次看穆琛变了脸色。 苍年取了一条干净的手帕过来,递给穆琛叫他擦擦汗。 穆琛没有接,他定定看着沈奚靖和平喜,目光平静得吓人。 “说吧,”穆琛轻声说,“你们自己说,是不是你们做的。” 穆琛声音很哑,整个人看上去也很疲惫,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显得格外成熟。 沈奚靖和平喜赶紧给他磕头,因为半张脸都肿了,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但沈奚靖却依旧很笃定地说:“回皇上,我和平喜如有假话,天打雷劈。” “真的皇上,天打雷劈,我们绝对没说谎。”平喜脸上还有眼泪,看上去别提多可怜。 穆琛突然皱了眉,刚才沈奚靖没有抬头,他这才发现,沈奚靖和平喜显然已经挨了打。 “你们都说不是你们做的,那说说是谁做的?”穆琛又说。 穆琛皱着眉,显得极为不耐烦,宫人们都不敢吭声,低头不语。 他这话太欺负人,要是知道是谁做的,他们至于跪在地上挨打挨骂。 沈奚靖和平喜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穆琛突然安静下来,他静静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没有再开口。 他不说话,旁边站的一群人都不能说话。苍年揣测着皇帝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苍年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再也看不透,这个他照顾着长大的孩子。 天气很热,屋外的树上有几只漏网的知了在鸣叫,吵得人心烦。 屋里的几个人,或站着,或坐着,或跪着。 方安岑煮了茶,端给穆琛喝,穆琛寒着脸坐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奚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疼,半张脸都麻了,眼睛也快睁不开。 他开始回忆短短的十几年人生,然后觉得自己的一生,像是笑话。 他明明还是孩童年纪,却跪在这里,怀念起人生来,真可笑,如果他死了,恐怕只有表哥和谢哥伤心,无亲无故成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有那么一刻,沈奚靖无比怨恨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拥有天下的少年皇帝,这个人的哥哥杀光了他全家。 现在又让他们在宫里服役,每天忙碌不停,就为了让他偶尔来的书房窗明几净。 沈奚靖迷迷糊糊想,等将来出了宫,一定要找大师算算,改个好点的命。 他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再也不要跟这皇宫牵扯一丝一毫的关系。 穆琛喝了口茶,这是他最喜欢喝的崇岭雪芽,香气幽远,初入口时极为苦涩,但稍过片刻,却又有甘甜香气充斥口鼻之间。 可是今日,热茶滑下喉咙,他却只觉满嘴苦味。 跪在他面前的少年浑身开始颤抖,他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地方,显然有些支撑不住。 他自己心里清楚,对于沈奚靖和平喜,尤其是沈奚靖,他是很相信的。 他那天夜晚跟他说了那么多话,比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更大逆不道,他都没说出去,这薄薄的一张纸,更加不可能递出去。 穆琛低头思索一阵,开口:“沈安乐明日到周太淑人宁祥宫朝辞阁当值,杨平喜到御膳房当值,散了。” 一旁的孙多吉和方安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不料皇帝一甩袖子头也不回走了。那半盏茶被他的袖子掀翻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散着幽香的茶水泼了一地,却没人顾上收拾。 沈奚靖和平喜磕磕巴巴说了句:“谢皇上恩典。” 苍年叹口气,说:“皇上这是体恤你们,今日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自去领值,既然皇上不想深究,也便放你们一马,以后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跟杜多福一起走了,留下方安岑和孙多吉架了沈奚靖他们出去。 沈奚靖浑身都难受,走路轻飘飘,好像踩在棉花上,平喜一直小声叫他名字,虽然同样挨了打,但是平时吃的少的平喜却没迷糊,反到沈奚靖看起来要病了。 这也难怪,平喜一直好吃好喝在家养着,到了宫里也没饿着,而沈奚靖在上虞挨了一年苦,吃不饱饭,担惊受怕,身子骨已经大不如从前,这一激,也终于病倒了。 方安岑和孙多吉把他们扔进屋里就要看着他们收拾包袱走人,还是平喜给他们一人塞了点碎银子,求道:“两位叔叔,你看安乐都走不了路,宽限我们一晚上,明早我们就走,绝不赖着。” 孙多吉和方安岑相互看了一眼,也觉得继续难为他们没有意思,便走了。 沈奚靖倒在床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似在冰里冻来火里煎。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生病,那会儿他还在家,躺在宽敞明亮的卧室里,他爹亲和大爹爹都守着他,喂他吃药,给他擦干身上的汗,哥哥们不好打扰他休息,每日都会进来安静看他一刻钟便走,那时候父亲公务繁忙,也会抽空回家用晚膳,陪他说会儿话。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了,他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平喜着急地给他喂了那不知道能不能治病的药丸,可是就是说不出话。 平喜不顾自己肿起来的脸,一个劲给他额头换手巾。 迷迷糊糊间,他看到平喜拉着他的手哭,叫他:“安乐你得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去御膳房找我吃东西。” 是啊,明天他们就要各奔东西,其实想想,皇上给他们两个的去处都很好,根本不像是处罚。 御膳房打杂的宫人很多,虽然累却没有那么多规矩,而周太淑人,沈奚靖想到这里,突然高兴起来,他就要能跟云秀山在一个宫了。 沈奚靖高兴起来,人也觉得轻快,他拉了拉平喜的手,艰难地说:“你,记得少说话,记得找我。” 同屋吃住三年的情分不是白搭,他们脾性相合,沈奚靖被平喜带的更活泼一些,而平喜则被沈奚靖带的更沉稳,他们都感谢对方对自己的照顾。 所以今天,即使是那种场面,他们也是站在一起,异口同声为两个人讲话。他们都知道,那不仅仅是权宜之计。 “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表哥不是在朝辞阁?你不想他吗?明天就能见着他,你好好睡一觉,早起就好了。”平喜给他喂了点水,说。 “中元,谢谢你。”沈奚靖一直记得杨中元的名字,他觉得比平喜好听得多。 “奚靖,我也谢谢你。”杨中元说着,又弄了条冰手巾给他敷脸,那手巾凉凉的,盖到肿起来的脸蛋上很舒服。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他声音越来越远,沈奚靖慢慢睡去。 这一晚他睡得很沉,一夜到天亮,没有做梦。 17、 天启四年七月十九,三年前沈奚靖来锦梁宫的时候就是这一天,三年之后,他离开的时候,还是这一天。 虽然病还没见大好,但他到底比昨天清醒些,简单收拾好了衣服用具,便跟在平喜身后走出房门,令他们惊讶的是,管事杜多福正背着手等他们。 这时才卯正一刻,他们本想早早去朝辞阁与御膳房报道,却不料杜多福比他们还早。 他高高瘦瘦,依旧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相处三年,沈奚靖几乎没怎么见他笑过,但他对沈奚靖二人却很不错。皇上赏了果子,太帝君赐了点心,也能分他们两个尝尝,同样作为锦梁宫的管事,杜多福比方安岑和孙多吉要待手下人好得多。 沈奚靖突然想起来,昨天那场问责,从头到尾,杜多福一句话都没说。 今日这样早等待这里,是要跟他们说什么吗? 沈奚靖和平喜赶忙给杜多福请安,杜多福却摆摆手。 “昨日我不方便讲话,事情出在我管的书房,要是说了,恐怕更难办,皇上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两个的去处虽然不如锦梁宫看起来金贵,但却比这里清闲得多,皇上是个念旧的人,你们二人这三年尽心服侍,皇上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除了第一日领他们去东书房上工,平时杜多福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沈奚靖一听,赶紧与杜多福作揖:“谢过杜管事,谢皇上开恩。” 杜多福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瓷瓶,塞进沈奚靖与杨中元的手中:“我刚说那话,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我没什么东西好给,这些伤寒药是专门找李太医要的,效果比别人的都好很多,你们注意着别生病,好好地。” 好好地三个字他念的极重,然后突然说:“我走了,你们路上小心,宁祥宫与御膳房昨日就打过招呼,你们自去领值。” 沈奚靖和平喜站在原地,看他离去的消瘦身影,突然意识到,其实杜多福也有些舍不得他们。 永安宫坐北朝南,锦梁宫位于内宫最南端,御膳房则位于东北角,而慈寿宫与宁祥宫则位于内宫南边,他们两个没有跟着主子,只得走宫室后面的小路,所以从屋里出来,沈奚靖和平喜就要分道扬镳。 他们两个相互看了看,平喜突然伸出手拍了拍沈奚靖的肩膀,笑着说:“等哥在御膳房混成管事,记得来找我吃好的。哥绝对不亏待你。” 虽然知道这一离别下次再见就要年关,沈奚靖还是笑着回他:“好,我们都好好干,当管事。” 他们两个说完这句,没有留下告别的话,就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相比御膳房,宁祥宫还要更近一些,它比邻慈寿宫,一直以来都是先帝侍君们的住所。 沈奚靖虽然病中,但他吃了药,感觉要比昨日要清爽一些,脚程也快了许多,天刚蒙蒙亮时便已经来到宁祥宫的侧门门口。 在永安宫中,只有主子们出行,才可走正门。 这个点钟,已经过了宵禁,所以宫门已经大开,门口正有两位年纪与沈奚靖相仿的小宫人泼水扫地。 除巡夜宫人、侍卫以及安延殿管事宫人安排宫侍侍寝,在永安宫里,亥时初到次日寅时正宵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离所属宫室。 沈奚靖和平喜为了怕当值迟到,自然起的早些,但一路走来,天却已亮起来。 那两位小宫人见到扫地颇专心,没注意到沈奚靖的到来。 “这位小哥哥,可否替我通传一声?我是今日来当值的宫人沈安乐。”沈奚靖冲离他比较近的那位胖胖的小宫人说。 那小宫人倒好说话,抬头扫了眼沈奚靖,便放下扫把往宫里走。 沈奚靖站在原地,盯着宁祥宫里枝叶繁茂的菩提树出神。 永安宫制,先帝殡天,无子宫侍要迁居于城外皇恩寺为先帝带发祈福,而育有皇子的宫侍,则会继续留在宫里,但要迁居宁祥居住。 所以,这座偌大的宁祥宫,虽没有锦梁宫的气势磅礴,宝仁宫的荣华富贵,慈寿宫的精致气派,却殿阁繁多、安宁祥和。 只一眼,沈奚靖便喜欢上这里。 不多时,那个胖胖的小宫人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宫人走了出来。 待沈奚靖看清楚那人容貌,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来宫里这三年,还从未看到长相如此出挑的宫人,今上还未大婚,也没采选,所以他们这一批扩选入宫的宫侍大多长相都还过得去,特别好看的不是没有,但是沈奚靖是从未见过。 如今见到这位,也算是难得。 那宫人见沈奚靖盯他发呆,不由笑了。 “你是沈安乐吧,昨个内府的人已经过来通传,朝辞阁那边管事叔叔已经打过招呼,我姓祈,叫祁暮秋,你可以叫我祁哥,昨日知你要来,修竹可高兴坏了,”祁暮秋见沈奚靖一脸疑惑,忙说,“哦,修竹就是朝辞阁姓云的那位小宫人,你们一道进宫的。” 沈奚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表哥也被改了名字,这宫里宫人的名字反反复复都差不多,不是福禄寿喜,就是春夏秋冬,这一轮用完了,再用什么梅兰竹菊平安喜乐之类。 修竹倒是挺好听,沈奚靖一想到马上便要见到表哥,觉得身上最后那点难受都没了,病一下子全好。 这祁暮秋不止长得好看,声音也极好听,婉转柔和,听起来十分舒服。 沈奚靖跟着他在宁祥宫的各处楼台宫室里穿梭,时不时跟正在早起打扫的大小宫人们问好。 “宁祥宫前几年殁了几位太侍,如今只剩下周太淑人,南宫太侍人与冯太侍人三位。三位太侍住处都不挨着,朝辞阁在最靠正门的地方,你且记好路。” 祁暮秋人倒是不错,虽然长得精致冷艳,让人误以为脾气不好,但实际上,待人接物却很温和,和他的声音很搭。 从侧门到朝辞阁也并不远,祁暮秋三言两语给他介绍完宁祥宫的情况,一座院落便出现在沈奚靖眼前。 朝辞阁虽然名字叫阁,但却是一个小型的院落式建筑群,外围没有围墙,太淑人居住的正殿正对大门口,两侧则是宫人居住的偏殿。 这会儿沈奚靖也没心思关注朝辞阁的样子,因为一个人正站在门口,满脸笑意看着他。 那是云秀山。 大半年没见,云秀山长得更高了些,算起来,他今年有十五了。 十五岁的云秀山,已经有些青年的样子了,沈奚靖远远看去,才发觉自己的表哥已经是大人了。 他束了发。 在平常的大梁人家里,束发是孩子长大成人的第一道礼,要在家里长辈至亲的见证下,由父亲给其束起全部头发,之后,还要去祖宗祠堂祭拜。 以云秀山曾经的家世,他的束发礼至少要宴请亲朋,他的满头黑发也必是由他父亲云尚书亲手所束,他会在父亲与爹亲的带领下,走进云氏祠堂拜祖。 可是如今,他们孤身在宫里,亲族俱亡,束发礼的头发,恐怕还是自己亲手束上。 想到这里,沈奚靖不由心里一紧,也顾不上跟祁暮秋打招呼,便向云秀山跑去。 “表哥。”沈奚靖忽然停下脚步,立在云秀山面前。 他刚才太高兴,竟然忘记脸上的伤,那伤痕一看就是被人打的,想遮掩已经来不及。 云秀山刚刚带笑的嘴角垂了下来,温热的手指碰了碰沈奚靖肿起来的脸颊,眼眶又有些泛红。 他偏过头去,不想然沈奚靖看到他难过。 进宫这些年,他已经很少哭了,作为年长的哥哥,他必须要坚强起来,给沈奚靖做好表率。 年少时胆小怯懦的云秀山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是宫里一个下等仆役,十四岁的束发礼是他自己给自己过得,他没觉得委屈。 对于他们这些景泰遗孤,旧日风华与繁荣都已不再,那些高门大宅与锦缎衣裳都淹没在尘埃里,留给他们的,只有深宫中终日的劳作。 事实上,经过那一年的事情,云秀山早就不怕吃苦与干活,他怕的,是不能保护仅剩的亲人,就像眼前的沈奚靖。 昨天他还高兴于沈奚靖要跟他在一处干活,今天看到沈奚靖的样子,他又难过起来。 这时候的云秀山才意识到,沈奚靖到他这里,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调职,很可能是被锦梁宫下放到宁祥宫,如果真的是下放,那么他在锦梁宫或许不如他讲的那样如意。 想到这里,云秀山向前走了两步,把沈奚靖拉到身后,冲祁暮秋笑道:“谢谢祁哥领我弟弟过来,下次朝辞阁再做茶点,一定多给哥哥包些过去,劳烦祁哥老帮我忙。” 祁暮秋其实打第一眼就看到沈奚靖脸上的伤,不过他在宫里多年,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清楚得很,所以他什么都没跟沈奚靖说,只给他介绍些宁祥宫的情况。 听了云秀山的话,祁暮秋也只是笑笑:“行了,你们哥俩好久没见,我就不打扰了,回头再过来跟你讨点心吃。” 云秀山赶紧应了,站在原地看祁暮秋走远,才把沈奚靖拉进朝辞阁。 18、 进了大门沈奚靖才发现,里面还有一道照壁,绕过照壁,才是朝辞阁的内院,从外面看并不打眼,但是进来才发现,朝辞阁的正殿是上下两层的。 云秀山本来还想先把沈奚靖带去给周太淑人和其他几位宫人见见,可看了沈奚靖脸上的伤,他也顾不上别的,径直把沈奚靖拉进自己屋里。 不得不说,在好脾气的太侍手底下伺候,确实比锦梁宫舒服的多。 最起码,云秀山自己就有一间屋子。 朝辞阁虽然看上去是个小型院落,但实际上屋子并不少,除了宽敞的两层正殿,左右还有两间配殿,东边是储物用的,西边则改成茶室,工匠们特地在打开了西配殿面向院内的那一面墙,并把配殿前面那块地挖成了小型池塘。 在配殿两侧还有一溜房屋,西配殿那一侧的房屋一半改成小厨房、储物间与水房,而东边那一侧则都是宫人们的住处。 沈奚靖跟在云秀山身后,匆匆扫了一眼朝辞阁的大概,他眼睛很尖,很快便分析出整个朝辞阁的情况。 东侧这边的偏房,一共有五间,西边的偏房,也有两间更宽敞一些的,紧挨着西配殿。 沈奚靖猜测,那应该是朝辞阁的管事叔叔或者大宫人的住所。 云秀山用藏在腰带里的钥匙打开房门,他来得最晚,只得住在大门口边上,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因为能单独住一间屋子,心里感到高兴与满足。 “进来吧,表哥这里有两张床,你收拾收拾,以后跟我住一间。”云秀山进了屋,关上门后便合上窗子,沈奚靖来得早,这会儿管事叔叔和大宫人都在太淑人跟前伺候,其他的小宫人则去领早膳,所以院里并没有旁人。 说话间,云秀山把沈奚靖拉到靠窗的那张床坐下,看着沈奚靖脸上明显的伤痕,云秀山刚刚还带笑的脸又冷了下来。 得用多大力气,才能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成这样? 沈奚靖见云秀山冷着脸不说话,只盯着他看,赶忙说:“不痛的表哥,没事,就打了一下。” 云秀山眼眶又有些发红,他什么都没说,突然转身从箱子里翻找起来,沈奚靖坐在床上,看着云秀山消瘦的背影,心里的高兴无法言说。 无论旁人怎么看他这次平调到朝辞阁,沈奚靖自己心里,是高兴之极的,他坐在床上开心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云秀山可能在给他找药。 “表哥,我真不疼,真的。”沈奚靖站起来,跟在云秀山身后,去拉他袖子。 云秀山一言不发地转身,把沈奚靖按坐回床上,右手捧着一盒膏药,眼看就要打开给沈奚靖抹上。 从小到大,这是沈奚靖第一次看到他态度这般强硬。 “别,表哥,如果是好药得留着,我这明天就能好,别浪费了。”沈奚靖往后躲了躲,伸手攥住了云秀山的手腕。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能治伤的药极为珍贵,这一盒小小的药膏,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能救他们的命。 云秀山没有理会沈奚靖的话,他固执地打开盒子,挑了一些抹在沈奚靖脸上。 沈奚靖登时觉得脸上一阵清凉,火辣辣的痛感有些褪去,半边脸也不再麻木。 那膏药味道极好闻,有些淡淡的薄荷香,沈奚靖猜是薄荷膏。 “这是之前太淑人赏的药膏,表哥就给你抹这点,省的待会儿见太淑人不好看,没事,以后还能要到。”云秀山说着,帮沈奚靖整了整头发,他还小,还未束发,有些偏黄的头发都散在脑后,只用了一根灰色的旧布条松松系着。 他还这么小。 云秀山别过头去,用衣服袖子蹭了蹭眼睛,沈奚靖知道他心里难受,便偷偷从怀里拿出那个杜多福给的药瓶,递给云秀山:“别难过表哥,你看,这是我之前在锦梁宫的管事给的,他说是太医开的药,我保证,之前在锦梁宫一直很好,只有昨天出了事。” 云秀山没有接那个药瓶,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沈奚靖,红着眼睛说:“还好你过来了,以后咱们俩在一起,表哥一定好好护你。” “好,我相信表哥。”沈奚靖有些吃力地笑笑。 趁着人都不在,沈奚靖在云秀山的压迫下,讲了昨个发生的事情。 他一边讲,一边小心翼翼看云秀山的神色,见他可算平静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不停说自己在锦梁宫过得多好。 事实上,他也确实过得不错。 当他把他自己每年攒的赏银拿给云秀山看时,云秀山那吃惊的表情,也能应证他说的话。 那些金灿灿的豆子、花生与南瓜,零零散散躺在一块打了补丁的破布上,云秀山就算没有碰,也知道重量并不轻。 “小五,你这是谁赏的?皇上吗?你已经能到主子跟前伺候了?”云秀山帮沈奚靖把那一小把赏银收了起来,藏在他给沈奚靖准备的那个木箱底部,才问。 “我没到主子跟前伺候,但是每次年节大宴,我得到的赏银都比别人多些,不知道为何,”沈奚靖说着,又解释道,“可能我干活比别人用心,总管多给的也说不定,锦梁宫的苍总管人挺好,不知道朝辞阁的总管怎么样?” 沈奚靖十分有技巧地把话题引到朝辞阁,云秀山也没继续往下问。 实际上,云秀山问的那些问题,他自己都回答不上。 “朝辞阁的总管以前是圣敬太帝君跟前的大宫人,周太淑人并没有生育皇子,他能得以继续留在宁祥宫,是皇上特地跟柳太帝君请的旨,那时候朝辞阁的管事年岁大了请旨离宫,圣敬太帝君殁了之后,这位陈管事便升调到朝辞阁做管事,圣敬太帝君的另一位大宫人则去了锦梁宫做总管,就是你说的苍总管。” 由于圣敬太帝君与周太淑人在皇帝登基之前都不是一宫主位,所以他们宫里只有管事没有总管,圣敬太帝君殁于皇帝登基之前,当时他跟前的管事殉主,剩下的两位大宫人分别到锦梁宫与朝辞阁,一位做了总管,一位做了管事。 显然,这两位,都是皇帝的人。 对于沈奚靖,云秀山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用很小的声音,给沈奚靖讲了一下朝辞阁几位宫人的情况。 沈奚靖一边听,一边仔细分析了一下。 朝辞阁如今加上他自己,一共有八位宫人,一位陈管事,一位柳太帝君分来的楚大宫人,还有一位刚刚升了大宫人的王宫人,两位上次扩选入宫的宫人,还有两个跟他们一批进来的小宫人。 沈奚靖记性很好,他一直记得,当时管事分人的时候,朝辞阁明明念了三个名字。 “我记得当时不是有两个人跟你一同来,还有一个哪里去了?”沈奚靖皱眉问。 云秀山一愣,他到没想沈奚靖还能记着,于是压低声音说:“死了,姓左的那个。”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沈奚靖没有想起那位宫人的名字,但看云秀山的神情,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有些话,不适合现在说。 在宫里,总会有宫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他们无暇顾及他人,只要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就好。 那药膏见效很快,沈奚靖已经觉得脸上好了很多,至少不再说话都痛。 兄弟俩又说了几句,内院里便热闹起来,一个大嗓门叫道:“早膳来啦。” 云秀山拉着沈奚靖起身,对他讲:“每日清晨打饭的小子叫赵之宇,跟咱们一年进宫,现在叫修梅,你且记得。” 沈奚靖点点头,整了整衣服,跟着云秀山出了房门。 赵修梅是个挺壮实的少年,他比云秀山大一个月,看上去却显得年长些,大概是身体强健的原因。 他修梅的名字叫着,却长得比庄稼汉还结实,看起来实在有些违和,不过沈奚靖也就心里想想,走到修梅面前时却一口叫着赵哥。 修梅第一次见沈奚靖,只是憨厚笑笑,自给他取了饭。 这厨房有两个灶台,一张木桌,木桌边放了些凳子,显然是宫人们平时吃饭的地方。 这又与锦梁宫有些不同,锦梁宫人多规矩大,他们都是自己领了饭回去屋里吃,吃完了端回去,有两个杂役小宫人专门负责收拾碗筷。 在朝辞阁,大家都一处吃,吃完了一起收拾,宫人们很快便能熟悉起来,吃饭时有说有笑自不在话下。 朝辞阁与锦梁宫的宫人都吃得差不多,不过即使有差,沈奚靖也没所谓,对于他来讲,能吃饱就行。 可他刚到朝辞阁,不先跟主子请安,自己却在这吃起饭来,却有些不妥。 沈奚靖拉了拉云秀山的衣袖,提醒正要吃饭的表哥:“表哥,咱们该先去给太淑人请安,回来再吃吧。” 叫他这一说,云秀山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就要拉着沈奚靖往正殿过去。 正待他们往外走,一个灰色的人影从外面进来,直接把云秀山按回等上:“行了,主子说天还早,叫你们吃了再去,小孩子家家可别饿着。” 他说完,自顾招呼修梅给他盛饭,今日早膳吃的是油饼配豆粥,宁祥宫有小厨房,周太淑人也允他们使,因此饭拿回来虽然有些冷,但放锅上热热却更好吃。 19、 云秀山似乎跟来人很熟,索性顺手拉着沈奚靖坐下,给他塞了一碗满满的豆粥:“这位是咱们朝辞阁的王大宫人,王青,快叫王哥。” 沈奚靖放下手里的碗,站起来给王青问了好,才坐下吃饭。 那王青喝了一大碗热粥,长舒口气,才说:“修竹,你这弟弟可比你混得好,人都是八品宫人了,你得叫人哥哥听见没。” 云秀山听他猛地来了这么一句,险些吐出嘴里的粥,闷闷的没说话。 沈奚靖赶忙摆手说:“王哥笑话我呢,还不是之前跟的管事叔叔升了位,我们这些小的才沾了些光,都给调了调,到了这里,自然要盼着王哥高升。” 王青长相很平常,十七八岁的年纪,不胖不瘦的身材,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人,他听了沈奚靖的话,笑笑:“你倒是会说话,以后在朝辞阁好好干吧,我不逗你了,安心吃饭,待会儿楚哥出来了,你就跟修竹进去给太淑人请安,太淑人是个好脾气,你干好活计,少说话就是。” 他说这话虽然带着笑,但语气却颇有些严肃,沈奚靖赶忙答了“诺”。才坐下吃饭。 云秀山给了沈奚靖一个多吃点的眼神,沈奚靖点点头吃起来。 小地方做事,也有小地方的好处,起码能吃上一口热饭,锦梁宫当然也有小厨房,但是锦梁宫总管管事大宫人好几位,厨房热出来的吃食,自然不是他们可以享受的。 沈奚靖一顿饭吃得很舒服,前一夜发热的额头也不再那么烫,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好多,晚上再休息一宿,便能好了。 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吃饱,便能有力气活下去。 他们做宫人的,吃饭都很快,他们吃完收拾好碗筷,正殿那边还没出来人,云秀山就带着沈奚靖给准备下午茶点的王青打下手。 王青虽然不是御膳房出身,但一手面点功夫十分出彩,这才年纪轻轻做了大宫人。 “我家里以前是点心铺子,我学了几手手艺,你们可不许偷了去。”王青笑眯眯捣着芝麻碎,跟他们玩笑起来。 “哪能啊王哥,我们这不是等着你赏口吃的。”云秀山跟他很熟,也笑着接口。 一旁的沈奚靖没注意他们说的什么,他的目光都被王青做吃食的手吸引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沈奚靖自打景泰之后,对身外之物都不是很上心,唯独对吃,却认真得很。 因此见王青做点心,赶忙跟在旁边打下手,并且用心记着那些花样繁多的步骤。 王青要做的一道点心,叫百花糖饼,到了七月八月盛夏时节,整个永安宫里的花都开了,宫中尚林局的工匠心灵手巧,使得许多不是帝京盛产的花卉都能在永安宫里吐露芬芳,除了帝京特有的牡丹、芍药,沙罗河以北盛产的桂花与荷花,沙罗河以南盛产的丹凤与薇露,邻国溯澈盛产的玫瑰、火菊与紫铃铛都能在宫中见到。 眼下要做的这道糖饼,需用熟黑芝麻粉与去皮核桃粉做底,加薄荷、紫苏、生姜打汁揉成饼,再分别着以玫瑰、桂花、荷花与薇露打汁加冰糖印花型。 这四种花的香气皆不同,吃起来口感也略有差异。 沈奚靖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王青见他肿着脸却只顾盯着吃的,便把先炒热的芝麻给了他一把,叫他拿去吃。 完了又跟云秀山打趣:“你这弟弟,饿死鬼投胎,真是能吃。” 云秀山笑笑,看着安静吃着芝麻的沈奚靖,没有回答。 这当口,朝辞阁另一位大宫人楚暮冬,领着一位小宫人收拾了周太淑人的早膳出来。 王青把一壶云雾与一碟子杏仁酥端给云秀山:“带安乐进去吧。” 云秀山接过枣木托盘,带着沈奚靖往正殿走去。 正殿共有八扇雕花木门,做工虽不及锦梁宫精巧,但样子却也好看。沈奚靖早就看那中间四道门是开着的,但厅堂一直没人,走进去才发现,原来周太淑人用早膳是在一层偏室。 这朝辞阁的正殿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清雅,除了正堂屋有些华贵摆设,偏室里面就只剩些素净东西,偏室里窗下放了一张塌,塌前不远处摆了一张枣木圆桌,除了两盆金桔,就再没其他物件摆设。 周太淑人这会儿正坐在桌边,喝着茶,与一位有年近三十的宫人讲话。 云秀山领着沈奚靖通传一声,走进来先跪下请安,待那三十多岁的宫人点头,便站起来给周太淑人上茶点,而沈奚靖却没有动。 他跪在那里,腰杆微弯,双手轻轻放在膝前的衣摆上,动作恰到好处。 周太淑人放下茶杯,轻声说:“抬头我瞧瞧?叫什么名?” 沈奚靖慢慢抬起头,目光则定定看向枣木圆桌的一只支腿上,口里回答:“回太淑人话,奴才姓沈,叫安乐。” 这么多年的规矩不是白学的,沈奚靖行为做派极妥帖,周太淑人满意地点点头,说:“起来吧,我这朝辞阁还算人手够用,你就跟着修竹做活就好,名也吉利,不用改了,就这样叫着吧,阿岁,你看着安排。” 那位三十来岁的宫人显然就是管事陈岁,他“诺”了一声,领着云秀山与沈奚靖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叫了句:“暮冬,跟前伺候。”便把沈奚靖与云秀山带到院门旁。 他先是打量沈奚靖一眼,缓缓开口:“我不管你之前在锦梁宫犯了什么事情,在我朝辞阁,要懂规矩,手脚要干净,话要少,知道吗?苍年是个好脾气,我可不是。” 他这一句话,使得沈奚靖原本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他赶紧答:“陈叔您放心,如果锦梁宫那事情是我做的,也不能把我调来朝辞阁,我既然来了,定会好好做事。” 陈岁看起来跟苍年有些像,并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他们都喜欢冷着脸讲话,看起来十分严厉,他听了沈奚靖的话,表情一点都没变,只扫了他几眼,好半天才说:“咱们朝辞阁人少,主子也不需要多少人在跟前伺候,你以后就跟着修竹与修梅一块给阿青和暮冬打下手,只要勤快些就好。” 沈奚靖和云秀山赶紧应了,陈岁这才转身离开。 云秀山领着沈奚靖又回了厨房,帮王青一起做糖饼。 路上,云秀山简单给沈奚靖说:“你记着,朝辞阁里,只有陈管事与王哥吩咐的事情可以立即办,其他人吩咐的,一定要跟陈管事或王哥问清楚再办。” 云秀山难得这样严肃跟他讲话,沈奚靖想了想便明白。 还有一位楚大宫人楚暮冬是从慈寿宫调来,自然不被朝辞阁当做自己人。 虽然沈奚靖同样也是外宫调来,但锦梁宫与朝辞阁情分不一般,这是谁都知道的。 所以,沈奚靖的到来没引起什么关注,日子平淡地进行了下去。 朝辞阁虽然小,但五脏俱全,沈奚靖很快便觉得这里比锦梁宫强百倍,每天都有热水用,每餐都能吃上热饭,虽然宫人们还都不熟,但也都很友好。 没有那么多的回廊要打理,也没有那么多的古董要擦洗,他只需要给大宫人们和哥哥们打打下手,日子竟比以前过得还好。 他与云秀山和赵修梅年龄相当,修梅为人十分憨厚,所以跟兄弟俩相处不错。其他两位年长的八品宫人则已经在太淑人跟前伺候,平时与他们来往不多。 虽然沈奚靖担了个八品宫人的位子,但他毕竟年纪最小,又是新来的,况且屋里人手已经够用,他自己不提,陈岁也就放任他在外院做活。 这一段时间,陈岁都在认真观察沈奚靖。 对于他为何会来朝辞阁,陈岁从苍年那里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虽然朝辞阁人手勉强够用,但他也不想加这样一个吃里爬外的家伙。 不过苍年一句话,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只是说:“朝辞阁,是皇上亲口说的。” 既然皇上能把安乐调来朝辞阁,那么就说明,他认为事情不是他做的,并且他信任安乐。 所以,陈岁对安乐也不由好奇起来,几日观察之后,发现他虽然年纪最小,但是修竹和修梅两位很多时候都是听他的。 他人小,手脚凌厉,嘴巴很严,待人接物极有分寸,聪明懂事,难怪,进宫三年就爬到八品宫人,虽然这在宫人繁多的锦梁宫看似很正常,但陈岁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难怪皇帝另眼相看。 沈奚靖每天起得都比在锦梁宫晚一些,起来后先和云秀山一起打扫干净院落,吃过早膳后便开始擦洗外院的大门与摆设,朝辞阁比锦梁宫不知道朴素多少倍,沈奚靖和云秀山两个不多时就能忙完所有的活,到了下午,偶尔帮大宫人们打打下手,晒晒被子熏熏衣服,不忙的时候,沈奚靖就跟在王青身后,看他做糕点。 到了晚上,陈岁,楚暮冬与王青轮番在正殿二层值夜,他们五个小宫人两个人一组,在正殿一层值夜,值夜的次数少了,吃得又更好些,沈奚靖没来几天,竟然觉得自己圆润起来。 倒是云秀山不太满意他单薄的身材,总说他瘦得可怜。 20、 沈奚靖到朝辞阁半月后,正巧赶上内宫赶制秋冬衣裳,这种活计原先在锦梁宫根本轮不到他,不过在朝辞阁,他也能在主子跟前搭把手。 景泰年后因国库空虚,太帝君下懿旨要勤俭治国,因此各太侍的份例都有消减。 周太淑人的份位本就不高,按制一年四季只有锦缎新衣八套,夏季多两套绉纱两套芒锦,冬季多两套棉袄一套裘袄,但皇帝毕竟惦记这位父侍,到了换衣时节,总会想着多赏些实惠东西。 因柳太帝君在,皇帝并不敢明目张胆孝顺这位父侍,只得给所有太侍们都赏些东西。 尚工局与尚衣局的总管很有眼色,给周太淑人挑的东西从来只有好的,这让沈奚靖也跟着沾了光。 当尚衣局的人抬来这一年秋季的新衣两身时,还多送了些质地极好的芒锦与杂锦。芒锦是一种十分轻柔细腻的布料,比锦缎更轻薄些,适合做手帕、内衫或者夏季外衫,杂锦则软绵舒服,更适合做内衫,周太淑人是尚衣局出身,他也并不忌讳自己出身很低,平素就喜欢做些小东西玩,尚衣局的人很有眼色,总会多送各色丝线与芒锦杂锦,好让太淑人练手。 沈奚靖跟着其中一位叫贺榆叶的八品宫人把新衣收了起来,回正殿时周太淑人刚好在看那几块芒锦与杂锦,尚衣局的人给的不少,芒锦少一些,却有几块颜色浅淡好看,杂锦虽然多些,但作为主子的周太淑人是不会用的,他顶多拿来绣一些小花样打发时间。 周太淑人为人很随和,对待宫人们也总是面带笑颜,很少对他们讲重话,沈奚靖在摸清周太淑人的脾气后,心里更加庆幸能来朝辞阁伺候。 看见沈奚靖和贺榆叶回来,便笑着跟陈岁说:“阿岁,还是跟往常惯例吧,一人赏一块白杂锦,小安乐刚来咱们朝辞阁,多给他一块,就当见面礼了。” 听了这话,沈奚靖和贺榆叶赶紧给周太淑人磕头,谢主子的赏赐。 实际上,沈奚靖对这些布料并不是太感兴趣,对于他来讲,收到赏银或点心才是最好,给他好布他也做不出像样的东西,正想着把布都给云秀山拿去做些东西,门口又有人来通传。 这日可凑巧,楚暮冬刚去送尚衣局的管事宫人,王青正领着赵修梅在御膳房点下一月的朝辞阁食谱,云秀山和另一位八品宫人李柏叶给锦梁宫送去周太淑人给皇帝做的新鞋新袜,眼下小宫人只剩沈奚靖与贺榆叶在。 听了叫门,沈奚靖贺榆叶对视一眼,贺榆叶比了比手里的茶具,沈奚靖只得跑到院外去应。 沈奚靖一路小跑来到照壁外,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宫人等在那里,那宫人见沈奚靖也是一愣,但马上便反应过来,笑道:“这位弟弟倒是第一次见,我是慈寿宫宫人,太帝君使我过来请太淑人过去叙话。” 沈奚靖笑笑应了,忙说:“哥哥好生客气,等我进入通传一声,也不知主子午歇醒了没有。” 他这话说得非常有技巧,如果周太淑人愿意去,那就更显恭敬,如果他不愿意去,也可说还未睡醒,里外都很妥帖。 那宫人比沈奚靖大得多,自然明白这些门道,跟他来到照壁外的门房处,索性坐在里面等。 沈奚靖又轻手轻脚跑回正殿,跟周太淑人复述了一遍那宫人讲的话,周太淑人倒没有什么顾虑,站起身招呼陈岁:“去吧,反正我这里又没冰室,慈寿宫这个时节倒是凉快得多。” 陈岁的目光在沈奚靖与贺榆叶身上转了一圈,随即吩咐起来:“榆叶,你留阁里等暮冬,他回来给他说一声,叫他好生看好家,安乐,去内室取来主子惯用的芍药荷包,还有那组三君子挂件,记得带把扇子,今个人手不够,你跟我一起随主子伺候吧。” 沈奚靖被他一长串的话弄得一愣,随即便点头“诺”了声,自去找陈岁要的东西。 之前他也在人手少时收拾过内室,因此知道摆件配饰都放在哪里,很快就找齐了陈岁要的东西。 他回了一楼,见陈岁正在偏室给周太淑人梳头发,周太淑人平素在屋里很随意,只简单把头发盘成髻,用一块方帕包住,再系上他自己亲手绣的吉祥云纹发带,就算完事。 可要见太帝君,他就得重新束冠了。不管在什么场合下拜见太帝君,他都得着太淑人惯有的品级服饰,内衫只能穿比芒锦次一等的锦缎,内衫为藏蓝色仙鹤登云纹,外衫则可配蓝,青等色广袖长袍,不能有丝毫差错 。 沈奚靖把荷包与挂件摆到陈岁手边,便轻手轻脚推门出去,给那等在门房的慈寿宫宫人通传。 那宫人等到口信,便告辞先行回去通报。 等沈奚靖回到正殿时,陈岁已经给周太淑人束好冠,正在给他整衣服。见沈奚靖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便皱眉说:“安乐,你回屋好好梳梳头发,整日这么乱着像什么样子。” “诺。”沈奚靖嘴上应着,转过身来却不以为然。他本来就还未束发,看着乱些是应当的。 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回去仔仔细细梳了梳头发,又找了一条新的发带系上一小把头发,站起身,沈奚靖又看看衣服,夏天炎热,他们每天都要沐浴,因此衣服虽然有些旧了,但干净整洁,还不错。 沈奚靖觉得自己这样子就已经很整齐,出了门在正殿门口候着。 这一个月里,慈寿宫隔三差五就会招他们这些太侍们过去叙话,说实在的,他们这些太侍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七八,还不算老,每日闷在宫里也挺难受,就算在柳太帝君那里并不是太自在,但好歹能出个门打发时间。 周太淑人也经常去,只不过前几次朝辞阁人手都足,轮不到他跟着。 沈奚靖走神的功夫,周太淑人已经穿好一身符合身份的浅青色绣竹叶外衫常服,摇着扇子,直接出了朝辞阁的大门。 一般场合之下他们必须着深色,但通常时候,尤其是夏天,大部分宫侍都喜欢着浅色,起码看起来没那么压抑,也显得凉快些。 不得不说,周太淑人当年能从一个宫人做到采人,不是没有道理。 最起码,他身材修长,长相清俊,嘴唇有些丰润,整个人看上去极为舒服,虽然年岁有些长了,但到底底子好,并不显老。 这会儿穿着浅青色的长衫外袍,看上去颇有几分翰林院教授的架势。 因为这次跟着主子出行,所以沈奚靖第一次走上了官道。 青石板路平整地铺在宫室之间,踩上去十分舒坦,比宫室后面的小路要好走得多。 怪不得在这宫里,人人都想当主子。 他低着头跟在周太淑人身后,耳边听着陈岁的嘱咐:“记得,到了慈寿宫,就当自己是个哑巴。” 在沈奚靖的印象里,柳太帝君是个非常美丽而又气派十足的人。 当年他跟着父亲参加宫宴,由于年岁小,对其他人都没甚印象,就只记得当年的先帝与帝君的威仪。 那时太帝君一身黑色盘龙礼服,头上的白玉冠精致耀眼,衬得他面如冠玉,他表情很严肃,沈奚靖印象里最清晰的,就是他冷着脸坐在那里,宫宴里的丝竹歌舞,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算起来,那时候的太帝君已经四十有余了。 柳太帝君是文帝的续君,文帝元君在诞下大皇子琰后不知何因被废,一年之后废君死于冷宫,柳华然从正一品贵侍位置升到帝君。 虽然文帝宫侍众多,但文帝对这位帝君却敬爱有加,他们年少便在一起,感情一直和睦。不幸的是,这位帝君,并没有给文帝留下正皇子。 这大概是柳太帝君这一生唯一的遗憾。 在大梁,帝君的位置相当之高,他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内宫中的主人,更多的,则是辅佐皇帝处理朝政的亚帝,在大梁的的历代皇帝里,只有两位曾经废过元君,有十位都是元君所出,可见帝君的地位之重。 可相对的,一旦世家里选出元君之人,那么其世家子弟则在其在位期间,不得担任三品以上重臣。这样很大程度上规避了外戚干政。 不过,当皇帝宾天,帝君成为太帝君之后,那么这条宫规则会被相应废除,那么对于年轻的皇帝来说,他爹亲的亲族就成了最大的外戚。 于是,在大梁早年,每一位皇帝的前半生都在斗自己的外族,后半生都在想办法安排儿子的外族,这样周而复始。 这种现象,终于在世宗明皇帝手里终结,他特地颁了一道圣旨,言明太帝君的亲族也不得担任三品以上重臣。 然而,世家对于权力的欲望是永远不会终结的,外戚不得担任重臣,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培养学生成为重臣。睿帝穆琛这一朝尤为明显。 柳太帝君的柳家虽然没有任何一位直系子弟担任三品以上重臣,但是右相林子谦曾经是柳太帝君父亲柳长存的学生,这是朝廷里无人不知的秘密。 所以,这位住在慈寿宫里,每日喂喂猫溜溜狗的太帝君,其实才是现在大梁国真正的主人。 当沈奚靖走进慈寿宫宫门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清晰起来。 21、 睿帝登基时刚经历景泰之乱,国库空虚,宫室凋零,不得已,这几年来,只陆陆续续翻修了锦梁宫、慈寿宫与部分宁祥宫。 与只修了回廊与西配殿的锦梁宫相比,慈寿宫此时看起来比皇帝寝宫还要奢华。 屋脊上的金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晶莹夺目,朱红的宫墙整洁肃穆。新绘的梁柱色彩鲜艳,精致的朱红色宫灯随风摆动,整个慈寿宫彰显着绝对的权利与朝气。 两位穿着浅褐色宫装的宫人正站在廊下,见周太淑人到了,便马上一个通传,一个引路。 “周太淑人,我们家太帝君正在荷塘边的风露亭里等你们,冯太侍人已经到了,南宫太侍人在您后面,先随奴才这边走。” 对于人手紧巴巴的锦梁宫与宁祥宫,慈寿宫的人手是最充足的,在永安宫里,谁都知道,见了慈寿宫的宫人要礼让三分,见了锦梁宫的,礼让两分就行。 瞧瞧慈寿宫宫人身上崭新的衣裳,便能窥出一二。 他们一行三人跟着那宫人穿过殿外回廊,一直走到慈寿宫的后院才停下。 慈寿宫是有围墙的完整宫殿,包括前殿,正殿与后殿,偏殿与回廊外室很多,虽没锦梁宫大,却也小不到哪里去,在正殿与后殿之间,有一片鲜花盛开的花园。 一块不大的池塘偏在一角,盛夏时节,满塘荷花粉白交错,荷叶田田,池塘旁有个八角凉亭,亭子周围花圃里花朵姹紫嫣红,分外美丽。 沈奚靖有些好奇,他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便很快低下头去。 那凉亭里,这会儿坐了两个人,凉亭旁,却站了十来号人。 大概有两三个是冯太侍人带来的,其他都是慈寿宫的宫人。 周太淑人为人低调谨慎,这会儿见太帝君都在等他,便赶忙快步小跑过去,先给太帝君见礼,又给冯太侍人见礼。 沈奚靖和陈岁留在凉亭旁边,低头垂首站立。 他不敢抬头,却认真听着上边的每一句对话。 一时间,凉亭里只有周太淑人说着道歉的话。不管等的人是不是早到,他迟了,就定要认错。 一把有些低沉的声音说:“你来挺早的,道什么歉,没瞅见南宫还在磨蹭,吾就知他最慢,早早便着人请他。” 沈奚靖认出,这位应该就是柳太帝君,他声音一如既往低沉,虽说着打趣的话,却还是让人倍感压力。 周太淑人忙说:“我还是晚了,中午天热,我正午歇,下次定要早点,不好劳烦两位哥哥等着。” “荣轩不要每次都这样恭谨,咱们都做了太侍,随便些也无妨。”这位答话的人声音有些高,嗓门也大些,却能从话语间听出些许笑意,应该是冯太侍人。 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周太淑人却没接话,转而说起今夏天气太过炎热。 他们三个坐在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沈奚靖站在大太阳底下,只觉得一阵困顿。 突然一把有些哑的嗓子插了进来:“你们都来这么早,今个我又迟到了。”虽然听声音还有些远,沈奚靖他们这些宫侍却不得双手交握于腹前,弯腰行礼。 来人,肯定是出身世家的南宫太侍人。 虽然文帝宫侍较多,但是大多都是宫人出身,且宫人出身的许多宫侍,都没有被文帝允许诞下子嗣,所以,除睿帝穆琛之外,文帝其他所有皇子,都是由采选入宫的宫侍所出。 在大梁,如果不是做元配帝君,世家显少会把孩子送进宫中,采选的一般都是普通的官家子弟,像南宫太侍人这样的,也不太多见。 实际上,柳太帝君当年入宫时,也不是帝君,他当时只是正八品秀人。 眼下的帝京,最大的世家势力除了柳家,就是南宫家。冯太侍人的父亲只是外郡的一个小城知府,虽然家世与其他两位的根本没法可比,却到底是采选入宫,初进宫时,就比周太淑人高了不止一个品级。 作为四位还在宫中的太侍最末一级,周太淑人周荣轩一直都小心谨慎,态度恭敬。 说话间,南宫太侍人已经从回廊处走到凉亭外,沈奚靖半弯着腰,却能看到他绛紫色的衣摆。 在大梁,地位越高,服色越深,只有皇帝与帝君可服黑,四品上宫侍与朝臣可服藏青,藏蓝,绛紫,这是针对大朝、宫宴、祭奠时的服制要求,平常时候,只要着常服即可。 尤其是大夏天里,太侍们嫌热,都喜欢穿浅色衣服,只有南宫太侍人,一年四季穿着绛紫,从未见他变过。 “今个有什么好吃的没?君上请我们来,每次都不亏嘴。”南宫太侍人在桌边坐下,这些太侍里,只有他敢跟柳太帝君这样讲话。 柳太帝君先是笑了两声,才说:“今日来,是想请你们看两个小子。” “哦,这话怎么讲?”南宫太侍人回他。 自打南宫太侍人南宫祈来了之后,凉亭里就剩他和柳太帝君说话,周荣轩与冯太侍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面带笑意喝着茶水。 沈奚靖正低着头研究鞋上的线头,突然听到柳太帝君说:“今上年纪也不小了,吾与先帝大婚时也不过这么大小,该给他添些人。” 他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却惊得旁边三个说不出话。 之前他跟皇帝暗示那么多次,皇帝都没答应,这次却拉来三位太侍作陪,还摆在明面上讲,是想逼皇帝就范? 柳太帝君仿佛也不是很在意其他人的回答,他“啪啪”拍了两下手,说:“吾这慈寿宫里有两个孩子模样不错,让宇南好生教了些规矩,趁你们都在,让你们看看给挑挑毛病。” 他话音落下,一个四十来岁的宫人领着两个少年走了过来。 那宫人是柳太帝君的大总管,叫边宇南,沈奚靖曾经在锦梁宫见过他。 “给太帝君,各位主子请安,这两个孩子都是宏成三十五年入宫的宫人,人很伶俐,面相也好,主子们给看看如何?”边宇南到跟苍年与陈岁不太一样,他长得白白胖胖,总是笑眯眯,像个笑面佛爷。 柳太帝君笑着说:“来,跟前瞧瞧。” 那两个少年低声“诺”了一句,又上前走了几步,刚巧站在沈奚靖前面。 沈奚靖偷偷抬眼皮扫了一眼,发现都不认识。 那两个少年比沈奚靖大些,十六七的样子,长得确实不错,一个可爱,一个清秀,乖乖地站在风露亭外面,让几位太侍品头论足。 先挑刺的,必然是南宫祈:“长得倒是不错,这身条就太单薄了,虽然今上年纪还轻,但怎么也得考虑子嗣问题,要是皇上瞧得上,还得多吃点,这么瘦,好像宫里亏待了似的。” 他这样大大咧咧说三道四,也不想想他自己虽然高高瘦瘦,却足足生育了三位皇子,着实没道理说人家。 但他既然这样开口,下面的少年也只能“诺”一声了事。 冯太侍人显然和周太淑人一道做惯了和事佬,见柳太帝君脸上冷了下来,赶紧说:“长得到真不错,我怎么没瞅见宏成三十五年进宫的宫人长得有好看的,等以后好生养养,模样能更周正些。” 周太淑人也说:“是呢,我宫里那几个可真是丑得没法看,还是君上这里的人模样好些。” 丑得没法看的沈奚靖默默低下头,不知道是该笑陈岁也被骂进里面,还是该哭自己也没法看。 柳太帝君等他们一轮说完,才开口:“说说,都叫什么名?” 长相清秀的那个马上答:“奴才何峰。” 可爱少年也跟着答:“奴才袁红湖。” 他们说的都是本名,一旦皇帝临幸他们,开始定级封位,内宫宫侍册上,写的也必须是他们的本名。 “好热闹,父君又请父侍们吃点心吗?”还未等柳太帝君说话,一把清亮的嗓音从回廊处响起。 年轻的皇帝穆琛笑着走了过来。 见他来了,所有的宫人都跪下行礼,三位太侍也站起来起来,他们稍稍给皇帝行了一个简短的弯腰礼。 只有柳太帝君仍旧坐在原处,没有动。 大梁祖制,帝君只需给皇帝一人行礼,太帝君亦然。 但他不行礼,穆琛却不能显出任何不高兴的样子来。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仿佛没有看到凉亭外的那两个少年,径直走了进去。 边宇南赶忙从地上起来,请皇帝坐到了柳太帝君的左手边。 穆琛随意坐下,才说:“父侍不用多礼,都坐吧。” 等到三位太侍都坐了下来,沈奚靖他们才得令站起身。因为皇帝在,所有宫人更拘谨一些,头垂得更低,沈奚靖也不例外。 虽然月前锦梁宫发生的事情穆琛没有追究,也不了了之,但沈奚靖还是怕他哪天一个不高兴,想要找个谁下手,那他和杨中元很可能就被殃及池鱼。 想到杨中元,沈奚靖又有些走神,不知道他现在在御膳房待的如何。 柳太帝君是一个很强势的人,给穆琛安排宫侍的问题他提过不止一次,可穆琛每次都搪塞过去,这一次,他找了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达到目的。 沈奚靖突然意识到,他这样大费周章,请来了宫里的所有主子们,想必这次势在必得。 22、 “皇儿,你瞅瞅,下面那两个你还合意吗?”柳太帝君说。 “哪两个?都低着头看不清长相。”穆琛依旧脸上带笑,仿佛对于柳太帝君的安排没什么不满。 柳太帝君柳华然轻飘飘给了边宇南一个眼色,边宇南马上走下凉亭,才两个少年身后轻轻一推。 何峰与袁红湖何曾想到今日直接就见到皇帝,被边宇南推的时候还有些腼腆,袁红湖抬起头时,甚至已经涨红了脸,显然得更可爱些。何峰比他镇定点,但也好不了多少,沈奚靖明显看到他的衣袖在抖。 “嗯。”穆琛盯着他们看了好长时间,才意味深长给了个表态。 柳华然皱起了眉头,看穆琛不紧不慢的态度,跟前几次没什么不同。 “皇儿,你如今已经束发,过了年就十五了,身边一个宫侍都没有,这怎么可以。”柳华然淡淡说。 “父君,朕如今课业繁忙,再缓两年吧。”穆琛还是笑着说。 沈奚靖不敢抬头,但他却能感受到凉亭里十足的压迫感。 皇帝与太帝君对上,就连南宫祈都不再吭声,指不定在看柳华然的笑话。 柳华然又念了几句,穆琛还是不紧不慢的态度,柳华然突然说:“皇儿,你老大不小了,身边再无人伺候,吾怎么对得起你爹爹?” 穆琛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目光又在那两个少年身上扫了扫,半天才开口:“那就他们俩吧,看起来还行,明日着苍年安排,给分个地方住着。” 他声音很淡,跟他交谈不多的沈奚靖不能分辨出他心情如何,却也知道他心里必不好过。 沈奚靖知道柳华然那句话是在拿那张字条说事,穆琛这次被逼着接受,想必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其实,当皇帝还不如他,沈奚靖想。 穆琛既然已经点头答应,柳华然心中高兴,却依然不动声色,抬了抬下巴叫边宇南带两个少年出去。 “皇儿,最近功课还忙吗?天气炎热,切忌多注意身体,前日御膳房呈来一道银耳珍珠汤,吾吃着还不错,已经吩咐御膳房多给你安排些清热解暑的汤羹,你年纪大了,不好吾这个做父君的老操心你,身边加些人,也好注意着。”柳华然一番话说得十分动情。 穆琛也赶紧给他蓄满茶水:“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劳烦父君照顾,心中不胜感激,身边人到底不如父亲想得周到,日后还得父君继续替朕操心。” 他们这你来我往,好一番父慈子孝,其他三个太侍都面露微笑,一群人好像都十分畅快高兴。 沈奚靖站在大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假寐,他其实练这功夫机会不多,但是没几次就拿捏到精髓。 不能一动不动站着,也不能左右摇摆不定,一两刻钟稍微动动衣袖,只要低着头,主子不会管你到底在干什么。 柳华然先是关心了一下自己的皇帝儿子,又开始关心几位太侍。 “秋季的常服已经到了各宫吧?你们衣服都还好吗?要是哪个敢苛扣你们的吃穿用度,不用给脸子,直接跟吾讲,吾定会严惩。” 一般他这种彰显帝君仁德的话南宫祈都不怎么搭理,冯太侍人冯栏只得答:“好得很,今秋得常服花色更好看些,尚衣局的宫人倒也费了功夫。” 柳华然笑笑,目光从穆琛的衣服领子边上滑到周荣轩的手指头尖里。 他先是抿了一口连青紫笋,才沉沉开口:“皇上的内衫绣工倒是精致漂亮,容轩的手艺还是这般出众,下次尚衣局发冬衣再多给些芒锦,劳烦容轩也给吾做套内衫吧,你这手艺,吾早年就甚喜欢。” 沈奚靖突然回忆起刚刚匆匆一瞥,皇帝虽然内衫一层浅青颜色露出不多,但柳叶纹却一看就知是出自周荣轩之手。 宫里谁都知道,周荣轩是给柳华然送新绣的衣衫时被文帝看上的,但无论怎样,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再一个,文帝都已经宾天,柳华然那时从来不管文帝纳了多少个宫侍,怎么文帝不在了,他反而在意起来? 沈奚靖很费解,但还是有些忐忑周荣轩被责难。 虽然跟前伺候的次数不多,但周荣轩脾气好是出了名的,他在朝辞阁的日子着实舒服,无论怎么讲,他都不希望周荣轩出事。 周荣轩显然对这种责难十分习惯,只听他恭敬地说:“君上能看上我的手艺那是朝辞阁的荣幸,等我明日就去尚衣局给君上挑快好云锦,千秋之前定能给君上填个彩头。” 柳华然笑笑,道:“那就有劳容轩了。” “怎么会劳烦,我还得谢谢君上直接跟我要了贺礼,要不然我又得左思右想好久,我那朝辞阁,也没甚拿的出手的东西。”周荣轩从容答道。 沈奚靖听到这里才发现,周荣轩也是个厉害角色。 无论柳华然说他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并且从不出错。 真是个好榜样,沈奚靖清醒了一些,开始认真听他们对话。 这些在宫里待了快三十年的人,还真没有谁是简单货色。 他们在这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南宫祈突然对穆琛说:“皇上,我说句话您别生气,我听说您前日把前政所的南宫太师给打了?可有这事?” 南宫太师是睿帝穆琛的第三任老师,也是南宫祈的小叔叔,是南宫家学问最好的大才子,他也同时兼任翰林院院正,算是天下学者的表率。 如果穆琛真的把南宫太师给打了,那就是目无尊长,无论他什么身份,都要被天下读书人谴责。 穆琛道还真没生气,打他进了那个凉亭,就一直挂着笑,无论柳华然说他爹什么,讲周荣轩什么,他都没有变表情,南宫祈说的这个,他更不当一回事。 “怎么可能?南宫父侍听哪个狗腿子给父侍碎的嘴,朕一向敬重南宫太师的学问,三位太师里南宫太师的学识是最好的,朕感激他教导还来不及,这事纯属子虚乌有,边宇南,回去查查,不是成天叫说宫里人手不足,朕看你们都去嘴碎了。” 穆琛最后一句说的十分用力,他丢下茶杯,拂袖走出凉亭。 两旁的宫人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连恭送皇上的话都不敢讲。 南宫祈被穆琛这样顶了一句,心里十分不舒服,面上也挂不住,跟柳华然说了句便也匆匆离开,剩下冯栏和周荣轩跟柳华然说了些别的家常,这才离开。 一路上,周荣轩都没有说话,沈奚靖跟在他身后,前面的人走得快,他就跟在后面小跑,等回到朝辞阁时,跑出了一身汗。 他们回去时其他人宫人都已经回到朝辞阁,自然不用沈奚靖跟前伺候,云秀山把他拉回房间,打了盆热水给他擦脸,有些心疼地说:“以后跟着主子出门的事你能推就推,这大夏天太阳底下站着不好受,冬天站雪地里更难熬,你这还没养回来,可不受那个罪,你这脸都红了一大片。” 沈奚靖苦笑,他不去能行么?主子说叫你去,你难道说不想挨冻?还不得被拉黑巷里去。 跟云秀山他也不用藏这话,这会儿没他俩什么事,他就拉着云秀山,躲在屋里把这一下午的所见所闻都讲了一遍。 他讲完后,突然问:“表哥,你知道主子之前跟先帝是怎么回事吗?” 云秀山在朝辞阁待了三年,他要是不知道,他干脆别在宫里混下去了。 这会儿沈奚靖问了,他赶紧小声讲了起来。 周荣轩原本是尚衣局做绣活最好的宫人,他在家时,他父亲和爹爹就是开绣房的,可惜后来他爹因病去世,他父亲也一病不起,那大概是宏成九年,正好柳太帝君的帝君大典,需要扩选宫人,周荣轩为了银子,进了宫,把银子留给他弟弟给他父亲治病。 他一手绣工都是他家祖传,虽然不及远近闻名的那些绣活世家,但他心思巧,做出来绣图栩栩如生,曾经给柳华然绣的一身宫宴礼服华丽非常,从那时起,柳华然就一直指定他给自己做衣衫。 就这样,周荣轩凭一手金线彩绣闻名宫中,几乎所有的高位宫侍都挑他做过大宴礼服,后来他实在太忙,尚衣局就特地请旨,叫他专门给柳华然做衣服。 比如南宫太侍人,当年周荣轩也没少给他赶衣裳。 宏成十五年,他因为手艺出众,已经提拔为大宫人。一日他绣完衣裳,给柳华然送去,刚好碰到去柳华然那里午歇的文帝,当夜文帝就点了他侍寝,第二日他就搬到清心所里,与穆琛的爹住到了一个偏室。 穆琛的爹圣敬太帝君那先前是宝仁宫的掌衣宫人,他与周荣轩同年入宫,又是老乡,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为朋友,先是圣敬太帝君被先帝点了侍寝,紧接着周荣轩也跟着来到清心所,他们住在一个院里,相互照应着度过那些日夜。 所以,周荣轩对皇上,就像在照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23、 清心所是被皇帝临幸又未获得封位的宫人住的宫所,与宁祥宫规模差不多,但整个宫室都散着一股陈旧与压抑。 穆琛是在清心所里出生的,他父皇并不是很喜欢他爹,即使他爹已经育有皇嗣,也没能封到采人封位,只得一直住在清心所里。 小时候,穆琛就跟他爹住在那个窄小的房间里,抬头只有巴掌大的天。 那些年,只有一个宫人伺候他爹。 他爹是个很能知足的人,只要自己和儿子有饭吃有衣穿,其他也没什么追求,那时候,只有已经封到采人的周荣轩会经常去看他们父子俩,只要他有的,穆琛都能有。 对于穆琛来说,周荣轩是他第二个爹爹。 一直到穆琛六岁,才终于从清心所里出来,跟着他父侍升迁到水玉宫,周荣轩也住在这里。 水玉宫的主位从一品周侍人,当时是宫里最受宠的宫侍,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位,穆琛六岁的时候,他只有十八岁。 景泰元年,就是这位周太侍人,杀废帝琰于朱泰殿。 在穆琛看来,无论柳华然怎样控制他的生活,无论柳华然给他塞多少个宫侍,他都觉得无所谓, 但对于已经失去亲生爹爹的穆琛来说,周荣轩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当天夜里,当其他人都沉浸在梦想之中时,年轻的皇帝反复想着太帝君白天里的那些话,辗转难眠。 自沈奚靖随着周荣轩去了一次慈寿宫后,柳华然又招他们三位太侍去了几次,不过,后来沈奚靖学精明了,每当来人,绝对不往跟前凑,因此一连二十多日,他都乐得在朝辞阁自在。 八月之后,天更炎热了一些,朝辞阁没有冰室,虽然院里有池塘,但还是挡不住金乌炽热的火力。 每到下午,沈奚靖就只喜欢躲在厨房,跟着王青学习厨艺。 王青会的大多都是精致的茶点与小食,沈奚靖很喜欢吃,并且琢磨着,将来出宫了,可以开家点心铺子,维持生计。 他把这想法给云秀山说了,云秀山笑他:“就喜欢鼓捣吃的。” 鼓捣吃的,没什么不好,如果连吃的都没有,那才是真的不好。 沈奚靖这话咽了回去,没讲出来惹云秀山难过。 他们不出院门,但也防不住麻烦自上门来。 八月中旬前的时候,冯太侍君冯栏找了一个大阴天,来找周荣轩串门子。 在几个太侍里,他们两个关系一直还可以,闲暇时也能凑一起打打牌逗逗鱼,南宫祈完全不与他们几个来往,柳华然则是高攀不上。 冯栏来的时候,带了一盒子点心。 他宫里也有个宫人擅厨艺,但对咸味点心颇有心得,与王青不是同路。 因为有客人在,沈奚靖和云秀山也不好在屋里躺着,只能站在正殿门口,没精打采地数着池塘里的荷花瓣数。 冯栏跟周荣轩关系亲些,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一来就显摆起那一盒点心。 沈奚靖偷偷瞅了瞅,见那盒点心一共有两样,每样有四块,一白一绿精致可爱。 周荣轩笑笑,拿起一块白色印梅花的咬了口,说:“真是不错,改天叫王青也学学这咸味的,肉糜里有些花瓣甜味,还放了花生碎吧?” 冯栏得意说:“可不止花生,是五仁碎,那肉可用梅花水腌过,自然带着香气。” “你啊,惯喜欢鼓捣吃的,有那功夫,还不如给自己做两个荷包玩玩。”周荣轩吃掉那块被冯栏命名为梅上香的糕点,喝了口热茶。 冯栏听他讲说做荷包,就觉厌烦:“你可真行,成天拿个小针穿来绣去,也不嫌烦,我可玩不了你那个,太费眼睛。” 周荣轩笑笑,换了话题。 他们镇日没什么事干,串门子聊天也无非那些话,聊了些自己宫里发生的小事,话题又引到皇帝身上。 “我听说,皇上把那两位都发到清心所了?”冯栏突然凑到周荣轩跟前,小声说。 周荣轩有些诧异,最近一阵皇帝一直都没来看他,他估摸着他可能课业忙些,便也没着人打听,原来已经开始有宫侍了吗? “我这到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宫里消息的传播速度是极快的,冯栏有些诧异周荣轩竟然不知道这事,因为这些天,小宫人们都有些心思浮动,他想不知道都难。 冯栏看了一圈朝辞阁的宫人,除了屋里伺候的几个面无表情,就连殿外站着的两个也看着没精打采的,还真是对这事不上心。 “你这宫里人真奇了,咱们那天回去,晚上皇上就招了那个圆脸的侍寝,第二日又换了那个长脸的,完了就打发苍年让他二人住到清心所去,可能因着那位的面子,皇上虽没给封位,但到底抬了品级,两个现在一个是正九品,一个是从九品,还拨了宫人侍候。” 周荣轩静静听完,突然说:“想想皇上也长大了,我总是想着他小时候,圆圆胖胖,见了谁都笑,也不认生,那时候阿文日子过得苦,成天担心他长不大,如今这样,阿文要是知道,也会高兴的。” 他是看着穆琛长大的,对于他已经长大成人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只是希望,那两个宫侍,能真心实意待穆琛,穆琛也能跟他们多亲近些,省的一个人孤孤单单。 “说来,还是你命好,”冯栏听他感叹一句,也跟着伤感起来,“你自己没孩子,但你护着皇上长大,也算是他干爹,我呢,我就那么一个儿子,可算拉扯长大,却被他兄弟砍了头,我这日日夜夜,都想他,要是还在,肯定都已经开府成婚了,逢年过节,他的王君还能进宫跟我说说话,总好过一个人这么干熬着。” 冯栏所出五皇子穆璜,于景泰元年七月初被废帝琰赐死,罪名“谋逆”。 周荣轩拍拍他的手,给了陈岁一个眼色,陈岁麻利出去,不多会儿端来王青新做的枣泥水晶月饼。 “好了小栏,都过了那么多年,璜儿是个乖孩子,现在想必已经投胎到好人家,你且宽心吧。” 他把点心推到冯栏面前,又给他续了茶:“王青新做的点心,你不是爱吃甜的,赶紧趁热尝尝。” “但愿吧。”冯栏摆手拒绝了贺榆叶递过去的热手巾,只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便吃了起来。 一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这日冯栏待得时间有些长,走时已经临近晚膳,周荣轩本来要留他,但冯栏却说他的晚膳早就定好要吃刚送来的沙罗蟹,急急忙忙往回赶。 周荣轩在门口送他,一直到他走远,才回身进屋。 这会儿沈奚靖与云秀山已经去帮王青与修梅侍弄晚膳,堂屋里只有贺榆叶与李柏叶在。 周荣轩打发他们出去,叫了陈岁进偏室说话:“你明日把我新作的荷包给皇上送去,顺便问问他那两位宫人如何,要是不喜欢,也不用勉强,等以后,总能找到合意的人。” 陈岁点头称是,周荣轩又说:“宫侍也就罢了,皇上的元君,一定要定他最合意的那个,要不,我怎么有脸见他阿文。” 话题说到这上面,陈岁也不好回答。 周荣轩坐在那里,一时间哀愁至极:“可这事情,哪里轮到我来插手。” 他们两人又说了好半天话,才到正殿用膳。 今日的晚膳非常不错,有一道清蒸菊花鲈鱼,一道蜜汁羊腿,这两样都是周荣轩平素最爱吃的。 他吃饭很安静,也不喜太多人跟在一旁,一般都是楚暮冬用银筷先挑些试了,再问他想要吃哪个,然后王青会跟着夹些送他碗中。陈岁与周荣轩早年便认识,有时人少,也会陪他一起吃。对于他们这些太侍们来说,住在清冷的宁祥宫,那些规矩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这个时候,他们这些小宫人,就可以躲在厨房先把晚膳用了。 这日有青菜豆腐团子,沈奚靖很爱吃,一口气吃了两个才罢手,他来这几十天,不仅胖了,还长高了,云秀山一边吃,一边高兴。 他总是这样,会为沈奚靖一点点小的成长而高兴。 吃完饭,他们等周荣轩在院中散完步,回到二层看书,这才开始打扫一层大堂与内院。除了管事与大宫人在二层伺候,剩下的人都会把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弄好,他们有五个人,很快就能打扫完,然后轮流去水房沐浴,很早便能休息了。 几乎朝辞阁的每一天,都是这样按部就班地度过。 今日是沈奚靖与李柏叶值夜,二楼内室值夜的是楚暮冬。 晚上起了风,吹散了一整日的沉闷。沈奚靖与李柏叶一左一右靠在正殿大门旁,有一搭没一搭小声说着话,他们伺候的主子是太侍,晚上基本不用担心安延殿叫门。 到了午夜时分,沈奚靖已经有些昏昏欲睡,旁边李柏叶早就站着睡着了,沈奚靖迷迷糊糊看他一眼,想着是要一起睡还是叫醒他。 突然一阵叫声惊醒了昏睡中的二人,只听楚暮冬叫:“下面是谁,快去请太医!主子吐血了!” 24、 一阵冷风吹过,沈奚靖浑身一抖,马上就叫李柏叶:“柏叶,快去叫人!” 他说完,径直跑到陈岁门前,使劲敲门:“陈叔,快醒醒,主子出事了。” 陈岁是反应最快的,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下时便一把拉开房门,径直往二楼跑去。 王青与其他几人都醒了,他们披上外衣,都想跟着上二层。 一时间朝辞阁乱成一团。 陈岁眉头一皱,站在二层骂道:“都干什么不安生,柏叶,你拿夜牌去太医所叫太医,记住要李明李太医,今日他当值。” 他说完,麻利地从从内衫腰间拽下一块玉佩,扔给沈奚靖:“安乐,你认得路,去锦梁宫通传,就说周太淑人急症,他们认得那牌子。” 陈岁吩咐完这两件事,点了王青上楼伺候,吩咐榆叶与云秀山准备热水等,在楼下候着。 沈奚靖握着那块温热的玉佩,看了云秀山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腰带,转身就往门外跑。 他的意思,是让云秀山尽可能把之前的东西都放身上。 如果周太淑人出了事,他们很可能跟着遭殃。 沈奚靖不是不关心周荣轩的身体,他也不是冷漠无情,他只是想要跟云秀山一起活下去,这并没有什么错。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周荣轩只是急症,并无大碍。 沈奚靖几乎和李柏叶一前一后跑出朝辞阁,太医所在外宫,这时候已经宵禁,柏叶需要用拿着夜牌方可通行。 而沈奚靖手里那个玉牌则所有宫所主位都有,有了这块牌子,可以惊动皇帝,帝君出面。 虽然周太淑人并不是主位,但以他与皇帝的情分,能有也不为过。 他和李柏叶在漆黑的宫后小路里拼命地跑着,他的头发散开了,那条灰色的发带遗落在黑暗中,沈奚靖来不及寻找。 他们很幸运,一路上都没碰到巡夜宫人,李柏叶与他在岔口处分开,他往外宫而去,沈奚靖则去锦梁宫。 凉风习习的夜里,当他跑到锦梁宫时已经满头大汗,他顾不上别的,直接去拍锦梁宫的宫门。 空洞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响起,惊起一阵狗吠。 这日值夜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宫人,沈奚靖不认识他,只能拿出那块冰凉的玉牌给那宫人看。 在通常情况下,无论宫里出了多大事,很少有人会用这玉牌惊动已经安置的皇帝帝君,但周荣轩情况太特殊,陈岁十分清楚他在皇帝心里的低位,如果周荣轩真出了事情,他们惊动了皇帝还好,如果没有,那他们大大小小八个人就都别想再出宫见家人。 睿帝穆琛登基不过四载余,这偌大的永安宫里,除了几位太侍哪里还有别的主子,因此,这四年来,这块玉牌子值夜的宫人是从来都没见过。 冷不丁沈奚靖拿给他看,他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半开着侧门,不让沈奚靖进去。 沈奚靖急的满头大汗,只得大声喊起来:“我是朝辞阁宫人,周主子出了事,我手里的是玉夜牌,你快带我进去求见苍总管。” 叫沈奚靖这么一吓唬,那宫人也清醒过来,这才想起玉牌的用处,赶忙让了沈奚靖进去,正想回头叫沈奚靖等他锁好宫门,却没想着他一溜风跑了进去。 锦梁宫他生活了三年,虽然几个月没来,却还记得清楚。 沈奚靖这几年算是慢慢养了回来,脚程比以前快得多,没多时就跑到苍年的住所门口,上去就直接拍门:“苍总管,我是安乐,朝辞阁出了事,您醒醒,快带我去禀报皇上。” 幸好,今日不是苍年值夜,他也一向机警,几乎听到沈奚靖跑过来的脚步时便醒了,他认得沈奚靖的声音,因此直接披上外衣开门出来,劈头盖脸便问:“出了什么事。” 他们嘴上说着话,脚下却不停,直带着沈奚靖进了锦梁殿。 正在门口值夜的宫人还是原来那些人,都认得沈奚靖,此时三更半夜突然在锦梁宫里见到他,一时间都有些发愣,苍年和沈奚靖却无暇顾忌旁人,沈奚靖快步跑在苍年身后,给他小声说起朝辞阁的情况:“就在刚刚,二层值夜的楚哥说,主子吐血了,请太医的宫人跟我一起出来,这会儿约莫能到太医院。” 沈奚靖脑子十分清醒,此刻答的全在点上,苍年回头看他一眼,说:“周主子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要说周荣轩每日的吃食都差不多,他是个很念旧的人,喜欢吃的东西从来不怎么变,日日吃也不厌烦,今日的菜色有八成都与前两日相似,只在细节上做了调整。 沈奚靖虽然从来没有伺候过主子吃饭,但他总是给王青打下手布菜热饭,对每道菜都很清楚,因此语速十分快地把周荣轩的早晚两顿饭菜名都念了出来。 然后他又顿了顿:“下午冯太侍人过来,主子吃了他宫里人做的点心,晚上有一道菊花鲈鱼和一道蟹肉粥是这几日未曾用过的,就这些。” 他们说话的功夫,苍年已经领着沈奚靖来到西配殿,这个时辰皇帝肯定已经歇下,外堂屋值夜的两位宫人有一位沈奚靖很熟,是李暮春。 大宫人就是大宫人,他见了沈奚靖脸上连惊讶的表情都无,直接问苍年:“苍哥,出什么事,可要扰圣上安眠?” 苍年点点头,小声说:“准备常服,快。” 见苍年没有让他进去通报,而是准备衣物,李暮春脸上这才闪出诧异,但他又看了沈奚靖一眼,马上便明白过来,登时白了脸,赶忙去被皇帝常服。 苍年也不客气,直接拉着沈奚靖的手进了皇帝寝宫。 他们一直穿过三个堂屋,才来到皇帝穆琛平日休息的地方。 方安岑这会儿正靠坐在寝殿外间的矮榻上浅眠,冷不丁被苍年惊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苍年冷着脸说:“去,准备热水,告诉暮春,再多备条薄披风,让小赤去叫多福起来候着。” 他说话一向简洁有力,几条命令清晰明了,方安岑一句废话都没讲,闪身出了内室。 苍年正要禀报,却听一把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阿年,出了什么事?进来讲。” 穆琛醒了。 这些年,他晚上越发浅眠,几乎一有动静就能醒来。 要是平常时候,进寝殿之前,苍年定会给沈奚靖一番交代,可是今日却很特殊,苍年顾不上别的,直接拉着沈奚靖推门而入。 穆琛这间寝殿,大而空旷,巨大的龙床竟也显得玲珑别致,寝殿四角低垂的宫灯昏昏黄黄,龙床上的床幔沉沉垂着,看不到后面一丝一毫。 沈奚靖一进去,二话不说,径直跪到地上,对着龙床磕了三个响头。 惊扰圣驾,是大不敬。 不管穆琛能不能看见,他都要先给皇帝请安。 穆琛听到沈奚靖磕头的声音,淡淡问:“还有谁。” 进了里屋,苍年就径自准备茶水,沈奚靖听了穆琛询问,不敢回答,抬头看苍年。 苍年没吭声,对他比了个口型,说:“讲实话。” 屋里有些闷,沈奚靖感觉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有些沙痒。 “回皇上话,奴才沈安乐,朝辞阁宫人。”沈奚靖回答,尽量让自己说得快速清晰。 床幔还是遮着,沈奚靖听穆琛又问:“何事?” 不知怎么的,沈奚靖竟然从穆琛的声音里听到一丝不安,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句说:“回皇上话,今日是奴才值夜,子时听太淑人寝殿值夜宫人叫说太淑人吐血,陈管事便着奴才拿着玉夜牌给皇上通传,另有一位宫人已经去外宫请太医。” 沈奚靖说完,继续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穆琛命令又到:“苍年,朕要起夜,迅速安排,安乐,你且把事情详细说来。”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已经听到杜多福的通报声,衣服鞋袜洗漱用具已经全部都准备好,就等皇帝起来。 苍年自去拉开床幔,就在这时,沈奚靖抬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天子穿着云锦内衫,坐在诺大的床上,藏蓝色的锦被掀开一角,露出他大半个身子。 穆琛一张英俊的脸庞苍白僵硬,他定定垂目看着双手,没有其他表情。 但沈奚靖却能从他紧紧抿着的唇角,感受出他的不安与紧张。 就像他当年被哥哥们领着,看着父亲们被禁卫军抓走时一样,彷徨、不安、害怕、难过,所有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让人崩溃与麻木。 “皇上,太医那边应比奴才这边快些,太淑人身体一向康健,您且安心。”沈奚靖跪在地上说。 一众管事大宫人都在伺候穆琛穿衣洗漱,只有沈奚靖跪在地上,定定看着他。 这可能是沈奚靖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 穆琛的目光,慢慢落到沈奚靖的脸上。 虽然三年里穆琛见过沈奚靖很多次,但这一次,是他们第一次目光交汇。 屋里的宫人们都在忙碌,只有他们两个,一个站一个跪,遥遥看着彼此。 好半响,穆琛才开口:“找的哪位太医。” 沈奚靖半弯下腰,与他目光错开,答:“陈管事叮嘱,是李明李太医。” 25、 说话的功夫,穆琛已经穿好常服,李暮春给他系上斗篷,他什么都没说,一甩袖子径直出了寝殿。 苍年跟在他后面,招呼沈奚靖跟上:“且给皇上讲一遍刚才我问过的。” 穆琛走得有些急,沈奚靖小跑在他身后,轻声轻语把话详细说了一遍,他语速很快,虽然在跑却并不怎么喘,穆琛一直没打断他讲话,直到他讲完,才轻轻“嗯”了一声。 说话功夫,他们已经到了殿外,玉辇已经在外面等着,抬辇的宫人默默站着,不声不响。 穆琛快步上去,吩咐:“快,不用顾及朕,跑着。” 掌灯宫人已经跑在前面开路,宫人们早就知道地点,一行人很快便出了锦梁宫,这次,他们走的官道。 锦梁宫跟来的宫人有苍年,杜多福与李暮春,沈奚靖跟在他们身后,使劲跑着。 他年岁最小,跑起来有些吃力,李暮春时不时拉他一把,以防他掉队。 而坐在玉辇上的穆琛则更不好过,虽然宫道平整,但也都是青石板砖铺成,他们行进速度又快,辇轮磕在石头缝上都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面上虽不显,但内里已经心急如焚,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沈奚靖觉得自己跑到锦梁宫已经很快,没想到回去更快,只一眨眼功夫,宁祥宫的大门便出现在眼前。 可能陈岁已经着人通传,三更半夜,却有宫人已经打开了宁祥宫正门,正跪在门外恭迎圣驾。 他们迅速穿过宁祥宫正门,直接往朝辞阁而去。 朝辞阁就在正门边上,没几步便到了。 沈奚靖这会儿加快了跑步的速度,直接跑到在朝辞阁大门边跪着等候的楚暮冬与云秀山跟前。 他虽然心里也急,但也知道这种场合下,话是轮不到他问的。 果然,心急如焚的皇帝陛下自顾跳下玉辇,劈头盖脸便问:“免礼平身,太医来了几位,父侍如何?” 楚暮冬与云秀山站起身,楚暮冬答:“来了三位,李太医在太淑人跟前伺候,王太医与徐太医则在外殿等待会诊,太医大人刚到,还未有诊断消息传出。” 听了这话,原本就皱着眉头的皇帝脸色更加难看,他狠狠瞪了楚暮冬一眼,说了一句:“没用。”甩袖进了朝辞阁。 他这是在拿楚暮冬发脾气,但楚暮冬却不能叫屈,还得跪下给远去的皇帝磕个头,谢皇帝没有责罚他。 云秀山与沈奚靖扶他起来,三人跟在苍年他们身后,一起进了朝辞阁。 作为小宫人,沈奚靖与云秀山是不能到主子跟前伺候的,所以他们都蹲在小厨房里,热着水,等待传唤。 他们两个进去的时候,赵修梅、李柏叶与贺榆叶都在,李柏叶最藏不住话,赶紧说:“怎样,皇上来了?” 沈奚靖点点头,道:“来了。” 贺榆叶往灶里加了些柴火,小声说:“皇上来了,如果太淑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 云秀山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众人,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一向话少老实的赵修梅突然说:“我们把眼下的活计做好便是,其他的,我们想也没用。” 他说的在理,以他们的身份,真的想什么都没用,干脆好好做事,不该想的就不要想了。 其他几个都不吭声,烧水的烧水,备茶的备茶,倒也平静下来。 沈奚靖凑在云秀山边上,小声问:“表哥,刚才你有上楼吗?主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云秀山摇摇头,他一直都在楼下,并不清楚二楼的情况。 倒是离他们不远的李柏叶讲:“我从太医所回来时领太医们上去过一次,虽然内室打着帘子看不见,但血腥味很浓,也不知主子吐了多少血。” 他这一句话把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一时间动作都有些迟缓。 周太淑人平时虽然不说强健到哪里去,但也却鲜少生病,一次吐了这么多血,想必不是由病痛引起,那么也就剩下一种可能。 中毒。 可是,周太淑人每天饮食几乎都由楚暮冬验过吃过,就连冯栏送来的梅上香,楚暮冬也先行试过的,他还好好地在二楼伺候,为何单单周荣轩出了事? 且,这一天里,周荣轩的所有吃食茶水,虽然大部分都是御膳房直接领来,但也经过他们小厨房处理,王青是厨房这边的负责人,如果出了事,他第一个便会被责难。 不仅仅是他,他们所有人都进出过厨房,也就是说,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登时,所有人都想到这一层,干活的手更僵硬了。 厨房里的气氛一时间沉默起来,谁都不想说话,也并不知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却有一道声音打破了他们的沉默,是原本在二层伺候的王青:“安乐,取些热水,跟我上二层,快。” 沈奚靖愣了愣,他算是朝辞阁资历最浅的一个了,为何独叫了他上去? 虽然疑惑,但沈奚靖还是手脚麻利地取了一盆热水,胳膊上搭两块干净的手巾,出门跟着王青上了楼。 临走前,他给了云秀山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想什么都是白搭,尤其是他们这群宫人。 王青有些着急,他走得很快,却也没忘给沈奚靖讲:“皇上与苍总管都在二层,你仔细伺候,切记不要说话,听到什么,也就当没听到。” 沈奚靖稳稳端着水盆,点点头,跟他上了二层。 出乎意料的是,二层这时候却很安静,他原本以为会充斥着太医交谈的声音,却发现根本无人说话。 周荣轩住的正殿二层跟一层布局差不多,正中是堂屋,西配殿是周荣轩的卧室,东配殿是书房与待客之处。 这时西配殿仍旧垂着宝蓝绒的帐幔,王青扫了沈奚靖一眼,见他低垂着头没有东张西望,心中安定下来,带他来到东配殿。 推开门,睿帝穆琛正冷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上,他右手边站着一位穿着藏青官服的大臣,苍年此刻并不在屋里,站着穆琛身后的是杜多福与李暮春。 见了王青带着沈奚靖进屋,杜多福从穆琛身后出来,领着沈奚靖走到那位大臣身边:“李太医正,先洗洗手擦擦脸吧。” 沈奚靖刚才没敢抬头,杜多福这样一说,才发现那李太医正手上好多血。 在宫灯的照耀下,十分扎眼。 沈奚靖有些紧张,他赶忙给李太医正打湿一条手巾,恭敬地放到他手上。 那李太医正什么都没说,接过细细拭着手,这东配殿里的气氛,简直比楼下小厨房还要沉闷。 沈奚靖偷偷抬头瞥他一眼,见这位李太医正四五十岁的年纪,鬓发都有些斑白,脸色却很舒缓,并不见多紧张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可见周荣轩应没大碍。 穆琛喝了口热茶,把茶杯随意扔在手边,开口道:“说吧。” 沈奚靖吓了一跳,正想回头问王青是否需要他们出去,却没想到王青已经不在屋内,就连刚才站他旁边的杜多福与李暮春都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屋里的宫人只剩下他一个。 沈奚靖感到自己的手一瞬间狠狠抖了起来,他咬牙告诉自己镇定下来,硬着头皮,站在李太医正身旁,帮他弄干净已经被血染红的手巾。 李太医张擦干净手,这才一甩官服下摆,跪在穆琛面前。 他一字一顿说:“周太淑人是中毒。” 沈奚靖心里突突跳着,他感到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尖尖,他有些害怕,李太医正说的事情,显然不是他能听的。 他想现在就出去,但他抬头看了看穆琛,却见他没有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不能出去。 冷汗,从沈奚靖脸颊划过,他只得默默站在那里,尽量让存在感降到最低。 正在这时,李太医正又讲话了,他说:“太淑人中的毒并不是急性剧毒,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慢性毒,叫血胭脂,它并不是服用毒药,病患只有身上有伤口,并且由伤口碰触到毒药,才会中毒。” 李太医正讲到这里,顿了顿,沈奚靖莫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吃的,想必这次的事,不会波及太多人,他们这些在外院打杂的基本就已经算是安全了。 这时,李太医斟酌片刻,又讲:“中了血胭脂,病患会在中毒后一月左右毒发,症状主要是持续吐血,乏力,心悸等症,时间越长,吐血越多,最后不治身亡。” 穆琛听他这般说,面色突然沉了沉,这时沈奚靖第一次看到穆琛生气,和那天他和杨中元被责难时不同,这次的穆琛目光深沉,嘴唇紧紧抿着,他微微往后收了收下巴,沈奚靖刚好站在他身侧,把他这些动作一一看进眼里。 他应当是在生气,而且是非常生气。 李太医正还在地上跪着,穆琛却没叫他起来,似乎忘记他的存在。 宫灯里的蜡烛垂着泪,不断跳跃着橘红的火苗。 灯影里,穆琛的表情不明,李太医却突然抬起头,说:“皇上,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穆琛看了他一眼,慢慢说:“讲。” 李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突然小声说:“血胭脂是我师门解过的奇毒之一,因为中毒后使用任何补药或止血药都会加重毒发,我太师祖曾经对其药效研究两载余,最后太师祖发现一点特殊病症,虽然中毒后受伤部位和通常情况下一样,也会痊愈,但只要服下少许梅花露,几个时辰后,便能提前引起毒发,且中毒部位针扎般疼痛,有明显的红痕。” “我已托苍总管查过,太淑人的伤口,在右手食指上,是针孔大的红痕。”末了,李太医正又补了一句。 26、 右手食指,针孔大的红痕。 沈奚靖猛地睁大眼睛,就算他不在周荣轩跟前伺候,此刻也猜到他是如何中毒。 穆琛的目光从李太医正身上滑开,飘到沈奚靖脸上。 “安乐,想到什么,但说无妨。”穆琛突然开口。 “噗通”一声,沈奚靖双手一抖,就把手巾扔进盆里,溅起暗红色的水花。 不是沈奚靖定力不够,而是穆琛这句话讲得太过慎人。 他赶紧跪倒在地上,身前高高的直背椅挡住了他瘦小的身形,也阻挡了穆琛冷然的目光。 “回皇上话,主子平素惯用左手拿针,李太医正说主子伤在右手食指,奴才妄自猜测,毒恐怕在针线上。”沈奚靖一句话说得还算流利,他这猜测也简单,很可能李太医正与穆琛都已猜到,只不过却都不说而已。 沈奚靖说完,屋里又安静下来,穆琛坐在主位上不肯开口,沈奚靖与李太医正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突然,穆琛说:“都起来吧,李达,父侍这病,需服几日药才好?” 李太医正先是答:“血胭脂解药倒好调配,用缓和汤药约莫十日可好,今日的头药服下,明日吐血量便能减少,三日后方停,十日后便毒清,到时微臣另给太淑人开些补气养血的药剂,将养半月便能康复。”说完才起身。 穆琛点头:“父侍的病就交你全权负责,一应汤药定不能由他人插手,旁人问起,你知如何回答?” 李太医正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微臣知晓,近日天热,太淑人被暑气伤到,有些虚火上升,微臣只调理一二。” 他回答的干脆利索,沈奚靖站在角落里想他们指不定说这话多少次。 “就这样办,你出去吧,看看父侍现下如何。”穆琛依旧冷着一张脸,即使听到周太淑人没有大碍,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高兴样子。 李太医正退了出去,屋里一时更安静了。 沈奚靖这才发现,眼下东配殿里,只剩他与穆琛两人。 他们两个一站一坐,好像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 沈奚靖觉得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提来,惶恐不安袭上心头,紧张之中,沈奚靖不由自主抬头看向穆琛,却被穆琛漆黑的眼眸吓到。 不知何时,穆琛也在看向他。 突然,穆琛开口:“沈奚靖。” “奴,奴才在。”沈奚靖全身一抖,跪下回答。 他实在没想到,穆琛居然记得他本名,这几年来,几乎所有认识的宫人,都只知道他叫安乐。 “起来吧,过来,坐。”穆琛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沈奚靖不敢说不,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缩手缩脚坐到刚才李太医正坐过的那个位置。 椅子有些凉,让人倍觉寒冷。 他只堪堪坐了一个椅子边,腰倒是挺得很直,头却还是低着。 穆琛默默看了他几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永嘉十三年,罗沙水患,时任工部尚书沈潮声亲赴治水,历时十三年,英帝亲封沈尚书为敬忠伯爵位,世袭罔替。”穆琛清亮的嗓音缓缓响起。 沈奚靖紧握双手,他低着头,没有讲话。 “永嘉四十一年,时任兵部侍郎沈荣启亲赴西北平乱,次年战死溯澈,英帝为表彰沈氏一门忠烈,封沈尚书潮生为敬忠公列位一等公,世袭罔替。” 穆琛的声音在清冷的东配殿回响,他说的那些沈氏先祖的事迹,沈奚靖几乎要泪盈于睫。 宏成三十六年,他父亲还是一等敬忠公,官拜三品吏部侍郎,年三十四。他大爹爹是云氏家主二弟,是敬忠公正君。他亲爹也刚封为敬忠公侧君。 那时候,他们家还是屹立帝京百年不倒的沈氏世家。他们沈氏世代忠良,满门忠烈。从永嘉朝始,为官子弟多达三十八位,其中尚书有三,侍郎有五,员外郎有十一。 在景泰那一年后,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他们再也不是敬忠公沈家,他们是满门抄斩的罪臣。 沈奚靖咬紧牙关,他使劲攥着袖里的手帕,不让自己太难过。 他不知为何穆琛要说这些,他也不知穆琛为何要清查他的身世。 他们这些景泰遗孤,存活下来的人,都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曾经的身份。 年少时他们锦衣玉食,高宅大马,如今却要在街头巷尾艰难讨生活,这对于曾经的世家子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折辱。 更何况进宫做宫人的沈奚靖。 为了活下去,他已经连最后的世家尊严,都舍弃了。 “沈奚靖,你不想,要回这一切吗?”穆琛又说。 沈奚靖猛地抬起头,他红着眼睛,死死看向穆琛。 少年帝王坐在高高的主位上,平静地看着他。 “我想。”沈奚靖听到自己用力回答。 穆琛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近年来已经显少有什么表情变化,能这样明显地表达高兴之意,也很少有。 沈奚靖又低下头,他听到穆琛说:“沈奚靖,从今日到你二十四岁出宫,这十二年你给朕卖命,到你出宫时,朕把你应得的一切,都还给你,沈氏的祖宅,爵位,田产,一样都不少。” 沈奚靖的心,又再度剧烈跳动起来。 他突然有些疑惑,为何穆琛会这样直白跟他说这一切,为何他会信任他。 这疑惑只不过片刻,他很快便明了过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穆琛在等他的表态,而沈奚靖,则在想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 其实从穆琛说完所有话后,他就已经决定要给穆琛效忠。 这对于沈氏出身的沈奚靖来讲,并不困难,对于沈家来讲,效忠大梁,效忠皇上,是他们家族的第一条族规,沈奚靖从小在这样的世家里长大,在他的心里,国家永远摆在第一位,而皇帝,则摆在第二位。 因此,他刚正不阿的父亲才会当朝顶撞废帝琰,即使满门抄斩前,也对仅剩的儿子说“不后悔”,大梁历二百八十七年,也只有一个沈家,爵位里有敬忠二字! 这是何等的荣耀。 可这荣耀之下,多少白骨葬于他乡,只有沈家自己知道。 “皇上能信任奴才,奴才不胜惶恐,奴才生于沈家,自幼秉承祖训,效忠皇上是奴才分内之事,皇上只需吩咐便是,奴才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沈奚靖从凳子上起身,他昂首挺胸走到穆琛面前,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沈奚靖一串话说的很压抑,他很想用臣这个自称,话到嘴边,却只能说奴才。 对于他来讲,这才是最憋屈的。 在沈奚靖心里,他应当是大梁的臣子,而不是奴才。 虽然他只有十二三岁,但是他到底流着沈家的血,念着沈家的族规长大。 他们沈家人,虽不必满腹经纶,文韬武略,却也要饱读诗书,身强体健,很遗憾的是,沈奚靖八岁便成孤儿,所学文武皆荒废,就算将来皇帝真的实现承诺,他得回本属于他的田产,爵位与祖宅,却也没有考取功名的能力了。 沈奚靖自己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已经不想做官,只想开个点心铺子度日,但作为曾经的世家子弟,他心里总会有些遗憾。 这些遗憾,在经年累月的宫廷生涯里,益发叫他难受。 虽然活下去总是他目前的唯一要求,但他渐渐长大,慢慢明白先祖曾经的荣耀与繁华,这种遗憾与压抑才更突显出来。 沈奚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等待皇帝的反应。 穆琛坐在座位上,冷静地看着他,跪着的小宫人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可他既不太高兴,也不太兴奋,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应当的事情。 他早就料到,沈奚靖一定会接受他的这个提议,其实在这宫里,也没有任何宫人会拒绝他。 但穆琛也知道,沈家出身的沈奚靖,确是最可以信任的那一个。 “你不想问问,为何朕信任你,并且朕会交你做何事吗?”穆琛低着头问。 沈奚靖还是跪在地上,却轻声答:“奴才出身沈家,这就是皇上相信奴才的理由。至于需要做何事,皇上吩咐便是,奴才不需要好奇。” 听了这个回答,穆琛才终于笑了。 只不过他的笑脸,低着头的沈奚靖没有看到。 “起来吧,眼下你不过是个小宫人,朕交予你的事很简单,一,保护好父侍,二,找出朝辞阁的那个人,你听明了了?” 沈奚靖站起身,答:“奴才省得。” “你倒是聪明,一点就透。”穆琛说罢,一扬手扔给沈奚靖一样东西。 沈奚靖慌忙接住,发现是个红枣木雕的福牌,那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寿桃,显得十分喜庆。 “有什么事情,拿着它说给陈岁听便可。”穆琛说完,起身离开座位,沈奚靖赶紧要跪,却被他摆手制止,“行了,下去便是。” 穆琛一步没停,推门离了东配殿,沈奚靖把福牌藏在腰带里,在屋里站了会,才端着水盆下楼。 这时,穆琛已经看望过周荣轩,摆驾走了。 朝辞阁又再度归于平静。 27、 周荣轩是通过针线中的毒,但针孔不仅小,而且毒也下得并不多,第二日他就醒了过来,虽偶有吐血,但到底没有大碍。 镇日在跟前伺候的,就是陈岁、王青与楚暮冬。 正殿一层与内院的活计几乎都落在沈奚靖他们这些小宫人身上,他们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这次周荣轩出事,皇上没有责罚他们任何一个,已经是万幸。 他们眼下和还能待在朝辞阁,而不是被拉到黑巷里,便已经很知足。 在这皇宫里,能知足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沈奚靖也很知足,他放下手里的扫把,摸了摸要腰带里的福牌,这个事情,他并没有跟云秀山讲。 如果他能找到朝辞阁下毒的那个人最好,如果找不到,周荣轩又再度出了事,他极有可能是第一个被责罚的。 承诺总是正反两面,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做好是最重要的。 他从来都没想过皇帝会对他们这些忠臣遗孤心软,包括云秀山在内,他们无论多么衷心,也不过是皇家的下人。所以,这件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他也已经快要束发,不能总是想着云秀山保护他。 十日之后,周荣轩身体好了,开始服一些补气养血的汤药。 沈奚靖一直在努力观察除了他、云秀山、赵修梅与陈岁之外的宫人们。 赵修梅一直是只做粗活,根本就没碰过针线,而陈岁想必是皇帝的人,他在皇帝心里,肯定比沈奚靖更得信任。 剩下的四个,按照常理来讲,最容易让人怀疑的是楚暮冬,他毕竟是慈寿宫来的人。 而且,最重要得一点,出事的时候,只有楚暮冬一个人在二楼值夜,当时二层只有他与周荣轩两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谁都不知道。 不过,在楚暮冬开始叫喊到陈岁上楼这段时间,周荣轩是清醒的。 沈奚靖在楼下,曾经隐约听到周荣轩跟楚暮冬说“拿手巾”,如果楚暮冬要做手脚,即使那时候周荣轩身体不适,也不应该按不发作。 不仅仅这里奇怪,还有一点,当日周荣轩若不是吃了冯栏拿来的,有梅花露的点心,他也不会提前毒发,夜里宫人们的值夜都是按时排序的,怎么会怎么凑巧,恰恰是楚暮冬值夜,周荣轩就毒发了。 一连串的事情凑在一起,织成一个看不见的网,沈奚靖站在网边,独自沉思。 因为周荣轩的病,八月十五的中秋会他们朝辞阁都没参加,到了八月末时,暑气渐渐消了些,荷塘里的荷花渐渐败去,只留些许残荷。 周荣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上午就做些小玩意,下午坐茶室里喝茶看书,日子悠闲自得。 日子平淡无波,沈奚靖心里却益发紧张,每日日落之后,天黑之前,他总站在朝辞阁的大门口,遥望宫墙里的夕阳。 他还是没有找出那个下毒的宫人。 这也不能怪他,在宫里,能做活下去的都不是善茬,更何况他们做到八品宫人,做到大宫人。没有心机与胆识,不消说做探子,就连大宫人都做不得,就算沈奚靖再聪明机灵,他也看不到这些人关起门来如何做事,他总不能跟着人家,看看他们出了朝辞阁都去哪里。 现在朝辞阁的所有人,看着都一心向主,别无二心。 面上是如此,可是里子是怎样谁也不知道。 高大银杏树上的扇形叶子,一天天由绿变黄。 转眼间,一月时光匆匆而过,九月底时,许久不来朝辞阁的冯栏又突然开始登门拜访。 这时周荣轩已然大好,便见了客。 冯栏这次倒没拿吃的,只带了两个宫人匆匆而来。 周荣轩在茶室里坐着,等他过来叙话。 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冯栏自然不会怪他未在门口相迎。 院里的沈奚靖正扫着稀疏的落叶,一边竖耳听两个太侍说些什么。 “容轩,你可好些了,前阵子我不敢来看你,今日好容易南宫去了慈寿宫,我才过来瞧瞧你。”冯栏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周荣轩面色,见他确实并未一脸病容,这才放下心来。 因冯栏与南宫祈的宫所挨着,他每次出门南宫祈都知道,他也不方便日日来看周荣轩。 虽然这一月来周荣轩是称病在床,但心细的人却可猜测一二,那一日很多人都知下午时冯栏来过朝辞阁,夜里朝辞阁就招了太医,还惊动了皇帝起夜来看,事情相必并不简单。 虽然这段时间朝辞阁一直风平浪静,但冯栏还是不敢来。 多事之秋,还是少生事端。 “我自是好多,再再大的病,连着服几十天汤药,也能好了。”周荣轩笑笑。 周荣轩虽然中毒吐血内里虚亏,但连续进补月余,也算将养过来,此时看去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冯栏仔细盯他半天,这才真正放心下来,皱眉说:“前次那位请去吃茶,你病了没去,那位透露了些许意思,许是想给皇上立元君。” “什么?”周荣轩听了,自惊叹一声,抬头见大大小小的宫人都在院中,便给了陈岁一个眼色。 陈岁自然懂,便把原本随侍在茶室里的宫人都打发去小厨房吃茶,单叫了沈奚靖。 “安乐,你且去给冯主子打盆水净手。” 陈岁和沈奚靖早就互通了口信,彼此都是皇帝的人,所以用起来最没顾忌。 沈奚靖麻利地打了盆水,又撒了点茉莉香露,他记得冯栏喜欢这味。 等他再到茶室时,刚好听见周荣轩问:“那位属意哪家的?” 冯栏就等他问这句,忙把沈奚靖招到身旁,用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木”字。 沈奚靖微微瞥了眼,把那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字不难猜,右相林子谦,姓里便是两个木。 周荣轩看了,却并不生气,他倒是露出几分喜悦之色,沈奚靖还未明了,边听他讲:“林家要是出了帝君,那林相的从一品官位,就不保了。” 冯栏听了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与周荣轩交好,心里自然向着皇帝与周荣轩,所以对于太帝君插手皇帝的大婚之事,也只能干着急,他只想到林子谦是林家门生出身,却忘了惦记,一旦林家的儿子做了帝君,那林子谦这个右相,也不用当了。 “这个事情,有些复杂,”周荣轩面上带了些笑,慢慢给冯栏指点,“如果这事是那位试探皇上,皇上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应,帝君之位到底多重要,想必那位心里不是不清楚,但如果他不是试探皇上,而是试探林子谦呢?” 他与冯栏关系虽不如与圣敬太帝君更要好,但也不差,冯栏的儿子穆璜比穆琛大十岁,从小就温厚良善,对待最小的弟弟总是细心妥帖,冯栏虽不是烂好人,但是对于他看得上眼的人,也是很好的。 所以这些年下来,皇帝对这位父侍虽没周荣轩更亲厚,但在他心里,冯栏却也比柳华然与南宫祈强上百倍,对他态度也更恭敬。 冯栏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因为失了儿子,所以心里益发偏向穆琛,在宫里,已经算是很明显的皇派了。 很多话,周荣轩是乐意同冯栏讲的。 经他这一说,冯栏便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林家与柳家有不合?” 周荣轩笑笑:“现在全大梁的百姓都知道,柳家才是真正的朝廷当家人,林子谦不过是他家的门生,但你别忘了,当年林子谦也是靠自己,十八岁连中三元,他能做到今日的右相,也不是靠柳家荫蔽,他不会甘心做柳家的走狗,皇帝也不小了,林子谦到底如何想,就连柳家也着急了。” 这确实是好事,沈奚靖拿了干净手帕给冯栏拭手,心里如是想。 他们这边狗咬狗,那是皇帝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冯栏突然说:“但是,当时那位说了三位人选,只说林家的最合适皇上。” 周荣轩挑眉,问:“还有哪两个?” 冯栏忍着笑说:“其一便是南宫家,南宫祈的亲侄子,那位说了,南宫家百年没出过帝君了,也该给个机会。” 他边说边学柳华然的做派,还摆了个端茶姿势,闹得周荣轩也笑起来:“南宫没生气?” “何止是生气,”冯栏笑着说,“南宫当时就摔了茶杯,一句话没说走了。” 柳华然与南宫祈一直关系不好,他们两个对着骂的场面他们几个都听过,也只有跟南宫祈生气的时候,柳华然才会放下端着的帝君架子,什么难听话都说过。 他们两个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周荣轩吃了点红豆酥,说:“好了,说说还有哪家的?” 冯栏收起笑脸,说:“最后一个,最不能忍受,是齐家。” 周荣轩脸色难看起来,问:“是那个齐家?” 冯栏点点头,没说话。 事实上,他们对于这个齐家,简直恨到骨子里。 宏成三十六年,废帝琰弑父篡位,当时有三大世家支持废帝。 其一便是上林齐家。 柳太帝君柳华然竟然说了齐家,这已经不是在埋汰皇帝一个人,这是在埋汰他们所有的太侍,和当年死在废帝手里的忠臣世家。 冯栏咬着牙说:“早晚有一天,要让这三家死个干净,想到我的璜儿这样就死了,心里真憋屈,要是南宫祈当时听到柳华然说这话,肯定能一把刀捅死他。” 确实,景泰元年,冯栏死了唯一的一个儿子,南宫祈死了所有三个儿子。 沈奚靖站在一旁,低着头,黑影遮住了他的脸,任人看不到表情。 他全家一百三十七口,都死在那一年。 28、 那日冯栏走后,周荣轩屏退左右,单叫了陈岁与他上楼详谈。 他们说的什么,沈奚靖自然不知,只知道当天周荣轩脸上显而易见的愁容,在第二日陈岁去锦梁宫回来禀报之后,消了个干干净净。 肯定有什么好事,没人告与沈奚靖知道,沈奚靖也不会自讨没趣地问。 九月之后,十月便悄然而来,宫里的枫叶红了一片,而后又落了满地。 十月初八是南宫祈的生辰,他是南宫世家的嫡系,先帝在时,他是从一品侍人,先帝没有贵侍,所以,他当时是除柳华然以外份位最高的宫侍,就算做了太侍,也是一样的。 虽不能像柳华然那样开千秋宴,却也要给他办个寿宴,周荣轩赶了几天做了个红枫荷包,又让陈岁备了些贺礼,带着王青与李柏叶去了百香园。 百香园里有飞露凉殿,是做寿宴的好去处。 因主子不在,朝辞阁冷冷清清,沈奚靖与云秀山干完活计,便回屋待着。 云秀山正给沈奚靖做衣裳。秋日的新布早就发到各宫,前阵子周荣轩病了,他们忙,也就没赶上做,好容易最近又清闲下来,云秀山赶紧给裁了布,想在年前给沈奚靖赶出一套新衣。 沈奚靖是年根里生的,过了年便十三了。 原本他们在家时,不消说做衣裳,就连学都不愿意学,家里有缝补仆人,实在不行,帝京里绣楼比比皆是,只要有钱,要多好的活计都成。 可他们进了宫,虽说宫里春秋两季都发衣服,但也只每人两身,其余季则都是直接发棉布,他们镇日干活,一不小心衣服就会破烂,要是没有换的衣服,那可就糟了。 云秀山在第一年就学会了做衣裳,他比沈奚靖更仔细些,周荣轩又是个好手艺,他没事就看看,也将就能做衣服出来。 这些年下来,手艺益发见长。 沈奚靖不让他老给自己做衣裳,但云秀山不肯,以他的话讲:“表哥不能让你小小年纪享福,不能读书考科举,还要跟我一起做活,这一两件衣服,就当表哥补偿你。” 这话沈奚靖听了,心里难过之极。 因为说这话的云秀山,也不过才十五岁,且与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他一点也不用补偿沈奚靖,但家人都去了之后,他们只能相依为命,如今,即便是亲兄弟,也没他们这样要好。 在云秀山心里,沈奚靖就是他的亲弟弟。 沈奚靖在缝补这件事上实在手艺欠佳,想帮云秀山却又怕坏了事,只能跟在一边打下手,一下午的时光便匆匆而过。 一般大宴,主子们也就凑一起用一顿午膳,下午听听曲看看戏,太阳偏了头便会回来,虽然南宫祈的寿宴不算大宴,但也差不离,往常这个时辰,周荣轩应该回来了。 可今日却有些迟了,赵修梅都领了晚膳回来,也不见周荣轩的影子。 沈奚靖和云秀山到厨房帮赵修梅备饭,不多会儿楚暮冬从外面进来,看了眼灶台,道:“你们先吃着,吃完了修竹修梅受累再跑一趟,把主子的晚膳也领了,榆叶去百香园问过,说刚散场。” 听他这样吩咐,沈奚靖他们赶紧急忙忙吃完饭,云秀山便跟着修梅一道去了御膳房。 其实沈奚靖倒是想去御膳房,但楚暮冬已经吩咐了云秀山,沈奚靖也没办法硬要自己去。 算了,反正年节也能见到,沈奚靖想。 周荣轩回来的有些晚,他面上有些红,显然饮了酒。 宫人们赶紧备了饭,等周荣轩用完膳,王青又给上了些解酒露。 周荣轩浅浅喝了几口,早早便歇了。 三更时,沈奚靖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在宫里这些年,他一向浅眠,一有动静就醒,来了朝辞阁和云秀山一屋后好了些,却也不能像儿时那般整夜安眠,今日虽过得风平浪静,但沈奚靖总觉有些事要发生。 当敲门声想起来时,他第一个从床上坐起,小声叫云秀山:“表哥,醒醒。” 云秀山立时便醒了,黑暗里,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却能把院中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那似乎是贺榆叶的声音,他带着哭腔说:“陈叔叔,帮柏叶请个太医预名吧,他眼看就不行了。” 接着是陈岁的声音:“你先别哭,且与我看看柏叶如何。” 之后院中又安静下来,李柏叶的房间跟他们屋子之间隔了两屋,里面声音细细碎碎,根本听不清。 沈奚靖和云秀山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却只坐在床上不敢出声。 他们甚至还往腰带里塞了些银子,以备突发事端。 不多时,似乎听到开门的动静,紧接着还是贺榆叶的哭声:“陈叔叔,我出钱,给请个吧。” 陈岁叹了口气,没说话。 “陈哥,出了何事闹这大动静?主子都吵醒,差我下来问问,要是柏叶病了,就去请个预名吧,主子担待着。”这是楚暮冬。 这一日,还是楚暮冬值夜。 周荣轩自然待手下人极好,其他宫里,不消说找太医预名给瞧病,不直接拉到黑巷便是好的,周荣轩能下这番指示,倒也叫其他屋里没出来的宫人心中一暖。 他到底是从宫人做起,知道宫人的不易,有些病,只要大夫瞧了,一两副药便能好,但宫里没有这些,随便吃些药丸,很多底子不好的,都撑不过去。 正当其他宫人心里为柏叶高兴时,却听陈岁说:“回了主子吧,柏叶去了。” 他话了,直接站在院里讲话:“安乐,修梅,你们二人出来下。” 突然被点名的沈奚靖一愣,他假装抖了抖被子,再出门时,发现赵修梅也穿戴整齐,出了这样的事,想必这一个院子都没人睡着。 沈奚靖与修梅对看一眼,一起走到陈岁跟前,陈岁解下腰上的另一面木牌,递给沈奚靖:“这是宫人局的牌子,你们也认得路,去请个管事回来,说朝辞阁有宫人去了。” 他这一句说的很清楚,夜里风凉,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寒,沈奚靖默默接过牌子,跟赵修梅一道打开朝辞阁的大门。 身后,陈岁的声音淡淡响起:“榆叶,别哭了,柏叶既然已经去了,等打丧宫人敲完,你便帮他打理干净些,好让他好好走一遭。” 回答他的,只有贺榆叶呜呜咽咽的哭声。 沈奚靖与赵修梅一路都没说话,他们叫醒宁祥宫看门的宫人,从侧门出了来,宵禁里的皇宫,漆黑而安静,只有他们手里的灯笼闪着点点光,在风里摇曳。 走了好半响,赵修梅才低着声音说:“晚上柏叶回来时还上厨房吃了饭,那时候他很高兴,说南宫主子给了赏银,他要好好收起来。” 沈奚靖没说话,虽然与李柏叶并不太相熟,但是好歹一宫里几个月,也算是相处融洽,没成想他这样就没了,沈奚靖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你说,好好的人,说走就走了。”赵修梅又说,他算是朝辞阁最沉默的一个,老实本分,跟其他宫人关系都很好,只怕比沈奚靖更难过。 “是啊,好好的人,走得这么突然。”沈奚靖跟了一句。 他们脚程很快,没多时便到了宫人局,宫人局与百香园不远,与尚林局,尚衣局,尚工局都在一处,所有宫人管事,都住在四局所里。 四局所算是宫里比较特殊的一个建筑群,它一共有东西南北四个正门,因任何与宫人有关的事宜都由宫人局办理,所以在宵禁之后,只有宫人局在的东正门彻夜开着大门。 沈奚靖他们到的时候,东正门旁的门房里正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宫人在睡觉。 赵修梅叫醒他,说明来因,那宫人便一脸不情愿地披上衣服进正屋通传。 不多时,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宫人从正屋里出来,他与慈寿宫的边总管有些像,都是白白胖胖,虽然半夜被人叫起,但脸上却无半分不快,只说:“我且与你们先过去,打丧宫人稍后便到。” 他们说自己的身份,但他身上灰扑扑的宫装却说明了一切,沈奚靖与赵修梅赶紧给他行礼请安,三个人又原路返回。 到朝辞阁时,见只有陈岁独自站在院中。 沈奚靖与赵修梅引着那位老宫人来到院里,陈岁见了他,便马上过来行礼:“魏叔叔,怎么是您亲自来了,叫个小的过来就可,这大半夜的,再打搅您休息。” 能让陈岁叫叔叔的,必然是总管朝上的职位。 这位魏叔叔的身份呼之欲出,他定是宫人局的总管。 也就是说,这宫里,除了其他宫总管一级,其他所有宫人,都归他管。 魏总管没有笑,他只说:“带我进去看看那孩子吧,小陈你放心,皇上特地交代过我,我亲自来看看到底出什么事。” 陈岁应一声,便遣赵修梅去煮茶,给了沈奚靖一个眼色,叫他跟在后面。 李柏叶的屋子,这会儿正关着,陈岁推开门,里面昏黄的灯光泄了出来,贺榆叶在给李柏叶挑衣服。 沈奚靖跟在他们身后,一进屋便被吓到,李柏叶的样子,实在有些狰狞。 他侧躺在床上,脸上满是痛苦,一双手扭曲地抱着双臂,面色已经发青。 29、 他这一看,就是中毒了。 那魏总管显然是见惯了这事,面无表情走到李柏叶床前,伸手便探李柏叶双手。 李柏叶刚咽气没多久,还未僵硬,魏总管几下功夫便把他平放床上,仔细检查起来。 双目,口鼻,手指,他检查的仔细,沈奚靖却观察起屋里的情况。 他发现,跟贺榆叶屋子挨着的那面墙边,有个碎了的茶杯。 显然,李柏叶毒发之时,便是用这茶杯,叫来了住在隔壁的贺榆叶,李柏叶屋里的床离这面墙有些远,他肯定用了大力气,才闹出这点动静。 可他床挨着的这面墙,旁边却是王青的屋子,他为何不直接敲墙叫醒王青呢? 或者是他与贺榆叶交好,所以才费劲叫他? 沈奚靖想着一连串的事情,一个个疑点慢慢浮出水面。 陈岁表情严肃地站在一边,以他在宫里的年头,不会看不出来。 再一个,他们虽然是宫人,但晚上休息时也是锁着房门的,来时沈奚靖就仔细看过,李柏叶屋里的门闩是完好的,并没有损坏,不知贺榆叶是如何进来的。 贺榆叶还在认真挑着李柏叶的衣服,好半天才挑了一身赭石色的新宫装,小声问沈奚靖:“安乐,你说柏叶穿这身走好看吗?” 他与李柏叶同年入宫,一直跟着周荣轩,几年下来情分自然不一般,他说这话的时候虽没哭,眼睛却又红又肿,显然他们来前,已经偷偷哭了一遭。 虽然宫里的宫人们来来去去,但是沈奚靖也还是觉得难过。 他想起已经死去的徐海,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的卫彦,想起几年未见的谢书逸,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 虽然难过,但他却还是清醒的。 这屋里,里里外外都是疑点。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道:“魏叔,我和小三子过来打丧。” 宫里死了宫人,通常情况下,都是各宫去找宫人所,宫人所有专门打丧的宫人入殓。 这几个打丧的宫人来得快,魏总管开口道:“进来吧,给他换上行头,小陈,我们换个地方讲话。” 陈岁了然,吩咐了贺榆叶跟着操办李柏叶的事,便领魏总管与沈奚靖去他屋里。 打开房门,便看外面有三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宫人,他们都木着一张脸,旁边还摆着一张竹床,那竹床十分有特色,下面铺着金黄色的绣被,上面薄薄盖着一层绢,绢布上的绣着吉祥如意结,没有枕头。 那定是丧床。 宫里,是没有棺材的,宫人们死了,就是用这一张床,拉到黑巷义房里,打丧宫人给守了头七,便带到城外宫人坟里随便找块地方埋了。 沈奚靖出了李柏叶屋子的时候,认真看了眼那床。 锦被只用了最次的杂锦,绢布也只是三十织绢,但好歹没给用麻布,也算是不错。 陈岁屋子自然比沈奚靖他们的大些,有一组桌椅,靠床放的木箱也是杨木的,看起来要好很多。 最关键是,他屋里有油灯。 宫里的油灯自然很好,不仅亮,且火苗跳得也很平缓,没有烟。 以前沈奚靖家里用的也是这种,现在他和云秀山屋里,也只有一根蜡烛,平时轻易不用。 陈岁点了油灯,请魏总管坐那唯一一张矮背直椅上,这才坐到床上。 沈奚靖后脚端着热茶进来,先给魏总管沏上一杯,又端了杯给陈岁,自己缩到角落里站好。 魏总管眯着眼睛瞥他一眼,对陈岁笑笑说:“你们朝辞阁的孩子,看着倒不错。” 陈岁忙说:“魏叔叔客气了,也就这小崽子懂事些,其他的可不敢在您面前晃荡。” 魏总管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消了些说:“那孩子中的毒,你应也知道的,当年……” 他说话十分含蓄,点到为止,沈奚靖听得一片茫然,但陈岁却是明了。 “可,当时情况,却与眼下不同,您看是……?”陈岁有些迟疑,但还是询问。 魏总管喝了口热茶,茉莉的香气飘散出来,这味道陈岁也十分喜欢。 “这孩子倒是贴心,还知你喜欢这味。”魏总管道。 这话是夸沈奚靖,他赶紧弯腰行了礼,陈岁说:“也就这茶便宜,我这里都喝这个。”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沈奚靖听得云里雾里,抓不到重点。 两个人又说了些往年旧事,这才轻飘飘把话题引回来:“当年那个事,事发时我没在跟前,但后头叫我与李太医正问了个清清楚楚,我虽不是正经大夫,但这身后事却比他们懂些,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当年那位是慢,这次却急了。” 陈岁一听脸上登时青了起来,半响都没说话。 魏总管又说:“我这次且与你说了清楚,你这院里,得肃清一顿,否则主子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包括我。” 他这话说得严厉些,但到底为陈岁好,陈岁脸色缓了些,赶忙谢他,又问:“你看那孩子,是怎么中的招?” 魏总管沉吟片刻,道:“应是吃食,我看过他口鼻,舌头上有些绿苔,手指却干干净净,这毒宫里很常见,但急用与慢用却是不同,用急了,一眼便能看出,但用慢了,却最难查。” 这回他说得很清楚,沈奚靖都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只是在想,他们说的之前那位是谁?是刚来时便死了的左姓宫人,还是更高一层的人。 沈奚靖想不到,魏总管与陈岁也不会说,单这一个朝辞阁,沈奚靖就也只能看到最面上的事,他觉得他距离皇帝的交代相去甚远,并且也没有完成的可能。 魏总管又与陈岁说了些别的,这才起身告辞,陈岁领着沈奚靖一直把他送到朝辞阁宫门口,坚持让沈奚靖执灯送他,却被拒绝。 他往陈岁身后指了指,陈岁与沈奚靖回头一看,那三个打丧宫人正抬着竹床出来。 李柏叶安静地躺在锦被上,那条绢布从头到脚盖裹着他,无声无息。 陈岁与沈奚靖不由自主退了开来,让他们出了朝辞阁,他们三个打丧宫人,有两个抬着竹床走在后面,前面那个打了一盏灯笼,那灯笼糊着绿色的纸,散着幽静的光。 魏总管与陈岁辞别,背着手与那三个一道走了。 陈岁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叹了口气,招呼沈奚靖:“安乐,你与我来。” 还是陈岁的屋子,还是那壶茉莉花,还是他坐沈奚靖站。 陈岁抿着有些冷的茶,低声问他:“安乐,你大致猜是谁?” 沈奚靖的心猛地颤了颤,他仔细想了,才答:“之前主子出事,我猜有四,除了陈叔,四位都比修竹大。” 他说罢,顿了顿,见陈岁没什么反应,又道:“今日之事,我只猜两人,王与贺,不知对否。” 沈奚靖不敢问陈岁如何看待这事,只越说越简单。 陈岁喝着茶,抬头扫他一眼,才说:“你是个聪明的,要是白日跟我们一道去寿宴,这会儿便能知道更清楚些。” 今日跟着主子去寿宴的一共只有三人,陈岁,死了的李柏叶,王青。 沈奚靖猛地皱起眉头,他平素一直觉得王青是个很好的人,对待他们总是笑眯眯,做吃食时也会教他们,他打来了宫里便在朝辞阁,却不知何时成了别人的人。 这种感觉,真令人难过。 这一个夜里,沈奚靖目睹了许多事情。 宫里黑暗的夜沉了他的心,叫他越发看不到未来。 少年站在那里,初秋夜里,觉得浑身冰冷。 这里,看不到每个人的真面目,这里,到底谁能信任? 沈奚靖晃晃悠悠回到屋子,云秀山正满面焦急地等着他。 很难得,他点了那根蜡烛,还温了热水等他。 见他回来,赶紧把他拉进屋子,先是摸了摸他的手,赶紧让他喝了口些热水:“这天冷了,晚上再出去,得多穿点。” 橘红色的烛光温暖了小小的屋子,沈奚靖渐渐冷静下来,他谢过云秀山,脱下外衣躺会床上,他说:“表哥,这朝辞阁,要出事了。” 好半响,云秀山都没说话,沈奚靖以为他已经睡着,却听他突然开口:“没事,变成什么样,也与我们无关。” 沈奚靖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朝辞阁平静的日子,就要过去。 “好了,小五,如果真出了事,就算要表哥这条命,表哥也定护着你。”云秀山在对床上说。 “要你命做什么,表哥,只有我们都活下去,才能有未来,你答应我,不要做傻事。”沈奚靖说,他口气很严肃,云秀山说这话不是一两次,但他却越来越害怕。 他与云秀山一同长大,他知道,云秀山对他的承诺,一定能说到做到。 这并不能令他放心,只能令他益发不安。 可是沈奚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当天夜里,王青自缢于屋内。 次日清晨,是陈岁过去叫早,才发现他的尸首。 他屋里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这样沉默地离开。 这一天里,朝辞阁死了两个宫人,一个十七,一个二十二,都还年轻。 周荣轩什么都没说,只让找宫人局的人过来料理王青的后事。 李柏叶与王青死后,朝辞阁没有加人,沈奚靖顶了李柏叶的位置,进了正殿,在主子跟前伺候。 半月之后,锦梁宫调来一位大宫人顶替王青的位置。 这位大宫人,是李暮春。 直到见到他,沈奚靖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30、 朝辞阁的日子平静地过了下去,因为李柏叶与王青的骤然离世,宫人们之间言语都少了起来,就连周荣轩也减少了招呼他们的次数,没事就只在二楼待着。 多半只有陈岁、楚暮冬与李暮春跟在他身边。 沈奚靖的活计变得多了起来,他要跟在正殿伺候,也要帮修梅与云秀山打理外院的事,倒是比以前忙了一些。 朝辞阁又平静下来,宫里林林总总事情很多,但与沈奚靖而言,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只要认真看护好朝辞阁这片小天地便足矣。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来去三个轮回,转眼便是天启七年十一月初。 不知穆琛与柳华然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十七岁的皇帝穆琛,至今也还未大婚与采选,宫侍也只有柳华然给选的四个宫人,他似乎并不关心内宫这些事情,整日都在外宫读书习武。 天启七年,沈奚靖十五岁了。 他个子窜了一截,朝辞阁日子过得舒心,他也比以前胖了许多,只有脸上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模样,多了些稳重与干练。 他的束发礼是云秀山帮着完成的,这几年宫里日子虽比家里天差地别,但到底比上虞强得多,他头发渐渐养了回来,虽然不能跟幼时比,却也柔顺了一些,如今扎着灰色发带,看起来精神许多。 自月余前李暮春调回锦梁宫,沈奚靖便高升一等,正式成为九品大宫人,月例也升到十两。 贺榆叶自天启四年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虽然周荣轩叮嘱养着,但他还是没有熬过天启六年的冬天。赵修梅与云秀山升到八品宫人,天启六年扩选入宫的一批小宫人,朝辞阁分了两个,整日跟着赵修梅忙活外院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冷了下来,各宫的炭火发完之后,便是柳太帝君的千秋宴。 一般而言,帝君之千寿宴,太帝君之千秋宴,便都是在和元殿举办,太帝君的千秋宴,二品以上朝臣,直系皇族,太帝君亲族皆会到场,既要给太帝君奉上寿礼,也要陪同一起观赏宴舞。 十一月初三,正是柳华然的千秋日。 一大早,各宫都忙活起来,陈岁先是点了一遍贺礼,又着人叫来了沈奚靖与云秀山。 虽然沈奚靖与云秀山都升了职,但他俩还真很少跟主子出去,一般大宴时都是陈岁与楚暮冬跟着,不凑巧,楚暮冬却在这时染了风寒,陈岁只得提前让沈奚靖上岗,怕他不适应,还叫了云秀山一同。 陈岁特地交代沈奚靖、云秀山一番,把该说的都说了个遍。 表兄弟俩并不想去,虽然沈奚靖年纪也不大,这些年长得也不如小时候好看,但云秀山虽然已经十八,却还是能看出幼时的影子,十分不想被人认出他是当年云家的三少爷。 可是管事都发话,他们也没得办法。 不情愿是不情愿,但推拒的理由却不能说,除了这事,沈奚靖还疑惑另一件。 这些年,周荣轩与陈岁倒对楚暮冬态度逐渐转变,不像以前那般疏离,这些时日下来,却有些亲近的架势了。 他们毕竟在宫中多年,要说老谋深算也不为过,或许能看到更多的事情,也或许楚暮冬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沈奚靖猜不到,却也不敢问。 因是要去外宫参加大宴,沈奚靖与云秀山都换了一样的宫装,豆青色的短衫长裤虽然穿起来利索,但颜色看上去有些暗,总像是没洗干净。 冬日天气寒冷,他们都换上了过冬的棉衣,显得比往日要更臃肿些。 这永安宫的宫人,永远都是这般灰扑扑的穿行在各个宫室之间,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各种活计。 这日一大早,兄弟俩穿戴一新,来到陈岁跟前,听他训话。 这是他俩第一次跟主子参加大宴,大宴是比较正规的宫宴,所以陈岁还是要叮嘱几句。 他先说了些规矩,又让他们紧跟着主子少言慎行,才领着他们来到二层。 周荣轩已经穿上正式的礼服,藏蓝色的长袍里是宝蓝色的长衫,一条镶白玉扣的腰带缀于腰间,腰带搭扣处挂一组简单的组玉佩。 他的长衫是自己亲手所绣,取意雪浮云端。 这一身衣服穿下来,显得他更加清俊,人也年轻好些岁数。三年过去,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周荣轩低头看了看,连镜子都没照,便说:“走吧,早些去,迟了可不好。” 在去大宴之前,周荣轩是先要去慈寿宫给柳华然拜寿的,贺礼点过之后就会先行送到,跟在周荣轩身后的云秀山手上,这会儿也捧着一个礼盒,那里放着周荣轩亲手做的寿礼。 沈奚靖没看也知道,那盒子里定装着一身新作的大杉,每年周荣轩都给柳华然做一身大衫,一年比一年复杂,一年比一年耗时。 他们出来的有些早,宫道上没有半个人影,周荣轩走在前头,身旁跟着陈岁,身后是云秀山与沈奚靖。 大概太安静些,周荣轩突然说:“修竹、安乐,你们今岁几何?” 云秀山应:“回主子话,奴才今年十八,安乐十五。” 周荣轩回头看了看他俩,笑道:“一晃你们都大了,修竹都十八了,你性子我也喜欢,得了空教你做些衣裳,出宫也好有个生计,倒是安乐,你的那手绣活我可教不了,想你也不爱学。” 沈奚靖被他这话说的不好意思,云秀山忙应道:“那就谢过主子,要是得了您的真传,奴才出宫去,不得开个大绣楼,到时可不愁安乐没饭吃。” 听他这样说,周荣轩难得感叹起来:“你们倒是要好,将来离了这里,也能相互扶持,倒是个好事。”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慈寿宫的宫门,想是因柳华然的寿宴,这会儿正有两个宫人站在慈寿宫宫门外面等着,见周荣轩一行人过来,个高点的那个赶忙迎过来:“周主子,您今日可够早,我们太帝君早起还念,说肯定您今个最早来,可是说准了。” 周荣轩笑笑,由陈岁接过话茬:“太帝君今日大寿,我家主子自然得早些来,先给太帝君送上寿礼,林管事,劳烦您给带个路。” 那林管事马上一怕脑门,往宫里引路:“瞧我,一见着周主子话就多,我们主子在正殿等着呢,这边请。” 刚远看这位林管事不过二十许,不过陈岁这一声管事交出来,沈奚靖又偷偷瞧他几眼,果然眼角都有些细碎纹路,想必已是不惑。 柳华然的慈寿宫正殿在二九一十八阶汉白玉台阶之上,上次沈奚靖跟来时并没进正殿,只在外面回廊绕了一圈,这次跟着周荣轩进了正殿,更感叹这慈寿宫的富丽堂皇。 这慈寿宫的正殿比锦梁宫小了不少,没有那么多回廊隔间,显得一目了然,柳华然穿了一身玄黑大衫,绣金盘龙飞于衣摆处,宽大的袖口缀着朱红的淮安缎,他正靠坐在帝君宝座之上,跟身旁的边楼南有说有笑。 见周荣轩来了,便伸手招呼他到身旁坐,挥手间淮安缎宣泄着灿灿星光,美不胜收。 这是整个大梁,最名贵的布。 淮安缎产自淮安,只用淮安云雪山上的雪水养育的冰蚕吐丝,再由淮安宋家用祖传手法织成,每一块淮安缎图案都是天成,皆不相同。 一整年里,宋家只能做出一匹淮安缎,多半进贡给宫中。 沈奚靖小时候见过一次淮安缎,对这布的华丽记忆犹新,因此一打眼便认了出来。 周荣轩进宫之后一直在尚衣局做活,眼睛更是尖,忙走到柳华然身旁,先给他道了贺,才说:“今日太帝君这衣服忒漂亮,我的就拿不出手了。” 柳华然今日心情显然极好,笑着说:“还不快把你做的拿来给吾看看,现在尚衣局的宫人手艺可不如你们那时候,你看这纹样绣得,太死板些。” 周荣轩赶紧让云秀山把盒子碰上,打开给柳华然看。 他做的是一件暗朱红色大杉,样式与柳华然穿的那件相似,但衣摆与袖口皆是是听海观潮满绣,层层波浪铺散开来,显出绣工极高的技艺。沈奚靖知道,这三月里周荣轩都在做这件衣服,他手艺即使再好,也难免劳累,但到底赶了出来。 柳华然显然更满意周荣轩做的这件,当下便把身上黑色的大杉脱了下来,套上周荣轩的这件,周荣轩给柳华然做了多少年的衣服,对他的喜好自然拿捏极好。 他们两个闲话几许,不多时冯栏也来了。他的礼物简单些,是九十九种不同口味的寿桃。 柳华然很给面子,直接拿了一个吃。 他们聊天的当口,南宫祈宫里的宫人带着寿礼来,他自己却称病没到。 前些日子他又与柳华然起了争执,这会儿柳华然生日,他自然不愿意过来,但礼物也还算备得用心,柳华然也没生气,拉了周荣轩与冯栏看了一上午戏,中午又留了用膳,下午又跑去园子里赏梅。 这日有些冷,周荣轩与冯栏也没穿厚衣服出来,柳华然索性给他们一人赏了一件貂皮披风,周荣轩是棕色的,冯栏是银灰色的,穿上正合适,显然是早有准备。 见他们都换上,柳华然还笑说:“本就是给你们准备的谢礼,结果南宫没来,便宜吾自己了。” 这话不过玩笑,沈奚靖转头就见一个宫人捧着盒子出去,想必是直接把披风送去南宫祈宫里,算作回礼。 31、 他们游了会儿园子,赏过了梅花与冬茶,便又有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来给太帝君贺寿。 听说皇上要来,柳华然显得更高兴些,忙拉着周荣轩往正殿去。 今日是他大寿之日,显得比平时要随和些,不再摆着高高在上的帝君架势,这样看来,也不过像个普通的爹亲。 沈奚靖跟在周荣轩身后,瞥了一眼正从正门进来的皇帝穆琛。 许久不见,沈奚靖突然发现,他的变化很大。 上次周荣轩有些体虚,那时见他还觉得是副少年老成样子,今日猛地见他带着金冠,穿着黑色绣金冕服,倒有些成年天子的威仪了。 十七岁的少年,一日一个样,他身量窜高了许多,脸也消了些儿时样子,有点青年的派头了。 沈奚靖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棉袄也不显胖的身形,暗自发誓以后要吃得更多。 周荣轩和冯栏在穆琛进来时便站起身来,受了他的礼,柳华然还坐着,不过这次面上带着笑意,说话也温和些:“皇儿来得晚了,今日父君这里的午膳可丰盛,皇儿可没吃上。” “晌午读书迟了,等过两日天气好,儿子再来配父君用膳。”穆琛往正座走去,柳华然这才慢慢站起身,让位与他。 沈奚靖站在陈岁身后,突然感受到,一道很微弱的目光。 他抬起头来,却发现穆琛正侧身坐着,一边与柳华然交谈,一边偷偷看向周荣轩。 这是了,自从周荣轩病愈后,穆琛碍于柳华然的面子,不好常去探望,已经有几月没去,但他心里难免会担心周荣轩到底病愈与否,虽然有太医正的保证,但他没见到人,还是会不放心。 他坐在柳华然身边,却又不敢明目张胆问周荣轩身体如何,只得偷偷瞥那么几眼。到底是担心这位父侍。 沈奚靖近日来已经习惯见他威仪样子,这会儿他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倒有些不适应。 柳华然今日难得话多,语气也颇温和,穆琛少不得陪着笑脸。 两人父慈子孝一阵,柳华然兀自伤感起来:“过了年皇儿都要十八,还没个帝君帮衬,吾心里难安。想帮皇上挑个好人家的孩子,又怕陛下不喜欢,父君这几日都没睡好。” 沈奚靖听到柳华然又旧事重提,难免好奇,不由抬起头,向主位看了看。 只见柳华然坐在宝座一旁的椅子上,正拉着穆琛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 他面对着穆琛,沈奚靖看不到他表情,却能看到穆琛的。 穆琛打听到柳华然说这话题,便闭上了嘴,沈奚靖发现他紧紧收着下颌,嘴唇微微抿起,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 皇上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沈奚靖抓的极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穆琛此刻并不高兴。 他在柳华然面前,大多数时候都能维持着笑脸,他从不顶撞柳华然,但也有自己的坚持,就像眼下这般。 “父君,”穆琛缓缓开口,他声音更低一些,带着些许压迫,“父君,儿子还小,大婚的事,急不得,在儿子心里,您是最好的帝君表率,找不到您这样好的,那儿子可不干。” 这一番话,可比以前说得好听多了,果然柳华然听了也没生气,只说给他留意着好孩子。 穆琛又与他说了会儿话,随意问了冯栏与周荣轩屋里的炭火如何,便离开了。 他走了,剩下的主子们继续坐屋里聊天,有冯栏在,也不怕没了话头说。 沈奚靖站在周荣轩身后,一只脚麻了换另一只站,几年宫人生活下来,倒也习惯成日这样站着。 天色渐渐暗下,酉时初刻,便有宫人过来通传,说大宴已备好,请各位主子前往。 柳华然这才领着冯栏与周荣轩去了和元殿。 和元殿作为帝君的主殿,逢宫侍受封高位、帝君封君大典、皇帝帝君太帝君寿宴等多在此举办。 其形制与皇帝主殿乾正殿相似,除屋脊吉兽,玉阶数目,梁柱纹样以外,没有其他不同。 作为整个皇宫里仅次于乾正殿的建筑,和元殿恢弘大气,外看朱墙黄瓦,内里宽广精致,在这里举办宫宴,最能体现皇家气派。 宏成三十四年春,先帝四十一岁万寿节时,沈奚靖来过这里一次,整整十年过去,这座恢宏的宫殿一如往昔。 它静静立在永安宫一角,见证着大梁万世永享的繁华。 可惜物是人非,当年那个大殿里给文帝拜寿的朝臣与其亲属们,多半如今已经白骨皑皑,如今这座宫殿里的大臣,已经又换了一拨面孔。 他们到时,几乎所有二品以上朝臣都已经列位。 当和元殿的总管高声报柳华然封号时,殿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柳华然终于收起摆了一天的笑脸,他高昂着头,直挺着腰,又变成平时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帝君。 他身后跟着周荣轩与冯栏,在后面是灰扑扑的宫人们,他们一行人从正门而入,直走到主位前再停下。 皇帝还没有到,主位上并列靠右的龙椅空着,柳华然甩开朱红的大袖,一转身坐到靠左的那个宝座上,听着下面的朝臣给他请安,好半天才道:“免礼平身,都坐吧。” 整个主位上,一共有五组桌椅。 正主位是皇帝与太帝君的位置,太帝君左手边靠下有一组,皇帝右手边靠下有两组。 大梁右为尊,按理冯栏应坐皇帝下手,周荣轩应坐柳华然下手,但皇帝下手摆了两组桌椅,那就表示目前仍在帝京的十二皇叔康亲王也会列席,这样一来冯栏就坐到了柳华然下手,而周荣轩则坐了最靠下的那张。 陈岁站在周荣轩身边,准备随时伺候,而沈奚靖和云秀山只要一直垂首站在后面,给陈岁打下手即可。 皇上虽还未到,但也不能冷场,御膳房的宫人麻利地上着宴食,几位穿着绛紫色朝服的朝臣正与柳华然贺寿。 在大梁,只有极少数朝臣可服绛紫。正一品左右相,从一品六部尚书,翰林院院长,天子太师,正一品护国大将军,从一品镇军将军等列位一等朝臣者,才可服紫。 眼前这几位,年轻一些的沈奚靖虽不认识,但那位年逾不惑的消瘦朝臣沈奚靖还是认得的,那位是右相林子谦。 他身材修长,但有些消瘦得厉害,长相也清俊,虽然手握重权,但却有一丝文人气,传闻他文章诗书都是极佳,也许不假。 他们那边离周荣轩这边有些远,皇帝与康亲王也还未到,显得周荣轩这里格外冷清。 他道也不在意,让陈岁斟了杯茶,细细品着。 这大宴的宴食虽然漂亮,但并不好吃,也就博个精致,但是茶到底是好茶,周荣轩喝了一口,顿时唇齿留香。 不多时,和元殿的总管又唱道:“皇上驾到,康亲王到,康亲王世子到。” 大殿里的人们又都站了起来,只柳华然依然稳坐不动。 皇帝穆琛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他换了一件大杉,这一件也是玄黑,但袖口与腰带却是藏青,九龙朝珠锦纹绣灿若星辉,显得少年皇帝益发英俊挺拔。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他穿着玄紫色的亲王朝服,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看上去比林子谦还有单薄,应是十二皇叔康王爷。 他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从小体弱多病,他也只有一个儿子长大成人,就是走在最后的康亲王世子。 康亲王世子二十些许的年纪,刚过束冠礼,此时正穿着亲王世子朝服,他相貌与皇帝十分相似,面如冠玉,身材修长,但他嘴唇更薄一些,显得整个人都更凌厉。 看起来,比皇帝还要更不好相与。 康亲王一家都十分低调,王君与世子更是极少出席宫宴,这次不知怎地,父子俩都一起过来,朝臣们都有些莫名。 皇帝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龙椅,他先与柳华然点头,这才转身坐下,道:“众爱卿平身,坐吧。” 所有人又哗啦啦坐了下来,康亲王带着世子,先与柳华然问安,才到周荣轩身边坐下。 沈奚靖正好奇那康亲王世子长相,却感到身旁云秀山浑身僵硬起来。 “怎么,表哥?”沈奚靖低声问他,半响得不到回答,转头一看,却见云秀山脸色惨白,眼眶也红了起来。 他浑身都有些轻微颤抖,显然是极为不舒服。 这些年来,云秀山已经渐渐褪去所有儿时的软弱与胆小,沈奚靖已经很久未见云秀山红过眼睛。 见他这样,沈奚靖立时紧张起来,他怕云秀山身体不适又不好讲,这时大殿里朝臣们开始给柳华然献上贺礼拜寿,他们站在角落里,也没人会注意。 “表哥,你说话呀。”沈奚靖一着急,声音难免大了一些,陈岁看了他们一眼,那康亲王世子也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回过头时的眼神异常冰冷,沈奚靖几乎被他冻住,但是当看清沈奚靖与云秀山后,康亲王世子的双手竟然抖了起来,他茫然地看着沈奚靖与云秀山的这个角落里,呢喃道:“秀山……” 32、 云秀山突然抓住沈奚靖的手,他的脸依然苍白如雪,但表情却狰狞起来。 沈奚靖刚想说什么,就见他慢慢稳定下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却还是勉强对沈奚靖笑笑,低声说:“没事。” 沈奚靖从来没见过云秀山这样。 但他也猜到,从前,云秀山与康亲王世子是相识的,他能准确念出云秀山的名字,便是最好的证明。 说实话,即使他们相貌没有变化,穿着这一身豆青的棉袄,头上系着豆青的发带,也不可能有人能认出他们是当年的沈家小少爷,云家小少爷,如今的他们,已经活脱脱是下人的样子,低垂的脸,佝偻着的背,粗糙的双手。 沈奚靖从来没见过康亲王世子,他不知道,原来云秀山与他是认识的。 那康亲王世子叫了云秀山一声却没等到他的回答,待他看清云秀山的衣着打扮后,便冷静了下来,转头对周荣轩说:“太淑人,我们这也没带个得用的人,可否跟您借一位打打下手。” 周荣轩听了一愣,看了看康亲王这一桌,又看了眼皇帝那,发现皇帝今日也就只带了苍年,这会儿也不再跟前伺候,想想他这人也够用,便笑着说:“你这孩子,客气什么,修竹,你去伺候康亲王与康亲王世子,手脚麻利些,可别丢了我的面子。” 沈奚靖感觉云秀山冰冷的手又攥得紧了些,赶紧捏了捏他,叫他平静下来。 “诺。”云秀山低声应道,缓缓松开沈奚靖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便往康亲王世子那里走去。 这么些年来,他的背影是沈奚靖最熟悉的,他总是挡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如今这个背影又僵硬地走远,沈奚靖觉得心里一阵刺痛,他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表哥的心里,只怕比他还难过。 周荣轩看看皇帝那里,又回头瞅瞅沈奚靖,吩咐道:“安乐,你去皇上那里伺候,皇上今日没多带人来,你且小心谨慎。” 宴会里歌舞升平,沈奚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周荣轩的话,赶紧应了声,往上边走。 苍年正帮着慈寿宫的人给柳华然呈寿礼,穆琛自顾吃着小食,瞥见沈奚靖走了过来,便低声问:“何事?” 沈奚靖弯腰答:“回皇上话,主子见皇上这里缺少人手,叫奴才过来伺候。” 穆琛嗯了一句,半响,又扭头问:“他,如何?” 他这话说的不清不楚,但沈奚靖却能听明了,赶紧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主子已经大好,请您安心。” 他们这一问一答,挨得极近,柳华然正扭头招呼边楼南给他倒些酒,把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他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这宫里的主子们,年年过生日,朝臣们的贺礼每年都挖空了心思,不能太贵气,也不能太寒酸,难免就有些重样的,柳华然看了也没说什么,照例赏了谢礼。 穆琛是不饮酒的,沈奚靖一边伺候着穆琛用食,一边偷偷看云秀山。 他总担心云秀山那边会出事,但云秀山显然冷静下来,他只是恭敬站在康亲王与康亲王世子身后,偶尔打个下手。 穆琛吃两口点心,放下又吃些果子,然后就开始看下面朝臣给柳华然贺寿的场景。 他小时候朝臣或许有些怠慢,但他年纪渐长,大臣们也慢慢对他恭敬起来,因此虽然大部分人都在等着柳华然传唤,但还是有一些过来给皇帝请安。 穆琛态度不轻不重,但请安的话也都答了,不多时一位年约不惑的紫服朝臣过来请安,他个子极高,身材结实,长相颇为憨厚,如若不是他穿着正一品文官朝服,沈奚靖几乎以为他是一位武将。 见他过来,其他朝臣自觉就退了开来。 他定定站在皇帝座下,先行了个大礼,才道:“微臣给皇上请安,祝吾皇万寿无疆。” 穆琛难得露出笑脸来,他扬手招呼那大臣上前,才道:“老师不必多礼,朕这身边的总管不在,赏你杯酒吧。” 他穿这身一品朝服,皇帝又叫他老师,那么不是太傅,便是左相颜至清。 太傅南宫泊是位颇有学识的文人大家,这种场合是轻易不参加的,眼下这位,应是左相颜至清无疑。 沈奚靖赶紧取了一杯溪露酒,走下台阶递与那大臣。 那大臣正想接过道谢,抬头却在见到沈奚靖样貌时愣了愣。 他打量着沈奚靖身上的豆青宫装,原本带着憨厚笑意的脸慢慢收了起来,一瞬间巨大的威仪散了开来,沈奚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这酒可是二十年陈酿,不和老师口?”穆琛看出他们这边的怪异,淡淡道。 颜至清接过酒杯,毫不犹豫喝干了那蛊酒,看了沈奚靖一眼,便径直向穆琛走去。 沈奚靖虽奇怪他的反应,但还是走回穆琛身后,这会儿他觉得,站在穆琛身后是最安全的。 颜至清凑到穆琛桌下,主位下有三级台阶,他不好走上来,只得站在那里仰头看向穆琛:“皇上,老臣斗胆问一句,您身后这位宫人,可是姓沈。” 穆琛的脸色,一瞬间暗了下来,沈奚靖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幼时有见过这位宰相。 天启朝这两位辅政宰相的背景是完全不同的,右相林子谦家境贫寒但天资极高,他年少成名,是状元出身,三十多岁便官拜左相,是柳家最得意的门生。 而颜至清则出身世家,颜家的政治立场一直与沈家相同,都是不折不扣的保皇派,颜家人才逐渐凋零,到了颜至清这一代也只有他一人为官,景泰之乱时他远在淮安,因此未被波及,景泰之乱以后,柳家为安抚皇族,特别是驻军边城的十王爷,特地把颜至清扶上宰相之位,想要平衡整个内朝。 这个做法确实起到了些许作用,永嘉四十一年,英帝亲封颜家当时的族长颜宰相为肃清公,列位一等公,世袭罔替。 有这位上谕“清”的颜家族长位列辅政宰相,手握重兵的十皇叔凛亲王也安心许多。 在沈奚靖还是沈家小少爷的那些年里,他从来都没见过这位颜家当代的当家人,所以根本不认识他。 但是对于颜至清来说,他却看的不是沈奚靖小时的样子,而是他长大后的样子,他与他父亲沈明泽极像。 穆琛听了颜至清的问话,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问:“怎么?” 颜至清有些激动,又有些难过,他看着沈奚靖瘦瘦高高的少年样,穿着颜色暗沉的棉袄,卑微地、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就像一株熬不过冬日的树苗。 他知道这种场合之下不适合说这些,但他忍不住想说:“皇上,老臣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这孩子出宫?老臣家里还有些屋子,可以安置他,你看他这么年幼……” “放肆!”穆琛低声呵住他有些拔高的声音,脸上难看之极,“大梁宫制自高祖以来从未变过,难道要在朕这里变了?” 穆琛自打坐到这个金灿灿的龙椅上,就嫌少与辅政重臣发脾气,他虽然冷脸的时候居多,但不会轻易呵斥高位朝臣,对待颜至清的态度甚至要更好。 难得今日与他发脾气,确实是因颜至清太过放肆些。 到天启七年,大梁共历十七朝二百九十四年,从未有一名宫人在二十四岁之前提前出宫。 开过高祖一朝没有,天启这朝更不可能有。 如果颜至清是私下里跟穆琛讲,穆琛就算不看人丁凋零的沈家面子,也必会给颜家这个好处,但颜至清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样沉不住气,穆琛难免动了气。 “怎么皇儿?怎么跟颜宰相说话这般大声。”柳华然的声音飘了过来,沈奚靖明显感到穆琛身影似有些僵硬。 但他面上却没有显出,只笑着对柳华然说:“打搅父君了,老师跟朕讨两坛子溪露,朕说这二十年陈酿可不好得,他偏要,朕这一着急,就声音大些。” 柳华然慢条斯理端详着手里的双耳福禄寿梅瓶,道:“不就是两坛酒,边楼南,记着明个给颜宰相府上送两坛子,颜宰相为国为朝辛劳多年,这点子东西不值当的。” 穆琛点头,说:“父君说的是,倒是朕小气了,老师,回去你可得好好藏着喝,这酒宫里也没多少了。” 颜至清赶忙给柳太帝君和皇帝跪了谢恩,他此刻也暗骂自己脾气太急,好好的事情转眼成空。 他回头看了眼站在穆琛身后的沈奚靖,叹了口气。 这孩子,跟他父亲长得真像。 柳华然的寿宴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戌时正才歌舞渐歇,席间康亲王以身体不适带着世子先走了,柳华然不走,他们剩下的人也都不好走,就一直陪着。 和元殿的宫人麻利地给宫灯续上灯油,柳华然也终于累了,站起身与穆琛讲:“皇儿,今日劳累你了,回去早些安置,别耽误明日的早课。” 穆琛过去扶他站起,温言道:“父君说得是,您回去也好生休息。” 柳华然笑笑,扭头瞥见沈奚靖跟在周荣轩身后过来,便说:“容轩,我看你宫里这个小宫人不错,给我宫里吧,如何?” 33、 作为宏成一朝的帝君,柳华然说话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无论这时他是严肃着脸还是笑容满面。 因此他这句话一出口,不止周荣轩愣了,就连走在一旁的穆琛都顿了顿脚。 柳华然看着略显迟疑的周荣轩,又说:“怎么,这孩子不过是个普通宫人,你还舍不得?” 周荣轩在宫中多年,见事情已经没有商量余地,只得说:“这孩子太帝君能看上可是他的福气,安乐,快过来给太帝君行个礼,以后你就是慈寿宫的人,要好好侍奉太帝君。” “谢太帝君提拔。”沈奚靖走到柳华然跟前,弯腰行礼。 他此刻手心都是汗,有些惶恐不安,却不敢表现。 柳华然瞥他一眼,点点头,拉着穆琛的手走了。 穆琛什么都没讲,只是跟着柳华然,慢慢出了殿门。 剩下沈奚靖与云秀山跟着沉默不语的周荣轩离了和元殿,往朝辞阁而去。 他们步伐很快,不多时就回到宁祥宫。当看到朝辞阁三个大字,沈奚靖心里猛地泛起酸楚。 这感情来的很快,稍后便又被沈奚靖压了下去。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永安宫里,沈奚靖曾经一度以为,他会一直呆在朝辞阁,他和表哥两个人一起度过这段仆役时光,然后平静出宫而去。 然而他的以为,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想象。 他喜欢每天跟表哥一起吃饭,一起打水洗衣服,偶尔给做衣服的表哥打下手,看着他手艺越发精进。 他喜欢每天跟在周荣轩身边伺候笔墨,偶尔周荣轩也会借他些书看,会问他近来伙食如何,身体怎样。 他喜欢面冷心热的陈岁,喜欢憨厚朴实的赵修梅,喜欢日渐亲厚的楚暮冬,也喜欢新来的两个小宫人。 这一切,因为柳华然的一句话化为泡影。 可是,当周荣轩在正殿里问他,想不想去的时候,他也只是答:“回主子话,安乐只有些遗憾不能继续侍奉主子,奴才离开以后,还请主子保重身体,您身体好,奴才便能安心。” 听他这么说,周荣轩也难得感慨:“我打头里就喜欢你这孩子,到了慈寿宫你要小心行事,我位卑言轻,不能为你说什么,但你这孩子一向极有分寸,我也多少放心些,慈寿宫不比朝辞阁,你切记保护好自己。” 他这话说得伤感,沈奚靖听了也难过起来,但他还是谢过周荣轩,回到跟云秀山同住的屋里。 今晚他就得收拾好行李,明天一早就要去慈寿宫点卯。 天色已晚,内院里已经点起宫灯,沈奚靖推开门时,却发现屋里一片昏暗。 “表哥?你没事吧。”沈奚靖摸索着蜡烛,他今晚得收拾包袱,不点蜡烛是不行的。 “别点。”黑暗里,云秀山嘶哑着回答他。 他声音像被刀子划了无数道疤,暗哑、刺耳,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沈奚靖知道,今天的这些事情,对云秀山来说,才是最难以承受的。 他虽然不知道云秀山与康亲王世子之间的事情,单他要离开这一点,就够云秀山难过好久。 他们表兄弟间的关系,在经历这么多年的共患难之后,已经变得比血缘至亲还要亲,沈奚靖此刻心里有多难过离开他,他就有多难过看着沈奚靖离开。 这不像在家里,简简单单搬到另一栋宅院居住。这是在皇宫,他们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新的牢笼更大更深,几乎见不到底。 云秀山要是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表哥,我去了慈寿宫,也一定会找机会回来看你,你放心。”沈奚靖坐在云秀山身边,说。 黑暗中,云秀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两年沈奚靖身量见长,已经快与十七岁的云秀山一般高,云秀山的手比他的大,因常做针线活,手上的茧也比沈奚靖的多。 兄弟俩静静坐了会儿,一直都没说话,直到云秀山轻轻松开沈奚靖的手。 他低哑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我今日看见穆珏,想起很多旧事。” 云秀山没说穆珏是谁,但沈奚靖却也猜到一些,穆珏应是康亲王世子,皇帝穆琛的堂哥。 沈奚靖没回答,静静听他说着话。 云秀山又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大哥云秀峰,他比我大六岁,宏成三十年的时候他十岁,给已经启蒙的康亲王世子穆珏做伴读,之后穆珏经常去我家玩,一来二去,我与二哥都和他很熟,我与他年纪相仿,年少时总一起读书玩闹,好似真的朋友。” 虽然景泰之前沈奚靖就与云家几个表哥关系都很好,但没有如今这样交心,那时他也年幼,十来岁的哥哥们不会经常带他玩,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只不过听起云秀山提大表哥云秀峰,又勾起沈奚靖心里的怀念来。 大表哥是他们两家里学识最好的,否则也不会给比他小三四岁的穆琛做伴读,那时翰林院的老教授们也曾说,就算没有祖辈荫庇,他也能中举,云家繁盛指日可待。 沈奚靖轻轻说:“我记得大表哥曾经送过我一本《博时杂论》,里面他做了很认真的笔记,让我没在族学里挨老师说。” 云秀山哑着嗓子笑笑:“我大哥就是个很认真又严肃的人,学习从来不肯放松,但却非常关怀我和二哥,小时候,没少叫他替我俩做课业。” 他说完,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他大哥的话题。 过去的事情,对于他俩来说都十分不好受。 一起在宫里这几年,他们也从来不提旧事,今日云秀山只怕受了刺激,才会提起,沈奚靖知道,他这也不过是跟自己倾诉一下。 很多事情,经年累月积在心里,早晚会疯。 他们两个靠得很近,渐渐的,沈奚靖感受到云秀山在颤抖。 他动静并不大,那种细细的,仿佛不能觉察的颤抖,却像是总也拧不干净的抹布,在沈奚靖心里纠结成团,仿佛要滴出血来。 云秀山颤抖一会儿,又慢慢平静下来。 沈奚靖却知道,他刚才在哭。 一个人痛苦时要哭并不难,难的是哭的时候无声无息,不发出一点声音。 在那个吃了朱玉丸的夜晚沈奚靖自己经历过一次,现在,他陪在云秀山身边,陪他度过这一次难关。 人说心魔最难解,景泰元年那年夏天,是他们所有人的心魔。药石无救。 半响,云秀山才说:“景泰元年,七月初,我曾经去康亲王府,求过他。” 云家获罪比沈家迟一些,沈奚靖记得,当他们都获罪之后,剩下的少年们就被带到一个集中的关押所,并不能外出。 云秀山肯定是趁云家被抄家之前偷偷跑出去的。 沈奚靖拍拍云秀山的手,云秀山的手很凉,虽然正直寒冬,却也显得格外冰冷。 云秀山的声音平复一些,不再那么低哑刺耳,沈奚靖听到他说:“我永远记得,当我跪在他面前时他有多惊讶,我记得我给他磕了好多头,让他帮忙说些好话,我知道他没那个能力保下我家所有人,我只求他保住我大哥和二哥,这也是我父亲与爹亲的希望。” 云秀山虽然说得简单,但沈奚靖能想到,当时的场面有多艰难。 走投无路的世家子弟跪在曾经的朋友面前,哀求他保护自己的家人,那不仅仅是自尊被践踏的痛苦,更多的是家人即将要离世的绝望。 如果有人可以求,沈奚靖想,他也会去。 可他那时候年纪小,只能独自在关押所里煎熬,这种情况,延续到云秀山和卫彦也被关进去,当他在关押所里见到他们两个时,简直绝望到极点。 被关进来的人越多,就表明死牢里的家人们,更没有希望。 云秀山缓了缓,用沈奚靖从未听过的冰冷声音说:“我记得,我当时求他,说就算我们三兄弟给他家做牛做马做杂役,也无怨无悔,只求他保住我大哥二哥的命。可是他只是把我拉起来,摇了摇头。” “他只是摇了摇头,那个动作,毁灭了我仅剩的希望,我那天断断续续求了他很久,他都不说话,当我终于绝望,要离开的时候,他说,他只能尽最大努力,把我保下不去边城流放。” 云秀山说完,就什么都没讲了。 沈奚靖知道,云秀山是必然不肯的。 因为换做是他也一样,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们宁愿去边城受苦,也不愿意独自在帝京享福。 当年菜市口斩首留下的血染红大片地面,至今那块地方,还是乌黑一片。 那些痕迹,永远都不能从历史里湮灭。 “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云秀山突然说,“我知道的,当年死了那么多亲王皇子,他如果出一点差池,说不定康亲王与王君也要被牵连,我心里明白,可是我过不去那个坎。” “好了表哥,好了,不要再提了。”沈奚靖低声说着,他右手拍了拍云秀山的胳膊,“表哥,过去的事情改变不了,我们不如好好活着吧。” 34、 慈寿宫的宫人很多,按例,应有一位总管,三名管事,四位大宫人。 虽然沈奚靖过了年才十六,但他却已经是大宫人了,既然柳华然把他要到慈寿宫,按理是不会降他职位的。 所以在沈奚靖背着包袱,来到慈寿宫侧门时,便已经有一位二十来岁的管事等在那里。 他有着一张瓜子脸,单眼皮,沈奚靖觉得他比柳华然拨给穆琛的那四个宫侍都要好看些。 并且,他也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 以这个年纪当上管事,想必很有本事。虽然沈奚靖这位十六岁的大宫人也很让人难以相信,但从大宫人到管事,大部分宫人要熬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毕竟到了管事位,就是正经宫官,要拿俸禄的。 他穿着深灰色的长褂,外罩一件棉袄,见沈奚靖过来,便笑着说:“你是安乐吧?我叫韩之琴,是慈寿宫的管事,边总管嘱咐我过来迎你。” 沈奚靖到没想到慈寿宫的管事对他态度这样好,赶忙道过谢,跟他进了侧门。 “麻烦韩叔了,安乐先行谢过。” 永安宫里,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宫人们都要叫管事与总管叔叔,这是一种敬称,与年纪高低无关。 韩之琴显然不是很适应,他只笑笑道:“你还是叫我韩哥吧,托你的福我才当了管事,被人叫叔叔真不得劲。” 沈奚靖有些不解,见韩之琴天都也算随和,便问:“您当管事可是您的福气,与我有何关系?” 他们二人穿过回廊,天色还早,扫洗的小宫人们正在打扫庭院,见了韩之琴都乖乖行礼,也无人对沈奚靖好奇张望。 这慈寿宫,宫人的规矩比朝辞阁严得多。 韩之琴等走到人少些的地方,才说:“谁叫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宫人,你来慈寿宫属于平调,当时宫人所接了调令回报你是大宫人,我们边哥也犯了难,想了半天,只能把大宫人里年纪最大的我升了管事,让你补我的缺,可不是我沾你光了。” 当时柳华然不过随手一点,指了沈奚靖调来慈寿宫,他年纪也不大,谁都没想到他是大宫人,既然是平调,也不能让人平白降了职位,只得提拔一个大宫人补上管事的缺,让沈奚靖顶替上。 在慈寿宫四名大宫人琴棋书画里,韩之琴是年纪最长,最得人心的一位,边楼南心里也偏向他,故跟柳华然回禀了这事,便提了韩之琴的职位。 作为朝臣而言,即使是九品芝麻官也是官,吃皇家俸禄。从九品内宫管事也自然是官,俸禄只比九品低一阶,无论怎样讲,做了管事的宫人,已经不算是宫人,他们是宫官。 虽然没有沈奚靖调来慈寿宫,韩之琴在熬到三十之后也可以升为管事,但如今因为这个契机,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管事,也确实值得他高兴。 沈奚靖心里想了许多,但话到嘴边,也只说:“那也是韩哥更得主子心,不然也不会是您升上去,以后小子少不得让韩哥多照应。” 宫里会拍马屁的人多了去了,但沈奚靖一直低眉顺目,一番话说下来也叫人心里听了舒服,韩之琴也乐于踩这个台阶,道:“你接了我的位置,做慈寿宫的掌衣宫人,只需打理主子的一应衣物鞋袜即可,我原就做这个,现在升了管事,也是我管着你,你且安心。” 掌衣宫人,这个职位听着十分耳熟,沈奚靖思索一番,突然想到,原先穆琛的亲生父侍圣敬太帝君,就是柳华然的掌衣宫人。 “这可怎么办,我针线活可做的极差,原在朝辞阁也老被周主子骂,这要是交不了差可如何是好。”沈奚靖面上十分忐忑,有些迟疑着地问韩之琴。 韩之琴听了他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掌衣宫人又不是叫你做衣服,你只需打理好衣物的布料,不让受潮与虫蛀,每日主子早起前备好大衫即可。宫里有的是针线好的小宫人,你只管指使他们去做,要是谁不听你的话,你就让他来找我,看我不收拾他。” 沈奚靖得了他的承诺,羞涩笑笑。 其实他进宫七年,虽然朝辞阁人少,没有专门的职位分别,但锦梁宫是有的,他要是不知道掌衣宫人到底应做什么,他可就白当大宫人了。 两人说话功夫已经来到慈寿宫后殿西配殿。 这里专门存放柳华然所有大衫、长服、礼服、礼靴与并不常用的头冠,帽子等,这间西配殿占地十分大,所有柳华然衣物都分门别类放好,韩之琴领沈奚靖来到西配殿门口,招呼正等在门口的两名小宫人前来讲话。 那两个小宫人长相普普通通,十来岁的年纪,想必是刚入宫的。 韩之琴把腰间的一串钥匙解了下来,一把一把捏给沈奚靖看,半天才指着那两个小宫人道:“这两个孩子是分来打理西配殿的,以后就跟着你,你们过来给沈哥见个礼,以后得好好听沈哥的话。” 小宫人们看着很乖很懂事,圆脸的那个先开口:“给韩叔、沈哥问安,奴才姓吴,名三月。” 他声音还带着童音,个头也还是很矮,与沈奚靖刚来那会儿倒是很像。 旁边那个瘦些的小宫人也答:“给韩叔、沈哥问安,奴才叫赵四月。” 听了他俩名字,沈奚靖脸上一阵怪异,韩之琴“哈哈”笑两声,说:“他们这一批人来的时候,可愁坏了边哥,他都取不出名了,后来主子说,干脆按生辰月份叫得了,于是他们几个便索性这样叫着,倒也顺口好记。” 沈奚靖跟着笑笑说:“还是主子厉害,也确实好记许多。” 韩之琴叫了两个小的跟在他们身后,开门进了西配殿。 西配殿比朝辞阁的正殿还要大些,但里面却放了个满满当当,成排的木质衣柜靠墙排好,每个衣柜上面还放了两个木箱,韩之琴打开所有的衣柜,一个个给沈奚靖讲那些衣物怎么分类摆放。 沈奚靖记性很好,韩之琴只说一遍就能记住,配殿里有一组大柜是摆放礼服的,还有一组专门摆放大衫,其余配饰鞋袜都归在一个单柜中,剩下柳华然帝君时期的大衫也都整齐放在柜上的木箱里。 那些衣物因宫规虽然不能再穿,却是他极喜爱之物,等他百年之后,也要跟随他继续陪伴文帝左右。 配殿旁还有个偏室,里面大多是每季宫里发下来的布料,还有一些极为华美的锦缎,那是文帝在世时赏赐与柳华然的。 柳华然的常服都收在他所住的正殿西配殿,每日由近身大宫人伺候穿戴,沈奚靖只需要把当日柳华然要穿的大衫烫平熏香,早早呈到正殿即可。 当然,这也要看主子心情,前日正殿管事给定的衣服要是不合主子的意,沈奚靖就需要赶紧给柳华然换一身去,这事就有些难办。 不过,对于沈奚靖来讲,这掌衣宫人也是极好。 他不用每日跟在柳华然身边伺候,只要打理好眼前这成堆的布就行,他觉得,只要离柳华然远远地,便也没差。 韩之琴是个细心的主,叮嘱好三月与四月好生听沈奚靖的话,又给他说了些慈寿宫其他大宫人与管事的事情,才离开。 沈奚靖住的地方在西配殿旁的堂屋里,这边一共有三组房间,沈奚靖住韩之琴以前那间,剩下三月四月住一间。 这屋子倒与朝辞阁的没什么不同,沈奚靖刚收拾好行李,便听到敲门声。 “沈哥,到饭时了,我去领午膳,四月在空屋里准备桌椅,您过去就行。”说话的是年纪大一些三月。 慈寿宫吃饭也与锦梁宫相同,大家都从小厨房领回来吃,后殿不常有人过来,他们三个凑一起吃饭也是挺好,沈奚靖便答应一声,跟着出了房门。 他来到那间空屋前站住,推开门,果然见四月正在一个木箱上擦拭,见沈奚靖进来,腼腆笑笑:“沈哥,以前我们俩和韩叔也一起用饭,今日你来了,咱们还是一起用吧,人多热闹些。” 沈奚靖点点头,走进去帮他把板凳摆正:“你们两个倒是好孩子,咱们这后殿平素也没什么大事,我也不是严肃人,你们且自在些,没活的时候就在屋里歇着就行。” 四月有些不好意思,说:“沈哥您真好。” 不多时三月拎着一个三层食盒回来,四月迎上去帮他摆好吃食。 沈奚靖虽然岁数不大,但待过的宫倒是不少,眼下宫里只有三宫一所有主子居住,算上现在,沈奚靖就待过三个,资历倒也算久。 今日午膳还算丰盛,有一道豆腐鱼块,一道土豆溜肉片,一道地三鲜,还有一小碟青菜与一小碟八宝咸菜。 沈奚靖粗粗一看,就能知道慈寿宫的伙食是这三宫里最好的,虽然菜色都差不离,但是肉到底多些,这永安宫里,无论什么都是看面子。 “吃吧。”沈奚靖给三月四月一人夹了一块鱼肉,笑笑说。 35、 虽然韩之琴说的简单,沈奚靖也想的简单,但掌衣宫人这个活也并不是很好做。 无论是有人来看柳华然,还是柳华然打赏太侍宫侍或者宫人,多半都要用到布匹。 因此,每当慈寿宫有客人,就能在正殿通向后殿的路上,能看到他带着三月或者四月,捧着成匹的布行色匆匆。 一开始他还不能熟悉记住那些名称与布对应的位置,几日下来,沈奚靖也开始有些得心应手,往往传旨的宫人一到,他就能准确找到前头要的布匹,快速送到前面。 并且,经过一月熟悉,沈奚靖也发现,柳华然并不是个十分挑剔的人,十几日里,他也只有一日换了大衫,其余时候,基本都是宫人给他准备什么他穿什么,倒是省了沈奚靖不少事。 转眼便是年根,因穆琛还未有帝君,所以丰谷祭与年祭都只能柳华然来操办。 这种场合,少不了穿大礼服。 每一天里,他大半都在收拾柳华然的礼服,用以参加祭典的礼服都是成套,从中衣,长衫,大衫到腰带,头冠与鞋袜,无一不是顶尖的技艺,柳华然穿一次,沈奚靖就要逐一收拾打理,熏香驱虫烫平,最后收入柜中,这事即使还有两位小宫人一同做,也很费时,之后十几天都没得空闲。 年根这一段日子,是沈奚靖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沈奚靖过了十六岁的生辰。 八岁之后,他也只在朝辞阁的那几年过过生日,无非就是云秀山托赵修梅给他做碗面,他也乖乖吃了了事。 他一年大过一年,在这深深宫闱之中,从幼童长成少年,再从少年长成青年,想必也不过是转瞬的功夫。 沈奚靖不知为何柳华然要把他调来慈寿宫,但是这些日子他也经常去前头伺候,没见柳华然对他有什么特别,索性不再想这些事情,踏踏实实在慈寿宫做活。 很快便是除夕,天启七年这个丰收之年平静地过了去,天启八年在一场冬雪里悄然来临。 年节之后,柳华然突然决定给穆琛采选宫侍,这件事是他跟穆琛商量过的,穆琛这次答应了,沈奚靖当时在场,他没看到穆琛有什么不情愿。 他只是很平淡点点头,并且感谢柳华然给他操心这事。 不知道为何,在对待这个问题上,柳华然一向态度不是很强硬,他几乎每月都要跟穆琛提一次,但前几年里,穆琛从来都不曾答应,今年他应下,反而柳华然呆了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露出欣喜的笑容:“皇儿大了,是该考虑子嗣问题,这次采选父君与父侍们一定替你挑几个可心的。” 既然穆琛都同意采选,那柳华然也很大方,虽然他嘴里说的是“父侍们”,但他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周荣轩是一定也会参与进来,这也是让皇帝放心。 穆琛难得露出笑脸,过了年他就十八了,即使柳华然拿他立帝君与采选的事情无可奈何,但朝臣们却不肯放过他。 虽然他宫里有四个宫侍,但那些都是宫人出身,并且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升到从八品秀人或者诞育皇嗣,这令大臣们十分着急。 在大梁历朝里晚立帝君的比比皆是,毕竟帝君身份特殊,也不是轻易就能废立,但是采选却不宜太晚,当年英帝十八岁采选已经是穆琛所能坚持的极限,所以当今次柳华然再度提出来,穆琛也就顺势而下,点头答应了。 因为他点这一下头,整个永安宫都忙活起来。 正月十五,正是元宵佳节,这一日,柳华然下了懿旨,通传各郡府开始操办皇帝采选事宜。 大梁自古以仁德治天下,历代以来帝君与皇帝感情都很和睦,因此采选并不频繁,往往在位期间,也只几次便不再充盈内宫。 因此,这天启朝的第一次采选,各郡府都很谨慎,一层一层的筛选十四到十六岁的未成亲少年,大梁采选以样貌德行最为重要,家世倒是次要。 之后二月到三月,各郡府选中的少年们动身上京,三月末时,这一批采选的三百二十七人全部到京。 三月末时,筛选过后的五十八名少年留住内宫采云所,等待四月初的殿选。 大梁的采选十分复杂,程序繁多,沈奚靖从未见过整个流程,但在他看来,宫人们的扩选已经十分繁琐,想必采选要更甚一些。 在他们留在采云所受训的这一段日子里,每个少年的相貌画像与身家背景都发送到各位主子手里。 柳华然对这事非常上心,他经常招来其他三位太侍一同看那些预留采人的资料,甚至在皇帝不忙的时候,也叫皇帝过来看。 穆琛从头到尾对这事情都不是很上心,他会过来,也多半都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再没更多意见,沈奚靖甚至听韩之琴给他八卦,说柳太帝君十分担心穆琛的身体,总觉得他是不是身体有恙又不好讲,导致在这个事情上没有心思。 沈奚靖听了简直觉得好笑,终于忍不住问他:“那到底是不是有问题?” 宫里的宫人平素没什么娱乐,就连很少聊八卦的韩之琴这次都跟着讲起来:“哪能啊,咱们主子都招来李太医正问过,李太医正保证皇上身体绝对很好,后嗣问题不需要太帝君担心。” 虽然大梁历代十分好色的皇帝并不很多,文帝都算是宫侍最多的一位了,但像穆琛这般完全不上心的也很少见,沈奚靖心里存了这份好奇,却也没地方问去。 四月初,礼部选了个好日子,天启朝初次采选在和元殿拉开帷幕。 穆琛没有高位的宫侍,所以做主的人,也就是柳华然他们四位太侍与皇帝穆琛,这一天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傍晚华灯初上柳华然才回到慈寿宫,这日他心情极好,回来就说要赏赐,把正在吃晚膳的沈奚靖忙得团团转,饭也没有吃完。 等终于消停下去,韩之琴又带了点心过来,说是太帝君赏赐的。 沈奚靖谢过他,让四月准备了一壶好茶,虽然相处时间只几个月,但是韩之琴与沈奚靖倒是关系益发好了,沈奚靖嘴很严,听到什么都不会说,韩之琴摸清他的脾气,就老找他聊天。 这样没什么不好,沈奚靖来了慈寿宫就躲在后殿里,对慈寿宫的情况也都只能靠韩之琴来了解。 果然,韩之琴见了茶水,便把四月轰了出去,与沈奚靖一块点心一口茶水地凑在一起。 “今日可累死我了,也不知主子怎么回事,平素不是这般挑剔的人,可今日就非得让那些采人答好多话,还得站起来走两步给他看看,折腾到后来只剩皇上脸色还好看些,南宫主子早就不耐烦了。”今日是韩之琴跟着柳华然去的和元殿,自然旁观了全部过程。 沈奚靖点点头,没接话茬,只问:“那最后留多少位?” 韩之琴撇了撇嘴,道:“有好些我看着都挺漂亮,偷偷讲,这要是文帝还在,指不定都留了,不过现在这位看着还是淡淡的,只有十来个点了头,其他的连点表示都没有,主子与其他太侍们又扣了些下来,最后只留了十个。” 一听这数目,沈奚靖都跟着乍舌。 三百多人最后筛选下来仅留了十个,这天启朝的采选也太严格了些。 “那是太少了些,不过人少些倒好,没那么多事。”沈奚靖说。 他有些饿了,连吃了好几块酥饼,有吃的在眼前,他可没工夫想其他的闲事。 “没那么多事?”韩之琴说得阴阳怪气,“你可不知道当年那情景,我进宫时还是先帝在世,告诉你,只要涉及到皇帝,就没有简单的事。” 沈奚靖愣了愣,随即笑笑:“那也跟咱们没甚关系。” 韩之琴听了他的话,先骂他没出息,然后又拿眼睛看了看他,才说:“我是肯定没甚关系,你嘛,就说不定了,你这相貌虽不是顶尖,但是人品可没的话讲,依我看,你可比今日选下来的那些采人强多了。” 他这话说得沈奚靖心中一凛,马上摇头:“韩哥可不许胡说,我这土里土气的,可不能跟小主子们比。” 韩之琴拍拍他的头,笑道:“韩哥与你玩笑,看你吓的。” 沈奚靖松了口气,揭过这段不提。 第二日,安延殿的份位折子,下发到所有宫所。 十个采人,受封从七品淑人一人,八品采人四人,从八品采人五人。 这个从七品淑人,瞬间成为整个永安宫的焦点。 天启八年的采选,是穆琛登基以来永安宫里动静最大的一件事了,因此小宫人们都七嘴八舌,没事就凑一起谈论各位宫侍。 这一批十位宫侍,是全部都有份位的,与那些至今都住在清心所的宫人,可谓天差地别。 当日晚上,等韩之琴又带着吃食上沈奚靖屋里去,他便知道了各位宫侍的底细。 那位从七品淑人,是四安总督苏劲成的次子,名叫苏清容。 四安总督是比郡守还要高一阶的职位,从一品大臣,职代天巡守,这里的四安指沙罗河以南的淮安、岭南、沐东、平水四郡。 这位从七品淑人苏清容,也是本次采选里,家世最好的一位。 36、 在整个永安宫里,除皇帝的住锦梁宫,帝君的宝仁宫,太帝君的慈寿宫与太侍们的宁祥宫,其他宫所对位份并无限制。 因此在份位下来的一日之后,各宫侍们的宫所也分派好了。 这事据说都是苍年操办,他干活本就仔细,柳华然看都没看,便允了。 对他来讲,皇帝既然纳了宫侍,那就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了,他不便再搀和上去,平白落下皇帝埋怨。 在永安宫中,除主位宫所之外,有几处宫室也精致美丽,苏容清赐住的秀鸾宫便是典范,它毗邻百香园,宫所端庄大气,风景秀丽,算是最好的一处宫室。 能让他住到这里,想必皇帝也授意了的。 其余还有一位八品采人,一位从八品采人一同居于此处。 虽然淑人并不是一宫主位,但目前秀鸾宫以他份位最高,所以正殿由他来住。 在宫侍们都各自住进宫所之后,皇帝来内宫的次数频繁了一些,其中,从七品淑人苏容清、八品采人谢燕其,八品采人宋瑞,从八品采人路松言更得他眼缘,一月里,总多别人那么几次侍寝。 这一次进宫的十位宫侍沈奚靖都见过,在皇帝更喜欢的那几位里,苏容清容貌倒不是顶好,那位从八品采人路松言才是真正的绝色。 虽然这宫里人人都对太帝君柳华然非常恭敬,但那几位宫侍却显得尤为明显。 每一日清晨,他们都会到慈寿宫请安,这虽然是祖制,但每十日的大朝日是不用请安的,因为这日太帝君也要上朝。 但是有那么几位,尤其是得宠的这几位,日日不曾落下,就算在慈寿宫宫门口等太帝君下朝归来,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几个月来也从不曾间断。 韩之琴总跟沈奚靖玩笑:“看他们这些主子当的,比我们还累。” 可不是很累,对于沈奚靖他们这些宫人来说,能吃饱穿暖,二十四岁出宫去便是最好,可对于这些宫侍来说,更高的位份才是他们要争取的。 采人之上有淑人,淑人之上有雅人,再往后更有侍人、贵侍,最后是唯一的那么一位帝君。 这些自愿进宫的宫侍们,谁不想做帝君呢? 日子过得很快,因为每日都有宫侍们过来给柳华然请安,所以沈奚靖这一年的日子过得极为忙碌,他经常能在正殿里见到皇帝与宫侍们,多数这个时候,他都捧着成匹的布,站在角落里等待柳华然传唤。 皇帝穆琛,日渐沉稳与成熟起来。 他已经有了青年皇帝的派头,举手投足都透着威严。 沈奚靖觉得,他似乎离皇帝越来越远,有时候他想,他都离开了朝辞阁,是不是皇帝给他的承诺就不存在了呢? 虽然他知道要归还他家的田宅与爵位十分艰难,但在这深宫之中,能有这么一份念想,也是好的。 转眼又是柳华然的生辰。 这一日,沈奚靖也要跟在前头忙碌。 他早晨起来时便不太舒服,头晕脑胀的,似是染上了风寒,为怕误事,在韩之琴过来叫他一起去前头伺候的时候,他忙说自己病了,可否让小宫人代劳。 这要是换到平素也就罢了,可今日来的都是主子,他们也不好让年轻的小宫人去伺候,韩之琴给他吃了颗药,叫他跟在自己身边,好歹混过这一天。 一大清早,太侍们与年轻的宫侍们便齐聚慈寿宫,因是宫侍们得第一年,所以他们都挖空心思,呈了许多别致的寿礼给柳华然。 已经升到八品采人的路松言家里是烧瓷器的,算是浮梁小有名气的制瓷世家,他这日呈上来的寿礼,是一个斗彩柳絮纷飞福禄寿喜纹盘,这瓷盘约莫臂长,周边一圈福禄寿喜纹样,中心处画柳絮纷飞之景,不仅暗含了柳华然的姓,还添了写拜寿的喜庆,算是寿礼里最出众的一样了。 柳华然虽然平素严肃惯了,但他每每生辰时都格外高兴,今日也不例外。 他显然极喜爱这纹盘,让宫人们捧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招呼人过来收走。 赶巧,沈奚靖手里还没捧东西,边楼南便直接把文盘端沈奚靖怀里,让他好生抱着。 韩之琴想要说什么,可这殿里里里外外都是主子,根本没他们说话余地。 沈奚靖觉得药劲上来,他比早起要好一些,但依旧昏沉。 在殿前捧重物件可是苦差事,那盘子不仅又大又重,还十分光滑,很难捏住,沈奚靖抱着没多会儿便头上出了汗。 大冬天里,冷风一吹凉嗖嗖的。 沈奚靖刚好了一些的病,这会儿又严重起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生过病了,自打锦梁宫那一遭之后,他到了朝辞阁,有云秀山在,他反而慢慢养了回来,即使到了慈寿宫,除了更忙些,吃食上到没差。 他平素在主子跟前小心谨慎惯了,从来都没出过什么岔子,今日他知自己精神不济,便更谨慎些,谁知那光滑的冰冷的瓷盘在他手里直打转,沈奚靖益发觉得头晕目眩,正殿里主子们正言笑晏晏,沈奚靖不敢叫韩之琴,只得强忍着,用力攥紧手里的纹盘。 不知过了多久,沈奚靖渐渐有点昏睡过去。 “皇上驾到。”一道响亮的声音惊醒了沈奚靖,他手里一松,只听“啪”的一声,那个纹盘直直坠从他手里松脱出来,被眼疾手快的韩之琴抢在了怀里。 虽然那盘子没有碎,但他们这边动静太大,已经惊扰到了大殿里的每一个人,沈奚靖脑子里一片混乱,韩之琴为了抱住那纹盘,只得把他手里捧着的蜜蜡佛珠礼盒扔到地上,沈奚靖看着那个被摔裂的木盒,只觉浑身冰冷。 沈奚靖全身都抖了起来,他双膝一软,猛地跪倒在地上:“奴才知错,请主子责罚。” 韩之琴也跪在他旁边,紧紧抱着那个纹盘,口里叫着:“奴才知错了。” 寒冬腊月里,青瓷地砖异常冷硬,沈奚靖感到双膝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哆嗦着,却不敢站起。 “怎么回事!”柳华然冰冷的声音远远地响起。 沈奚靖整个人都有些迷糊,听到边楼南说:“主子,安乐今日病了,纹盘没拿住,之琴帮他接着了,一点都没坏,只是蜜蜡手串的盒子摔坏,我瞅安乐今日确实精神不济,您饶过他这次吧,安乐,快给主子认个错。” 沈奚靖用力磕了两个头,碎木渣划破了他的额头,他感觉有血慢慢流了出来。 但他却不敢用衣服去擦。 他在宫中八年,一直小心谨慎提心吊胆,无论做什么都十分用心,没想到,今日应了这么一个劫难。 沈奚靖脑海里已一片空白,他已经想不出他的下场会如何。 多半,都是个死。 “今日吾生日,打打杀杀的不好听,你就跪这里,跪到明日这个时候,再回去闭门思过,吾也不是狠心的主子,便就罚你三月月银吧。至于之琴,你且起来,你也是好心,吾便不罚你了。”沈奚靖听柳华然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扣了三个月的月银,这简直太仁慈了些。他没让人拉他出去打三十大板,也没说丢他进黑巷,沈奚靖甚至心里都有些感激他。 无论今天跪多久,他都觉得没所谓,只要不要他命。 沈奚靖用力给他磕了几个头,热乎乎的血流到眼前,他说:“谢主子恩典。” 是啊,只叫他跪一整天,还真是恩典。 因主子们都在,没人敢去碰沈奚靖面前那个碎盒子,穆琛坐到主位上,听着那群宫侍轻声软语,话语依旧不多。 沈奚靖跪在角落里,冰冷的地面刺得他腿生疼,然他益发头昏起来,就连身上针扎般的疼痛也无法令他清醒,终于,沈奚靖往旁边一扑,整个人倒在地上。 他知道韩之琴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想要说些什么。 昏迷之前,他却听到穆琛的声音说:“父君,把他拉下去吧,今日可是好日子。这么放在这里,太碍眼些。” 等沈奚靖再清醒过来,已经暮色沉沉。 他觉得浑身都滚烫着,疼痛着,他几乎无法动弹。 沈奚靖吃力地扭头看向四周,他还在他后殿旁的屋子里。 丝丝月光投过窗棂,让沈奚靖渐渐摸清他的处境。 他额头已经被上了药,床边木箱上还放着一碗水,再边上,还放着两个馒头。 那两个馒头都是白面的,月光下显得洁白可爱,沈奚靖进宫这么多年,除了主子赏赐,从未吃过细面馒头,今日倒是因祸得福。 沈奚靖挣扎起来喝了点水,又翻出个药丸吃了,之后靠坐在床头,拿过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想今天的事情。 越想,他就越觉得自己今日简直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仔细数起来,他不仅得罪了送瓷盘的路松言,也得罪了送蜜蜡手串的苏清容,更是让今日大寿的柳华然极不愉快,仅仅只是扣三月月银,不知算不算他运气好。 不过,今日一事,他还要谢韩之琴与穆琛,如果没有韩之琴接住那个盘子,要是真的整个都碎了,那他现在已经在黑巷里了;如果没有穆琛最后说的那句话,他恐怕还在正殿里倒着,夜里正殿并没有炭火,这样的天气里,他能不能挺过这一遭都难说。 沈奚靖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份恩情,想着以后有机会,怎么也得报答一二。 37、 沈奚靖被罚闭门思过三日,三天里,除了如厕,便只能在屋里呆着,一日只有一顿伙食,但韩之琴偷偷嘱咐过三月,每顿都多给沈奚靖捎两个馒头。 天气冷,沈奚靖屋里的炭火并不多,但也比后殿暖和些,虽然是被罚,但不用干活,只在屋里呆着,他反而觉得更舒服些。 他额头上的伤因为没有药,好的有些慢,不过本就不严重,第四日清晨,沈奚靖索性解开布条,他屋里没有镜子,也不知道额头上的伤好不好看,但总不能包着头干活。 十一月初七,沈奚靖刚踏出房门,便被早就等在外的边楼南叫住。 沈奚靖第一次见边楼南时便对他印象深刻,他白白胖胖,老是笑眯眯,看起来一团和气。 今日他等在沈奚靖门口,还是这副和气样子。 沈奚靖赶忙给他请早安:“边总管早,不知有何事来后殿?” 边楼南摆着一张笑脸,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扫过沈奚靖整个人,他如今已经快十七了,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身形,虽然长相不是顶尖,但清俊端正,看起来极为舒服,算是个十分不错的小子。 他入宫已快九年,只出过两次错,各宫总管与管事都对他赞不绝口。 边楼南仔细把沈奚靖的宫里履历都过一遍,缓缓开口:“安乐,你且跟我来一趟,主子招呼你过去。” 本来今日沈奚靖闭门思过结束,他心里十分开心,但边楼南这一句讲出来,他又开始忐忑,不知是不是柳华然还记着前几天那间事,要拿他过去领罪。 沈奚靖不好说自己还没用早膳,只得回头扫了一眼缩在墙角的三月与四月,乖巧答:“诺,这事边叔招呼个小宫人来叫我便是,何苦您亲自跑一趟。” 边楼南破天荒地拍拍他的头,领着他往正殿去。 “你倒是会说话,待会儿主子面前,你只要好好听着,应下就是。” 沈奚靖听了这话,心中如雷打鼓,紧张得不行。 但他面上却还是挂着浅笑,没有表现分毫。 九年的宫廷生涯,教会他喜怒不形于色,教会他淡定自持。 从后殿到正殿的路并不长,穿过鹅卵石铺成的花园小径,绕过雕梁画柱的正殿回廊,便能从侧门进入正殿。 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沈奚靖在走过这一条路时,却益发觉得漫长。 他眼前闪过这九年做宫人的种种过去,从锦梁宫到宁祥宫朝辞阁,又从朝辞阁到慈寿宫,他一路走来,年纪轻轻坐到大宫人,绝不是那么简单。 除开朝辞阁那些年,他没有哪几天,真正睡过安稳觉,真正舒心过活。 为奴为仆,对于他来讲,虽然能忍下,却并不能心安。 还有二十多日,他便要十七了,距离出宫,还有七年。 沈奚靖这时竟有些恍惚,觉得之前那九年过得飞快,七年也不过转瞬功夫。 可是,那时候他都战战兢兢过活,之后的七年,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 边楼南一路都没说话,他不讲话,沈奚靖也放任自己埋在自己的思绪里,反复纠结。 当他们终于跨进慈寿宫正殿时,沈奚靖便被一股冷香吸引,他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走到西配殿柳华然的寝殿来。 柳华然偏好调子冷的浅香,慈寿宫的宫人都很熟悉这个味道。 这时天还早,柳华然正在西配殿的膳厅里用早膳,沈奚靖粗粗在桌面上扫了一眼,便麻利地跪了下去:“安乐给主子问安,主子安好。” 他低着头,规规矩矩跪在门口,没有往前多走一步。 柳华然端起燕窝粥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在旁伺候的管事与大宫人出去,边楼南赶紧上前伺候他用膳。 柳华然出身帝京世家,行为做派都极为优雅,宫里的几位主子里,除了皇帝与南宫,还真没有谁比他更气派。 他用膳时嫌少说话,他不表态,沈奚靖就这么乖巧地跪着,无声无息。 配殿里炭火正足,还烧了地龙,跪在地上,倒也不冷。 终于,一盏茶功夫过去,柳华然放下碗筷,他今日心情不错,吃的多些,边楼南手脚利索地上了茶水,见他点头,这才对沈奚靖道:“安乐,起来吧。” 沈奚靖低声应一句,轻巧站起身来,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柳华然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扭头吐在边楼南端着的盘中,从上到下打量沈奚靖一番,半响才说:“沈氏奚靖,帝京人士,宏成二十八年生人,父亲为时任三品礼部侍郎一等敬忠公沈明泽,爹亲为敬忠公侧君简欣,你大爹爹是敬忠公正君云诚睿,他是云家家主容谦侯云诚明的二弟,朝辞阁的宫人云秀山,则是你表哥,是云诚明的幼子,沈奚靖,吾说的对否?” 他语速极慢,一字一顿说完整句话,沈奚靖头上冒出汗水,顺着额角流到颊边,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心跳可以这样快,虽然他们的身家背景在入宫时便要彻查,他和云秀山也从未想过隐瞒则个。 但,他们也从来想不到,真的有主子对他们曾经的世家身份查的这样清楚。 这时是白天,屋里还站着边楼南,相比上次穆琛与他在朝辞阁的谈话,这一次更让沈奚靖浑身难受。 他觉得此刻他就像桌上的那碟水果,都被剥了皮,去了核,切成精致的形状,供主子品尝。 他不是物件,柳华然对他细致的打量的眼神,令他极不舒服。 但是,就算心里再怎么不好受,他也要答话:“回主子话,分毫不差。” 柳华然没说话,他又盯着沈奚靖看了许久,才说:“抬起头来吾瞧瞧,以前可没仔细看过你的长相,说起来,世家里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你还得叫吾一声表叔呢。” 他虽然这样说,但沈奚靖可不能真叫太帝君“表叔”,只能勉强半抬起头来,眼睛却也不敢看柳华然,只得盯着雕着葡萄串的桌角。 沈奚靖比年少时高了不少,也好歹不是瘦骨嶙峋的样子,面貌也十分清秀端正,柳华然刚想点头,却又见他额头伤口还是细长的一道红痕,虽然没有流血,但看着也十分扎眼,便扫了一眼边楼南,边楼南会意,马上讲:“之琴这小子太不省事,主子早前就嘱咐他记得给你上伤药,怎么你伤还这般严重,回头我拿点玉容膏给你,几日便能好了。” “诺,谢主子恩典。”沈奚靖忙跪下谢恩。 “你这孩子,生分什么,地上凉,快起来吧。”柳华然说。 沈奚靖来宫里九年,虽然见柳华然的次数不多,但也不少,尤其这段日子以来,更是日日要跟在一旁伺候,此时听他这般说,心里暗叫不好。 他紧张的浑身都僵硬起来,柳华然对人的态度显而易见,他喜欢的便好,不喜欢的便不好,他对沈奚靖显然不会有喜欢这种情绪,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有事情要吩咐沈奚靖。 沈奚靖依言站起来,仍旧呆呆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柳华然突然叹了口气,他道:“吾同你父亲与大爹爹,少年时也都是认识的,吾比他们长些岁数,也听过他们叫吾柳二哥,你如今小小一个孩子,吾也不忍心见你成日伺候人,要是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心。” 这一连串话说下来,沈奚靖已经紧张到极点,也害怕到极点。他心里暗暗骂柳华然,既然早知他身份,还让他在宫里被使唤这些年,如今再来说这话,不是打自己脸吗? 他不知柳华然打什么注意,先是与他诉说家常,又念当年两家情分,只怕柳华然要利用他的地方,并不简单。 果然,柳华然顿了顿,又说:“可这宫里规矩也不能破,你一个世家公子来宫里做宫人已经为难,皇儿整日也很孤单,这一次采选入宫的,没一个身份好看些,吾昨日想了许久,不如让你做个宫侍,你放心,表叔不会在位份上难为与你,定让你体体面面。” 柳华然这一次语速倒是快了些,但沈奚靖已经吓傻,他一点都没有明白柳华然的说这话的前因后果,他只是猛地跪倒地上,张了半天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说他不愿意,说他还想过几年出宫去找谢书逸,说他还要去乌里沙漠找寻卫彦,说他已经再也不想沈家曾经的那些荣耀,他只想开家点心铺子,和哥哥们好好生活下去。 可是,这些,他半个字都不能说。 他也不能违心说自己如何高兴,如何感谢柳华然给他这个福分,毕竟宫侍是服侍天子,就算他曾经是一等公的儿子,做宫侍,也是抬举。 对于皇家来说,再大的世家也只是一个家,而不是一个国。 大梁四海之内,唯穆之一姓,才是真正的世家。 沈奚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屋里烧着暖暖的地龙,他却只觉浑身冰冷。 他不乐意,柳华然也是早就知道的,否则他不会费那些口舌说这个,当年南宫与他以世家身份做宫侍已经十分难得,今日沈奚靖虽然已经是败落世家的仅存遗孤,但他毕竟也是世家,与人同夫,必然心中不满。 可是他再不满,又能如何? 他柳华然定下的事情,便一定要实现。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要的,绝对都能到手。 想到这里,柳华然又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你伤还未好,吾已经吩咐阿南,从今日起你便不用再做活计,你的位置已经另找人顶替,吾已找了宫人所的教习管事,请他帮你熟悉宫侍的规矩,待年节之后,便与皇帝说了,给你抬个份位。” 沈奚靖依旧跪着,不言不语。 他已经听明了柳华然语气里的意思,他在告诉沈奚靖,事情都已定好,再无回旋余地。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当沈奚靖从正殿里退出来时,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金灿灿的太阳。 旁边边楼南笑着说天气真好,沈奚靖却只觉头晕目眩。 38、 不知边楼南那边对慈寿宫的宫人都说了些什么,宫人们对沈奚靖的态度,虽然并不显得有多恭敬,但疏离是一定有的。 就连一向同他亲近的三月与四月,也都开始规矩起来。 没两日,宫人所那边便派了个教习管事过来,管事姓张,态度还算和善,让沈奚靖叫他张叔。 沈奚靖这些年已经做惯宫人,再捡起主子的样子,总觉有些别扭。 那一段时候,他每日晚上想这个事情,都觉得难以安眠。 但好在他记忆里曾经锦衣玉食仆役成群的生活并没有完全消散,十来天工夫便有模有样起来。 他到底留着沈家的血脉。 转眼便是十二月二十二,冬至。边楼南给的药很好,带着淡淡的玫瑰香,他额上的伤如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 这一日是沈奚靖的生日。 他小时他爹说过,他生那日大雪纷飞,整个帝京雪白一片,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他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沈奚靖想,他自幼亲族俱忘,颠沛流离,后又入宫为奴为仆,如今眼看出宫无望,他则要终生在这深宫中为侍,也不知爹爹口里的福分,到底都显在哪里。 这一日沈奚靖特地找了边楼南,问他可否去朝辞阁一趟,取些未带来的物件。 边楼南许是得了柳华然的令,想也没想便应了,叫他早去早回,年前是再没机会出去。 沈奚靖嘴里千恩万谢,特地把云秀山早就给他备好的过年新衣换上,从慈寿宫侧门离开。 他心里清楚得很,柳华然让他去朝辞阁看云秀山,并不是对他心软或是念“旧情”,他只不过是给他一个微不足道的甜枣,好让他将来为他卖命。 虽然那日柳华然没说叫他到皇帝身边做什么,但沈奚靖想也不会简单,他之前都派了四个,这么多年,也还在清心所住着,想必没有事成。 这会儿不算太早,沈奚靖到朝辞阁时,周荣轩刚用过早膳,在屋里打发时间。 云秀山自他走后已经升为大宫人,正在主子跟前伺候。 虽然朝辞阁大门开着,但沈奚靖却不能直接进去,只在大门口叫了正扫院子的小宫人,那小宫人认得他,帮他上去找云秀山。 不多时云秀山满脸喜色从正殿出来,一把拉住沈奚靖的手,把他拉到两人先前住的屋子里。 他先前睡的那张床依旧空着,云秀山也没往上放其他东西,显然是还想着,他能有一日回到朝辞阁,同他一起生活。 沈奚靖鼻子一酸,心里难过之极。 他们之前想的那些生活,已经变成泡影。 云秀山拉沈奚靖坐他床上,正忙着泡茶:“你怎么就这么过来,今日你生辰,我还想说求主子允我出去一趟,转眼你就十七了,去年没过成,今年怎么也得给你补上。” “表哥,别忙了,我要早些回去,只过来跟你说说话。”沈奚靖赶紧拉住云秀山,让他坐自己边上。 见他这么说,云秀山也没坚持,他们兄弟两个没什么好见外的。 自打十一月柳华然千秋那日沈奚靖出了岔子,云秀山就整日担心,他想去看看沈奚靖,但又怕给他惹麻烦,每日都很煎熬。 就连周荣轩也来安慰他一句,跟他讲:“太帝君不是个喜欢变卦的人,他既然那么罚了安乐,便不会改,你且安心。” 这些话云秀山心里都明白,却还是为他担忧。 他们虽都在宫中,但永安宫这样大,只隔一个宫门,便仿佛隔了千山万岭,并不能时时得见。 “表哥,我没事,你看,我头上的伤都好了,你且放心。”沈奚靖对云秀山笑笑。 云秀山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见果然没有留下痕迹,这才放下心来:“今日匆忙,修梅也无空,下次表哥再给你补上长寿面。” 沈奚靖心里又酸又软,难过之极,他点点头,道:“表哥,我与你说个事情,你且慢慢听我说。” 云秀山见他说得这样慎重,答应一句,认真看着他。 “柳太帝君让我年后做宫侍。”沈奚靖叹了口气,淡淡说道。 “……”云秀山听了没什么反应,只盯着他发呆,好半响,他才猛地睁大眼睛,一张脸刷得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再与、与表哥说一遍。”云秀山结结巴巴说道。 沈奚靖抿了抿嘴唇,把那日柳华然与他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云秀山听。 云秀山一直没插话,他安安静静听着,表情却狰狞起来。 等沈奚靖把话都说清楚,云秀山终于忍不住,狠狠说道:“他们这些皇族,都不把我们当人看,想怎么摆布便怎么摆布,景泰那年的血都还未干,现在又来打你主意,要是有机会,我真想亲手杀了他。” 他虽然平素温和有礼,看起来比沈奚靖脾气还要好,但他生起气来,却更猛烈。 云秀山激动的样子,沈奚靖是见过几次的。 当年在上虞,他生病了不能上工,云秀山就是这样凶狠地与工头对骂,他手里拿着那把破镰刀挥舞在工头眼皮底下,活活把工头给吓跑。 越是平时胆小怕事的人,爆发起来,才越令人心惊。 沈奚靖赶紧一把捂住云秀山的嘴:“表哥,你冷静些,这话可是大不敬,咱们都是家里最后一点血脉了,这话不要再说。” 云秀山颤抖的身体渐渐平缓下来,沈奚靖松开手,见云秀山表情已经不再狰狞,才说:“表哥,这事只是那位一厢情愿,皇上还不一定答不答应,往好处想,说不定有转机。” 这也是这些天来,沈奚靖想过得最好的结果了。 穆琛不可能任凭柳华然摆布,塞给他什么人都收着,像沈奚靖这样相貌的,并不顶尖,充其量只是好看,想必入不了皇帝眼。 但云秀山听了他这话,仔细看他一遍,脸上表情更加晦涩难辩:“他会答应的,我弟弟这么好,他不会笨到拒绝。” 他话里满是绝望,沈奚靖听了心里一痛,却什么都说不上来。 两兄弟俩在屋里坐了好久,只是静静靠在一起,谁都没讲话。 其实这些天来,沈奚靖已经渐渐平静,他已经接受自己要做宫侍的事实。 终于,沈奚靖开口:“表哥,也别这么难过,你看皇上长的多清俊,我不亏。”他想要摆出一副笑脸,却终究没有成功。 “小五,都是表哥没用,等以后,你要是实在在这宫里待不下去,说什么表哥也要把你领出宫去。”云秀山一把抱住沈奚靖,哽咽说道。 他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忍了这么久,再也忍不下去。 沈奚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艰涩地说:“好表哥,我相信你。” 云秀山无声哭了起来,长久以来的压抑伴随着不能保护至亲的痛苦一并爆发出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却更觉难过。 在这里,他们连哭都不能尽兴。 不多时,云秀山放开沈奚靖,他擦干净脸上的眼泪,认真盯着沈奚靖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沈奚靖听他说:“奚靖,我们早晚一天,能全家团聚。表哥跟你保证。” 他很少叫按名字叫沈奚靖,一直都是小五小五喊他,可是今天,他变换了对沈奚靖的称呼,沈奚靖感觉到,他们的未来,已经往另一个岔口前进。 “好,表哥,我相信你。”沈奚靖说。 沈奚靖过去看云秀山,给他带了许多慈寿宫赏下来的小物件,又把身上的银子都拿给云秀山,叫他帮他收着。 这些钱,放他身上,并不安全。 云秀山没说什么,一一帮他收好,又给他拿了两个新作的荷包。 那荷包绣得简单,但胜在实用,沈奚靖高兴接过,互相叮嘱几句身体,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云秀山把他送到宁祥宫门口。 他站在门槛里往外开,正午阳光下,他弟弟身形修长,腰背挺直,已经不是宫人时卑微的样子了。 云秀山心里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知柳华然让沈奚靖做宫侍,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无论如何,事情都已注定,再无回旋余地。 这个年节沈奚靖过得十分忙碌,他每日都要跟着教习宫人学习那些繁多的规矩,但做主子与做奴才是不同的,到底宫侍比宫人规矩少得多,沈奚靖记性很好,学得很快,那位张叔对他态度益发好了起来。 他不仅规矩教得好,照顾起宫侍来也极有一手,没多久,沈奚靖竟觉得一双手白净起来,他屋里没镜子,也不知脸上如何,但头发是见黑了。 张管事给他身上用的膏药显然并不普通,他近日吃穿也比以前精细许多,沈奚靖猜想是柳华然授意,但他越是明白这一点,就越紧张。 柳华然在他身上花的功夫越多,就证明他要他做的事,越难。 正月十五,正是上元佳节。 这一日,柳华然又把沈奚靖招了去。 沈奚靖进屋照例要跪,被边楼南轻轻一扶,没让他实打实跪下去。 沈奚靖心中一惊,正想给柳华然请安,却听他讲:“小靖,吾就知皇儿定喜欢你,吾前日与他讲了你的事,他可是想也没想便应了,明日旨意便会过来,表叔先恭喜你了。” 这一下,沈奚靖便不能继续站着了,他迅速跪下去,张口便说:“奚靖谢太帝君恩典。” 距离上次来慈寿宫正殿,过了约月余,沈奚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这一次表现十分的得体,连最后一点慌张与不满都无。 柳华然满意点点头,示意边楼南开口。 边楼南再次把沈奚靖扶起,道:“给沈主子道喜了,不过太帝君这有件难事,得沈主子帮忙想些法子。” 39、 这便来了,沈奚靖心里一凛,顿时全神贯注起来。 他要听好边楼楠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边楼南扶起他,让他坐桌旁的高背椅上,这才开口:“几年前,太帝君丢了样东西,想让沈主子帮忙找回来。” 沈奚靖只浅浅坐了小半椅子,他背挺得很直,但一直低着头看膝盖,露出来的半张侧脸,似乎带着笑,但又看不真切。 边楼楠边说边打量他,见他没有并无惊讶或是害怕样子,便回头看柳华然。 柳华然吃着茶,轻轻收了收下颌。 “那是一块帕子,太帝君也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你若在今上那瞧见花样好看的,拿来给太帝君便是,你且晓得。”边楼南说。 他一不说帕子的纹样,二不说为何找那帕子,只能证明一点。 那东西对柳华然很重要,重要到他不惜找来一个又一个宫侍给皇帝,重要到他连沈奚靖这样的落魄世家子弟也想要利用。 可是,他怎么不想想,沈奚靖到底姓沈。 边楼南说完话好半天,也不见沈奚靖反应,只得又去看柳华然。 柳华然脸慢慢冷下来,他盯着沈奚靖仔细看了看,浅浅说了一句:“你表哥也长得不错。” 沈奚靖脸色刷的白了,他突然觉得柳华然很恐怖。 这宫里发生的一切,除了皇帝所在,其余都在他眼里。 他每天紧紧盯着这个他掌控多年的内宫,就算从帝君变为太帝君,他也丝毫不想放掉手里的权利。 他已经习惯于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可是,有什么事情,却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就是这样一个漏洞,让小皇帝手里拿到了他本不应该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他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极为隐蔽的秘密。 沈奚靖一瞬间就想明白这一点,柳华然都豁开面子来威胁他,那正说明他非常有用。 冷静下来,抬头看向柳华然。 这大梁最尊贵的男人,他历三朝,握有实权,他总是优雅地、高贵地看着他人,就像现在看沈奚靖一样。 沈奚靖从椅子上站起,他以晚辈礼向柳华然行礼,开口道:“奚靖定不负所命。” 柳华然定定看着他,他也回视柳华然。 他们这样对视良久,久到沈奚靖就要支撑不住时,柳华然先别开了目光:“你省的就好,只要吾在这慈寿宫一日,便不会亏待你。” 沈奚靖笑笑,答:“奚靖谢过太帝君。” 边楼南把沈奚靖送出正殿,站在门口看他,对他说:“今时今日,已经抬举你了,你好自为之。” 沈奚靖冲他道谢,转身离开。 边楼南回到配殿,柳华然还坐在那里,屋里阳光很足,但柳华然却并不显高兴样子。 他轻手轻脚走到柳华然背后,轻轻给他锤起背来。 “主子,奴才并不觉得沈奚靖靠得住。”边楼南说。 柳华然冷笑:“这些人,都靠不住,可是,也只能靠他们。” 边楼南沉默不语,那样东西对于柳华然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因为就连他,也不知边楼南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是个帕子,但那帕子到底何料何色,到底有什纹样,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一概不知,他也聪明地从来不问。 边楼南踟蹰片刻,又问:“他从前毕竟是朝辞阁的人,您不怕他把事情说与皇帝听?” 他这问题似乎问得有些傻,柳华然笑起来,说:“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他可比他父亲聪明多了,要不然你以为,为何皇上的儿子都死了,废帝独没杀他?” 说到这里,柳华然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他修长洁白的手指在桌上拍打着不知名的曲儿,他拍了一会儿,又拿了一把花生,慢慢捏着吃。 边楼南觉得脸上冒出些汗来,柳华然这句话显然不适合他听,虽然在所有人眼里他是柳华然的心腹,他也确实是,但这几十年来,他也从来都看不清柳华然这个人。 柳华然似乎兴致上来,他回头瞥了一眼边楼南,道:“他告不告诉皇帝不打紧,皇帝知不知道也不打紧,沈奚靖他只要知道,他表哥还在宫里,就够了。” 他这一说,边楼南便想起云秀山,他今年似乎已经十九,再过五年,便要出宫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忧,问:“可主子,若云秀山到日子出宫了,那怎么办?” 柳华然捏着花生的手丝毫没有停顿,他只是淡淡说:“等到那时候,会有更合适的人。” 他没说更合适的人代替云秀山,还是代替沈奚靖,但边楼南却明白了柳华然的意思。 在这宫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至少在柳华然眼里这样看。 边楼南沉默了,他认真给柳华然锤着背,不再说话。 他要不是有时候傻一点,会问一些愚蠢的问题,他也许会是下一个被替代的人。 沈奚靖回到屋子,张叔正等他,他不过而立年纪,因做的教习,所以看起来极有书卷气。 “回来了,太帝君说了沈主子是何位份么?”他对沈奚靖笑着,虽然他长相普通,但一双眼睛却很有灵气。 沈奚靖有些诧异,稍后便释然了,在这宫里,谁没点本事呢。 “太帝君只说明日旨意才会下来。”他说着,脸上却露出疑惑的表情。 张叔请他坐下,又打了一块温热的手巾给他擦脸,才说:“沈主子,这宫里的宫侍们,我可都是见过的,在奴才看来,皇上定不会拒绝太帝君。沈主子不妨与我打个赌。” 在认识的这大半月来,他一直对沈奚靖有些严厉与疏远,沈奚靖知道明日旨意下来,他便要回宫人所去,想必正因如此,他此刻显得更和蔼可亲些。 “哦?打什么赌?”沈奚靖问他。 张一哲显得有些高兴,他说:“我们就来赌,沈主子你份位是如何,怎样?” 这还能赌么?沈奚靖有些好奇,在他看来,他将会有什么份位,全凭皇帝一人做主,难道张一哲真的这样神通广大,连今上的心思也能猜到。 这样一想,沈奚靖更好奇起来,他问:“那依你说,我的份位会如何?” 张一哲神秘一笑,说:“我们不如来说赌约吧。” “这也可以,但我钱不多,你可别赌太大了。” “自然不会,”张一哲说,“我们就赌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银子对于做了大宫人的沈奚靖来讲并不算很多,但也不少,他想了想,便答应了。 张一哲与他口头定了赌约,这才说:“沈主子,你先想想,如今宫里的主子们位份都是如何?” 沈奚靖听他的话,认真想了起来。 在这内宫之中,有时候能不能爬到更高的位置,谁也说不准。 在去年入宫的那些宫侍们里,已经不是苏容清一人独大的局面了,年节时皇帝给他们涨了位份,从七品淑人苏容清与八品采人谢燕其已经升到七品淑人,八品采人宋瑞与从八品采人路松言升到从七品淑人,其余还有两位从八品采人未得机会侍于安延殿,如五年后依旧不能侍寝,便会被放出宫去。 剩下几位似乎因不得圣缘,皆留在原位,并未随着高升。 这样一来,宫里便有七品淑人两位,从七品淑人两位,余下皆是采人。 沈奚靖宫人出身,他料想自己的份位不会好到哪里去,便猜:“我估计,是从八品采人?” 其实对于宫人出身的沈奚靖来讲,他能猜到采人这个位阶,也是因柳华然说不会“亏待”他,之前那四位宫人,可是至今仍旧住在清心所里,随着高位宫侍的入宫,他们已经被安延殿遗忘。 他能讲到从八品采人,已经下了很大的勇气。 但张一哲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见沈奚靖有些不解,便说:“我猜你份位,应是从七品淑人,沈主子,你要不要与我赌。” 他这猜测太不靠谱,就连苏容清刚入宫时,也不过是从七品淑人,虽然对于以前的沈奚靖来讲,四安总督比敬忠公差了很远,但眼下他却比沈奚靖强了不知多少,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与苏容清博个相同的位份。 这样想着,他便点头同意张一哲的赌约,明日沈奚靖便要搬离慈寿宫,他虽然对这里并不留恋,但却还是有些离别情绪,晚上用过晚膳,他特地跑韩之琴屋里看他。 韩之琴正在屋里看书,见沈奚靖来了,忙把他拉屋里来。 沈奚靖不擅缝补,他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也没脸拿出来见人,这会儿要离开,便从箱子里翻找出一个以前周荣轩赏的杂锦手兜,虽然样子不是顶好看,但到底实用,他从袖里掏出手兜,递给韩之琴:“韩哥,我不日便要离开,感念你这一年的照顾,奚靖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有这个是早先主子赏的,好用得很,你别嫌弃。” 他平时话不多,这一进来就说这么一长串,倒把韩之琴说愣住了。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忙拉沈奚靖坐下,面上已经有些沉重:“我以前说那话本就是玩笑,没想转眼便成真,韩哥也不说那些虚伪的话,你且自己照顾好自己,咱们虽然相识日子尚浅,但你我脾性相合,又颇有缘分,韩哥一个管事,没多大本事,但你以后有了事,用得到韩哥的地方记得说话,韩哥一定给你尽力。” 沈奚靖是没想到韩之琴会说这话,他不过是来感谢韩之琴这一年来对他的照顾,尤其柳华然生辰那日的事情,更是全靠韩之琴他才过了那道坎。 虽然两人认识时日不长,交情也并不深,但却颇投缘,韩之琴这话说出来,就表示他实在把沈奚靖当做朋友,沈奚靖心里记下这情分。 他来时已经有些晚了,因此匆匆与韩之琴说了会儿话,便回了屋子。 屋里张一哲正帮他温水,沈奚靖不知其他教习管事如何做得,但这位对他却很细致妥帖,虽然严厉,但平时却会照顾他生活,沈奚靖看着他的身影,竟有些想念父亲与爹爹们,他坐在床边,问张一哲:“张叔,如果将来,我能坐到高位,你要不要来我宫里做总管?” 张一哲回头看他,脸上露出笑容:“好,张叔等那天早些来。” ——卷一·初相见·完—— 卷二:许相知 40、 大梁天启九年正月十六,一道安延殿旨意送到慈寿宫。 那是一张薄薄的锦绣云纹熟宣,当安延殿总管张泽北捧着这张纸站在沈奚靖面前的时候,他竟一点都不紧张。 他只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静静听张泽北念那一长串的贺词。 那些恭顺敬佳的话都不用去管,沈奚靖只想知道自己将要到那里住。 他仔细听着,终于听到张泽北念:“赐沈氏奚靖从七品淑人位,即日起赐住双璧宫,钦此。” 虽然对于那位份沈奚靖有些诧异,但他还是答:“谢圣上恩赐。” 他一个宫人,并无侍从,因此这整个慈寿宫东配殿,也只他与张泽北两人,那张泽北读完圣旨,便让沈奚靖起来,沈奚靖十分伶俐,往他手里塞了些碎银,张泽北笑笑,道:“奴才恭喜淑人主子了,双璧宫正殿已经着人清理出来,待会儿宫人所的小宫人们便会过来帮您搬过去,您且随意使唤。” 张泽北掌管的安延殿虽不如皇帝住的锦梁宫,太帝君住的慈寿宫,但却也是内宫里最为重要的一所宫殿。 这里,是所有宫侍最关心的地方。 每当暮色深沉,安延殿的宫人便会打着朱红的灯笼,驾着步辇,接来当日要侍寝的宫侍。 安延殿、安延殿,这个名字,就是希冀大梁平安地延续下去。 沈奚靖不是傻子,他知道,要想安安稳稳地在宫里生活下去,并且无可避免地要做宫侍,那只能利用起所有能利用的人。 对于张泽北来说,他给的那些钱肯定不多,但也并不少,张泽北虽然是总管,但他也是宫人做上去的,他能明白,对与沈奚靖这样一个年轻宫人,能拿出这些钱来,已经十分不容易,多说两句话对他来讲,并没有任何损失。 沈奚靖听了张泽北的话,赶忙给他道谢,张泽北笑眯眯听了,他个子很矮,还不如十七的沈奚靖高,头发都有些斑白,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边楼南年轻些,但沈奚靖想起之前张一哲与他讲过,在宫里的这些总管们,宫人所的魏总管资历最深,年纪最长,其次便是安延殿的张总管,最年轻的是锦梁宫的苍总管苍年。 这样算来,他怎么也得有四十来岁,却看着犹如二十来岁的青年,只不过他两鬓都已有些斑白,给他平添了一些沧桑。 沈奚靖对他千恩万谢,那张泽北也受着,与沈奚靖说了些好听的,末了见沈奚靖态度一直恭敬,便说:“沈主子,您近日好生歇着,养一养身子,今日起您就是主子了,宫人所也已经给您拨了人来,且好生使唤他们。” 他这话说的含糊,但沈奚靖听了个明白,他那意思是,近期便会安排他侍寝,沈奚靖只觉得自己心里猛地一跳,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劳张总管费心,奚靖感激不尽。” 张泽北笑眯眯点点头,背着手离开。 沈奚靖在东配殿站了会儿,这才慢腾腾走回屋子。 一路上,那些小宫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尽管慈寿宫宫规森严,但他们还是忍不住瞧他,沈奚靖匆匆扫过那些眼神,有的人羡慕,有的人嫉妒,还有些人漠不关心。 他叹口气,一路回到后殿,却发现他屋里已经等了两个人。 一个是韩之琴,一个是张一哲。 相比张一哲的镇定,韩之琴显得紧张些,他不停在屋里踱步,沈奚靖刚走到门口,便听他问张一哲:“张哥,你说奚靖能住到哪去?” 张一哲还未等回答,沈奚靖便推门进去,对韩之琴说:“是双璧宫。” 他话音一落,韩之琴先是愣了愣,倒是张一哲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连番打量沈奚靖。 沈奚靖有些奇怪,问张一哲怎么? 转眼工夫张一哲脸上的诧异便消了干净,他道:“无事,不过沈主子,你是否要给我那一两银子?” 他这话反倒把沈奚靖问住,他从袖里摸出一两银子递给张一哲,说:“张叔倒是真真笃定,也不问我结果到底如何。” 张一哲神秘一笑,说:“我眼睛可毒着,自然不会猜错。好了之琴,别想那么多,帮沈主子把东西收拾好吧。” 韩之琴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沈奚靖:“奚靖,你那宫所倒是离这里有些远,但好在只有两位从八品采人与你住一起,倒也清静。 既然韩之琴都说双璧宫只有两位从八品采人,那沈奚靖这个从七品淑人去了,肯定是要住正殿的,虽然从七品也着实低了些,但他到底比那两个采人高了位阶,宫里的这些位阶都只差一字,但地位却相差甚远。 在所有的宫人品阶里,也只有采人与宫人是没有人数限制的,也就是说,只要得皇帝眼缘,谁都可以是采人,但要做到淑人这一位,却开始难了起来。 当年圣敬太帝君在清心所住到穆琛七岁才升为从八品采人搬了出来,之后一直到文帝驾崩,他也没有当上淑人,正是因为文帝宫侍太多,已经没有空余位置留给他了。 想到这里,沈奚靖不由感谢起穆琛宫侍选的少,这样对于他们来讲,才有升级的希望。 虽然在刚听到柳华然要他做宫侍时沈奚靖极不情愿,但既然事情已定,沈奚靖便也想开,他这一生都将生活于这内宫之中,他何不往高位博一下? 不为别的,就单为把云秀山调到他身边,他也得努力让穆琛对他有些好感。 沈奚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皇宫,虽然现在还是柳家的天下,但是用不了多久,它仍旧会回到穆琛手中,皇上今年已经十九,只差一年,就到辅政大臣还政之时,鹿死谁手,也只剩这最后一年。 他要做的,就是这一年里安安稳稳做他的宫侍,等到皇帝亲政以后,他再往上拼搏不迟。 这还要感谢柳华然几次叫他谈话,之后沈奚靖才突然意识到,在宫里,只有手握权利,才能让自己更安全。 沈奚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张一哲已经领着韩之琴帮他收拾起东西来。 他在宫里这些年也不过做到大宫人,还真没什么值钱东西,但张一哲还是帮他仔细收拾好,与他说:“这些用了许久,即便有更好的,但给你带着,也总归留个念想。” 沈奚靖点点头,正待与他和韩之琴说些话,不了外面传来一道声音:“沈主子,我们是宫人所拨来的下人,您且让我们进去,帮您收拾好行李。” 沈奚靖听了,便不自觉把身上的衣服抚平,他顺了顺头发,没有直接去开门,却转身坐到了床上。 张一哲看着他满意一笑,让韩之琴帮他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个人都有些黑,一个长的还算清秀,另一个就有些壮实,两个人都不甚好看。 但他们规规矩矩站在门口,开门之后见沈奚靖坐在床上,先站门口与他行了礼,那个勉强称得上清秀的道:“主子,奴才叫姜小六,旁边这个叫左三瓦,我们先前都是尚林局的宫人,魏总管让我们与您说,您宫里的大宫人已经先带着人过去打扫,您直接过去就行。” 他口齿倒是伶俐,年纪虽然小,但十分懂事,知道谁才是主子。 沈奚靖点点头,招呼他们进来:“我知道了,你们且先等下,待会儿我就与你们一道过去。” 原本韩之琴听他位份是从七品淑人还很高兴,结果转眼间沈奚靖便要走了,他又有些难过。 那两个小宫人虽然看起来老实本分,但沈奚靖也不好在他们面前讲什么,只好简单安慰韩之琴几句,叫他有空去双璧宫找他。 沈奚靖虽然是沈氏出身,但他当主子的时候还小,虽然已经记事,但那些细节都忘得差不多,还是张一哲有眼力见,十分自然地给那两个孩子一人半两碎银,道:“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这是沈主子赏的,你们拿好,以后好好服侍主子便是。”他给的,刚好是沈奚靖输给他的那一两银子。 小六与三瓦低声谢过,麻利地把沈奚靖不多的包袱背到身上。 沈奚靖让他们两个先在门外等他,转过头来又想感谢张一哲与韩之琴。 张一哲摆手打断他的说辞,笑着说:“我不过是见你得缘,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我岁数大了,还指望你将来上了高位,照应我一二就行。” 他说罢,也不等沈奚靖回答,银钱也未要,径自离开。 留下韩之琴红着眼看沈奚靖,今日一别之后,他们便再也不是同样的身份,一个即将为主,另一个还为奴为仆,沈奚靖与韩之琴心里都清楚,即使将来他们情分不变,也会变的疏远。 因此他们对望一会儿,都不知要说什么。 最后还是韩之琴叹口气,他帮沈奚靖整理了一下发带,道:“奚靖,你以后做了主子,要管好手底下的人,他们要是照顾不周到,你且不要心软,你好好照顾自己,要是有事,便叫小宫人过来寻我,我要是得了空,便去陪你说说话。” “嗯。”沈奚靖低声应一句,想想又道,“韩哥,我最后说句谢谢,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说完,冲韩之琴笑笑,转身走出门。 他领着两个小宫人一路走到慈寿宫正门,他已经是从七品淑人,从今以后,再也不用走侧门,再也不用在宫室后面的小道里穿行。 从今日起,他要昂首挺胸,踩过平整结实的青石板宫道。 离开的时候,沈奚靖并没有回头看慈寿宫,对于他来讲,这短短一年的慈寿宫生活,也只不过是他九年宫廷生涯的一个缩影,他在这里卑躬屈膝,他在这里忙忙碌碌。 今日他离开这里,走到属于他的宫所,走到另一片天地里。 宫侍的生活,会与宫人,差多少呢? 41、 在整个内宫里,安延殿虽然面上是挨着锦梁宫的,但实际上,它离锦梁宫与宝仁宫都有些远,在内宫的设计上,锦梁宫与宝仁宫因有御花园相连,可以合成一个建筑群来看。 安延殿位于慈寿宫与锦梁宫之间靠后的位置,从宝仁宫的角度是看不到安延殿的。 这是必然的,皇帝要与帝君亲热,直接把他招来锦梁宫或者他去宝仁宫都行,但要临幸其他宫侍,则必须去安延殿,这对于帝君来讲可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所以,为了皇帝来往方便,也为了不让帝君心里不舒服,特地把它建在慈寿宫靠后的位置,中间有芳草园挡着,宝仁宫是看不见得。 目前来讲,算上沈奚靖在内的十一个宫侍,都集中住在三所宫殿之中。 七品淑人苏容清与谢燕其住秀鸾宫,宋瑞与路松言住栖霞宫,剩下的两位八品采人与三位从八品采人,则零散住在包括双璧宫在内的这三所宫殿里。 秀鸾宫在百香园边上,算是三所里离锦梁宫最近的宫室,而栖霞宫离宁祥宫近一些,虽然景色不如秀鸾宫秀美,但胜在宫室宽阔,是前朝一位贵侍所住,而双璧宫虽然名字也很好听,但却离锦梁宫最远,位于整个永安宫靠北的位置,沈奚靖听完那个口齿伶俐的宫人小六介绍,心里也没觉得不高兴。 毕竟,比起以前的那些宫人,他能有封位,能做一宫主位,已经相当难得。 在他看来,只要皇帝心里有一个人,那住得远不远,住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他看中的不是那所宫殿,而是住在宫殿里的那个人。 沈奚靖从慈寿宫出来时还是晴天,没过多久,天上却突然飘起雪花。 双璧宫还有一段距离,路上人也不多,沈奚靖停下脚步,他抬头望着碧蓝的天,让冰冷的雪花落到他脸上。 那种感觉很舒服,每到雪天,他都能想起他早亡的爹爹。 就在这样一个日子,他爹爹在痛苦中艰难生下他,给了他生命,八岁后沈奚靖咬牙挺过一年又一年,他要对得起曾经为他怀胎十月的爹亲。 他站住了,身后的小六和三瓦不敢打扰他,虽然雪天里有些冷,但也没有出声问话。 沈奚靖没有停住多久,他只看了一小会儿,便重新迈开脚步。 他们赶在午膳之前来到双璧宫,双璧宫有一个正殿,两侧有四个配殿,沈奚靖所住的地方,肯定是正中间的正殿,正殿前后都配有院子,前后院的院墙上左右都有院门,通向两侧的配殿,双璧宫早先就有两位采人居住,两位都住在前院左右两侧的配殿,沈奚靖由于还未侍寝,他们两个并不用过来给他请安,因此这几日沈奚靖能好好适应一下环境。 他们三个到的时候,正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站在宫门口等。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他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身上落满了雪。 沈奚靖赶紧快走几步,正要问他,那青年先开口道:“主子,我是宫人所调过来的大宫人,我姓蒋,名行水,主子换我行水便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领沈奚靖往里面走,因为下了一层雪,沈奚靖不知双璧宫院里的路是何种样子,那蒋行水极有眼力见,轻轻伸手扶住沈奚靖,与他讲:“主子走慢些,这下面是石板路,不滑的。” 沈奚靖没说话,他扶着蒋行水的手走进正殿堂屋里,里面暖炉里正烧着银丝煤球,一打开棉布门帘,便感到一阵暖流扑面。 一位比小六三瓦小一些的小宫人正在热茶,他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十分娇小,见沈奚靖进了屋,愣了愣,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这也不能怪他,沈奚靖身上还穿着宫装,豆青的旧棉袄配豆青的长褂,他除了高些瘦些,长相也不是顶好,怎么看都不像还未侍寝便升了淑人的人。 沈奚靖也没怪他,拍了拍正要发怒的蒋行水,径自走到上位坐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六与三瓦乖巧地把他的包袱都放进作为卧房的西配殿里。 待他们都出来,沈奚靖也喝了茶,身体也暖了起来,才说:“以后你们四个便跟着我,你们也瞧见了,我不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我也是宫人出身,知你们辛苦,咱们这双璧宫的活计,只要你们能好好做完,其余我也不管。” 沈奚靖说完,没等下面跪着的宫人们答话,径自说:“但有一点,你们眼可以灵,手可以巧,但不能多嘴多舌,咱们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就完了,没必要给外人听,对否?” 他这话口气重了些,蒋行水赶紧领着另三个小宫人给他磕了三个头,口里应诺,这就算认主了。 沈奚靖一人给他们赏了二两碎银,让他们起来,又问那个最小的宫人叫什么,那小宫人有些扭捏,小声说:“我叫袁十一,主子叫我十一就行。” 因他上来就称自己我,所以蒋行水皱了眉头,但他今天刚到沈奚靖这里当差,手下的小宫人原本也都不认得,只能忍着没有说。 转头见沈奚靖正打量他们,蒋行水想了想,便说:“主子,奴才原在宫人所魏总管手下行走,小六与三瓦原属尚林局,十一原属尚衣局,都未改名,您看着给改改?” 沈奚靖虽懒得改,但想想他将来也好歹算个宫侍,手下人叫什么十一三瓦也不好听,因此便道:“小六便叫流云,三瓦便叫三彩,十一便叫诗语,你们可喜欢?” 得了他的赐名,三个小宫人忙又行礼谢道:“流云、三彩、诗语,谢主子赏。” 沈奚靖满意笑笑,他虽然仍穿着豆青的宫装,但行为做派做得极好,蒋行水原本还担心他不能适应身份的转换,没想到沈奚靖竟如鱼得水,仿佛生来就是做主子的人。 他不由心下感叹一句,复又扬起笑脸,问:“主子一路走来也累了,刚午膳也送到,主子洗洗脸解解乏,便用膳吧。” 沈奚靖看他一眼,点点头,往里头去。 听安延殿张总管的意思,旨意是今天才下的,但沈奚靖在这正殿里粗粗扫过,发现屋里窗明几净,家具地面干干净净,无一点灰尘,屋里有些许丹凤香,让人觉不出这里已空置许久。 沈奚靖进了里间,见有一套新衣已经备在床头,绣纹着紫铃铛花纹的外衫挂在架上,已经熏好香。 这衣服是浅紫色的,配着花纹极好看,沈奚靖看向蒋行水,他便马上答:“其实五日前便有旨意让尚衣局给您赶制冬衣,因不知您位份,所以只用了浅色,深色大衫过几日才能送到。” 这些事情沈奚靖倒是不在意,眼下又无节日宫宴,大衫也穿不着,能有符合身份的外衫穿便可以了,但他诧异的是,五日前便知道他要做宫侍,到底是谁下的旨意? 沈奚靖想半天没想明白,他知道问蒋行水也不会知道,只得把疑问压下来,暂且不提。 蒋行水见沈奚靖听了没甚表示,又小心问:“主子可要先沐浴么?这一路走过来想必淋了雪,泡一泡去去寒。” 沈奚靖原本脸上没有表情,听了这话,便似笑非笑地看着蒋行水,点头应:“好。” 蒋行水脸上一喜,忙领他进了旁边的小隔间,这里只放了一个大木桶,旁边的柜上少许放了些胰子香露,都是沐浴用的。 沈奚靖进来才发现热水早就备好,正被地下的火龙暖着,幽幽散着热气。 水里点了丹凤香,沈奚靖很喜欢这个味道,拒绝了蒋行水的服侍,独自脱了衣服,踩着小凳进了水里。 等他终于整个人泡进去,才长舒口气。 好多年了,他真难得,又过上有人伺候的日子。 虽然做宫侍麻烦些,也不能出宫,但到底日子过得舒服。 他整个人缩在水里,闭着眼睛,想着他宫里的这些宫人们。 他是从七品淑人,按例可有一位大宫人三位小宫人伺候,宫人所倒没亏待他,都给配齐了,虽然看起来参差不齐,但干起活来倒是贴心, 尤其是大宫人蒋行水,当真是细致入微。外面下着雪,他还未到,他也老实站在门口等;看到小宫人不太懂事,虽然生气但也没有当面发作;进了里间,不好直接说让他换下宫装,只说沐浴去寒;他不让他跟着沐浴,便也不多废话,直接在隔间外等着。 且看他用的这香,他与蒋行水原本不认识,他又是做宫人的,按理是不懂香的,但他用的丹凤香是最为普通的一种香,香气清淡,带着甜甜的味道,基本上大部分人都会喜欢。 就连这里都用了心,想必是个不简单的人。 沈奚靖慢慢浮出水面,他拿来胰子洗头发,决定好好观察蒋行水一段时间,如果得用,那再好不过。 等他洗完澡,便招呼蒋行水进来。 蒋行水一直在外间等,听他招呼,忙进来寻了干净的锦布帮他擦身,接着便帮他穿衣。 宫侍的衣服并不比宫人复杂多少,只不过布料更好,纹样与色彩都极致漂亮,蒋行水先帮他穿上中衣,又套一层内衫,一层长衫。在外面是夹棉的长褂,末了系上要带,外罩那一件绣工最好的外衫,变成了。 这里里外外好多层衣服颜色都不相同,露出来的一层层领子仿若花开。 沈奚靖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自己。 他已经很多年,不知道自己样貌如何了,他坐在那里,仔细打量镜子里的少年,或者说,他已经有些青年的样子,如今穿上这一身锦缎衣裳,更显得清俊。 蒋行水站他身后帮他擦拭头发,他用棉布细细擦着,手力很柔,沈奚靖几乎没有感觉,他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已经与印象里自己年幼时候的脸完全不同了,他眼睛更大些,脸盘更小,鼻子还算挺,嘴唇有些白,沈奚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念,爹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42、 沈奚靖只在双璧宫住了两天便适应了,或者说,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眼下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 只不过他早起总是醒得早,起来又闲得慌,便捡起了小时候他大爹爹教过他的一套拳法,虽然记不住所有套路,十来年没有练也颇为生疏,但沈奚靖还是乐此不疲地每天清晨都打一遍,打完了才觉得神清气爽。 还有一点,沈奚靖对现在的伙食极满意,他每餐都有六菜一汤,并有点心与几样主食,一开始蒋行水见他吃那么多有些吓到,后来也习惯了。 天启九年正月二十三,这日下午,沈奚靖正在屋里看书,这双璧宫不知以前是谁所住,后殿隔间里还存了好些书,沈奚靖让三彩与诗语把书都清理出来,找了个晴天晒好,这才拿来看。 屋里很安静,他正看得入迷,边听外面有些动静,蒋行水掀开门帘进来,笑着说:“主子快出去,张总管来了。” 沈奚靖心里咯噔一下,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让蒋行水帮他捋了捋衣角,才往外走。 屋外,张总管还是上次见时的样子,但沈奚靖却完全不同了。 他一头长发虽然并不是很黑,但十分柔顺,被一根绣着锦鲤的锦缎发带束着,松松垂在背后。 沈奚靖今日穿了一身祥云临海的浅蓝色外衫,内里的长衫颜色稍稍有些偏白,衬得他修长俊逸。 张总管轻轻点点头,笑着说:“奴才给沈主子道喜了,皇上点了您今个侍寝,用过晚膳奴才便差人接您去安延殿,您且安心等着。” 虽然沈奚靖一直表现得淡然自持,但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张总管这样说,他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害怕。 蒋行水见主子只是站在原地笑,忙过来拉张泽北的手,顺势塞了个金豆子过去:“张叔,这一趟您受累,里面吃会儿茶吧。” 张泽北笑眯眯捏了捏那金豆子,想必有些满意,虽然没留下吃茶,但态度倒是见好。 他走后,沈奚靖回到内室发起呆来。 他虽然早就知会有这一天,但还是有些彷徨不安。 在这诺大的永安宫里,虽云秀山也在,但他们相距甚远,沈奚靖身边没有说话的人,他心里更慌一些。 这床笫之欢,虽张一哲与他详细讲过,他当时强迫自己镇定,但眼下还是不能平静。 蒋行水掀开门帘子进来,他捧了一盘子水果,放沈奚靖几前,与他看书时吃。 他到底在宫里十来年,眼睛尖着,一进来便看见沈奚靖对着窗外发呆。 蒋行水琢磨片刻,径自走到沈奚靖跟前,蹲在他身边:“主子,您可是不愿?” 沈奚靖回过头来,看他面上带着关切,微微一笑:“这倒没有,只不过有些彷徨。” 蒋行水抬头看他,今日天晴,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棱洒在沈奚靖脸上,衬得他面如冠玉。 平心而论,沈奚靖长相并不是最出挑的,苏容清、路松言与谢燕其才是相貌上顶尖的宫侍,但沈奚靖总是很沉稳,虽然做了很多年宫人,但奇怪的是气度与气质都顶好,整个人看上去,便显得温文尔雅,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些。 蒋行水想了想,才说:“主子,不怕您生气,当初魏总管让奴才过来伺候主子,奴才并不是很愿意。” 沈奚靖点点头,他了解蒋行水的意思。 “但当时魏总管与我讲,这位小主子你见了就知道,顶不会亏待你,那可是个好去处,奴才当时还以为他骗奴才,但前些天第一次在门口见了您,奴才便觉得魏叔说的不假。” 沈奚靖挑眉,心思被他话引了去,眼神也有了色彩:“哦?我哪里有魏总管说的那样好。” 蒋行水又笑,他长得虽然很普通,但却很白,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倒让他看上去十分端正。 “奴才是宏成三十五年入宫,到现在十一年,因得魏叔眼缘,一直待宫人所里,见过数不清的宫人主子们,虽我年轻,但眼力可是被魏叔调教出来,您身上的气度,合该便是主子,按奴才来讲,您不当宫侍,都亏了些。” 他这话说得可真好听,沈奚靖“噗嗤”笑出声,心里那点彷徨害怕都消了干净。 “行水,你不想出宫吗?”他今年约莫二十二岁,差不多该到出宫的时候,但也有部分宫人做了总管管事,或者当上大宫人,家里无亲无故,便不想出宫,毕竟宫里还有个正经差事,总比去了外面孤身一人强。 蒋行水低声笑笑,沈奚靖在双璧宫住了五日,直到今天才与他说这些话,想是心里对他满意。 “奴才不怕主子笑话,我当年入宫的时候,是我自己卖进来的,我爹爹与父亲死得早,那时候家里穷,我唯一的弟弟得了病,村里人倒也纯善,借了些银钱给我,可我弟弟还是去了,那是我才十来岁,没饭吃没地住,适逢扩选,我便把自己卖了,拿钱还给了乡亲们,一个人进宫来。这些年,也过得很好。”蒋行水平静地说着。 沈奚靖听了他的话,难免有些动容。 他与他虽然经历不同,但到底都是孤儿,他伸手拍拍蒋行水的肩膀,低声说:“别难过,你还活着,便是对父亲们最好的孝顺。” 蒋行水低头沉默一会儿,又用袖子擦了擦脸,才抬头道:“奴才与您说这话,就只有一个意思,我将来不会出宫,您要是看我得用,便可一直用着我,我这人没什么复杂心思,您是个好主子,我也会是个好奴才。” 他话说的简单明了,沈奚靖一下子就听出他的意思来。 虽然几天想出下来,他十分欣赏蒋行水的个性作风,但也没想着能让这样好的大宫人为他效力,但蒋行水今日自己主动这样讲,沈奚靖心里也生出些高兴来,对于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不再反复纠结。 下午时光过得很快,晚上的晚膳比以往都要丰盛些,想必御膳房也得了信,就连花卷都做的比以往漂亮。 但沈奚靖却没有多吃,紧张感又慢慢上来,他草草吃了平时一半的饭量,便回到屋里呆着。 蒋行水什么都没说,只让三彩把饭留下热着,好等沈奚靖回来饿了吃。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还未到掌灯十分,便有安延殿的宫人过来通报,说步辇稍后就到,让淑人早些准备。 沈奚靖又出了内室,来正堂里等。 他有些心不在焉,反复摆弄手里的书,蒋行水见他还是有些紧张,便说:“主子不用担心,晚上奴才也会跟去,要真出了什么事,您叫我一句便是。” 果然,沈奚靖听他这么讲,便冷静下来。 这会儿屋里只有流云在,三彩还在厨房忙活,诗语不知去了哪里。 这几个宫人里,沈奚靖比较喜欢流云与三彩,这两个孩子长相虽然普通,但听话懂事手脚麻利,比有些娇气的诗语强多了。 想着这些,沈奚靖又把流云招到跟前:“流云,你们三个里你岁数最大,以后我与你蒋哥要是不在宫里,你且注意这点,听明白了?” 见沈奚靖给他这么大的任务,流云脸上登时红了,忙使劲点头,答:“奴才晓得,一定好好看着家。” 蒋行水满意点点头,让他忙去了。 不多时,步辇便来了,在永安宫中,只有皇帝与帝君可乘玉辇,贵侍可乘步辇,其余所有宫侍,只有侍寝之时,才能享受这待遇。 步辇由两名力气大些的宫人在前面拉,还有一位管事也随车来接人。 那管事长了一副福相,脸盘很圆,看起来总是带着笑,他先与蒋行水在殿外寒暄几句,才跟着他进殿来请沈奚靖。 沈奚靖与他说了两句话,知道他叫洛林西, 他看起来与边楼南年纪相仿,且名字也含方位,沈奚靖猜他与边楼南、张泽北都是一起改的名字。 这样一看,他也算是老资历,沈奚靖给蒋行水一个眼色,蒋行水便暗自点了头。 等沈奚靖上了车,蒋行水便跟在洛林西边上走,顺势塞了一个金豆子过去,洛管事笑意更深,低声与他说:“你且放心,你主子算是年纪大了的,不妨事的。“ 可不,这一批入宫的宫侍,年纪最大的是谢燕其,今年十七,其他的都是十五六岁,蒋行水这么一想,便又放下心来。 沈奚靖坐在车上,那车稍稍有些高,上面的华盖垂下长长的幔,沈奚靖掀开幔帐看各宫景色,原来,这永安宫也可这样美丽。 幼时他只穿行于宫殿后的小巷里,长长的宫墙阻隔了他所有的视线,后来做了宫侍,他也只走过一次宫道,如今再坐到车上,每一次看着永安宫,风景都是不同。 或许永安宫还是原来样子,不同的,是他的心情而已。 当步辇快到宁祥宫时,沈奚靖放下帷幔,不再向外看。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一个占地极小的宫殿,这安延殿只有一座正殿,正殿后两个温泉池子,四周则是宫人居住的平屋,说起来,这里也只供皇帝临幸宫侍,但却依旧建的雕梁画柱。 步辇从安延殿正门而入,到了殿门口,蒋行水刚过来扶下沈奚靖,张泽北张总管便已经过来给沈奚靖问安。 沈奚靖对他态度一向很好,虽不能还礼,但还是说“有劳张总管了。” 张泽北口里谦虚继续,招呼两个大宫人过来领沈奚靖进去,蒋行水也想跟进去,却被洛林西拦住,低声说:“这宫里,也就我们安延殿你可放心,正殿你不能进去,跟我来吧。” 43、 沈奚靖跟着那两个大宫人从回廊处穿到后院温泉池,宫人们侍候他换下衣服,让他自行沐浴,等他洗完,又有个十来岁的小宫人过来帮他按摩,那小宫人手上有夕兰香的味道,沈奚靖也没觉得有什么害羞,径自趴在那里让他按。 小宫人手脚很麻利,很快便帮他推好香露,先前那两名大宫人取了一套新的内衫给他,这内衫是芒锦的,纯白色,质地十分轻柔,沈奚靖穿上,才跟着他们进了内殿。 自他到了这安延殿,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宫人们询问了,他也只点头或摇头。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跳的很快,脑海里无数次闪过穆琛的脸来。 年轻的帝王长相极致俊美,他身材修长,面如冠玉,一头长发乌黑柔亮,在沈奚靖看来,他比路松言都要好看些。 沈奚靖被宫人们请进西配殿,这里的油灯精致漂亮,偌大的龙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当他终于意识到这里是皇帝临幸宫侍的地方时,原本加速的心跳又渐渐回落下来。 他突然开始讨厌这个地方。 这个总是被不同宫侍们使用的房间。 沈奚靖不知道为何心情低落下来,他看了看那床,却选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或许是皇帝还未到,整个安延殿十分安静,沈奚靖穿着一袭白色内衫,他安静地坐在安延殿西厢,他已经在安延殿的配殿仔细清洗过身体,梳顺了头发,身上也撒了淡雅的夕兰香。 他安静坐在那里,身体修长端正,面容清俊,仿佛一株正在开放的君子兰。 穆琛走进西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沈奚靖一直没有抬头,但他如果能看一眼这个的年轻帝王,就会发现,自己的身影,已经完全映入对方漆黑的眼眸。 穆琛缓缓踱步进来,直至站到沈奚靖面前,他看了沈奚靖一会儿,见他没有抬头的意思,便伸手抬起沈奚靖的下巴。 入手有些冰凉,当沈奚靖抬起头时,穆琛便又极快地收回手,他只认真看着沈奚靖,突然道:“有些缘故,这次无法拒绝父君,如你不愿,几年后朕再想办法送你出去。” 他声音很轻,两人离得很紧,呼出来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沈奚靖觉得耳根有些热,他想了想,却轻轻摇摇头:“并无不愿。” 穆琛有些诧异他会答应,其实就算他能送沈奚靖出宫,也要好多年后的事了,但当沈奚靖亲口说了这四个字的时候,穆琛心里却涌上说不清的情绪。 对于他,穆琛不知为何,无法像对待其他那些宫侍一样百无禁忌。 他试探性地拉了拉沈奚靖的手,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便一把把他拉了起来。 沈奚靖随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他穿的内衫本就单薄,这一动便露出大片锁骨,穆琛离他站得很近,他的手轻轻环住沈奚靖的腰,并且一点一点摸索起来。 那种轻轻地抚摸仿佛带着火,沈奚靖不自觉清颤起来。 穆琛停下手,他开始瞩目沈奚靖修长的脖颈,他看了一会儿,见沈奚靖脸上也只是有些羞赧,便大胆低头啃咬起来。 “呀。”沈奚靖惊慌叫出声。 穆琛低声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舔起沈奚靖精致的锁骨。 沈奚靖这次没有叫,但他呼气却凌乱许多,穆琛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就着两个人搂抱的姿势,半推半搂地把沈奚靖压倒在床上。 本来有些意乱情迷的沈奚靖感受到身后柔滑的锦被,突然皱起眉头。 穆琛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见他有些不喜,便挺了下拉,在他耳边问:“怎么?” 他这会儿声音已经找不到平素的那种清亮,带着低低的沙哑的声线在他耳边萦绕,沈奚靖脸上红了起来,他告诉自己这被子是新的,他让自己不要介意。 “无、无事。”沈奚靖不敢看穆琛的眼睛,他只小声答。 穆琛伸手扶开他额上的碎发,低头在他脸上轻吻起来。 那是一种极致细腻柔和的触感,沈奚靖不自觉仰起头,让穆琛的吻逐渐往他唇上滑去。 沈奚靖觉得全身都很紧绷,穆琛温热的唇终于贴到他的唇上,他们就这样相互亲了一会儿,沈奚靖还在为这张床的事情所困扰,他不由自主挺起背,却不料胸膛与穆琛的贴在一起。 穆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回音,他的右手从沈奚靖腰下穿过,用力让他整个人贴进自己,随着这个动作,他湿热的舌头顶进沈奚靖的口里,辗转与他嬉戏起来。 沈奚靖觉得全身都在发烫,火热的潮水席卷着他,他只是被迫张开嘴,任由穆琛的行为。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觉得与穆琛做这种事情,并不难受,相反的,他竟觉得浑身都很舒服,战栗感在他身体里乱窜,当穆琛的双手隔着薄薄的布料抚摸他的身体的时候,沈奚靖再也抑制不住,发出难以自持的细碎声音。 “唔。” 穆琛终于放过他的嘴唇,温热的口舌开始顺着他的脖颈向下蔓延,他轻轻拉开沈奚靖半拢着得内衫,让白皙的胸膛露出来。 胸膛上两颗红色的果实轻轻颤抖着,穆琛轻轻咬了其中一个,不出意外地听到沈奚靖气息骤变。 他开始用唇舌戏谑那个圆滚滚的果实,他围着它绕圈、纠缠、啃咬,沈奚靖的双手不由自主放开锦被,环上穆琛结实的肩膀。 穆琛听着他细碎的声音一双手滑到他双腿之间,慢慢分开他修长的腿。 他开始在他大腿内侧轻轻揉捏,沈奚靖感到极致的羞耻,他想要推开穆琛,但又有些胆怯与舍不得。 这个时候,他还保有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推开皇帝,就像他知道自己只能在这张床上与穆琛行敦伦之礼一般。 想到这里,沈奚靖不由自主皱起眉头,他强忍着从床上起来的念头,双手却不自觉用了力度。 穆琛抬起头,见他脸上有些阴郁,以为他不喜这事,便慢慢放开了他。 沈奚靖疑惑地看向穆琛,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晦涩难辨,便知自己还是没忍住,惹皇帝不愉。 他赶紧撑起身体,急急道:“皇上,我……” 穆琛板着脸看他,见他态度并不像是不想与他侍寝,便低声问:“你今日身体不适?” 沈奚靖一愣,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便摇头:“未曾。” 穆琛又问:“那你为何这般难受?” 沈奚靖又一愣,他没想到皇帝一直在顾念他的情绪,想了想,见他并不像是生气,便道:“我、这个,我不想在这里,好多人都……” 他说的吞吞吐吐,既不敢说嫌弃这床很多人睡过,也不能完全不回答皇帝的问话。 穆琛低头看他许久,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他突然起身下床,朝外走去。 沈奚靖不知所措跟着站到床边,他有些急,不知道哪句话令皇帝这样生气,直接拂袖而去。 这诺大的西配殿虽然燃着灯,烧着暖暖的地龙,可沈奚靖却有些恼怒自己,既然其他人都忍得,为何偏他忍不得。 他光脚站在榻上,呆呆看着门口的帷幔处。 穆琛再进来时便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又觉好笑,又有些觉得对他不住。 这永安宫里,会用到安延殿侍寝的,多半都是侍人以下宫侍,而世家公子们即便是鲜少入宫,但也有那么一两个特殊例子,就好比南宫太侍人与柳太帝君,但他们进宫时便直接封了高位,从来不用过来与其他宫人一样侍寝,沈奚靖有这般表现,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走到沈奚靖跟前,伸手轻轻推他坐到床上,找来鞋子与他穿上。 他这动作做的十分自然,沈奚靖低头看他漆黑的发顶,有些愣神。 穆琛复又拉起沈奚靖的手,把他往外面带:“今日未多考虑,没想你不喜这里,刚已让人整了东配殿,那里可一直空着,从未有人用过。” 听了他的话,沈奚靖脸上暮地涨红,他低声答:“谢过殿下。” 穆琛笑了起来,当他知道沈奚靖不喜的缘由之后,心里没由来高兴起来,原来沈奚靖并不厌恶他这个人,他只是厌恶那间房间罢了。 两个人静静穿过回廊,来到有些冷清的东配殿。 因地龙是整个正殿都有烧,所以并不冷,只不过床却小了很多,上面的被褥也还未熏香,看起来不如西配殿舒适。 张泽北站在门口,见两人过来,便赶紧给二人赔罪:“主子,这被褥都是现备,不如西边舒服,下次奴才一定早早准备,这次饶了奴才一回吧。” 换地方睡,只不过是穆琛因照顾沈奚靖而临时起意,要怪罪张泽北却是不能。 穆琛只浅浅点头,道:“以后就按这次的规矩来。” 张泽北多精明一人,马上便会意皇上的意思,他是在说,以后但凡沈奚靖侍寝,都用这东配殿,这样一想,张泽北心里重重记上皇帝对沈奚靖的特别,能让皇帝另眼相看,必然是他需要小心伺候的。 穆琛拉着沈奚靖进去,张泽北在他们身后仔细关好门。 他再也忍耐不住,用力抱住沈奚靖,张嘴便与他亲了起来,他这一次可比西配殿时粗暴许多,沈奚靖第一次经历情事,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只得紧紧抓着穆琛的衣裳。 可穆琛也只穿着内衫,那布料比沈奚靖的更好些,应是三十二织芒锦,十分柔滑,沈奚靖抓了几次都没有抓住,只得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穆琛得寸进尺,一把把沈奚靖推倒在床上,这边床有些小,屋子里也透着一股冷气,但沈奚靖和穆琛却并不觉得。 对于他们来讲,这间从未被人用过的东配殿,却点燃了他们身上极致的热情。 44、 沈奚靖躺在床上看着穆琛,穆琛也在看着他。 他们视线里,对方的脸都有些红,发带也早就松开,任由长发披散在肩上。 穆琛往前走两步,他趴伏到沈奚靖身上,又与他浅浅吮吻起来,他其实并不喜欢亲吻他们,但面对沈奚靖时,他不由自主想要追逐他难得泛红的唇瓣,并与之细细纠缠。 他的手慢慢扯开沈奚靖的腰带,柔滑的内衫从他身体两侧滑开,沈奚靖脸仿佛要烧起来,他微微偏过头去把胸膛露在穆琛眼里。 胸膛上殷红的果实更挺立些,穆琛探过头去轻咬,沈奚靖身体里刚沉寂下去的酥麻又再度醒了过来,他感到穆琛的手探进他双腿间,直接往后面那处而去。 沈奚靖一瞬间有些僵硬,但穆琛却在他耳边说:“放松,奚靖,你放松些。” 沈奚靖整个身体都有些泛红,他的内衫还搭在臂弯之间,穆琛微微拱起身体,他用眼神细致打量起沈奚靖来,从他的胸膛看到腰腹,又从他腰腹间的隆起处来到双腿之间。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火,沈奚靖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热潮,想要涌出来,却无处可去。 穆琛右手轻轻抚摸沈奚靖后面那处入口,沈奚靖已然有些动情,穆琛探下头去啃咬沈奚靖的脖颈,右手食指稍一用力,便探进那处有些湿热的地方。 沈奚靖是吃过朱玉丸的,他身体只能被未吃过朱玉丸的人吸引,然后被这个吸引他的人挑逗动情,他也只能在被他真正进入身体之后才能硬起来,并连带着达到最舒服的那个时刻。 因有朱玉丸这种东西存在,所以大梁才一直延续下来,所以大梁的内宫,不会出现宫侍们之间的这些事情,即使有些人彼此爱着对方,但他们却在身体上无法交融。 穆琛的手一点一点探进他身体里,沈奚靖全身都在细微颤抖,他并不觉得痛,相反的,那种酥麻直往后颈处窜,他不由喘出声音:“唔,皇上,您……” “什么?”穆琛缓缓加了一根手指,轻轻抽动起来。 沈奚靖被他弄得浑身软绵绵,他觉得自己的所有思绪都在穆琛身上,穆琛注视他的眼睛,不沉亲吻他的嘴唇,甚至穆琛伸进他身体里的手指。 穆琛见沈奚靖已经开始难耐,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并且彻底剥光了沈奚靖身上的衣服。 他手上持续很久,沈奚靖甚至能听到他手动带出的粘腻声,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不满地看了穆琛一眼,叫他:“皇上!” 穆琛低声笑笑,他突然抽出手,拉着沈奚靖的双手来到他腰间:“你帮我脱。” 他这简直是在调戏沈奚靖,但沈奚靖已经被他挑起的所有感官,于是狠狠扯开他的腰带,一把拉开那件碍眼的内衫。 “这么着急啊?”穆琛坏心说一句,拉着他的手握住他已经挺立起来的炙热。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见别人的物件,那东西很粗长,颜色却有些粉嫩,穆琛带着他的手上下撸动起来,沈奚靖微微抬起腰,手上也跟着使力。 他学习能力一向很强,没一会儿便上手,穆琛放开手,不仅开始逗弄沈奚靖还未硬起来的小家伙,更是在他后面那处来回流连。 沈奚靖被他弄得几乎腰都软了,见他根本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不由红着眼睛瞪他。 他这一眼差点把穆琛弄到泄出来,终于再也忍无可忍,一把拉开沈奚靖的双腿,把自己早就精神起来的那物探向沈奚靖后面的口前。 沈奚靖又再度僵硬起来,虽然刚才他也十分动情,但到底要第一回经历这事,他难免有些害怕。 穆琛仿佛总能看穿他的想法,因此弯下腰,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阳具慢慢往他里面探去。 他那物有些大,沈奚靖又是初次,虽然他吃过朱玉丸,借着少许的润滑,不会那么难过,但沈奚靖还是不由自主叫出声音:“啊,痛,皇上,你轻点。” 他们认识九年,这九年虽不是经常见,但也次数不少,每一次相处都很冷淡,连话都不多,但不知怎地,一旦到了床上,他们性格里不欲被外人所知的部分便统统跑了出来,话也多了不少。 原本穆琛还不想发力,但沈奚靖这一声却叫得他愈发动情,他一把把沈奚靖按到床上,阳具猛低往里一送,两个人一起低吼出声:“唔。” 沈奚靖很不习惯身体里多的那样东西,但当穆琛那物开始移动起来后,沈奚靖却发现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 一开始穆琛还浅浅用力,沈奚靖便已然浑身激动起来,他嘴里不停喘息出声,一种别样的感觉涌入他腰腹之间,沈奚靖难耐地伸手摸他平素如厕的那物,发现它开始慢慢复苏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硬起来,前后两重快感猛力袭击他,沈奚靖不由自主玩弄起自己的那处滚烫,他学着穆琛教他的样子,上下撸动起来。 可是,沈奚靖却觉得这样并不够,他说不上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穆琛居高临下看着沈奚靖为自己纾解,他双手抚弄着粉红的硬物,一双修长的腿大大张开,任由穆琛的那物来回进出。 他猛地加快了腰间的力度,双腿往前移动了些,直把沈奚靖的腰往他腿上一抬,沈奚靖几乎倒挂在他身上,他惊呼一声,松开手去抓穆琛,可他们离得有些远,沈奚靖觉得自己要掉下去,整个感官都集中在穆琛埋在他身体力的火热,他感到一波一波的快感向他涌来,他身前的那物竟不用他抚摸,便颤抖着滴落液体。 “啊,皇上,慢、慢些。” 穆琛扶着他的腰,狠狠地、用力地上着他,沈奚靖的那物在他身前晃动,不停把透明的液体甩落在被褥上面。 “舒服么,奚靖,喜不喜欢我这样干你?”穆琛又加快了力度,他正站在风暴之中,说出来的话都有违礼制。 沈奚靖却想不了那么多,他人生里第一次感受这极致的快感,听了穆琛的话,也只答:“舒服,唔,喜欢,喜欢。” 穆琛眼睛暮地变深,他就着这个姿势把沈奚靖转了个身,让他爬跪在床上,他则趴在他身上,用力挺进。 “啊,皇上,轻点。”沈奚靖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他只随着穆琛带给他的快感舞动。 穆琛第一次发现原来与人交合是这样快乐的事情,当对方因自己的动作而激动时,那种感觉更好。 想到这里,他不由更加用力,终于,沈奚靖被他弄得直接泄了出来,粘腻的液体弄湿了原本干净的锦被,他身后那处更是紧紧往里收了收,穆琛闷哼一声,加快了动作,终于直接泄在沈奚靖身体里。 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半天没动,他们还停留在余韵之中。 沈奚靖觉得自己全身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他粗粗喘着气,感受着身体里极致的舒服。 穆琛轻轻带了沈奚靖一把,抱着他的腰躺倒在床上。 他们都没讲话,只是这样安静躺着。 突然,沈奚靖动了动,他感到穆琛的那物还留在他身体里,不由有些尴尬:“皇上,你……” 穆琛挺了挺腰,成功听到沈奚靖的闷哼,他咬着奚靖的耳朵,告诉他:“夜还长着。” 他回想着那些图本里看到的姿势,变着花样与沈奚靖试过,终于在张泽北提醒再三他应离开时,才依依不舍放下已经累到昏昏欲睡的沈奚靖。 穆琛起身穿好衣裳,帮沈奚靖盖好被子,对他讲:“你就睡这里,明早让宫人伺候你梳洗过再回去。” 沈奚靖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转头彻底陷入梦乡。 穆琛轻手轻脚出来,让张泽北关好门,才道:“明早记得伺候他沐浴过再回去。” 张泽北何时见他这般关心过一个宫侍,忙赔上笑脸:“奴才省得,今夜不会有人打搅沈主子。” 穆琛哼了一声,抬脚要走,却临了停下,又补一句:“明日早茶,普通便可,不用特地抚照。” 要说原本张泽北也只高看沈奚靖那么一分,他抬头想看穆琛的表态,没想穆琛已经走远,张泽北在东配殿门口站了许久,才有些高兴地离开。 第二日沈奚靖醒的有些迟,他缓缓坐起,觉得浑身都泛着酸痛。 他还未开口叫人,便听外面洛林西问他:“沈主子,可是醒了?可要奴才进去伺候?” 沈奚靖低低应一声,洛林西便带着两个大宫人走了进来,他们都带着洗漱用具,沈奚靖被洛林西扶下床,洛林西麻利地服侍他洗漱之后,又给他披上一件深紫色的披风。 “这是圣上的衣服,您且先用着。”许是怕他嫌弃,洛西林赶紧道。 沈奚靖心里尴尬,看来他嫌弃之名是去不掉了,但面上却不好显,况且他这会儿身体不适,并无心情解释这个。 洛西林服侍他去后殿沐浴,又把他昨日传来的衣服伺候他穿上,稍后又伺候他吃了一碗热茶,喝了些南瓜粥,才直直把他送到门口,蒋行水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见他脚步有些迟缓地走出来,忙上去把他扶到步辇上。 这时天已经大亮,沈奚靖并不想坐这步辇,这样在宫里转一圈,那人人都知道他被皇帝弄得起不来床,这样出风头的事情他可不想做。 可他也着实有些累,只得上了步辇,偏头与洛西林道:“洛管事,走小路回去吧。” 那两个代步宫人听了有些不情愿,走小路不仅有些颠簸,还更远些,正想着洛西林不会这样惯着一个刚侍寝的宫侍,没成想,洛西林想也未想便应了。 他们心下好奇,却也只能拉着沈奚靖悄悄地回了双璧宫,大梁宫制,宫侍侍寝第二日一早是不用给太侍们请安的,所以沈奚靖也乐得直接回了内室休息。 蒋行水见他并无生气或委屈样子,眉目间竟还带着些舒展,想是昨夜过得不错,因此心下安定起来。 沈奚靖这一觉睡了许久,当他醒来,已经是下午。 45、 沈奚靖坐起身,外面守着的流云便听了动静进来,麻利地帮他梳洗更衣。 流云以前是尚林局伺候花木的,伺候起人来不是很熟练,穿衣打水还行,束发就差了些,但所幸沈奚靖只喜最简单样式,连髻都不用盘,他也倒是能上手。 他一边帮沈奚靖束好头发,一边说:“主子,上午配殿的采人们过来给您请安,您那会儿正睡着,蒋哥没让打扰您,便请两位采人主子回去了。” 因蒋行水要管他们这双璧宫大大小小的事情,并不能时时在他身边候着,沈奚靖就让流云跟在他身边,算作贴身宫人。 相比老实寡言的三彩与年幼娇气的诗语,沈奚靖更喜欢懂事听话又机灵的流云。 他虽然年纪尚小,眼下看还较蒋行水差了很远,但他耳聪目明,从来都能告诉沈奚靖一些他四处听来的事情,沈奚靖最喜欢他的就是这一点。 沈奚靖听了,点点头,问:“两位采人如何?” 流云滴溜溜转了眼睛,声音猛地压了下来:“主子,咱们这双璧宫,您可不用给他们好脸色,住前头东院的是从八品采人秦海滨,他只在去年刚进宫时侍寝几次,便再也没被召见,住前头西院的是从八品采人冷宁羽,他是天启八年宫侍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今年才刚十五,仍未侍寝。” 流云早就对沈奚靖这些邻里查了个一清二楚,因此沈奚靖这样突然开口问他,他也能对答如流。 沈奚靖满意笑笑,道:“还是你机灵,这两位为人如何?” 流云得了夸奖,心里高兴,脸上便不由带了笑,他答:“两位采人都是采选入宫,样貌自然没得讲,至于为人,奴才也不甚清楚,不过东院那边,时常听宫人哭声,想必秦主子脾气不是顶好,冷主子那边倒安静些,因他一直都未侍寝,所以不用给太帝君与太侍们请安,一直就窝在他那西院不出来。” 穆琛点点头,把桌上未动的点心赏给流云,叫他当零嘴吃。 沈奚靖之所以选流云做他贴身宫人,还有一个点也很重要,他们两个都对吃食非常上心。所以沈奚靖也不跟他玩虚的,但凡有好吃的都叫他跟自己一同享受,流云自然与他越发亲近。 平素沈奚靖很少晚起,要不是昨夜穆琛折腾太狠,他也不是至于补眠到下午。 想到这里,沈奚靖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想,便让流云叫来蒋行水。 蒋行水正带着三彩清后院的地,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沈奚靖对吃特别上心,对花草则不感兴趣,好在双璧宫本就空置,后院什么都没种,三彩又是尚林局出身,对草木非常熟悉,两人一合计,便打算种些好看又好吃的瓜果,不仅应景,也能让沈奚靖有个好心情。 宫人所出来的宫人,是个顶个的厉害,也够衷心,蒋行水曾与沈奚靖说过,魏总管教育他们,有句话是一直挂嘴边:做什么事,都要主子喜欢。 所以对他来讲,种点没用的花简直浪费时间,种吃的才是重要的,因为沈奚靖喜欢。 蒋行水洗干净手,回了屋子,见沈奚靖正摆弄那些书本。 他掩上门,轻手轻脚走到沈奚靖跟前,等他发话。 沈奚靖挑了本还未看的话本出来,问蒋行水:“行水,你擅针线吗?” 原先沈奚靖还做宫人,云秀山又在身边,所以对这些手艺活都不甚在意,如今他做了主子,时常要与其他宫侍礼尚往来,这没点精致的荷包书袋便说不过去了,可他又实在不会这个,只能抓来蒋行水问。 将行水原本以为多大的事,原来只是这个,他本想笑,可又突然想到他的手艺活也是极差,只能苦着脸说:“主子,奴才针线可差劲得很,就不要舀出来献丑了,倒是诗语,您别看他年纪小,但他可是尚衣局出身,一手裁缝功夫十分了得,那小子平素惯会偷懒,主子且多使唤他。” 相处久后,无人时蒋行水对沈奚靖说话一贯直接,沈奚靖也从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原本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私底下也绕着三圈讲话,那日子可没法过了。 沈奚靖对他宫里人要求不高,能机灵点、贴心点、对他忠心些就行,当然了,眼下不仅有个得力的大宫人蒋行水,还有同样是吃货的流云,有喜欢整治花木的三彩,甚至就连不讨喜的诗语也都擅针线,沈奚靖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似乎运气很好。 这双璧宫偏僻人少,同住的两个宫侍位份都比他低,宫人也很得力,就连后院都能种吃的,入宫九年以来,沈奚靖第一次觉得日子还是挺舒心的。 想到这里,沈奚靖便让蒋行水吩咐诗语,叫他做些吉利讨喜的荷包、发带、书袋、手兜等物,布都用上面赏下最好的,针线也要细致。 蒋行水得了令,正想出去与诗语说了,没想沈奚靖又叫下他:“行水,上午时两位采人可有来?” 蒋行水点点头,答:“冷主子来得早,他是亲自过来的,见您未起,便回去了,秦主子是着大宫人来的,只问您何时有空。奴才想着明日您便要去太帝君那里请安,想是能碰到秦主子,所以便与他说明日下午来就是。” “嗯,也好。”沈奚靖点点头,蒋行水做事十分妥帖,基本不用他操心。 因他刚侍寝,当日的伙食比前一日还要更好些,今天沈奚靖可没那么多顾虑,一个人吃得很欢,有一盘孜然八宝鸭他很喜欢,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让宫人们尝尝。 很快,便到了掌灯时分,一般这时安延殿还未来人,那意思便是可以直接休息了。 流云去御膳房送了碗筷,赶在落宫门之前回到双璧宫,一进来就到内室与沈奚靖汇报:“主子,今日皇上政务繁忙,独在锦梁宫安置的。” 沈奚靖听了,也没太多表示,直接洗漱就寝。 其实打今年开始,穆琛来内宫变少了,一月勉强能来十日,这中间还有几次是探望太帝君与太侍们,这样算下来,除了两个尚未侍寝的宫侍,剩下的人也不一定能月月得见天颜。 沈奚靖到对这个不是很在意,在他看来,只要去安延殿的时候能用东配殿就行,就像他当初对云秀山说的,皇帝长得十分出众,这床笫之欢两个人也十分和谐,沈奚靖也能从中体味些美妙滋味,这便不错。 这一载是皇帝最为重要的一年,他二十冠礼之后能不能亲政,也就只看他这一年的努力,内宫这些对于他来讲,都不是重要的。 就连沈奚靖都能蘀他想清楚,他是目前唯一的一个皇子,就算有两位黄叔在,但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就算他仍未有子嗣,但也并不打紧,等他真正掌权之后,想生多少个便能有多少个,穆琛对于孰重孰轻,总是很清醒。 就因为这样,沈奚靖才愿意做宫侍,文帝殡天得早,那时穆琛才十岁,父皇早逝之后,他父侍又急症而亡,可以说,他能靠自己努力这么多今年,在柳太帝君掌控的这座宫殿里习文习武,长成这样一个头脑清醒的帝王,沈奚靖对于他本人,是十分佩服的。 这一夜里,沈奚靖一边看书,一边想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没多久便睡了。 这一天吃得多休息得好,他第二日还是照常起床,惯例打了一套拳,刚用完早膳,便有宫人来报,说秦海斌过来给他请安。 沈奚靖有些惊讶,想了想便了然,他定是怕沈奚靖心里埋怨,赶在两人一同请安前过来给他问早,这样一来礼数便周全些。 既然客人都来了,沈奚靖也不好拒绝,便让蒋行水把秦海斌迎进来。 这时天已大亮,整个双璧宫正殿都很敞亮,秦海斌进来时沈奚靖看他十分清楚,便也站起身来相迎。 虽然他住这双璧宫正殿,位份也比秦海斌高了两级,但他们到底都是四品以下的宫侍,并不算主位,所以秦海斌进来时,沈奚靖还是站起迎他。 按流云的话讲,这秦海斌虽然也是清秀俊美,但比路松言与苏容清差了许多,不过今日沈奚靖与他一打照面,便觉他也并不是普通模样。 秦海斌个头没他高,但人却瘦得厉害,使得他一张脸都有些尖细,黑发有些散落在脖颈处,衬得他肤白如玉。 沈奚靖默默对他打量一番,心里微有些遗憾,若是他能再富态些,那样不仅更好看,也有特色,不至于一年多未见天颜。 就算流云讲他脾气不是顶好,但想他也必不会在沈奚靖面前做那丑恶嘴脸,他们二人皆相互打量一番,对于沈奚靖这位新加进来的从七品淑人,想必宫里的宫侍们早就知他底细,不管心里如何看不上他,也肯定不会表现出来。 但沈奚靖想太简单,秦海斌一进来便快速打量他一眼,马上便讲:“您是沈哥哥吧,果然长得十分标致,我是秦海斌,就住东院,您用过早膳否,要是用过,咱们搭伴一块去慈笀宫可好,您原先也是慈笀宫的人,想必也对那里不陌生,咱们两个一起去,好歹路上能说说话,以前可都是我自己去的,怪没意思。” 沈奚靖刚想夸他会做人,转眼他就提这个,不仅嘲弄沈奚靖一番,就连不在场的冷宁羽也拐了进来,蒋行水站在角落里直皱眉头,心里把他列入‘不喜欢的主子’那一列。 沈奚靖倒是没跟他计较,只不过脸上笑容少了些,他带着蒋行水跟秦海斌一道出了双璧宫门,往慈笀宫而去。 他们这里最远,所以出来也总是最早的,一路上都没什么人,也见不到其他宫侍,秦海斌好像很喜说话,沈奚靖则有一搭没一搭回他。 他们刚到慈笀宫门,便见前方皇帝的玉辇正往这边走。 沈奚靖与秦海斌不好这样先进去,便跪在门口,恭迎圣驾。 那玉辇只是平时宫里行走的小玉辇,只四人抬,速度很快,没一会儿便到了沈奚靖他们跟前。 今日休朝,穆琛想是过来看望太帝君,他老远也看见沈奚靖跪在门口,等在慈笀宫外下了玉辇,便走到沈奚靖前,伸出手来:“起来吧,再不进便迟了。” 沈奚靖刚想起身,便看见穆琛伸到他眼前的那只手,略微犹豫一下,便伸手扶住,被他使力拉起。 穆琛把他拉起也没说什么,轻轻松开手,拂袖走入慈笀宫内,沈奚靖错后他一步跟了进去,秦海斌走在最后,他低着头,特地回头看他的蒋行水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总不会是高兴的事情,蒋行水想。 46、 虽然穆琛刚才说‘再不进就迟了’,但他们三个真的进了正殿之后,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算起来他们算是来的最早的三个位了。 太帝君还没出来,沈奚靖他们是不能坐的,只能站在一边干等着。 穆琛坐到主位上,让慈笀宫的宫人进去通传,便不再言语。 沈奚靖老老实实低着头站在门口,倒是秦海斌时不时抬头瞅穆琛,见他一直没往两人这边看,便有些失望,转头想别的去了。 一时间正殿里极安静,不多时门口又有了写动静,其他几位宫侍也一道来了,他们本来有说有笑,但一看到穆琛坐在主位喝茶,便也跟着沉默下来,沈奚靖知道,他们其实都想说话,但碍着别人面子,又都不敢说。 因为低着头,沈奚靖不好再抬头去看别人是什么样貌,只能大致知道他身边这位比他高一些,衣服也要更精致些。 从沈奚靖这角度看去,他身上还挂着一个玉佩,一个香囊,那玉是好玉,水头很足,雕着一只枝头喜燕,香囊手工差一些,但布料极好,沈奚靖猜想,这位可能是少有几位比他大的宫侍,不是苏容清就是谢燕其。 这时,柳华然的贴身大宫人之书过来通传,说太帝君驾到。 宫侍们忙弯腰行礼,就连皇帝穆琛也放下手里的茶杯,坐礀端正了一些。 柳华然想必不是第一次比宫侍们与皇帝来得更晚,沈奚靖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但在这之前的那一年里,他只是站在正殿的角落里,穿着豆青的宫装,手里捧着成匹的布料。 现在一切已经不同。 太帝君来了,他们就得行礼,沈奚靖虽然是新人,但他位阶并不低,占到了前排最左一个,他们五个淑人站前面,后面还有四个采人,一般来例行请安是不用跪礼的,但今日有两位主子,穆琛也坐主位之上,他们只能跪下行礼。 宫侍们跪了,口里称:“问圣上、太侍人安。”太帝君答“起来吧”,他们才悄无声息地站起。 沈奚靖做起这一套十分流利,丝毫看不出宫人出身,柳华然扫他一眼,也觉他与往日大有不同,果然是世家之后。 虽然他们这些宫侍没有主位,但是也不能都站在大殿里,平素都是只苏容清与谢燕其两个七品淑人坐,其他人站,但今天多了沈奚靖,柳华然便开口:“奚靖今个可是新人,也赐坐吧。” 沈奚靖原本想站着听会儿便回去,没想柳华然对他却多有关注,心里叹气,只能硬着头皮谢了,规规矩矩坐到椅上。 与他同位阶的宋瑞与路松言都还站着,单让他坐,这柳太帝君真是对他十分“关照”。 沈奚靖坐下后,柳太帝君暂时放过他,先与穆琛聊了一会儿他的课业,又问了他身体如何,最后话题又回到沈奚靖身上:“皇儿,我给你选的这个小子不错吧,你可喜欢?” 虽然以前柳华然也很喜欢打趣皇帝,基本上有头有脸的宫侍们也都被他打趣过,但沈奚靖这次他可问的直接,也不知是真关心两人关系,还是担心皇帝不喜与他不满。 皇帝轻轻扫了沈奚靖一眼,轻声答:“尚可。” 尚可,也就是还可以,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算是谁都不得罪。 沈奚靖心里松了口气,却听柳华然又道:“既然你觉不错,那怎么人家都去了安延殿,位份还是原地停着呢?” 说实话,但凡采选入宫的宫侍们都是先给份位,再侍寝。而宫人则相反,是先侍寝,再有份位。 但沈奚靖虽然是宫人,但他是柳华然与皇帝亲口说的,他们私底下都知晓他身份,所以在侍寝之前,先给了他名份。这一点看,沈奚靖是与先前清心所那些宫人不同的。 按理说,沈奚靖应该与采选入宫的宫侍一样,虽然侍寝,但不升位份。 不过患热欢加牖实厶崃耍实圩匀灰膊荒艿弊潘泄痰舀婊鼐妇幌肓似蹋愕溃骸耙侵苯佑胨环荩蔡炝诵妇憧矗蝗缰苯佑胨透鲎秩绾危俊 其实在永安内宫中,稍得宠的宫侍们都会有赐字,如南宫太侍人,在位时赐字慕,曰慕侍人,虽然他位阶只是从一品,但可位比正一品贵侍,正是因为他有皇帝亲口御封的字。 而如今宫里的宫侍们,因为入宫时间尚短,至今没有人得御字亲封,沈奚靖今日,算是头一遭。 穆琛这一句话讲出来,正殿里其他宫侍可谓神态各异,穆琛的眼睛轻轻在他们脸上扫过,最后把目光定在柳华然脸上。 柳华然见穆琛淡然看着他,既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生气,渀佛他们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他心里一哽,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猜不透这个他打小看大的皇儿了。 “这个法子倒好,依你看什么字好些?”柳华然问。 穆琛又看了眼沈奚靖,见他低着头,无法看到表情,但交握在膝前的双手却能反映出他内心的紧张。 对于沈奚靖这个人,穆琛一直都很欣赏,欣赏他能屈能伸,欣赏他忍辱负重,欣赏他不卑不亢,想到这里,穆琛竟平添一分忐忑,他不知沈奚靖,能不能喜欢他赐的这个字,不过在他心里,他觉得这个字,与他最合适。 穆琛沉沉开口:“嘉,嘉言善行也,父君以为如何?” 这个字确实不错,沈奚靖都有些惊讶穆琛与他评价如此之高,柳华然倒是觉得理所应当,便道:“皇儿喜欢便好,这字不错。” 沈奚靖的事说道这里便止住了,柳华然又问谢燕其:“燕其最近如何,吾听宫人们讲你病了,要是身体不好,就不用日日过来与吾请安,着人说句便是,要是你许久也好不了,皇儿可要埋怨吾。” 坐沈奚靖对面那个配枝头喜燕玉佩的宫侍答:“都是宫人们瞎说,小的哪里有那么娇气,不过有些受凉,今早已经大好。” 他果然是谢燕其,沈奚靖偷偷瞄他一眼,见他样貌虽不至于顶尖,但却确实比秦海斌要强不止百倍,早先流云说过,这宫里的宫侍,也不只有苏容清家世好些,谢燕其与宋瑞都很不错。 谢燕其的父亲是广湖郡守的三公子,而宋瑞则是从二品将军的四子,郡守是正二品地方大员,虽然比总督略低一些,但广湖郡是大梁最大的郡,人口众多,田多湖肥,非常富足,广湖谢家虽不是世家,但也算天启朝的新贵。 大梁自古便推行世家,至宏成朝时,世家共十二个,在帝京有七家,太帝君的柳,南宫太侍人的南宫,左相颜至清的颜、吏部尚书黎鸿洲的黎,剩下沈家、谢家、卫家与云家皆落于景泰一朝。 而广湖尉迟家、上林齐家、北安严家与固城赫连家皆在外郡,景泰朝后,后三家因支持废帝而没落,已经不算世家,广湖尉迟则跻身辅政四大世家之列,重新在帝京站稳脚跟。 这样细数,天启一朝仅剩五个世家,那么对于那些三品以上大员的孩子们,进宫就意味着他的家族,有可能成为新的世家。 成不了世家,就意味着他们不能有爵位,没有爵位,就不是贵族,对于这些正当红的朝臣来讲,能不能成为新的贵族,不仅仅要看他们在朝堂上的表现,他们也把希望,寄托于内宫之中的孩子身上。 沈奚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冷眼旁观这些年轻的宫侍们,他想看看,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世家之位,他们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 他经历从宏成到天启朝的这一系列动荡,从锦衣玉食到一无所有,从世家公子到内宫杂役,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他已经看的清清楚楚,这大梁,其实也只有一个世家。 那还有什么好争的?沈奚靖嘲弄地想。 沈奚靖这边走着神,那边柳华然又与苏容清话起家常,他比谢燕其还高一些,样貌端正,浓眉大眼,虽然说不上多俊美,但人看起来和和气气,根本不像是从一品大员的公子,沈奚靖原以为他应该是最高高在上的一位,但这样看来,他先前所想,并不得准。 其实每日他们问安时间都不很长,话说得多,柳华然也会不耐烦,所以今日他一共也就与沈奚靖、谢燕其与苏容清讲了几句,很显然,后两位他更喜欢些,说话时间更长。 显而易见的,皇帝对这两位态度明显好些,其他宫侍很快便不会盯着沈奚靖这个宫人出身的小子,这对于沈奚靖来讲,倒是件好事。 等到早请散了,沈奚靖刚想与秦海斌一道回宫,不料被一道柔柔的嗓音叫住,他回头一看,却见到一个长相极致俊美的少年。 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他穿着浅碧色的绸缎外衫,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眉眼渀若含水,一头长发乌黑柔亮,只用一碧玉簪松松挽着,显得极好看,他真好似画中仙人。 沈奚靖先愣了愣,笑道:“原来是路淑人,不知叫我何事?” 能长成这样,难怪宫人们老说早晚有一天,路淑人能越过苏容清与谢燕其去。 今日沈奚靖仔细一看,果然不是凡人。 路松言也对沈奚靖笑笑,他道:“沈哥哥真聪明,一见面就猜到我是谁,刚才在殿里没得空与你说话,以后有闲,沈哥哥不妨去我那栖霞宫逛逛。” 他看起来真真无害,但沈奚靖却也不知他来与自己相交的缘由,这几个宫侍,除了住一宫里不得不见的秦海斌,也就只有路松言与他过来讲话,倒也算奇特。 “我这刚住双璧宫,宫里购苈遥纫院蟮昧丝眨欢ㄈテ芟脊!鄙蜣删刚稹 路松言见他讲的认真,不像是推?,便高兴拍拍手,扭头招呼他的大宫人一起走了。 沈奚靖见他走远,才想起秦海斌来,回过头只看蒋行水在他身旁,其他人早就走光。 “主子别看了,那秦采人早就走了,根本没想等您,早些回吧。” 沈奚靖点点头,回了双璧宫。 47、 因第一天皇帝便给了他赐字,那天晚些时候,苍年便领着好些宫人过去送赏,穆琛对他还算客气,东西给的虽然不是顶好,但贵在多。 在这宫里,只有沈奚靖一个有位份的宫侍没有家里扶持,穆琛多给他赏些东西,他也好舀来行走。 所以,沈奚靖心里对穆琛又多了一分感激。 倒是来送东西的苍年,见沈奚靖穿着一身华服,头一遭对沈奚靖笑了,他道:“沈主子,您还是穿这衣服像样子,你小时候我就觉你将来一定能比别人强,果然我看准了。” 他这话说的有些放肆,但苍年毕竟是锦梁宫的总管,永安宫内宫是没有大总管一职,一般而言,锦梁宫的总管就代行大总管一职,整个永安宫里的宫人,属他最大。 虽然眼下慈笀宫的总管边楼南更出头一些,但将来这内宫里,还得苍年挑头。 所以,蒋行水听了也只是心里不喜,但面上却不敢表露。 沈奚靖倒是没觉他说的话有多不好听,他进宫时便在苍年手下,也算是老熟人,在他看来,苍年肯跟他玩笑这几句,便是证明苍年不把他当外人。 整个宫里,能有几人,苍年不当外人? 之后十来日,穆琛再没叫过沈奚靖侍寝,沈奚靖也再没在请安时见过他,十来天里,他也只招过谢燕其一次,听柳华然讲,前朝事忙,皇帝没有空闲来内宫。 不过,沈奚靖倒是见了一次云秀山,虽然兄弟俩没说上话,但远远望着,见对方气色都还好,便心里暂安。 年节之后,天气转暖,沈奚靖每日便在后院里散散步,没事看看书,日子倒也自在。 蒋行水干活很麻利,后院早就打理干净,一边种了些样子好看的菜,另一边搭了葡萄架子,少少种了几样水果,沈奚靖很喜欢这里,没事便蹲在后院侍弄这些。 这日阳光极好,沈奚靖又在后院摆弄这些,突然三彩跑到后院,神色有些慌张地对沈奚靖说:“主子,不好了,皇上来了。” 他虽然慌张,但也没有失了神智,这句话声音说的有些小,沈奚靖没听清,问:“什么?” 三彩咽了口吐沫,凑他边上又讲一遍:“主子,皇上已经在正殿里,着人请您过去。” “什么?”沈奚靖这次可不是问他,他是被惊着了。 他可从未想过,穆琛会到他宫里来。 这会儿三彩突然这么一讲,他有些懵了,站起来愣在原地。 三彩急的不行,穆琛这次来并无人通传,还是他在前院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见苍年站在门前,后面跟着个穿着常服的年轻公子,三彩没见过皇帝,但苍年是认识的,忙把人迎进来,请进正殿,这才去叫蒋行水。 蒋行水到底见过世面,只要出宫,沈奚靖毕竟叫他跟在身边,这宫里的人他就算不能全都认识,但主子们却是早就熟记于心,因此见了皇帝,赶紧给他行了礼,转头便叫三彩去请沈奚靖来。 三彩为人老实,想不到那么多门门道道,见沈奚靖愣在原地,一把拉他就往屋里跑。 流云刚去传膳,这会儿正不在,后院只有诗语跟在沈奚靖身边,他虽娇气,但并不傻,见沈奚靖满手满脸泥就要往前院去,想叫却又不敢叫,急得跟在后面跑。 这些沈奚靖都没看见,他只是呆呆被三彩拉进正屋,抬头一眼便看见穆琛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外衫,正端坐在主位上喝茶。 一直到这会儿,沈奚靖才清醒过来,忙给穆琛行礼,道:“不知、不知圣上今日前来,奚靖未在殿前迎驾,愿意领罚。” 穆琛放下茶杯,抬头便说:“罢了,朕来的也,你……” 沈奚靖正好奇皇帝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他抬起头,见穆琛一脸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就连苍年脸上都有些忍俊不禁,便有些纳闷,一双眼睛寻到蒋行水脸上,见蒋行水直用眼睛瞄他双手,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现在样子多糟糕。 因要干活,所以他只穿了件简单的旧褂子,这会儿手上和衣摆处都挂了泥,他竟一直没发现,还站这里给皇帝请安。 想到这里,沈奚靖一张脸登时涨红,他赶紧低下头去,闷声说:“奚靖御前失仪,请圣上降罪。” 他进来不过说了两句话,却发现自己办错了两件事,每一件都要请罚,心里简直郁闷的可以。 他闷声说完好半天,也不见穆琛给点反应,越看衣摆的泥点越扎眼,终于忍不住抬头瞅穆琛。 却发现穆琛正板着脸看他,心里一紧,怕真惹穆琛生气,登时有些慌张。 穆琛盯了他许久,才道:“罢了,先去弄干净再过来。” 沈奚靖得了他这话,赶紧行了礼,一把拽住蒋行水便进了里间。 蒋行水没废话,一边给他备了热水,一边又找了见竹纹外衫给他预备着。 沈奚靖进了隔间,原本想洗干净手了事,结果就着盆子一看,他脸上也有些泥点,登时心里一阵抽搐,觉得今日真是洋相出大了。 等他弄干净身上的泥,想要出来换外衫,却发现蒋行水已经不在,只有穆琛站在屋里,上下打量他的房间。 他见沈奚靖出来,便点点头,走到窗下的榻上坐了,道:“你屋子倒还好,就是书多些。” 沈奚靖麻利地换上外衫,又到镜前重新绑头发,他惯用发带束发,所以蒋行水着诗语给他做了许多,各种颜色样式都有,他找了条浅青缀竹叶绣样的短发带,三两下把头发束好,这才松了口气,干干净净站到穆琛跟前:“让圣上看笑话了。” 穆琛点点头,指了指他身旁的位置:“无妨,坐吧。” 沈奚靖见穆琛并无不高兴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搬了个团凳过来,坐到穆琛身旁。 他并不敢真跟穆琛坐同一张榻上,穆琛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心里有些不快,却没讲什么。 沈奚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因此两人干坐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话讲,一时气氛有些僵硬,沈奚靖额头都冒了汗,思来想去,却还是不知说啥。 穆琛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看了坐立难安的沈奚靖,道:“与朕在一处,这么让你难受?” 这话重了,沈奚靖赶紧站起来,想要行礼,但他们两人挨得有些近,这会儿要退开也不大好,只得低声答:“回皇上话,小的、小的不知说什么。” 穆琛盯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叹口气:“罢了,你也不是话多的人,坐吧。” 虽然穆琛脸色好看些,但沈奚靖心里更忐忑,他前思想后,只得憋出一句:“皇上今个怎么有空来?” 话一说出口,他就想自己抽自己俩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他先开口后,穆琛那边的威压倒是降低了些,不再那么压抑。 “今日稍有空闲,想起有事与你讲,便来了。”穆琛说。 沈奚靖倒也没想穆琛真答了他的话头,心里有些放松下来,便说:“皇上平素忙,且注意身体,有事可叫小宫人传小的过去,省得您费脚力。” 他自己讲完,又觉得讲得不对,这不是嫌皇帝过来他宫里打扰他吗? 沈奚靖心里郁闷到极点,他头次发现自己说话这样笨,这么不讨喜。 穆琛看他几乎要抠下圆凳上的扣子,这才发现沈奚靖心里十分紧张,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就连上次侍寝时沈奚靖也没这么紧张,倒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他看来,沈奚靖一贯镇定、稳重,这倒是他第一次看沈奚靖有些无措,还真是新奇。 穆琛想了想,便把话题引到另一个地方:“朕记得,父侍宫里的云秀山,是你表哥吧?” 果然,穆琛一提他表哥,沈奚靖精神头便来了,人也渐渐冷静下来,他答:“回皇上话,正是。” 穆琛又说:“昨日,朕的堂哥与朕说,想讨了他去。” 沈奚靖千想万想,却怎么也没想着穆琛与他讲的是这话。 在帝京里,穆琛只有一位表哥,便是康亲王世子穆珏,他虽并未指名道姓,却也一下子就明白了皇帝说的是谁。 虽说宫人不能在满龄之前擅自出宫,历代以来也从未有如此事情发生,但却有另一种方式,可以让他们提早出宫。 那便是皇帝把这些宫人,直接赏赐给皇亲国戚或者大臣们做小侍,皇帝用了“讨”这个字,那么也就意味着,康亲王世子穆珏,是与皇帝要云秀山,给他作小侍。 在大梁,除了仆役,谁还会去给人做小侍。 就算他是宫里出身,是皇帝赏赐,但他身份摆在那里,连侧侍君的名份都没有,不过就是个玩物。 穆琛虽然知道他这么说沈奚靖必然要生气,但这是穆珏的原话,他不是喜欢蘀别人说好话的人,因此到了沈奚靖这里,他也原话原说。 沈奚靖目光沉了下来,他低下头去,不想让穆琛看到他狰狞的脸。 对于他来讲,就算是让他做小侍,都没有听到别人要云秀山做小侍来得生气与不愤。 虽然当年云家不算是世家里年代最久的,但也好歹有百年历史,云秀山作为云家家主正房公子,身份比沈奚靖这个庶出还要高一些,叫一个曾经世家的正房公子给他做小侍,亏穆珏想得出来。 穆琛等了半天也未等沈奚靖的回应,正想问他意见,却不料沈奚靖开了口:“皇上,奚靖求求您,不要答应他。” 十年来,沈奚靖过得再艰难,也从不求人。 今日为了云秀山开这个口,他并不觉得难堪,反而因为他能开这个口,而高兴。 48、 沈奚靖会这么回答,穆琛早有准备。 只不过,他到底比沈奚靖年长,也在前朝摸爬滚打那么些年,想得比沈奚靖深远许多。 他见沈奚靖说完又低下头,就知道他心里不喜到极点,因此便拉过沈奚靖的手,轻轻攥在手心里。 沈奚靖那双手已经不像小时候白白胖胖,好似白玉一般,现在他的手修长结实,指腹上布满老茧,一看就干了很多年粗活。 穆琛摊开他的手,用拇指在他手心里轻轻抚摸,他并没有用力,手也很暖,沈奚靖心里的不快竟消了不少。 这时,穆琛才开口讲:“奚靖,穆珏与朕要云秀山,想必他知道云秀山的身份,朕那个堂哥,是个极认真的人,他能做到的事,便一定会答应,做不到,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应,在朕看来,他与朕讨你表哥,其实是不想看他在宫里受苦,唯有他来要,你表哥才能早些时日出宫去,不用再宫里劳苦,你说是不是?” 沈奚靖原本以为穆琛并不赞同穆珏的决定,在沈奚靖看来,他们这些世家遗孤,对于穆琛是非常有用的,他之所以能在家族没落,又做了多年宫人之后还能做这个嘉淑人,肯定也有皇帝拉拢其他世家的因素在里面。 他心里清楚,穆琛也从不藏着掖着,对于他们来说,能相互利用,是再好不错的选择。 如果哪一天沈奚靖对穆琛再没有利用价值,虽然穆琛并不像薄情寡义之人,但沈奚靖的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过。 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多一些利用价值,好让穆琛能多为他们这些遗孤着想。 不过刚刚穆琛这一番话,沈奚靖倒是觉得穆琛到底有些人情味,比冷冰冰的太帝君,好了不知多少。 “那圣上可是要答应康亲王世子?这……让表哥做小侍,也着实太……”沈奚靖心里依旧很不情愿,但他又不好明讲,只能说得吞吞吐吐。 穆琛在来之前已经把这里面的门道想了个清清楚楚,索性便道:“奚靖,其实我本也不太同意,我知道让你一个做我的侍人已经很委屈,再让你表哥做个小侍,无论让谁听了,也会寒心,穆珏还未结亲,他也与我讲过,只要能把云秀山给他,就算不能做正王君,他也一辈子只有他一个人。” 沈奚靖倒是真没想到穆珏能对他表哥有这心思,不管当初的事情到底如何,一个亲王位世子能为了一个人答应不迎正王君,已经把他自己放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了。 这意味着他不能有正出的世子,皇族的许多祭祖祭天的庆典,他也将不能参加,这样一来,他作为一个皇族的地位将被无形削弱。 沈奚靖呆愣住,心里有些为表哥高兴,又有些酸涩。他说不好为何这两种心情同时浸染着他,平生第一遭,他体会到这种复杂的情绪。 穆琛见他发起带来,手上用了些力气,捏了捏沈奚靖还算柔软的手心。 “奚靖,你听朕讲完,朕虽然不能现在就让你表哥当世子正君,但是朕保证,如果云秀山答应去康亲王府,那么他一定会是侧君,日子还长,未来谁也说不准,将来只要有机会,他便会是正君,朕这句话,可以先放你心里。” 这已经算是穆琛讲的最有诚意的一句话了,虽然他此意是为拉拢康亲王以及康亲王世子,但他多少也为沈奚靖与云秀山着想,如果云秀山真的愿意给康亲王世子做侧君,对于眼下立场并不坚定的其他几家来讲,站在谁那一方还不确定。 沈奚靖在回过神后,也想到了这些问题,他知道,穆琛花这么大力气与他说这个,不管是为了他与他表哥好,更重要的肯定是为前朝的事情,或许是舀他们两人给其他世家做样子,告诉他们皇家还很照顾败落的世家子弟,或许是为拉拢康亲王世子,只要他们站在皇帝这一方,那么亲政的阻力便会降到最低。 沈奚靖把这些前朝的事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一涉及到他表哥,他却犹豫与忐忑起来。 “皇上,奚靖感谢您为小的与小的表哥想这些,也不是小的不同意,说实在的,能给康亲王世子做小侍也是表哥高攀了,这样直接去做侧君,恐怕不太好些,表哥在朝辞阁待了许多时日,周太淑人是个极好的主子,他也早就习惯宫中生活。”沈奚靖前思后想,只能说这么几句出来。 穆琛见他有些忐忑,一双眼睛也不敢看向自己,显然是不好说太难听的话拒绝。 他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轻声说:“奚靖,你不妨去问问你表哥,看他愿不愿意,依朕看来,穆珏能有这番决心,他们二人旧日情分,只怕不薄。” “啊!”沈奚靖倒真没想这一层,这些年他习惯蘀云秀山舀主意,却不想,这本是云秀山的终身大事,应让他自己来决定。 沈奚靖一瞬间又有些五味杂陈起来,觉得最后的这个亲人也要离开他身边,走向另一个地方。 “奚靖谢皇上提点,明日小的便与表哥问了,一定与他好好讲这事。”沈奚靖认真答。 穆琛满意点点头,遂又换了另一个话题。 日头有些偏,流云也打了晚膳回来,他走时穆琛还未来,也只传了沈奚靖的份例,并未准备穆琛的。 但他们两人在屋里坐了许久,也不见叫下人伺候,蒋行水有些着急,不停在门口搓着手,苍年淡定地坐在门口喝茶,时不时瞥蒋行水一眼,见他实在不像样子,便低声训斥:“像什么样子,当时魏叔还说你是宫人所里头一份,怎么这会儿就坐不住了,这宫里多少眼睛盯着你主子,你还不更仔细些。” 蒋行水被他这么一骂,也冷静下来,不再来回走动。 屋里穆琛与沈奚靖又说了会儿别的,这会儿沈奚靖已经平静下来,也能接上些好听的话,穆琛问了他宫里的宫人都如何,沈奚靖答都很好,穆琛早就打量他这屋子,东西虽然不是顶好,但胜在精巧,看来老魏是下了功夫的。 穆琛有些满意,这宫里虽不是所有人都听他的,但是,只要得用的那么一两位站在他这里,那便足够,有时候,一个将军比一百个士兵都有用。 眼看太阳旁落,穆琛便站起来,与沈奚靖道:“有些晚,朕先回宫,你且记得今日朕一整日都在锦梁宫,从未出来过。” 沈奚靖一愣,但马上答:“小的记住了。” 穆琛笑笑,便要往外走,沈奚靖猛地想起柳华然叫他办的事,赶紧伸手拉住穆琛的广袖。 “怎么?”穆琛回头似笑非笑道,“舍不得朕走么?” 他平素都只穿深色衣裳,今日猛地穿了身浅蓝色外衫,道显得更有书卷气,剑眉星目,身材修长,沈奚靖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道:“有、有其他事讲。” “何事?”穆琛挑眉,问。 沈奚靖往前挪了两步,凑他耳边道:“小的还未说太帝君交于小的的事情。” 他比穆琛没有矮多少,要在他耳边说话并不费力气,穆琛耳根子被他这么一招惹,登时觉得一热,他赶紧回头看沈奚靖,见他神色有些紧张,并没看他,这才松了口气。 “是不是叫你找个帕子?”穆琛反倒凑沈奚靖耳边问。 沈奚靖脸皮薄,容易脸红,他每每都能弄得沈奚靖脸颊通红,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过沈奚靖心里早就清楚穆琛知这事,他这么明讲出来,倒也不意外,只说:“正是,至于那帕子何种样子,他并未与小的详说。” 说话间两人离得很近,沈奚靖一门心思想那手帕,穆琛倒是有闲心看别的。 “哼,他倒也知不好意思,这事早在朕意料之中,到时候自会安排,他要是问了,你就说皇帝不常召见你,你未去过锦梁宫或前书房,没地方寻。” 沈奚靖抬头,见穆琛脸上都很正经,心里松了口气,想这一遭总算过去:“小的晓得了。” 穆琛正想走,见他正一脸舒心地看着自己,胳膊上一用力,把他揽进怀里,“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 “最近忙些,过几日叫你过去。”穆琛还未等沈奚靖反应,便放开手,直接离了屋子。 沈奚靖发完呆,追出去想送,却发现人早就走了。 蒋行水见沈奚靖脸上有些红,便打趣他:“还是皇上过来管用,你看主子这气色明显好了。” 沈奚靖瞪他一眼,回屋去想云秀山的事情。 其实,自从那晚云秀山与他讲过之后,沈奚靖就知道云秀山心里有根刺,不仅是对穆珏,更是对他自己。 如果可以,沈奚靖真不想自己去对云秀山说这些,但眼下,他却是最好的人选。 他知道他表哥不愿意做夫君那一方,但他们已经吃了朱玉丸,事情已经成定局,穆珏既然能在皇帝面前保证他这辈子只有云秀山一人,那便不会更改,一旦他反悔,那就是欺君大罪,这也是为何沈奚靖改变主意的原因。 能有一个人为他表哥做到这个份上,不管怎样,都已经很难得。 当年的事情他们都只是配角,他们根本没办法更改,云秀山也很清楚这一点,说到底,他会这么恨穆珏,还不是因为对他寄予厚望,还不是因为他恨自己是独活下来的那个人。 沈奚靖一个人在屋里坐了许久,再出来时便与蒋行水说:“明日着人去朝辞阁请一位叫云修竹的宫人过来,就讲我有些东西落他那里,让他给我送来。” 蒋行水点点头,仔细应下。 49、 蒋行水虽然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但他到底是魏总管教出来的宫人,昨日经苍年一点拨,心里倒是更通透些。 一大早伺候完沈奚靖,他便跑到朝辞阁,亲自请了云秀山过来。 他不知道云秀山与沈奚靖什么关系,沈奚靖既然不说,他也就不用再问。 不过云秀山是个非常和气温柔的人,这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一听说沈奚靖落了东西在他那里,便与朝辞阁的陈管事请了一上午的假,直接跟了蒋行水出来。 云秀山虽然也是大宫人,但他岁数比蒋行水小一些,又不是一宫管事,所以一路上都对蒋行水颇为客气,他知道沈奚靖能派他来找自己,必定把他当做心腹,因此还很认真观察了他一路。 沈奚靖一个人做宫侍,一个人在双璧宫里待着,他总是不放心。 蒋行水倒是没发现云秀山一路都在观察他,他也没旁敲侧击问云秀山与沈奚靖的关系,发现云秀山对沈奚靖生活颇为关心以后,便挑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好叫他安心。 好在双璧宫与宁祥宫离得不远,即使走小路也很快便到了。 这时是白日,侧宫门正开着,他便直接领了云秀山进去。 三彩正在前院打扫,见蒋行水领着个不认识的宫人回来,也没讲什么,蒋行水没让他进去通报,他也就继续留在前院扫地。 云秀山扫他一眼,心道这孩子倒是老实本分,干活也干得挺好,心里更安心了些。 蒋行水也不含糊,直接把他领进正殿,云秀山一进去便仔细打量屋里摆设,见不比朝辞阁的差,心里又定了几分。 沈奚靖这会儿不在正殿里,蒋行水请云秀山在正殿等,便径自进了西配殿。 云秀山正细细打量屋里家具,便听沈奚靖叫他:“表哥,你来了?” 云秀山回头一看,只见沈奚靖穿着一件浅碧色外衫,正站在西配殿门口,笑吟吟看着他。 些许日子不见,沈奚靖已经与以前完全不同了。 他穿着蜀锦衣裳,长衫上的腰带上挂着荷包与福佩,一头黑发用一条长长的发带系好,那发带绣得很出彩,氤氲而开的颜色轻轻垂在沈奚靖肩膀上,衬得他益发清俊。 一瞬间,云秀山渀佛觉得自己正站在沈家那所百年老宅里,对面站着他二叔父沈明泽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笑吟吟看着自己。 他的父亲爹爹,他的哥哥们都围在身旁,一家人正有说有笑,不远处,年幼的沈奚靖被他二叔领着,正吃着点心,那是哪一年的事呢? 云秀山仔细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些细节,他看着沈奚靖,突然泪盈于睫。 云秀山一步一步走到沈奚靖跟前,他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胳膊,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沈奚靖被云秀山感染,但他没有讲话,直接拉着云秀山进了里屋。 蒋行水正在泡茶,他见二人进来,便把泡好的云雾放到桌边,不声不响退了下去。 “奚靖,你长得,真像你父亲。“云秀山见他出去,这才开口。 沈奚靖愣了愣,随即有些伤感道:“表哥,你莫取笑我,父亲当年可是帝京有名的美男子,我这样的算什么。” 云秀山低头笑笑,用衣袖擦了擦脸,才抬起头说:“你小时候白白胖胖,倒是更像简叔,不过长大了,再穿上这好衣裳,倒是看着像二叔父多些,不说这些了,我一路上过来,看你那大宫人倒是很得力,你这宫里干干净净,衣裳也选得挺好,我也便放心些。” “是,行水自然是不错,以前是宫人所出身,很有一套,几个小的也都听话,我这边人倒是都不错,轻省很多。”沈奚靖也答。 既然沈奚靖说蒋行水是宫人所出身,云秀山就更放心些,他在朝辞阁年头长,自然更得周荣轩与陈岁赏识,知道的事情更多,宫人所是哪一边的,他早就知道。 这个问题揭过不问,云秀山犹豫一二,这才开口:“奚靖,你实话与表哥讲,圣上到底待你如何?” 他虽然问的含糊,但是沈奚靖倒是听明白了,他脸上有些红,但还是大大方方讲:“圣上是个好人,表哥,我早说过,给他做宫侍,我不亏。” 他讲的认真,云秀山也认真盯他看了看,一颗心总算落到地上。 “唉,别提了,这些日子,我日日想你过得如何,一会儿怕你受了委屈,一会儿又担心你宫里宫人不得力,有时候大半夜醒来,又害怕皇上欺负你,算了不说这些,你以后做了主子,见了表哥,可得多给表哥点赏银。”云秀山放下心来,开始打趣沈奚靖。 这一句话他说的平平淡淡,但沈奚靖也知他必没少为自己担心,心里一暖,伸手拉住云秀山的手,云秀山的手与他的一样,老茧很多,因常要做衣裳,手上还有许多细小的针痕。 沈奚靖眼眶一热,心里益发坚定起来,他用力拉了拉云秀山的手,道:“表哥,我与你讲个事情,你听了,定要沉住气。” 上次沈奚靖这般认真与云秀山讲话,是告诉他自己要做宫侍。 而这一次,他看起来更严肃一些,云秀山想着肯定事情更严重。 “你讲,表哥听着。”他道。 沈奚靖心里想了好多话,但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最后只得实话实说:“表哥,昨个皇上与我讲,说康亲王世子,康亲王世子他……” 难得,沈奚靖说话有些结巴,云秀山虽然听到“康亲王世子”这几个字心里猛地一惊,但面上还是带着笑,他拍了拍沈奚靖的肩膀:“无妨,直说吧。” 沈奚靖叹口气,道:“康亲王世子,与皇上求你做他侧君。” 终于,沈奚靖还是把话半真半假讲了出来,“求做侧君”与“讨到府里”,自然前一个更好听些。 云秀山的放在沈奚靖肩上的手僵住了,他好半天才把手收回来,低下头。 他没说话,没表态,沈奚靖自然知道他不可能欣喜若狂,但他甚至连暴跳如雷都没有,沈奚靖心里有些慌,他不知道把话说给云秀山是不是正确的,他只看到了云秀山的日子能好过些,却忘了,他到底愿不愿意再去康亲王府那个地方。 沈奚靖小心翼翼看了云秀山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便道:“表哥……这事皇上也是打着商量讲的,你要是不愿意,等有机会我跟皇上说,皇上他,到底给咱们面子。” 沈奚靖提心吊胆补了一句,见云秀山还没反应,有些急了,又说:“表哥你放心,你要是不愿意,这事情我一定给你办妥,等过几年你岁数到了,就去上虞找二哥,开个大酒楼,怎么样?” “你啊,就想着吃。”就在沈奚靖紧张想着下一句话的时候,云秀山突然抬起头来。 沈奚靖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傻傻看着云秀山,不知道说什么。 云秀山看上去很平常,他眼眶没红,表情也不狰狞,说出来的话竟然还是打趣沈奚靖,沈奚靖一时间竟不知道做何反应。 他摸了摸沈奚靖的头发,突然笑笑:“你得空跟皇上讲,我应了。” 他虽然在笑,但沈奚靖却无法从他眼睛里看到丝毫喜悦。 沈奚靖一把抓住云秀山的手,有些着急地说:“昨个皇上话没说死,你要是不愿意,且与他实话讲就是了。” 云秀山倒是心平气和,虽然他一贯温文,但在这个事情上他依旧如此,却有些反常。 他越这样,沈奚靖心里越急。 “无妨,好歹是做侧君,穆珏与我不管怎么讲,也算是总角之交,衣食上亏不了我,不是比现在在宫里伺候人强?”云秀山慢慢说。 “话是如此,可是表哥,你……当年那事……”沈奚靖磕磕绊绊说着。 云秀山拍拍他的手,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原本想出宫了开个小店面,完了看着你成家就好,如今这样不过是提早出去过日子,穆珏会以侧君礼讨我过去,无非就是心里有愧,想要让我好好在王府住着,说到底,他也可能就供着我,这样我们都自在些。” 听了他这最后一句,沈奚靖更呆了,他看着好似满不在乎的表哥,突然意识到,原来,放弃爱情的人,不止他一个。 在他们看来,好好生活下去,才是最主要的,因为年幼丧亲,所以他们更看重亲情,至于其他感情,都只能建立在活下去的基础上。 可是,表哥似乎更坚决一些,或许是因为当年穆珏对于他的拒绝,或许是当年徐海死在上虞,也或许是几年宫里挣扎,让他彻底对成家这个事情没有念想。 没有念想虽然活的更轻松,却不能让人更快乐。 沈奚靖看着云秀山平静的脸,认真道:“表哥,你知不知道,世子当时跟皇上都说了什么?” 云秀山疑惑地看着他,虽然有些不解,但没有开口询问。 沈奚靖叹口气,盯着他的眼睛又说:“他与陛下说,只要能把你给他,就算不能做正王君,他也一辈子只有你一个人。” 这是沈奚靖这辈子说的最用力的一句话,他说的这么认真,一字一顿,想要说进云秀山心里。 果然,听了他的话,云秀山脸上的表情变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有些无法想象,沈奚靖一直看着他,却发现他一点欣喜都没有。 但是很快的,云秀山又平静下来,他低下头说:“他如何决定,与我并无关系。” 还是不行吗?沈奚靖有些失望,他看着云秀山,他还是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宫装,头上的发带都有些旧了,边角开了线,凌乱地垂在发见。 沈奚靖一阵鼻酸,他想让表哥到他身边来,想让表哥跟他一起,在出宫之前,过几天舒心日子,可是,这也都只是他想的。 “表哥,既然你决定应了,我也这样回了皇上,即使是给其他世家看,他也不会亏待你,你且安心,以后有什么事,叫人传信给我,别一人扛着。”见事情已经成定局,沈奚靖又开始担忧起来。 云秀山笑笑,拍拍他的头:“傻孩子,表哥比你大,我操心你还差不多。” 50、 因为怕朝辞阁里有事,云秀山没跟沈奚靖说很长时间的话就要回去,沈奚靖一看留不住他,便把早就给他准备好的包袱给他拎着,非叫他带回去。 里面有杂锦的内衫,有点心吃食,再好的东西,云秀山也不能舀出来用,沈奚靖也只能这样。 那包袱并不大,但里面塞得严实,还挺沉,云秀山手里掂了掂,笑道:“你还真是怕我饿着,表哥能吃饱。” 说罢就拎着东西回去了。 沈奚靖站门口看了他许久,才回了屋子。 虽然云秀山应了这件事,但他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不仅仅是因为云秀山马上便要离开他出宫,还因云秀山说的那些话。 一下午,沈奚靖都有些低落,他看了好一会儿书,才终于平静下来。 晚膳过后,沈奚靖正要去后院散散步,却听前门有来通传:“嘉主子,安延殿晚请。” 安延殿晚请就是侍寝的意思,因为沈奚靖得了穆琛亲口赐的“嘉”字,所以宫人们也可称他为嘉淑人或嘉主子,这样更显尊重。 沈奚靖有些诧异,昨日皇帝才说最近忙碌,怎么今日就叫他过去? 不过诧异归诧异,沈奚靖还是利索收拾一下,带着蒋行水出了宫门。 除了首次侍寝,其余日子都是晚膳过后安延殿直接带着步辇过来通传。 沈奚靖出去,见接他的人还是上次那个洛林西,便笑道:“有劳洛管事了。” 洛林西态度一贯和煦,圆脸上总是带着笑,沈奚靖不知他对别人如何态度,但起码对他总是笑脸相迎:“主子哪里的话,折煞奴才了,快请上座。” 他把沈奚靖扶上步辇,嘱咐拉车的两位宫人脚力稳一些,这才跟着车慢慢走起来。 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要更快一些,沈奚靖还未反应过来,安延殿便出现在沈奚靖眼前。 张泽北不在外面迎他,倒是两个服侍他沐浴更衣的大宫人还是上次那两个,沈奚靖麻利地走完这一套程序,出了浴室,却被洛林西领往另一条路上。 沈奚靖有些诧异,虽然他们还在殿里,也披上厚实的披风,但他里面只穿中衣,还是有些冷:“洛管事,这是去哪里?” 洛林西似乎发现沈奚靖有些冷,先是道歉,才说:“是奴才想得不周到,下次会备个手炉,马上就到了,主子进去便知道。” 见他不说,沈奚靖便明白他不能说,沈奚靖只要拢了拢衣服,穿过回廊,来到安延殿的另一头。 这里不是殿中,位置却与沈奚靖沐浴的那个池子类似,外面看来却更豪华些,挂在门上的布幔绣着双龙戏珠,沈奚靖登时明白,这里是皇上平素沐浴的池子。 二人走近,洛林西在门前问:“嘉主子到了。” 他话音落下,里面人便麻利打开门,是张泽北。 张泽北一看沈奚靖冻得通红的脸,赶紧把他迎进去,劈头盖脸便骂洛林西:“老家伙,平时说你笨你还不信,不会让嘉主子直接到这边用池子,回头主子要是病了,有你好看的。” 沈奚靖见洛泽北脸上满是尴尬,便说:“无妨,屋里有地龙,也没冷到那里去。” 他话音落下,便被人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穆琛摸了摸他脸,又握住手,面无表情道:“是有些冷。” 沈奚靖没说话,张泽北麻利地带着表情纠结的洛林西出了屋,穆琛领着沈奚靖往池子边走。 这边池子应是穆琛独用的,水温更高些,池边放着暖榻,还有一组桌椅,上面放着些果子点心,还有两三本书。 沈奚靖没走两步便热了,却不好说,只得乖乖跟着穆琛坐到桌边。 穆琛想必今日来得早一些,他头发半湿半干披在肩上,身上只穿了件单衣,神态很是放松。 沈奚靖把披风脱下放到一边,主动给穆琛倒了些茶,想了想,又说:“陛下今日来得早。” 他一说完,穆琛便挑眉,沈奚靖心里暗自咒骂,怎么又说错了话。 说皇帝来安延殿来得早,是说皇帝很急吗? 沈奚靖只说了一句话,便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穆琛倒是没打趣他,把那盘果子往他跟前推了推:“溯澈那边运过来的葡萄,很甜,你吃些。” 葡萄沈奚靖小时候是吃过的,不过八岁后就再没吃过,他隐约记得它的味道,摘下吃了一颗,又觉得没有小时候吃的好吃。 葡萄还是酸酸甜甜,但已经不是一家人围坐园中吃的那个滋味了。 沈奚靖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盘子,突然听穆琛说:“你晚膳没用好吗?” 沈奚靖一抬头,见穆琛玩味地看着他,他低头一看,盘子里只剩下葡萄枝,残存的几个紫色果子颤颤巍巍缀在枝头,沈奚靖心里一颤,想了半天又想不出这是个什么罪名,只得说:“太好吃了,不知不觉就多吃了些。” 两把椅子挨得很近,穆琛听了沈奚靖的话,淡淡笑笑,伸手握住沈奚靖的手腕,把他手上的那一颗送进嘴里:“是很好吃。” 这里真是太热了!沈奚靖觉得浑身都冒出汗来,心想脸上指不定红成什么样。 穆琛见他脸都红了,便不再纠缠在葡萄的话题上,只问:“你表哥应下了?” 说到这个,沈奚靖又精神起来,忙说:“应下了,可是,表哥真能以侧君礼进王府吗?” 虽然宫里不是没有赐给过王府侧君正君,但那大多是在采选之时,皇上会挑选合适的人选给还未结亲的皇亲国戚做正君侧君,像他表哥这个情况,一般都只做小侍。 说到底,沈奚靖还是担心柳华然那边会是什么意见,只要他能答应,那么其他事都好说,但是他要是不答应,皇帝这边就很难做。 听了沈奚靖的话,穆琛抿了抿嘴唇,道:“这事朕已想好,到时你只需顺着计划走便可。” 与明白人说话就是痛快,虽然他们成天讲话含含糊糊,但彼此都能听懂,沈奚靖得了穆琛这个口信,便放下心来,道:“还是皇上英明,表哥的事情,奚靖谢过皇上。” 穆琛看他一眼,淡淡道:“这话无需再提。” 两个人安静地在池边坐了会儿,穆琛突然站起身,他伸手把腰带一拽,锦缎内衫便滑落身体两旁,他光着身体走下池子,回头看向沈奚靖,伸出手:“过来泡一下,这边池子比你那边的更好些。” 虽然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赤裸相对,但也毕竟是第二次! 沈奚靖倒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只是有些紧张,还有些不好说的期待与慌张。 他走到池子旁边,低着头,在穆琛的目光里脱下内衫,慢慢踩进水里。 还未全部走进去,沈奚靖便长舒口气,这边池子更热一些,还飘着一股药香味,比他沐浴的那个池子要舒服多了。 一双热乎乎的手把他扯进怀里,沈奚靖借着水的冲力,软软坐到穆琛腿上。 他们靠在一起,沈奚靖感到穆琛的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 “是不是更舒服?”他低声在他耳边问。 沈奚靖点点头,问:“里面有什么药?” “只有个舒缓作用,不过,对于现在对朕,还真是没效力。”穆琛说完,腰上使力,往沈奚靖屁股上顶了顶。 沈奚靖知道穆琛已经有些动情,他不好动作,也不知要答什么,只能闭着嘴不说话。 穆琛见他这样,突然低声笑笑。 沈奚靖突然发现,这几日对穆琛的印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时候的皇帝穆琛对他来说,是个很严肃、冷清的俊美少年;他用功,努力,虽然还未真正亲政,但也能夙兴夜寐;他虽然面上冷,但对宫人还都很和善;面对柳华然的时候,即使心里不快,也能忍住不发;然而,当他面对周荣轩的时候,才有真正的孩子样。 可是,自从沈奚靖当上这个淑人以来,穆琛与他私底下相处的时候越多,他的其他性格也表露更多,他能注意到沈奚靖的情绪,会迁就他、开导他甚至安慰他,他更多的是喜欢逗弄沈奚靖,把他闹个大红脸,然而在床上的时候,他却能极尽温柔,与沈奚靖软言细语。 沈奚靖这时候才发现,其实皇帝对于他,真的还算不错。 他不去想他对其他人如何,单单对他,已经让沈奚靖能对云秀山说“我不亏”。 这话他前后说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坚定,也许到什么时候,他能彻底放下十年前的那个记忆,好好在这宫里过下去。 穆琛见他有些走神,却没说什么,他们难得这样贴近,皮肤挨着皮肤,温热的水蔓延在周围,氤氲的水汽里,沈奚靖白皙的脖颈就在他眼前,让他十分想狠狠咬下去。 他也这样做了。 “啊,”沈奚靖被他猛地咬了一口,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回头道,“皇上,唔。” 穆琛趁机吻了上去,他打开沈奚靖的牙关,用灵活的舌头与他纠缠在一起。 他的头发又被水弄湿,一缕一缕贴在穆琛的胸膛上,穆琛紧紧抱着他,与他做唇齿间最热切的交流。 “唔。”沈奚靖偷空吸了口气,却又被穆琛嘴抓了回去。 穆琛见沈奚靖目光渐渐迷蒙起来,便握着他的手,从他锁骨开始,慢慢向下抚摸,他们的手路过沈奚靖右边的ru首,滑过他的肚脐,最后停在他大腿上。 他突然手上使力,捏了一把沈奚靖光滑的大腿,沈奚靖有点被他刺激到,腿上用力蹬了一下。 这一下不要紧,穆琛手上一个没抓住,只听“噗通”一声,沈奚靖向前一头栽进水里。 穆琛一呆,赶紧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却见沈奚靖一头一脸的水,正呆呆看着他。 穆琛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奚靖瘪了瘪嘴,气恼地一巴掌拍在穆琛上臂:“不许笑!” 他也是被水和穆琛的笑声搞懵了,要是平时,给沈奚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打尊敬的皇帝陛下。 打完他自己都呆了,正想说什么补救一下,却被穆琛抱回腿上。 沈奚靖跨坐在他腿上,他们面对面,头抵着头,他听穆琛道:“无妨的,奚靖,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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