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都说戏子无义,可要是碰到一个像陈沛青这样,从始自终,有情有义的戏子,那又该怎么继续了 李弄璋这样的生意人,清爽儒雅,可到底有一股俗气,爱钱花钱,用钱生钱,最后自食其果,一蹶不振,难再东山再起 顾撷之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律师,却是一身正气,有情有义,可这个有情有义碰到那个有情有义,就一定能开花结果么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弄璋,陈沛青,顾撷之 ┃ 配角:蔡环,王行 其一 李弄璋刚逃出了名利场,觥筹交错绕得人眼模糊,满嘴都是生腥味,只是嚼了一片生鱼,再用霞多丽冲也冲不掉了。他拆下领带叠进了口袋里,左右扭了脖子,叉着腰抻了筋骨,这才觉得舒服了,四周打量了一回,发现已经不知是在哪里了,有些荒落,但仍旧有稀落的灯,路灯里结了一层蝇虫的尸骸,未清理走,只勉强照亮了路,只剩身后的那家饭店灯火辉煌地矗立着。来时坐的出租车,正值高峰期,道路壅塞,车子拜佛似的一步一磕,司机也是好兴致,在从角角落落炸开的鸣笛间,竟还在车里放着轻音乐,光有器乐的磨合,李弄璋没有午休的习惯,听得云雾缭绕,立马眼皮一沉,下巴压住了肩头,勉勉强强地睡了过去,直到被司机叫醒,这才又回了现世。因为迟了饭局,于是也顾不上打量四周,现在又是早早离席的,也不好意思再回去。 用手机地图定了位,发现也不是什么偏僻处,又向门童确认了,这就阔步照着地铁的方向走。杭州的天气,过了小寒,风里也有了凛冽,但是始终都有着洗脱不去的潮气,风被大衣挡住了,潮却一个劲儿地往里钻,衣物吸足了,就贴去了皮肤,一路蚀进骨头里。夜里也是阴晴不定,走了一会儿鼻梁就落了雨点,接着就千点万点地下了,不是倾盆大雨,而是极有耐性地绵密地淋着。连忙竖起了衣领,四周一时又叫不到车,只好继续走,开始还借着一身酒气闯,过了一半路便有些畏寒了,其实再走一段又会热,只是这酒劲开始扑腾,溅得眼前星星点点,蝇虫似的乱飞,立马扶住了就近的电线杆子,头发滴下了水,湿了满脸,躬住了腰,呕也呕不出,五脏都揉住了,白出了一身汗,只想找个地方坐,勉强撑过了一个拐弯,见隔条马路有座建筑,灯亮得通透,于是也不细想了,就踉跄着走了过去。 去到檐下就发现了这里竟然是个小型的剧院,也许比小还要再窄上一些,招牌却做的醒目“良生剧院”,只是没心思去打量了,门都敞开着,李弄璋一下就见到了大厅里摆着的一对布艺卡座,于是就偷摸着进去,也不敢坐直了,弯腰驼背的,但好歹舒服了一些,但这很快还是被门卫看见了,晃着条警棍踱了过来,见李弄璋衣冠端正,却满身酒气,又盘问了几句,见没什么异样,也是个好心人,端过了一杯热水,抽来了几张纸巾。“这里是演什么的?”李弄璋喘匀了气,缓过来了一些,就开口搭话。“越剧。”“越剧?”“没听过?”门卫是个大爷,见他年轻,便笑着反问。“还真的没有听过。”李弄璋也跟着笑,并没觉得自己短浅,身边本就没人听这个。“有兴趣就进去瞧瞧,有孩子还在练呢,这雨还得下。”说完就背着手走了,大厅里还是凉,门卫室里暖和些。 李弄璋只是听听过,也没真的想进去,闭了眼睛在卡座上假寐,他背后是条走廊,静了后就听到深处传来了鼓点,隔着重重门似的,他叫不出这鼓的名字,但是这一记鼓响就听得人眉心一跳,干脆利落,连着一长串,催命似的,过了走廊就带上了回响,层层叠叠,敲得人心惶惶,又骤然刹住,响起一声脆钹,是要亮相了。李弄璋的心跟着起伏,忽然就坐不住了,觉得烦,可烦里又有些好奇,自觉酒气散了些,胃里也舒服了,就站起身,朝着深处走去。 门虚掩着,露出一竖条的光,推门进去,因为是练习,所以只点了台上的灯,其余的漆黑一片,一时也没人发觉有生人进来了,他摸着外侧的座椅坐下,还以为会是热闹的场景,可台上只见着了两人,一生一旦。小生穿了鹅黄长衫,皂色厚靴,一顶翠青欲滴的冠,耳旁垂下了流苏,执一把折扇,小旦要更华丽些,凤钗环佩,醴红的小衣,缀饰满了精致的物件,踏一步就要响上一阵。戏是文戏,戏台不大,就见两人执手相看,都带着妆,年轻的脸,可五官却模糊了,只有一双眼睛是发亮的,李弄璋不知究竟,只觉得稀奇,看得也更专注了,唱的是软糯的吴语,照理他应该是听得懂的,可因为合上了节拍,一板三眼,多了起承转合,于是又有些恍惚了,只懂是两人要分别,具体的就一概不清了。又坐一会儿就觉得无趣,干脆又回去了大厅,雨果然还在下,与门卫打了招呼,就坐回了卡座,在手机上划拉了一阵,余孽的酒气迷上了眼睛,拉住了外套,头枕上了椅背,一下就睡过去了。 再醒了是被推醒的,眼一睁,迷蒙一阵,就看见面前临着一张男人的脸,“要锁门了。”他弯着腰对着李弄璋笑,笑得很细,渗进了脸上的每道纹路里。“不好意思,”李弄璋赶紧起来,打开手机看着时间,已经是九点开外了,“外面还在下雨么?”“不下了。”他已经走开,站在门口,又朝里望,等着李弄璋出来。李弄璋连忙跟上,出了门,见他背过身,打开链条锁穿过了门把手,锁上了。“不是有个门卫大爷么?”李弄璋问。“我练得晚,就问他要了钥匙,让他早点休息。”这么一说,李弄璋就知道他是唱戏的了,也许就是刚才看到的在台上的那一对,也许就是那个小生。“你练得可真晚。”“台下十年功。”话里听不出苦楚,淡淡的。“你是来听戏的?”那人转过身,与李弄璋面对着。“是来躲雨的。”李弄璋老实说。“我看也不像,一身酒气。”他轻声调侃。你来我去,一时竟都不走了,站在檐下聊着,顶上有盏灯,散下荧白的光线,也许是因为面前的人刚卸了妆,于是就显得很素净,脸是尖脸,但不瘦,眉毛因为要上台所以修过一段,眼睛大,鼻梁也挺,嘴唇略厚一些,但也不觉得太过突兀,剃了圆寸,头发毛茸茸地立着。“你住哪儿?”李弄璋问。“文明路上。”“离我家可有点远。你都是怎么回去的?”“地铁啊,末班车可是十点半。”“我不认得路。”“我领你过去,就在附近。”说完就准备走了,他侧了侧脖子,李弄璋就看见了他颈侧的一点胭脂,也许是上妆的时候溅上的。“你这儿,稍微擦一下。”他点着自己的脖子,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手帕,上面绣着一个字母,一看就是精贵的东西。用了就要洗,洗后就要还,一来二去,就不知要牵出多少事情。对方没接,用袖子蹭了,又笑:“现在还用手帕,真是少见。”于是就迈步走了,李弄璋也不接话了,悻悻地又放回了口袋。 两人走时不并排,一个在前头领,一个在后头跟,但李弄璋还是发现了,他要矮自己一些,衣服穿得厚,也看不出身形,但觉得应该是结实且柔软的,毕竟唱戏就是唱念做打练上来的。直到地铁口,李弄璋这才又说了话:“你叫什么?”“我?陈沛青。耳东陈,充沛的沛,青草的青。”没细问,就直接说了名字,又斜眼看着李弄璋,是要他也介绍一下的意思,“李弄璋。木子李,弄堂的弄,朱元璋的璋。”见他眼珠转了转,正比划着这个字。通明的灯光让他将他又打量了一遍,穿着普通款的红色羽绒衣,一只斜挎包,修身的水洗裤子,麂皮的中筒靴,还是个刚毕业的模样,估摸着应该比自己还小几岁。 之后也不再聊了,一个朝南,一个向北,只留了名字,算是有一面之缘。李弄璋却记下了这车站的名字以及这剧院的名字,隐隐地觉得之后还会遇见。 其二 李弄璋是个生意人,与政府做生意,买地造房,今年二十八,与而立之年还差上两步,所以还保留了一些难能的心性。外人看来是年轻有为的,但他自觉一身铜臭,手里的生意也与街头小贩无异,只是为了糊口。上个月会面过的土管局局长喝酒伤了身,胃出血进了医院,虽然不情不愿,可想到错综的利益网,李弄璋还是过来探视,但也不拿贵重东西,提了篮时令水果就驱车去了。 正是流感频发的季节,工作日的医院竟比商场还要热闹。李弄璋照着平面图去了住院楼,与前台的护士报了姓名,就找去了病房,见病床前还围了几个热络的人,心里多少有些瞧不起,可自己不也是这热络里的一个,将果篮放了,面上堆笑,寒暄了几句,就脚不沾地地走了。住院楼是独立的一栋,于是又下了楼,穿过了迎面而来的一片绿地,接着又朝着大门走,忽然就看到了几步开外的一个人影,臂下夹着拐杖,一只脚提溜着,绑了石膏,用跳的向前,几步就歇一歇,周围人来人往,他独自逆行,穿得漆黑,马上就要从这人间走散了似的。李弄璋快走几步就追上了他,从侧边凑过去,已经伸出手作势去扶,忽然看见张煞白的脸,一惊,可是定下来后就发现这人他认识:“陈沛青?”名字跃上嘴边。之前几日他也想过再去那剧院看看,可被生意事耽误了,于是陈沛青的脸就有些淡了,只记住了这清爽的名字。这下再看见,眼是眼,鼻是鼻,又都认识了。陈沛青有些迟缓,先将脸转了过来,眼睛这才跟上,“李……”半天没下文,“弄璋,李弄璋。”他连忙接上,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身体不适,也不去计较了,手臂搀住了他。“你怎么了?”“我记得你了。”又慢了一拍,脸上却有了笑,但十分虚晃。“摔的?”李弄璋继续问。“恩,台上摔的,今天练武戏。”“怎么那么不当心?”“发烧了。”“我看你已经烧糊涂了。”李弄璋轻声笑他,心里感叹着他的不要命。“吃药了么?”“打了退烧针。”脚上疼着,头上烧着,陈沛青灌了满身泥似的压去了李弄璋的胳膊。“没人陪你来?”李弄璋这才发现面前这人也不轻,连忙又发力撑住他。“师兄弟送我来的,又让他们回去了,不想耽误他们练功。”说话时齿间有些抖,额头一面的汗,牙关紧咬得面颊都突起了一块,勉强屏住了身体。李弄璋是不明白他到底是个戏痴或是只想借由唱戏来维持生活,不过对他来说哪方面都不至于此。“住哪儿?我送你过去。”“麻烦了。文明路安心小区。”他不做推辞,反正已经走不了半步。 李弄璋实际是个话多的人,能言善辩,但都是没底子的,生意场上练来的油嘴滑舌,陈沛青虚浮地搭着他,刺拉拉的一颗脑袋烘热地凑过来,一言不发,气息很淡,搔着李弄璋的脖颈。他适应不了这样的沉默,在肚里寻着话题,一时竟然说不出半句,喉咙里哽了一声,于是也跟着静寂了。在地下车库走了一段,穿堂风一吹,忽然觉得非常爽朗,原来这沉默不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哑,而是安定的,像在胸口枕了块玉。他又低头看陈沛青,挣扎着走了这些路让他又出了一身汗,药效也缓缓发挥了作用,脸上见着了些元气,李弄璋继续搀住他,半搂半抱,又拖又拽,朝着车子领。 一排排车略过去,终于在自己车子前面站定了,一台路虎揽胜。李弄璋腾出手将副驾驶座的门打开,手掌在车门沿上垫着,将陈沛青送进去,“呵。”他坐安稳了,忽然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声音,又看了眼李弄璋。李弄璋有些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车算不上豪车,却也是价格不菲的,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可也不去搭茬,抿嘴一笑,将拐杖扔进了后座,把门关上,这才转身走去了驾驶座。坐进车里,替陈沛青调平了座椅,低声嘱咐他睡上一会儿,可陈沛青只是点了点头,反而更提起精神瞪着眼睛,李弄璋只当他是因为生病所以心情低落,也不再管他,将车发动了,驶出了医院。 一路上只专注着路况,于是车里又是安静的。开出了几公里,李弄璋眼睛一抬,扫了下后视镜,之前还逞强的人早就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歪过身子,十分谨慎的姿势,仔细听听还有细弱的鼾声,他不由地发笑,拨开了暖气,脚上点了刹车,平稳地过了减速带。 文明路李弄璋是没去过,不过还是知道个大概位置。开到附近,见路牌上已经标示了路名,就减缓速度,左右寻找着陈沛青的住处。“往左。”身边忽然传来了指令,陈沛青已经坐起了,从挡风玻璃张望出去。“恩。”瞥见他脸上有了些神采,心里安定了一下,打转了方向,笔直地驶出去。没过一会儿,陈沛青就开口喊停了:“就这里吧,里面太窄了,车开不进去。” 面前是条弄堂,三人宽,直来直往,一眼见底,被低矮的房子簇拥着,今天天好,于是这弄堂里摆满了桌椅板凳,被褥床罩,就显得更是逼仄了,人与衣物一并都在太阳底下晒着,人搓麻打牌,发出切切的低语,衣物迎风摇曳,旌旗般爽朗,人都是老人,满头霜白,耳目浑浊,房子也是老房子,两三层高,窗户一开就能见着电路线网,虽是朽烂的地方,但是正如这名字一样,安心。 “非常感谢,今天麻烦你了。”陈沛青扶住车门,对着李弄璋欠了欠身子,接着跳着脚从车后拿出拐杖,作势就要走。“我再送你进去,反正都到这儿了。”李弄璋连忙喊住他,下车锁住了电子锁,从后面追上去。说是追,其实也就迈了几步,他本就人高腿长,就又将陈沛青捉住了。这次干脆搂住了他的腰,隔着层层冬装,都发觉了这腰身的细软,要去扮文弱书生,自然是要不得虎背熊腰,可随着他迈出一步,这腰间又有了力量,灵活地将身体向上一提,好像随时都能逃出去翻出几个筋斗。李弄璋有些恍惚,他见过唱戏的女旦,但其实说不上是真正曲艺人,说是几个戏曲学院在读的姑娘,在席间陪酒,被撺掇着唱了几句,摆出了几个亮相,也看不出真假,但是媚眼如丝,柔若无骨。现在身边这个倒是真正唱戏的,是个男人,身体软而有力,于是心里忽然有了个狎念,他的身体能有多软,是不是能将脚背蹬上头顶,或是更甚。 “到了。”陈沛青拉住了李弄璋的袖子,清朗的一声,不让他再往前进。他这才清醒了,对着他一笑,装作无事,见面前是个三层小楼,就问他:“你住几楼?”“三楼。”“我背你上去吧,反正也不高。”说着就伸手去拿拐杖。却被陈沛青向后一撤,躲开了:“没关系。我自己可以上去。”于是也不等李弄璋答应了,就将拐杖撑去了台阶。这台阶是木头的,也不知有了多少年头,千人踩万人踏,乌黑发亮,有一层厚厚的油光,拐杖也没有撑实,顺着油光就滑了开去,陈沛青一个踉跄,就要向后仰去,李弄璋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要去接他,却见他已经握住了扶手,可还是惊得骂了一声,像是只正睡得安稳的猫被拉扯住了尾巴,不禁挥了下爪子。李弄璋又想笑了,见他不敢转过身来,于是又只得屏住,走过去弯下了腰,顺势看过他的脸,又是红又是白,参杂在一起,搅匀实了。过了几秒,背后一热,柔软的人负了过来,“拐杖拿好了?”李弄璋问他。“恩。”他将脸离得远远的,又不敢朝后仰去,只好贴在李弄璋的颈与背上,缩住了自己。 刚踏出一步,就觉得腿要软了,虽然瘦窄可到底还是个男人,实皮实骨,又加上一支金属拐杖,沉沉的要将背脊都压弯了,李弄璋又不想示弱,只好老黄牛似的一阶一阶地爬,喘得快要背过气去,吃了嘴上逞强的苦头,等上到三楼,话都说不清楚了,只顾着喘,额头出了些汗,亮晶晶地淌下一串。陈沛青顿时觉得愧疚了,可也是现在,他才完整地打量清了李弄璋的脸,阔而黑的眉,英气勃发,眼睛很亮,瞳色偏向褐色,单眼皮,让他看上去多了些精明,脸略方,可也是瘦的脸,嘴唇薄,唇纹很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头发留的要比陈沛青的长一些,短刘海盖住了一部分额头。“进来休息下吧。”陈沛青愧疚后又觉得他的样子发笑,拿出钥匙打开门,先侧身让他进去,可李弄璋不走,仍旧过来扶他,于是两人摩肩接踵着进了这一道门。 房间也是窄小的,填塞了桌椅板凳,各式的电器,又很矮,李弄璋勉强站直了身体,于是也多少知道了,陈沛青的生活并不算宽裕,但也不至于落魄。可这房间里最多的是戏服,水蓝、鹅黄、草青、洋红、绛紫,一片片一件件,柔软光亮,油彩似的挂满了一墙壁。“很漂亮。”李弄璋真心实意地夸赞,“谢谢。”陈沛青毫无掩饰,笑得十分得意,也跟着看过去,全是自己的珍爱物,更加自豪了,像是检阅着一队伍的兵。“你唱句给我听听?”李弄璋逗他,“行。”说到戏,陈沛青也不客气,张口就来。运气提声,身体站得笔直,可又夹着一支拐杖,于是看上去又有几分滑稽。周围很静,他张开嘴,露出一排雪做的白牙,接着就唱:“ 却将真情诉妻听,怎奈她又是妻子又仇人。 常言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若与她真情讲,未必她心似我心。”他的声音有些冷淡,也许是因为没有入戏,原有的百转千回被他唱的干脆利落,调门很高,又离他很近,听得李弄璋头顶发痒,他不知好坏,但是像淋了一身的清泉。声音止住,他脸皮薄,垂眼笑了笑。“这句是什么意思?”李弄璋问。“别一头热地对待别人,到时候落个尴尬的下场。”两人第二次见面,忽然说了这么一句,陈沛青也不是有意,只是刚唱过这段戏,就随意地挑出来唱了,脱口而出这才觉得不妥当,当下还真得尴尬了。李弄璋看出他不是有意,笑了笑,“你这脚是崴了还是摔到骨头了?”“只是崴了下。”“医生说要多久?”“十天半个月吧,不过我可等不了这么久。”“怎么?”“团里要排戏,我想争取一下。”“现在还真是没多少人爱听戏了。”李弄璋见他这样,不禁泼出冷水。“没人听也要唱。”这话陈沛青听得多了,所以没往心上去,反而笑了。“你留个号码给我。”“好。”也许是与他熟悉了,又唱了一嗓子,陈沛青的笑容不减,比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笑多了些亲昵。交换了号码,李弄璋就要走,陈沛青也不送他,坐在床上,朝着他挥手,“这下可以问你讨回这次这个人情了。”李弄璋笑,“没问题。”他亲切地歪了歪头,目送他走下了门口的楼梯,门又被合上。陈沛青收回了视线,从袋子里拿出了药,拨出了几粒吃了,顺势躺去了床上,眼睛一闭,满心的欢喜,趁着暖阳,还有病怏怏的身体,理所应当地补上了一觉。 其三 这人情立马就有机会讨回来了。还是上次那个住了院的局长,他的老母亲是个老票友,说要看戏,点名要看良生剧院的,李弄璋的助手王行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消息,立马就和李弄璋说了,这又是要巴结着的。不过李弄璋这才知道陈沛青所在的剧院是很有来头的,虽然小,演出的质量却很高,在票友中口口相传,而且也正是因为小,票才难得。于是就打了电话过去,顺便也想问问他的恢复情况,按着陈沛青给的号码拨过去,等了很久,快要自动挂断了,这才听见嘟的一声,有人接了,却不说话,李弄璋不明就里,很轻地喂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只听见床褥悉悉索索的揉搓声,纷乱细碎,床铺吱呀一响,咚地一声,接着是重重的两声喘息,叠在一起。“喂?”这才听见他的声音,与唱戏时的又不同了,低而沙哑的,从身体深处传出来似的,干涸住了。李弄璋想开口问,却觉得越界了,而且心里也能知道个大概,就忍住了:“我是李弄璋。”“恩,我知道,看见来电显示了,有事?”“想请你帮个忙?”“什么?”“能不能帮我讨张票子。”“恩,是哪场的?”“这我也不清楚,就是近期的那场,不管是什么戏目。”“我试试吧,要或者没要到都会告诉你。”“好,麻烦了。你的脚怎么样了?”“没事了。”“又回去练功了?”“这倒还没有,不过过几天就会回去了。”“恩,那自己当心。”“谢谢关心了,再会。”“恩。” 电话一挂,又要投入到工作里了,心里却觉得不舒服,好像是种了根刺,又疼又痒,两声喘息在耳边此起彼落,不知哪声是陈沛青的。王行过来倒茶,一柄宜兴紫砂壶里闷着一小块普洱茶饼,又拿过了年度报表,“票子弄到了?”“不一定。弄到了的话你帮我送过去。”“好。李总你什么时候认识越剧团里的朋友了?”他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向来只与官场商场上的结交,酒肉伙伴,用过就扔,说得惨一点,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是无意间认识的。”将话头掐住了,不再解释下去,将报表打开,扫了眼王行。王行向后一退,实相地坐回了办公桌,敲敲打打地摆弄起了键盘。心里乱归乱,李弄璋到底还是个久经沙场的生意人,抿了口茶下去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机器似的将一段段数据扫视进眼里。 三天之后,李弄璋就收到了答复,陈沛青只发了条短信过来,说票子拿到了,让他空的时候去剧院找他。其实当天下午就是有空的,而且是自己求的他,可李弄璋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迫切了,于是又拖了两天才过去,陈沛青竟也没有来催。 周四的中午,李弄璋将公司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了,空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开车朝着良生剧院去,他事先并没有打招呼,估摸着照陈沛青的性子应该已经回去了,又抱有点私心,想看看他在人前是个什么模样。中午车流稀疏,穿过了半个城市,也没用上多久就到了。在门口与老大爷打了声招呼,絮叨了几句,抛出去了一支烟,老大爷就将剧院的各个地点介绍清楚了,挥手放行。这剧院虽小,可是样式俱全,上次李弄璋误闯的是小号的戏台,专门给学徒登台练习,还有一个则要大上许多,戏台也更大,有两层,连着一楼和二楼。练功房也有十几间,唱念做打,各有各的门道,分在二楼和三楼。李弄璋直接走上了楼梯,看见了练功房的门牌,就上前敲了下门。 没人答应,李弄璋又敲了下,仍是寂寂一片,连着周围都是静的,脚步声都没有一下。他干脆推门进去,里面果真是没有人,又打量了几眼,见着几只敞开的包与一双球鞋,就退了出去,接着又走去了三楼。 他被这静感染,不禁放轻了脚步,用脚跟一步步踩上去,不声不响,倒像是做贼的样子,楼梯间里开着一扇窗,十分敞亮,光束里充盈着尘屑,波一般浮动着,从后方照过来,他看见了自己长而瘦的影子,正站在楼梯上,要迈上最后几阶,正对出去有堵墙,墙上钉着一面及人高的镜子,很宽阔,擦得锃亮,是督促着整理衣冠的。他忽然停滞不动了,皱起了眉,他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以及正好映出来的一对人。其中一个是陈沛青。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说话,怕招来旁人。另一方也是个男人,要比陈沛青更为清秀,五官很细,身材也更是高挑,两人都穿着戏服,一个红一个黑,两团浓重的颜色剑拔弩张,寸步不让。起先都没什么表情,可这个男人忽然就笑了,他笑得极为油滑,于是将原有的清秀都打碎了,脸还是漂亮的,可就显得粗俗下流了:“生气了?”他捏着嗓子问。“差不多。”陈沛青呼了一口气,这才将拳头捏住了。他的脚明显还没有痊愈,站着的时候将伤脚略微瑟缩着。“亲下就没事了。”男人说着就搂过去,指使着一张嘴。“你有意思没意思。这件事就这样了。”陈沛青向后一躲,说完就往回走,硬撑住了伤脚,倘若无事一般大步流星,不想让自己显出狼狈,那男人也没纠缠过来,冷笑一声,也转身走了。 李弄璋倚着扶手站住,不躲不避,正好与陈沛青打一个照面,陈沛青停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票子塞过去,又继续走,脸与耳廓都红了,磨着牙根,又气又恼,浑身都在悉悉索索地抖,刚才勉强屏住的怒气全数钻了出来,又知道这事被李弄璋撞见了,更是尴尬,只管逃路。“招呼都不打一个?”李弄璋跟上几步,叫住他。“你好。”声音冷横,却不走了,脸忽而又白了,怒气下去,心里生了寒意。“你有烟么?”他问。“有。”李弄璋掏出一盒七星一只火机抛给他。他接住,什么保护嗓子的全踩在脚下,敲出一根点上,熟练利落,又如同街头的落魄人一般蹲在了台阶上,也不管还穿着绸缎制的戏服,会熏染上燎烤味,吞云吐雾一阵,眉眼渐渐柔和,可又不是那种纵容的,而是有了一股凛然。 “你几岁了?”李弄璋自然不会去多嘴刚才的事情,将自己往枪口上撞,只好与他闲聊。“20。”他吐不出烟圈,只喷出了一团乱雾,引得李弄璋喉咙一阵痒,也掏出一根点上。“还小。”“够大了。”“我28。”“看不出来。”“我就当你说我年轻了。”“呵。”他干笑一声,这声与李弄璋那天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就有些相似了,有些粗碎,但底子又是明亮的,流沙似的淌过耳边。“是他绊的我。团里要挑新人去排戏,我以为就是平常的演出,现在才知道有国家级的越剧团下来挑人,被挑上的就能成角了。”李弄璋避开了这个话题,可哪知枪口主动瞄了过来。于是他也不好逃了:“哪有那么容易成角的。”“可好歹有块跳板。”“你也说是跳板,也不知是向上窜还是朝下跌。”李弄璋也是吃过苦的,摸爬滚打一身的疤,这话说得冷静又体恤。陈沛青一时竟没有话说。“他绊你的时候没人看见?”“没有。戏服太长,也不知他怎么弄的。”“他刚才要亲你。”李弄璋在肚里犹犹豫豫,终于问出了这句。“他是我师兄,刚入行时还是他帮我抻的筋。“陈沛青眉毛一提,脸上僵直,李弄璋就知道自己问中了。“可他要亲你。”“我还和他睡觉呢。”陈沛青笑,半真半假,油彩似的扣在脸上,是想糊弄过去,可李弄璋知道这真要多一些,谁会用这来开玩笑,又想到自己听到的两声喘息,分明都是男人的,心里就更加笃定了。还想问,可陈沛青将烟头掐了,站起身,止住了话头准备走。“去哪儿?”“回家了。”“你下午不练了?”“呵,不练了。再练也练不出头。”一脸凄然,甩手便走,李弄璋再叫他,他也不应了,走下楼梯,成了低矮的一点,远远地飘去。 其四 夜里做了梦。五步宽的戏台子,用的是精贵的楠木,泛着一层溜光,却十分素净,踩上一脚也觉得结实可靠。绛红的幕布虚掩着,不知被拉扯了多少年头,坠下的流苏都不齐全了,一长一短,或者干脆全秃了,颜色也发暗,有股腐味,不知私藏了多少牤虫。幕布左右一摆,让开了一道缝,一个人踱步出来。满身的红,凤冠霞帔,香云绕身。头上是一顶扎实的翠冠,镶满艳红的珠玉,接着是钗,凤头钗,金爵钗,鸾钗,满头的莺莺燕燕。面上敷满脂粉,柳条似的细眉,两坨胭脂搽得均匀剔透,嘴唇更像是染了花汁,红得饱满欲滴。衣服宽大,看不出身形,那红淋满全身,一身的绸缎不绣那山山水水,就绣百鸟朝凰,要求个大富大贵,出人头地。这人从戏台下来,走的是女步,用脚跟朝后轻巧地抿着,接近了,袖子一挥,又是一阵香风,提神运气,秀口一张。李弄璋蓦地醒了,这是陈沛青。接着就是一身的汗。 这梦像是个兆头,不知要引来什么。李弄璋被折磨了一个星期,忙时还好,闲下来喝口茶时,这场景就又重现起来,心里被蛛网捆绕似的。王行觉得这老板是着了什么魔,可又看不出端倪,工作还是缜密有序,想着应是生活方面出了差错,也不好多嘴,只在茶里多添了几朵洛神。 到了周末,李弄璋终于熬不住了,驱车又去了良生剧院。剧院里空无一人,只剩了一个老大爷。转了一圈没见着陈沛青,李弄璋就想走,可被老大爷给拉扯住了,嘴比上次更碎,又要和李弄璋聊天。李弄璋逃不过,只好又坐下来,陪着叨上几句,话刚开头,他就打听起了陈沛青。老大爷也不怀疑,思索了一会儿就与他说了:“就是那个每天都练得很晚的小子?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人勤快,心地也善良,上次他还帮我换煤气呢,就是话少了点,闷葫芦。越剧团里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不过也只是听说。”李弄璋见他要讲了,一副说书的架势,不禁觉得这老头有趣,帮他倒满了茶水。“唱戏这个事情嘛还是讲个天赋,可多少人能有这个天赋呢?人尖也就那么几个,其他的都差不多。这小子是团里最勤快的,勤能补拙,可能补天赋?所以进团到现在也还是个毛头小子,又不会说话,和那些个领导也不会搞好关系,所以一直跑个龙套。”说完就喝上一口,润润喉咙。李弄璋不言语,这样的事情遍地都是,不算稀奇,自己刚毕业时也十分落魄。可在他看来,陈沛青又是不同的。唱戏的,身体要百炼成钢,这就苦够了,可偏偏连进路都艰难曲折,就太说不过去了。又连上自己的那个梦,就觉得他更加可怜了。“他呀人缘也一般,我看这小子的面相很难大富大贵,但是贵在安稳。”老头说得高兴,就开始胡乱诌骗了,“那你看看我的?”李弄璋不信这个,逗趣着问他。“你啊,能大富大贵,但是坎坷。”他竟然不避讳,就这么说了出来,还好李弄璋也不忌讳这个,只当是听过了,也不放心上,仍旧惦念着陈沛青,与老头道了别,竟下了决心往他家赶去。 还是这条窄巷,没了铺天盖地的桌椅板凳,竟觉得空阔了很多,只来过一次,可路都认得了,找到那间房,抬头一望,见三楼的窗户敞开着,就立马走上去。门一敲,没有动静,可就一门心思地认定陈沛青就在里面,于是继续敲,哪怕凿出一个洞来,一边低声叫著名字,不敢张扬,怕惹来街坊。又敲了十几下,门开了,让出一条缝,李弄璋推门进去,看清了陈沛青的脸,顿时一身的汗,竟然就是梦里那张。 他似乎将头发修整过了,于是更加短促,化的是小生的妆,没了一身的行头,李弄璋竟分辨不出来,其实还是不同的,可他只见到面前的人跟鬼附了身一般森然,像是那扎了要烧去冥府的粗糙的纸娃娃。“你怎么了?”李弄璋连忙问他,见他不说话,身上的汗又多了一层,又推了他一把。“没什么。只是在家太无聊了。化着玩练手。吓着你了?”陈沛青竟笑了出来,回去了自己的书桌,撕了张棉片,挤了卸妆油开始一点点地擦。李弄璋跟上去,拦住了他,“就为越剧团里这事?”“对,就为这事。”陈沛青咬牙,发狠地磨着自己的脸。“这样就一蹶不振了?”李弄璋见他这副样子,心里的一点怜悯顿时又没了,反而有了几分瞧不起。“这不是一蹶了,是二蹶,三蹶,我振不起来了。”擦去半张脸,忽然缩回了手,撒了气地坐去了椅子。“你喜欢你那个师兄。”李弄璋笑,顿时就明白了。可这喜欢是哪个喜欢,他也不说。“从小玩到大,我受不了这事。”对于这个,他又避而不答了。“真没用。”李弄璋觉得他就是个孩子,对于这些事情有着迟钝的天真。伸出手就去揉他那半张没卸干净妆的脸,陈沛青挡了一下,可李弄璋手里的力气十分蛮狠,钳子似的,两人认识没多久,可此时心里却有了一种亲切。揉来了一手掌的脂粉,滑腻喷香,李弄璋不罢休,又去搓他的眼睛,红白的脂粉上又多了层黑色的油彩,像是哭下来的,“我帮你。”他说。“帮我什么?”陈沛青支吾着,李弄璋的拇指正压住了他的嘴唇,一抹,擦下一角红。“帮你成角。”这话说得奇怪,让陈沛青想到了老底子戏园里捧红戏子的恩客。于是就笑了,“你怎么帮?”“用钱。”这就更像是恩客了。“你还真是财大气粗。我想成角,可也想好好唱戏。就算被人使了下三滥,我也不会走歪路。”他说的义正言辞,脸上一派天真。妆被揉花了,李弄璋的手也停了,将他拉近了,捧着,盯着这五彩斑斓的脸,“你陪你师兄睡觉?”“是。”“为什么?”“我喜欢他。”陈沛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问一句答一句。“现在还喜欢么?”“不喜欢了。”“常言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你唱给我听的,你自己竟然不记得?”“我记得。那你呢?现在到我家里管东管西。”门卫大爷还说他不会说话,明明说得干脆利落。“我可没全抛一片心。”李弄璋笑。“那最好。”撩开他的手,继续用棉片擦去残妆。 李弄璋不说话了,在一旁等着,瞅准了他将脸擦干净了的时机,一把抓住他手,朝着门外拖,“干什么?”一个拉一个甩,成了僵局。“唱戏去。”陈沛青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又有些好奇,就跟他下了楼上了车。车驶出了这破旧的小区,两旁越来越繁华,房子高低错落,高的不像上海浦东那样摩天,而是内敛含蓄,低的古朴有致,漆瓦飞檐,其间的巷子一通十十通百,高架桥在头顶错综与之呼应。车走走停停,车内两人又不说话了,一个审视窗外,一个注意路面,好像刚才在屋里发生的对话是个插曲。 又开了一会儿,攀上高架复又下来,周围的繁华都消失了,成了江南水乡的景致,绿树遮天,清秀素净,陈沛青越来越疑惑,可就是屏着不开口问。终于在一片园子前停下,李弄璋抢先下车,示意他跟上。一路上没人阻拦,园子里头的布置倒像是苏式的了,假山乱石,曲径通幽,一直走去了深处,眼前突然又开阔了,一块空地上有一方戏台,旧的,比剧院里的那方还要旧,木栏与地板都发乌了,后面的布景也都被撕破了,更不用说有什么幕布。“你唱,我听。”李弄璋领他上去,自己一人下来,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戏台太大了,陈沛青成了瘦窄的一条,孤立无依,接着就听到了声音。 周围很宽阔,于是他的声音就显得十分细弱,可是观众只有李弄璋一个,他就大了胆子,不再瞻前顾后,绞尽了全身的力量将戏词唱念出来,步伐迈得果断灵活,手势挥得轻巧潇洒,脸上有了精神,眼里有了光。台下的李弄璋站一会儿,又席地坐下,接着又站起来。戏文不知听了几出,陈沛青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唱了遍,后来实在没力气了,喉咙干渴,只好踉跄着走下了台,李弄璋迎上,笑盈盈的:“好了?”“好了。”陈沛青点头,“这园子漂亮,戏台也漂亮。”“要拆了。建别墅。”李弄璋笑,插着口袋朝外头走,“可惜了,”陈沛青跟上,“要是建成戏园子多好。”“那不赚钱。”“是啊,不赚钱。”走时再回头看一眼,心里想着的还是自己熟悉那方。 其五 这日之后,陈沛青又有了精神,重新回去了越剧团,即使是跑个龙套也十分快活。至于那个师兄,他彻底看轻他了,照面时也会打个招呼,可话是再也没有一句,伤心归伤心,该断掉的情谊还是十分坚决。又过了几日,陈沛青被越剧团的宋团长叫去了办公室,他正恍惚着,云里雾里,也不知自己是做了错事还是立了大功,进了门,宋团长让他坐下,又给他沏了一杯茶,泼泼洒洒地端了过来。陈沛青在这时就显了木讷,也不谦让,听话地坐下了,任这上了年纪的宋团长将茶水摆在自己面前。 “之前团里要排的那场《梁祝》让蔡环上了,你没什么意见吧?”宋团长在他对面坐下,寒天空气干燥,他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陈沛青听到自己师兄的名字,胸口顿时紧了紧:“没有。”“小陈啊……”宋团长长叹一声,像是正在斟酌字眼,搁起了腿,双手交并,压在膝上“你也知道,这场戏有小百花越剧团的人来挑好苗子,人家是国家级的越剧团,不像我们这样小打小闹,被选上了就可以鲤鱼跳龙门,跟着去全国巡演了,一开始也只是跑个龙套,可是好歹能混个脸熟,三年五载的就能成角了。”陈沛青点头称是,可是神魂一半在这儿一半不知飞去了哪,耳朵里听着,可脑里想的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又不知宋团长要说个什么,也不敢催,只好留在沙发上继续听着。“所以啊,为了郑重对待,我们决定让你上,放弃蔡环。”陈沛青眼睛一瞪,明明是个好消息,却像是听了个晴天霹雳,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鬼迷心窍。“宋……宋团长……”“怎么了?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你不愿意?”宋团长笑得十分亲切,可陈沛青眼尖,看出了这里面的一点巴结。“不是的……只是……怎么突然就说要换人了?”“这是团里决定的,你比蔡环年轻,也比他勤奋。”这理由明显是早就预备好的,说得滴水不漏。陈沛青也不好反驳,也不知团长说得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顿时心里有了梗刺,虽然师兄用的手段不光明,可实力并不输人。“我听说你的脚受了伤,现在怎么样?还能上场么?”似乎是怕陈沛青拒绝,团长的语气里有了逼迫。“这个已经没事了,只是这戏都排了那么久了,而且正式演出也不远了,我现在临时调换,还要有一段磨合,会不会不太好。”陈沛青现在心里也拉起了架,自己是真的想抓住这个机会,可是这事明显有蹊跷,不愿就这么答应了,想问,但看着团长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会说。“这是不会的。多排练几场就一定没问题,这戏也不刁钻,我相信你可以的。”说着就当陈沛青是答应了,伸手压了压他的肩膀,接着就要送客。陈沛青又是恍惚地走到了外头,身后的门关上,可他也不走,怔怔地立了一会儿,脑子这才清爽了回来,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大概,立马就打电话给了李弄璋。 李弄璋估算着这件事也该办妥了,见是陈沛青的电话,一点都不意外,将笔搁在一边,转过椅子,面朝着窗外的鳞次栉比,接了起来。“是你帮的我?”还以为这说不走旁门左道的人会来兴师问罪,可话里还是用了帮这个字。“是的。”“你这人怎么……”啧了半天说不出下文。“我怎么?”李弄璋笑了,胸腔里嗡嗡的。“是不是有钱没地花了。”“我的钱都花在刀刃上。”听他真的没有怒气,李弄璋也慢慢放宽了心。“你塞给宋团长多少?”“几千吧。”“几千?说明白了。”“8000。”“那么多?我还不起你。”“我又没让你还。”“可那么多钱,不还怎么行。”“你好好唱戏呗,等成了角再还我,我会连本带利问你讨的。”“那……那好吧。可是这是不是不光彩。”“你那个师兄就光彩?”陈沛青反驳不出话,握着手机的手心像是被电流咬了一下。“要不我晚上请你吃个饭?”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似乎也不是太糟,还是要好好款待一下李弄璋。“楼外楼。”“好,楼外楼就楼外楼。”陈沛青咬牙。“把现金和卡都拿上,晚上我来接你。”李弄璋笑得像是得逞了,又要再捉弄一句,顺着电波,他的声音低沉温和,百炼钢成了绕指柔,一路绕去了陈沛青的耳朵,听得心里一麻,半天才答应了一句好。 傍晚,李弄璋熟门熟路地开车来了剧院,打了电话让陈沛青下来,自己在车里等着。远远地就见他跑过来,忽然停下,四周张望一阵,李弄璋按了喇叭,他这就转了方向,直直地过来,小跑着,一猫腰,坐进了副驾驶座。“我忘了在楼外楼订位子了,现在订还来得及么?”忙着拉过安全带,一边又拿出了手机。“我已经订了。”李弄璋侧过脸看他一眼,他也注意到了,对上他的视线,笑得十分开怀,露出了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鼻子皱得短短的,腮边一个小的涡。想来能得到这个机会还是件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只是用了些小手段,也不必再来追究。 杭城的晚高峰并不逊色于北京上海,因为要保留城市古色,所以城里的道路并不宽阔,车流又密集,于是只开出了一段,车与人就被扎扎实实地堵在了路上。说来也奇怪,两个人在电话里倒是能自若地说话,可到了这窄小的空间,顿时都哑了。李弄璋拨弄着多媒体,放了一张碟,陈沛青摆弄起了手机,在屏幕上划拉着,这安静又不全都是尴尬,而是十分自在的。 等到了楼外楼,天已经黑透了,华灯初上,车灯、路灯、大楼外的霓虹,一排排一行行,滚滚的灯流,西湖此时也亮了灯,看清了绰约的轮廓,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地聚拢了,慢慢地踱着步,遛狗弄猫,面上有着安逸的神色。 两人将车停好了,一前一后下了车,进了餐厅,座位是靠窗的,临着孤山,点的菜也无非是那几个,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精致细腻,用陶瓷盘盛着,李弄璋又抬手要了一瓶酒,陈沛青还以为是他自己要喝,可李弄璋竟伸手给他也倒了一杯,于是也不客气,对饮了起来。酒过三巡,话就稠了,将自己学戏的磕绊都讲了一遍,将师兄避而不提,可到后来又叨念了几句,双眼泛热。又扯去了自己的家境,父母务农,家里弟弟妹妹哥哥姐姐济济的一帮人,自己排行不上不下,家人自然就忽视了,小时候去了艺校后就不大回家了,现在连逢年过节都不回去了,平时有结余就寄些钱回去,不然就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开始李弄璋还会应上一两句,可到后来就是陈沛青讲,他听,一直不停地将他的酒杯斟满,怀揣着一颗不那么纯良的心。陈沛青也喝得兴起了,倒满就喝,倒满就喝,舌头刺辣,脸上全是酒意,到最后五官颠倒,舌头打结,打了一个酒嗝,就醉糊涂了。李弄璋将酒杯里剩下的一点喝完了,夹了一筷子鱼,细细地嚼了,就挥手示意服务员,刷卡结账,将面前的人一揽,走去了车里。着在夜晚这张温床上的鼓噪撩动被抛在身后。 陈沛青将眼睛睁开,一盏琉璃顶灯,一屋的昏黄。他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单冰凉剔透,屋里开着暖气,宛如暮春,将他的酒意催得更加喧嚣,迷住了眼睛,李弄璋站在床尾,正解着袖扣,“醒了?”他笑,脸因为眼里的水汽而氤氲着。“恩。”陈沛青的头很沉,所以他只抬了抬下巴。虽然喝糊涂了,可他到底还是个聪明人,气氛暧昧恍惚,要是说明白了反而显得粗鲁,又正好有着恰当的酒意,他有些紧张地握住了床单。李弄璋爬上了床,张开手摸着裤线向上抚摸,“还认得我?”他的脸压迫了近来。“认得。好像是姓李的来着。”陈沛青笑着,伸手捻住了他的下巴:“你呢?没喝糊涂吧?”“没有。你好像是姓陈来着。”语毕,李弄璋哑哑地笑了一记,终于吻上。他之前的念头有了答案,陈沛青的身体像一条柔软的河流,灭顶一般将他吞没了。 其六 越剧团的早课是偷懒不得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子混沌地过到了腊八,早课从七点左右的光景就开始了,开嗓压腿,四功五法,一项项轮番而过。陈沛青长年累月生活在这样的时刻下,五点出头,他就醒在了李弄璋的床上。什么都不敢动,身下的席梦思船一般晃悠,身边人还打着细鼾,他轻巧地起身摸着黑将衣服一件件套上,也顾不上正反,就急忙下了床毛织地毯掩住了脚声,门锁轻声开启,身后忽地传来了一声嘱咐:“卫生间的抽屉里有新的牙刷毛巾。小区出门左拐走十分钟是地铁站,首班在六点半。”棉被悉索一阵,就再没声响了。陈沛青没有回话,但是恍惚的睡脸上有了笑意,混沌初开一般清爽,借了卫生间洗漱得当,就离开了。被清晨的朔风一卷,举手投足还有些倦怠,精神却逐渐高涨了。 在街边就着豆浆送进了一只葱包烩后,陈沛青又在地铁站里等了一会儿,这才搭上了首班车,乘客寥寥,空车厢一节拖着一节,他随意地坐下,脚边有机器送来了暖风,这时就有了空闲想想昨晚的事情,他与李弄璋都是有心有意,可这心意也许只能维持一夜,也许还能勉强维持十天半月,但不管是多久,现在的处境是最为恰当合理的,没有进一步或者退一步的必要。不过他留恋住了李弄璋骨节饱满的手指与肌肉结实的背脊。窗外的车站被飞快地略过,成了长而细的光条,外面天空正是暗与明的蠢动。 等走进了如火如荼的练功房,浑身都热了,将衣服一脱,就投入了进去,熟识的几个面色如常的与陈沛青打招呼,勾肩搭背地说几句亲热话,但还有几个则是隔空抛来一个白眼,不言不语,却也接得到那份敌意。陈沛青不理会,走到单杠前,腿一抬,就画出了一道笔直的一,再将身体柔软地压下去,再压下去,面颊贴住了大腿,所有的疲劳被这一拉抻就都消失无影了。眼睛的一角看到有人正快步走来,连忙重新站直了,面上有些怯,但立马就又变得笃定,走来的人是蔡环,他直冲到陈沛青的面前,一脸的兴师问罪,俊秀的五官紧紧绷住,几乎是要爆炸开来,他压低了声线:“你抢了我的角色?!”“我没有抢。”陈沛青将背挺直,眼神不躲,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像李弄璋了,长出了一颗坏心眼,然后因为这念头而很快地笑了一下。“都快要演了却临时换演员,你这不是抢是什么?”蔡环眼尖地攫到了这股笑意,气势更甚了,紧紧逼迫着。“我没有抢。”陈沛青仍是这句话,如果蔡环不走,他可以将这话再轮上十几二十次。“我会找出换角色的原因的。”说完便又气势汹汹地原路走了,这话让陈沛青的心里悬了悬,但是这件事只在他与李还有宋团长之间发生,他与李弄璋断然是不会说出来的,而那宋团长既然收了钱,也自然不会主动交代出这不光彩的事,那么一想,心里也渐渐放宽了。 下午就是陈沛青的第一次排练,他开了嗓,穿得单薄紧身,松一般挺拔,步子一迈,就上了台面。下面落错地坐着几个人,有蔡环,有宋团长,有偷懒着进来看热闹的门卫大爷,还有一个,在陈沛青心里的李弄璋。他又轩昂地迈出一步,立在中心,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架势十足,眼睛一抬,做一拱手,盯住了自己的鞋尖,心里忽然就沉静了,所有的追名逐利、纷扰担忧都成了逐渐缩小的一个光斑,接着成了针孔,最后成了浮尘。他看进了台下幢幢人影的眼睛里,轻视、嫉妒、鼓励……他在之后会看到更多更丰富杂乱的双眼,但是现在他只注视着心里的那一双,风雨不惊。喉咙定了定,运一口气,唱出一记高腔,接着又如幕布跌落般低缓,如泣如诉,颠走几步,身段俊逸无双,他的梁山伯清秀俊朗,憨厚痴情,少了蔡环的潇洒,多了陈沛青的情怯。他看到了惊讶,烛火般升腾在每一双眼里。 他又重拾了儿时的刻苦,门卫大爷的钥匙干脆一并都交给他了,清晨就来深夜才走,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刻都被他紧紧抓着拿来练习。年轻的身体经得起打磨,没有一丝疲态,反而愈发饱满蓬勃。又是一夜,唱得喉咙倦了,就在镜墙前揣摩步伐,头偶尔一抬,就看见李弄璋从身后遥遥地走来,步伐稳健,身形宽阔,手一伸,就将他揉进怀里,“就知道你还钉在这里。”“后天就要正式开演了。”抓住了他的驼色大衣,将头靠上去。“紧张?”“有点。”只是一抱,就立马放开了,这亲热也是十分克制的。“后天还是年三十。”李弄璋贴近了一些,手缩在衣袖里,牵了过来。“有安排?”“你的演出是什么时候?”“中午。”“那演出完了联系我,我过来接你。”“去做什么?”“晚上去灵隐寺烧头香。顺便再一起吃个年夜饭?”“你不陪你家人么?”听到年夜饭这三个字,陈沛青惊了惊,觉得这太过隆重了。“父母都还留在乡下,没有接过来,而且那天还要把公司的工作收下尾,没法赶回去。”“那好。只是烧头香?你还信这个?”陈沛青笑,解开了他大衣的扣子,将手伸了进去,环住了他的腰。“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而且今年公司不是很景气,也算是去许个愿吧。”他回应着抱住了陈沛青,刚才的克制又都丢了,两人面贴面说着话,像是在床笫间厮磨。“追名逐利可是叨扰了神灵。当心不答应你,反而还降罪下来。”“我是个俗人,还能有什么愿望。”“就不能求个家宅平安?你可不俗。”陈沛青摇头晃脑,过去亲他一下。李弄璋讨了个甜头,心里翻滚,也不管左右其他,一把抓住了他就吻了起来,陈沛青也立马反应过来,嵌进他的怀里,嘴一张,含住了他的舌头,又将自己的递进去,气息弱了,积蓄在肺里,接着又迸发出来,喷在脸上与颈间,吻得鬓发都乱了,眼里水雾萦绕,脚下都踩不稳了,这才蓦地松开。李弄璋一笑,想说什么,却闭紧了唇,牵着他走,陈沛青将通明的灯火一盏盏关了,又如遇见那天将门一道道锁住。牵着扯着,拖着拽着,身体成了一个,身边一凉,一齐迈入了料峭的寒意。 其七 接下来几日,李弄璋没有再来联系他,生怕打扰了徒增些压力,只偶尔发条短信汇报进度。可正式演出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陈沛青反而比以往更加沉稳了,他的脸在厚重的油彩下做出喜怒哀乐,身着一套水蓝色长衫,头顶乌色书生冠,像是画笔下的人物,不食烟火般清丽,声线高时饱满高昂,低时温和笃定,走步轻巧活泼,即使是那个磨合了几日的女伴,也看得眼波流转,一曲唱毕,剧场倏地一静,静了许久,接着就被起落的掌声淹没。 他不在台上多留一刻,谢了幕,就立马奔去了后台,一路上将厚靴脱了,头冠扯了,揉着笑僵了的腮,妆也来不及卸,就打电话去了李弄璋,耳边沉厚的一声答应,陈沛青忽然就屏不住了:“结束了。”说完就笑,像是痴傻了,李弄璋在一头哼了一声,也不打断他,听他笑得像是揉断了肠子,每一记都在身体里回荡,末了才说一句:“那我过来接你了。”陈沛青答应了,就将电话挂断,急急忙忙地卸起了妆,又将东西收拾好了放进包里,宋院长突然过来叫他留下,说是要介绍小百花越剧团的前辈给他认识,他却一口回绝了,语气里甚至有些蛮横,但脸上笑意盎然,又没法让人生气,只好放行了。等奔到门口,李弄璋的车正好拐了过来,迎上去钻进了车里,也不说话,一把握住了李弄璋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李弄璋一笑,揉着他的掌心,静静安抚起来,直到陈沛青主动松开他,他这才再次发动了汽车。 正是下午三点左右,若是吃饭也还太早,哪里都不去了,直接回了家,李弄璋的家。一进家门,一个蹬掉了鞋子,一个脱去了大衣,卧室也没心思去了,缠绵着走了几步,就一齐跌进了沙发里,窄窄的一人座上硬是撑下了两人。室内的地热滚滚地蒸热起来,动作就有些粗鲁了,陈沛青的面上还有两坨红,像是草草卸后的残妆,嘴唇也是涂得绯红,胭脂染进了唇纹里,白净的额头,脸颊因为几日的刻苦有些瘦削了,显得下巴更是尖翘,李弄璋一件件脱去他的衣服,陈沛青也伸手替他脱,交换了眼神,不禁都有了默契的笑意。房里的温度正好,一条腿搁在了靠背上,一条腿缠去了李弄璋的腰间,身体柔软如绢,被进入的李弄璋温柔地翻折,但是又有一把筋骨,突然起来,攀缠去他的肩上,嗓子因为连日的透支有些喑了,只在李弄璋的耳边轻声喘着,却仍是婉转,像是演着一出颠鸾倒凤的戏目。 房子宽大,于是每一处都没有落下。客厅厨房,书房浴室,耽溺于这无上的欢乐里,脑子已经不会思考了,嗡嗡营营的尽是不间断的喘息,也没人抢先喊停,眼睛看到的全是对方,鼻梁眉毛,胸脯小腹。天地尽在旋转,像是一只巨大的漩涡将两人分解并和,像是钢铁般被铸造在一起。房里的每一样摆设都成了倚靠,一小盏亮起的台灯,像是一方烛台,他们躲在这漆黑闭塞的洞穴里,暗无天日,急切地将身体融合。说是要去吃年夜饭,可哪里顾得上这个,直到窗外绽开了第一朵烟花,呖呖一响,这才有了如梦初醒的意思,浮软地躺去了床上,可也不分开,互相交叠着身体。“饿了么?”李弄璋捏着陈沛青的腰问他,一会儿又伸手去抚他的脸。“恩,饿了。”一个将脸低着,声音更哑了几分。“叫外卖吧。”“你大年三十还要叫外卖,也让他们休息一下吧。”陈沛青一翻身,枕去了李弄璋的臂上。“家里只有泡面。”“泡面就泡面,我去泡。”说着就起身了,胳膊一伸将衣服套上,李弄璋也跟着起来,一个将水烧上,一个熟练地拆开调料包。等烫熟了,就一人端起了一碗,打开电视,放上联欢晚会,屋里这才有了喜气,陈沛青吃完了,还觉得饿,就从李弄璋的碗里挑拣起来,窗外的烟花更盛了,五光十色,红了又绿,绿了又蓝,几乎是用轰炸的态势占领了夜空,硝烟味谋杀了积攒一年的厄运,并高亢地催促着崭新的辰光,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这一明一暗,一新一旧之间,蓬勃招展。 两人这才意识到已经不早了,灵隐寺的烧头香万万不想错过,于是连忙整齐地穿上衣服,不停地留意着时间,互相催促着走出了家门。寺庙附近早就进行了交通管制,车只得早早停下,两人徒步走去,虽然有些不甘愿,可是更觉得虔诚了。远远地只见着了庙宇的顶尖,就看见两条宽阔的人流向入口汇拢,拖儿带女的,含饴弄孙的,一个个都是满脸喜意,即使被挤得眉歪眼斜也没有抱怨一句,是来烧香拜佛的,就更不能闹架了。寒意也全数缩了回去,稍走几步甚至是要出汗的光景,两人都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之前没来过,没想到是这样热闹的场面,趁着人潮,将手光明正大地牵紧了,顺应了进去。走也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接力似的从末尾一个个挤上来,前面的一走,这才能挪动一步,在这之间,两人竟一直都紧紧贴着,没有一点溃乱。陈沛青被这热闹感染,想对李弄璋说话,可口一开就发现连自己都听不清了,于是只好笑,这笑也没个目的,只是一个劲地傻乐。 一路直直地被簇拥去了天王殿,对着跌坐蒲团的弥勒佛敬上一炷,接着是大雄宝殿,金身的释迦牟尼,又是一炷,最后是药师殿,从软垫上站起,手里的香也光了,满手烟熏火燎的味道,愿望说了三回,不管灵不灵验,心里却安稳了。于是又原路出去,又是一番挤弄,人声却一寸寸地散了,耳根一静,就知道出来了,将鼎沸撇在了身后。手仍旧不松开,轻快地向停车场走去。 陈沛青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他连忙掏出来,原地停下,手指一划,略了几行,脸上有些笑颜,可这笑很快就缩了缩,于是这表情一半是欣喜一半是严肃,李弄璋在一边盯着他,见他放回了手机,这才开口:“怎么了?”“是个好消息。我入选了,年初就可以跟着小百花越剧团去全国巡演。”“说是好消息,你这又是个什么表情?”李弄璋想让他笑,伸手提拉着他的嘴角。“我的师兄,蔡环,也被选上了,他会和我一起。”李弄璋眉毛一挑,却十分镇定,“他不是被换下了么?”“其实没有。他被换去了一个龙套角色,可还是有两三句唱词,和一个亮相,他功底不错,很看得出来的。”这下连仅有的笑都没有一点了,完全哭丧了起来,仿佛是自己落败了。“我们不怕他。”李弄璋笑,手指撑住了他的脸,明白陈沛青在想什么,于是也只好尽力鼓励着。“本来这角色我拿的就不光彩。”“你又说这个了。当时他绊你不光彩,我们后来也不光彩,这不就是抵消了,之后你好好努力就是了。”“恩。”陈沛青点了头,似乎是想明白了,不去钻这牛角尖。“什么时候走?”“元宵节之后,正月十九或二十,也还没有定。”“钱什么时候还我?”李弄璋打趣道。“赚到了第一时间还你。”陈沛青答得真心实意。“我等着。”李弄璋笑盈盈地松开手,搂住了陈沛青的肩膀,一双眼睛亮得像是万盏灯火。“新年快乐。”陈沛青转身仰头,熟练地吻上面颊。“新年快乐。”李弄璋低声应了一句。将他往岔路上一领,没进了角落,唇齿交叠,像是吻不厌了。 其八 陈沛青随团出发的日子又延后了几天,最后被定在了正月二十三,吃饱了元宵,再消磨几日,就可以上路了。时间早已过了立春,三月出头,杭城已是一派春天的面貌,日日都是晴朗,陈沛青提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箱子,天气暖了,衣物就轻便了许多,随身一只双肩包,帆布面牛皮底,旧而结实,又十分低调,装着些怎么都留不下的杂物。他没有让李弄璋送,公司早早地就重新运作了起来,他总是运筹帷幄的样子,也走不开。剧院前泊着一辆大巴车,他径直走了过去,正好是约好的时间,车上却人数寥寥,端坐着几张生面孔,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接着就坐去了后排,刚将东西搁在行李架上,就又上来了一拨人,有男有女,个个相貌俊秀,嬉笑打闹着将前排都占了,坐下后又是呼朋引伴,像是要去郊游了,这次的选人并不局限于陈沛青所在的越剧团,还有其他几家在杭州闻名的小型剧团,于是基本上都是不熟悉的。更是不会轻易过来攀谈,有点暗中较劲的意思,可眼睛又都偷摸着四下扫视,将脸都认全了。又过一会儿,司机来了,将车稳稳地发动了,这时窜上一人,陈沛青一扫那身影就知道是蔡环,连忙将头低下,缩在靠背后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气短。蔡环偏偏眼尖,远远地就锁住了他,一路走了过来,将行李堆在上头,挨着陈沛青坐下,亲热地甩出一条胳膊将他揽住:“你怎么了?掉钱了?”说完自己先笑了几声。陈沛青将肩膀一抖,可那只胳膊还是牢牢地箍着,又不便发作,两人毕竟还没有撕破脸皮,只好挺直了:“没什么。”人已经到齐了,可并没有将座位坐满,前后左右都是空座,车子缓缓开动,前头爆发出一阵欢呼,带着响指与口哨,像是出征前的摇旗呐喊,于是就显得两人更加僵持。 “上次那件事,是我太激动了,没有弄清楚,你的实力我心里有数。现在我也进了,就当过去了吧。而且当时我鬼迷心窍成心绊了你,害你受了伤,我反而要给你道歉。”他忽然伸手将陈沛青拉住,弓着腰,盯住了他的眼睛,陈沛青一愣,出了一手心的汗,蔡环反而将他握得更牢了。他说的十分诚恳,咬字温柔,甚至有了哄弄的意味,可陈沛青还是明明白白,他知道两人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亲热,而且之前的感情也并不单纯,说是师兄弟可又是情侣,藕断丝连地搁置着,也没人出来理清楚,于是到了现在就更加糊涂了,可就这么躲避着也不是一个办法,日后肯定有更多朝夕相处的时光,只好先答应了,回握住他,算是和解了,可在心里还是画了分明的界线。 刚将手松开,李弄璋就正好掐准了时间打过来了电话,陈沛青一慌,手在口袋里胡乱掏着,顿时又镇定下来,他想到李弄璋不会在电话里说些过分亲热的话,于是就大大方方地接起,但还是稍微侧过了脸,看着窗外繁忙的市井,将笑紧紧地屏在嘴角。“出发了?”李弄璋一边与他说话,一边还悄声对谁嘱咐着什么,“恩,在车上。”“什么时候到?”“很快的,一个小时不到。”“那什么时候回来?”“少则几个月,多则要半年。”“那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就打电话过来,”“没事也可以打过来。”他又补上一句。“晓得了。你也少加班,钱是赚不完的。”两人说话的腔调不知是怎么了,像是熬过了七年之痒的老夫老妻,引得一边的蔡环都有了好奇,不禁竖起了耳朵。“中途可以回来的么?”“刚开始演出的地方都在省内,要是有空闲我就回来。”“回来记得说一声。我这里忙着,先挂了。”“恩。”刚将手机放好,陈沛青就见着蔡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连忙往耳朵里塞了耳机,所幸装聋作哑,歪过了头打起了瞌睡,蔡环识相地没有问,将头侧去了另一边。 再下了车,是在杭州隔壁的绍兴,越剧的萌生地,一群欣欣向荣的苗子被丢在这里,要进行一次严苛的栽培,这才能跟着去全国各地跑。三三两两地走进了集体宿舍,两人一间,陈沛青正好跟了蔡环。虽然觉得十分尴尬,可他也做不了主,只好提着行李走上去,房间门一打开,这尴尬又更甚了,房间小,两张床之间只有一只两掌宽的矮柜,几乎是要并在一起了,可蔡环却很是自在,开窗透气,又烧水泡茶,陈沛青看着他忙碌,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好傻傻立着,实在熬不住了,就将电视机打开了。 “刚才在车上,你在和谁打电话?”蔡环正将衣服一件件整理出来,他抬头看了陈沛青一眼。“朋友。”陈沛青不看他,盯着屏幕上一对正在接吻的男女。“男朋友?”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古怪,有些是鄙夷的,可是又冒着点酸气。“是。”他干脆痛快地承认了,希望少点事端,眼珠子一动不动,可电视里的内容却看不进一分。“你这是气话?”他笑了,走了过来,在陈沛青的面前停下,明明与他一般高,脸也十分秀气,可没有丝毫温和的气质,反而是发着狠的。“不是。”陈沛青这才抬头看他,一大片影子投下,里面有一张白的人脸,熟悉的五官与脸廓,可从来都不认得。“我已经道歉了,还不原谅我吗?阿青?”突然就用上了这个从小唤到大的称呼,亲热体恤,仿佛在陈沛青的心上压了一只秤砣。“没有。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陈沛青怔了怔,一时就说了错话。“不对的地方?你做了什么?从头到尾错都在我,不是么?”蔡环本就灵光,自然不会就这么放过。“我的意思是……”陈沛青顿时就慌了,哪里还有与李弄璋辩驳时的样子,哑了半天,更显得心虚,脸都白了一层,这才说一句:“我的意思是我错在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我们两个都选上了,就应该当它过去了。”这解释勉勉强强,可蔡环却在心里种下了疑虑,现在是放过了他,可是一转身就开始抓着这道口子到处询问了起来,本就是有几分无赖的人,在陈沛青面前还算是收敛的,却因为吃了闷亏,而开始不依不饶了起来。 话刚说完,就有人来敲门催着集合了,于是就纷纷下了楼,年轻气盛的人大踏步走过,将这栋旧楼都踩得震了一震,密密实实地占满了整个大厅,一个老师模样的站在一张塑料椅子上,可本身就生得矮,于是只在人群里探出了半个光溜的脑袋,他吊着嗓子介绍了一下这次为期一个星期的集训,每日的安排都有不同,之后会进行考核,差的安排龙套,稍好一些的演个配角,优秀的就能有完整的唱词并且与那些越剧大家练上一段对手戏。末尾又鼓励了几句,一番话说得十分中肯,这个行当勤奋天赋缺一不可,站在这里已经说明是有了半点天赋,之后拼的就是勤奋了。说完话,手一挥,将大队人马带去了隔着一条马路的绍兴越剧院,于是这集训一刻不停地就此开始了。 其九 这几天陈沛青忙得脚不沾地,天亮得越来越早,于是6点左右就已经精神奕奕地站在练功房里了,晚上的时候学员们都一个个较着劲,生怕早走几分钟就会被抛下一大截,于是又是不肯认输的。等晚上回到房间,手脚都失了水似的,肌肉又酸又涨,像是充了气,一边还要打起精神应付蔡环,但又不敢怠慢,冲刺似的洗漱睡觉,连失眠的心思都没有了。可这几天一连接着了好几个李弄璋的未接电话,总是忘记回他,发了短信询问,他又直说没事,后来干脆就不回了,陈沛青知道他忙,而现在自己也忙,况且他也不需要哄着捧着,于是就作罢了。 到最后考核的前一晚,陈沛青也不想临阵磨刀了,况且又练了一个白天,于是就干脆给自己松个绑,吃了晚饭也不出去了,留在房间里看起了电视,蔡环也不在,难得有了清闲。正看得有些困倦,门突然被敲了几下,他一个激灵,立马起来,蔡环肯定是拿了钥匙的,现在这个点,练习的都练习去了,而且他就认识一个蔡环,也想不通谁会找上来,偏偏门上又没有猫眼,只好问了一句:“谁啊?”“李弄璋。”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一声,可到了耳里,又有些迷蒙了,像是隔着山遥水阔。飞快地将门打开,也等不及看明白了,将面前的人一把拉进来,门又关上,锁死了。 这人有血有肉地站在自己面前,睁着一双笑眼睛,香水喷在了颈窝与发根里,“辛苦了。”他这么说着,嘴角皱出了一个涡。陈沛青贴上去,捧住了他的脸,又惊又喜,许久未笑过的脸终于欢悦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还没得到回答,他就发现了不对劲。说不清楚,可李弄璋的眼里有了浊色,像是为什么发着愁,眼底沉着黑眼圈,眼袋也有些鼓肿了,不知熬了几个昼夜,面色乍看还好,可凑近了就觉得蒙了苍色。“没什么。就是想过来看看你。问了下你们剧团的人就找来了。”说完就抱住了他,身体都是垮的,沉沉地压住了陈沛青,像是马上就会往地上倒去,于是就觉得更加不对劲了。“最近是不是公司里很忙啊?”他旁敲侧击着,并没有往坏处想。“是啊。很忙。”答得不轻不重,有些敷衍,鼻子里轻声哼着,撒娇的神态,陈沛青也不再问了,与他搂着,开始讲些训练时的琐碎。“这房里是住两个人的?”李弄璋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听,突然打断了他。“恩,我和……蔡环……就是我的师兄。”“他没为难你吧?”“没有。你想多了。”“我得走了。”李弄璋突然说,可没有走一步,仍将陈沛青夹在怀里,要将他带走似的。“恩。”陈沛青将怀抱松了松,上去吻他。隔了近一个星期,竟比之前的几次都平淡多了,像是含住了一颗饴糖,来回拿舌头拨弄着,格外沁甜。“你真的没有事?”“没有。你也想多了。”李弄璋笑了,用他说的话答回来。转身又走了,风尘仆仆。来回两个小时的路程,换来这一会儿子,竟觉得还是赚着了。 陈沛青还是有些不安心,可他现在连自己的事情都兼顾不过来,只好相信了李弄璋的这句没事。又恍惚地看了会儿电视,困得眼睛发直,几日的疲劳都商量好似的窜了上来,时间还早,可还是躺去了床上,一下子就睡沉了,连蔡环回来闹出的那些动静都没惊扰他。 睡得饱了,第二天精神十足,脸上也有了飞扬的神采,试炼时的压抑气氛也没让他颓靡,反而弹簧一般发挥出了更大的本领。一水的白色短装,两排人,一排十五个,有男有女,站得笔挺。前面五个面试官,个个都有着唱戏人的劲道,坐最中的那个年纪最大,脸上有斑有纹,指挥了几句,手指点几点,将学生们分成了三人一组,其余的都在旁边分散着坐下,介绍了考试内容,声音洪亮。手指又点一点,考试这就开始了。 陈沛青是在中间这组,前后不着,一边观摩着一边数着顺序。从基本功到亮嗓子,巨细无遗,一一试过,最后每个人都有一分钟时间唱上一句,陈沛青还是唱了唱与李弄璋听的那句,只是这次有了情绪与婉转,出色许多。这一面试整整耗费了一个上午,说是第二天就出结果,可大家都没心思去管了,一出了剧院的门,回去休息的休息,去逛街的逛街,吃饭的吃饭,顿时就散得没了人影,陈沛青自然不赶这个热闹,不声不响地穿过马路,向着对面走。 蔡环忽然从他身后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陈沛青被吓了一跳,连忙一甩,见是他,脸上本是安心的神色顿时紧绷了起来:“有事?”“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蔡环嘻嘻地笑,与他并排走着,“刚才的考试怎么样?”“还行。”“我听到两个考官在议论你呢。”“议论我什么?”“说你很不错。”陈沛青立马停下,狐疑地抬起脸看他,接着又继续走,蔡环也一步一步地跟着。“你还是生我气吧。”“没有。”“阿青你真的很优秀呢,比我优秀很多。”语气轻浮,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陈沛青笑了一声,不理他。“对了,你知道宋团长被开除了的事么?”轻描淡写地一句,一边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睨着陈沛青的脸色。果不其然,一张脸煞白,从小就是藏不住情绪的人。“他啊,用职务收受贿赂,团里有几个人就是送了钱才进来的呢,现在被剧院的责任方知道了,自然就开除了他。而且你知道么,他还有一本账本,记着收钱的明细,所以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道会牵连到多少人。”只听了半句,耳边像是撞着千万口钟,起此彼落,嗡嗡地钻进了脑里,整个人都被定住了,恨不得直接死在原地。蔡环伸手过来牵他,摸着了一只冰凉的手,他有些得意,于是接下去的话也不再说,脸一背过去了,就有了招摇的笑容。 他不敢和李弄璋说,怕他着急,况且现在也无计可施。不知事情有没有败露,但只好还装作无辜的样子,蔡环明显是看出了端倪,或许他早就调查过,但是只要他没有证据,一切就还未定。可是陈沛青的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是去是留,都有了数。这样一想,反而是镇定了,晚上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上午,陈沛青就被单独叫去了剧院里的办公室。叫他的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考官。他与陈沛青坐得很近,碰着一只圆鼓鼓的搪瓷茶缸,离得近了就发现他要更老上一些,但是十分干净,并没有老人的体味,眼睛明亮,有平和且睿智的光芒。“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了吧。”用的是询问的意思,并没有责备。“知道了。”一颗心落地,陈沛青答得十分坦然。“你很优秀,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凭着实力,也是可以出头的。”陈沛青不语,他原本想将蔡环的小手段说出来,可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半点证据,随意捅出来倒像是血口喷人了,干脆就认了栽。“回去吧,年轻人。”他说,脸上甚至还是笑着,宽容了陈沛青这一时的错误,也没有将事情摆上台面,保全了这后生的脸面。陈沛青起身,一鞠躬,再转身回去,就是两行眼泪。 回到房间后,再次将行李打包了,他也不知怨谁,怨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若是没有投机取巧的那么点小心思,也不至于被打回原形。蔡环不在房里,幸好不在。将东西一背,钥匙留给了前台,就去了客运站,故作潇洒,却是满腹遗憾。 路上稍微耽搁了一会儿,等回到杭州,就直接回去了家里,李弄璋的电话没人接,以为他又在忙,也就不继续去打扰了。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着钥匙,爬上了楼梯,忽然就看见自己的房门外站着一个人,还以为是李弄璋,快走了几步迎上去。等他转过来,看到一张年轻许多的脸,五官硬朗,特别是鼻梁,高而阔,一双杏核眼,身上鸽灰色的西装笔挺,他站在这逼仄的楼梯间里,肩上一半是明一般是暗,像是从土里拔起了一根竹,正直脱俗。他看过来,颔首笑了一下:“是陈沛青先生么?你好,我是顾撷之,李弄璋的律师。” 其十 一听是律师,陈沛青顿时心慌了,也不知是在慌个什么,连忙开门让他进屋,还好房间在走之前就略微整理过了,给他倒茶,又将凳子搬过来让他坐,自己慌慌张张地坐去床上。顾撷之却十分镇定,微笑地看着他忙碌,嘴里谦让了几句,又伸手去帮忙,等两人坐定了,他这才说明来意。李弄璋因为与土管局的局长勾结,涉嫌鲸吞国家财产而被批捕,涉案金额较大,无法保释,同时他还涉嫌行贿,案件还未进入审理程序,现在也正还在审问与收集证据。李弄璋在见了他之后,便拜托他来看一下陈沛青。一字一句听得十分认真,脸上却是恍然无措,如临大敌,“他会死么?”不知怎么,问出了那么一句,有几分稚气,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心里没个底数。“这不一定,若是金额少,就不会。如果金额大,也可能是无期或是死缓。这要看法官,还有搜集到的证据。”顾撷之愣了神,看着面前这一双乌亮的眼睛,勉强着对答如流。“他的父母知道么?”“我估计他还是瞒着,但也瞒不了多久的。”陈沛青不语了,头低低地垂着,像是要栽去地上,也不骂他,也不恼他,一颗心安静极了。他不知该做什么。“他让我问问你好不好。”顾撷之见过李弄璋两面,每一次他提到的都是眼前的人,还以为是个姑娘家,现在见面了才知道是个颇为俊挺的男人,关系自然不寻常,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关心上几句,偏偏对他念念不忘。“我很好。我回到了原来的剧院,继续登台演出。你就这么对他讲吧。”他抢过了桌上的那杯茶,明明是给顾撷之泡的,却被他一口气饮尽了,连着茶叶也一并咽了,滚烫滚烫的水从舌根浇下去,一路热下去,五脏六腑都缩了缩,最后归去了胃里,几乎要翻起波涛,两个人都是不争气的人,鬼迷心窍,自食其果,这么想着,眼睛一眨,逼出了几点泪。顾撷之见他脸上困惑着,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他,见他眼眶红了,这才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出声,紧紧地扶住了。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纸笔,将自己的号码抄在了上头,递与了陈沛青:“这是我的号码。有新的情况我会通知你,你有什么话要代为传达的也可以和我说。”“谢谢。”眼泪终于成了型,流过了脸颊,在暗里明晃晃的两道,却没有再涌出来,立马就干透了。顾撷之心里也有些感慨,照理,他这样初出茅庐的律师是没人搭理的,才历练了5年的资历,实在是太浅了,但李弄璋一被逮捕,树倒猢狲散,所有资产都被冻结了,于是还是他的助手王行帮着打理,出钱雇了他。本来也许还会稍微提起,但是看着面前的人,他宁愿烂在肚子里。 又坐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更多的花样了,顾撷之惦念着傍晚的会议,就起身要走了,陈沛青送他到门口,又要来了王行的电话,这才道别。顾撷之妄自揣测着陈沛青与李弄璋的关系,从异姓兄弟到陈年旧友,可不管是哪个都觉得稍欠缺了。从楼房里出来,正走在弄堂里,忽然听到上头传来歌声,又不是遍地可拾的靡靡之音,声音清爽辽阔,是从浊地里开出的荷,于是他停住了,扭头朝上,准确地看去了那扇窗户,他想到了陈沛青家里的那一面墙的戏服,就知道是他了。那声音正唱道:“人去楼空空寂寂,往日恩情情切切。忆往昔,往昔夫妻甜如蜜。忆往昔,往昔夫妻如胶漆。谁知晴空起霹雳,谁知无端生嫌隙,可叹老母苦相逼,可怜夫妻苦悲泣,一纸休书成永别,两行热泪肝肠裂。”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前后不着,空落落地留下一记休止。逐字逐句的伤感却如雨雾一般沾上了顾撷之的衣襟,他像是走不动了,惆怅地立着,那段唱沉香似的在脑里焚烧,一时间,耳畔无声。一会儿,从后头并排驶来两辆自行车,争先恐后地打响了铃,顾撷之这才回了神,继续走着,余音还婉转地牵绊过来。心里却不免开始在意起了陈沛青。 陈沛青从王行处打听来了李弄璋父母的住处,几天后就去了车站赶去探望。他不知怎么的,对他们有一种愧疚,李弄璋现在还在看守所,肯定是照顾不上,估算着年纪,两位老人也应该近花甲之年了,这件事情肯定是瞒不住,倒不如上门去解释清楚。再有是他与李弄璋在一起的事情,心里更是有愧。 两位老人住在浙江的西面,山地多平原少,还好山也不是高山,都是低矮的丘陵,房屋零落,漫山遍野的绿中才见到几星灰白的砖瓦。陈沛青到了这里,才明白了李弄璋不愿将父母接去杭州的原因,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屋院也大,不像城市里那般纷扰。他找过去时正是个大晴天,两个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两张竹篾编成的靠椅,一人一张,并排靠着,见来了生人,都不禁打量了过来,陈沛青也不好躲了,肚里还没有打好草稿,却只能迎头走了过去。 他用朋友自称,可能从来没有见李弄璋的朋友上过门,两位老人又惊又喜,连疑惑都没有一点,就连忙起身,父亲搬出来一张靠椅,母亲倒来了一杯茶,抓了一把糖果,陈沛青想起来帮忙,却被一把按住了。三个人围住了一张小矮凳,摆了三杯茶与一罐自家炒的瓜子。陈沛青更加觉得尴尬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茶也不喝一口,斟酌着就将李弄璋的事情都说了。两人都是一愣,父亲一把就将他的手腕抓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言辞激动,一张脸成了绛红色,与李弄璋十分相像的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陈沛青也能体贴他们,将手腕抽出来,扶住了他的肩膀:“我也是这个星期才知道的,律师已经着手官司了,叔叔你不用太担心,弄璋他不会有事的。”不敢将实情和盘托出,只好往轻里说。而母亲则一言不发,坐在一旁默默垂泪,一时间只听见山林呼啸,鸟啼虫鸣。“叔叔阿姨,你们自己千万要保重身体,也千万别心急,弄璋的事情我会好好沟通处理的,毕竟已经发生了。”陈沛青见气氛降至了谷底,连忙又赔笑安慰,可自己心里也不好受,笑僵了两腮。“他自己做错了事情就让他自己承担责任吧。”弄璋父亲勉强镇定了,开始揉起了弄璋母亲的肩窝,陈沛青见她哭得两眼红肿,有了老态的脸不停地颤抖着,又见家里没有旁人,想着李弄璋应该是家里的独子了,自己是个外人,说什么都是不够贴心的,于是收了声,捧着热茶安静地坐在一旁。人还活着,总是有希望的。只是这话对他们来说有些太悲观了,于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一杯茶喝得见了底,陈沛青起身准备走了,两位老人依靠李弄璋定时打进账户的钱生活,若是靠着他们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肯定是拮据的。于是走前又执意问来了老人的账户,顾不上他们的挽留,就离开了。等回到家里,心里似乎有了触动,给自己的爸妈打了电话,听他们安好,也放心了许多。 不过现在,他只是个入不敷出的无业游民,良生剧院肯定是回不去了,于是第二天只好起了早跑去了人力市场,家里报纸的招聘版被红笔圈点。就像他自己说的,人还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十一 说到底,陈沛青除了唱戏之外,实在是一无是处。从小就吃定了越剧这口饭,课堂上的读书写字都是敷衍着过去,只求勉强毕业,哪里有心思再去认真刻苦了。别了自己的那方戏台,踏进了这真真的残酷社会,一下子就被碾成了地上的沙。最初还是争了一口气胡乱闯荡,简历也没有一份,就是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着会学习,会努力,可招聘方也都是人精,这样的车轱辘话听了没有万遍也有千遍了,拒绝的话说得委婉,可也是斩钉截铁。可陈沛青宁折不弯,不走人才市场那康庄大道了,胡编乱凑,做了份还算体面的简历,满城找起了兼职,过了几天总算落定了,白天是H&M的全职店员,晚上则去湖滨路的星巴克做几小时兼职。 交了房租水电宽带费,仅有的一点积蓄又差点要归了零。可从小学戏的陈沛青从来不识沮丧的滋味,反而借着这股劲儿大展手脚。 这一边的顾撷之最近也热络了起来。他知道了陈沛青这个人后,稍微留了心眼做了些调查,于是多少也了解到了关于他的事情,虽然有一些只是不那么靠谱的听闻。不过相比这些,他倒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周五顾撷之下了班,特意去奎元馆打包了两份虾爆鳝面,借了一辆鲜艳的红色公共自行车,将车队从头至尾抛在身后,灵活地在尾气间转向,穿着一套闷青色的西装,裤脚吊起了一截,露出了黑色的袜子,应该是颇为严谨的装束,却在他左右转头观察车流时有了活泼的市井气。到了陈沛青的家时,也正好赶上他下班,他正坐在电视机前面,盘腿吃着一只苹果,别人挑拣剩下的,抠去了烂得乌黑的部分。 照旧是一个坐床上,一个坐椅子,中间是一张简易的折叠金属桌,很窄,正好摆下两只面碗。顾撷之腰长腿长,两条腿张开了,远远地伸过来,抵住了床腿,陈沛青将膝盖并着,再伸出去,就正好被顾撷之护在了中间。“李先生的案子有一点眉目了。”两条腿忽然往里一缩,夹住了陈沛青的膝盖。“他坦白了?”陈沛青垂着头,从碗里挑出了几抹子姜丝。“那个局长有一本账簿,记录了他收的钱的条目,现在警察正在着手这个。其实李先生在里面,还是不坦白的好。”顾撷之看着面前的人,觉察自己似乎破坏了气氛,可话已经泼了出去,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讲。“他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刑期可是只增不减,并不会有从宽这个说法。如果一口咬定了一个较少的数目,说不定还能轻松一些。怕就怕这个账簿了,李先生不知道送了多少钱去争那块地,就连对我,他到现在都不愿意说清楚。”陈沛青皱了眉头,不说半句话,只顾着挥动筷子,他打心眼里的不想再顾念这件事情,自从见了李弄璋的父母,他对李弄璋就有了点厌,又想到他是做了大错事,并不是别人平白无故来诬他,是要进牢房的,而且他与他也刚在一起没有多久,都没正正式式地说上几句什么,就这么分开,心里也凉了,即使是他之前帮自己的那个忙,也都快要不作数了。 顾撷之话锋一转,说了几件事务所里有趣的事情,陈沛青也立马发现自己这样实在是不合适,于是也打起精神,配合着与他玩笑起来。两人年龄相仿,可因为陈沛青一颗心扑在戏曲上,所以并没有相同的兴趣爱好,可顾撷之是个聪明人,说完事务所里的事情就说报纸上网络上看到的趣闻,因为律师的习惯,讲话有条有理,不紧不慢,陈沛青听到几件耳熟的,也不打断他,笑着悉数听完。“你为什么要做律师?”陈沛青细细嚼着一段鳝丝,味道鲜美,所以脸上有了满足的神色,语气也十分轻松。“是和家人商量的,还有也是自己的愿望吧。小时候看《法律与秩序》,一部很老的美剧,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觉得舌战群雄非常的厉害,可等自己真的进了这行,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光在事务所里端茶倒水就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那现在不也能自己接案子了么?”“真的赚钱的案子都被前辈们拿走了,像李先生这样悬念不大,又会惹上麻烦的案子才交给我们。”这么一绕,又牵去了这个话题。陈沛青听到“悬念不大”这四个字,心里沉了沉,知道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嘴里忽然泛了苦味。顾撷之知道自己又失言了,想着自己历练了那么几年还是这毛躁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沮丧。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陈沛青起来收拾一次性餐具,沥干净了汤汤水水,用一只垃圾袋束紧了,放在门外,回头看见顾撷之还坐着,就问他:“我要去打工了,你还要再坐一会儿么?”“不用了。我也要回去了,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顾撷之连忙起来,拿起了搁在桌上的包,明白陈沛青开始催着自己了。于是就道了别,脸上讪讪的,走去了楼梯,门在身后关上,走几步,又忽然打开,陈沛青换了件外套,手里提了串钥匙:“去店里喝杯咖啡吧。”难得遇到一个能说话的,总不能因为一个出不来的人冷落了,脸上浅浅地笑着,一天的疲劳也淡了些。顾撷之朗声答应了,笑时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纹。与他一齐走下去后,陈沛青从楼梯间里推出了一辆自行车,顾撷之骑上自己那辆,从后头跟上。 穿过了巷子与街道,遥遥地看见了亮灯后的西湖,一串串的珠子似的光链,描出了亭台楼阁,桥面扶栏,是个迟暮的美人,没了杀气腾腾的妆容,只是略抹了几笔,又能窥见全盛时的芳韵。两人将车停在了门口,陈沛青先一步进去,与同伴打了招呼,一路进了里间,出来时已经穿上了制服,围了一只绿色围裙。顾撷之临着落地窗坐下,刚将平板电脑打开,陈沛青就端来了大杯的摩卡,和一客芝士蛋糕。“算我的。”他笑着留下一句话,立马又转身回去了。晚上的时段多是将咖啡带走的客人,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真的想说上几句话的,又闲星巴克不上档次了,于是大厅里安安静静的,空调开得正好,却让顾撷之的脸干燥得发红。 其实有几句话他并没有和陈沛青说。他学法律都是父母的意思,他家底殷实,世代都是商人,祖上更是有名的徽商,因此就有了传习下来的教训,平日里也是量入为出,并不依仗家里半分,更不显山露水,都凭自己打拼。于是他见到陈沛青这样的人就难免有了亲切。抬头看他一眼,与私底下又是不一样了,在生人面前他有一股子收敛的气质,表情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戏台上的挪步,而在自己面前,喜怒哀乐都不遮掩,甚至有一些固执,顾撷之这么一想,他似乎是将自己当熟人的,他是个外露的人,当即就将头一低,笑了出来。工作也没心思了,半天都没见写上几个字。 等陈沛青下了班,已经是近10点了,应对完了络绎不绝的客人,脸上又有了疲态。可顾撷之正喝饱了咖啡,正在精神奕奕的兴头上,“去吃夜宵吧。”他一把揽了过来,已经是将陈沛青当作哥们了,一条低调的纯色羊绒围巾贴上了陈沛青的面颊,嗅到了亲切甜蜜的柑橘味。“好。”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一口答应了。“我以后可把你当朋友了。”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脸侧着,从围巾的簇拥着露出了一段白的颈。“哎?好的。”陈沛青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愣愣地答应了一声。“阿青。”他很轻地唤了一声,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招惹了陈沛青。这边的陈沛青听到这声称呼,眉毛都跳了跳,可立马又反应过来,眼前是不一样的人了,“恩。”用力地应了。肩上的手臂也用等同的力道搂紧了他。 十二 这天之后,两人亲近了许多。电话里短信中,顾撷之总是一口一句阿青,不仅仅是李弄璋的事宜了,就算是生活琐事,也要过来与陈沛青啰嗦上几句。但两人都忙着,一个在看守所与事务所之间奔走,一个则在两份工作之间脱不出身。两个星期之后,陈沛青正在店里将过季的打折衣服上架,手里正好捧住了一件驼色大衣,料子自然是要差上许多,可心里不免就又想到了李弄璋,估算着时间,案子也应该要有点进展了,可这一眨眼,就是花红柳绿的时节了,这手里的沉重也是要折旧了的。 正想得出神,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见是顾撷之打来的,连忙小跑着逃去了员工休息室,躲去了最深处那间。只听了他喂的一声,陈沛青就知道这一定是关于李弄璋的,果不其然。“我之前说的那本账簿已经被检方找到了,李先生也全部交待清楚了……只是……”“什么?”陈沛青催他。“李先生不仅仅只说了他的事情,还将牵扯到许多政府要员的事情也都说出来了。”“所以呢?”“也许可以从轻。”“什么时候判?”陈沛青又冷了脸。“再过两个星期吧。你……要来旁听么?那么久没看到他了。”“这个……到时候再说吧,可能也没有空。”“等他判下了,送进了监狱,你就可以去探视他了。”“你为什么要说我去看他!去看他!我他妈一点都不想见到他!”陈沛青也不知犯了哪门子冲,被触了逆鳞似的,突然就厉声骂了过去,吐字格外清楚,字字都从牙缝里咬出来,连自己都觉察了这里面的刻薄,与这要帮助李弄璋的人发火。 那边霎时一静,连呼吸都要藏着掖着了。顾撷之倒也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这事务所里磨练了几年,什么样的责骂没听见过,陈沛青这样的倒算是可亲的了。“那就不用去了,别坏了心情。”缓和着安抚了一句,陈沛青与那些客户不同,于是不免又觉得被兜脸抽了一耳光似的,本也是好意,现在却有些灰心了。“对不起。我一想到他的事情……我就……挺烦的。”陈沛青磕磕巴巴地解释,可到头来自己也闹不清这股无名火。“没事。挺正常的。”顾撷之笑了笑,想让陈沛青放宽心,“你自己平时当心一点吧。”“当心什么?”“李先生一交待,牵扯到了太多人,而且都是位高权重的,我怕有人会来寻仇泄愤,也许找不到你,但是我担心他的父母。李先生说他是独子,父母虽然也有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但肯定也无暇照顾。况且这事也不光彩。” 顾撷之这话说得十分体恤,是将他当成自己人的,陈沛青顿觉得更加愧疚,“我知道了。要不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下厨。”“今晚已经有约了,要不明天晚上?”“恩,那就先这么定了。”话一说开后,心里就又没那么牵绊了,陈沛青挂了电话,整理了表情,再出去时,不免又被店长训斥了几句。 晚上照例骑着自行车往西湖边赶,正逢工作日,晚上出来闲逛的人寥落了许多,来来往往的都是将咖啡一端就走,四个角落里倒是各有一对情侣,咖啡已经见了底,却还是不走,说着情话,也不大声张。陈沛青倚着收银台,无聊极了就数起了一旁盆栽上的纹理,开头还能报上数,可到末了就看花了眼,叶脉一根缠着一根,没有个章法,中间断一断,却藕断丝连,汇去了叶尖。“阿青,送两杯拿铁去旁边的爱马仕。”店长过来,见他闲的,杵了他一下,就连忙差使起来。陈沛青应了一声,娴熟地做出了两杯,塞进了硬纸杯架,拿稳了就朝着外头走。 临着西湖的这一条湖滨路上,是奢侈品牌集聚的地方,星巴克开的地方也巧,时常会有逛累了的摩登女郎进来解渴,在里面工作的店员也都是有股子心高气傲的,不喝茶茶水水,是就要喝咖啡的,于是这外卖的生意也非常好。爱马仕离得不远,陈沛青磨磨蹭蹭地走了一分钟就到了,推门进去,目不斜视,径直就想将咖啡送去店员手里,哪知这几个店员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一个漂亮姑娘,一个手里提着一只Birkin,一个指尖捻着一条丝巾,脸上满是殷勤,见他来了,连忙挥手招呼,要他送过来。于是陈沛青这就又走去了里面。 原来这咖啡不是店员喝的,而是给这位客人的。这姑娘端住了一杯,纤纤十指,荷藕似的,轻声说了句谢,陈沛青看了她一下,却正好对上,见着了一双温柔的杏核眼,潺潺流水似的。手里还剩了一杯,陈沛青起身来回打量,人却是从身后走来的。“阿青。”只凭了一个背影,他就笃定了,声音没来由的尴尬,明明是可以理直气壮的。“哟,原来是约会来着。”陈沛青辨出了声音,言辞轻松,定下心转过身,迎接了另一个世界的顾撷之。恍然间便觉察到了这几步间的云泥之别。 女孩见两人认识,知道是男人之间的事,也不上来搭话,站起来朝着陈沛青蜻蜓点水似的笑笑,就转身走开了,将一众店员领走,留给他们一片安静。“原来是阔家少爷。”陈沛青笑,见顾撷之不说话,只好由自己开头,一边将咖啡捧去他的手心。“我没说实话。”顾撷之老实认错,他发现这一撞破,尴尬的不是陈沛青,而是他自己,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心里却十分慌乱。“你只是没说而已,也没有实话或是假话,况且你说不说出来也都没什么影响。”面对他这样子,陈沛青有些意外了,不过一对朋友,在这情景下碰见,也的确让人不舒服,生怕之后有了嫌隙。“那我先走了。还在上班呢。”说完就要走,咖啡的钱也不开口收,回去就由自己垫上。“阿青你等下。”顾撷之连忙跟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包,抽出了一张,一边又拉紧了陈沛青的手,“给我那么多,还有的找呢。”陈沛青又笑,却也不推辞了,攥进了手心里,“那我还能过来吃饭吧。”“可以啊,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姑娘把你绑架来的?”嘴里说着玩笑话,可见顾撷之还是绷住了脸,大难临头似的,“明天记得过来吃饭。”他将顾撷之推开,拍了拍他的手臂,这就离开了。 其实陈沛青心里真的不大在意,但这边的顾撷之却不一样了,聪明的一个人却钻进了牛角尖。他竟是希望陈沛青能因为这个数落他几句,而不是毫不在意的离开,不过自己为什么会纠缠着这个,归根结底也许是因为现场多了一个女人。 第二天再见面时,陈沛青正围了只围裙站在厨房间的烟熏火燎中,也不知经了几手的抽油烟机呼呼作响,奋力工作却收效甚微。顾撷之将袖子一卷就要上去帮忙,却被他提溜着一只锅铲给赶了出来,踹了他膝盖一脚,立马又一头扎了回去。顾撷之只好作罢,这房间小而紧促,一览无余,他看见桌子旁多了一张簇新的凳子,心里不禁有些欢喜,再一转身就见一面墙的戏服全都没有了,那潋滟的颜色像是被水筛洗尽了,只剩了灰白的墙壁。他顿感无奈,也终于清楚了陈沛青的境遇。 这次两人都坐上了凳子,折叠的桌子却因为陈沛青失手磕了一下而摇摇晃晃的,顾撷之只好用大腿将它抵住。端上来的菜卖相很好,清清爽爽的一层油光,味道偏淡一些,正好能尝出食材原本的鲜美,“好吃么?”陈沛青吞了一口饭,乌溜溜的一双笑眼看了过来。“恩。”顾撷之点了点头,抿嘴剔着鱼肉里的骨刺。“昨天那个女孩子挺好的。”陈沛青说得真心实意,可到了顾撷之耳里又有了异样。“哪里好了?”“哎?很好啊,气质很好,不是那种……你知道的,很俗的漂亮,也挺有礼貌的。”“我觉得她不好。”顾撷之低头,用筷尖碾着一粒米饭。“每个人审美不同嘛。听你这么一说,她应该不是你女朋友?”陈沛青并没有察觉什么,好声好语地问着。“不是。是我爸爸朋友的女儿。”“那是想撮合你们了?”“大概。”“觉得不好就趁早拒绝呗。”“阿青。”“恩?”“你和李先生是什么关系?”脑袋空了,等陈沛青写上一笔答案。“这不关你的事。就像你的家世与我无关一样。”良久,却碰了一根软钉。“我能猜出来。”顾撷之语气强硬,因为这句无关而有些恼了。“随便你猜,我这里可没有答案。”陈沛青也是个倔脾气。一段沉寂,饭局也到了尽头。 “多谢招待。”碗里还剩了些米饭,筷子却已经摆下了。顾撷之起身,将包一提就走,陈沛青梗着脖子不去拦他,伸去夹菜的筷尖却抖了抖。 十三 因为这一语不合,两人都冷了几日。陈沛青是唱戏出身,时常是要在场场戏文间揣摩,唱的又都是玉面小生,在女人家与庙堂间辗转,于是性格就被打磨得轻细了,想事情难免会多绕几个弯子,面皮又薄,这下更是不愿拉下脸。相比之下,顾撷之就显得粗犷了,男人之间,也没必要这样的嘈嘈切切,而且本来就是个体贴的人,过了几天就主动打电话过来,说要找陈沛青出去宵夜喝酒,于是他也就顺势答应了,一来二去就没了事情。可哪里知道,其实是顾撷之想明白了,各个角落各个枝节,他都想得一清二楚。 杭州多的是吃的去处,在陈沛青下班后,深更半夜,也有灯火辉煌的饭馆还开着,但当然不去那里,要钻进巷弄的犄角旮旯,才能觅得称心称胃的食物。顾撷之是在本地读的大学,对这就更是熟悉不过,又是一人一辆自行车,时节早就过了立春,晚上还有些凉,却已经偃息旗鼓,做不出大动静了。左拐右绕,上了河东路,夜宵摊子铺满两边,正是最兴旺的时候,两人在路口停下,结伴朝着里面走。 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这里济济一堂,光是招牌横幅就看得人食欲大增,恨不得多生一张嘴多长一颗胃,食物的热气从四面八方传来,香料、辣子、油腥,没有一味善罢甘休,顾撷之老练地走在前面,拖住了陈沛青的手臂,又拐进了一条巷子,寻到了一家店门,这才停了,陈沛青对于吃的并不挑剔,于是也没有意见,随着他坐下,桌子要更小更矮,生意又好,几乎是要摩肩接踵了。顾撷之低声问他是否吃辣,接着就开始大声招呼着点菜,店家手脚利落,却也有些应付不过来了,于是又要等上一会儿。耳边人声嘈杂,又加上筷着锅碗瓢盆的动静,说话都要凑着耳朵吼,干脆就不说了,两人各自埋头顾着手机。又过了一会儿,菜从天而降似的一股脑地上来了,海瓜子、红烧鳊鱼、碳烤生蚝,啤酒不论瓶,而是搬来半箱。陈沛青知道喝酒误事,又想起与李弄璋的那番昏天暗地,更加不敢碰了,拿了一瓶抿着,顾撷之却松了领口,要大醉一场似的。 他也是个混沌的人,在事务所里的精明干练,到了陈沛青面前都不作数了。思来想去,就觉得自己是被陈沛青的那几句唱勾去了魂,见他独自一人,生活也辛苦,就想伸手去帮扶一把,越帮越离不开,就恨不得将他在身边牵着。上次在爱马仕里碰见,他巴不得陈沛青用见色忘友这样的由头骂自己几句,可哪知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现在他与陈沛青之间也就因为这一个与他模棱两可的李弄璋而牵绊着,要是万事落定,哪里还有他的身后事。都说酒壮怂人,他顾撷之在陈沛青面前也就是怂人一个。归根结底,他喜欢他。 桌上的海鲜去了大半,啤酒瓶瓶见底,陈沛青还以为他这么喝总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并不清楚此时他心里的百转千回,末了只听见他说了一句:“阿青,我要吐了。”周围还有人在吃喝,不能扫了人家的性,陈沛青连忙结了帐,架着顾撷之朝外面走,一直小声催他忍着,走得老远,这才敢紧紧牵住他,让他扶着墙吐出来。喉咙一阵发酸,肠子像是用剪刀绞着,眼泪鼻涕一直往下,这边伸来一只手,攥着纸巾替他擦干净。吐得舒服了,人就清醒了些,一嘴的酸臭,可还要装糊涂,过去搂住了陈沛青的腰,一个人沉甸甸地压上去。“还记得住哪儿么?我打车送你回去。”“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听见陈沛青抱怨了一记,就将他扶去了路边,伸手打车。也有出租车司机等着这夜场的生意,所以并不困难,一挥就停下了一辆,先将顾撷之扶上去,这又回去将两辆自行车塞去了后备箱。 怕他一醉就发酒疯,就要陪他坐在后排,可这醉意一半真一半假,满脸醉容,可一双眼睛却清亮的很。司机见上来一个醉汉,不免有些害怕了,可也没有往下赶人:“你当心点他,别把我的车弄脏了。”“晓得了,车脏了我帮你弄干净。”陈沛青好声好气地答,一边又侧过头像是教训小孩似的对着顾撷之说:“你一定要给我忍住了,忍不住要和我说,听见没有。”“听见了。”他模糊道。抱住了陈沛青就不愿撒手了,一个劲地把他朝怀里拉扯,陈沛青只当他是酒精上头,也不和他闹了,随便他来。顾撷之干脆躺去了他的腿上,仰头看着这黑暗之中一星半点的端正的脸,路灯偶尔一晃过,脸就倏地亮一亮,他正斜眼看着车窗外,满眼的思虑此时是真真与他无关了。伸手碰他一碰,划过了下巴。“怎么了?不舒服了?”陈沛青连忙低头看他,温暖的手摸上来托住了他的脸,可和这发红的脸皮一比,就显得凉了。“没事。”顾撷之摇头,不说话了。 已是两三点钟的光景,道路上终于有了难得的清静,汽车在这时才有了汽车的样子,飞快地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五彩斑斓的灯光打在车身上,像是只流光溢彩的匣子。平稳地停下后,陈沛青拍了拍顾撷之的脸,先让他坐直了,就下车去将自行车搬下,然后再回来扶他,付了车费,车灯闪了闪,又重新开远了。一个搀着一个,周围又暗,这一条短短的巷子就似无尽头了,踩下的脚步都有了回响,一重一缓。“阿青……”口齿模糊地唤了一声。“又要吐?”“不是……”“你啊……和李先生……是在一起的吧。”干脆趁机直说了,想来陈沛青在此时也不会发难,即使真又尴尬了,也能推到酒上,顾撷之觉得自己真是一点胆量都没有。“朋友罢了。你都在想什么。”陈沛青听见这在一起,眉心跳了跳,言辞闪烁,他不明白顾撷之到底为什么要抓着这个不放,如果自己真的说清楚了,他又会变成什么态度,他不敢去想。“酒话也是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跟上一句。 顾撷之还想再辩驳几句,可已经走到了门口,于是也就作罢了。一开门进去,陈沛青就将他放去了床上,拿来漱口水让他漱口,又绞了毛巾替他擦脸,脱去了鞋袜和外套,先将灯都灭了,催促着他睡觉,又一个人钻进了卫生间,轻声洗漱起来。酒意上来,胡思乱想也都退了下去,枕头是陈沛青的,被子也是陈沛青的,有股很淡的体味,像是脖颈后头,软发从中的一点朱砂痣。正迷糊得天旋地转,远远地听见水管响了几响,灯啪的一声灭了,将鞋跟踏平了拖着走来,咚咚两声又脱了,将顾撷之朝里头推了推,一个人轻手轻脚翻身上来。顾撷之的眼睛睁了下,看准了他,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一个胸口紧紧贴了上去,“阿青……阿青……”又是两声,喷来一阵的酒气,听见陈沛青笑了一下,终于觉得心安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第二天是个周末,两人都无事,睡得云里雾里,角落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惊得人浑身一抖,陈沛青骂了一声,揉着眼睛下床,喉咙还干涩着,将电话接起,对方连珠带炮地说了一段,懵懂一阵,这才听明白了,“我马上过来。”说完就开始穿起了衣服,“怎么了?”顾撷之也跟着醒来,翻了一个身,睡上了陈沛青留下的凹陷。“我要去一趟衢州,李弄璋的妈妈进医院了。”到了现在,他已是波澜不惊了,成长镇定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往脚上套着靴子。“没人照顾么?”“有人。但是我得代替李弄璋去看看。”“你真是有情有义。”顾撷之话里带刺,陈沛青也听清楚了,但是没心思与他计较。“你出去记得关门。”从卫生间里洗漱出来,抛下那么一句,将包一提准备走。“我送你过去。”“什么?”“我说我开车陪你一起过去,你还要去车站等车吧,直接开过去节省时间。我打车回家把车开过来,你吃个早饭。”“这次可真的是不关你的事了,你没有必要。”“谁让我也有情有义呢。”顾撷之笑,穿好了衣服,拍了拍陈沛青的腰,先一步出了门。 陈沛青也不拦他了,又在房里将东西理了理,下楼买了些吃的,走到路口,顾撷之就将车停了过来,窗户一开,招呼他上车。陈沛青坐进去,见他换了套衣服,明显也将自己整理了一下,没有了宿醉的痕迹,反倒闻到了清新的佛手柑。“你认得路?”陈沛青问他,看他认真开着车,将豆浆插了吸管,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喝上一口。“认得。”顾撷之在脑里盘算好了路线,将方向盘朝右一打。陈沛青又撕了半根油条塞进了他嘴里。“你能跟我说说李弄璋的案子么?”他忽然说起这话,让顾撷之心里惊了惊,之前还是讳莫如深,现在倒是自己来主动提及了,他点了点刹车,有些心神不宁了。“杭州的外围有一片宅子,李先生送了钱,拿下了这块地,想要做成商品房,那局长也顺势入了股,打算分红。都开工了,拆都拆去了一半,李先生却突然反悔,说这商品房不建了,要另作他用,于是那局长也就跟他翻了脸,估计这局长平时也手脚不干净,动静闹得太大了,被人举报,后来再一查,这一片宅子竟然都有些年头了,里面的那几根顶梁木头放到现在都是价值连城的,又有几个民间组织来抗议,只好查,于是就顺藤摸瓜查到了李先生。”这一字一句都跟针似的刺在陈沛青的耳里,几日来心里对李弄璋的这点抵触全都碎了个干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硬生生地看着车窗外,这车水马龙,这人来人往,哪还有平时的热闹,全都成了墨白的影。过了半晌,这才说出一句:“拆了到好了。”顾撷之听见了,却没有声响,遇到红灯,这才转头看他一眼,只见到了一段扭曲的脖子,和车窗上缥缈的人脸,心里对李弄璋不禁又有了厌恶。 车驶上了高速公路,顾撷之本想问下陈沛青是不是要在下个休息站停一下,却见他睡着了,便顺手开了暖风。略一走神,车不知轧到了什么,剧烈地震了一震,顾撷之连忙减了速度,可突然车的前面就出现了一个个黑点,看清楚后才发现竟是从前方货车车厢里飞下的钢筋,简直像是一场箭雨,朝着挡风玻璃逼来,顾撷之连忙打转方向想要躲避,可车轮一阵乱飘,顿时就失去了控制,撞上了隔离带。重重的几声巨响,后头的车子纷纷追尾,顾撷之只闻到了硝烟味,一下子就没了声息。 十四 有了知觉时,不辨天日,顶上一盏刺眼的日光灯,似是夜晚,略微侧过头,看见半袋盐水,房里是热烘烘的人,于是那医院惯有的刺鼻味道也悄悄退走了,眼皮一颤,立马凑过来几个警觉的影。三个,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以及女人。“怎么样了?”父亲问。“没事。只是头还有点晕。”顾撷之将眼睛睁开,终于看清了愁云满面的人脸,嗓子沙哑得像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锁。“和我一起的那个呢?”他又问。“还在手术。有根钢筋插进他的肩膀了,听医生说是没有生命危险的。”“那我呢?”他再问自己。 “脑震荡,医生嘱咐要静养,我已经联系你的事务所了,你手头的案子会有别人接手。”父亲经商多年,有条理的很。“我记得我是带阿青去衢州……”“现在在杭州,直接让救护车开过来了。”“你问完了?”父亲问。“恩。”“你朋友是在你车上出的事故,所以多少我们也有些责任,所以给你们安排了双人病房,互相也好照应,他的医药费也都先垫着了。这样可以么?”只是面上征求下意见,其实早已雷厉风行地办妥帖了,顾撷之无话,继续点了点头。“不早了,我和你妈回去休息。小绸说要照顾你,所以她就留下了。”“不用了,让她回去吧。”明明就站在旁边,却不愿与她说话,还是要通过父亲这一道关卡。“她说要留下就留下,由她自己做主。”父亲冷脸,是铁了心要让两人独处。顾撷之也不与他争,心里有从小种下的懦弱,闭上眼睛假寐,母亲又过来说了几句体己话,就随着父亲走了。留下一个小绸,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 “可以倒杯水给我么?”“好的,请等一下。”话语之间实在是生分的很,生拉硬凑的一对人,仅有的感情也十分可怜。床头被控制着抬起了一些,簇新的杯子装了温水递到了唇前,还有塑料被烫过后的异味,顾撷之喝了一口,又接连几口,喝完了这才觉得舒服。“还要么?”她问,眼里有了自然的笑意。“不用了。”顾撷之努了努嘴,见她又坐了回去。“晚一些就回去吧,这里没有地方给你休息,打电话找个朋友来接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虽然想违背父亲的意愿一次,可顾撷之看见眼前这轻云出岫似的小绸,也下不了重口,反而是好声好气的。“我陪着你吧,等你的朋友出了手术室我就走。”“好的。”见他答应了,小绸颔首笑了笑,坐近了一些,占着一角床位。顾撷之又觉得头晕了,不再管她,天旋地转地昏睡了过去。 睡时十分不安稳,似乎还在这车祸现场,人头攒动,嘈杂鼎沸,车身颠倒着,全身都缩成了一点,动弹不得,身边淌过来一汪血,混着泥沙石砾,直朝着他脸上流去,他努力去看,只见一张陈沛青的脸,煞煞白,像是张鬼面,远远地悬着,顿时惊醒。 这时天已经大亮,悄无人息,只听见心脏飞快地跳着,一额头的汗纷纷流向了两边。外头偶尔闪过一个护士,匆匆忙忙的身影。听到身旁有酣睡声,知道是陈沛青手术结束了,一颗心这才晃晃悠悠地落了地。再睡就睡不着了,想起来看看他,却忘了自己也是个伤患,不自量力地一坐起,顿时就觉得眼前天地颠倒,立马倚着床沿吐了出来,可也没东西可以呕,光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这动静吵醒了陈沛青,他抬了抬眼睛,“快躺回去。”声音稠糊,也是动弹不得,伸出完好的那只手臂,按了警铃,立马奔来几个护士,训斥了几声,又将顾撷之按回了床上,手脚利落地将呕吐物清理干净了,不依不饶地再叮嘱几句,这才离开。“没事吧。”陈沛青问,声音比之前还要细弱。“没什么。”经过这么一弄,顾撷之也老实了,安安分分的,不敢再随便起身。“阿青,你的肩膀怎么样了?”“麻醉还没退,没事的。”“阿青,接下去该怎么办?”“你指什么?”“我指李先生。”“我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吧。”“阿青……阿青……?”再叫他两次,就没回应了,听到他又呼了一声,知道又睡了过去。 当病患的日子说痛苦痛苦,说逍遥也十分逍遥,三餐都有人送有人喂,递到嘴边的水果都是洗净削皮的,前几日还难熬一些,因为吃得清淡,都是一碗白粥撒几缕榨菜,后来习惯了反而吃出了味道。顾撷之的父母一把年纪还攥着生意不放,所以来的都是小绸,陈沛青的床前冷落,于是她一个人就要照顾两个。可陈沛青比顾撷之要好一些,伤口愈合一些后就能自如走动了,所以对小绸来说无非是多送一份饭。可陈沛青的伤势要更缠黏,钢筋直接捅穿了他的肩膀,左手神经受了损伤,又疼又麻,举也举不起来,日后能不能自如使用都是个未知数,后期还要经常复建,麻烦一连串。这些都是医生与陈沛青私底下说的,他并没有完全告诉顾撷之,只对他说肩膀没什么大碍,愈合了就好了。 几日后,小绸照例送来了饭,因为有事就又走了,于是陈沛青下了床,将饭盒一个个拿出来打开,摆在顾撷之的床头喂他,现在是要进补的时候了,于是菜色丰盛了不少,陈沛青跟着沾了光,也有些不好意思,一般是不敢多吃,好菜更是不会去碰。其实顾撷之早就可以自己动手吃饭了,可他就是愿意陈沛青喂他,于是就干脆继续躺在床上装病弱,陈沛青只能用一只手,所以多少就有些不方便,本来想先让顾撷之吃完了自己再去吃,却被他催促着一同吃起来,于是只好自己一口,再喂他一口。饭盒里有一条鱼,去了头尾,只留一段最肥美的鱼身,放了笋片与咸菜,隔水蒸过,陈沛青与顾撷之一同住了十天半月,多少也摸清了他的口味,夹了腹部那块的肉送进他的嘴里,细腻无刺,顾撷之吃得十分舒畅,脸上有了得色。 正是午饭的时候,走廊里空无一人,个个都埋首在饭碗前,只有一阵食物蒸煮后熟腻的味道,窗外的绿地此时也静了,偶尔哒哒地跑过一人,转眼就没了踪影。阳光正好,不急不躁,已有了春的铭刻,温和地笼住了陈沛青的半个肩头。他夹了一筷子澄黄的鱼籽送去顾撷之的唇边,他嘴一张,却忽然一句:“阿青,我喜欢你。”毫无预兆的一场骤雨。在陈沛青的耳里,是他在戏台上时一阵吊人心肝的鼓板,汹涌急促地从后头推他,从前头牵他,就是不愿让他停下。“你这是真心话?”陈沛青低沉着嗓音。“对。”顾撷之点头,没有半点动摇,脸有些红,也是逞一时意气。“那你是想……?”“我想和你交往。”话一说透,顾撷之之前的执着与亲昵都有了落脚。陈沛青愣了半晌,断然一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又像是着急了似的喋喋几句,将碗筷一推,就想逃了。“阿青,我知道你和李先生……所以,也没关系。仍把我当成普通朋友就好。”顾撷之面色僵滞,其实心里早就有了底,可陈沛青这样的反应倒像是他要吃了他似的。陈沛青却不理他了,套上鞋子就跑,顾撷之也不管了,心急火燎地下了床,双脚一落地,脸就顿时没了血色,脑里像是炸开了一般轰鸣起来,呼吸猛地被阻断,当场就昏在了地板上。 十五 陈沛青并没有跑远,只在医院的绿地里走了一圈,等想明白了,就又回去了病房,却已经不见了顾撷之的人。于是干脆就顺势做出了决定,将衣服收拾了一下,执意办了出院手续,此日之后,再无联系。因为经济原因,肩膀没有去做复建,吃的东西也简单潦草,恢复得不尽人意,不能肩负重物,手臂也抬不了太高。他也不知道顾撷之,初诊是脑震荡,实则是颅脑受损,医生一直被脑震荡的症状蒙蔽,等真的症状发作了,病情已经被拖延了很久,在晕倒之后,顾撷之一直在手术室之间辗转,病危通知都不知下了几次,更是没有心思来联系他,还好凭着年轻力壮,硬是扛了过去,可身体还是受了重创。 等他能够下地走动时,已经是暮春时节,面露苍色,以往的精气神都萎靡了大半,记忆衰退,食欲缺缺,走几步就要大喘气,多亏小绸不离不弃地随身照顾着,这才逐渐调养了回来。他知道陈沛青是想要一心与自己断了的,于是也没有再纠缠过去。初夏,他终于离了医院。又过了一个月,手术时被剃了精光的头发蓄起了一些,脸上因为心里的微妙转变而逐步重拾了气色,下巴更是圆润了许多,也许比病前还要健壮。再过一个月,他与小绸订婚。 因为没了顾撷之这个中间人,陈沛青也无从知晓李弄璋的近况,不过这也是好事,他从此放下,一心一意要过起自己的日子。天气转眼就入了伏,阳光简直像是被开了刃,照在身上就是被扎了一刀,满耳都是嗡嗡营营的蝉鸣,往外走几步就是一身大汗。南方的热总有一股潮气,脏且湿,与这里的冬天一样,无孔不入的,是下雨都无法缓解的,就连汗水,都要黏腻了许多。还好店里冷气充足,陈沛青也不至于被影响,舒舒服服地叠起一件被客人弄散了的T恤,正专注着,身边突然暗了暗,立定了一个人。“阿青。”这一声就足够让陈沛青心惊肉跳了。“撷之……”他手中镇定,将衣服一板一眼地摆好,这才敢转身去看。人还是这么一个人,穿着简便的T恤和仔裤,头发削得薄薄的,露出了耳廓与额头,隐隐看到一道疤,像只灰色的虫,却不敢去深究。看见顾撷之眼里的一派澄澈,心底忽然就软了软。“你这是……?”“很久不见了,想碰碰运气来这里找你,还真的被我猜对了。”“我上班可不能聊天。”陈沛青笑,拿着一件挂错地方的衣服走开了。“那我就随便看看。”顾撷之一步不差地跟了过来,翻着衣架上的新款牛仔裤。 一时都在肚里找着话头,结束时并不愉快,又是几个月没见的,还是有了隔膜。“李先生的案子一个月前就判下来了,5年,他所有的财产都被清查了一遍,新帐旧账一起算,来路不明的全被罚没了,他正经赚来的应该也剩了些。在里面表现好的话,减了刑,过几年也就出来了。”他似乎看中了一条裤子,拎起抖了抖,看着前后左右。“那你呢?”陈沛青笑了笑,听进心里,却没了喜怒哀乐。“我么?我爸的公司我没兴趣,打算在现在的事务所里再做几年,就出来自立门户。”“那挺好。”陈沛青打量了顾撷之的身材,拿了条大小合适的递给他,“要试下么?”“好。”他拿去了试衣间,帘子拉上,下面露出了两段脚踝。 陈沛青原地站着,心绪不宁的,他见顾撷之对之后的事情都有了规划,可自己还是走一步算一步,事实上连一步都没走,心里还是想着唱戏,可知道自己这肩膀受了伤后,连亮相都做不端正,又怎么还能上台甩袖踏步,在这些底下,还有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念头,想要再去拼一拼。帘子一晃,顾撷之探出了半个脑袋:“阿青,拉链卡住了,进来帮一下。”“好。”陈沛青回神,连忙走了过去。手刚将一角帘子拉住,又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抓住他的手腕,朝里用力一带,陈沛青被拉个正着,直朝里面跌进去,刚撞进顾撷之的怀里,就被转而困在了墙角,“阿青。”他贴着耳朵叫他,热热的一股气,手已经攥住了衣襟,要往上掀,头低了低,再过来吻他,耳后照旧是佛手柑的味道,有些潮湿,像是被雨淋过,鼻尖贴近了就知道是汗,他的嘴唇饱满,像是灌饱了蜜糖,舌头轻而缓地舔着陈沛青的两瓣唇,唇周到唇角,他觉得膝盖发软,往后退了一步,逃不走了,他看进了顾撷之的眼里,盈盈的两点光芒,不见一点瑟缩,心意已决似的,他竟是笃定的。陈沛青也糊涂了,摇摆不定,有些抵触,可这抵触又不够坚韧,手抵在他胸口,要推不推,推了会怎么样,不推又会怎么样,思来想去就更乱了,就是下不了这个心。手往下一摆,去拉顾撷之抱在腰间的两只手,忽然就摸到了指间的戒指,顿时就醒了醒。 陈沛青要将他推开,可顾撷之胡搅蛮缠,知道陈沛青发现了戒指,于是力气就有些骇人了,也顾不及吻他了,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死活都不松开了,生怕他又转身逃得干脆。“你可想清楚了。”陈沛青声音瑟瑟,两条胳膊接连甩了下来,终于有了镇定的模样。“想清楚了。”顾撷之哪里敢否定,恨不得连声说好,将眼前的人挟走。“我看你是神志不清了。”这话偏偏触了陈沛青的怒头,他拉起顾撷之的手,将那枚戒指转端正了,直往他眼睛里戳去,让他看个明白。“你这是想清楚的样子?还是你以为喜欢男人是件什么荣耀的事情。”话里有了高了一格的教训,反而不像是朋友间的好言相劝了。 顾撷之不声不响,乌珠似的眼睛寸步不退地盯着他。“你好好过日子去吧。”陈沛青叹气,掀起帘子就要走,却又被顾撷之发狠,咬牙切齿地拉了回来。“我是想好好过日子。但是有你在,我就不能好好过。”“那错的还是我了。”陈沛青冷笑。“只要你在,我就不能安分。你离开,我就要想着怎么把你找回来,你留着,我就要想着怎么对你好。我没有心思去过安生日子。”“你有这枚戒指。所以你不能喜欢男人。”“这是妥协,我需要应对我父母。”“那你应该应对他们一辈子,而不是半途而废。”“我做不到。”“那之前就不应该妥协。”两人的语气逐渐轻缓,有了彼此商量的意思,顾撷之将额头倚在陈沛青的肩上,一会儿又搭上来两条胳膊。“来我的婚礼么?”“好。”陈沛青搂住了这比他宽大的人,像抱着个敦实的大孩子,脸上欲泣欲笑,纠结成了一团。 十六 人在重重的铁窗后头,可总归还活得安好,于是就总有几个人要牵肠挂肚。说不惦念他是假的,只是嘴上不说起罢了,手里闲下来的时候陈沛青也会在想,有没有人去探望他,在里面又是怎么一个境况,可他没有这个勇气,在他脑子里停留至今的永远是意气风发的李弄璋。 除了他之外,还有李弄璋的一双父母。之前还以为李弄璋的母亲是遭遇了暗中报复,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积郁成疾,还好老人家身体硬朗,在医院里休养了十天半个月就没了大碍,关于李弄璋的事情是由顾撷之代为转告的,两位老人似乎已经想通,听到后十分的镇定,接着就让顾撷之带他们去探监。那段时间顾撷之的身体刚刚复原,之后又开始着手自己的事务所,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下来,老人虽然还头脑清楚,但是探监的手续繁琐,总要有个人陪着,于是这事就托给了陈沛青。可这件事并不是由顾撷之来说的,因为两位老人竟然直接找上了门,地址自然是从顾撷之处打听来的。 他们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又在完全陌生的杭城里左右问路,因为老人固有的节俭脾性,能走就走,走累了就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坐着歇脚,上午就到的杭州,一直要到傍晚才找到了陈沛青的家门。还好陈沛青难得有了两天休假,这才没有遇个空,见他们风尘仆仆地找了过来,知道一定是有事要求,那无非就是李弄璋。心里有了底,于是将他们请进来,搬椅子泡茶水,开了极少动用的空调。在他们说明来意后,陈沛青不好意思拒绝,再来他心里也想壮起胆子去见一见李弄璋,另外有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同时陪着他的父母,也不至于太过尴尬。于是就顺势答应了,将两位老人送去了附近的旅馆,回到家后就打了顾撷之的电话。 顾撷之几乎是立马就接起的,轻快地应了一声,听见几声杯盏的碰响,便知道他酒意正酣。“李弄璋的父母刚才来我家,要我陪他们去探监。要带些什么吗?”“户口本身份证,能带上的都带上。”他的声音顿时凉了,过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阿青,我不想你去看他。”“为什么?”“你太念念不忘了。”“你觉得这是坏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与他才相处了多久,就这样对他。”“那我与你才相处了多久,你这样对我。”若是声音里有些笑意,这句话就当是玩笑过去了。可偏偏陈沛青一本正经,顾撷之的这句话进去了他的心里,于是自然就不客气,倒像是嫌弃顾撷之多管闲事了。这次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含糊着过去,嗤了一声就挂了电话,等不及陈沛青的一句道歉。陈沛青知道自己失言,可拉不下脸,于是只好随他去了。 第二天,陈沛青起一个大早,与监狱联系过后,就去旅馆找了李弄璋的父母,叮嘱他们带好证件。三人打车去了位于郊区的监狱。远远地就看见了灰瓦白墙,一条公路直通到门口,下来后就见到这铜墙铁壁似的建筑,墙沿之上拉起了铁丝电网,森严压迫,周围又都是寸草不生,简直就是座孤城。角落里开一道铁门,上去一推开,就上来两个狱警拦住,领进了办公室,检查证件还不够,再要盘问几句,恨不得将身世都刨根问底,最后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登记,这才放行。三人一同朝深处走,有狱警紧紧盯梢领路,坐进了接见室里,这才放宽了一些。放话让他们等着,接着就走去门口监视着。 可陈沛青的心里没有丝毫懈怠,反而像是上了弦,越抽越紧。掌心与额头全是汗水,如坐针毡似的来回踏着脚,眼珠乱转,耳廓通红,他见过这个人的光鲜亮丽,可哪里见过他的潦倒落魄,这简直就像是看着一座光辉的建筑坍圮成了沙石。心里一面心疼他,一面又知道是他自己的错,偏偏他又对他念念不忘,狠心了几次都失败而终,同时又想着他对自己是不是又是这么一片心,这千思万虑一并汇进了脑里,百般纠缠,他猛然发觉,他快要记不清这张脸了。于是就更加急切,眼眶鲜鲜地红了一圈,可记不清就是记不清,眼睛鼻子都淡成了影。这时听到深处传来的一记脚步,惶惶地判断是他,心跳就开始一拍一拍地笃定。人从玻璃后头的过道里走来,一张脸浸润了阳光,就是李弄璋。 头发剃短了,隐约都能看到头皮。瘦了一些,削尖了下巴,可也不至于瘦骨嶙峋,脸上还有气色,可比之前颓唐了许多,蓝底白条的囚服自然没有西装革履来得合身,宽而肥大,他人又高,就显得短了几寸,露出了脚脖子与一双塑胶的球鞋。他坐好了,与身后的狱警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面上十分客气,那狱警就自顾走远了。然后先抬头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分别叫了一声,接着就看去陈沛青,不声响,眼里却明显亮了亮,抿着嘴一笑。陈沛青也跟着笑,却是寒噤噤的,像是层浮影,一张嘴就要破功了。李弄璋的父母贴近了隔断玻璃开始了嘘寒问暖,李弄璋脸上第一次有了因为亲情而生的亲热,他并不嫌烦,即使听着家里的琐事都十分有味,而一旁的陈沛青也渐渐镇定了,视线总与他对上,只是草草的几眼,就连口都不用开了。隔着面面高墙,却像是抵足而眠。 探视时间过了半,李弄璋突然将自己的父母支走,说要与陈沛青单独说几句。两位老人本来就对陈沛青有几分好感,也就没有拒绝,结伴走出了外头,耳畔愈发清静,近乎荒落。李弄璋咳了一声,其实心里也有些怯,在牢里呆了这段时间,几乎要将原本的他绞碎了,“现在还好吗?”“恩,挺好的。”“还在越剧团里?”“早不在了。”“那现在做什么?”“打工呢。”停了一停,换成陈沛青问,他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干脆就趁机问个清楚:“那片园子到最后为什么不拆了?”李弄璋愣了愣,又连忙回过神来,“拆了可惜了,不是么?”“都拆了一半了。”“我这是亡羊补牢。”“将自己补进来了。”陈沛青笑着。“是啊。”李弄璋也笑出了声,笑脸迎着笑脸,却分明是两张苦脸。“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带着你爸妈回去了。我留下些钱给你,里面过得辛苦,想买些什么就买些什么。”“你可真是大方。”“那是。你可是我的债主,那钱你是不打算要了?”“怎么不要。我还要算你利息。”“我可等着。”“等着还钱,还是等我?”李弄璋故意问,从陈沛青走进来到现在,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看向他,眼里多少有了近乎逼迫的期待,像是要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废话。等你。”陈沛青猛地凑过去,在玻璃上重重地锤了一拳,像是立誓,又目露凶狠,像是恨不得将李弄璋从里面抓出来,咬住他的脖子,将血吮个干净,所有的委屈与生气都一齐涌上来,波澜汹涌。“好。”李弄璋点头答应。狱警上来唤他,他听话地起身离开,不看陈沛青一眼。陈沛青也同时硬挺挺地转身走远,咬住了牙根。 十七 顾撷之不知是真闹了别扭还是忙得应接不暇。再也没只言片语。陈沛青这次服了软,电话与短信一个接着一个,可就是了无音讯,顾撷之像是铁了心。于是是风是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扛着。不过他反而乐在其中,因为他也有忙的事情。他终于打算拾起旧行当重新回去戏台,但是因为平时早就荒废了练习,身体也不知还有没有这韧性,所以并不抱大希望,但总归还要去试一试。请了几天的假,出名的戏团也去,草台班子也去,遍地撒网总能蒙到一条两条。卯足劲将手臂抬高,将腰身打直,因为有舞台经验,虽然比不上那十七八岁的年轻的一张张脸,但并不输阵。面试到了最后几场,先前几个的结果却纷至沓来,都是一派委婉的拒绝,陈沛青也不灰心,愣是雷打不动地去了完满,甚至是渐入佳境。他终于有了要重振旗鼓的架势,而不是低眉顺眼地在那里折上衣叠裤子。 在足足两个星期的忐忑之后,他终于在次次拒绝之间收到了模糊的应允。对方要他去戏团一趟,再看一次他的演出再下定夺。陈沛青因为这一线的希望而有了难得的欢喜,也不管顾撷之理不理自己了,发了短信过去告诉他,晚上又给自己加了菜,买了几听果酒,一个人小酌起来。反正这酒也不醉人,喝得面颊浮红,正是最舒服的时候。手脚烘热,颈后出一层薄汗,兴头起来,打着赤脚站上了床,几步就能走一个来回,他一个接着一个转身,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时而颠着跳几步,却又要稳一稳,生怕把这潦草搭起来的床给踩塌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披着床单枕巾做威武大将军,在一张更为破落的大床上来回奔跑,脚下看准了兄弟姐妹的胳膊与腿之间的空隙踩过,偶尔不慎踩中一个,就会被抓住脚脖子拉倒在被子上,若是姐姐妹妹,就会压上来挠他痒痒,若是哥哥弟弟,就要吃点苦头了。父母都忙于耕种,是不大管束的,现在兄弟姐妹散落天涯,只有几个还留在原地,也不知都在做些什么,极少联系,又或是说不敢联系,他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无法去接济他们,如果家人过得富足,倒也不至于内疚,如果他们贫穷潦倒,陈沛青就是想帮也帮不上。想到这里,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陈沛青也不动了,直接往床上一躺,偶尔犯次懒病,忘了刷牙洗脸,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一个清早,陈沛青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忽然就被敲门声惊醒,根本就是粗鲁的,用手掌在门板上拍,要将左邻右舍都弄醒来了。陈沛青几步跑过去,也不问是谁了,连忙就将门打开,眼都还迷糊着,左右都快分不清了,就看见面前直立立地站着两个人。朝着脸看去,立马就像是被凉水泼醒了似的打一寒颤,竟然是自己的父母。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声音里一派尴尬,哪里是亲子相见的样子。陈沛青顿了顿,清了嗓子,脸上才有了亲热的模样。“我们过来看看你。”父母都是老底子的农民,又因为是自己儿子的住所,也不客气,直接就推开他走了进来。陈沛青连忙跟上,给他们端茶倒水,又从柜子角落里拿出了一包花生拆开了摆在桌子中心。平时一个人简单惯了,父母突然上门都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只好紧紧地陪着,说上几句贴心的话,生怕怠慢了。可哪知他的父母并不在意这个,只问了几句关于陈沛青的近况,却明显是不上心的,视线在房间里乱转,像是要寻出个什么宝贝,接着就连铺垫都没有一句,就开口要钱。 陈沛青心里空了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好强颜说出实情:“爸,妈。我平时就给别人打工,你们说说要多少,我能承担的话我一定给你们,可多了我也拿不出来。”可之后陈沛青的母亲嘴一张,就要两万。“你们要这些钱做什么?”陈沛青嘴上问着,心里开始暗暗盘算着自己那几张银行卡里还有这钱包里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将这角角落落的钱都并到一起,他拿的出,可还有接踵而来的房租水电宽带煤气,样样都是要花钱的,他就顿时没了底气。“我们这些个孩子里就你一个人到了城市。条件总比剩下几个要好一些。我们打算盖个新房,你嫂子又刚生了个儿子,要给他打个长命锁,再有你爸他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村里的医疗站说是关节炎,看病拿药又要花钱。”一笔笔都被母亲算得清楚,理直气壮的。 难得见一次面,却没有叙叙家长里短,愣是向钱上领过去,也不问陈沛青的辛酸苦楚,本就疏忽了的亲情快要淡得没了踪迹。陈沛青也不问他平时寄过去的钱的去向,也不打算继续深究了,他也不是没良心的人,父母千般百般的差,也是自己亏欠他们。起身拿出了抽屉里的一张银行卡,又打开钱包抽出了另一张,接着是薄薄一沓现金。全部推进了母亲的怀里。“这些应该差不多有两万。两张卡的密码是我的生日。”陈沛青的母亲拿稳了,连忙塞进了手上的布包里,接着也不再停一刻,起身就开口要走。陈沛青说不出一句或两句挽留,本来有些寒心,却在看见母亲手心里的一层扭曲的茧后变得五味杂陈,那手都不像手了,而是肉做的工具,损耗得没了原样。把他们送下了楼梯,彼此望一眼,“爸妈,再见。”陈沛青笑得讨好。母亲的头点一点,就拉着身边的人走了。 几日后就交了房租,接着又是各式杂费,钱包空了,迎来了一大叠单据。送走了父母的陈沛青却将自己推入了死地。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不吃饭,饿着,只喝水与牛奶,硬是用年轻的身体去抗。只过了两天,就眼冒金星了,因为手脚还有力气,于是也不去管,可偏偏遇上了越剧团的再一次面试,费神费力的,只好问同事讨了只牛角面包,随意嚼了,一下班就往那里赶。 拉了红色幕布的艳艳的舞台,底下是三个前辈,坐在影里,于是就看不清脸面了,可这看不清比看得清来得更可怕,不知道他们是颔首微笑还是皱眉摇头,摸不清楚喜好也就没办法投机取巧,压力就更大一分。可在这之上,陈沛青还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压力,要是这次落了空,他可再也没有什么主意与打算了。 面试的人不多,将他领进来的那个人说也就三个。陈沛青略迟了几分钟,到时台上已经有人在演。是个姑娘,却反串为小生,一把马尾,玉冠似的脸盘,五官硬挺,眉毛修出了尖峰,一双杏眼,看上去比陈沛青还要俊秀,声音却要尖细许多,唱的是《西厢记》里的张生。陈沛青刚要摸着椅子坐下,她却已经唱完了,鞠躬下台,第三人还没到,只好由他上了。他动了动身子,即使肚子里有了只面包,却觉得更饿了,一会儿就泛起了一阵酸,于是就想着速战速决。健步从角落里上台,被白惨惨的聚光灯一照,就有些晃神了,额头上也沁了汗,竟原地木住了,脑袋里一片空,喉咙里像是咽进了一块卵石,噎得他心慌意乱。张口咳了一记,再没声响。没人催一句,像是要见着他落幕。 忽然就看见远远的门打开了,有一罅隙的光亮,人顺着这光亮走过来。只几步,陈沛青就看清楚他了,他对着他挤眉弄眼。他就是医他的一颗定心丸。手心的汗全部收了回去。之后的就是势如破竹。 十八 这怕是陈沛青唱得最好的一回。声音不抖不颤,脸上自如地做出喜怒哀乐,甩出无形的袖子,虽是演一负心汉,要抛弃心上的痴情女子,可眼里哪里有半分果决冷然,分明是一派缠绵悱恻。他下巴一扬,看了台下的顾撷之一眼,接着又立马低垂下了眉,眼睛又是一抬,两点眼珠,像是从毛笔上千缕万缕汇下的两点墨,要干未干,有一层光亮,明明是余情未了的。嘴里轮番滚念出唱词,因为提着一口气,面颊就有点红。忽然眼里满是惊诧,对着面前一个不在的人哆嗦着点着手指。疯了恼了怒了,再是牵扯挽留都抓不住一角衣袖。可这就是一时意气,走几步就看一眼,走几步再看一眼,恨不得就留下这一双眼睛,日日夜夜地陪着他。万般不舍成了线,成了网,从四方合拢,前后踟蹰踱步,一颗心软成了泥。他假意走一个来回,左右各一甩,腿一抬,脚跟向前抵住,作一个揖。这戏至此。忽然就觉得这场面谙熟,底下一个门外汉,台上是一个他。他不是他。底下的也不是他。 下台之后,顾撷之迎上来。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前后左右将陈沛青看了个仔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你可真厉害。”“那是。”陈沛青笑,可还没从这戏里脱出来,只笑了一张嘴。“你一定会进的。”他上去拍他的肩。“恩。”陈沛青恍惚地应了,左顾右盼,又盯住了脚尖,揉了揉肚子,眼角耷拉着,忽然又看过来,半晌,说了句:“我饿了。” 最近的只有一家小面馆,只是用来充饥也不必太挑剔。还没有到饭点,只有老板娘一个,倚在收银台上,露出一截油腻的手臂,腕上是一直镯子,擒着一把塑料圆扇来回摆弄,大热天也没开空调,攥紧了这点电费。面露疲态,店面小,租金却奇高,于是就减了人手,生意是做全天的,刚经历了上午那波,又当厨娘又要收钱,忙得像是陀螺打转,现在只想好好地坐下喝口茶。可又偏偏进来两个人,说要吃面,又不好往外赶,只好又挽起袖子去了厨房,油盐酱醋都快分不清了,面的味道自然不会好。 陈沛青的那碗太淡,顾撷之面前的却太咸。互相尝了尝,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老板娘了,这个倒过来一些,那个也倒过来一些,一拌,就正好了。陈沛青一声不吭,脸快要埋进碗里去,筷子不停,吃得脸上都有了层水光。顾撷之递过去纸巾,又替他挑出葱花,将自己碗里的肉片全数夹过去,见他碗里的面去了一半,又挑过去了几筷子。“几天没吃了?”他笑他。与刚才台上文质彬彬的样子一比,现在面前这个简直就像是逃难来的,就差一张糊满泥水的脸了,刚才也不知是怎么忍住饿的。“早上没吃而已。”陈沛青随口就是一句谎话,一是不想让自己显得落魄了,二来又不愿让顾撷之操心。 “没看你穿上戏服,可真是可惜了。”顾撷之也不笨。看得出一二,拿筷头点了点桌面。“那衣服又厚又沉,看是好看,可真没什么穿头。”陈沛青偶尔将脸一抬,确认自己正听着,又接着低下,唇上沾一点葱花。“这些戏服都是什么做的?”“麻纱的也有,缎子的也有,棉的也有。”“很贵么?”“有优有劣,差的几百,好的就几千去了。”“原先你家里那几件挺好看的。”“那可是我精挑细选的。当然不是平常的东西。”每每说到这个,陈沛青就有股傲气,但又不是步步紧逼的,而有种憨态。是碰到自己心头好时才有的样子,恨不得将每件的来历都摊开来说一说,添油加醋讲成个天方夜谭,可这些云裳早就不是他的了,不知经了几手,在哪里百般折磨。换来的几沓钞票也早就花光了。想来还有些可惜,可再怎么可惜,都换不来明天的一蔬一饭,于是就硬着心肠当作过去了。 顾撷之认真看他一眼,眼睛鼻子,眉毛耳朵,样样都是平淡温和的,可到了自己眼里,再进去心里,就有了百般滋味,酸甜苦辣都有,可到底还是甜丝丝的。 “你还吃么?”陈沛青拿筷头磕着碗沿,还没饱,油光的两片唇。“你吃吧。”顾撷之全部倒进他碗里,碗底的肉丝都刮干净了。“你……前几天都在干嘛?怎么联系你都不回?”“工作上有点事绊住了,实在是很忙。”“还以为你生气了。”“我是生气了。”“那么小鸡肚肠?”“对,就这么小鸡肚肠。”“那我给你道个歉。”陈沛青摆下筷子,有模有样地对着顾撷之作一个揖。“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口角的起因两人都清楚不过,却都心照不宣地停了停。“平时谢谢你照顾了。”陈沛青避而不答,继续埋头吃面,可这句谢还是有斤两的。顾撷之也不纠缠,托着腮在手机上点点画画,心里却始终绕不出几个弯。 吃完后,陈沛青坐了公交车回家,顾撷之是请的假,所以还要连忙赶回去,案上的文件早就堆成了山。于是就在路口道别。似乎总有一个时机,两人会争执几句,可都是秉性温和的人,所以并没有针锋相对,闹到撕破脸皮,之后也都是轻易地就言和了。但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在牢里头的李弄璋。这是还在里面的,要是他出来了,又不知要成什么样子了。 周末同事央求陈沛青换了班,于是他连着白天晚上,整整做了一天,当日又是人们出游的高峰,没的坐下,晚上回家时只觉得腿下发软,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拖着牵着两条腿爬上楼梯,却忽然就看到门下泻出来的一片光,心里立马凉了一下,还以为进了贼。可自己家里哪有什么值钱东西,只怕是翻箱倒柜都凑不出几千块钱,对方无非就是图财,这么想着就壮起了胆子要进去确认一下。在口袋里的手机上预拨了报警号码,后退几步,拿住了对门邻居摆在门口的晾衣杆,用脚跟踏碾出了步子,上了年头的木质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响动,沉钝地向下一降,寂寂一片。钥匙插进了孔眼,哒的一声。巷弄里驶进了车辆,霸道地开足了远光,眼前临下一片神魂颠倒的雪白,心里蓦地一阵安宁,手腕紧一紧,陈沛青将门打开。 雪白浑然不见了,哪里有什么面目可憎的贼人。明明是五光十色,斑斓绮丽。墙上又有了戏服,颜色比之前的更多了,像是从花团锦簇中摘来的,一件件一席席,衣袂上一点淡的光晕就知道是上好的衣料,层层叠叠漫山遍野似的,像是一群争奇斗艳的莺莺燕燕,耳畔都能听见嘈杂,墙上挂不起了,就叠好了铺在床上,搭在桌椅板凳上,哪里都是颜色,是打翻了的万花筒。这潦草的一间被砌盖成了花房,墙角坐着一个顾撷之,这花匠,正将手上那件往衣柜里挂。听见声音,回过了头,露出满唇的微笑:“还以为你要迟一点回来呢。” 这边这个早就成了个木桩子,两脚腾挪不开,像被千百道光点亮了,脸上就剩了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亮得简直有茁壮的东西要扑腾出来,哪里来得及做出半点反应。许久这才走过去一步,拿起了最近的那一件,整整领口,抖抖袖子,左看右瞧,爱不释手。“谢谢。”说完就笑,满心欢喜的,哪里忍得住,接着低头琢磨起了内衬,一会儿又抬头再说一句:“谢谢。”“不用谢。”顾撷之逐字逐句地答应。他看着衣服。他看着他。 十九 顾撷之是个孝顺的人,但他这孝顺不是陪父母出门旅游,吃饭逛街,或是送上几件讨人喜欢的礼物,而是听话。家里面是正宗的严父慈母,母亲不大管他,犯了错也是好言相劝,而父亲则管束到严苛的地步,小到吃饭走路,大到结婚工作,顾撷之就是他手里的一团泥胚子,是圆是方都由他来雕琢。可是这管总有一天要到头。 顾撷之想要自立门户,父亲却觉得他不自量力,翅膀没硬就想飞,于是自然不愿意借他本钱,顾撷之就去问母亲借,哪知他们俩都通了气,使了一条心,母亲也硬是不松口,他自己又没有多少积蓄,心里就有些不愿意了。 然后是小绸,双方父母都认识,又是生意伙伴,而且两人都生得好相貌,性格又相衬,两家就想结个亲家,顺便将生意也做到一道去。不说小绸的意思,顾撷之是一点都不情愿,他喜欢陈沛青,一时半会儿肯定割舍不下,就算给他一个宽限,也要十年半载,可是父亲又一贯的强硬,他就敷衍着订了婚,反正也就是一枚戒指的事情。可过了一个月,先是父亲来催着去登记结婚了,女方竟开始准备婚宴,顾撷之这才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反悔是来不及了。一前一后的两桩事,终于让他下了不得了的决心。 又是一个周末,陈沛青正用筷子裹了棉球清理着窗户滑道里的灰尘,艳阳高照,小区里人影都不见一个,电线杆子上的两只麻雀停稳了来回转着头,像是也要找一片隐蔽地。弄干净后,陈沛青连忙关了窗户,生怕热气进来,又拉上了一层遮光窗帘。可杭州的热天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根本就像是放火隔着窗户烧,他干脆脱光了上衣,赤着脚在屋里来回走,地板刚拖洗过,留着一层凉意,一手一杯冰水,一手一把蒲扇,对着电脑屏幕看视频。 房门被敲响了,三下一回,有礼貌的很,陈沛青就就想应该不是房东,那个六十多岁的火爆老头可从来不在乎这虚礼。于是就放心大胆地走去门边,“谁啊?”“阿青,你开门。”是顾撷之的声音。虽然这样说来有些不太妥当,但顾撷之的那份重礼让他觉得有了亏欠。那些戏服他都是各处搜罗来的,要是退也十分不方便。况且陈沛青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若真是一件不收,他也舍不得,再来,推辞起来的话反而显得两人生分,于是就将衣柜腾空了,全部都挂了进去,正好满满的一柜子。还装了只电灯泡,角落里摆上竹炭包,除潮防湿的。可也正是因为这个,陈沛青的态度就模糊了。 他连忙将门打开让顾撷之进来,阳光都照进了楼道,火辣辣的一滩。他还随身拖进了一只箱子。陈沛青转身给他倒水,见他一身的汗,又特意多丢了几粒冰,“你要去旅行?”“不是。”“搬家?”“也不是。”“那是……?”陈沛青好脾气地与他猜,可见他犹犹豫豫地不开口,就有些急了,连声催:“是什么?”顾撷之紧咬住了牙,腮边都突出了一块,又踌躇一阵,眼里暗一暗,可在注视着陈沛青的脸时又有了光辉,最后才孤注一掷地张了张嘴:“我不想和她结婚,所以被赶出来了。”陈沛青先是一愣,过一会儿才知道这她是说小绸,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慌忙看去他的手,果然不见了戒指,脸上浮起一层愤怒,可马上又像是被戳中了软处一般,没入了底端。“你打算怎么办?”故意硬声硬气的,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情愿。“阿青收留我吧。”他嬉笑着将箱子一放,又是格外认真的,像是千里迢迢后觅着了一个落脚处,有了放松的神色,向前跨一步就将陈沛青搂了个满怀,手抚上他赤裸的腰与背,只会握笔的手没有一片茧,柔和的像是惊蛰时分的泥融沙暖。 “我的积蓄可都在阿青的柜子里了。”他低声叹着,多有些夸张,是要求个可怜,可并不是胁迫,而是要让陈沛青知道,他两手空空,他一无所有。他的心就摆在这里,是弃是留都由他定夺。陈沛青迷蒙一阵,哪有清醒的一星半点,脑子早就魂游天外,可答案是哪里都没有的。于是,就胡乱蒙一个猜一个。他抬起两条胳膊沿着肩胛搂住他。顾撷之的胸膛足够宽阔,正好容下一个他。“好。”他是这么回答的。顾撷之的意图,以及这答案之后的意图,陈沛青都清清楚楚。这时,李弄璋没有在他的脑里停留片刻,他心里眼里都是眼前人,再无之后事。 这个答案是次不得了的纵容。顾撷之抓紧了他的腰,一双手在他的腰间颤抖。头靠过来一些,不动,悄声问一句:“我……亲你了?”“好……好的。”陈沛青也愣了愣,一双眼睛不知是闭还是睁,干脆就折中,阖上一些,看着顾撷之过来。于是这吻就紧张极了。上次只是逞一时意气,其实顾撷之什么都不懂,相比之下,倒还是陈沛青熟练一些了,可现在气血上涌,也全都记不清路数了。牙齿要直到磕上,这才记得要将牙关打开,舌尖碰一碰,接着缠上,一下子就吻得浮躁了。手里也开始不安分,朝着下身摸。“喂……你……要做……?”“不……不行么……?”“我家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做啊。”“那……那就……”顾撷之这时终于聪明一些了,手从陈沛青的裤管里探进去,开始真正地抚摸他。陈沛青自然也懂了,手也伸去了顾撷之的裤子。接着再吻住,汗从发线淋漓而下,简直就像是吞咽进了一个流金铄石的夏天。 顾撷之在这日之后,就在陈沛青家住下。分摊房租水电,陈沛青也轻松了许多。两日后,终于来了好消息,这越剧团收了陈沛青,于是就连忙辞了职,与同事一一告别后,再踏上了戏台。但这心境可是天翻地覆了,也没有“要成角”这样明确又尖锐的念想了,现在只要能笃定地站稳了,哪怕只在幕前甩一只袖子,词都没有半句,他都觉得安乐了。 另一方面,这同居人的日子可不是太好过。他父亲是下定决心要他回来,软硬兼施,事务所迫于压力也找了古怪刁钻的借口将他开除,但顾撷之的父亲到底也还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他的学历又十分体面,再加上几年的工作经验,赢过几桩案子,没过多久就又觅到了一处地方。只是薪水要少了很多,但同样的,清闲的时候也多了。只是彻底没了自立门户的本事,但要是能与陈沛青在一起,他怕是也不在意这个。 一面屋檐就是这么撑起来的。磕磕碰碰,日晒雨淋,隔三差五还要漏雨或是砸碎一片瓦,但破了就去补,碎了就换新。屋檐没有塌陷,反而日益夯实起来,即使是骤雨狂风都能撑住了。两年后,生活渐渐好转,两人也不再住在这巷子里,买了地铁房,虽然在杭城开外,但是好歹是个簇新便利的地方。贷款你一月我一月地还,有结余就一起花,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滋味十足。只是在这两年后,蛰伏之下的事端也渐渐露了头。 二十 两人在这房子里住了两年整,却没有一位宾客上门。与朋友聚会就在外头尽兴了,从来不往家里领。其实若说是朋友之间的合租倒也没有人会生疑,但撒下一个谎后就要再编出百十个谎去遮掩,朋友与情侣之间的界限说模糊模糊,说清楚又清楚的很,要是被哪位眼尖的看出了点端倪,就又要留人话柄了。于是这家里从来就只有他们。本来顾撷之说要养条狗来宠着,可一将狗带进来,好歹是条性命,又要时时注意着,狗粮狗窝定时的体检哪个都不能缺。于是一合计,就又作罢了。时间一长,屋里就有些冷清,看来看去就是这两张脸。可还好面积不大,房间临着房间,一时间也不觉得了, 忽然一天,竟有人找上了门来,掐着周末的时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来堵截他们。陈沛青正躺在沙发上看书,而顾撷之则坐在地板上对着电视机打游戏,一个静一个动,却都互相不干扰。只有偶尔响起的一记手雷才会让陈沛青走一走神。看似疏离其实又还缠黏着,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就搭在顾撷之的耳后。赢一局,他就扭过身吻他的掌心,要是输了,就咬一口他的指头。咬得多了,陈沛青可就不愿意了,将手收回来抚着书脊。这边这个立马停下,将游戏手柄一丢,翻身上了沙发,开始心猿意马的挠痒。陈沛青任凭他闹,只偶尔扇一下他的手,心里头也有些趣味,喉咙里开怀地笑着,见他闹过头了就要想去反扑,手势矫健,顾撷之哪里肯,又仗着位置立马压制回来,眼里泛了混,早就不是玩闹可以止住的,一来二去就又吻上了。大好时光,夏末秋初,热浪刚刚被打回原形,又还留着些威势,屋里半明半媚温温吞吞的,衣服增添至了一件两件,薄薄地贴着身体,又是刚刚好的半遮半掩,袖管盖住了两条胳膊,可领口处又是一片肌与骨。玩得越了界,窄窄的一截沙发生生地盛下两人,一上一下,挤得满满当当。 顾撷之往后退,将陈沛青的衣服掀开,舔着他的腰侧,猫食水一般,那里立马麻酥酥的一片,接着又舔去肚子,沿着直直的两条肌肉,这下陈沛青就觉得痒了,伸手拍着顾撷之的头顶,他立马不管了,上来继续吻他,陈沛青故意逃开,去吮他的下巴。此时就又有了玩闹的样子。正不亦乐乎着,门铃忽然响起,两人都是一愣,陈沛青捅他一记,示意由他去开门。顾撷之领命,又要在唇上吻一下算是讨了赏,这才起身去开门。也幸好是他开的,这才认出了门前的人。“妈。”他叫了一声。沙发上的陈沛青却像是跌进了冰窖。 这时的接待只好由顾撷之来。陈沛青让出位置,一头钻进了厨房去煮水,翻箱倒柜地寻起了茶叶,就是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出来。到底是自己的母亲,虽然之前有些嫌隙,可在这血缘面前又哪里立得住脚,顾撷之一副乖儿子的模样,嘴也甜,连声哄着,又手脚利落地削起了一只蜜梨。小绸的事以及借钱的事一概不提,只说些平日里的边边角角,倒也十分和睦,可彼此又都心照不宣,母亲大费周章地找过来,就一定是有事情,而且小不了。可母亲不说,顾撷之也不好主动问起,只好继续将这盖头压着。 陈沛青见他们的话语疏了,知道已经聊得差不多,这才端茶上来。笑一笑就想走,却被顾撷之的母亲拉住了手腕,“撷之,你不介绍一下么?”陈沛青有些怵,以为她是知道了底细在这发难的,可见她又很亲切,脸上有几分好奇与喜爱,似乎是真的蒙在鼓里。他抬眼看了顾撷之,模糊的警觉。顾撷之眨眨眼,像做个讨饶,就又看去了自己的母亲:“妈,他叫陈沛青。在市立越剧团里,是我的……朋友兼室友。”他要先停一停,不敢看过来,敛着眼皮,这才将后头几个字落雨似的说出来。可这停没有救他半分。每一个字都像是把剪子绞着陈沛青的心口,他僵了脸,手脚像是刚从冰封里凿出来,肤下淌着刺骨的渣屑。他整个人都屏住了。可只听见他母亲叫了一句小陈,他又立马缓了过来。 平日里都要扮作他人,这矫揉造作他自然也手到擒来。他笑着叫一声阿姨,与她贴着腿坐下,寒暄几句,顾撷之的母亲是生意人,眼色刁钻,可又不是粗鲁地转着眼睛打量,城府全沉在眼底。她看出陈沛青是个敦厚的人,却偏偏没看出他与自己儿子的情谊。 她客气地与陈沛青说了会儿话,无非也就是问问家长里短,过一会儿,言语间就有了要他回避的意思。陈沛青实相地走开,去了房里。可也坐不踏实,干脆就左右前后来回打转,心头起了邪火,几乎要将他烧成一把骨,原来顾撷之什么都没和他家人说,他竟在自己这里撒了谎,偏偏自己心怀愧疚了许久,还以为成了他康庄大道上的一块拦路石,还让他与家人恩断义绝。即使到现在也还是满心歉意。可好歹已经将事情说清楚,就算是被人戳脊梁骨他也十分甘愿。可现在,到头来自己还是要遮遮掩掩,反而更像是扯不断理还乱,将顾撷之绊住了,这么想着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葬进去。 同时外面那个也正煎熬着。顾撷之的母亲并没有与他来计较这两年的疏离,只当是自己的儿子要独自闯荡去了。小绸的婚事也不做要求,算是做出让步。只是顾撷之的父亲近年来身体不适,虽然不是重病,可渐渐地一年不如一年,常年酒肉入肚,无节制的,富贵病来势汹汹,于是就想要顾撷之回去接手,一方面也有了颐养天年的念头。这话摆上台面,就由顾撷之自己思忖。母亲留下一张信用卡,再叮嘱几句,就由顾撷之送去门口走了。 他再走进房里去找陈沛青,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是无法商榷的,彼此看一眼,空气像是被反复滚煮后凝结成的铺天盖地的团块,湿湿嗒嗒,暗潮汹涌。陈沛青眼里忽然一凉,几步过来,抓住顾撷之的衣领就是一拳,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用了死力道,先是骨节处起了红,再是顾撷之的脸迅速肿起。一时间都狼狈了下来。顾撷之心知肚明,也不消去问,即使开口也是作孽,倒不如让他先消气。陈沛青这气在两拳一脚后才有了灭下去的势头,顾撷之扶着肚子,脸上各肿一边,滑稽得很。见陈沛青坐下来了,心里这才宽一宽。也不敢过去,直接坐在了地毯上,低眉顺眼的,面对着面。 “对不起。”“没事了。当时还以为你和你父母坦白了。”陈沛青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笑不出来,语气却轻缓了。只是好不容易觉得松了绑,此时却又压来一块大石。他主动坐过去,与顾撷之抵着膝盖,想一想,又上去搂住他。顾撷之干脆就将自己母亲说的事坦白了,也不再有何顾虑,事已至此,总要咬牙做出一两个决定。可两人还都恍惚着,就这么急转而下,似乎是从黑甜梦中被人用凉水泼醒了,还未回过神,沉浸在那糖丝织出来的梦里,绕在牙间,笼在唇上,甜蜜蜜暖烘烘,又是易断的,时间一长,自己都会碎了去。 顾撷之忽然上来,又拉住陈沛青亲吻,有股凶狠劲,像是要嚼碎一颗橘果,陈沛青也不落后,骑在他的腰间,手臂压住他的肩膀,再压下去,低头吞住他的嘴唇。床铺就在身后,摇摇晃晃松松软软,可都不愿过去,偏要挤在这犄角旮旯,腿都伸不直的地方。裤带都解开,衣服都脱去,赤条条的两个人,就是两团火,要将对方烧死。 正天旋地转,湿黏厮磨,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陈沛青往后退一退,伸手够过来,毫无顾忌,破罐破摔的气势,那边有人叫一声:“沛青。”温和笃定。陈沛青不理,随着一通贯穿而蓦地喘出了声音,“谁?”顾撷之问他。“打错了。”将手机抛去了床上,眼里分明是有答案的,可不管,天翻地覆他都不管。再回去藤萝似的缠紧了顾撷之。 二十一 李弄璋本就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罪犯,只是经济上犯了错误,况且也不是身居高位,在里头表现好,只两年就减刑出来了。可一回来,这才懂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遍地狼藉。可要先打一通电话,他才会安心。电话接了,声音也听见了,何止是喘息,那一句打错了也突刺入耳,针扎似的让他心惊肉跳。这才明白,这两年是万万离不开的两年,可他却偏偏留个空缺,那句咬牙切齿的“等你”也在时间的拐弯抹角中变了味。但李弄璋哪里是死缠烂打的人,他向来有度,又还保有商人洒脱的脾性,甚至是有些轻慢的,于是再百般不舍,也要将心头这陈沛青斩草除根。 公司的所有财产都变了现,打点了员工,再有一部分被罚没,所剩的也不多,当然是与之前的挥洒来比,比平头小老百姓还是宽裕许多。他经商多年,会的也就是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的招数,都是在人上,低头也是为了勾结利益,所以即使现在也不愿屈居人下,于是自然不会去打工。另一方面,因为有了案底,大公司也不敢收他。左右思度,只好从头再来。将钱取出一部分,瞧准了入了股市,另一部分供来日常开销,还有结余的则是要仔细斟酌着用来东山再起。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家里,还好这房子还在,总算有个落脚处。门一打开就是一阵灰,落了满头,家具电器都蒙了白布,应是王行帮忙照应的,往里走走,顿时两行脚印,于是这不懂半点家务的大男人只好卷起袖子打扫。扫灰除尘,擦桌拖地,愣是去了一下午,鼻尖上都是墨黑的一点。窗户大开,他坐沙发上,燃一支烟,风从四面八方来,又不似摧枯拉朽那般恩断义绝,像是一只温婉的手,搓揉着手腕将这房里的破索旧事一点点摘去,好坏一并,可还要留下根茎,往后才会枝开叶散。这手又抚他的脸,唤他振作。他掐灭了烟,环顾四周,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可又不算是,这屋里有阵味道,清而不散,袅袅地悬着,可又说不出是什么,要是能用个物件来形容倒也简单了,再闻一闻,觉得是陈沛青的味道。可好好的一个人,又许久没来了,哪会留下什么味道。其实根本没有味道,只是他脑里的念想罢了。 电热水器泵足了热水,他将外衣脱在沙发上,走去卫生间淋浴。头发在进去之后就被理成了圆寸,于是就干脆顺应下来,修修剪剪,不再去想着留长。露出了脸与额头,还有两只耳朵,这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饱满了,甚至有了大学时的神采,将脸上的霜痕都一并抵消了。本来就还是个年轻人,30出头,光阴大好,还刚学会立,不免就要心急上几步,可即使绊了跤吃了一嘴泥,也是能立马爬起来的,后悔归后悔,可也不必哭爹喊娘,那苦楚也无非就是啐向地上的一口唾沫星子。 几乎要将热水洗尽了,李弄璋这才从淋浴房里出来,一阵烈烈的蒸汽,浑身浮红,像是被滚煮过,是个暗地里的仪式,要将从不洁之地里出来的自己杀灭了,褪下一层皮,这才算了结。腰间围住了一块浴巾,上身赤裸,比进去之前要壮硕了许多,一来生活规律了,二来在里头总要想方设法自保。这身条还不是在拳拳之下硬练出来的。将镜子擦一擦,在下巴面颊唇周打上一层泡沫,用剃须刀沿着轮廓刮,刮一刀就是剥一层茧壳,连续几刀就是将那鬼迷心窍的自己大刀阔斧地斩劈了。再用温水洗干净,可偏偏有一根胡子还顽强扎根着,他用镊子去夹,一拔就是一粒血点子。可再见镜子里,是个清清爽爽的人,哪里还有半点颓唐。 晚上也无事可做,在这城里走。只是两年,生不出多少变化,还是处处壅塞,人声鼎沸。只是有种不切实际的疏离感,还没被高墙里的制度驯服妥帖就被踢了出来,可与这花花世界又有了生分,两头不着。走去了这最热闹的综合商城里,惶惑间又有些兴奋,就像是要去看个西洋镜。正赶上电影散场,忽然就开闸似的泻出一片人,有男女,勾肩搂腰,像是两条被捏在一起的糖串,有女女,是一群扑腾出来的莺莺燕燕。几步开外,两个男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并排站着,肩膀抵在一起,垂下的两只手臂离得近,手掌笼出一个要握住的手势,可只是偶尔心照不宣地触下指端,像是确认,不是要向外人招摇的,甚至有几分故作的低调。李弄璋停住了看一看,就再也走不动了。两张脸都是认得的。低语了几句,一个走开了,混入人流,去了电影院的入口,另一个在原地站着,环顾四周,似乎在考虑什么,接着低头走向了最近的那家商店。 李弄璋没有停顿片刻,就立马拨开人群跟上。像是片飘散已久的尘屑,终于觅着一个角落,畏畏缩缩地靠了过去。陈沛青站在层层货架后头,手里拿一只篮子,朝里丢了零食饮料,又去了隔壁区拿了些卷筒纸和百洁布。脸上有坦然的神色,似乎做着理所应当的事情,而不像其他陪着妻女逛商店的男人,仿佛脚底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咬,都没心思站住。因是假日,周围人群拥簇,李弄璋大着胆子走近了去,约摸隔着两三个人,他眺望过去。看见了陈沛青半面脸颊,比上一次见到要多了些褐色,清浅的一层,泛着淡光,一路蔓延至了领口,也许是因为不再整日埋首越剧团了,愿意被顾撷之拉着去各处玩耍的缘故。一双眼睛就被衬得有神,一眨,简直要有晶亮亮的碎屑掉出来。他握着一只马克杯,又抬头看去挂在上面几层的,挑着不同的图案。完全是不搭介的事情,他却做得认真有趣,嘴角有一道笑出来的皱痕。 李弄璋忽然就胆怯了。他似乎就是他手里的一只杯子,停过片刻,甚至被细心把玩,可立马就被抛掷了。这胆怯越来越厉害,心里腾起一阵寒意,他知道了。陈沛青就是他心里的一枚核,随手埋的,却生芽抽枝,蓬勃生长,硬是吸干净了他的七情六欲,压作枝叶下的俘虏。他无法斩草除根,除非将整颗心捣毁了。就像他现在尾随过来,全无理智的掌控,只凭眼睛指挥着手脚。 在他的恍惚间,陈沛青朝着收银台走远了。李弄璋像是突破了他的屏障,终于醒了回来。接着迈腿就逃,如同后头有恶鬼在捉他,丢完了冷静,阵脚大乱。一头冲回了家里,也不开灯,就这么黑洞洞地摸着沙发坐下。眼前却还是陈沛青的脸,白得像是如影随形的鬼魅,却是他认识的那个人,用力敲响了玻璃张口说要等他,于是就不那么可怕,甚至亲近暧昧起来。呵。刚才他身边的那个人他也认得,顾撷之。年轻有为的律师,帮过自己一把,虽然最后忽然换人,可也是依靠他寻来的证据才让李弄璋没那么狼狈。这么两个人。 李弄璋撕开一只烟盒,敲出一根,打火机亮一亮,他准确地点上。烟熏火燎一阵,于是又再冷静下来。他可不是什么温和敦厚的人,做过的烂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只是他藏着盖着,没有在陈沛青前露出一丝马脚。可他想改,就是因为陈沛青,钱财不重要,人心才重要。可也是因为这悔过,将他送去牢刑。再出来,这缘由还在,可早就顾不上他了,正急着卿卿我我,甚至在他的电话里招摇出来。李弄璋的心头被刺了一刺,没见伤口,却是扎扎实实地疼上了一阵,他吞了一口烟,从喉间呼出几个圈,眼见着一一散尽,就伸手掐灭了,等再抬头,脸上又成了在觥筹交错间那副污糟的模样。 二十二 在李弄璋看来这撇下他的两人是甜甜蜜蜜的,可实际上,这甜蜜里还裹着苦药。两人在顾撷之的母亲离去之后,在房里做得天昏地暗,简直就像是两条饮了雄黄的蛇,多少有了因为逃避而歇斯底里的样子。都是聪明人,知道顾撷之一旦回去家里,两人就再也无法继续。都舍不得,却都要舍得,哪有两边都讨好的。于是就干脆狠下心来断,陈沛青这断是为了顾撷之,要他以后能坦荡再没有牵绊。顾撷之是为了父母,硬撑着不回家已经两年,甚至电话都没有一个,再不回去打理家事,简直就是良心叫狗吃了。一个一个为了另一个,圣人菩萨般没有顾念自己。于是就约好再过一天寻常的日子,就再无瓜葛。 白天在家里腻一天,晚上终于熬不住了,那股子舍不得怎么屏都屏不牢,于是就换了衣服去街上荡荡。不敢去冷清的地方,挑着人堆里钻,四处都是喜笑颜开的脸,摩肩接踵,有蒸腾起来的情调,一来二去脸上也有了热气,似乎是真的来寻常约会了。顾撷之忽然说要看电影,看了表挑了最近的一个场次,赶陈沛青去买零食,自己一个人走去排队买票。等轮到他了,却发现好位子都占尽了,只剩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本来也不是一门心思来看电影的,只是想为之后留个想念,所以也不大介意,掏钱买了。 正好陈沛青提了只塑料袋走过来,他的视线随意扫了一圈,就瞅准了顾撷之,下巴点一点,笔笔直地走过来,像是有条无形的线,将两人逐渐收拢。被地板衬得明晃晃的一个人,像座漆金的像,远远地朝着他咧嘴笑,他似是看开了,又似乎是要顾撷之宽心,笑如平常,没有半分不自在,可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演他也要演出来。等他踢着腿走到跟前,顾撷之又忽然反悔,说要回家,当下就撕了电影票,牵着陈沛青往外走。其实鲜有人注意到他们这对行色匆匆的人,可在顾撷之看来,即使是虚晃的一瞥都是淬满毒的,他们嫉妒,他们荒蛮,他们全是抛撒下火种的恶徒,就是要生生烧死他们。他心尖上的这枚嫩尖,马上就要被掐走了。 陈沛青没有声张,也握住了他,心里通透。顾撷之还是有着孩子脾性,当初箱子一拖就来也好,现在急得怒火攻心也好,都是前后不顾的模样。要是他当时心肠那么硬一硬,愣是赶跑他,现在两人会不会都好过些。可牛皮糖似的一个他怎么赶得跑,也许要生生地掀下一层皮来才分得开,于是当时要受的痛轮转到了现在。 刚踏进家门半步,顾撷之将门一摔,整个人铺天盖地地搂上来,他摇身成了一匹兽,杀气腾腾的。牙齿一个劲地在陈沛青的肩头上咬,隔着衣服,撕开他,再实皮实骨地咬一遍,一会儿又来捕他的嘴唇,慌不择路。陈沛青眨了眨眼睛,眼底开出一朵花,他伸手揉揉顾撷之的头发,再捏捏他的脖颈,温暖的手掌再拍一拍。顾撷之忽然就刹住了,嘴唇离开,眼睛像是千尺深潭,动也不动地瞅过来,陈沛青就是条纸叠的小舟,都来不及扑腾挣扎,立马就沉去了底。 “明天我就搬出去。这房子你继续住着,你好好的。”闷声闷调,委屈极了。 “平时就觉得你烦,今天怎么更烦了。我心里有数。”陈沛青笑了,要将所有的郁结都挤出来。 “你不准去找那个李弄璋。”顾撷之突然话锋一转,指名道姓了这个人。陈沛青想到之前那个电话,之后再也没有打过来,真的像是谁拨错了号。 “知道了。”他有些晃神,并无底气,答应了。 “也不准去找其他人。” “这我可不能答应。” “那我也去找其他人。” “对。好好的,结婚生子。”近乎于劝诫的语气,而不是找个由头来闹架。这话说出口,就再无复合的可能了,连陈沛青自己都要怔一怔。顾撷之闭了嘴,刚才还缓一缓,现在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凶狠,穷途末路似的。 他忽然蹲下,剥下了陈沛青的裤子,身体向上一弹,一口含住了他。陈沛青朝后退,十根手指抠住了墙壁,舌上一卷,他浑身打颤,双手捧住了顾撷之的头,嘴里咿咿呀呀,快感疾驰而来,顾撷之又立马站直了,将他的腿架在腰间,不留情面地将他当作手里的泥胚,左右揉搓,来回摔打,直将他的魂榨出来,一口咽进肚里。 天明。陈沛青眼睛一张,就知道这房子空了,眼睛还被睡意锁着,他困乏地笑笑,起来穿衣服,一半衣服,一只牙刷,一只餐盘,一杯牛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再也没有二。 顾撷之好好地回家,与父母言归于好,第二天就被领去了父亲的医药公司,路早就被铺垫好,方方面面都有人教授,他又聪明的很,上手很快,只在公司历练了一个月,父亲就放权给他,自己退居二线,只偶尔过问,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休养。 而另一方面,顾撷之又找到了小绸重修旧好。谈不上多喜欢,只是觉得舒服,好人家教出来的,不生事,又文静体贴,她似乎也是早早就打定了主意,在顾撷之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再结识他人,他一找过来,她竟然没有丝毫惊讶,秀脸一点,就又好了,又拿出戒指与顾撷之戴上,瓜子仁一般小小的一张脸,笑得如释重负。顾撷之忽然就想,要是他真的不回来,这个女孩又要怎么办,自己甩手走开,想必也丢了她的人,不过她家境优渥,也不差自己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于是就有些释怀,可多少又抱有些愧疚。只好对她好,她也对他好,一来二去,还未结婚,就有了相敬如宾的样子。父母见到了这苗头,心里欢喜,就又开始催促着结婚,这次顾撷之没有再逃,是退无可退的不逃。挑了一个不那么忙的日子,带小绸去了民政局,大红证书一领,大红章子一盖,两人在镜头前摆一出笑脸,顾撷之蓦地感觉心头荒凉,是被斩草除根还放火烧原后的枯败,他逃来逃去还是逃不出亲情这张疏而不漏的网,逃不出亲朋好友的众口铄金。他离开的两年简直就是次贫弱的奔逃,再远都会被一记缰绳勾回来。他想到陈沛青,心头酸软,小绸过来牵他,白而小的一只手,“去哪里吃饭?”她问。“去Angelo's吃意大利菜吧。”“好。”她朗朗地答应,腰身一扭,挽住陈沛青的手臂。“晚上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她仍旧不闻不问地答应,像个依附。他还想再看一眼。牵肠挂肚的一眼。 精致可口的西洋食物摆满半张桌子,都是烹调得当的。可叉到嘴里时,想到的都是那日在大排档上咸而腥气的海产,老板多舀了一勺辣子,能将肠子都激痛了。小绸给他拿一只香酥虾,他却记起了陈沛青给他剥的一粒海瓜子,他喝一口干白,嘴里爽辣,也不知那半箱粗糙的啤酒是怎么将他灌醉的。他笑笑,将自己面前的一客甜品端给小绸,示意她一同吃了,小绸吐吐舌头,一叉子下去,弄碎了顶上的一颗红樱桃。 吃完后,两人去西湖边散步,等消化得差不多了,顾撷之驱车带着小绸去了陈沛青所在的越剧团驻扎的剧场。他早早地查过,甚至连几点几时几分开场都记得牢牢的,他掏钱买了票,小绸在一旁疑惑:“你喜欢听越剧?”“只是来捧场的。”“捧谁的场?”“一个朋友的。”“等会儿指给我看看。”生活里极少接触到这样的人,小绸不禁有些好奇,不知是顾撷之的哪门子朋友,剧场也是不大来的,只顾着左顾右盼,将穹顶墙角一一看过。一边被顾撷之拉着入场,人坐得满满当当,都是上了年纪的,敦厚谦和的一张张脸,比较之下,他们两个简直就是枯草堆里的两株嫩苗,小绸将视线一收,伴着他坐下。 四周暗一暗,一串锣鼓催着开场,唱的是红楼梦。莺莺燕燕穿着绫罗绸缎走一个过场,尖细逼人的笑声震天,直往脑袋里头钻,分开了这一朵朵香云,贾宝玉迈步上来,一身白衣,腰间扎一条宝蓝的玉带,袖口下摆俱是同色的暗纹,头上一顶盔帽,飒爽英姿。一时间眼里没有其他,隔着重重油彩,顾撷之也能认出这个人。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抓住了小绸的手。小绸正看得有趣,见他亲热过来,也没有多想,抚抚他的手背。 这贾宝玉就是这流光溢彩的中心,他意兴阑珊,只盯着他,眼里从未那么亮过。小绸看看他,又看看台上,糊涂了,也不开口问,心里却觉得梗了一梗,更是奇怪的,觉得顾撷之有所隐瞒,并不是要他毫无保留,只是认为他竟连一个朋友都不愿提起,是有多少见不得人。想来想去又坚决地开了口:“你的朋友是哪个?”可顾撷之不理她。她又贴过他的耳朵,再问一遍,仍旧讨不出一个答案。顿时觉得无趣,可要是此时生气又显得自己太过计较了,干脆也不再管,继续专注起了台上的旖旎世界。 戏演了一半,顾撷之就起身拉她走,正好过了新鲜劲,小绸也不多嘴,乖顺地跟住了他。顾撷之开车将她送回了家,伏首一吻,就又了结了一天。 台下的陈沛青正顶着满脸油彩擦着颈上的汗水,忽然过来一个保洁阿姨,递来一只信封,说是有人指名道姓要留给他的。他道了谢,擦干净手汗,连忙拆开。掉出一封信,与一张喜帖。陈沛青愣一愣,立马就有数了。先看信,再看喜帖。顾撷之并没有强要他来,只是告诉一声,来或不来随他的意,又零零碎碎地写了几句,是尴尬间拼凑出来的,看得陈沛青也一阵尴尬,像是接到了一只烫手山芋,喜帖也不敢拆,一并塞进了包里。这才开始慌乱地卸妆,直到脸盘干净了,心底这才升腾起一阵凉意。 二十三 顾撷之的婚宴办得极尽风光,包下了酒店最为富丽堂皇的大厅。这不是他与小绸的意思,却是双方父母的意思。都是独生子,自然不能委屈了。陈沛青没来,顾撷之忙得应接不暇,却偏偏记起了他。酒过三巡,每一桌都敬过,脸上的笑终于成了僵白的妆,死气沉沉的,毫无人间烟火气,再也不能动弹。残羹冷炙被一一撤走,小绸踩了一天的高跟鞋,走得抖抖沥沥,面露苦相,连忙由伴娘搀着回去卸妆换衣服,顾撷之终于得空松口气,将领带解了放进口袋,散开两粒扣子,又摸出一包烟,快步走到了饭店门口的檐廊下,逃难似的仓促,寻个避人的角落,蹲下,点着烟,抽了几口,没觉得清醒,反而困乏上头。 眼前突然迈来两条腿,停住了,由上而下亲热的一声:“新郎官。”接着膝盖一蜷,伴着顾撷之蹲下。黑暗从四周漫浸过来,是一匹匹密匝匝的黑缎,冷而无声息的,天地笼罩着他,凄迷的一点光,却因为身旁的人而忽地竭尽全力地燃烧起来。“阿青。”他惆怅地伸手去抚他的脸,却被他逃过,仿佛这手是一副镣铐。“份子钱。”陈沛青将一只红包推搡进顾撷之的怀里。“你都没来,还给什么份子钱。”顾撷之知道他要一个人生活,还要赡养一双父母,又还回去。“这不是来了。”红包在推来捻去间被握得热了,沾了一层藕断丝连的汗。“你没来酒席上,这不算。”“你拿着。”还是陈沛青要坚持一些,塞进了顾撷之的上衣口袋里,用手掌压实了。却不料被他趁势一把拉紧了,将烟蒂弹走,又一只手过来,擒住了陈沛青的肩膀。嘴唇凄凄惨惨地贴过来,呼出一口带着烟味的雾,潮湿湿的,仿佛是从肺腑间腾起来的。 陈沛青浑身一记激灵,早知道就不该来,不来显得自己耿耿于怀,可来了又是这样的一本糊涂账。他心底也想切切实实地见着顾撷之领着一位姑娘,昭告他,他放下了。可末了他还是没有勇气目睹这一场仪式,又怕在小绸面前露了马脚,只好在酒店门外等,揣着辘辘饥肠左顾右盼,竟然真的将他等来了。顾撷之的手坚定不移地摸过来,揉着他的嘴唇,像是要与他打个招呼,立马就会亲上来。陈沛青却忽然开口,瞪圆了一双眼睛,像是两点乌黑的灼斑,将他打断:“我要抽烟。”“好。”顾撷之马上刹住了,即使知道他是依着嗓子吃饭,也没有半句阻拦。替他敲出一根,夹至他的唇边,送过一团火焰,点着了。接着自己也衔住一根,贴过了脸,两头相碰,烟草忽明忽暗,几粒火星子你来我往。都烧起来了,都成了灰败。 烟没有抽完,话也没有说透。陈沛青将半根烟掷到地上,踩熄了,张开手将顾撷之环住,不再有耳鬓厮磨时的亲昵劲,胸膛之间有口空洞,刷刷地荡过能够削剔骨头的凉风。陈沛青吻一吻他的耳朵,简直就是十里长亭送别作一记珍重的揖。“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他蓦地笑出来,一时间止不住,顾撷之却不笑,倚在他的颈侧,再不依不饶地亲一下。“我走了。”陈沛青站起,掸了掸裤子。“恩。”顾撷之不留他,振作起来,终于有了成家之人的硬朗样子。“我说……别再联系了。”他艰难嘱咐。“好。”他郑重答应,末了陈沛青再回头扫一眼,顾撷之脸上一派天然的笑,幸好只是扫一眼,看个大概,半蒙半猜,浮生若梦似的,自己还要在脑海里添描几笔,要是久看了只怕再也迈不动腿。身后的顾撷之将烟蒂拾起来,揣进口袋,像是要回了自己被摄走的一片精魂。 婚礼结束后几日,顾撷之就领了小绸去度蜜月,地方是小绸挑的,里约热内卢,年轻热闹的城市,没有跟团,仗着一口磕磕绊绊的英语就敢东奔西走,本来还有些抵触,可时间一长,竟有了趣味,玩了十天半月,一身皮肤是再也晒不黑了,这才收心回国。前一天还正顶着似火骄阳,现在就要西装笔挺地去参加招标会。顾撷之坐在车上,挽起袖子顾一顾时间,日子已经过到了中秋,秋老虎正作威作,料峭的冬意却逐步南下,掐揉得不可开交,衣服时加时减,这时才记起老底子春捂秋冻的话,却偏偏畏了早晨那虚晃的凉意,现在被地上的热气一蒸,天上的太阳一照,后背硬是出了层湿淋淋的汗,可又要顾念仪表,只好由他闷着。还好招标会的会议厅在背阴处,大白天的还要点起顶灯,一进去汗就全收了,层层叠叠的衣服反而正好。 这是当地最优秀的私人医院的招标会,并不是那挂羊头卖狗肉光做些苟且事诓骗无辜小老百姓的,它只面向有钱人。病房都是单人间,设施齐全精致。医生都是高薪聘请,并且帮助解决了家庭难事,只留他们好好看病,科室巨细无遗,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做一次检查几乎能将你细细剖一遍。护士更是个顶个的美人,风姿绰约。这样的医院,利润也是丰厚的。病人们并不在乎钱,用的药只要贵只要好,若是进口的就更是能让他们大方散财。顾撷之自然不会放过,而且他本身做的就是进口药物的国内代理。投标书是由经理起草,他最后把关修改过,父亲在职时就与这家医院合作多次,可以说是胸有成竹,但也是费了一番心血,并没有草草了事的意思。 他到的早了,于是就在中间寻了个位置坐下。又过了半刻钟,屏幕降落,主持人调试起了麦克风,人这才渐渐聚拢,会议室足够大,于是就坐得零碎。彼此看一眼,认识的上前寒暄几句,逢场作戏似的不上心,陌生的就揣度着略一眼,脸孔都还没看清,心里却立马就有了底数,周遭一阵四平八稳的较量。他坐得腻烦了,正低头摆弄着手机,身边就坐来一个人,紧贴着他,顾撷之以为是熟人,赶忙坐直了抬起脸要打个招呼。头一摆,看见了一张笑脸,有一刻的惊讶,不至于惊天动地,却真的让他慌了慌,顿时就有了预料,今天这标他是投不中了。“李老板。”他老练地笑着,开口称呼一句。 二十四 在台面上,两人实在说不上是仇敌,真要论起来,顾撷之反而帮过李弄璋一手。但在底下,却是狭路相逢,暗自较劲了。顾撷之知晓李弄璋与陈沛青的旧情,李弄璋撞见过顾撷之这个新欢。都只了解个大概,来龙去脉一概不清,可明明现在是没有一个与陈沛青在一起的,却同时吃起了这不着四六的醋。一个恨另一个的趁虚而入,一个又怨另一个的阴魂不散,敌意陡然而生。这敌意是阴测测的,不像乡野莽夫间的口角,热闹而迅速,三拳两脚就能打散,简直就是团阴云,密实地跟在头顶,驱不走赶不开,正要松懈片刻,就冷不丁泼来一阵冰碴。 直到招标会开始,李弄璋也没有走开,偏偏就要贴着顾撷之坐,翘腿拱手,气定神闲。顾撷之虽是刚历练出来的,也不落人后,反而有股子初生牛犊的爽利劲。每个人都暗自较劲,实在也不差他们两个。 李弄璋似乎与生俱来般谙熟生意经,股市低迷,他却还能从中获利,不过这也不是手指头点点就会自己来的,跌停时要忍,涨停时也要忍,他仿佛从高墙之内修来了一身的忍功,又添上灵泛的头脑,自然就开始步步登高。仅有的几分财产被他玩得别开生面,眼光尖利,入了风投,几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像是要应和他的恩惠,在几月内迅速壮大,此时他就显了经商多年积累而来的冒进脾气,抵押了房产借来贷款,硬生生造了间自己的药厂,又是八面玲珑,百般拉拢,各个局长书记对他门路大开,没了这牵制似的陈沛青在身侧,他自然做全了滴水不漏。又走上老路,毫无坦荡可言,可这是支撑住这现世的骨架血肉,也算不上旁门左道。 和顾撷之预料的一样,这标他果然没中。他做的只是进口代理,在价格上并没有过多的话语权,即使是现在的价格他都是经过了百般压缩。但李弄璋不同,这做药的厂就是他自己的,当然就省去了余赘的成本,再有,虽然是新闻名的公司,可其实药品早就投放到了市场,获得了一众口碑,而且药品的手续报告又十分妥帖,露不出丝毫马脚,甚至是惹人瞩目的,于是这标就落入了李弄璋的怀里。 厅室里的人一齐鼓掌,拖拉且不由衷的,一会儿就止息了,接着就一个个地退了出去,除了台上正一圈一圈回收着话筒的主持人,只剩下两个人。“恭喜李老板。”顾撷之侧脸扫他一眼,面上毫无笑意,在心里稳一稳,这才没有发难。“没想到顾律师你也做起生意来了。”李弄璋松一松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其实早就摸清了底,又各处打通关节,这才是手到擒来。“子承父业罢了。”顾撷之起身,忍气吞声,硬是不再角力半句,道行尚浅,只是些微的摩擦就要点起战火来。“顾律师,要不要一起吃顿饭。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他随着站起,眉清目朗地颔首微笑,露出几粒斯文的牙。谦卑地抿一抿眼皮,再抬起时又分明能见到眼底的丝毫轻慢。 “好的。”心头的光火蓦地腾烧,顾撷之将牙一咬,实在见不惯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刚见到他时他已经落魄,却还是温文尔雅的,甚至到了能让人心生宽恕的地步。可这温文尔雅偏偏就是将陈沛青铐住的一道枷,于是在顾撷之看来,这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是虚伪下流的,可他也分明是被嫉妒烧红了眼,深知自己比不过,即使与陈沛青分开许久,这枚梗刺还是没有拔除。“我不在的时间里,你费心替我照顾沛青了。”他突然斟字酌句地放出一记冷箭,可又面色如常,和和气气的一双幽黑的眼睛,没有要来清算的意思。可顾撷之忽然就怯了,一时找不出答话,眼珠乱瞅,落了下风,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应该的。”李弄璋没答应,可分明冷笑了一声。 席间一派冷清,两人对着各自的食物舞刀弄叉,李弄璋倒还好,顾撷之却只顾着潦草迅速地将食物堵进胃里,是卯定主意不与李弄璋说话。一时间只听见杯盏作响,应和着餐厅里柔和舒缓的轻爵士,但又确实是绵里藏针的。餐食去了大半,李弄璋将刀叉一搁,朝着面前人扫一眼,忽然说一句:“顾律师已经结婚了?”“是的。”顾撷之闻言紧一紧指上的戒指,不多说,静等着下文。“冒昧问一句,结婚的对象是……?”“我父亲的生意伙伴的女儿。”“还和沛青有联系么?”这问题问得并不刁钻,但在顾撷之听来就多了弦外之音,不禁开始揣度李弄璋知道多少,甚至开始怀疑他这次投标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食物入了肚,四肢回暖,免去了顾撷之的慌乱,渐渐地,似乎也能一步步逼回去。 “很久没有联系了。李老板你是要找他?”“不是。只是想起了就问一问。”“李老板有话不妨直说。”顾撷之喝了柠檬水清口,一边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没有什么话。”李弄璋笑着摇摇头,可脸上并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那就由我说吧。李老板不在的时间里,阿青和我在一起。我很喜欢他,我们同居了两年。”顾撷之还是学不会这深厚城府,干脆就摊上台面来讲,到底是年轻气盛,能将喜欢两个字说得理直气壮。提到陈沛青,眉眼又软和下来,柳条般细软易折。 李弄璋愣一愣,他只是平铺直叙地在说话,却能捕捉到零星的渗透入骨的情意,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应对。“我因为家人的缘故,所以和他分手,与妻子结婚。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了。”再提到这个,更加坦然,还有依依不舍,却没了哭天抢地似的万般执着。 李弄璋不做声,灼灼地看他一眼,更加沉寂。干脆挥手结了账,只身走了。顾撷之独自坐着,蓦地就想发笑,两个人,明明都与陈沛青毫无瓜葛了,却还是要在这里较劲,就算能争出个输赢又能怎么样,他又沾不上一星半点。若真要说能有个瓜葛,倒是在李弄璋与陈沛青之间才有些可能。一颗心正笔直地往下坠跌,却被小绸一个电话给救了起来。她和颜悦色地询问起了晚上的菜谱,顾撷之觉得胸口暖一暖,认真地说了几个名字,小绸记了几笔,末了还催他早些回来,言语间有熟练的娇嗔。之前避之不及的生活现在却成了他的中流砥柱,忽然就觉得自己软弱难堪,开头还是小绸依附他,可渐渐就成了彼此携手,甚至打算要一个孩子。想到这里,脑里那张陈沛青的脸忽然就成了镜花水月,还有着美好的样貌,可真真的淡了下去。 这次招标会之后,顾撷之以为再也遇不着李弄璋,可哪里知道,处处都有他。他似乎偏要与他斗个你死我活,硬生生地抢走了好几笔生意。起先,顾撷之还以为他是因为陈沛青的事情故意刁难,可立马就明白,李弄璋哪里有这样眦睚必报,他就是要与自己争夺这个市场,他就是要将自己挤出去。顿时气血上涌,加班加点,不眠不休地制定对策,就是要与他打一场硬仗。 二十五 这里的两人正斗得不可开交,陈沛青并不知情。他仍旧是戏痴的本性,虽然与那些声名显赫的演员总是差上一两步,但总归是不温不火地有了起色,扎实稳当,不是每场都身担要角,可好歹也是能与前辈对上一两场戏的人了,逐渐就小有名气,他又为人谦和,即便被人认出来,反倒像是受到了惊吓。时间一长,就有上了年纪的票友拉着他聊天,都是大爷大妈辈的,话说得碎又稠,总是绕不开柴米油盐,婚丧嫁娶,一来二去就有人要与他做媒了,这家的女儿,那家的外甥女,似乎都看准了这眉清目秀的小伙是个品行端正的人,也无非就是凭借着积年累月的处世经验还有那相由心生的古板套路。 陈沛青当然不会做什么让步,开始还费心推诿几句,最后被弄烦了,干脆就一口回绝,大爷大妈哪里会往那处想,还以为是陈沛青要先立业再成家,顿时觉得这小伙更加出色,热情不减反增。还好正遇到陈沛青随团去北京参加戏曲比赛,这才被饶过了。在北京消磨了一个月,等比赛结束了,又连着天津河北各处玩耍了一遍,乐不思蜀,散尽了心,见过了世面,所及之处也不再是一个杭州一方戏台,于是竟凭空有了宽宏开通的胸怀。哪里没有那两人。明明遍地都有那两人。 等再回到杭州,参赛成绩也跟着下来,势如破竹地拿了第一,团长一高兴,就又大手一挥,放了半个月的假。这下反倒让陈沛青无所事事了,在京津冀转的一圈,让他玩得厌了,又被掏空了钱包,于是只好安分守己地在家里赖着,与那沙发墙壁面对面,觉得人都钝了,可越是钝了就越想盘踞在这斗室里,窗外那还未偃旗息鼓的爽朗秋日恍若另一个境地的万千世界,他头发凌乱,穿一条没了弹性的运动裤,抱着分享装的大袋薯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没坐上一会儿,就被抽了筋骨似的整个人伏倒。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他人不动,探出一只手勾过来听筒,混沌地答应一句。 “阿青。”顾撷之的声音让他立马坐起,清了清嗓子,奇离古怪地不愿露出半点颓唐。 “怎么了?”另一头的声音轻松和悦,陈沛青几乎能够断定,这只是次坦荡的叙旧。 “有些事情想和你说,就想顺便和小绸一起过来看看你。”原来已经是可以大方说出小绸的名字的程度了,再无二心,被驯服妥帖了。 “好的。”陈沛青没有扭捏,直接应承下来。略停一停,分辨一会儿,心里似乎也不再有忿忿不平的地方,甚至有了期许已久的欣慰,原来两个人都一并走出来了。 “现在过来么?”“是的。不方便么?”“也不是。你们慢慢来,我稍微整理一下。”“好。” 将听筒摆回去,陈沛青起身进屋冲了一个澡,换上了合体的衣服,又将桌面整理了,脏衣服送进了洗衣机,再将地面拖洗一遍,一个人生活久了,手脚利落熟练。并没有斗气的成分,只是全心全意地要招待一位旧友,以及他的妻子。 刚将衣服搭上晾衣绳,门铃就合适地响起。陈沛青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快步出去迎接。两人挽着手站在门外,陈沛青先略过小绸与顾撷之对望一眼,算是打过一声招呼,对方都很好,毫无颓色,意气风发,心里就定了。总归是在一起过的人,要是真的正模正样地说一句你好反倒像是心怀鬼胎。几月不见,还是两道浓眉与一双中间圆两头尖的杏核眼,面貌发型装扮都未改动,但是有了拿捏住了的气势,是要应对手下百位员工的人,时间长了就再也懈怠不开。接着再照顾小绸。“你好。”陈沛青颔首微笑,这笑是从戏台上沿袭下来的,周全得体,亲热又不轻亵,又是露在一张端正的脸上。小绸像是被迷了眼,但飞快地反应过来,脸一红,对着陈沛青回笑,又谈吐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再伸手与他握一握。 陈沛青将他们请进来,小绸忽然拿出一只硬纸袋,里面是两盒奶油曲奇和一罐黑巧克力,说是礼物。她自小就是养尊处优,对于场面上的事情总有一派天真,自己喜欢吃甜食,就以为别人也不会讨厌,又想是顾撷之的朋友,也没有多考虑,理直气壮地挑了自己爱吃的牌子送过来。不过,陈沛青还真的不讨厌,对她更是多增了好感。“要喝点什么?茶,咖啡,还是果汁?”“果汁。”还真是个嗜甜患者。“水就可以了。”顾撷之在一旁添一句。陈沛青示意他们在客厅坐一会儿,接着就转身去厨房拿杯子。顾撷之替小绸打开了电视,抚了抚她的手,起身跟了过去。小绸知道他们有私话要谈,也没有半句抱怨,这时的女人家总是插不上话的,于是便聚精会神地寻起了有趣的频道。 “怎么了?”陈沛青侧脸问他,伸长了手臂从橱柜里拿出一盒果汁。 “我碰见李先生了。”顾撷之此时就不用装出生分的样子,熟门熟路地拿来一只杯子,从一旁的手提壶里倒来温水。 “哪里碰见的?”陈沛青没有要躲闪的意思,反倒觉得有趣,心平气和地应着。 “碰见过几次。但是……这李先生可真够厉害的,他又做起了生意,而且还和我杠上了。” “杠上了?”“他开了药厂,我做的进口,他却是自产。价格比我便宜了一大截。” “你这是要输?”话里有几分戏谑。“也不是。才不会输给他。”顾撷之喝一口水,像是闷一口烧酒。 “你就要和我说这个?”“差不多。也想顺便来看看你。还有,我和小绸打算要孩子了。” “好事。”“你当真?”顾撷之故意这么问,陈沛青的真心他哪里看不出来。“为什么要说假话?”陈沛青笑,当真地瞪圆了一双乌珠似的眼睛。 “看你挺好的,我就放心了。”顾撷之将杯子一搁,两手张开就过来搂住他,坦坦荡荡,又抬手揉揉他的后颈。这下陈沛青是真的躲不开,也不想费心费劲去躲,一头扎进去,“真好。” 等两人再回到客厅,小绸早看厌了电视,坐得端端正正,翻着陈沛青码在茶几下的杂志。他将果汁旋开,放在她面前,顾撷之贴着她坐下,亲热地同坐一张双人沙发。陈沛青落单,坐在一旁的软凳上。电视里除了电视广告就是肥皂剧,也不怪她兴致缺缺,她见陈沛青过来,连忙拉住他盘问起来。在与顾撷之交往时还要揣着端着,可结婚后就露出了本性,讨人喜欢的活泼性格。她觉得自己似乎见过陈沛青,可以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知道他是越剧演员后,一股脑地将问题抛给他,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几乎就是个话篓子,嘴唇翻飞不停,将一瓶果汁喝得见了底,这才算尽兴,顾撷之见差不多了,拉起她就要走。小绸这才明白失态,脸又红一红,朝着陈沛青挥手告别,依在顾撷之的臂膀旁,是棵同根同脉,小而茁壮的树。 将两人送走,陈沛青将桌面收拾完了,就又坐下。想到顾撷之与他说的人,心里又复杂又赞叹。当时是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等他,可一转身就将他丢了,转投他人怀抱,过起了自己的正经日子,可这他人现在有了她人,自己又成了形单影只一个,想想就觉得是因果轮回。他也实在是聪明,刚出来就又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天生就是那块料子吧。越想就越漫无边际,从沙发上纵下来去抽屉里翻东西吃,杭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不可能就这么撞见。即使撞见,也有应对的方法,毕竟,他早就没了那时的一把执念与满腔热情。 二十六 日子一路过到了年末,万物敛息,一阵积攒已久的雪粒子拉开了隆冬的幕帘。冬至那天顾撷之打来电话说小绸怀上了,气血旺盛的年轻人,做什么都是雷厉风行,三人约在陈沛青的家里,坐在厚毛地毯上,并肩抵足吃了一顿汤圆,一是要作为庆祝,二来是为了消寒。可扭头就又要忙碌起来了,生灵是敛息了,可手上的演出却是一桩叠着一桩。顾撷之也是一样,三人吃饭聊天的空当都是电话不停。一年到了头的这几个月就像是个炮仗,引线烧到了尽头,就是要摧枯拉朽地炸开,将一年的酸甜苦辣都炸碎了,炸烂了,这才能收拾心情,再侍奉下一年。 这十天半个月,陈沛青尽跟着越剧团东跑西颠,江浙本来就是富庶的地方,有些虽说是农村,可实际上过得比城市人还要逍遥自在,于是就有村方陆陆续续地请他们过去搭台唱戏,快近年关,给乡民热闹热闹。这样的场面当然不用出动前辈,于是就落到了陈沛青这些后辈的身上,不过没了前辈压场也就意味着没了管束和牵绊,他们反倒能大展拳脚,平时要勉力才能唱上去的调门一下子就唱了个完满,武生更是人来疯似的满场打跳,满耳都是乡民抛给他们的雷动掌声,一时间更加意气风发,摇摇摆摆地要被捧上天去。 等一场唱毕了,一群人就开始收拾行当回家,上妆时没有桌椅板凳,都是坐在道具箱上,现在道具箱收了回去,没地可坐,只好坐进车里,没了镜子,用手机屏幕照着,挤一掌心的卸妆油,边胡闹着打嘴架,边将面皮上的油彩揉下来。车子只将他们送到剧场,一个个接连走下,掐肩揉腰,挥手各自散了。陈沛青将包挎着,还有半个小时地铁就要停了,他半跑半走地飞快行进,将领口束紧了,牢牢地护住了胸颈,手瑟缩进了袖子,又再揣进口袋里,低头眯眼,步履匆匆地朝着两个路口外的地铁站走。 正在高楼林立间,风闹得格外凶猛,像一匹来回踩踏的兽,忽得造来一阵水雾,蒙了一脸,再吹,脸快被凝住,像是凭空长出了一层硬痂,只能干眨眼。脸埋得愈下,只盯着脚尖的路,迎着这朔风而上,CBD区块早就成了空城,随意他来回冲撞。可还没真正走出去,雾就成了雨,原来早就静候着了。这一下,竟毫无江南的温婉,如同瓢泼,又还夹杂着冰雹,掷地有声。何止是要将这城市浇熄,简直是要把所有活物都一网打尽。陈沛青再也没法走了,冰粒又细又小,不停地刮着面颊,吸一口气就直往鼻子里钻,眼睛也被迷住了,只好往旁边一拐,钻进了这高楼大厦的屋檐。 外套面上吃尽了水,可也不敢脱了,里面只有件针织薄衫,自己图个轻便,只好原地跺脚取暖,可还是冻得鼻尖通红,嘴唇青紫,一会儿又点一支烟提神,这时才感到空落,翻尽了通讯录也找不到一个人来接应。风雨翻滚,嗡嗡隆隆,一时半会儿不见收势,又正专注着心思,自然无暇顾及到身后走来了一个人。 他笔直地走到陈沛青的身侧,伸手搭住他,他这才蓦地回头,吓了一惊,往后逃躲,连指间的烟都丢了,一脚踏破,做了滩黄水。可等看清了这半明半暗中的脸,却又忽得镇定住了,似乎早就将这场景预料了千百遍,即使这样狼狈的也都考虑周全过。一手擦去了发须上的水,还是冷,露出的笑像是段未被冻结完全的冰凌,“真巧。”声音瑟瑟的,露了怯一般。“还是没弄干净。”李弄璋拿出手帕,探去他颈侧的一点胭脂,泡了水,一擦就淡了,手帕上一片百感交集的红。“你怎么在这里?”陈沛青垂着眼皮,又慢慢抬起几寸,打量着他刮得清爽的下巴。“我公司在这里。年底了,要加班。你呢?”他没有笑意,有些斟酌的神色,甚至是谨慎的,似乎也是紧张,与生意场上到底是不同。“去地铁站。”“我送你回去。”说完就拉住他,刚从室内出来,手心火热。这边的这个一看到眼前的人,几乎如履薄冰,哪里还有之前早预设好的,理直气壮,十拿九稳的样子,只盼自己别跌回这个蜜窖。 手上一空,他又松开,示意他等着。将衣领一竖,跑去了远处的露天车位,把车开到屋檐下,才让陈沛青上车。趁着这空当,陈沛青着急地催促自己冷静,似曾相识的场景再演上一边,立马就让他迷乱,冷风冷雨里的一只暖手将他的魂都牵了去,再有几分愧疚与感慨,心上又春风吹又生似的长出情苗,本来就是未铲除干净的根脉。可当时是自己反悔不等他的,现在又怎么好再转投回去,定下心来想想,对他的感情似乎深又似乎浅,深的是旧情,浅的是今意。再有,李弄璋又是怎么想的,他现在说不定早就有了爱人,即便没有,难道还真有这样的宽广胸襟不计前嫌。要换做自己,说不定连朋友都难做。越想越凉,越想越定,暖意都被抽干了,风将他整个封住。 车子驶来,陈沛青腰一猫,坐进了后排,有意不来亲近。李弄璋似乎也是琢磨过了,不声响,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住在哪儿?”“万象城那里。”陈沛青看着重重夜幕雨幕之中的一个定点,突然就觉得尴尬,明明心知肚明,明明百般疑问,可就是不愿说不愿问,可这不愿又没有任何来由,凭空而生,似乎是怕打扰现在的对方,又似乎是将旧情钉上了耻辱柱,不管是哪个,都让他们哑口无言。 任凭这雨下,汽车还是稳当地驶过一个个街区,只有偶尔从车轮底下溅上来的浪头一般的水花才会让人惊一惊。出发时车里就打开了暖气,大方地开到最大,嗡嗡地运作一会儿,等温度合适了,又会忽得停下,翻来覆去几次,窗上结一层水雾,人都有些疲倦了,两耳放空,要打盹了,才听见李弄璋极轻地问了一句:“怎么住在那里了?”他怔一怔,出声时才发觉嗓音倦怠,“手头宽裕了,就换了房子住。在外围,价格也不算太吓人。”他当然不会提起顾撷之,他甚至想当然地认为李弄璋对这一无所知。他应一声,又不再说话,遇到红灯时总会看他一眼,眼神复杂,总有丝毫的不甘与轻蔑,在未了的余情中,可又没有什么浩大声势,偶尔地露一露头。他能忍住得失,可偏偏忍不住与陈沛青有关的得失。 后排的人垂眼假寐,可又时刻警醒着窗外的景色,快要逼近路口时,他忽然起身,小声地指挥:“往左。”李弄璋点一点头,眼前已经有依稀稠密的灯光,住在这里的都是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人,即使是这个时分了,也都还精神奕奕地俯首案前,哪里有过早起早睡的规律时候。他将车驶进了那片高层小区,刚到了保安亭的位置,陈沛青就让他停了,却不着急出去,李弄璋也没有开口催,像是彼此揣摩对弈着,生怕一着不慎。 “上来坐一会儿吧。”陈沛青抬眼对着后视镜里的人笑,这样的邀请模糊不清,却又偏偏意有所指。不过他没有半分那样的念头,只是苦于两人现在僵持冷落的情形,总需要有人来破破冰。若是顺其自然倒也没什么,就此别过,以后就是两个怀揣症结的路人,可这样,陈沛青真舍不得。“做什么?”李弄璋迎上视线,开口问他,眼神微漾,像是故意的。“叙旧。”将两个字说得义正言辞,眼里一派清明。“好。”李弄璋笑着朗声答应,将车往里头开,停稳了,钥匙一拔,就跟着陈沛青下了车。 二十七 到了家里,两人不坐沙发,软绵绵轻飘飘的让人意志散漫,而且不能面对面,只能相互依着。于是就围在餐厅的桌椅板凳旁,陈沛青先去换了件干爽的外套,再出来。给李弄璋泡一杯热茶,只散了几缕,浮在面上的一层,闻着香,味却淡。他在另一头坐下,手里也捧住一杯。是茶,所以没有顾忌,只管牛饮也不会醉,反而越喝越醒,可要是真的神魂颠倒起来,哪里是一杯茶就拦得住的。 满室悄寂待着茶叶落底。陈沛青刚才吃进了冷风,咳了几嗓,这才开口:“现在怎么样?”“挺好,算是东山再起了。”“你可把撷之逼得很紧。”他笑,像是无事一般拎出这个名字。“正常的商业竞争罢了。”有几分正常,有多少竞争,只有李弄璋清楚。可接着就再也绕不开这个名字。“他床上技术很好?”李弄璋终于发难,这堵了几年的话泄了闸一般滚涌至了喉头,可他硬是忍住,轻声缓语,却明明是刻薄。 陈沛青脸一僵,其实已经打好腹稿,要和他坦白了,可被他一句话焚个精光,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还行。”他也冒起了火,勉力回答。明明就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等自己提及,现在他要说起了,却摆出了清算的架势,难道就是想看自己的窘迫,虽然的确是自己先放弃了他,可他与顾撷之之间又不是什么下作的关系,哪里轮的到他来指手画脚。“就凭你一个人还的出这房子的贷款?也是他买给你的吧。这算什么?金屋藏娇?”李弄璋不掩轻蔑,可又有几分两人都无暇顾及的酸意。“你说是就是。”陈沛青的语气里也满是火药味,可又不至于一触即发,要是几年前的他,估计早就被喝得哑口无言,面皮发白了。 李弄璋忽然收声,喝去了半杯茶,消隐了那刻薄的脸色,知道失态,抬眼看一看陈沛青,平时察言观色的伎俩终于用到了点上。定神了,再问:“你现在还在唱戏?”“是的。不过换了一个地方。”陈沛青也不追打,心平气和地回应。“怎么还在唱那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儿女情长才有人看。”“还都是苦情戏。”“苦情戏才能让人哭,观众都能记住哭,却记不住笑。”他一一回答,脸上有认真的神色,但却并不是在思忖这些事情。 一会儿,他又说:“我说过要等你出来,却没做到。这是我的不对。”刚才的几句争斗败去了心上的火气,现在才有了对谈的样子。“只是两年。”“五年,我没料到你出来得那么快。”“是我错了。”几口热茶下去,通体生暖,似乎人也变得温柔体贴了,一句话就了结了。短短几个字,一塌糊涂。陈沛青的心跳一跳,眼里烟锁雾笼,他应该逼问过去,他错在哪里。李弄璋看着他,抿住了嘴唇,有句话他之前不说,当下不说,日后也不会说。他不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他不擅把玩柔情蜜意,情话更是编不出半句,对他来说这些都是矫揉。于是,他伸出手臂,越过了半张桌子,硬是将陈沛青的头搂住,压过去,吻住他。 陈沛青没有逃开,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却立马被十分坦诚的情感蒙蔽。他抻直了上身,吊住他的后颈,像是要从深渊之处向上攀登,渐渐站起,柔软的身体爬过了桌面,藕断丝连,像是无骨,可实际上只因动作灵巧,他被李弄璋抓住了腰际,一把就拖至了跟前。力气粗鲁骇人,像是要将他腰斩,可唇齿之间却从容不迫,先舔吮双唇,吻得陈沛青满眼泛潮,再一口气朝里头攻陷。如果说在顾撷之面前还能抵挡几招,甚至反客为主,那么在李弄璋面前,他的小伎俩就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光就一个吻,便是糊天混地,原本还想打个岔缓一缓神,可李弄璋哪里会给他这样的空闲,推也推不开,逃也逃不走,真真地成了他手下的亡魂。半倚半坐在桌沿上,略抬一抬就让他捅了进来,大腿也被跟着架起,夹紧了他,像是树身上凭空抽长出的两条粗藤。 一场毕了就从客厅争斗去了卧室,双双倒在床上再来一回,身体的契合度因为几年的冷落而有了生疏,但这生疏横冲直撞,用意外的力度揉搓过敏感处,于是竟有了粗陋的快感。末了,简直就是场角力,要看看是谁先体力不支,还是陈沛青,伏在他身上声嘶力竭地发出了喘息,又在他的肩膀上咬出两道血血红的牙印,接着就滚去一旁,拉过被子盖住了胸腹,片刻后就传来细鼾。李弄璋正被情欲激得神魂颠倒,双手在他的身上乱抓,却弄不醒他,本想再缠过去亲他一亲,却立马就没了心思。 仰面躺一会儿,方才洪流似的欲望飞快地隐匿无踪,他等着腹上的两点精斑干涸成痂,就起身去浴室洗澡,人熟地不熟,摸不着开关,也认不得角角落落,指甲缝在墙角撞一下,无处可揉的疼,一颠一跳地就近开进去一间,正好就是浴室。可偏偏没烧上热水,半夜三更,也不费心思了,就着凉水冲洗一下,打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于是就恨起了床上那个睡得黑甜的人。故意将一具冰冷的身体揣进被窝里,从后头抱住他,制住他的四肢,冷热交替,只听见陈沛青倒抽一口凉气,手四处乱摸寻着被子,可偏偏就好端端地盖在身上,哪里都摸不着。正好热的不热,冷的不冷,温吞吞地调和匀当,他身体一松,缩成了虾子,转到一侧,就再无动静了,李弄璋眼前模糊一刻,也跟着一同睡了过去。 第二天,陈沛青乍醒,屋里屋外俱黑,掀开了一角窗帘才发现天上阴云密布,黑灰间杂,像是由远及近甩了一笔墨汁。再一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再想一想,才记得今天还是工作日,自己与床上睡得浑天浑地的那个竟然就这么偷了半日闲,也顾不上细想,连忙起床去给团里打电话,也亏得这要雨不雨的天气,阴了半天却硬是忍住,就不肯爽利地下上一场,却总是下一秒就要发作的面目,于是团里也不敢随意开场,要是演到一半下起来,演员妆花了是小事,那些音响设备进了水可就没地方去伸冤了,于是一群人下了乡,却坐在村民家的屋檐下翘脚喝茶。陈沛青扯谎说自己吃坏了肚子,领头人也就没来追究。 挂了电话,陈沛青从李弄璋的外衣口袋里摸出香烟与打火机,站在阳台边上抽一根,也许是仗着年轻,嗓音总是清亮,所以他愈发没有顾忌,但在家里从来不备这些,算是给自己一点挟制。消磨去了半根,天总算落雨,却含羞带臊,将地面润湿了,就又有了收势,只是就是不愿放晴,像个偏要霸占着负心汉的女人,心里早就没了半点爱意,却就是没脸就此收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沛青将烟衔着,转身去看,衣冠楚楚的一个人,即使穿着隔夜的衣服,即使刚与隔夜的人纠缠,脸上毫无菜色,头发微乱,却乱中有序,有精明的形阔。“中午好。”陈沛青笑,腿一抬,就坐上了沙发的靠背。“不好意思,我用了你的牙刷和毛巾。”他抱歉地笑一笑,竟像是个来借宿的。“没关系。我家里没有准备吃的,平时我也都是在店里解决,你要是饿了就要自己去外面买。附近有家麦当劳。”看出他要走,陈沛青也干脆含蓄地赶人,却将头扭开,蓦地一阵不平,指间将滤嘴绞断。“好的。”他转身就走,到了玄关处,又再回过头说一句再见。 等他走出,陈沛青将烟头一丢,磨起了牙根,他的礼数什么时候那么周全了,来他这里竟然还一句不好意思一句再见,是来做客还是来觐见的。明明昨天还一派热情,现在却活生生的一段露水情缘,可露水情缘还要好些,最起码还能温存片刻。越想越心焦,却又觉得无从追寻,李弄璋什么时候说过只言片语,于是就更觉得自己痴傻,将卧室的门一摔,在床上睡个百年千年,最好成一颗化石去。 二十八 陈沛青自己一个人苦闷,李弄璋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他对他还有感情,他心知肚明,只要一碰到他的赤身裸体,自己就会像着了火一般失去理智。可他不比之前的他,现在有了案底,又是一家公司的头脑,为人处世自然是要顾全大局。 再有,里头的两年让他谨慎再谨慎,低调再低调,早就没了进去之前的嚣张气焰,当时他与陈沛青在一起就在一起,哪里会管别人的是非口舌,可现在,陈沛青却成了大患,要是能一味地将他藏着捂着倒也没事,但父母那里竟然也开始催促婚事,心里本就对他们抱有歉意,平时就照顾不及,后来竟还去蹲了两年班房,让他们担惊受怕,要是连这件循规蹈矩的事情都令他们失望,就算是李弄璋都要自觉颜面全无了,可要是有心去瞒,他也有这个把握,可同时他又晃荡累了,心里也有了安稳下来的念头,但他与陈沛青,是永生永世都难以安宁的。平日里铁面无私,公私分明的他就因为这百般纠葛而惶惶不可终日,思来想去,还是要摊牌。 下了班,李弄璋没有答应下属们的邀请,鬼迷心窍地直往陈沛青的住处赶,还是半夜三更将路开过一遍,却记得格外灵清。将门敲开时,陈沛青套了一条围裙,手里提了把未沾油腥的锅铲,手背上还粘了一点碎的滴绿的叶片,勉力做出有条不紊的样子。“要进来吃么?”陈沛青见他不说话,两眼混沌,中了邪一般,就开口邀他,忘了几日前的五内翻腾,他那一觉早就将这睡了过去,此时心里甚至有些许欢喜。“好。”李弄璋迈步进来,硬着腰身。于是陈沛青又蹲下,替他摆一双拖鞋在脚边,他忽然低头,看见几簇细弱的颈发拥着一段白净的颈,本来晒的黑因为冬天的终日阴霾,全都褪了下去,毫无斑点,像是条孩儿臂。他心里一动,跟着蹲下,将陈沛青压在鞋柜上搂住,亲他的面颊,厨房里的油锅正炸得喧嚣,陈沛青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立马将他推开,用锅铲点一点他,令他去客厅里休息,就转身回去了厨房。 砧板上是择了一半的水芹,将余下的胡乱拗断,丢进了已经腾起油烟的热锅里,一会儿,发须领口间都是油腥熟腻的味道,即使有一条围裙挡着也不顶用,他难熬地将额发朝后梳理,战斗似的翻炒着食物,客厅里传来很轻的电视声,与模糊的几记咳喘,忽然就有一种十分虚晃的安定感。可陈沛青怎么会不清楚。那天他事后的反应,自己一时气恼也顾不上深究,可后来再想一想竟也明白了一二,甚至开始体恤。 台面上的菜肴七零八落,成了汤水的番茄炒蛋,一眼看去就还脆生生的芹菜,还有盘酱炒茄子,也多亏是酱炒,这才能蒙混过去,只有两碗白饭是最好的,李弄璋顿时觉得好笑,几日的愁绪也没了影,仗着自己在酒桌上练出来的钢铁肠胃,就坐下来端住了碗筷。虽然卖相不好,但味道却十分正宗。他自己不擅厨艺,平时的三餐都在外面解决,家里的厨房几乎就是个摆设,难得吃到这样贴心贴胃的食物。 “今天有点累,所以做得马虎了。”他笑着辩解。 “很好吃。”李弄璋囫囵咽下一口,以示自己没有说假。 “你父母现在怎么样了?”陈沛青问。 “我爸身体挺好,我妈就不行了。我想一想还是把他们接过来,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我也好照顾,那山沟里虽然空气水质都好,可真要犯了病都找不到就近的医院送去。” “也是。在身边总归安心一点。打算让他们和你住在一起?” “我应该会从现在的房子里搬出来,让他们住,毕竟是高层,上下都有电梯,也轻松一点。我自己再买一套。” “那你压力可大了。”“现在手头宽裕,付个首付还不是问题。” “那……你要和我分开么?”似乎并不打算在饭后再提起,那样反而显得拘泥,干脆就在现在说,当作一件芝麻绿豆的事,他眉眼轻松,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势头,“不过,我们现在似乎也没有在一起吧。”说完又跟上一句,笑着宽慰起了眼前要做出定夺的人。 “那你要和我分开么?”李弄璋不答反问。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答案无足轻重,似乎只有他嘴里的话才是压轴。陈沛青想了片刻,笑得一派真诚,“不想。”他决定坦诚,而不是与顾撷之分开时那样坚持着顾全,同时,他也想看看李弄璋的反应。 “那我也不想。”他飞快地回应,有些孩子气的急迫。“你不必迁就我。”“我只是希望这件事由你来做决定,并不是迁就。” “我的父母是不大管我,可你的父母呢?还有你的同事,朋友。”“这些你都不用管。”他坚持,像是四处浮游中抓住了一根主心骨,接下来的事宜也立马在心里有了眉目。 “那你管?你打算怎么管?”他没有自私到这样的地步,硬是要他说出一个周全的方法。明明是自己说要与他在一起的,现在却像是要劝回一个浪子,左右为难,泊不了岸。 “朋友与同事小心一点就没有关系,只是父母那里。”“他们一定会让你结婚的。”前车之鉴刚刚演过,话说出了口,陈沛青顿觉心灰。“我结婚,你还要与我在一起。”原来他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到底是个商人,哪里会放过丝毫唾手可得的利益。 陈沛青当下就翻了脸,寒意四起,“你想的可真周到。”“你别这样,结婚前我会说清楚的。”李弄璋好声地劝。 “你觉得我对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陈沛青冷笑。“是的。”他点点头,气定神闲地看他,像是要听他说出更多的反驳。“你不在的时候,我和撷之在一起。你自己算算?”他怎么会被他激起来,忽然间,竟是李弄璋哑口无言。 “你要结婚就去结,我可以理解,也许之后我也会结婚,毕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没有拦过撷之,也不会拦你。只是刚才那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陈沛青只当是李弄璋说昏话,语气立马就放缓了,笑脸相对,可他哪里知道,李弄璋早就将这个主意落实到了心里。 “那如果我说不结呢?” “你已经有了这个念头,现在打消一阵,万一以后又有了呢?” “你不是说不想和我分开么?” “想归想,可做又是另一码事情了。” “你不敢?” “对,我不敢。”陈沛青点头,他也有了成长,哪里会瞻前不顾后,现在他又要将一个人推开。 光顾着说话,菜只去了一半,陈沛青却将碗筷搁下,“你可以走了么?”连吃没吃饱都不消问了,直接放话赶人。李弄璋脸色阴沉,原来全是自己一头热,他怎么会想和女人结婚,还不是为了能和他毫无障碍地在一起,可末了被他拒绝不止还被教训了几句,又偏要提到那个顾撷之,原来他对自己竟然是淡了,在那个顾撷之身上到底耗费了多少,他越想越是忿忿不平,将车开到半路,又突然停下。他不管了,不管陈沛青的那派说辞,他就是要与他在一起,他就算闹个天翻地覆也要得到这两全。 二十九 消停了十天半个月,陈沛青以为风头总算过去了,他大概是不会再来重修旧好了,心里又是沮丧又是宽心。但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他也无暇去顾及这阴云雾霭,早早地就与顾撷之还有小绸约好,要一起吃年夜饭。似乎因为已经成家立业,顾撷之与他又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旧情,所以他对他总有一种愧疚催使的照顾,但并不算过火,所以陈沛青也就不去拒绝。因为大年三十当晚,他们两人要与双方家长一起吃,所以这餐就安排在了小年夜,依着杭州的风俗,这是在除夕夜的前一天。其实也并没有这么多的讲究,无非是这一天晚上,大家都有了空闲。三人里没有厨艺特别拔尖的,又都不愿在烟熏火燎后再去处理锅碗瓢盆,干脆就在外面吃,地方是小绸选的,古墩路上的一家杭帮菜馆。 陈沛青到时,席上只坐了小绸一个,顾撷之还在处理公事,而她早就停了工作,在家里吃吃喝喝,休养身体,因为才怀上了两个月左右,所以还不显出来,但人却扎扎实实地宽了一圈。她先与他一起点菜,接着就又打开了话匣子,明明都不记得上次说到哪儿了,她却还能神通广大地接续上,“你那天还没说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嘴一张就是一记重磅。 “成熟稳重一点的就可以。”他说的含糊笼统,暗暗地在李弄璋身上想。 “这也太宽泛了,再具体一点。”她喝一口茶,伶俐地催促着。 “总之,要成熟稳重。体贴一点。眉毛要浓。不能太聒噪。心思别太复杂,好懂一些。”恍惚地加上最后一句,陈沛青搜肠刮肚也只找到了这些零零碎碎的,不禁自省到底执迷于他的哪点哪面。他到现在还是不懂他,从未料到过他是会做出不法之事的人,是会说出要和别人结婚后还与自己在一起的人,忽然就懊丧起来,可还好只是在心里,脸上还是温和欣悦地与小绸对看着。 “还是不够具体!”小绸拍他的手背,可也不细究了,再问:“我帮你介绍女孩子好不好?” “哎?不用了。我现在自己都还照顾不过来。”这个理由总是格外妥当的。 “并不是要你谈婚论嫁啊,只是多认识些人嘛,觉得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做朋友。我都没见阿青领女孩子过来给我们认识过呢。”她随顾撷之叫他阿青,对他的私事也抱有一定的热忱,话说得又十分圆满,找不到可以再拒绝的地方。 陈沛青决定还是不要坦诚自己的取向,但还是打算再推辞一下:“我这人比较无趣,可能会和你的朋友们找不到共同语言。” “没关系,我觉得你很有趣啊,再说兴趣是可以培养的。那我等我联系好了就告诉你。”她势在必得,将话说死了,不准陈沛青反悔。陈而沛青只盼着她吃完这一顿饭就打消这个做媒的念头,但想她整日都是空闲,想必只会更上心吧,可已经答应下来,也只好随她去了。这时服务员上了一盘冷碟,顾撷之也正好到了。 他体贴地与小绸坐并排,靠着过道,服务员上菜的一面,刚才他远远地见到小绸与陈沛青在说话,所以坐下时兴致颇高地追问了几句,却被小绸故作神秘地用三言两语打发了。陈沛青拾起一个话头,三人七嘴八舌地再聊一会儿,菜就陆续上齐了,小绸又捧一杯果汁,顾撷之要开车,于是连带着陈沛青,两人也都喝起了软饮。 其实小绸问过顾撷之,他与陈沛青是怎么认识,他自然是讳莫如深,随便造个理由搪塞过去,小绸觉得牵强,却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她聪明就聪明在这个度上,是从母亲那里承袭下来的御夫之术,当然,她也是个明眼人,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不是普通男人间那粗鲁的酒桌情谊,而是更深一层,更为柔软一些的。因为她本人也十分亲近陈沛青,于是也就不再猜测。 桌上聊的都是很轻松的话题,没有朝公事上说,何况没有酒精助兴,很快就聊到了尽头,饭也吃得差不多,三人就起身离开,顾撷之将陈沛青也一道拉进车里,说会送他回去。可偏偏先将小绸送回了家,再与她说要和陈沛青续摊喝酒,让她先回去休息,陈沛青坐在后座,看了后视镜里的人一眼,正好四目相交,顾撷之朝他一笑,就当他已经答应了。小绸也不拦着,叮嘱几句不要酒后开车就扭身走上了楼,没了之前娉婷的身姿,却真的有了母亲的馥郁。 顾撷之将车停在了车库里,与陈沛青一起走出去,小区附近有一家小店,卖卤味和酒,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是常来的。正好是晚饭结束夜宵却还没开始的青黄不接的空档,人头还未攒聚起来,只见了老板一个人。顾撷之点了一碟花生,一碟煮毛豆与一碟鸭脖子,都洒了一层辣子,鲜艳香烈,酒是纯米烧酒,用手臂长的玻璃绿瓶装着,倒进巴掌大的陶瓷酒杯里对饮。 “怎么觉得你有事要和我说?”说完,陈沛青就先喝了一口,一时没做好准备,味道闻得温和,哪里知道一路从舌根刺辣下去,两颊浮红,眼眶泛潮,鼻子里湿漉漉地下来,他吸溜着,只顾着伏在桌面上咳嗽,青筋直跳。顾撷之连忙抽过来纸巾替他捂着,又从一旁的壶里倒来温水,却被陈沛青挥手挡开了,谁见过喝酒喝得那么狼狈的,气急不过,又抬头再喝一口,这下做好了万全准备,爽辣却不呛口了,反而在舌侧尝到了绵软的甜。 顾撷之见他没事了,也跟着抿一口,佐着滴绿鲜嫩的毛豆,“没事,只是想和你聊天。” “刚才吃饭之前,小绸说要给我介绍女孩子。”陈沛青嚼一粒花生,将碎辣椒从嘴里别出来。 “你答应了?”他笑着凑近来。“能不答应么,又不好直说。” “直说也没事,她应该不会在意。” “总归还是瞒着好,一说出来都是个事体。” “你想瞒一辈子?” “你不是已经瞒上么?”陈沛青眼睛一翻,尖牙利嘴地反问着。 “那你也找个女孩子瞒着呗。”顾撷之笑。“我可不祸害别人。”酒一多,舌头就松了,又因为心头的郁结,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眼里懵懵懂懂,嘴上却要喷出刀子。 还好顾撷之熟悉他,并没有较真,可脸上还是变了变,陈沛青这才恢复,细声道了歉,“我最近都是这样子,你别往心上去。” “你怎么了?”顾撷之追问。“我又碰到他了。”“李老板?”“恩。”“你们又……?”“恩。”像是在打什么哑谜,可答案昭然若揭。气氛一下子凝重,三人之间何时清楚过,就算到了现在都还是一本糊涂账。 “阿青你别再去招惹他了,好好过日子吧。”顾撷之想到他在商场上对自己的穷追猛打,不禁又有些心悸,可闭紧了嘴,不透露半分。“我已经在这么做了。可我好像真的离不开他。”陈沛青的眼里忽冷忽热,忽明忽暗,口齿有些含糊了。 “那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还是在想着他?”时隔久远,问出这样的问题时竟有了旁观者的姿态,可不免心里又要动一动。 “也许有一点吧。但那时我更在意你。”即使现在无法在一起了,这样的回答也还是让顾撷之心潮澎湃,从一张酒嘴里说出来,多少是句真言。 “所以和我分开后,再看到他的时候,所有感觉都回来了?”他见陈沛青不动筷子,只抱着酒杯,连忙往他嘴里衔一段鸭脖。 “都回来了。可像是重组或者异变了。我想和他在一起,可要是真的分开,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他陷入了两难,眼里的雾更重一层。 “为什么会想到分开?”与他在一起时,顾撷之就看明白了,陈沛青并不是一个格外缠人的人,甚至独自一人时显得更为清爽自在,从来未怀有惧意,深一层来讲,他就是一个怕麻烦的人,所以他当时才会果断地与自己分开,没有鲜血淋漓的牵扯与断送,反倒是顾撷之自己,五内俱焚的样子。 “要是和他在一起了,他有压力,我也有压力,还是分开比较干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果然就是这么一个理由。“那他怎么说?”“他?好像没说什么。”陈沛青并没有将李弄璋的主意坦白,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自己觉得好就好。”劝和不劝离,就私心来说,顾撷之并不希望他再回头和那人在一起,只是不好明说。“你喝醉了?”他想伸手碰他,可立马又明白现在不是当初,硬是抽回来,扶住了他的胳膊。“恩。”醉也是醉得安稳,没有天旋地转翻江倒海,四肢发虚,胡乱倚靠住一处,他的脸像是一尊玉石,卧在这十分温和壮阔的酒意里。“我送你回家?”他壮起胆子,触一触他金漆似的眉心。“恩。”陈沛青点头,迷蒙住了,脑子里横七竖八,正好有个人过来搂他,他就一味地攀紧了,分不清这里面的居心。 三十 顾撷之也喝了酒,所以不好再开车,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一道坐进了后排。这次调换了一下,换做陈沛青伏在他的膝头,他的手心火热,摸着他的额头只让他身处酷暑一般,于是只好替他掐着太阳穴,手背稍凉一些,就紧贴住了他的面颊。 假期伊始,路上的车流人流就逐渐宽阔,又没个秩序,加塞逆行,处处壅塞,司机是个路躁症患者,对着一辆缓慢通行的轿车使劲鸣笛,膝上的陈沛青揉了揉眼睛,却不醒来,还以为在自家的床上,扭一扭就要翻身,顾撷之连忙伸手护住他,再将他搂紧了。正好驶过一处桥洞,身周忽然暗一暗,难以抵挡,顾撷之低头,在陈沛青的额角留下一记亲吻,又吻他的鼻尖,他不敢奔向他的嘴唇,自己那卑微且阴森的居心再也施不得半点养料,他从来未舍得过,可现在他还有一个小绸要顾念,他当然不会将陈沛青推向李弄璋,却也不会独断地将他截留。 他付了车费,两个人,又回来了这个地方。陈沛青四肢瘫软,立也立不住了,他也没办法去搀扶,干脆躬下身来,将这稀泥背在了身上,还好有个电梯,要是是走道,顾撷之可真要折了一把腰。电梯门一打开,就见门口已经堵了一个人。他一回头,本还温和的笑容立马磨成了一把利刃,又闻到迎面一阵酒气,笑成了怒,“他和你喝酒去了?”他省却寒暄,开口审问。“是的。”顾撷之有些发怵,到底没做好在这里见到他的准备,见他怒意更盛,“要过年了,他只有一个人。”李弄璋对这句近乎于哄弄的解释置若罔闻,脸色一沉,跨一步过来伸手夺人。顾撷之灵活地朝后躲开,卯起力气对付他,“你别再管他了。”“你也别再管他了。”寸步不让,集结成军,对峙半刻,顾撷之服软,“先让我把他放进去。”李弄璋终于舍得让开,他配合着从陈沛青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替他将门打开,顾撷之将他放去床上,酒醉的人安稳极了,不吐不闹,只管自己睡得两耳不闻。 两个人从卧室出来,都不离开,盛气凌人,像是要争夺这一个地盘,以及这地盘上的人。不开灯,压低了嗓音,在浓黑如墨中争执,“你应该回去照顾你的老婆。”他语带讽刺。“我留下来。”他坚持着。“他已经和你无关了。”李弄璋冷笑。“迟早也和你无关。”顾撷之并没有被激怒,逐字反驳。“你不如先管管你们公司的那笔烂帐吧。”他又笑。“你又使了什么下三滥吧,你最擅长的。”“是你技不如人。”他气定神闲。一口气郁结到了嗓子眼,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叫嚷了起来,顾撷之啐了一声,是小绸在一旁催着回家,说是想吃酸,要他买袋梅子回去。孕妇最大,顾撷之陡然间无声响了。李弄璋清清楚楚地笑了一记,意得志满,顾撷之扭头就走,咬牙切齿,威胁的话也说不出半句。 终于没了障碍,李弄璋又回到卧室,脱去大衣,倒杯水喂给床上的人,又陪着躺下,将他搂在怀里,他身上的酒气淡了许多,感到床铺沉了沉,他有些醒动,又还在梦里,神魂颠倒。一只手顺着脖颈向上摸,捕住了嘴唇,再来一双嘴唇将这吻住,他动作轻缓,像是把玩琢磨着两瓣玉。这张嘴现在没有与他争吵斗气,安静地敛息着,偶尔动一动,算作回应。李弄璋缴械投降,目光似水,他几乎就想将这人就此带走,隔着被子卷作一团,丢进车里,管他后来是吵是闹,他不计前嫌,要与他一起生活。只是事情太多,他难以独自招架,还有刚才那个与自己喋喋不休的人,简直就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之后不止他一个,十个百个千个,众口铄金,他一张嘴怎么争得过他们。偏偏怀里这人与他们同仇敌忾,急急地要将自己推远,想到这里,心里又腾起一把火,其实这几天他早就将路铺好,今天是与陈沛青来摊牌,可见他逍遥自在,还喝得烂醉,又让那个人将他送回来,真是没心没肺。 酒疯发得突然,还正静谧着,陈沛青忽然两眼一睁,一下子从床上弹起,顺势就将眼前人的头颈箍住,力大无穷,嘴里发出乱闹的呼声,眼睛发亮,是两碗黑水银,一眨就是一晃,又忽然收势,凑近脸来舔李弄璋的嘴唇:“我饿了。”李弄璋被他这一突袭弄得心猿意马,又不好与一个醉鬼计较,扣住他的腰,反吻回去,问:“要吃什么?”“冰淇淋。”也不知道他是馋了多久还是做了什么怪梦,谁饿的时候要吃这个。“要什么味的?”李弄璋忍笑,也不去教训他。反正是要去一趟,干脆问个详细。“唔,巧克力。”他坐进他的腿间,再舔他的颈侧,求好心切似的,又来回扭动,像是身体的哪处被震了一震,余波不止。从来没见过他撒娇,原来是在今天耍个尽兴。“那你在这里等我。”他摸他的发心,好声安抚。“你快点回来。”明明是醉态,可偏偏口齿清楚,只有行为似个三岁小孩,说完再在他的下唇吮一下,依依惜别。 于是李弄璋只好领了这个醉鬼的命,拿走了放在玄关的钥匙,又重新穿好外套,在这寒冬腊月替他买一盒冰淇淋。开了车在四周找一圈,终于看到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连忙买好了再赶回去,生怕他一个人闹出什么阵仗。 进门时,陈沛青应言端坐在床上,却左摇右摆,抓紧了一角被子,又要开始瞌睡了。他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唤他一声,将手里的盒子拆开,用附赠的勺子舀一块给他,他吞了满口,舌头发麻,牙齿打架,支吾着:“好冷。”眼里一派清明,也不知是醉是醒,自己也无数,于是干脆就装着懵懂。李弄璋拦过他的头吻他,舌头进来,要吃走他的满腹愁肠,又再伸手添一勺,冰火交缠,火多于冰,糖稀从嘴角滑漏,成线成丝,舌尖紧紧跟上舔走,警觉无漏,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火热里,过往的样貌霎似回来了。甜了就要多吃,多吃了就觉腻,腻了就要散,喉咙发甜,随手将勺子一搁,认真地吻起来。心里被衬得酸楚,他万分动摇,先前准备与陈沛青说的事情正在嘴边翻滚,他满嘴糖水,吻了他满脸,又再舔去,分外喜欢他的下巴,恨不得就这么就着吃下去。 李弄璋手中用力,将眼前的人困住,自己往后躲一躲,忽然低声说一句:“我和一个女人前几天刚领了证。”陈沛青刹不住了,翻身将李弄璋压在身下,吻没有止意,他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他忽然抬起头,李弄璋看清他一脸森然,心里立马有了数,“我不会放你走的。”他笃定,近乎胁迫。可陈沛青置若罔闻,散漫地将两只掌心游到李弄璋的胸前,再俯身衔住他的喉结,李弄璋汗毛倒竖,却马上又被一记吻暖回来。他就是不说话,天翻地覆他也屏住牙关,“沛青。”他去拉他的手,这次先狼狈着示弱的竟然是自己。“要不要做啊?”他问他,眼里干净,脸上干净,没有半点怒气,再一笑,满脸天真。李弄璋再也屏不牢了,他这样邀他,就当他答应了,即使反悔,他也不会让他逃。火热的身体覆盖上去,压紧了他,再看向他的眼睛,李弄璋想,他应该是清醒着的。 三十一 醒来这天竟就这么混沌着要过年了,眼睛一睁,已接近中午,一个人一张床,没有半点喜气,不过这城市也鲜有喜气,放个礼花炮竹就算是告慰了。昨天的事还记得清楚,当然是后半段的,弄得满床精湿,一股子腥膻,李弄璋就拉着他去洗澡,家里没有浴缸,两人四肢交缠着立在并不宽敞的淋浴房里。陈沛青已经全醒,却还是两眼惺忪地依附在李弄璋的身上,他立不牢,随时都会倒下,他替他搓背,洗头,将他当个婴孩,一言不发,手里不敢下力气,唯恐将他逼急了。 复又回到床上,清清爽爽的两个人,赤裸相呈,坦诚相拥,“我答应你。”陈沛青嗫嚅道。声音轻细,在李弄璋耳里却近乎一阵炸雷,欣喜若狂的,他又过来吻他,陈沛青回应着,灵巧地一翻,压在他身上,低头去咬他的耳朵,往里头吹气,拿舌头舔他,百般捉弄,直到李弄璋又一把将他囚在身下,他这才讨饶。你来我去,直至天光微曦才胆敢睡去,李弄璋只眯了几个小时,又被一个电话召去,辗转反侧了一夜,却照样精神奕奕,他伸手摸一摸陈沛青的脸,穿好衣服就离开了。 陈沛青跟着醒来,却不动声色,大门一关,房里更是空寂,寂到耳边都有了些微的躁动,他又再睡一会儿,极不安稳的,几乎是在与自己争斗,出一身冷汗。他突然就从床上弹起,从最大的立柜里头拿出了一只背包,只放进了两套衣服,再拿上钱包与证件,钥匙哪里都找不着,想想应该还在李弄璋手里,这也正好。他离开家门,将手机卡拔了,揉绞碎了丢进公用垃圾箱里,团里也不通知一声,甚至对顾撷之都闭口不言,他选一班时刻最近的火车,跳上便走,大年三十夜,他坐在一堆烟屁股上,与四周的农民工插科打诨,来回递烟喝酒,嚼着受了潮的花生米,他唱戏给他们听,他听他们嘴里的不干不净,一个魂游游荡荡,再也找不回路。 李弄璋傍晚时回来,见屋里空无一人,心里顿时一紧,可见衣柜里还满着,被子都没叠,东西也没见少,就以为陈沛青只是有事出门,电话不接,应该正在忙碌着。他不会做饭,只好从饭店里买了现成的热食,陈沛青不挑嘴,每个都买半份尝鲜,铺了一桌。时间还早,他特意将房子打扫了一遍,挽起衬衫袖子,系一条碎花围裙,脸上有了持家人的担当,哪里都嫌落了尘,恨不得将地板掀起来抖上一抖,心里百般咀嚼着这绵甜的体会,这实在太过难得,从来都是别人等他,哪有叫他等别人。这样的事情也许卯足了运气也就一次两次。 饭菜都凉了,没处可扫,就连地板都打了蜡。他在沙发上端坐着,看着电视里老调重弹的欢声笑语,外头的烟花爆竹起先只是零星,后来就成了滚滚雷潮,由远及近,就这么又是一年。他为陈沛青找了借口,也许他去与同事聚会了,也许是父母的召唤,总之是忙到脱不开身。 欢喜散尽,他继续等,点一根烟等,喝一杯酒等,在沙发上打会儿盹,醒来再继续等,五脏六腑快要封住,成了冰锥,从他身体里杵出来,千疮百孔,肠穿肚烂,他整个人都付诸一滩血污。他幡然醒悟,他竟然这么对他!就这么逃难似的走了,将他当作瘟疫!要把他抓回来!上天入地都要把他抓回来!自己怎么就会信了他那一句唯唯诺诺的应词!李弄璋怒火中烧,双眼血红,可偏偏无处撒泄,人不在身边,能在哪里,哪里都可以落脚。他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世界之大,怎么再将他抓回来。他猛然忆起陈沛青脖间的一点胭脂,那蜜里调油的红,直顺着人的心肝流淌,心上仿佛被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拧了一记,忽然就怒意全消。万事成了空,他是没等来。他心里终于有数,却死心塌地,照旧等着,白日黑天,等一个轮回。 陈沛青用尽了身边的积蓄,在一个三线小城定居,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后路。这里的人很懒,没有杭州那样朝气蓬勃的劲道,方言粗鲁,说情话时也像是在闹架,食物咸辣,顿顿都掺着辣椒,他吃不惯,水土不服了整整一个月才渐渐平息。他喜欢古旧的景致,于是又租住在一条巷弄的屋子里,这里并没有杭州那样高歌猛进的现代化,旧还是旧,破还是破,但总有一股子原生气,是从地里生出来的,食天地精华,颠扑不破。条件是不比从前,可好在有个新鲜劲。街坊四邻见来了生人,也不排外,反而是处处照顾担待着,生病那几天多亏了房东奶奶送药煮粥才硬是熬了过去,于是陈沛青就更没了归心。 等身体无恙了,就开始找工作,积蓄微薄,实在是经不起坐吃山空。这里山清水秀,拥着十万大山,所以当地居民并不多,簇拥的人头多是慕名而来的游客,硬要找一份工作,也并不困难。他很快地就在当地一家客栈做起了前台,方言过了半个月就能说个大概了,日常英语还记得一些,又自学了多国语言,也算是做得得心应手,闲暇时就做个导游,多是为夫妻或是伙伴指路。他不是矜骄的人,唱戏多年,里头外头都是一样能屈能伸,且没半点作态,这样的行事作风自然讨人喜欢,与各路人马都厮混熟了,第一次有了与之前大为不同的交际圈。 留在这里做客栈生意的大都不是本地人,都有个陈年旧事,也好在这顶,没人来追究打探陈沛青的过往。这里酒吧遍地,夜里几乎是个逍遥窟,夜夜笙歌,从未间断,他开始时还有些收敛,到最后竟也没能免俗。他眉目清秀,身量骨架又窄,举手投足间带出一股子俊朗,不是那涂脂抹粉的女气。鲜见这样的人,于是追求者众多,当然不是明目张胆的,而是在私底下送他酒喝。客栈老板也看出些眉目,因为见过些世面,并不觉得讶异,也不做驱赶,反倒是颇为上心地替他挑选起来。陈沛青自然不会当真,但偶尔也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晚上与他一道去宾馆。多是模样成熟的,年长几岁,身材挺拔,到底像谁,除了他,谁都说不上来。但总是露水情缘,比那些所谓的追求者更当不来真。 虽说没留后路,可陈沛青到底还是没忍心斩断一门关系。整整要过去了半年,他发一封电邮给顾撷之,附一张近照,他裸着上身在江里摸螺蛳,看起来精神饱满,想必生活也是得意自在,是想叫他安心。顾撷之也是个忙人,可这电邮却像是随时恭候着,没过一个小时就有了回复。他对陈沛青知根知底,当然就说不出你在哪里这样的问题,但看得出他的激动,话语零碎,狗屁不通,偶尔还会有个别字。他将最近的事都交代了一遍,他的,小绸的。要陈沛青给孩子取个名字作为候选,又追问他的身体与情感状况。最后还是屏不牢,说想他,央求他回去。 陈沛青没有回复,将邮箱清空,又着手为客人办起了入住登记,他是铁了心不回去了,谁来说都无用。又过了几个月,老板已经完全信任了陈沛青,让他住在了客栈里,最后还将客栈留给了他,自己攒够了旅费,拾掇好行李又别处玩去了,也没说回不回来,但一看就是要漂上几年的意思。于是陈沛青就这么恍惚着成了客栈老板,他雇了新的员工做前台,是个实皮实骨的大姑娘,扎一条马尾,皮肤黢黑,为人爽利,肩能挑手能提,说话还是个大嗓门。 这是陈沛青在这座城市中经历的第二个夏天,真真的是个苦夏,闷热潮湿,简直就是掉进了蒸笼,原本还以为杭州是个火炉子,可这里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满身的汗都发不出来,毛孔都被封住了似的,只好躲在空调间里,成了夜行动物,只有晚上才会趁着凉快劲到院子里吃一片蜜瓜。这样也不是回事,没过几天就中暑了,头疼脑热,躺在床上不起来,反正客栈里的诸事都有人打点,他就更懒。这下没了街坊四邻,谁还能得空来照顾他。姑娘忙完了事情,上来送了盒正气水,他浑身软瘫,一口气喝掉了整盒,里面有酒精,就更是面红耳赤,不管白天黑夜,眼皮子一阖,又睡了过去。 正是午后,门前冷落,前台姑娘对着笔记本打起了扑克,忽然就进来一位客人,他穿一件麻灰帽衫,拉链开至胸口,袖子挽去了胳膊肘,底下是一条亚麻面料的黑色长裤,脚上一双浅口球鞋,拎一只牛皮底的双肩包,打扮得十分年轻,却又没有那股子轻浮劲。他面露疲态,自称是老板的朋友,姑娘知道人在楼上休息,也难得压低了嗓子,询问了一番,就给他指了路。 门没锁,他直接进去,悄无声息。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一双沁凉的手抚住了他火烧火燎的额头,“生病了?”那人问他。“恩。”他醒一醒,又再昏沉。“外面下雨了?”他问,嗅到了来人身上的雨意。“只是小雨。”窗外的蝉嘶一声,骤然岑寂了。 正文完斜风细雨——召耳
作者:召耳 录入: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