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傲笔负凌云+番外——泊桐

作者:泊桐  录入:03-28

 文案:

 文架空,朝代设定为一个刚刚建立的盛世,朝代名啥的没想好,到时再说。 现在先暂且叫他李姓江山吧……好吧这和唐朝无关,只是觉得李这个姓比较像皇帝== 鉴于最近再写论文的缘故于是朝代名就叫【大历】了…… 但是,这俩字纯属个人恶趣味,与唐朝无关。绝对无关。尽管皇帝还是姓李==以上。 以下是真正的文案。 沈薄南是个状元,李姓王朝的状元。 说起来啊这李姓王朝,从一开始前朝某个李姓的外戚乱政开始,到藩王割据成了乱世用了十多年。 后来某位不争气的前朝小皇帝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皇位引了外狄进来然后打打杀杀了十多年。 在然后赶走了外狄镇压了藩王建立了李姓王朝进入了大历时期又是十多年。 这转眼就是四十年。 而这四十年来终于有了一场像样的科举,在大历三年开春的好日子里,沈薄南拔得了这四十年来的第一筹状元名。 这就是主角,沈薄南。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灵魂转换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薄南,皇帝 ┃ 配角:沈履端,郑十八 ┃ 其它:作者你个不靠谱的! 01.人间见白头 五十岁的沈薄南住在王都金陵。 温香软玉佳丽地,住的是前朝大族的一处别院,亭阁水榭风致极好,端的是百年积淀的贵气。这宅子沈薄南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他还记得二十郎当的年纪的某一天他打马游街酩酊大醉,穿着大红的状元袍在圣上新赐的宅子上挂了一方牌匾——状元府。他还记得那朱漆的牌匾上青皂色的三个大字,张狂之至挥洒淋漓。 他还记得那是大历三年的春天。 可是二十年之后的现在,这宅子同所有的高门权贵一样,挂了墨黑的匾额,上面是描金的沈府两个大字大字。或许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这两个字是当今圣上御笔钦赐。 寥寥不过二十年沈家已经是这王都金陵中最显赫的一户。如今沈家的当家是沈薄南的小侄沈履端,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右相。 只是烜赫的是沈家,却不再是沈薄南的沈家了。明明牌匾上的写的还是那个沈字,而沈薄南却不是二十三年前那个名动天下的少年郎了。他不过是个年老头白输了朝堂的老文人,偶尔会在不得志的书生口里活泛一下。 尽管现在的沈薄南没有许多年前的那些荣华,却算不得落魄。他在金陵沈府的院子中颐养天年,到底是一朝元老,高门权贵,总归是富贵生活。然而他坐在自家宅子里的后花园,三月暖春的江南莺飞草长,景致颇好,却显得无比的陌生。明明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熟稔到极致的地方,他却只是默然不语的想起三十年前洛阳城的月亮。 三十年多前沈薄南在洛阳追随了当今圣上的爷爷,那时候沈薄南不过十五六,而他追随的也不过是个洛阳城守,外戚李家不得宠的小儿子。 那时候别人是食客三千,而洛阳城的李家也就只有寥寥二三十的食客。他记得洛阳李家的门客中有个郑姓的少年。常与他在中庭喝酒,好夜如水两人席地而坐,说的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壮志,喝的是城里人家自酿的浊醪,酒中带着甜味儿。半醉中能看见桂花树枝桠上面的月亮,挺大,挺亮,满月时会带着温暖的颜色,像是上好的女儿红浸过的白杏,微微一点橘色,看着让人安心。 然而沈薄南已经二十三年没见过洛阳的月亮了。 他带着开国老臣的身份,状元郎的名头在这王城金陵中沉沉浮浮已经过了太多年了,现今他只是白头老翁,而他所追随的洛阳城守最后却成了李家正统的一脉。沈薄南追随的那位前朝的洛阳城守已经在天子祠堂中静默成了一方纹路清晰的檀木灵牌看着自己的儿孙如今坐在金銮殿上上演着又一次的盛世江山。 转眼之间,措手不及的就已经变了年号,大历三年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再没人记得那年春光里打马游街的状元郎,现在的已经是洪顺十七年,开国皇帝已成了先帝,现在的天子不过而立,是状元沈薄南的学生,恰巧成了这时光中唯一证明沈薄南辉煌的存在。 只是可惜这天子心性凡夫俗子揣测不得,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一朝触怒了龙颜那所有的功德便一笔勾销,轻则官场失势重则株连九族。而沈薄南就是前者的代表。 其实没人知道沈薄南到底做了什么触怒了天子的事情,只是在十多年前的某个秋天,在沈薄南的印象中还是个天气还不错的日子里,已经亲政了六年的天子夺了自己老师的实权,原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沈薄南一日之间就成了不用上朝的闲人,尽管他头上还有个太子太傅的名头,只可惜现今的太子不过是个两岁半的奶娃儿。 如果没有这场变故,沈薄南或许会成为这个王朝中仕途最顺畅的人,或许他会成为三朝老臣或者是更加重要的什么。然而事实永远是残忍而不可改变的,就在他将近不惑的年纪时所有的荣光都成为了云烟。这个世界上在没有人人争相逢迎的沈薄南了,剩下的就只是过往越璀璨现实就越晦暗的一个闲散老臣,用自己的心血证明了那句“伴君如伴虎”的古话。 或可以这样说,在并不漫长却慌乱的时光中留下了唯一能证明沈薄南的辉煌的人正是那个终结并迫使人们遗忘沈薄南的辉煌的人。沈薄南在天子亲手制造的一场无明变故中就这样成为了一个闲散碌碌的白头老翁。 正所谓是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02.曾记兰台温酒伴月落 洪顺十七年的冬天,已经将近一年没上过朝的太子太傅沈薄南候在了皇帝的御书房外面。大内总管刘公公依旧是那一脸的菊花褶子,活脱脱是笑不笑都看不清眉眼的一张天生的宦官脸。难得的是刘公公没刁难沈薄南,毕恭毕敬的进了御书房通报,又毕恭毕敬地请了他进去。跟着刘公公走到天子的面前,他自顾自的行了礼,看着天子挥手让旁人退下,待到周遭静了下来,他跪在天子的书案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头说:“臣请离都还乡。”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臣说出这样的请求并不过分。尽管如今的沈家已经植根金陵,但是稍微有一点心机的人都知道沈薄南始终忘不了洛阳城。那一方城池象征了他一生的辉煌,如若没有洛阳城,那就没有沈薄南。洛阳城记录了他少年十五投笔从戎的豪气,记录了他所有的鲜衣怒马的美好岁月。现如今他已是迟暮之年,看透了金陵种种繁华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那么请辞还乡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然而这样的请求说出口了却形成了死一般的沉寂。天子的书房肃穆依旧,弥漫着特有的龙涎香的气味。这种味道对于沈薄南来说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也是朝中重臣,会被在御书房同圣上论国事。那时候的御书房也是这样,无论是多么明媚的日光穿过重重叠叠的窗格都变得昏暗,带着一种天然的凝重。只是这么多年之后依旧是这样的书房,那个同他商议国事的天子现如今已经应该称为“先帝”了。时间就是这样过的飞快,稍不留心便是物是人非,所以现在的他站在这同从前没什么变化的书房里却只能俯首在地请辞还乡。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请求都不能被准许。 他跪在地上,听见书案后面的天子说:“沈卿全族皆迁金陵,谈何还乡?” 此一问已成僵局,然而他却没表现出来惊诧,甚至在这段时间中他的姿势都没有变过。他说:“臣父叔俱葬于洛阳。” 这样的话并不应该作为一个臣子对上位者的答复,然而沈薄南却说出来了。很显然换得的结 果是天子勃然大怒。他看着天子将一沓奏章摔在了自己面前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没有抬头,但是可以感受到头顶带着怒意的目光。然而此时此刻沈薄南却没有想怎样挽回这样的局面,他想的是自己应该等圣上将“平身”两个字说出来之后他再说出自己的要求,因为以他的年纪在隆冬季节跪在地上这样久,着实是吃力了。很明显的事实,在这样的局面下他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然而他却不想在说什么了,或许现在保持沉默不是作为臣子的本分,然而他想不如就这样僵持下去吧。如果这样跪着来一场大病也很好,然后再借着江南冬春的阴寒或可以驾鹤西去也是不错的结果。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听见头顶上传来了天子的声音,他听见天子说:“葬在洛阳的不只是你的父叔。” 当朝天子是沈薄南的学生。早在他还做太子的时候其实是很敬重沈薄南的,甚至是直到这位天子亲政之后的五六年里他都对沈薄南十分倚重。然而就是这样的局面却在他亲政六年的某天被没有征兆的打破。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朝堂上天子的一句话,沈薄南就被剥夺实权,成了现今这样尴尬的身份,旁人只能说这是龙颜无常伴君不易,然而无论是天子还是沈薄南却都知道这样的结局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只是个中内情却是万万不得为外人道的。 个中内情是当今的天子喜欢沈薄南,而沈薄南心却另有所属。 沈薄南喜欢的那个人也葬在洛阳城。葬在荒野上。那人姓郑,自称是郑家的排行十八,故而一直被称作郑十八。洛阳并没有大户的郑家,没人知道这位排行十八的郑姓公子的宗族在何处,以至于最后在乱世征伐中这位郑十八只能埋骨荒野。沈薄南至今也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叫做什么。他只记得很多很多年前,还是在洛阳城守的外院他第一次看见这人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桌旁,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袍子摆了一盘残局。那时候他刚刚拜在洛阳李城守的门下,他记得走在他前面的城守大人经过石桌的时候停下脚步,指着那灰扑扑的人说,“这是洛阳城的郑十八公子。” 是了,洛阳城的郑十八公子,那时候是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平平不修边幅,似乎是看过一眼就会忘记的人。然而就是初见那一瞥沈薄南就再没能忘记这郑十八公子拿着一枚黑子偏头思考的侧影。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沈薄南亲眼看见了大历三年的太平盛世,他在三月春光中坐在科举的考场上,错愕见落笔的是当时郑十八公子在洛阳城的血雨腥风中对他说过的一句:“少年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后来沈薄南想这大概是少年情动终身难忘,只可惜郑十八公子早就死在了乱世洛阳城的一片刀光剑影中。而这之后韶光漫漫,他遇见了无数情深的人,甚至包括当时还是个太子的当今圣上,只可惜这些人无论多么深情也不是曾经沧海了。话本中总有弱水替沧海的美好传奇,然而沈薄南却知道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郑十八公子值得他的深情了。 03.温柔缱绻少年时 大历三年,也许是沈薄南生命中看起来最光鲜的一年。他拔得状元名,获赐状元府,然后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这个耗尽了他一生热血的王朝的从一品太子太傅。而正是这一年,太子李垣正巧是志学之年,于是他便顺理成章的成了沈薄南的第一个学生。 就如同沈薄南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十七岁那年在洛阳城守的外院里看见的郑十八公子的一个侧影一样,李垣这辈子也刻骨铭心的记得自己十五生辰前一天,他站在这间御书房了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老师沈薄南。他记得那一天沈薄南穿着绛红色的官服,手里拿着玉笏站在那里。他记得他问沈薄南说:“你就是那个状元?”而沈薄南微微低着头,说:“臣是沈薄南。”他总感觉沈薄南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温柔的笑意,他想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了倾心于沈薄南,他永远都不能相信那只是沈薄南的谦和有礼。 现在的李垣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后面,他记得早在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在这件书房里沈薄南总是站在甚至是坐在这书案前面和自己的父亲商议国是,他记得有时候他的父亲会让自己呆在书房里听两人的对话然后语重心长的给他讲古代的贤王们励精图治的故事。然而时间永远都只在人的记忆中停滞,现世岁月不饶人,从大历三年到洪顺十七年转眼就是二十三年,自己已经稳坐在这方书案的后面,而沈薄南依旧在书案前面,只是这时候的沈薄南再也不会用那带着温柔的笑意的腔调说话了,现在的沈薄南只是静默的,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支撑着自己跪在他的面前,迫使他做出妥协。 所以现在的他只能看着面前沈薄南,在让他窒息的静默中妥协,他听见自己说:“你若想去洛阳城便去吧,只是你记得你终归是要回到这里的。” 沈薄南听见他说话,身体很明显的晃了一下。长时间的压抑耗费了他太多力气,然而他并不满足这样的答案,他只是抬起了头,依旧强撑着,他说:“臣要回洛阳。” 这也许是他拼得了全部心力做出的要求,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然。沈薄南一直知道李垣对自己的心思然而他始终用君臣的距离隔绝着李垣的感情,哪怕是对方用自己一生的辉煌来要挟自己他都没有逾越。他选择远离朝堂他选择回避他始终将自己抽离在对方可以掌握的范畴之外,拿捏着对方爱着自己这样的筹码冷漠而决绝的回避,然而这一次他却毫无顾忌的说出了不应该是一个臣子说的话。 他说:“如若以臣的功德,想要向圣上邀功换的北邙山上一杯黄土,大概也是可以罢。” 这一句话说出口便斩断了李垣二十多年的缱绻心思。不死不休,这并不是沈薄南的性格,然而为了一个连真名都无从得之的郑十八公子沈薄南却可以忤逆当年天子,却可以以死相挟。李垣一直以为沈薄南淡漠,不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可以无视自己二十多年的情深,可以用自己对他的感情作为逼自己妥协的筹码。在沈薄南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李垣觉得好像是自己的世界中最温柔的那一块地方措手不及的碎成了粉末慢慢的抽离了,一种无力感袭来,然而他并没有心痛的时间,他听见沈薄南又说:“二十三年前的这个日子,我策马七个日夜到了洛阳,那时候郑十八公子坐在城东的桂花树下。那棵桂花树同我少年时见到的那棵一样,细碎的花瓣若有若无地飘零,甚至沾在了他的发梢上。我们喝了一整坛的女儿红,我装作看不见他胸口渗出的血迹,然后大醉一场,等我醒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沈薄南依旧跪在那里,但是抬起头看着李垣。李垣能从他的眼睛中看见满溢的柔情,此时此刻李垣感受到了彻骨的凉意但是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不想打断沈薄南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从来都没见过沈薄南如此温柔专注的样子。他想,在二十五年之后他终于知道了当时他以为的沈薄南声音里的温柔与笑意真的只是他的谦和,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他喜欢的这个人的其实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只是这个人的深情早就在二十三年之前伴随着他将郑十八公子的尸骨葬在洛阳城郊一片荒野中的时候就消耗殆尽了。 李垣最终还是妥协了。即使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即使他不曾得到沈薄南半分的深情但他依旧爱着沈薄南。他准许了沈薄南还乡的请求,甚至他还将那一块埋着郑十八公子的荒地赐给了沈薄南让他建一间宅子养老,他小心翼翼的扶起跪在地上的沈薄南,看着对方恭恭敬敬的倒退着出了御书房,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妄想沈薄南能抬起头认认真真的看自己一眼,然而这终归只能成为回忆里他对自己的嘲讽了。他睁开眼睛看向御书房的门口,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破碎的低伏在尘埃里的二十五年的缱绻深情。 04.洛阳城里春光好 沈薄南回了洛阳城。他回城的排场很大,天子赐了地建宅子又赏了不少东西,等到启程的时候沈薄南看着身后的车马觉得有种不真切的感觉。然而这样的不真切很快就被离开王都回到洛阳的渴求所掩盖,他几乎是颤抖着上了马车,便催促车夫赶路。沈家来送他的小辈很多,还有朝堂上一些官员,但是他连回头告别都忘记了,在这时候他脑海中每一个地方都盘踞着洛阳城的桂花以及半醉的郑十八公子。于是他便理所应当的没看见人群后面默默站着的把所有目光都萦系在他身上的天子。 李垣此时就站在人群后面,他很小心地没有让别人发现,他只是默默的在远处看着沈薄南。其实这样的距离他看的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见沈薄南上了马车,看着马车缓缓地向前,此时此刻他天真的幻想着沈薄南能从马车那一方小窗子里探出头来回看一眼,然后发现站在这里的自己。他想,这多嘲讽,明明已经用二十多年的时间证明了沈薄南的温柔深情永远都只停留在他的郑十八公子身上了。 然而李垣却阻止不了自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场面。 那是大历三年的春天。春闱发榜,沈薄南取得状元名。他记得那那天的天色极好,是澄明而温暖的蒲桃青。那天御花园的桃花都开了,举子们小心翼翼的面对着圣上,或拘谨或圆滑地想着未来的官运,然而那时候已经是兵部侍郎的沈薄南却毫无顾忌。无论有没有这个功名他都能享一世荣华,然而他却不管不顾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去考了科举,甚至连天子都觉得诧异,然而从来都是举剑挽弓的沈薄南竟然写的一手那样好的锦绣文章。在很多年之后李垣大概明白这个功名是郑十八公子让沈薄南考的,然而这只是猜测了。他只记得他在黄昏的御花园看见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沈薄南,那时候沈薄南举着一盏酒微微笑着在同旁人说些什么。李垣记得那时候他注意到沈薄南持着杯盏的左手修长的手指以及微微泛白的指节。他记得他顺着沈薄南的手指看下去能看见他从大红色的状元袍里露出的手腕,苍白的不正常,带着一道狰狞的伤痕,那一瞬间他感到窒息一般的刺痛感。后来他想,大概动心就是那一个瞬间的事情吧。 他走上前去想要和沈薄南说一句什么,然而那时候沈薄南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再度见到沈薄南的时候是在御书房。那时候自己十五岁,是太子,而沈薄南是自己父亲钦定的太子太傅。他记得那时候在授业结束之后,他总在御书房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沈薄南讨论治国之道,那时候的沈薄南还年轻,端的是翩翩公子的气度。有一次自己的父亲问沈薄南王道,之间他挽起袖子,将一杆狼毫拈饱了墨色,在天家御用的金丝素卷上写了一句“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沈薄南的字很好看,骨架坦磊,贯然一气,便是一幅宝光斓然的稀世墨宝。他记得自己的父亲看了这句话很久,就在他觉得时光已经凝滞了的时候他听见父亲轻轻笑了一声,叹道:“无愧乎沈卿,藉此我朝遇盛世太平可知日夜!”这话说的没错,短短二十年不过,现今的王朝已经是自盘古劈天三千余年来最为昌盛的时代了。河清海晏穷寥廓,天下太平。然而现在的李垣却想若自己的父皇泉下有知自己如此对待沈薄南该是什么神情。然而无论旁人怎样看,他对沈薄南的深情他自己却是清楚的,他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爱沈薄南胜过自己,他有的时候会想,要是自己生在乱世多好。哪怕既知就算早一步遇上沈薄南也赢不了郑十八公子,但是就那样默默地跟在沈薄南身边,在没有郑十八公子的前线上伴他左右,看他在一场鏖战之后酣畅淋漓的醉一场,便是莫大的幸福了。或许还可以在某一场战争中在沈薄南的眼前为他挡一支淬了毒的飞矢,一箭穿心,然后在那一瞬间大概可以得到沈薄南一次倾注的完整感情的注视吧。李垣这样想,自己真贱,明明是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什么样的倾世之人没见过,然而就是这样翩翩为了一个眼里没有自己的人把姿态放得那么低,明知道就算这样低在尘土里也换不回沈薄南一个青眼,因为沈薄南永远看的是云端里的郑十八公子啊。 然而就是这样,深刻清醒的知道着这些残酷的事实,李垣还是抑制不了自己对沈薄南的思念。在沈薄南离开王城之后的每一天他的梦中都是沈薄南的旧事,一颦一笑,历历在目。李垣想,为什么沈薄南可以那样残忍,明明自己只是要沈薄南的一丝温情,从来没想过与郑十八公子相比,然而沈薄南却什么都不给他,甚至在知道自己的心思之后连表面功夫都略去,好歹是十年的师生情谊,然而却是最疏离有礼的君臣相待。便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都是奢求,他给自己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厌弃。可明明,自己就仅仅是那么喜欢他而已。就真的只是喜欢他而已。 他想,自己的人生大概是一场很美的梦,有文武双全的乌衣少年,有谋定天下的灰衣客,有长剑走天涯的黄图霸业,有春花粲然的武陵好景,然而在这场梦中的主角却不是她,他只能看着这一切的美好默默艳羡,但这依旧是一场很美的梦,因为梦里有值得他用尽三生深爱的那个人,只是那个人的故事里自己是个跳梁小丑罢了。他想起一句诗,三时大笑开天光,倏烁晦冥起风雨,真真儿是一场好梦。 05.鲜衣怒马少年时 沈薄南到了洛阳城的时候刚好是开春儿,他看见城郭旁青翠的柳芽儿满溢着盎然的生意。他的府邸也建的初具规模,三个多月的路程,沿途官员的种种接待让他的还乡路渐渐变得平凡,以至于最后他看见了自己魂牵梦萦的洛阳城门的时候名没有他想象中的悸动。相反,此时此刻他却有一种“啊,就是这样啊”的带着失望的疲倦。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沈薄南将这种失望归为舟车劳顿。然而事实上并不是如此,他回到洛阳之后在自己的府邸的庭院中兴致勃勃的让仆人栽上了一棵桂花树,砌上了石桌。然而等这一切都完成的时候他却没有了兴致,或者说他感到了极为深重的失望。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三十年前的感觉了,因为那个与他一并喝酒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沉湎与自己幻想中的行为,他只是告诉自己其实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只是物是人非而已。因为他永远不会承认在他的心里其实有那么些微的一点对于王都的怀念。他其实一直都记得黄昏的时候他带着十六七的太子在东宫的院落里看着艳丽的夕阳从角楼上面慢慢落下,那其实也很美,只是就如同他一直漠视李垣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样,他同样排斥着这些记忆,他一直都这样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的东西但凡是沾上了郑十八三个字,皆成为好。 因此,尽管已经频频失望的沈薄南现在依旧满心欢喜的拿着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坐在了石桌边上。此时是三月既望,一轮圆月当空,密密匝匝的桂花枝上拱出了新芽。他就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好夜如水,他很快就醉了。似乎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的酒量并说不上好,他坐在石桌旁能感受到这乍暖还寒时节夜风彻骨的冷意,然而他却放任自己坐在这里,初春的寒气侵蚀着他老迈的关节,锥心的疼痛直接侵袭而来,然而他依旧坐在那里,半醉半醒这他依稀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故事,然而这故事中并没有郑十八。那是天下初定的时候,郑十八公子执意留守洛阳城,而他自己秉承着先主的愿景去了金陵辅佐圣上,那时候他和郑十八都还年轻,分别并算不上什么,况肯这些年回忆下来其实他和郑十八一直都没有厮守在一起,要么是自己在前线郑十八在后方,要么是自己在金陵郑十八在洛阳,要么是自己在人世而郑十八在地府。他这次想起的故事是自己在御书房面圣,圣上问他王道问他治国,那时候他是太子太傅,名扬天下。他还记得太子常常站在御书房听圣上问自己治国之道,他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话的时候身后的李垣定格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的灼热。其实很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出身尊贵的学生对自己抱着并不寻常的感情,然而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少年一时新鲜的倾慕,他总以为天家情薄日子久了就淡了。他想就算李垣真的是倾慕自己也无妨,只要李垣能一辈子把这些旖旎的心事藏在心里,那么他就不动声色的陪伴他左右。 沈薄南其实很欣赏李垣。李垣从小接受了深宫良好的教养,举手投足带着贵气,喜怒不假颜色,说话带着转圜的余地,是天生的盛世君王。他做好了辅弼李垣一生的准备,然而李垣却不是他想象中的薄情。李垣真的很执着,他陪伴了李垣二十多年,这二十年里他从那个年轻的风度翩翩的太傅变成了一个白发老翁,这二十年中李垣已经很多次的将自己的心思明目张胆的表示出来但是他从来不曾回应。他已经将李垣逼上了绝路,他记得挺久之前李垣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问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那时候他竟然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他说:“臣誓死追随陛下。”他用一道君臣有别的天堑将自己和李垣隔开,落得今天这样的地步他从来都不怨李垣,他知道自己亏欠李垣良多,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回应这位天子一丝一毫。 因为他已经有了郑十八公子,那么这世间在没有一个人能得他倾心。 只是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和郑十八之间到底算什么,他更没想过郑十八公子的心里自己到底算什么。其实他的记忆中有关郑十八公子的地方很少,他就记得某一次他带了一坛好酒去找郑十八,然后他喝醉了。他记得他那一晚做了一个旖旎缱绻的梦,郑十八将他压在身下,他并没有觉得痛苦或者怎样,甚至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然后这场梦醒了,他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屋子里并没有别人,只剩下狼藉的床铺和躺在床上的他狼藉的身体。这是他和郑十八公子的开始。 06.若为门下赐从容 李垣记得很多年前沈薄南给他讲过洛阳城的故事。那些故事中没有自己的存在,但是他依旧觉得那是很完美的故事,因为那样的故事中有张狂辉煌的沈薄南。 四十七年前,乱军压境。 这是李姓王朝对那一场战争的定义。因为在此时此刻史官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那一场战争已经分出胜负很多年了。其实那并不是乱军,那是朝廷集结的讨伐藩镇的军队。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天边才泛起了一道儿鱼肚白,这个时间正是往常洛阳城东头的馄饨摊儿老板开张的点儿。然而那一天的这个时辰,洛阳城里的人却没吃上那一口热乎的馄饨,因为就在这个时间,当时朝廷的官军来讨伐自立为王的洛阳城守。 发现敌军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城里的官兵慌忙起身,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拿起了长枪,匆匆赶到城楼上。沈薄南跟着李垣的祖父李明德匆匆上了城门。此时就算是天色依旧不甚明亮却也看可以看见城下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李明德看着这局势,对沈薄南说:“此番情势,甚为凶险。” 沈薄南也看着城下,叹了一口气,说:“如若这番将洛阳城守住,那黄图霸业指日可待。如若此番失了洛阳,吾辈当如丧家之犬,命不久矣。” 谁都知道此时的王朝已经是穷途末路,外戚干政,宦官专权,天下豪骏揭竿而起,此时此刻的天子要是想讨伐什么便真的就是放手一搏,若成便可寄望重振河山,若败便是一蹶不振穷途末路。然而此时此刻李明德的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洛阳城守,依托着洛阳慢慢的扩张,他的全部身家都在洛阳。天子挑上他并不是偶然,在乱世诸侯中他的实力并不是很强,况肯就算他姓李却和外戚李家的关系淡的很。他是庶子,李家看待他向来冷血,如今的形势并不明朗,他便如同处在一座荒岛上孤立无援,能依仗的就只有他这么多年笼络的一群门客,然而就算是这样李明德不愿意放弃洛阳,没有人知道这个世家不得宠的庶子的野心。李明德要的是天下!他要的是有朝一日他坐在朝堂上看群臣跪伏四方来朝!他听了沈薄南的话,迟疑了几秒,说:“吾誓与此城共存亡!” 说这句的时候他似乎想了很多,但是最终他还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想众人宣告了他的坚持。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城门上,看着底下是追随他的万千官兵,说誓与此城共存亡。他的声音顺着清晨微冷的风蔓延开来,似乎笼罩了整个洛阳城。他穿了一身黑衣,手中提着一柄伴他征战多年的剑,显得肃穆而神圣。那一瞬间包括沈薄南在内的门客将军甚至是个脸庞脏兮兮的小孩都愣在了那里。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这停滞的一瞬间里他们明白了他们追随李明德是为了实现这个人以及他们自己心里的盛世梦的!他们要的不是这一个四方的城池里的安逸,他们要的是天下,要的是整个江山! 这一天的热血让沈薄南记了一生。他记得李明德将手中的剑递给自己,说:“去兮!吾待君匹马破敌,酬之黄金千两!”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 沈薄南记得那天他骑着一匹黑马冲出了城门,他看见敌军挥舞着长枪向自己跑来,然而他并没有停留,他挥剑向前冲去,但凡遇见阻碍便毫不犹豫的砍掉。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甚至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依稀能感受到跟在他身后的洛阳城军的呼喊,于是他便坚定不移的向前掠去。朝廷的官兵不过是强行征来的乌合之众,一旦见了血光便溃不成军,然而他的身后却是韬光养晦的洛阳城军。他想只要他能杀出一条血路,那么就有万千官兵与他一并守住洛阳城。 事实上的确如此。 那一场守城的血战的确打得很艰难,但是最终是胜利了的。其实后来想一想这场战役打得并不高明,因为那个年代沈薄南还有一众将领都太年轻气盛,他们选择的战法的确很壮烈,振奋士气,然而这样的战法其实不是最明智的,现在想想似乎可以把当年他们的打法称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然而这场战役是那个年代的所有人心中永远的辉煌。 沈薄南并没有亲眼看见这场战役的胜利,甚至他并没有睁着眼睛回到洛阳城里。他受了很重的伤,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一个似乎是李明德身边的婢女呆在他的身边,看见他醒了便欢快的去通知李明德。直到李明德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昏睡了四天,他能看见李明德眼中的关怀,李明德告诉他洛阳一战最终还是胜利了,尽管那些自己一路带起来的包括沈薄南在内的将领都受了挺重的上,甚至李明德的副将贺瑾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然而局面依旧是好的。他说,边的几个小藩镇都投靠了自己,还告诉沈薄南说大概一统黄河以北的土地指日可待,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间,等到自己手下嫡系的将领们的身体都好了,便是一展宏图的时候了。 沈薄南至今还记李明德眼中的期望。那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梦,从一开始一个籍籍无名的李家庶子到今天独镇一方的霸主他走的格外艰难。然而这些年间艰难困苦他一一捱过,就等来了今天这样的不敢触及的高度。这是李明德的霸王梦,其实也是沈薄南或者是其他将领的盛世梦。他们笃定他们追随了一个德才兼备的未来君主,于是他们便用心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后来的沈薄南与已经成为了兵部尚书的贺瑾回忆过这段往事,两个人都喝了酒,豪气干云。后来贺瑾告诉沈薄南那场战役被当时的谋士郑十八批驳的一无是处。沈薄南愣了愣,想起郑十八公子站在自己的床榻边俯视着重伤未愈的自己,说自己有用无谋,说自己罔顾士兵性命,甚至说自己是草菅人命。然而那时候自己并没有觉得郑十八说话伤人,只是从此之后他看了很多从前看不下去的书,然后,然后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他现在竟是满腹经纶的老书生了。直到沈薄南给李垣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郑十八的漠然,感到了经年之前的痛心。 大概他的故事一直是这样,郑十八公子是他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明明那人貌不惊人穿了一身脏兮兮的灰衣,然而却表情倨傲为人淡漠。他始终追在郑十八的身后,为了那人赏给自己的一个回首而欢喜得不行。时至今天,沈薄南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和郑十八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感情,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想明白这些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回忆从前的戎马倥偬。他想,就算是这样又有何妨?若没有郑十八则没有这名扬天下的沈薄南,他用尽半生深情换来的只是能与郑十八共饮一坛酒的位置,但是他为了这位子却让自己成了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的沈薄南。 这样,多好。 07.青帘舞,桂花如雨 沈薄南那天喝醉了酒,又坐在院子里吹了一宿的风,第二天便一病不起。 其实病了也好,沈薄南现在躺在床上看《周易》,若没有这场病想来自己不能这么安下心来看点书,也不能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现在这一场病,先是昏天暗地的一场高烧,清醒过来之后什么旖旎的心思也就没了,倒是这两天的光景里看见庭院里的花开了,透过窗子能看见绯红的轻云似的花树,不过到底是远了点,看不清是桃花还是杏花。沈薄南就这么悠闲的躺在床上,外面春暖花开生机盎然,然而他到底也是个五十岁的老翁了,一场病过后,自然是恹恹的,也就宽心的躺着,若有精神就看看书,若是累了便眯上眼睛歇一会。或者有的时候不看书,就那么透着窗棂向外看。晌午过后,日光渐渐昏沉了下来,他看着外面的柳条儿摇摆着,能听见杜宇的叫声,便也昏昏沉沉有了睡意。 正是这么个安闲的下午,从金陵来了一封信。信封上并没有字。他拿在手里还没拆开却微微一笑,其实他并不确定这封信是谁寄来了,只是觉得这封信来的很应景。三月这样惹人遐想的季节,病恹恹的老书生,躺在温暖的日光中收到了一封信,无论怎样描绘都是美的。他不慌不忙的拆开了信。挺出人意料的,信封里面并不是纸,而是一方素巾。他展开素巾,上面果然写了字。 “怀袖未传三岁字,相思空作陇头吟。” 十四个字排作两列,写在素巾上。 沈薄南知道这两句诗。这是唐人刘方平的,这诗人并不出名,却是他喜欢的一位诗人。刘方平作诗大多平善,光明远大,读起来敦厚温和。虽唐代作诗辈出名家,然而这样的平善文字却是少见。沈薄南读唐诗的时候江山已经安定,他虽然还年轻,可是却已经见惯了生死。戎马倥偬刀光剑影中度过了十年韶华,于是他更喜欢这样的诗文,不显山露水,带着一种安静的感情,但是每一个字却带着极深的力道,一见便不能忘却,他喜欢这样的文字。 他记得刘方平这个人是他教李垣写文章的时候提到过的。那时候李垣还太年轻,再怎么沉稳也带着少年的傲气。写文章信马由缰极为狂放,虽然不乏好句,然而作为一个君主却实在是欠火候。天子文章,不必浓墨重彩巧夺天工,而是要沉稳严缜。他不知道怎么去和李垣说这种感觉,因为他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他的文章学的是郑十八的风格,傲笔风流锋芒毕露,显然不能作为文章范本。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指点李垣的文章。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留下什么太好的文章,要么是马上定江山的草莽英雄不善文辞,要么就是风流天子疏于治国,文章虽好却不是天家威严。这些东西都不适合李垣,而李垣现在的年纪却又需要一些好的范本,一些能引导他的文字,这时候他想到了刘方平。 如沈薄南所料,李垣虽然读了很多唐诗却并没留意过这么一个诗人。甚至是在自己要他读这个人的诗的时候他都有一点迷惑,然而李垣到底是迷信着沈薄南的。他去看了这个人所有传世的文字,甚至背了下来,沈薄南在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明白也许当时那个十五岁的孩子只是想博自己一个笑颜,然而自己却都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什么对待这个人的了。他只记得李垣最后真的沉稳了下来,也许是痛苦的,他放弃了那些华丽的铺张的修饰,放弃了晦涩却美好的典故,最终写得一手四平八稳的文章,他甚至放弃了他自己一贯喜欢的章草,改习魏碑,因为这样的字体更像是一个坐拥盛世江山的人的气度。 现在回想起来,沈薄南觉得自己当时是残忍的。他从来没有把李垣当做一个孩子,只是把他当做未来的天子所培养,或者在沈薄南心中李垣一直是一个为了维护自己理想而存在的工具,而沈薄南一直以来不过是将这个工具进一步的打磨而已。这个江山是沈薄南一个很美的梦,而李垣便是沈薄南用来维护这个梦的一个工具。他强迫李垣变得更加的深沉,更加的不假颜色,他强迫还不到二十岁的李垣成熟的思考,有一颗如古井般平静的心,不动喜怒。最后李垣都做到了,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少心力,只是现今所有的人都要承认李垣当真是这些年来最最出众的一个君王,他亲政的时候不过二十多岁,然而却能将自己的所有情绪藏在心底,然后将这政局看的通透。 其实,这不过是李垣想得到沈薄南的一个青眼而已,然而这却是奢望。 所以就算李垣现在于三千里之外的王都知道了沈薄南一病不起的消息,纵然是心急如焚却只是送来了这一方素巾,魏碑中规中矩的写了两句诗,墨色漆黑,显得格外刺眼。他不是不关心不难受,只是他不敢写一句自己的问候,不敢再说什么越界的话。他动笔写下这封能寄给沈薄南的书笺的时候就已经为了沈薄南的底线舍弃了自己的忧虑。现今离开了王都,在这个无限熟悉的城市里,沈薄南终于从李垣的角度想了一次,他想大概李垣觉得唐人的两句诗中的相思是自己能接受的最亲近的问候。这一瞬间沈薄南不得不承认,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能比李垣了解自己了。 08.未妨惆怅是清狂 沈薄南拿着那一方素巾看了很久,他想写一点什么回应李垣,但是经年以来习惯性的漠视又让他无法动笔。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更加狠心一点,彻底斩断了李垣的心思。然而在他看见这方素巾的时候,他又难以自制的想回应点什么。最终他还是让仆人拿来了笔墨,他稍稍起了身,打算写一点什么,这时候外面传来人交谈的声音,他怔了一下,一个小厮到屋里通报,沈履端来了。 说实话他挺惊讶这样的消息的,然而那小厮还没说完话沈履端已然走了进来,旁若无人的寻了凳子坐下,方才一揖:“叔父。”沈薄南看了他一眼,挥手让小厮下去,顺便将笔墨放在了长榻旁边的小桌上。 “你怎么来了?” 待小厮出去之后沈薄南斜倚在长榻上这样一问。语气中已经带着不悦,他想不清楚沈履端来这里的原因,他和自己这个侄子并不亲近,尽管不是想外面闲人传的那样不和,但是沈薄南心里倒真是挺不喜欢这么个人的。果然沈履端的回答成功的让沈薄南生气了。 “小侄担心叔父的身体。” “无妨。” 沈薄南回答的很生硬,他甚至不愿意和他这个侄子客套一下。其实倒不是因为传闻中那样他嫉妒这个后辈抢了自己沈家当家的位置,他只是不习惯与沈履端相处。他没有子嗣,很多年前沈履端还小的时候,他一度想把这个孩子收为自己的,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孩子心机太深,沈薄南甚至不记得他曾经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似乎这个孩子跳过了人生必要的那些欢快鲜明的日子直接成长到了不动声色的年纪。沈薄南不能接受这样的孩子,他其实是个很理想化的人,他能独身一人仗剑守城,他能在天子御宴上酩酊大醉,他的感情在除了与李垣相关的地方都不必的丰富,因此当他面对自己这个感情从不外露的侄子的时候其实是局促不安的。但是沈薄南能看出来这个沈履端心里有事,如若不是棘手或者是实在处理不了的事情,沈履端一定不会亲自跨越这么远的距离来找他,他很清楚自己这个侄子的心机与薄凉的感情。 果然在寂静之中沈履端开口了:“我想请叔父回金陵一趟。” 挺出乎意料的回答,沈薄南先是一怔,笑了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着沈履端说:“这样的请求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让我意外,你也看到了我刚刚在洛阳安顿下来不久,而这又是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下地,你要我会金陵,这可不是你的礼数。” 其实沈薄南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必定要会一趟金陵了。若沈履端没有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那么他断然不至于亲身来到洛阳这地方。而换言说依照沈履端惯常的作为,既然他不远千里到了洛阳,那么沈薄南便必定要与他同走一遭了。 然而沈薄南断然是不愿意去金陵的。他说沈履端不合礼数,沈履端低头不语,打定了主意要僵持要让沈薄南一定跟着自己回去,那么沈薄南便打破这样的僵持,他问:“你要我回去,所为何事?” 沈履端抬眼看了一下沈薄南,并不谦恭,明明提出了过分的要求但是却是一副沈薄南亏欠自己良多的表情,半晌,道:“母亲现在不太好。” 沈履端说完这句话像是放下了什么担子一般舒了一口气,又似乎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又说:“若是旁人必定认为这样的事情与叔父全然无关,但是叔父是知道的。” 是,沈薄南是知道的。 沈薄南有的时候觉得上天实在是太公平,他喜欢的人从来对他都是若即若离冷漠疏离,那么自然就有点补偿。这补偿体现在喜欢他的人身上,一个个全是痴情一生至死不渝,哪怕他从来没有给过这些人一个好脸色,却依旧享用着人家的一生深情。比如说李垣,比如说现在沈家的老夫人,沈履端的母亲。 可能沈薄南从来都不知道,早在他还没有见到郑十八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温婉的少女与他在洛阳城并不繁华的街市上错肩而过,他们不曾交谈不曾对视,只是在他不知道的那一瞬间,少女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面有娇憨。所以沈薄南一辈子也不能理解后来不过是一场没能成功的政治婚姻的另一个主角为什么一辈子都没从那场看似荒谬的说辞中走出来。 他记得当时朝中的一位元老告诉他,自己的女儿听闻他的事迹便倾心痴迷不可自拔。他只道这是一套说辞,编的荒诞无由,然而他却不知道早在那样久远的时光里便有了一颗悸动的春心。 也许那年的一错肩并没有赢得少女的一生深情,或许那时候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所有俊朗少年一样的娇憨,然而后来少女的父亲同少女说了自己的打算,少女惊讶的发现父亲要他嫁的人正是自己第一次心悸的对象,于是便以为是缘定三生的好姻缘,于是便再也走不出自己以为那些两情相悦。 沈薄南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这女人纠缠了他很久,甚至以死相挟,然而最终他也不会迎娶这样的女人。 这女人闺名相凝,现在是沈家的老妇人,是他的长嫂,是沈履端的母亲。 沈家兄弟,样貌终归有三分相似。 啼笑情缘,沈薄南终归觉得自己亏欠相凝。 所以沈履端要他去金陵,就算他不去也自然有人把他送过去。人家是母子连心,沈履端知道这些旧事自然是怪在沈薄南头上,这样带着绯色与哀戚的故事,没人会理会什么叫不能强求。 09.罗袖舞寒轻 就算是沈薄南现在下不了地,沈履端也有办法让他回去。因为沈履端想的是自己母亲的心愿,至于这个叔父的生死全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而且因为母亲的缘故其实他在心里是有些怨恨自己的叔父的。他一直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有什么比不上沈薄南,偏偏天下人都把沈薄南捧到了天上去,而以为沈家的长子不争气。这倒也算了,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没有沈薄南那样锋芒毕露,但是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这世界上最温良的人了,无论是幼年时候教自己读书还是数十年来与母亲的相处都是那样的温柔深情,而沈薄南除了对死人一往而深之外就只能说是冷漠薄情了。沈履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的母亲是那样贤良温淑的一个人,却能一辈子罔顾结发丈夫的深情,始终将沈薄南放在心尖上。 其实不只是沈履端想不明白,沈氏相凝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竟然能坚持这样多年,明明多少次决定了要放下,但是当韶华已老僵卧病榻的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袭来的时候她竟然心里只想着要再见他一面。当她的生命真正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她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当时年少洛阳街市里与自己错肩的那个少年的背影。沈氏从来都没有这样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爱着一个人,爱着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的人。 然而确真是真爱的。 沈薄南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上背负了怎样的深情,只是当他被沈履端挟回金陵之后,他站在沈氏的床边的那一刻却成为后来很多年他不能忘怀的场面。此时此刻床上的妇人已经是迟暮之年,常年累月的病痛使得她已经是形容枯槁,沈薄南就站在她的床前,并没有说话,听见自己身后的沈履端对着床上的妇人柔声说:“母亲,叔父回来了。” 沈氏听了,可以看出来她的身体痉挛似的一动,她挣扎这想要起身,却被沈薄南挥手劝了回去,她看着沈薄南伸出的手似乎想触摸一下,然而她伸出了手却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只是又小心翼翼的将手收了回去,仔细的抿了一下头发。沈氏一直看着沈薄南,专注,甚至是连眨眼都舍不得的如饕餮一般的专注,大概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看着沈薄南了,她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却都有咽了回去,良久,她说:“听说你病了。” 沈薄南很浅的笑了一下,说:“不妨事。” 妇人听了似乎很安心,此时此刻黄昏的阳光透过女子房间特有的镂花窗棂照了进来,将站在窗前的男子镀上了一层金光,沈氏安详的闭目躺在床上,没有人能揣测她在想些什么,但是终沈薄南此生都不能忘记这个瞬间,床上的妇人睁开眼睛,温柔的看向他,最后将嘴角弯成了一个绝美的弧度,粲然一笑。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时光都已经被荒废,世间只有那个曾经明丽的少女与她憧憬过的良缘,似乎那些都是真的。 时间仿佛凝滞,沈薄南站在床前,想说点什么,然而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到沈薄南之后沈氏很快就萎顿了下去,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然而沈氏已经没有心思在治疗了,甚至当沈薄南回了金陵的消息还没有传遍王都的时候沈氏已经撒手西去。沈氏离开的时候很安静,那时候沈薄南正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看一本近百年诗抄,他看到了一首诗是女子的口吻,痴情而绝望,他笑了笑翻过了那一页,就听见沈氏房中的侍女带着哭腔跑出来说:“夫人没了。” 听到这句话沈薄南的手一抖,书掉在了地上。他捡起书掸了掸土,又坐在那里看了下去。沈氏的后事不该他插手,沈履端更不想让他插手,于是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然而他看不下去书了,他脑中隐隐有个挺荒诞的想法。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李垣会不会痛苦绝望到失态。他想,大概是不会的,他记得郑十八走的时候他都能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没能等到郑十八下葬他便已经回到了王都上朝。那么李垣贵为天子,断然是不会失态的。 只是,他从不知道,情深至极,若癫若狂。 10.月临朱戟静 沈氏的后事做的并不隆重。她走的很安静,是一种圆满的安静,以至于活着的人不忍心再去制造什么喧嚷来扰乱她生前留下的安静。然而沈府此时却依旧是不安静的。 宦海浮沉,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哪怕一个人已经被打入死门,仍有可能会一朝名起,比如上现在金陵众人眼中的沈薄南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几乎所有的朝臣都以为沈薄南此生在没有机会站在朝堂之上,然而不到半年之前天家送行让他风风光光的回了洛阳,又让一些人觉得沈薄南似乎还有可能被起用的。毕竟曾经是那样权倾一时的,死而不僵也是应该的,而现在沈薄南又回到了金陵,自然是坐实了这些人的猜测,毕竟为了沈氏回来这样的原因总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所以,沈家现在是被满城权贵打着吊唁沈夫人的名号弄得鸡犬不宁。然而权贵是来了,却没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也没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反倒是遭到了右相沈履端的白眼,于是又不由得担心起来自己的仕途。 权贵们想见到的人此时在御书房。 沈薄南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然而在沈氏没了之后他心中总是有一点微妙的惶恐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冲动使得他现在很想看到李垣,或者说他突然有一种会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惶恐。明明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里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曾经痴心深爱的人死在了刀光剑影里,而誓死追随了君王也在经年累月的征伐中积劳成疾溘然长辞,而他少年失怙,因此将亲缘看的很淡,似乎他的人生中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个值得他上心的人了,或者说他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都已经慢慢离开,剩下的之后他孤身一人。 或者说他生命中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李垣。他并没有将李垣纳入到自己生命里,然而在经年的纠缠中他似乎有必要承认自己真的习惯了他的深情,以至于现在竟然有了失去的惶恐。所以他进宫请见。 毫无疑问李垣不会拒绝他的请见,甚至李垣当时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一样的美好,然而当沈薄南走进了御书房行过礼站在李垣面前的时候,沈薄南却发现自己如同当时站在沈氏的床前一样,想要说一点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应李垣的深情,然而他有迫切的想说一些什么,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深情。这是一种微妙的处境,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决定并不正确但是他又觉得这样做是可以的,因此他只是站在李垣的面前一言不发,任凭他刚进到书房里的那种拿着隐忍的雀跃慢慢黯淡了下去,变成了凝滞的压抑的沉默。 或许这样的沉默也不错,沈薄南如是想。 终于,李垣开了口:“听说沈氏走了。” “是。” 似乎是一点火光点起,然而沈薄南又将这火光掐灭在沉默中,他并不擅长和李垣相处,尤其是在他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甚至有点恐惧和李垣正面相对。饶是他是再怎样冷漠的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亏欠李垣良多,可是他不想偿还,更不想终止这样的亏欠。 但是李垣想要一个答案,他不知道沈薄南这次回来没什么会主动见他,尽管他刚刚得知沈薄南来见自己的时候是欢喜的,然而现在他却变成了不安,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确定自己会等到什么不想面对的场面,所以他不能忍受现在的压抑,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勇气问沈薄南:“听说沈氏当年是想嫁给你的。” “是。” 李垣有些脱力,沈薄南的反应太过平静,以至于他开始回忆到底是沈薄南想要见自己还是自己强迫沈薄南站在这里的,然而就在他已经临近失去理智的边缘的时候,沈薄南说:“当年沈氏想要嫁给我,她说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在洛阳,然而我已经不记得了,谁会记得在街上没有回头的一次错肩呢。我不会娶她,但我没想到他疯狂到嫁给了我的大哥。我记得她出嫁之前看着我说我大哥与我长得很像,我依稀能想起来她当时眼中那种丑陋的疯狂,然后就在几天前,她说她要见我,他的儿子胁迫我回来,我站在她的床前,看到她很浅的笑了一下,突然间就很难受。” 沈薄南的目光看向御书房的角落,神情很恍惚,他也许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没有人能体会沈氏谢世对他的影响,李垣看着他,脑中掠过了很多种想法,他甚至有拥抱沈薄南的冲动,然而他只是坐在桌子后面,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看见沈薄南看向了自己,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他甚至看见了沈薄南冲自己笑了一下,然而没有等他看清,就听见沈薄南说:“臣告退。”然后便看到沈薄南罔顾礼节的转身离开。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沈薄南的背影,牵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他听见自己小声说:是啊,她爱你,这本是与你无关的事情,是她强行把你扯到里面,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然而沈薄南已经跨出了幽暗的御书房,永远不会听到他更小声的自语:是啊,我爱你,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窗外看向御书房,或许能看见天子坐在书案后面,两行眼泪淌过脸颊落在桌子上,然而他却艰难的笑着。 11.陈叹终永夕 沈薄南并不想在金陵停留太久,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经不起再一次的舟车劳顿,于是只能暂时住在金陵。这个事实让沈履端不是很接受,然而却没有反驳的理由。 自从沈氏没了之后沈履端越来越回避见到沈薄南。他知道沈氏的死亡或者是这样悲剧的一生和沈薄南并没有什么关联,然而他始终不能很好的面对这个自己母亲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他的叔父的时候。他很想找一个由头像沈薄南大闹一场,这是个很不成熟的想法,然而在现在他却不能阻止自己这样想。 沈履端想,是应该让自己冷静一下了。 他从书房起身走向。此时正是夜半,好风如月,漫天星光。四月的沈府正是芳菲满园的好景,从书房一路走来,踏过曲折的回廊,踩着竹制的桥板从荷塘里穿过,此时还没到能看荷花的季节,塘中只用盈盈的水光。这天晚上的月光朗然,照在水面上剔透干净,沈履端水塘上缓缓走过,突然间他有一些释然,他想也许这并不能怪谁,或许真的考量起来其实是自己的母亲胡闹而已,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体会到了一种很沉重的深情,他习惯性的看向远方,然而他的视线却停在了近处。水塘旁边是一排上了年头的杏树,四月春光,杏花开的正好,或者说杏花正好是将谢的时节,微风掠过,细碎的粉白色的花瓣便纷纷洒洒的落在身上,然而这并不是让他不能移开视线的原因,他看见在杏花树下有一个人席地而坐,那人似乎是微醺,饶有兴味的去捕捉掉落的花瓣。沈履端能看出那是沈薄南。他有一种想走过去和后者说话的冲动。 “喝酒么?” 不自知中他已经走到了沈薄南的面前,后者拿着一壶酒笑着问他要不要喝酒,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点头,而沈薄南已经斟好了酒递给他。 酒是甜酒,入口味美,后劲儿大,容易醉倒。他喝着酒,看着缤纷而落的杏花,听到沈薄南说:“你母亲的辞世让我很茫然。” 沈履端从来没想过沈薄南会主动和自己说起自己母亲的事情,甚至他一直觉得沈薄南对自己母亲的事情是漠然的,这也是之所以沈履端会心生怨怼的原因。然而现在沈薄南却对他说起了自己母亲的事情,带着茫然与微醺之后的脆弱,主动对他说起沈氏的事情,他甚至很难反映过来,然而沈薄南已经说下去了。 “在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她的感情就是一场闹剧,后来她竟然真的嫁入了沈家,我当时觉得她和大哥都很荒谬,尤其是大哥竟然告诉我说他真的喜欢你母亲。后来的很多年中我都觉得这件事是荒唐的,我一直回避提到这件事,始终觉得这件事情给我带来了困扰,甚至直到你来洛阳找我我都觉得这些只是困扰。” 沈薄南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一直都觉得我亏欠沈氏。而我从来都觉得这是因为你是她的儿子所以是这样的,你认为自己的母亲是好的,这是人之常情,然而现在沈氏不在了,或者是那天我站在沈氏床边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这种茫然,我开始觉得这一切的产生都是我的责任,我甚至有些后悔我当年没有答应迎娶沈氏,然而我又想若是我真的娶了她那么我的一生又该是怎样。” 沈薄南停下来,喝了一口酒,他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沈履端说:“如果真的站在一旁看戏,那么也许这场故事里唯一没有错的就是叔父你,然而我们却不能如此。她是我的母亲,我无法认定她的不对,然而现在我更不能说这是别人的错。只是我想说如果当年叔父能对我的母亲解释一下或者是对她不要那么漠然,她都不会做出那些决定。” “叔父总觉得别人喜欢自己是别人的事情,如果自己不能回应,那么这便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然而叔父却不知道,即使不能回应那些感情,但是叔父如果不那么漠然的话其实一切都会变得更加好一点。经年累月的得不到回应,于是感情便成了执念,于是便再也不能释怀,不能放下,在也不能有一个些微美好的结果。” 沈履端说的有点急,没有人会想到沈履端能说出这样的话,当他说完之后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沈薄南想起很久之前沈履端还小,自己的大哥还在,沈氏在花园中与他相遇,看见自己的大哥陪着沈履端玩耍,沈氏说沈履端继承了他父亲的和润,是个温柔的孩子。他从来都觉得这是一场笑话,他知道自己的大哥是个温柔的人,然而沈履端只是一个步步算计的人而已,可是此时此刻沈薄南却觉得也许真的他们父子都是很温柔的人吧,否则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那些事情呢。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听见沈履端说:“风大了,夜凉,回去吧。” 然后他和沈履端一前一后的走了回去,终没有在交谈,只是他在那时候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放弃那么多年的坚持,想要回头给李垣一个回应。 12.春风细雨出疏篱 沈薄南回到房中,更衣洗漱,等到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将近五更天,他可以透过窗棂看到外面将要日出的品月色天空,夹杂着蒲桃青与水红色的霞光,绚烂的不可方物。沈薄南躺在床上,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疲倦,然而他此时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变得云霞旖旎了起来,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个五更天。那时候他也是想今天这样静静躺在床上,身体疲倦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思绪却异常清醒。那时候是三月初,正好是樱花开放的时间,他那时候还年轻,开着窗子也无所谓初春的寒意,于是就有一片片绯红的樱花飞舞到他的床边。他伸手想捕捉到一片樱花花瓣,然后却发现明明是近在咫尺,可是当他的手触及花瓣的时候花瓣却破碎或陨落在地上了。那是一种求不得的意味,现在他回想起来会觉得这种感觉很像郑十八之于他。明明曾经同室而居亲密无间耳鬓厮磨,是相守的意味,可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得到过郑十八这个人,从来没有过。可是这又能怎样呢?就如同漫长的雅夜晚会从沉重的墨色渐渐明朗起来,变成夹带着紫色的深蓝,然后是蒲桃青,鱼肚白,最后一瞬间如同火光燃气,水红,桃红,荔枝色纷纷跃出,惊悸人心。可是呢,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天空变成了秋瑰色,变得寂静起来,仿佛那一场明艳只是半梦半醒中的一场臆想。就是这样,沈薄南想大概自己的感情也是如此,从僵伏的沉闷中变得绚烂,然后他沉醉在这场情感中不能自拔,然后等他静下心来,繁华已尽,过往如一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这一瞬间,沈薄南仿佛觉得记忆力那个貌不惊人总是穿着灰衣的男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他似乎觉得这个人就像是一片肥硕的积雨云一样隔绝了他生命的所有阳光,于是他就只能囿于一方逼仄的灰色的天空里,就如同郑十八身上那件暗淡的灰色衣裳一样。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匆匆地披上了外衣,走到了沈府的庭院里。他记得这院子有一棵樱花树的,他慌乱的寻找着,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株花树,人间四月芳菲尽,花已经谢了,只有绿叶张狂的舒展着,然而沈薄南似乎在空气中嗅到了樱花的香味,一如二十年前的破晓时分般芬芳。 二十年前樱初绽,霞蔚香浮到如今。 似乎就是这一瞬间,沈薄南的心里突然就敞亮了起来。从洛阳李家的初见到现在,三十余年的纠葛与深情在这一瞬间慢慢的消弭了,沈薄南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他终于发现自己原来一直追求的并不是那一瞬间的旖旎,所以他孤注深情三十年,他告诉自己他爱着那个洛阳城的十八公子,无人能动摇,可是现在他突然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回过头看看。他应该转身,同那个荒废了少年韶光的天子一同将这残生走完。 此时此刻,沈薄南终于释然。 沈薄南郑十八番外一:摇荡春光千万里 也许是释然之后会更加清明的看待那些事情,沈薄南会发现过往的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的重要。他一直觉得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年少的时候伴君征战,那个时候有倚重自己君主,有伴在自己身旁的爱人。他什么都不需要考虑,只需要提着一把长剑恣意杀敌。 郑十八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沈薄南并不清楚他的来历。他只知道自己初见这个人的时候这人大概是二十郎当的年纪,不修边幅,穿着脏兮兮的灰衣裳,坐姿不雅地在洛阳城守庭院里的石凳上拿着一只酒壶喝的微醺。自己跟在李城守身后唯唯诺诺地穿越偌大的庭院,郑十八却自顾自的唱起了一阕《清平乐》。 沈薄南第一眼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很理解。那是一个放荡不羁,貌不惊人,走在路上没人会注意的那么一个人,却被李城守奉为上宾,恭恭敬敬以礼相待,任由他在院中饮酒。他那时候是新入门的清客,而郑十八不过是虚长他几岁却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如郑十八的,然而就这样想着,他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饮酒的那人,只见那人半眯着眼,举着酒壶正好看向他的方向,微微一笑,似乎知晓了他全部的心思。只此一次,沈薄南便知道此人觉得简单。 刚刚拜入城守府的时候日子很清闲,那时候还没有大规模的征伐,沈薄南只需要看看书,练练剑,与同侪们聊几句话就好。因此他便有了留意郑十八的时间,甚至是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便习惯了每天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下站一会,大概是黄昏,郑十八在屋中睡觉,他站在微曛的日光里看着那一方石桌,仿佛可以看到经常坐在这里喝酒的那个人。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有一小队的乱军来攻打洛阳,城守派了年轻的将士迎战,他就在这其中,他激动地冲了出城,以为可以大展身手,然而却是铩羽而归,带了胸前一道刀伤。 没有人会心疼他的刀伤,只会有人嘲笑他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时候他感觉自己站在一座孤岛上,周遭是一片死寂,他听到的只有嘲讽的笑声。 几乎崩溃的状态。 一天晚上月光很好,他辗转不眠,便起身到了中庭。看见郑十八拿着酒囊喝的正酣然。他在那里站了一会,似乎便能忘记了所以的不快,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听见郑十八说:“若是睡不着,便来与我下一局棋吧。” 他这才走了过去,石桌上是一句残局,黑子走的凌乱不堪,依稀能想到下棋之人的焦躁,白子走的四平八稳,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仔细看起来却是不败之棋。郑十八整理好了棋盘,手执白子,微微一笑:“来吧。” 这大概是沈薄南这辈子下的最艰辛的一局棋,或许很多年之后他在御花园里与圣上下棋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进退维谷。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走都是死局。没有活眼,不成大龙,然而郑十八却不紧不慢的和他耗着,从不斩尽杀绝,却每当他有了希望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堵死。 及至最后,他已经狼狈不堪,手指颤抖,棋子“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郑十八一笑,拿起了酒囊,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你有能力,也有锋芒,终有一天能成就一番事业。然而你焦躁不定,任何事情没能入木,如此便是一事无成。” 他至今还记得郑十八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笑意。 然而他不厌烦这种笑意,只是之后他会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院中练剑,倘若月色不错,他能看见郑十八在院子里喝酒,微笑着看着他。后来的日子变得美好,那是沈薄南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心无挂碍,轻松自在。他练剑,他听郑十八给他念书,他拿着郑十八的文稿去临摹,模仿着他的字迹练字。那段时光里他似乎全然拥有着郑十八,而郑十八也注目着他。他们在如水的月色里拥抱,在窗格间投入的星光中翻云覆雨。 此生若能在有一天这样的日子,沈薄南愿以十年寿数相换。然而却不可能了。 后来的故事都写在了史书里,战争,别离。他举剑报君,身在前线,郑十八在城中杳无音讯。然后是战胜,李城守成了开国皇帝荣耀无限,而他成了伴君征战的大将。定都金陵,他随君前往,然而郑十八说江南虽好,却愿老死洛阳。那时候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路还很长,以为自己还能在两三年后回到洛阳与他相守,于是便去了金陵。 这一去便是三年。他写过信给郑十八,他说自己想见他。郑十八很快回了信,说武将上马定乾坤,文官执笔安天下,若是有心,便去考个状元吧。不过是一句说笑,然而他却当了真,事实上郑十八的话他没有一句不当真,尽管对方总是戏谑玩笑多过认真。他便真的去考了状元,大历三年,状元郎,他修书给郑十八,得来他两字:“甚好”而已。 再后来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牵扯,他始终没能回去,知道有一天他策马千里去洛阳,而郑十八却已经是将死。他始终不明白那么多人中为什么一小股乱贼竟能伤到郑十八到如此地步,他只记得郑十八走的很平稳,如同他一贯的那样,似乎是有预料有预谋的,似乎是他,一心求死。 于是,便只有沈薄南自己在三十年韶光中踽踽独行。 此生在没有人能得沈薄南倾心,便是如今他释怀了,他能想起郑十八那些并不美好的地方,便是他知道李垣数十年如一日的深情,可是他心里在没有人能和郑十八并提了。 郑十八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蛰伏在研磨成冰的记忆底层,任岁月流逝,可是他心底永远矗立着当年的那个人,穿着脏兮兮的灰衣裳,拿着白瓷酒壶,站在那里笑着说:“我是这洛阳城的十八公子。” 那是他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 13.妄论死生只一人 沈薄南终究去见了李垣。既然已经释然,那么便不要浪费别人的深情。他不是没想过回应李垣,然而如今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如若真是回应了李垣,才是糟践了他的一辈子。而且他这辈子啊,所有的深情都已经耗尽了,哪里还回应的起旁人的深情? 所以他进宫去见李垣。 知道沈薄南主动进宫请见的时候李垣很开心。他甚至有点得意,因为上次的见面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然而这让他隐隐觉得沈薄南对自己并非是那么的冷漠的,而这样对他便已经是莫大的恩惠,所以他几乎是喊着让人带沈薄南进来的。然而沈薄南进来之后便瞥了他一眼,方才行礼,他便知道自己是失态了。 抛去那些惯常的事情不说,现在沈薄南站在李垣面前,两人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僵持中。李垣能感受到今天沈薄南的不寻常,但他不清楚这份不寻常到底在什么地方,直到沈薄南开口:“其实很久之前我们就应该将这件事说明白了,李垣啊,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可是我却不知道你喜欢之后希冀的结果。” 沈薄南说的挺平淡,但听见李垣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这辈子沈薄南第一次叫他“李垣”,第一次亲口承认他知道自己喜欢着他,然而这又能说什么?他不清楚沈薄南说这些的意义,也许是鱼死网破,也许是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感情,也许,也许是这样多年之后他终于觉得自己能同他相伴一生。然而他现在却不敢想的太多,他怕失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喜欢沈薄南,所以他能说些什么?说他想要的结果?说他想要同沈薄南终生相伴两厢厮守?笑话,这样的结果,大概在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奢求了,他现在想的能有什么呢。 这一瞬间李垣想了很多,但是等到他开口的时候却是几近于淡漠的平静,他站起来,走到沈薄南的面前,笑着说:“你看你一直知道我爱着你,很多事情你看的比我还清楚,所以我能要什么结果呢?我已经纠缠了你二十年,你能不动半分声色,所以现在我还能要什么呢?” 沈薄南想过谈起这样的话题他们时间会是天崩地坼,石破天惊,然而却无法料想这样的结果,他知道李垣喜欢自己,但是在他的人知里李垣一直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但是李垣这样说。转眼间就已经二十年过去了,彼此都已经不再是当时的那种形态,当年谁都不会相信想来情薄的天子家也能有这样的深情,就算这深情永不见天日,但是依旧在那里,慢慢变成了一颗毒疮,一旦触碰便要连根拔起,否则永远都得不到安息。所以沈薄南不得不来面对李垣,他已经视而不见的任由李垣蹉跎的二十年,他便再不能让他把一辈子都耗在这上面了。 沈薄南说:“你我之间,便是当真两心相倾,也只能是一桌死局。”他这话说的狠了,他没说出来后面的话,但是大家都知道是怎样的话,后面大概是——况肯,我还不爱你,那么我们能怎样呢? 然而李垣并不觉得这些话算什么了,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沈薄南避他如避蛇蝎,数十年的冷面白眼他都已经甘之如饴的接受下来了,那么他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他依旧笑着,笑得挺开心,他说:“我能要什么呢?我觉得就现在这样就很好啊。你看,你在那里,而我爱你,这就够了,你又何必来理会我,给自己平添烦恼?” 沈薄南想过很多种答案,他以为李垣会要他的回应,要他有所作为,然而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李垣说的简单,但是这话落在沈薄南的耳朵里却有千斤重。李垣从来不是一个轻易罢手的人,他是一个沉稳的人,蛰伏在暗中伺机而动,战无不利,然而现在李垣竟然这样说。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他要说点什么,他又听见李垣说:“其实很多年前我就想告诉你,我爱你啊,但是你不用觉得有什么,既然你一辈子都不会接受我,那么这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你既然不喜欢我,那么我喜欢你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垣番外二:恨不生同时 李垣想了很多年自己为什么喜欢沈薄南,但是却从来没能想出来答案。 后来他便不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他想反正自己是喜欢沈薄南的,那么何必要知道为什么。既然那个人是沈薄南,那么就已经成为理由了吧。 其实这样的话很矫情,但是李垣真的很想和沈薄南说说自己记忆中的那二十年。 转眼间,李垣遇到沈薄南,已经二十年了。 李垣用了五年的时间发现,自己始终走不到沈薄南的轨迹上,哪怕他自己都讶异于自己的深情,但是沈薄南依然无动于衷。所以李垣曾经疯狂的逼迫沈薄南,曾经妄图用自己的咄咄逼人赢得沈薄南的退让或者是接受。 然而这些是没用的,李垣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沈薄南都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好像自己是戏台上的丑角,而沈薄南只是台下的看客。无论他多么卖力的上蹿下跳都是徒劳的,因为沈薄南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看过一眼他。 他颓然很长时间,尽管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着沈薄南,但是他不再有任何夸张的作为,他开始把自己置于一种悲情的地位上,试图营造出一种“看吧,无论你是怎样对我,我都是这样的喜欢你啊”的感觉。然而他更加颓然的发现,这依旧是没有用的,因为沈薄南从来都没有任何的举动是对他做的。 他就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为了进入沈薄南的世界将自己伤的头破血流,可是他后来发现自己做的全部都只是独角戏,从来沈薄南就没有让他看到过自己的世界。 然而他依然没有放弃,他只是抑制住自己去做些什么的冲动,变成了默默的看着沈薄南,然后这一看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沈薄南无意中的举动将他伤的遍体鳞伤,可是他依旧喜欢着沈薄南,后来就在这十年里李垣明白了,沈薄南从来都没想过再要一个人同他生活,他唯一想做的是用自己剩下的全部生命去缅怀那段已经被他千百次美化了的过往。 李垣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他身为九五之尊,身旁愿意一生守候的人数不胜数。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一种几乎像是幼稚的执拗,但是他不甘心。那是他用尽了少年最旖旎的心思喜欢的人,那是他心甘情愿在其身后默默的注视二十年的人,就算是他在清楚不过他们已经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结果了,可是他怎么忍心放弃呢? 对已沈薄南的喜欢,早已经不是一种感情了,这已经是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如果要是舍弃,就是锥心刺骨的一场变故,他舍不得,他宁愿这样慢慢的耗着,他想也许有一天自己的热情终将退去,然后他或许会同每一个君主一样,寡淡薄情的过完这一辈子。 然而他从来都不会后悔自己喜欢过沈薄南,这是他一生中最纯粹干净的情感,带着他最美好的幻想。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生命便有了那些美好而瑰丽的瞬间,他便知道原来世界上是有那样一个人值得自己一生的深情。 他想,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能淡漠了对于沈薄南的感情,那么他也不会再爱上什么其他的人了。而当他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和沈薄南之间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如沈薄南所言,他们之间是一场死局。因为他知道沈薄南曾经那样用心的爱过一个人之后,那么在他之后的生命力,无论再有多好的人,他也不会在动心了。 妄论死生只一人。 也许这就是感情最美好的地方了,可是这也是感情最残酷的地方。 沈薄南总觉得李垣的感情很幼稚,是一种求不得的执念,他总觉得李垣的纠缠很无谓,但是李垣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李垣所有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感情,他清明地知道自己的情感得不到任何的回复,可是他却能日复一日的做出充满希望的模样去追求那个人。 因为他短短一生不过百年,却能遇见这样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然后自己能把完整的深情交付出去,这就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诗人说得好,流光暂出还入地,使我年少不须臾。他觉得他此生不枉。 14.与君来世相逢日 沈薄南一直在想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李垣,然后他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他陷入了一种令人焦灼的头痛里。李垣就那样看着沈薄南,渐渐地竟然感受到了睡意。他竟然真的睡了过去,然后他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是边关的日斜荒山红,春来柳梢青。他梦见了无数种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场景但是却感受到了无比的熟悉,然后等他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绯色的霞光从窗栏中照了进来,他的床头是一张方桌,桌子上是一只白瓷的小酒壶。他几乎是跳着起身,然后再无比惊诧中发现他竟然只穿了一间脏兮兮的灰布衣裳。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暴怒的冲动,然而这样多年的天子经历抑制了他的冲动,他只是不动声色的走到了水盆旁边,想要用冷水镇静一下自己,然后再仔细的想想这些事情。可是当他走到水盆旁边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更大的冲击,他看见水中他的倒影竟然是一张貌不惊人的脸,那一瞬间他再也不能镇静下来,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他几乎是冲着出了房间门,正好撞上了一个侍女。侍女看见是他,笑着说:“十八公子,您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 十八公子。 四个字无异于惊雷在他耳中炸响。他在一瞬间里平静了下来,然后带着一种近乎于绝望的狂喜。哪怕已经不再是自己了他依旧觉得很开心,他想大概是是上天有眼让他变成了郑十八与沈薄南相遇。 他已经兢兢业业为政二十余年,现在他早已不贪恋万人之上的尊贵。他现在最大的希冀就是能同沈薄南相伴并没有什么障碍地就接受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做了乱世谋士也不错,况肯这样一来,横亘在沈薄南同他之间的鸿沟便一下子消失了,然后一切都是朗然明日。 他不是不在意自己丧失了用自己真正的身份与沈薄南相伴的可能,但是他又想既然可以与之相伴那么剩下的东西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况肯现在在这个躯壳里的魂灵是自己的,那么便不用再去计较什么了。曾经求之不得的事情现在变得唾手可得,他一瞬间恍如在梦里一般。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月泻中庭,李垣站在他全然陌生的城守府里,近乎饕餮的看着在中庭里练剑的沈薄南,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触及沈薄南的这一片记忆。然而当他触及了这片记忆之后他变得更加的不甘心,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平凡的人竟能赢得沈薄南的一世深情。 所以说李垣永远都比不上郑十八。 李垣不知道平凡的并不是郑十八,而是除了郑十八的其他人。这样一个人如若是郑十八的灵魂在这里,那便是倾世的一个人。然而若不是郑十八,那便是貌不惊人的一个普通人。因为这世界上除了郑十八,在没人有那样闪闪发光的神色。 但是李垣不会知道。 他现在沉浸在一种窃喜中。 然而这样的窃喜被沈薄南打断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沈薄南已经收了剑,站在了他的面前。此时的沈薄南还年轻,俊朗的好年纪,就那样认真地看着他,微微一笑:“要不要下棋?” 受宠若惊。 这四个字在郑十八脑中炸开。沈薄南是个温柔的人,这一点他很多年前就知道。但是他总觉得沈薄南的温柔中带着疏离。带着始终不能接近的陌生与凉薄,然而现在的沈薄南却不是那样的,现在的沈薄南依旧笑得很温柔,然后笑着对他说话,没什么语气,却能无端感受到亲近。 “好。” 桂花树下,月光澄明。石桌旁坐着两人,沈薄南执白子,棋风张扬。郑十八执黑子,稳重里带着一点裹足不前。然而两人下棋却是不相上下的。无论沈薄南怎么下郑十八都能洞悉他下一步想走的地方,然后不动声色的堵住他。沈薄南一时间有点慌乱,今天的郑十八很不寻常,似乎死换了一个人似的,带着一种让他想要逃离的陌生感。现在他坐在这里同郑十八下棋,他发现坐在他对面下棋的那个人棋风在一夜之间就变了。从前的郑十八从来不计较一个子的得失,总是在他自己以为自己赢了全局的时候,微笑着放下一枚黑子,然后拿起酒壶饮一口杏花酿,便发现转眼间乾坤颠倒,自己已经是无力回天的颓势。而现在的郑十八不同了,他的棋风让他感受到了压抑,但是这种棋风却依旧压制的他让他无法动弹,就好像是在和很多年后的自己下棋一样。 所以说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奇妙,就算是拼死了也想不到的变化,就算是变了的那个人不动声色,但是依旧是这样,举手投足的一个小动作也许就会被别人洞悉其中的变化。也许沈薄南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发生在郑十八身上的变化,但是沈薄南却能在现在就感受到郑十八已经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十八公子了。 很多事情早已注定,所以哪怕是天翻地覆也不能改变。 15.玉剑膝边横 李垣变成郑十八的第三个年头的秋末,乱军攻城。 如果搁在从前,断然是沈薄南带兵,郑十八与帷幄里定夺,便能打出漂亮的一仗。然而那是从前,现在早就不是这样了。 城守府的清客想也许真的是江郎才尽吧,郑十八在这三年里再也没做出任何让人瞠目的漂亮决断。反倒是变得优柔寡断裹足不前。其实倒不是郑十八现在的决断不好,他思考的很周密,把一切的后果都算的很好,然而这并没有用,乱世里最没用的就是结果。今天你赢了,明天我派一名死士便能取了你的项上人头。算得那么周密做什么?一场战争接着一场,要的是果决,没人会计较一兵一卒的结局。 然而现在的郑十八不懂。他从小受的是盛世之君的教导,万事要周详,要三思。生生把一颗少年心磨砺的苍老不堪,再也没有提一把长剑定河山的壮志豪情。 所以现在的郑十八不过是城守府里不起眼的一名清客。失去了从前的光华,就算大家念在过去的事情上依旧对他以礼相待,然而他却知道的,自己是没用的,从前的那些都是别人的,只有现在,现在才是他自己真正的作为!然而他看不上过去的郑十八那些举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莽撞,执拗。然而偏偏是这样的人,却让所有人敬仰!他不甘心。他活了那么多年,从来都是万众瞩目的,人人都说他考虑周详,是盛世名君,然后现在他却被指着畏手畏脚,他的全部作为还不及从前一个不知出处的清客。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事实,攻其不备,兵行险招是这个时代里的最佳法宝,他不知道怎么去用,所以他便只能束手无策地发现就算自己变成了郑十八,沈薄南的目光依旧不会停留在他身上。 沈薄南现在,俨然有了郑十八的摸样。 他现在是军中大将,李家城守给了他一把好剑,他便提剑报君。然而他做到的又并不只是这些。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洛阳城的文书统统要经过他的手。他和城守彻夜长谈,不再说那些莽撞的少年热血,他学会了拿着地图谋划一次奇袭,也学会了培植死士去扰乱别军。他现在也能懒洋洋地坐在城守府庭院的石桌上,拿着一壶酒,笑着说“天家肯定安不得好心,但是我们又不能明着让天家吃亏,便派个将军带着些牢里的犯人去给天家平定叛乱去,最好就都死了,还能落得天家的抚恤。” 也许连沈薄南都不知道,他那时候坐在那里,眯着眼睛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成了郑十八。 郑十八就在他身后看着,就如同往时一样的深情,他已经没有任何失望,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只知道自己不是沈薄南的沧海,后来才发现自己连一瓢弱水都算不上。沈薄南的心里只需要那样恣意张扬的一个人,那是沈薄南的信仰,哪怕其本人都不能动摇。 然而郑十八已经满意了,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刚变成郑十八那天夜里,在城守府的庭院里,沈薄南笑着问他要不要下棋的时候眼底的深情。 十月份的时候,洛阳城下了大雪。那一年的收成并不好,又赶上大雪,以至于洛阳城俨然成了一座孤城。城中的人心惶惶,洛阳城的困境全天下都看得到,洛阳城的实力也被全天下忌惮,如果这个时候要人来袭击洛阳,那么怕是一场鏖战。 怕什么来什么这话说的真好,果然是有人来攻占洛阳。全天下觊觎的一块肥肉一旦有人伸手了那么就是人人要来分一杯羮的状态。现在李城守,沈薄南坐在城守府的书房里。 “让我去吧,给我三万精兵,我定守住洛阳城,拿下敌将首级。” …… 静默良久,沈薄南看着城守,问:“为什么不让我去?” “洛阳城不能没有你。” 书房里依稀有着檀香的味道,在这个世界这样的安静显得奢侈。沈薄南不是不知道现在自己的位置,然而他也知道只有自己了,洛阳城经不起耗了,可是除了他在没有人能保证一战而胜。但是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顾一下的杀在最前面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了,没了他,洛阳城便乱了。曾经那个能够安定所有人的谋士已经不会再像多年前那样轻浮张狂的笑着了,他已经彻底的暗淡了下去,这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一个十八公子了。 “让我去吧,我保证一定能回来。” 城守坐在那里,阳光将他的苍老毫不留情地显露出来,他看着窗外的大学,沉默了很久,说:“好,你若归来,我若得胜,便许封侯。” 沈薄南带着洛阳城最后的三万精兵出了洛阳,他们在北面遇见了对方的精锐。除了这些人,其他围攻洛阳的不过是蛇鼠之众。沈薄南在马上看着前面的五万大军,他拿着那柄用的顺手的没什么雕饰的剑,身上的大氅上落满了雪花,敌人的阵前是早就不陌生的将军。也是乱世名将,百战不败。他甚至还对沈薄南笑了笑,说:“这一仗之后,你我便是同僚。” “生擒沈薄南!” 那一场战役持续到深夜,沈薄南都不敢去清点到底有多少伤亡。然而他知道他终究守下了洛阳城,敌军的那个将领被他割下头颅,遣人挂在了城楼上,他带着所剩无几的队伍回城。虽胜却太惨烈。 乱世就是这样,每一个太平的盛世都是乱世里的无数豪杰的血堆起来的,他们后来有人成了侯爵,有人成了名相,可是其他的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乱葬岗的一只孤魂而已。漂泊不定,杀戮太多,不得再世为人。 沈薄南想,自己大概是很讨厌在雪天打仗的,他看着漫天的雪花纷飞,会觉得血的颜色太刺眼,让他心悸。很多年前也是冬天,他从战场回来,受了很重的伤,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的地位,所以他只是独自一人躺在房间里,郑十八坐在他的床边说:“少年思报国,不是爱封侯。不过是自己的一腔热血一场盛世江山梦罢了。” 现在,他那场梦快成真了,可是郑十八却永远不会再同他说那些话了。 16.白鹿清酥夜半煮 一场鏖战结束,也就熬过了那场难捱的冬天。然后一切就顺利了起来。 春暖花开的时候,天子驾崩。李城守夺了先机平定天下,自立为王。选了江南的好风景做了王都。于是沈薄南便到了金陵。 一开始的时候并不轻松,战争并没有结束,只是沈薄南再也不用登上战场了。现在他做了丞相,他伴着天子打下江山,文武双全,懂得带兵打仗,也能统筹一城民生。天子亲自赐给了他宅邸,万众瞩目。曾经城守府的清客们如今都成了重臣,纵然郑十八后来暗淡了很多,但是已经成了礼部尚书。时间过得飞快,一切都开始走上正轨。沈薄南每天忙到深夜,一天天消瘦下去,开始变得寡言。很多年前那个年轻莽撞的少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留下,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沉稳的丞相。 郑十八看在眼里,但是却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一点接近沈薄南的机会了。沈薄南现在看着他,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望,他不能忍受一个自己曾经倾慕的人变成了这样,所以他不能面对现在的郑十八。他渐渐明白了不是自己变成郑十八就可以了,也并不是自己先于郑十八遇见他就可以的,沈薄南喜欢的永远都只有那样的一个人,喜欢杏花酿,不愿意与一般人说话,但是说起话来却神采飞扬。懒洋洋地一个人,但是却有着巨大的魄力,愿意放手一搏,却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莽撞。他现在后悔自己变成了郑十八,因为他不愿意看见沈薄南这样痛苦下去。他爱沈薄南,但是现在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就看着沈薄南一天天地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十八公子的模样。 江南的初冬,天子祭祖。 沉寂了很久的郑十八却做到了一场完满的祭祀。恢弘盛世的感觉,不是草莽英雄初登庙堂的感觉,倒像是多年来的盛世养出的贵气,万国来朝,从此便是有一个太平盛世。 然而郑十八却知道,这不过就是自己熟悉的东西而已。没人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又被重用。他心思缜密,思量颇多。做事情稳扎稳打,带着一种天然的贵气,旁人不知道,只道是十八公子又回来了,可是郑十八知道不是,因为沈薄南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陌生,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快过年的时候,竟然下了一场大雪,放在江南颇不多见。天子以为这是祥瑞,大宴群臣。御花园里好一场筵席,虽下着雪,但是并不冷,天子已经有些醉了,群臣三三两两地说这什么。沈薄南走到郑十八身旁,坐了下来。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坐在黄昏的桂花树下,带着笑,拿着一只白瓷酒壶,我觉得你浑身都带着光芒,是我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后来你却发现我不在是那个我了,对么?”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看见你,和你下了一局棋,就发现你开始变得陌生,不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了。”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是郑十八” “你说什么?”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在你三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也是在御花园,你是我的老师。后来我爱上了你,然后爱了你很多年,但是你从来都没给我任何回应,后来是我执念太深吧,我竟然变成了郑十八遇见了从前的你,那一天正好是我在中庭看你练剑,你和我下了一局棋。 我不知道真正的郑十八在那里,我只记得昏睡了很久,醒来变成了他。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只是我想告诉你后来你本应该和真正的郑十八在一起,度过一些美好的时间,然后郑十八离开了,你独自一个人生活在那一场会议中。 我当时以为这样对你是煎熬,但是我现在知道,就算是那样,你也是欢欣的。” 郑十八说完了这段话,他并不清楚沈薄南听没听懂,总之他说完了,然后起身离开。依稀还下着雪,他在花园里看着一个角落,想起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就在那里看见了沈薄南,然后一直到了现在。 御宴结束,各回宅邸,沈薄南独自走在金陵的街市上,雪花粘在他的鬓发上,然而他并不在意。他竟然很轻易的就听懂并接受了那段话,现在他觉得很轻松。至少那时候他第一次看到郑十八的时候那个笑着了貌不惊人的十八公子是真实的,自己少年的时候那些最美好旖旎的心思也都是真实的,那么现在他便也是欢欣的吧。 17.除却巫山不是云 大历三年的时候,皇帝驾崩,太子即位。沈薄南是右相,辅弼天子。 新的天子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扫清那些蠢蠢欲动的乱军。此时已经是太平盛世,天下的才子数不胜数,沈薄南肩上的担子轻了很多,便请缨带兵定边疆。天子劝了几回,沈薄南这时候已经不年轻了,不是能不顾一切的冲到前面的人了,可惜劝不住,便开始给沈薄南说亲事,觉得成了家之后便能让沈薄南好好地留在这里。可是沈薄南总是拒绝。 后来有一天退朝之后,天子召沈薄南去了书房,又说起让他娶亲的事情,沈薄南笑了笑,长揖过后,说:“陛下挂念臣的家事,臣感激涕零。臣从前倾心于一人,未能表明便已错失斯人,竟经年不能忘,故不能再娶旁人。” 天子听了沈薄南的话,看到这个曾经带兵定江山,现在又执笔安天下的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微微地弓着身子,鬓发已经开始霜白。明明是那么优秀那么张扬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候却只是看他一眼便能感受到浓重的悲凉。天子小的时候见过少年的沈薄南,那时候这个人有着一双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澄澈的眼睛,喜欢练剑,喜欢说话,可是呢一转眼这么多年,自己成了天子,昔日里那个一样能看穿的少年渐渐变得沉稳,变得深邃,敛去了少年锋芒,却多了一层光华,成了这天地间卓然而立的一个人。可是呢这个人现在却再也没人能读懂了,就算是用尽全力,也知道嗅到他身上那深深的孤寂与悲凉。 天子最终让他去了边关。郑十八成了新的右相。他处事谨慎,处处思量周密,不能说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平庸但是得之不易。大概是能让时局安稳下来的人。 沈薄南带兵离开金陵的那一天,郑十八默默地站在城门上看着他。晨光里沈薄南身上的一身墨黑的铠甲变得柔和了起来,他骑着马在最前面,没有人伴他左右。他便这样独身一人地走下去。 战争里的时光过得飞快,冬天过去了,桃花开得鲜妍,战场上还是那样,可是王城中已经是新的一番光景。 天子立了嫡长子李垣为太子,郑十八是太子太傅。 说实话天子并不喜欢李垣,可是李垣是嫡长子,又没什么过错,便也就成了太子。李垣长了一张好皮相,丰神俊朗,看着便是盛世明君的样子,可是却懒散地很,又好酒,倒像是想做个闲散王爷的人。 但是李垣聪明,从小就能看出来。他也懂政事,虽然他不喜欢那些冗杂的事情,虽然他总想出写奇怪的方式,可是总能把政事处理的很好。 郑十八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御花园里看着一池锦鲤来回游动,看到他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打量他。郑十八用了一刹那就知道这人是谁了,他顶着自己曾经的皮囊,那张面孔太熟悉,可是现在却已经成了另一种味道。这个人是曾经的洛阳十八公子。尽管他从没真正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笃定这一定是那个人。他行过礼,李垣就挥手让他退了,他回到自己的府邸,拿出一张压着杏花的信笺,缓缓地写下沈薄南的名字。 很短的一封信,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他写道: 命途无常,吾取旁人之身,便定有人成吾之身。 京中桃花千树,甚好,是君归期。 他写完之后坐在那里,脱力一样的喘息着,终还是招来了下人,交代这信一定要交到沈薄南手里。看着仆人退下,消失在门口金色的晚霞里,他突然间就笑了。他用了自己生命的全部力气去喜欢一个人,却没能等来这个人,然而他三生有幸,能等来这人的完满幸福。 晚霞一点点深沉下去,变成了杏黄色,然后变成海棠红,最终暗了下去,变成一片朱墨色,温暖的阳光隐匿了下去,郑十八就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那一片黑暗,似乎能看见他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个人坐在帐篷里看见他的信笺莞尔一笑,眼中跃起光华。 这样,似乎就是对于他自己最美好的结局了吧。 18.此生孤注掷温柔 沈薄南已经记不得他收到那封信的时候自己的感觉了。但是他依旧在边疆盘桓了三个月才回到金陵。他是大将,怎能为了自己的私情而脱阵。况肯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便也就不差这三个月了。 沈薄南回去的时候,金陵的天气很不好,赶上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他穿着铠甲骑在马上,承受着让人昏厥的暑气,然而明明已经等了三个月他却等不及回到自己的府邸换下铠甲就去了皇城。 面见天子禀告军情。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边疆已定其他的那些不过是些杂兵,成不了气候,蹦跶两天也就消停了。然而这样的话天子却是爱听的很。 沈薄南进到御书房的时候,天子正在训斥太子。无非是说太子太过懒散之类的话,李垣就站在那里,也不说什么,垂着头听着,倒是看起来十分愧疚,其实面上全是不耐烦。这时候沈薄南进来了,行了礼之后才发现太子也在,正好太子正抬了头打量着他,两个人的视线就那样交汇在一起,沈薄南不用思考就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他的洛阳城十八公子!那双眼睛不会错!他认错了什么都不会认错那双眼睛,带着一点不耐烦,带着一点笑意,带着一点嘲讽,然而有明亮的炫目,是常人不能触及的耀眼。 沈薄南一瞬间有种冲过去抱住太子的冲动,然而他只是握紧了拳头,用指甲刺痛掌心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郑十八,这个人是太子李垣,这个人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未来天子,他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们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触手可及的距离了。他们现在隔绝了记忆成为了全然陌生的人。 沈薄南想自己已经到了现在这种模样,在没有少年时候的那些冲动热血,那么那还能不能赢得这个人的青眼? 然而没有等他说什么,天子开了口:“既然你回来了,你这次就带着他上边疆去历练一下,好好正正他这懒散的性子。” 边疆已经没有危险,但是军营依旧是军营,这时候把太子放过去,既没有性命之忧,也可以好好锻炼一下,天子的考量真是好,剩下的两个人不可能拒绝,便应允了。 沈薄南便带着李垣去了边疆。 因为带上了太子,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骑马,而是做了马车。沈薄南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看着那张不熟悉的脸上那双太过思恋的眼睛,变得寡言起来。后来索性自己在外面骑马。他知道马车里做的就是他喜欢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可是他连叫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这是这世界上最煎熬的事情。 后来走到了洛阳,沿着黄河一路向西北走,刮起了挺大的风,沈薄南之后进了马车。他默默地看这里李垣的那张脸,一言不发。 正当他愣神的时候,李垣摆在他面前一只白瓷的小酒杯,笑着看向他,说:“要不要喝酒,是上好的杏花酿。” 沈薄南一下子愣住了,错愕之间李垣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仔细而缓慢,是让沉醉的节奏。完了之后李垣看向沈薄南,笑得和很多年前没有任何的分别,说:“我等了你很多年啊。” 我从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开始,带着对你的眷恋成长。直到现在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少年的所有棱角被打磨掉,你学会了我擅长的算计,谋划。你写了一手和我一样的字,你变得离不开杏花酿,这么多年里你真的变了很多,以至于你就算知道面前的人是我,却不敢与我对视了。 但是,万幸的是,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你依然是喜欢我的,而我也依然爱着你。 就算你不再是那个举长枪匹马定凉州的鲜衣少年,我也不再是那个穿着灰衣裳的洛阳城是吧公子,但是万幸我们依旧爱着彼此。跨越了时光与生死,我们始终记得我们爱着彼此。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喝酒,一起下棋,让我对你说:“我等了你很多年啊。” 然后我们会一起老去。死生契阔,为君一人。 正文完
推书 20234-03-28 :位面传送门(穿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