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青莲探花
那一夜,石念青和丢丢都没有睡好,丢丢盯着床顶,暗夜中,看不分明,只能看到模糊的一片暗沉,有点压抑有点沉闷。 身边的石念青也没有睡熟,呼吸声有点沉重。丢丢一动不动的躺着,做出睡熟的样子。 石念青挨着那个少年僵硬的胳膊,心里知道他也没有睡着,两人各怀心事,一样的无眠,可是都做出一副睡沉的样子来。 等到好不容易睡着了,丢丢就梦见老夫人指着他道:“是你,让我们石家绝先祖祀,让我儿子做了不肖之子!”一时又梦到石念青和碧云抱着一个婴孩儿,石念青对他说:“我如今有了儿子了,你跟着我成什么样子,你走吧。” 丢丢就伸手喊:“石大哥,石大哥,你让我走到哪去?” 就见石念青回头冷冷的道:“你从哪来就回哪去。” 丢丢就看到石念青拥着碧云,怀抱着婴孩儿转身离去,一脸的决绝。 丢丢觉得浑身冰冷,四周荒无人烟,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忽然的,就落雪了。雪花大如席片 ,不一时就将他整个的埋了起来,后背上是直入骨髓的寒意。 他是被石念青摇醒的,小时候会有的梦魇,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却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春夜又一次的侵袭了他。 桌子上的灯点亮了,他怔怔的看着石念青惶急的脸孔,发现自己将被子蹬开了,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 石念青将他那边的被子紧紧地掖住,伸手搂他在怀中,一下下的抚着他的脊背,“魇住了吗?” 在那人的脸上,丢丢看到了眉宇间的担忧,看到了唇边温暖的安慰,他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感谢上苍,那竟然真的是梦。 “石大哥,我喜欢你搂着我睡。” 石念青将那个少年搂在怀中,丢丢后背紧紧的贴着那人温暖的胸膛,身子蜷在他怀中,安心又满足,这一次终于沉沉的睡去了。 石念青搂着怀中的人,轻轻的吻着他的颈项,再也无法入睡。他将这个少年带入红尘,他想的是给他一个交代。对于将来,石念青不是没有想过,他拼了命的读书,为的就是博取功名,给父母一个补偿。 可是今天母亲带来的威压,竟是异乎寻常的沉重,巨大的负罪感使他几乎承受不住。 可是,他怎么能让怀里这个人难过呢?他怎么能负了他?负了他弃了十七年的修持义无反顾的追随,负了他赤诚坦荡的一片真心,负了他甘愿为仆为奴的委曲求全,负了他以男子之身承欢身下的深情。 石念青搂紧了怀中人,轻轻的蹭着他光滑细致的肌肤。他爱他,爱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看着他一点点从一个孩子长成俊美的少年,他的成长中浸透了他的心血,他的身上带着他的烙印,他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是他生命中不可剥离的灵魂。 四月十五,杏花烂漫礼。礼部大堂,杏榜高悬,会元往下数至第五名,石念青。 一月后,殿试,皇榜上,第一甲三名探花石念青。 三日后,御花园摆下琼林宴。读书人一生中最最荣耀的一场宴会,是多少人皓首穷经终其一生的美梦。 奉诏新弹入仕冠,重来轩陛望天颜。云呈五色符旗盖,露立千官杂佩环。宴会上雅乐声声,英才济济,凤采鸾章,霞鲜锦缛。 当今圣上正值四十五岁壮年,一张清瘦的脸上却略带病容。但是今天气色尚好,环视四周,见本朝人物风流,物华天宝,心中喜悦,那脸上的笑意也比在朝堂之上放松惬意。 琼林宴上觥筹交错,探花郎按照惯例要为当今圣上进献鲜花一枝,其实总是御花园里摘取一枝开得极美极艳的牡丹或者芍药,取其富贵繁华锦绣灿烂之意。 所以当石念青捧了一只雪白的玉碗,里面一朵盛开的青色睡莲花,一步步走上来时,众人都觉得热闹的宴会猛地一静,尘世喧哗倏然远去。探花郎仿佛瑶池莲台中人一般,英气俊朗中带着一股子禅意。走到天子脚下,石念青将玉碗青莲捧至君前。 “陛下,江淹 《莲花赋》中云‘发青莲于王宫,验奇花于陆地。’观音大士生于王宫,坐青莲花上。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陛下之于天下无异于观音大士降临。臣献青莲一朵,恭祝陛下万岁,江山永固。” 旁边宦官接过,皇帝看那朵奇葩开在水中,颜色是淡淡的青蓝色。像是新雨后极远的山岚上面一抹青色的雾霭。花瓣晶莹修长,更妙的是那玉碗的边缘有一个镂空的突起,里面燃了檀香。烟气袅袅的升腾上来,衬得那花儿一发的不似凡品。 当今圣上一直以仁君自喻,这朵佛前的仙葩直直的送到皇帝的心坎里去了。皇帝注视这石念青,记得几天前,殿试中一篇策问才气纵横,字字珠玑,在殿试诸多锦绣文章中也是异常的耀眼。记得当时因为他父亲原礼部侍郎石白羽曾获流徙之罪,不好定为状元,只取了他一甲第三名探花。 “难为爱卿初夏时节就能探得青莲花。” 圣上环视下面,见天下英才尽皆在眼前,如星辰环绕,心内高兴,举杯道:“众卿如今可以算的上是文人中的翘楚,今天朕高兴,出个对子,你们来对对看。”他缓缓道:“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众星主。”这个对联皇帝用东西南北四星比喻为天下人才,而他则是“众星之主”,把他们都网罗来为己所用,此句很有气势,并把四个方位词都占全了,对下联颇有难度。新科进士们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时,二甲二名进士赵旭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一下联,献丑了。”略一沉吟,赵旭道:“上青天,下碧海,左辅右弼,臣是伴月人。” 皇帝点头道微笑。 这个对联倒是很有气势,将皇帝比作明月,自己陪伴在明月周围,也暗合上联众星主三字,言辞间也写出了自己想辅佐皇帝的忠心。这赵旭是个刚二十岁的年轻人,有了进士出身,自然是有了傲视士林的资本,只是难免有点少年人的自大。 众人口中夸赞,心里倒有点微微的猜忌。 就见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子越众而出,施礼道:“陛下,臣也有一联,勉强可以对的上。” 皇帝见正是探花石念青,笑道:“爱卿但说无妨。” 石念青微微一笑, “春牡丹,夏青莲,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石念青用春夏秋冬四季来对四方,用地上四季之花对天上四方之星。并暗暗表明自己四季苦读,终成“探花郎”,这个对子温雅内敛,更妙的是正合他的身份。众人心里都觉得这探花郎倒是不温不火,谦虚有度。 皇帝大笑道:“探花郎这个对子可是应景。” 众人见皇帝高兴,一发的都来赞叹。 石念青对皇帝躬身,抱拳环视众人,神采熠熠。 “这个对子实在是臣取巧了。念青不过是比诸位赶了个巧字。” 皇帝见探花郎风姿俊雅,人品风流,眉宇间一股子潇洒不羁的气度,竟是众人中人品最为出色者。笑道:“听说爱卿今天上午骑马游街时,可是生生的抢了状元郎的风采呀。” 今年的状元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子发福,虽然也算的上是一表人才,但是人们的目光硬生生的被个英气逼人的探花郎引了过去。 众人也笑。状元也笑道:“若是论风姿,石探花当是咱们中的状元。我这模样恐怕连三甲也是排不上的。” 皇帝也笑道:“我看探花郎倒是喜欢这青莲,青莲算的上脱俗的花朵,众卿今后为官当记得清廉二字。” 众人齐齐叩首。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石念青求得当今圣上一道圣谕,彻底清查当年的科场案,四个月后,石念青的父亲冤案彻底平反。 琼林宴后,青莲探花石念青一夜成名。 五十二 催花 “爷爷,你骗人!”一个小女孩大声说。 说书的老头停下来,看去,人群中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老头,笑道:“小姑娘,你倒是说说看,我是怎样骗人了。” “你讲石探花为皇上献了一枝青莲,可是莲花是夏天七八月份才开的,我们家住在湖边,我知道的。哪有五月开的荷花呢?” 说书老头摸着胡子笑了。 “小姑娘问得好,”略停了停,说书老头对众人道:“接下来小老儿就要说到这五月莲花的事情了。” 他眼睛微微眯起来,神色里现出一种微微的赞赏和感叹道:“要说这五月青莲的功劳全在这石探花身边一个名叫莫离的书童。” “书童?”底下有人问道。 老头点头道:“那石探花因父亲被奸人所害蒙受不白之冤,一心苦读,待到高中探花之后,他便想着在琼林宴上有一番作为,以引起圣上注意。恰巧探花郎有献花的惯例,那石探花就在这上面做起文章来。若是照以往那样拿那些牡丹芍药之类的花儿,圣上也不知看了多少。如何出新又不会逆了龙颜,石探花苦思冥想。那莫离就道:‘世上的花圣上看的厌了,只有那不似尘世的花朵才能引起他的注意。’莫离本是方外之人。带发修行十几年,后来因石探花有恩与他,就弃了修持跟他做了书童,伴他左右。” “快讲讲那五月青莲是怎么回事吧。”那个小姑娘又道。 说书老头道:“京郊的白云山极有灵气,那莫离自小在山上的寺庙中修行,后山上有一片湖水,那地方人迹罕至,就是游人也很少能走到哪里去,莫离却是去惯了的,他知道那里生有一片青莲花。那花长在清静之地,佛寺旁边,极是难得。石探花道:‘那花是很好的,可是现在不是莲花的花期。’莫离就道‘只要公子你能喜欢,莫离自有办法。’” 那小姑娘忙问道:“爷爷,莫离想出了什么办法呢?’ 说书老头却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水,然后慢悠悠的道:“世上的万物总要合上天为他们安排的天道,要逆了这天道,总是要付出代价的,那莫离以自己的十指鲜血浇灌,莫离是自出娘胎素食,在佛前闻了十几年的香火,血液清纯不染杂质,与那莲花相合。他将手指刺破,鲜血一滴滴的往下滴落到那莲花的根芽之上,这鲜血需得缓缓的滴入,两天两夜,莫离只带了几壶参茶,十指轮流着刺破,等到石探花按他说的时间赶到那湖边时,就看到一朵盛开的青莲花,开在月色迷离的水畔,就像是瑶池移来的一般。” 小姑娘又问:“那莫离呢?” 说书老头笑道:“你这小姑娘问题真多,”顿了顿,老头又道:“那石探花到时,莫离已经倒在湖边,石探花的眼光一点也没有在那朵花上停留,先将人抱到车上去。莫离耗尽心血,终于成就主子一番美名,使石家得以昭雪,这真是‘义仆滴血催奇葩,一夜探花动京华’。 韩志远默默的从人群中转身离去,世人都在流传青莲探花的故事,连带着连莫离也被拉到众人的面前。人人都赞义仆忠诚,又有谁知道,莫离和那石探花怎一个义字了得。可见这世上的事总没有多少是真的。 那天晚上的情景,韩志远印象深刻,小舅抱着莫离走回房间,他从没有见过他那样的急切慌乱,随后王桂生带着一个大夫慌忙忙的跑了过来。 韩志远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揪紧了,顾不得多想,跟着石念青冲进了房间,灯下丢丢面色苍白,静静的躺在石念青的臂弯,睫毛低垂着,一片了无生气的样子。韩志远没有见过这样的莫离。 大夫开了药,嘱咐要马上给病人灌补血的粥喝,小舅双眼通红,亲自捧了药粥给莫离喂下去,大夫走后,他伏在丢丢的床边,肩膀耸动,失声痛哭,那是韩志远第一次看到小舅的眼泪。 ,石念青捧着丢丢的双手,那手指微微的蜷着,石念青就一下下的抚摸,将他手指打开,那上面,十个指尖上都是密密的血点,一片黑紫。 那个晚上,每隔两个时辰石念青就一点点的将药粥缓缓的给他灌入。看着他的脸庞慢慢的变得不再那样的苍白,一点点的染上了淡淡的颜色。 丢丢是清晨在石念青的怀中醒来的。 “石大哥,”丢丢轻声喊。 石念青紧紧的抱住他,力量大的几乎将他勒痛。 两天前,丢丢对他说催花需要一个人静静的呆着才好,石念青不同意他一人留在山上,丢丢道“你如此风雅,应该知道花是有花魂的,若是人多了,那俗世的气息,惊了她们,就开不出花了。” 石念青道“我是不信这个的,若是留你一人在这里,我不能答应。” 丢丢又笑道:“你这两天要应付的事情多了,三天后朝廷里还有很多事情你们要参加的,你回去好好的准备吧。再说催花是红莲寺的秘技,师傅讲过,不能泄露出去的,你留在这里算什么。” 石念青听他这样说,无法留下,便悄悄的去求了不嗔,要他来陪丢丢。 二师兄曾经讲过一个禅师催花的事,不嗔问丢丢道:“那只是一个传说,你真的要试吗?”丢丢点头道:“我试试吧,若是不成,也没什么损失,若是侥幸成了,也算是我对他的一份心。” 不嗔见他脸上露出一抹似悲似喜的神情来,长长的叹息一声道:“你从小就傻……” 丢丢微微的笑了:“连累师兄辛苦了。”他望着静静的湖水,眼光专注而有所思。他知道这个和帝王直接接触的机会,石念青已经等得很久了。 探花,多风雅的名字,那就让我助你探得一朵心血浇灌的名花吧。 五十三 我不让 石老爷子得以恢复原职待遇,因身体原因赋闲在家。石念青官授翰林编修。至此石家终于一扫阴霾,鞭炮声响了整整一天。 以往的亲朋故友流水价来贺,一时间石家小小的三进院子高朋满座,酒香四溢,可谓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待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时候,已是一个月后了。 这天,丢丢从街上买纸回来,就见碧云正从石念青的房间里哭着走出来,看到丢丢她一愣,抬起泪眼,目光别有深意的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间。 丢丢掂着纸微微的沉吟一会儿,缓步向石念青房间走去。石念青正坐在桌前,桌面上摊着一本书,他既没有看书,也没有休息,支着头盯着面前的虚空发呆。听见丢丢进来,他抬头看去。 丢丢竟自将纸放到书架上面。 石念青拉了他手道:“看到碧云了?” 丢丢点头。 石念青叹道:“我今天给她说亲事的事情,她竟是不愿意。” 石念青同科的进士方同浩是京城人士,他有个兄弟也是个读书人,只是功名不成,在家里开了个米铺,还没有娶亲,比碧云小了两岁,石念青见过,品貌也是不错的。石念青就存了给碧云说亲的心思。 他为了慎重起见,先给碧云透了个意思,想着让王桂生家的陪她偷偷去相看一下。 谁知碧云道:“生是石家人,死是石家鬼。碧云愿意终身不嫁陪伴老夫人身边。” 石念青真是无言以对,碧云对他的情意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真的无法回应。 丢丢伸手给他揉揉眉心道:“看你这幅样子,你若是为难,索性就应了她的想望,大家都高兴。” 石念青抬头看他,见他微微的咬着唇角,半垂着眼睛,明明是一副紧张的样子,偏偏做出无所谓的神色来,心中好笑,点头道:“我只是怕你不高兴,你既如此大度,那我就去回了老夫人让他们挑个好日子圆房。” 丢丢听了这话,竟是愣了,看石念青复又低头看书,竟似真的松了一口气似的,心中竟一时乱了起来。想说什么,可石念青却不抬头,他咬了牙,走回小厅里坐了。 片刻,见石念青起身去书架上面拿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找什么书?” 石念青回头笑道:“我翻翻黄历,看看日子。” 丢丢听了这话,两步走过去,劈手将书打在地上,抖着声音道:“石念青,你混蛋!” 石念青和他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发火,见他气的身子微微的发抖,心中怜惜,不敢过分逗弄。将他搂住笑道:“我当你慈悲为怀,连我也让出去呢,原来你还是个小醋坛子。” 丢丢眼圈发红,紧紧的搂住石念青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喃喃道:“我修的不够,这世上我什么都能让,只有你,我不会让给任何人。若有人来抢,我是会和他斗到底的。” 石念青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竟不知道一向柔顺忍让的丢丢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丢丢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除非哪一天你不要我了,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石念青抚着他头发,轻声道:“怎么,这口气倒像是个怨妇一般,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为了你,这几天我可是推了几门亲事了。” 丢丢半晌无言,缓缓道:“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成了罪人了……” 石念青沉思一会儿,道:“你别想这么多,我来应付这些。”石念青想的是个拖字,过个一年半载的,他想争取个外放的机会,到那时,在族里过继一个孩子,带了丢丢离开。纵使不肖,有了这功名,这一生也算是给父母一个补偿了。 石念青弯腰将地上那本《古文观止》拾起来,笑道:“这是给你找的书,你看看吧。” 丢丢捏着书,笑了。 黄昏时分,石家两老坐在厅里,碧云侍候了石老爷子喝药,石老爷子就精神还好,就对老夫人道:“听说今天有人来说亲,提的是户部王大人家的女儿,他又给回了。” 石老夫人道:“嗯,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要说这考前是怕误了功名吧。可这金榜题名了,正好是该洞房花烛夜了,可他这是怎么回事?” 石老爷子长叹一声道:“这事,你这做娘的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呢?” 石老夫人也道:“老爷,我也想这事呢,他是不是有看上的人了呢?” 石老爷子沉思片刻,道:“要不让吟红问问他,若是有了看上眼的,我们家也不在乎门第,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让他也不要有顾虑。” 石老夫人叹道:“若是有了看上的人倒好,他这是妻也不娶,妾也不纳,到现在,连个后人也没有,老爷,我真是操心。我就想着,等他安了家,我们两个就回老家去,这么多年,又经了这样一场事,京里我也是呆够了。” 石老爷子道:“多亏圣上英明,还我石家清白。将这部史书修完,我就请归。” 石老夫人第二天就让石吟红去问石念青是否有了中意的女子,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家里是不会难为的。石念青只说是没有,并说是刚得了差事,不好分心。 石老夫人听了这话,神色不变,只淡淡的道:“他这是在外面挂上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了,想着将她娶进门吧。这些天留点心,看看他的动静,好好一个探花郎,若是让人染了一身腥,我可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五十四 故人 石吟红和老夫人留心看了一段时间,还吩咐了王桂生去接的时候也留意一下他到哪里去,可是一个月下来,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这一耽搁就到了这一年的冬天,这天石念青从翰林院出来,天有点阴郁,想下雪的样子,空气中是清冽的寒气。忙了一天,石念青从一堆公文中走出来,心中猛一轻松。 他如今真是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感觉,一天下来就回家见到丢丢那一刻是他最盼望的事情。 和同僚施礼分别后,走到街角,就见王桂生架了马车等在那里,他上了车,刚走了两步,就听外面有人喊道:“念青,念青。” 石念青听出像是关嘉禾的声音,停了车,掀开帘子果然见关嘉禾骑了马在外面。石念青下了车,关嘉禾也从马上下来。 关嘉禾面色有点沉重,也像是阴郁的天气一般,石念青见他如此,不由问道:“怎么了?” 关嘉禾道:“你先别急着回去,跟我走一趟。” 石念青道:“怎么,请我吃饭?” 关嘉禾也不接话,只说:“你跟我走就行了。” 石念青笑道:“这样神神秘秘的,倒不像是你的风格。” 关嘉禾没有笑,脸色依然沉重。石念青见他不说,也就没有再问,心里想着难道是和梅亦寒吵嘴了,请他去说合吗?随即自己又失笑,几个大男人哪有这样的婆妈。他身边也没有别的从人,关嘉禾又只有一匹马,就让王桂生先带他回家里说一声,关嘉禾也没说什么,跟着他回了一趟家,走到巷口就见丢丢正站在门外等着,暮色里一抹白色的影子。 王桂生停了马车,进去禀报老夫人。 丢丢上前微微笑道:“关大哥,你来了。” 关嘉禾看着丢丢,沉吟片刻,道:“你石大哥要和我出去,你既然在这,就一起去吧。” 丢丢听了这话就望向石念青,石念青想了想,就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车上,王桂生复又出来驾车,就见碧云匆匆的跟出来,掀开帘子将一个锦包递给石念青,里面装着一个手炉,碧云道:“公子,老夫人让你带上这个。” 石念青只得接了。 关嘉禾骑着马走在前面,王桂生驾车跟着。 石念青摸了摸丢丢的手,道:“这么凉,还站在门口吹风,你的斗篷呢?”一边说一边将手炉放进他他怀里。 丢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将手炉拿在手中掂来掂去的把玩着,慢慢的道:“我又不是梅公子那样的金贵人,我身子好着呢。再说,这手炉人家可不是给我的,我可不敢拿。” 丢丢将手炉丢回到石念青身上去,石念青挑着眉看他,这小子,越来越难弄了。忍不住将人一把搂过来,让他坐在身前,紧紧的拥住,在他耳边道:“好,手炉不是给你的,我这个人可是给你的。” 行了一炷香功夫,就见关嘉禾停下马,在外面道:“念青,就是这里了。” 石念青和丢丢下了车,见是一处客栈,奇道:“到这里来做什么?” 关嘉禾沉默着往里走,里面的伙计是认识他的,一路领着往楼上去。 石念青拉住关嘉禾的胳膊道:“嘉禾兄,去见谁?” 关嘉禾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慢慢的道:“念青,清波来了。” 石念青一震,“清波?” 关嘉禾叹息一声,继续往上走。 石念青百感交集,夏清波这个名字,竟然在离别六年的时候,又出现在他的耳边。当年一别,原以为今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日子了,谁知竟然还有再见的一天。 石念青脚步不停,快速的跟上关嘉禾。推开门的一瞬间,关嘉禾回头道:“念青,清波病的不轻。” 石念青还来不及消化这句话,就一眼看到里面床上躺着的一个人。关嘉禾走进去,轻轻唤道:“清波,你看,我将念青带来了。” 床上的人散着头发躺着,瘦的几乎脱了形,听见这句话,他睁开眼,抬头望过来,目光停在石念青脸上。 石念青一震,紧走几步上前,将他伸出来的手紧紧攥住,喊了一声:“清波。” 夏清波蒙着一层惨白的脸上忽的绽出光彩来,他挣扎着往上起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嘴唇开阖,只是说不出话来。 石念青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拘谨和羞涩之情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暗沉沉的灯光下,那些和关嘉禾、清波、和他三人把酒言欢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关嘉禾最大,夏清波最小,那时几个人跑出来玩,清波总是小心翼翼的请示了父母,他家教严,出来一趟不容易。 两人有时就捉弄他,一次将他带到勾栏里听小曲,里面的大姑娘往他身边一坐,他立刻坐立不安,手脚都没地方放一样。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通红。 石念青是个不羁的性子,尤其爱逗他,还总说他:“你一个大男人,以后当家作主了,还这样一幅脓包样子算什么?” 岁月如梭,转眼间他们都不是当年的少年了,可是这一刻,那些记忆的碎片都随着这冬夜的风呼啦啦的出现在脑海中。 石念青见他身子往外倒,连忙抱住他,将他头放在枕上。关嘉禾也俯身道:“清波,你别慌,念青来了,你慢慢说。” 夏清波在床上急喘了几下,挣出一头的汗,关嘉禾忙从桌子上端了茶壶倒了一杯水,石念青接过来,扶他喝了几口。 夏清波喝了水,似乎好了一点,躺在床上,胸口急促的起伏着,眼睛里渐渐的浮上一层泪影。 石念青见他如此,心中难受,向关嘉禾看去,喃喃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关嘉禾只是无言,回望的眼光却似乎是含着欲言又止的意思,那目光扫到他身后的丢丢,似乎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 五十五 清韵 丢丢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心头一颤。 关嘉禾叹息一声,转开头去,半晌才道:“清波,歇歇,我替你说。” 就见清波点头,松了口气似的将绷紧的身子放软下来。只将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石念青。 关嘉禾看了一眼夏清波,暗叹一声,将他的事情说了。原来自从当年的科场案发,石家和夏家作为礼部的左右侍郎又被牵扯进去,石家获流徙之罪,发往极北之地,夏家潜回原籍。 那夏清波的父亲夏袁尚是个严谨倔强的脾气,含冤受屈自然情郁于中,每日里悲愤抑郁,不多久就一病不起。 石念青的父亲石白羽是个豁达的性子,在北方又赖关嘉禾照应,所以倒撑了下来。 夏清波上面本来有两个哥哥,二哥早夭,大哥被贬谪到西南一个小镇上,做一个不入流的职务,家里便只有清波和妹妹清韵。 夏清波虽是个儿子,可是从小循规蹈矩,在父母跟前唯唯诺诺,况且又是当做公子哥长到二十岁,不是个能抗事的,家里父亲病,母亲弱,妹子又是个女子,他便只好四处求人,虽说是老家,可是对于清波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原本有一处老宅,父亲在朝中做官时,同族中有人住在那里看家,那一家子住的久了,早就将这处房子看成了自己的,虽说父亲中间也曾回老家小住,但那时何等的风光,看房的人又是何等的殷勤。 那夏袁尚想起以前在朝中做官,老家的人大事小事来求他,他是个最不会徇私的,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被发回,自然人人们都避得远远地,若是在别处也还罢了,在故土遭受这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心中又舔一口气。 那看房人虽说将房子让出来,但是东西就占了两间屋子,四口人加上一个奶娘勉强住下。 妹子刺绣,奶娘给人洗衣,夏清波勉强召了几个蒙童教书,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不像个样子。 后来父亲的病拖了两年终于不治而去,母亲身子本来就弱,父亲一走,整个人也垮了,不多久也去了。 家里就剩兄妹二人和奶娘度日,那夏家小姐本是大家闺秀,京里生京里长,面貌风姿都是小地方人没见过的,因此上就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欺他兄妹势单,常围在门外说些疯话来调戏。 夏清波一个文弱书生连骂人都不会,气的手抖,恨自己没用,便想着妹子终身大事,谁知妹子道:“我是爹娘做主,石家下了聘书的人,烈女不嫁二夫,我是不会再嫁的。”夏清波叹道:“那石家如今都在北地,念青兄居无定所,咱们到哪里去寻,当时他是怕耽误了你,写了退婚文书的。簪子也还了你,这就是表明两家各自随意,你这又是何必。” 那夏清韵是从小受父亲教育,读着《列女传》长大的,当下道:“三哥,他写了退婚文书,可是并不是妹子本身有过错,咱家爹娘也没有同意。他虽还了簪子,可是这门亲事还是在的,你让我如何再嫁别人。他如今为爹娘的事情奔走可见也是个孝子,这样的人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他虽然眼下居无定所,总有安定的一天。到那时他若还认,妹子就算没有白守,他若已经成亲,那也是我的命,怨不得别人,哥哥莫要再逼我了。” 夏清波想着如今的处境,委屈妹子嫁给这个小地方的俗人,倒不如随了她的愿,以后还有个盼头。 当下也就去了将她嫁出去的念头,那夏清韵便也开始以石家妇自称,以绝了那些人的念想。 丢丢从进来就一直站在门边不远的地方,这时候只觉那门缝里似乎有风一股股的吹进来,直吹得人心冰凉。 清波在病床上支起身子,用手捶了捶床边的墙。不多时就听见门一声轻响,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对着清波喊了一声:“三公子。要小姐也进来吗?” 清波喘了一口气,“让她进来吧,都不是外人,没什么好避讳的。” 那妇人就朝后轻唤:“小姐,进来吧。” 一个女子低着头缓缓的走了进来,那妇人挪了一张凳子出来,让她坐了。清波喊了一声:“妹妹。” 那女子拿袖子半掩着面庞,听见清波唤她,才将袖子放下来,喊了一声:“三哥。”那一声哽咽沙哑,往上抬起的眼睛微微的红肿着。 冬天时节她身上还穿着一件夹衣,头发是挽上去的,作了妇人妆扮。她相貌和清波很有几分相像,极是清丽温婉。 夏清波抓住石念青的手,极慢的说道:“念青,我这病是不成的了,我没有什么心思,只有这么一个妹子,放心不下。” 他眼睛直直的看着石念青,似乎是将全部的希望都集中在这几句话中,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停下来又喘了几口,夏清韵哽咽着含了一声:“哥。” 石念青握着夏清波的手,全身几乎已经僵硬如石,冷汗不知不觉的就一层层的冒出来,夏清波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强烈的火苗,将那枯寂的面容都照亮了。 “念青,我这一生没有什么本事,幸而有你和嘉禾两个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一遭。” 他说完这句话,勉强将泪痕逼进眼眶中,剧烈的咳了一阵。几个人手忙脚乱的给他拍着脊背。 正乱着,就听见门口有店小二的声音道:“关大人,大夫来了。”门一响,就见梅亦寒领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夫走进来。 梅亦寒扭头看到站在门边的丢丢,愣了一下,丢丢和他目光对视,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声:“梅公子。” 梅亦寒也对他点了点头,望向关嘉禾时眉头却微微的皱了起来。 丢丢见那大夫坐在床边开始请脉,便转过身,慢慢的走下楼去。 五十六 醉酒 王桂生坐在楼下,面前放了一壶酒,正在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看见丢丢下了,他站起来,往后看,见就丢丢一人,问道:“公子呢?还在上面?” 丢丢点点头道:“嗯,他们有点事要谈,公子要问,就说我先回去了。” 王桂道:“我送你吧。”丢丢摇摇手道:“不要,我正好到外面转转。” 丢丢走到楼下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雪了,细细密密的雪花簌簌的落下来。 王桂生复又坐下来饮酒,他真不明白。这大冷的天,又下着雪,外面有什么好转的。 丢丢沿着小街慢慢的走着,几家小铺子正在上门板,一个小男孩穿的像一个圆球,坐在门槛上吃手指头,他娘将他抱进去,他一边挣扎,一边嘟着小嘴儿,吐了一个泡泡。 丢丢站在看了半日,直到那一家也将门板上好,只从窗缝中透出一缕缕的灯光,他才转身离开。 今天关嘉禾叫上他一起来,丢丢明白那是为什么。 可是他对自己说,那也没什么。 这个时候,丢丢知道他是应该等着他们谈完一起回去的,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这么一走就走回了石家。 经过中院的院墙时,就听见里面摔门的声音,石吟红低低的喊道:“你就回去,回你的江南去,每日里什么心都不操,只是喝酒,成个什么样子。” 丢丢低着头正要快步离开,就听院门响,和一个人碰了个满怀,那个人脚步踉跄,一身的酒气。 丢丢慌忙扶住他,门边挂着两盏灯笼,晕黄的灯火底下看去,正是韩江洲。 那韩江洲喝的醉醺醺的,有人扶他,就抓住丢丢的胳膊,口中喃喃的道:“能不忆江南?江南,江南……” 丢丢努力扶稳他,小声道:“姑爷!” 丢丢见他酒意满面,颧骨上面红通通的,就连眼睛里也带着红丝。显然是喝的不少。 韩江洲抬头看到丢丢,怔了一下,忽然盯住丢丢的脸,目光直直的。丢丢正想要不要将他扶到志远房里喝点水,韩江洲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孔往灯光底下凑去,呼吸越发的急促起来,看了一时,竟然将丢丢搂紧在怀中,狂乱的喊道:“江南,江南!” 丢丢大为尴尬,他拼命的将韩江洲推开,口中叫道:“姑爷,姑爷。” 韩江洲像是疯了一样的,抓住丢丢,力气大的惊人。 丢丢想不到这韩江洲看着斯斯文文的,喝醉了酒以后,竟有一身的蛮力,怎么也挣不脱。他又窘又急,还不敢大声喊叫,怕惊了老爷子和老夫人。 韩江洲搂住丢丢,眼泪流下来,哽咽着道:“江南,江南,老天怜我,老天怜我!” 丢丢大冷的天被缠的一身的汗,他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用尽了力气,总算将他推开一点儿。 正在为难间,听见脚步声走过来,丢丢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去,正是韩志远,韩志远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走到这里,正看门前两个人影,刚想走上前看个究竟,就听见莫离的声音道:“志远,志远,快来。” 韩志远快步走上前去,一看韩江洲的样子,就脑子疼,他小时候,因为喝酒,爹妈不知生了多少气,那时家里丫头老妈子多,侍候的也及时,石吟红还顾忌两人的脸面,不至于把他爹关在门外。 现如今家里人少,也没那么多的顾忌,夫妻两人因为这事磨了这么多年也都越发的失了耐心。石吟红再也受不了他喝醉了酒念那首《望江南》。 韩志远过去想将他爹胳膊挂在脖子上,被韩江洲甩开,韩江洲只将手紧紧的抓住丢丢的胳膊,眼里的泪水不停的流下来,目光里深重的哀绝使是丢丢心中发颤。 韩志远见他爹和丢丢的情景诡异,心里惊疑,丢丢满面通红道:“姑爷喝多了,认错人了。” 韩志远嗯了一声,道:“将他扶到我那去吧。” 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将韩江洲扶着一路往后院走去。到了志远的屋里,将韩江洲放在床上,丢丢想去点灯,谁知那韩江洲抓得他死紧,他只好站着,等韩志远将灯点上,韩江洲躺在那里还在流泪,口中不停的喊着:“江南,江南,这么多年了,你总算原谅我了是吗?江南,江南。” 韩志远只好过去,将他爹的手从丢丢的胳膊上拿下来,“爹,这是莫离,你老是抓住人家做什么,待会小舅还要找他。” 莫离是谁?韩江洲心里迷迷糊糊的,莫离?江南怎么成了莫离了? 他心里一阵惶急,坐起身,越发的将丢丢往怀里拉去,丢丢只好大声喊:“姑爷,姑爷,我是莫离。” 韩江洲听了这话,怔怔的,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丢丢就觉得那双眼睛里慢慢的堆满了绝望。韩江洲放开手,往后躺倒,眼睛直直的盯着帐顶。韩志远给他擦脸,喂他喝水,给他脱了鞋子盖上被子,他也很配合,但是丢丢就觉得,他整个的就像是一堆熄灭的火焰,只一瞬间就失去了生机。 等到韩江洲终于睡去的时候,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这是两个人这段时间来很少的单独相处,丢丢有点尴尬,就道:“志远,我回去了。” 经过韩志远身边时,韩志远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丢丢抬眼看去,韩志远有点不自在,松开他的手道:“那屋也没有亮灯,想是小舅还没有回来,你先坐会儿吧。” 丢丢和韩志远在小厅里坐了,韩志远生了炭盆,丢丢看那炭火一点点的亮起来,室内渐渐的暖了。 韩志远在炭盆上煮了一小壶茶,不多时,茶滚开了,韩志远倒了两杯,丢丢捧着杯子暖手。 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韩志远只觉得不见他还好,一见到他,心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闷闷的难受。两人坐了一会儿,韩志远见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也呆呆的,不禁问了一声:“你脸色不太好。怎么回事?” 丢丢转过眼来,强笑一声道:“可能有点着凉了,没什么。” 韩志远就起身找了一件棉袍,给他披上,丢丢道:“不用,这屋里暖和。” 韩志远也不说话,坚持将衣服给他披好。“你这人,有什么也不说出来,到时候病了也撑着吗?” 丢丢喝了一口茶,就觉得那股温暖的感觉一直顺着暖到腹中。 韩志远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韩志远道:“原来江南是个人的名字。” 丢丢暗叹一声,看来这韩江洲也是个将心事藏得很深的人。 良久,丢丢问他:“你晚上怎么办?” 韩志远说:“住客房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五十七 朋友 那天晚上,石念青回来的很晚,丢丢躺在床上其实是没有睡着的,他听见石念青进门的声音,拿了衣服到沐浴室去,天冷热水都在灶膛里存着,石念青又到灶房掂了热水,洗过澡后,石念青躺在床上,俯身去看丢丢,低头吻了一下他唇。 这一吻,就吻得有点深,丢丢本来就没有睡着,便伸了胳膊去搂住他的脖子。 石念青微微一怔,低低道:“把你弄醒了?” 丢丢摇摇头,也不说话,只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狠狠的回吻他。丢丢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含了他的舌尖吮吻,石念青被他挑的兴起,翻身又压回去,捧了他的脸将他的头固定在枕上,舔开他牙关,反叼住他的唇瓣和舌尖沉迷的吸吮,这次的吻有点像是在角力一般,两人都有点疯狂,渐渐地这吻就不够了,石念青伸手往他衣服里面摸去,丢丢似乎有点急不可待似的,索性坐起身,自己将衣带解开,露出象牙般白皙温润的肌肤,灯火底下,带着难言的诱惑。 丢丢半卧在床上,拉了石念青的手放在胸前。少年的肌肤带着被被子里捂出的温暖,石念青的手有点凉,丢丢颤了一下,那颗小小的茱萸便被指尖捻起轻轻的搓动,丢丢呻吟一声,将胸膛挺起,石念青知他难耐,顺势将那绽放在白玉般肌肤上的红色果子含在口中。 这一次的纠缠一直到后半夜两人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丢丢整个身子都攀附在石念青的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和他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关嘉禾和梅亦寒也回到关宅的梅园中。 梅亦寒淡淡道:“你为什么要叫上莫离呢?” 关嘉禾暗叹一声,良久无言。 梅亦寒将窗子打开,窗外有一株腊梅,冷清的幽香在寒冽的夜色中弥漫。 “何必呢,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 关嘉禾给他披了一件轻软的银鼠毛的斗篷,陪他站在窗前。“我只是不想瞒着他,这事念青告诉他也太残忍,索性让他知道。” 梅亦寒冷笑一声道:“说的倒好,你就是拿准了他的性情,”回过头来看着他,“他是心肠软,也没有经过世事,但是我告诉你,这一次,你还真不一定料得准,你当他会主动退出吗?我看未必。” 关嘉禾沉吟片刻,缓缓道:“亦寒,清波和我是自小的朋友。” 梅亦寒复又扭过头去,注视着夜色中的落雪,叹息一声:“莫离对石念青的情分你我都看在眼里,如今你为了朋友就利用他的善良和痴情。” 关嘉禾低低的道:“清波就快死了。” 梅亦寒甩开他,走回床边坐了,“各人都有自己看重的,这事归根结底要看石念青,你我说什么也是枉然。” 天明时分,石念青去翰林院告了假,他本身就是个闲职,品级又小,安排了几天的事物,就匆匆的赶往悦来客栈。 上的楼来,夏清韵和奶娘正在给夏清波洗脸喂药。 见了他,夏清韵低头施礼,石念青见她双眼红肿,想是昨夜又哭了半宿。 石念青和这夏清韵以前并没有见过面,定亲时他也觉得娶了清波的妹子也不错,还对清波道:“清波的妹子应该也是美人。”又跟关嘉禾开玩笑道:“若是你也有个妹子,我可作难了,两家非得罪一家不行。” 关嘉禾嗤笑道:“我若有妹子,断不会同意和你定亲。你这人,四面留情,一屁股情债!我让妹子进火坑么?” 石念青为了这句话硬是赖了他一壶好酒。 石念青回了一礼,那奶娘见了他道:“小姐,姑爷来了,你别犯难了。” 这一声姑爷喊得石念青直冒冷汗,夏清韵也满面通红。 夏清波的病实在是凶险,昨天那大夫说基本上就是这两天的事了,连药都不下了。 那人是京里有名的大夫,关嘉禾动用了关系才请来的,医术很是了得。听他这样说,几个人就求了他,好歹的给开了个方子。 石念青走过去,见夏清波脸上一片死灰一般,神智不清,喂得药大半都顺着唇角流下去了。 夏清韵拿了帕子给他擦拭,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 当时平反昭雪的消息来到夏家的时候清波已经发病了,父亲已死,朝廷只恢复了名誉,赐了一笔抚恤金。清波将这个消息到父母坟上告知了,和妹子洒泪痛哭一场。 夏清波的病也拖了有大半年了,胃痛的厉害,吃不下去饭,开始以为是受寒胃痛,谁知吃了几个月的药不但不见好转,反倒厉害了。 清波自忖这病恐怕不详,就怕剩下妹子一个女子在这世上,大哥里的远,到那里去,山重水复怕是难以支撑,听说关嘉禾留京的事情,又听说青莲探花石念青的故事,就决定带妹子去京城,寻到石念青,那妹子也算是终身有靠了。 兄妹两人和奶妈就收拾了东西,一路北上。 他们是六月底出发的,本来一个多月就能到京城的,谁知路上夏清波的病越发的厉害,不得不在沿途的小镇上走走停停,等待终于进京时,夏清波的身子竟是完全垮掉了。 朝廷发的钱基本上都用来请医抓药了,一路上,夏清韵顾不得男女有别,和那奶娘一起照料哥哥,不知撒了多少眼泪,只盼得到了京城能见到哥哥的朋友为他治病。当然,也盼见到着那个从未谋面的丈夫。 五十八 留住你 夏清波病得厉害,也不怎么认人了,仿佛昨天见到石念青就了却了心愿一般。 昨天晚上客栈的老板来了一趟,将石念青和关嘉禾叫出去,道:“各位大人,那位客人身有贵恙,我们这小店条件也不好,还是将他接出去找个好点的住处,细细的调养才好。” 石念青知道他看清波情形凶险,怕他有个闪失,心里忌讳,他也明白做生意的难处,可是想到清波这一路艰辛,又带着重病,他那样一个贵公子落到这步境地,心中真是百味陈杂,酸楚不已,好在还有他和嘉禾两个朋友,他简直不敢相信若是他们来到这里找不到熟人,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其实昨晚石念青就想着将人接出去的事情,可是这夏清韵的事情一时还不能摆在爹娘的面前。那夏清波也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到石念青那里去,他想着妹子要嫁到人家家的,不能妹子还没有过门,自己这做哥哥的先死在人家家里面。 石念青一早就吩咐王桂生去联系住处,京里有那些专门租给人养病的住处,就是价格很高。石念青这时一心只想让他养病,哪里还在意价钱。 不多时,关嘉禾也来了,跟着来到还有几个家人小厮,石念青正帮着夏清波穿好外衣。见了他道:“嘉禾兄,我联系了住处,正要带清波走。” 关嘉禾道:“你别忙了,我正是要说这事,我在京里还有一处院子,虽说小了点,但是环境还是好的,就让清波到那里去。” 石念青沉吟一会儿,道:“还是我带他走吧。” 关嘉禾道:“你也不用和我争了,你那里不方便,还有老人,清波也在意这个。再说还有清韵,她一个大姑娘随随便便进你家门也说不过去,有些事你也该拿个主意,想好了,再说吧。如今在外面找地方也麻烦,我那里有现成的地方,就到我那里去吧。” 石念青听了这番话,良久才道:“那就先到你那里去吧。” 一行人到中午的时候才安顿好,关嘉禾的那处宅子不大,但可喜的是有单独的院落,房子也很是精致整洁。这院子是他和梅亦寒很早以前住过的地方,那时他还没有被父亲逐出家门,带梅亦寒从北地回来时就在这里小住。后来,和梅亦寒的事情闹将出来,索性将现在梅园的院子买下来,里面遍植梅花,取名梅园。 清波从住进去的这一天开始就浑浑噩噩的不省人事,石念青从宫里请了太医来瞧,那太医进来只看一眼,就连连摇头,坐下请了脉,将关嘉禾和石念青请到别处道:“关将军,石编修,这位公子能撑到这时已是不易,你们看看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尽量满足他吧,这几天这里不要离人,鄙人下个方子聊胜于无吧。” 两人听了这话,虽说有心理准备,还是红了眼圈。 可是他们不能就这样放弃,石念青和关嘉禾用尽了一切的关系,也要留住夏清波的命,接下来的几天是忙乱的,夏清波一时清醒一时迷乱,第五天的时候,夏清波忽然拉住石念青的手,将妹子的手送到他的手中去,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着两人的手流泪,目光里一片恳求。 石念青看着他样的眼睛,他该怎样说,他又能怎样说,他只得点头道:“清波,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待清韵。” 夏清波的手蓦地松了力道,陷入一片沉沉的昏迷之中去了。 那天晚上,石念青回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是将近三更天了,进到房间的时候,丢丢正坐在书房的桌子前面,桌上一灯如豆,面前摊着一本书,听见门响,他回头看去,石念青觉得灯下的人有点恍惚的样子,两人日日相见,但是这一眼看去,石念青忽然觉得那静静的坐着的人,风姿竟是如此的卓然出尘。但是这份出尘中似乎含着一种无可捉摸的意味在里面,有点像是淡淡的无奈,有点像是深深的倦怠。 石念青喊了一声:“丢丢。” 丢丢微微一怔,然后他们发现他唤的还是他的小名,丢丢心中猛地一酸,他站起身合上面前的书,将书往书架上面放去,手有点微微的颤抖。 石念青走过去,将他紧紧的搂住,拥在怀中。 丢丢回身搂紧他的腰,十八岁的少年个子又长高了,拥在怀中的时候,鼻端萦绕的是他发间淡淡的荷香。 丢丢抬头吻他,灯影下的目光带着渴求,他低低的道:‘石大哥,我想要。” 石念青抬头,见他刚刚吻过的双唇红润润的,微微的张着,看的见里面细白的牙齿和柔软的舌尖。 石念青深吸一口气,将他抱起向卧室走去,这些天来,两人都有些贪欢,反复的索求,似乎只有从对方身上才能平静自己那颗惶然的心。 那个一向隐忍的少年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异常的妖娆。 有时会缠着石念青做了又做,直到两人都瘫软在床上,石念青总在疲惫中做出熟睡的样子,心里反倒是一片无可比拟的悲凉,怀中的这个人,他怎样才能不辜负。 他不知道的是,被他紧紧揽在怀中的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暗沉的虚空,脸上是一片深深的绝望。 石大哥,我没有千里送亲的哥哥,也没有生死相交的朋友,我有的,只是这个身子,这颗心。 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五十九 来生 夏清波是在住到那个小院中的第十天去世的,自那次清醒后,他就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石念青和关嘉禾为他收敛了尸骨,夏清韵在哥哥的棺木前面哭的死去活来。 夏清韵说道:“哥哥病中曾说过,父母坟茔都在老家,他想伴父母于九泉,清韵要将哥哥尸骨运回老家安葬。” 关嘉禾和石念青在一个小酒馆里喝的大醉,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以前夏清波家的墙外面,围墙高高的,那时石念青和关嘉禾坐在夏家后花园的围墙上面,夜色里,夏清波站在底下看着两人,眼神里是深深的崇拜和羡慕,两人就一人一只手伸过去将他拉上来,石念青会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几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个痛快,石念青还笑清波道:“伯父也将你管的忒严了些,你看咱们弄的像楼台会一样。” 清波红着脸道:“家父教子严格,是我自己不争气。” 石念青笑了一下道:“兄弟,你这幅样子就像是个祝英台。”眼神一转道:“嘉禾兄,难不成这清波竟真的是个丫头吗?” 夏清波见他真的上手来摸,吓得几乎掉下墙头去。 想到这里,石念青淡淡的笑了一下,泪水不觉的滑落下来,那个墙头空空的,柿子树还是那样伸了枝丫出来。可是当年饮酒谈笑的三个少年,已经有一个永远的离开了。 站在墙下,关嘉禾望着石念青,醉意盎然的道:“念青,念青,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石念青推了他道:“你有话就好好说,如今三个人就剩下咱俩了,好不凄凉。你看你醉的像个螃蟹一样,脸是红的,走路是横的。” 关嘉禾倚着墙坐下来,望着沉沉的冬夜的星空,红着眼圈道:“你风流名声在外,自以为多情,可是你实在是个傻瓜。” 石念青和他并排倚了,道:“好端端的,又埋汰我做什么?” 关嘉禾半晌才道:“当时都怪我,自以为对他好,就没有告诉你。” 石念青将头抵在墙上,烦躁的道:“不要打哑谜,你不是一向最是光明磊落,如今三番五次说怪话。你又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关嘉禾红着眼圈,只是不说。 石念青将他推了又推,看着关嘉禾眼角边凝着的一颗泪慢慢的滑下来,他忽然的觉得整个身心都震悚起来,酒意霎时间清醒,缓缓的坐回去,他喃喃的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关嘉禾淡笑一下,“你在这上面一向糊涂。”顿了顿又道:“我那时和亦寒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有时间顾上他,又觉得这事实在是不是旁人能左右的,又想着这样的路难走,不想让你俩也陷进那样的境地。你不知道,他那人懦弱,又胆小,这事放在心里永远也不会说的。” 石念青怔怔的,这个世间的事情竟然是如此的无奈,当一个人有情的时候,另一个恍然不觉的只将他当做朋友,等到知道的时候,一个已经心有所属,一个已经天人永隔。 关嘉禾拍了拍石念青的肩,“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他既然选择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当年他家妹子和你定亲,你没心没肺的取笑他的时候,他那天晚上哭了一场,对我说:‘这样也好,日后还能时时见他。虽说他大我两岁,这样一来,他这一声三哥是少不了的了。看来还是我赚到了。’” 石念青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落下来,他将头靠在墙上,身子微微的发抖,全身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境地去了。 关嘉禾长叹一声道:“你这一生不明白他的心,来生你就还了他吧。” 来生?石念青觉得这两个字从耳边轻轻的滚过去,眼前浮现出丢丢的身影。他怔怔的坐着,就听见耳边真的响起丢丢的声音来:“石念青,你的来生我已经定下了。” 回头看去,深巷的一头,站着一个修长秀颀的身影,那个人在明亮的月色下面缓缓的走过来,正是丢丢。 石念青仰着脸,看着他渐渐走近,丢丢脸色有点苍白,月色下面越发的显得那双眼睛深黑明亮,他对着石念青伸出手去,淡淡的道:“石大哥,我知道你今天难过,从夏公子那里出来我就跟着你,我怕你喝醉了酒找不到回家的路。” 石念青接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手指冰冷,有点微微的发颤,可是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来生,来生,你的来生只能是我的。 石念青紧紧的握了那只手。 丢丢又转头对关嘉禾道:“关大哥,梅公子也在巷口,我们在那里等你们。” 丢丢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石念青坐在那里,耳脉里鼓动的都是他的那句话:“石念青,你的来生我定下了。”眼睛里渐渐的流转出闪亮的光彩来。 关嘉禾苦笑一声道:“石念青,你够倒霉的。”顿了顿,又道:“既如此,先说今生,你欠了清波一份情,那么清韵你打算怎么办?” 石念青道: “我陪她将清波送回家。” 关嘉禾嗤笑一声道:“然后呢?” 石念青久久无语。 关嘉禾冷冷的道:“你别忘了,你是在清波面前许了诺的。” 石念青喃喃的道:“我是一定会好好的待清韵的。” “像妹子一样的,对吗?”关嘉禾道:“念青,你别忘了,那夏清韵是以石家妇自称的,她还怎样嫁人?她又如何做人?你难道要逼她去死吗?” 关嘉禾站起身,望着他的眼睛道:“念青,莫离是这世上难得的伴侣,可是我告诉你,这世上的事情也不止是儿女情长一件。” 石念青也站起身,忽然的就充满了怒气,“若让你放弃梅亦寒,你呢,你会吗?你为了他不惜和父母反目,不是儿女情长吗?” 关嘉禾转身往外走, “我是将军,若是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会。” 六十 心痛 石念青陪着夏清韵护送夏清波的灵柩回乡。 走的那天,丢丢没有送他,清晨的时候,他和石念青在卧室里紧紧的拥抱了良久。 丢丢十八岁的生日是一个人过的,那天一早,他就到红莲寺的山上去了。 那座坟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几点寒鸦栖在树上。丢丢将周围打扫了一下,摆上供品,坐下来,慢慢的和里面的人说道: “我知道,这一次我可能遇到很难过去的坎了,你也是遇到过的吧,不然你也不会走这条路。” 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可是我不想放弃,只要他不说,我就不放弃。我这一生想要的东西不多,可是一旦想要了,我就不会轻易的放手。我也不知道我竟是个这样贪心的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呢,原来人有时候连自己都会骗过的。” 他打开一壶素酒,对着孤坟举杯道:“我敬你一杯,今天我就十八岁了。其实应该更早一点的,但是他说,就这一天吧,这一天是我到红莲寺的日子,那好吧,就这一天吧,就让我偷偷的将时光截下一段吧,那一段日子我是有娘的孩子。” 将酒喝了,他继续斟满,继续说:“你真傻,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如果你真是我娘的话,咱们俩一起不是很好吗?彼此都不会那么孤单,我一个人,真的很难过。有时想想,我这样跟他在一起算什么?志远就这样问过我,可是我真的想和他在一起。你说,若是这以后,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他,那么我该怎样活下去?” 没有人回答他,空气中是寒冬特有的冷寂,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丫丫叉叉的立着,天空阴郁而干燥。 丢丢倚着那棵树,记得小时候他第一次收到石念青送的礼物,他就后,第二天他就是来到这里倚着这棵树这样坐着的。 丢丢喝的醉了,他笑着,慢慢的睡过去了,醒了之后,已经是午时了,今天没有阳光,虽然披了厚厚的斗篷,但是醒了之后,身上还是冰冷的,他搓搓了手,站起身,对着那座坟又鞠了一躬,缓缓的往山下走去。 韩志远见丢丢慢慢的走回房间,跟了进来。 丢丢坐在书房的那张床上,身上是深深的疲累,他脱了外衣,往后躺倒,拉了被子盖在身上。 韩志远站在书桌前面,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韩志远站了一时,走上前去,将他放在眼睛上面的手背拿了下来,丢丢并没有睡着,眼圈有点泛红,看到韩志远,他笑了一下,道:“志远。” 已经是傍晚了,冬天黑的早,外面是沉沉的暮色。丢丢缓缓的坐起身,韩志远看他微微侧着的脸孔弧度优美,下巴略有点尖,修长的脖颈异常的白皙细致,就那样隐在这暗淡的光影中,带着一股难言的脆弱。 “小舅去送的是那个夏家的小姐吧。”志远忽然问道,丢丢微微的有点发怔,扭过身子点了点头。 韩志远将头扭开,声音里是强作的镇静。“这事原是瞒不住的,外公和外婆也是知道的。” 丢丢就怔怔的坐着,也不说话。 韩志远又道:“那夏家小姐的举动也快能立牌坊了,烈女不嫁二夫,这事夏家可是占了天大的理去,那夏家小姐纵使不入洞房也已经是石家的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丢丢将头低低的垂着。 韩志远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心中仿佛有根细细的刺一下下的戳着。 “你说话呀,到时候小舅娶了夏家小姐,你怎么办?”韩志远走进两步将丢丢从床上拉下来,拉到卧室的那张床边,指着那张床道:“小舅会在这张床上和夏家小姐洞房的,他们还会在这张床上生儿育女。”韩志远的声音带着怒气,说出的话狠狠的砸在丢丢的心脏上面,一下一下仿佛是重锤敲击。 那张床上整整齐齐的叠着一条银灰色的锦缎被子,一个枕头静静的放在床头,到了晚上,石念青会将书房那个枕头抱过来,并排放在一起,这张床上记载着两人无尽的恩爱柔情,那些片段交织着在眼前晃动着,丢丢觉得眼前发黑。 他闭了闭眼,淡淡道:“志远,你说完了吗?我累了,要休息了。” 韩志远似乎不想放过他,语言也越发的尖刻起来,“莫离,等小舅娶了亲,你还能睡在这个屋子里吗?你还在幻想什么,你以为小舅这次还会再拒绝亲事吗?就是他拒绝,外公外婆会同意吗?民间会怎样流传他这个因妻子门第衰落而悔婚的青莲探花?” 丢丢脸上的血色褪尽,他推开韩志远握住他胳膊的双手,转身往书房走去。 “莫离!”韩志远上前挡住他的退路,将他逼到小厅和书房的墙壁之间,看过来的目光里竟然充满了压迫,丢丢发现韩志远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虽比自己还要小一点,但是他更高,身材挺拔,面目上依稀和石念青有相似的地方。但可能因为他父亲是南方人的缘故,他脸部的线条似乎又带了一点点的柔和。 “莫离,”韩志远低头,逼视他躲避的脸庞,“你别傻了,放弃吧,只要你心里放弃了,你就不会痛了。” 放弃了,就不会痛吗?志远,你果然还是不懂的。在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有的只是这份情,若放弃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石念青就是我的命。 韩志远看着他,今天是莫离十八岁的生日,他知道。十八岁的莫离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温润,这样的光彩夺目,目光怎么才能不追随着他呢?什么时候心动的,志远记不得了,可是每天看着他在小舅身边,目光里深深的沉醉,依恋。那是怎样的酷刑? 第一次在梦里将他拥在怀中的时候,知道很卑鄙,可是心里泛滥的是那样多那样多的酸涩,那样每夜每夜的辗转反侧,万箭钻心的感觉不过如此,也才明白那叫做嫉妒。 如今那美好的,温润的人脸上隐忍的痛苦彷徨,那份憔悴脆弱不知怎的就让人越发的心痛如割,越发的嫉妒如狂。 六十一 春夜 丢丢用力推开他,扭头往书房走去,口中淡淡的道:“志远,我今天走了很多路,我真的得休息了。” 韩志远看着他坐到那张床上去,竹子屏风上面是石念青手书的小令,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而如今那行人身边自有眼波如水,眉如春山的女子陪伴,这里只剩下这个痴人独自憔悴罢了。 韩志远走出这间屋子,心里一片不可名状的悲凉,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感觉,内心里熔岩一般的燃烧着炽热的情感,可是现实却让人无力到无法忍耐的冰冷。 回到房间后,韩志远没有去前面吃饭,躺在床上,眼前是丢丢发红的眼角,明明比哭还要痛苦,偏偏没有一滴眼泪的样子。他用力的捶打着身下的床铺,喃喃道:“傻瓜,傻瓜……”韩志远流下了这一生为了爱的第一次眼泪。 石念青带了夏清韵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早春二月了,来到关嘉禾的那处房子,将夏清韵和奶娘安顿好,石念青便往石宅走去。 夏清韵送出院子,在门内停住脚步,轻声唤了一声:“相公。”石念青停下脚步,点头道:“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夏清韵望着石念青走出门去,奶娘走过来道:“小姐,他说什么时候接你过门了吗?” 夏清韵将门关好,“总不过是这些天了。” 奶娘从小陪在夏清韵身边,她也是个苦命的,家里有个和夏清韵一般大的儿子,本是个遗腹子,谁知三岁上还夭折了,这奶娘从此灰了心,从此就留在夏家,将夏清韵看做是亲生的,后来夏家潜回原籍,家里的下人都散了,只有这奶娘一直跟着,因此比一般主仆情分自是不同。 “小姐,我看这姑爷每日里淡淡的,你心里要有个计较才好。” 夏清韵回身道:“反正跟着回来了不是,如今总算见了人了,比起以前来不知好了多少,我们就等着吧。” 奶娘陪着回到屋里,又道:“这姑爷是不是心里头有人了?回来这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论说你们是爹娘做主订的亲事,也没什么避讳的,可我瞧着这姑爷心里头有事。” 夏清韵坐下,半晌才道“妈妈说的我也发现了,我要的不过是个名分,他家里有了喜欢的人也好,将来总不过是个妾室而已,我也不会做那等妒妇。” 奶娘道:“小姐你可不要小看那侍妾,你忘了当年大公子的事情闹得那样的乱,不就是因为一个侍妾吗?如今咱们家是这等境地,若是进了他家,可得立了威风才好,不然还不让人欺负吗?” 当年夏清韵的大哥曾经因为宠爱一个侍妾,几乎将正妻逼死,后来还是夏清韵的父母出面才给了那正牌儿媳一个公道。 夏清韵听了这话,淡淡道:“我如今行得正,走得直,自有威严,父亲从小教我《女儿经》《列女传》,我只要处处恪守妇道,自然没有人能欺负到我头上。以往在老家只有三哥和你我三人,那些乡间蛮夫见我立志守节,也不得不敬我,相公是个明白人,我不担心。” 奶娘叹了口气起身去做饭了。 石念青回到家中时,正是晚饭时间,丢丢也在前厅帮着准备饭桌,就听碧云喊了一声:“公子回来了。” 丢丢一震,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面,他定了定神,将筷子收起来,一一摆放。 他听到石念青嗯了一声,缓缓的走过来,好像是将外衣斗篷之类的脱掉递给了碧云,碧云拿着衣服走了出去。又听见王桂生家的和他打招呼“公子回来了,老爷和老夫人这两天正念叨着呢,我去告诉老王,多弄两个菜。”石念青笑着应了。然后王桂生家的也掀帘子出去了。 一时间小厅里很静,丢丢听见那人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熟悉的气息让人避无可避,只听得见两人沉沉的呼吸声。 石念青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站着面前,可是一个不敢回头,另一个也不敢搬过他的身子。 一只手伸过来,慢慢的握住前面人的手,那手中还拿着一双筷子。伸过来的手慢慢的收缩,将那只手完全的包在掌心中。 石念青握的很紧,丢丢就觉得两根竹筷硌得手心中生疼。可是这疼是他给的,那么就疼吧。疼过了,就好了。可是心口的地方为什么这样的闷,这样的难受。 丢丢看到面前的桌面上面忽然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渐渐的,那水花变得模糊了,看不清了。 丢丢是不吃晚饭的,他一个人回了后院。先到沐浴室沐浴了一遍,莲花澡豆细细的涂了全身,泡在水中,闭了眼睛,蒸汽中有水滴沿着面庞滑落下来。 沐浴后,他进了房间,关好门,将书房的枕头拿到卧室里,和那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 并排放在一起的两个枕头互相依偎着,石念青的在外面,丢丢的在里面,记得,石念青第一次将枕头放好的时候曾说过:“我在外面保护你。”丢丢还笑他:“我可比你年轻,将来若是你老了,我的就放外面,我来保护你。” 这些话还在耳边,可是那些甜蜜的日子竟是那样的短暂。 丢丢坐在床边,将衣服解开脱下,晕黄的灯影里,他站在春夜的室内,十八岁的少年,身子正是最美好的时候,修长的身姿,柔韧的躯体,滑腻的肌肤,既有着男孩的精致,又带了男性的力度。卧室里有个西洋穿衣镜,丢丢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他是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的打量自己的身躯,这个身子无疑是美好的,那就将这份美好刻在他的心里吧。 早春的傍晚,还是冷的,丢丢战栗了一下,掀开被子躺下去。 身子是冰冷的,可是心里却是熔岩翻滚一般的炽痛。 石念青,石念青,我知道你已经做了选择。 六十二 选择 石念青进到卧室,临窗的小桌上面放着一盏纱灯,里面的烛火摇摇曳曳的在窗纸上面投下一点亮亮的光影。 空气里是莲花澡豆的清香。 这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令人安心,带着一点点美好恬淡的味道。 石念青就觉得整个的身子都沉浸到那种让人心温暖的气氛中去了。就像是跋涉了好久的旅人,忽然的就看到那盏为你留着的灯火;就像是远归的游子,终于望见了故乡的那棵大树。 感动便从四肢百骸中一点点的滋生出来,好像是寒冷的冬夜将全身浸入到温泉中一样,慵懒而沉醉。 石念青看着那个静静的躺在床上的少年,他微微的侧着身子,肩头露在被子的外面,象牙一般的泛着温润的光泽。微微带着水意的头发披在枕上。 伸手轻轻的放在他露在外面的肩头上面,触手依然是光滑的肌肤,肩头的骨骼带着一点点男孩子的力度,完美的如同最奇巧的工匠雕刻出来的一般。 手底下的肌肤有点凉,早春的空气中依然是未退的寒意,那人动了一下,仿佛贪恋那手心中的温暖一般。 石念青将衣服解开脱掉,掀开被子,里面是那个少年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清香,荷花的味道。石念青躺下去,少年的身子有点凉意,他自己睡的时候,总是很难将身子暖的温热起来。他知道那是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经历的一场冰冷入骨的丢弃。 从背后将他紧紧的拥在怀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丢丢轻轻的喊了一声:“石大哥。” 石念青嗯了一声,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的哽咽。他掩饰的咳了一声,丢丢慢慢的扭头,伸出胳膊将石念青紧紧的拥抱。他很用力,仿佛将自己整个身子都吸附在他的身上,和他成为一个整体。 石念青喊了一声:“莫离。” 丢丢心中一颤,他在他怀中道:“石大哥,别说话。我只想让你抱着我。” 石念青心中翻滚着岩浆一般滚烫的痛苦和酸涩,他只想要将这个人永远的留在身边,永远不放手,可是现实竟是这样的无奈。 那夜,石念青第一次失控,猛烈的撞击着身下的人,动作狂暴而粗鲁,他想将身下的人揉碎,一点点的吞进腹中,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分离。 很痛很痛,丢丢从没有感受过这种疼痛,即使是他的第一次。可是他觉得他喜欢这种痛,那让他觉得他是那样的在乎他,他是那样的需要他。可是为什么心口也是痛的,痛的无法喘息,痛的难以忍受,只得咬了唇,浑身痉挛的将那一阵阵的心痛忍过去。 痛到极致是,快感反倒成倍的放大,丢丢将脖子尽力的向后仰去,优美白皙的颈项带着一触即断的脆弱。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激情喷发的一瞬间,丢丢只觉得整个魂魄都随着消散开了。他无力地躺着,石念青伏在他身上,两人十指相扣,汗湿的身子彼此相贴。 “石大哥,你带我走吧。离开这里,我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你教几个学生,我什么都会做,我侍候你,我们可以生活的很好的。” 丢丢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飘出来。 身上的人身子一僵。 许久,石念青道:“莫离。” 丢丢捂住他的嘴,声音中是强作的轻松。“石大哥,别说,我们再来做吧。” 石念青紧紧的抓住他放在自己唇边的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刀绞一般的心痛,一字字道:“莫离,别这样,你听我说。” 丢丢仿佛浑身抽取了精魂一般,静静的躺着,石念青压在身上,他觉得喘息困难,心跳的仿佛擂鼓一般。 “莫离,”石念青抬头,捧着他的脸庞,双眼通红,“莫离,你听我说。” “石大哥,”丢丢极快的道:“你还记得当初在红莲寺的时候吗?” 石念青握着他的手,哑声道:“记得。” “我十二岁的时候还不会写字,你教给我的第一个字就是我的名字。”丢丢望着帐顶,灯火下,两人的影子交叠着,在上面摇摇曳曳的拉长缩短。 “石大哥,夏天的梧桐树开了花,黄色的细小的花瓣,我们就睡在树下面,你一个帐子,我一个帐子,风一吹,花瓣就落下来,早晨的时候,整个蚊帐的顶上都是落花。”丢丢闭了眼,声音淡淡的,可是石念青明显的感到了那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那天是你的生日,你说要吃我做的面,可是我很笨,切面就切了手,我很傻,那时就喜欢将人家随口的话当真。” 石念青怎么会忘记那一天,那个小小的孩子用香灰掩饰自己受伤的手指,他伤在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上面现在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用手指在那伤疤上面轻轻的摩挲,石念青觉得心中痛不可当。 “石大哥,你还记得你将丢丢两个字写在哪个手上了吗?”石念青愣了一下,他回忆起那时两个人的帐子是并排放着的,丢丢的在左,他的在右。 他是侧转了身子的,拉起他的右手,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丢丢两个字。 丢丢将右手举起来,连着石念青和他握在一起的左手。“你可能会笑话我,这只你画了我名字的手,我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洗呢,那是我学会的第一个字。” “莫离!” 丢丢笑了一下,有点恍惚,他慢慢的道:“后来,你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莫离,莫离吗,我真喜欢这两个字。石大哥,这两个字你也是写在我手心里面的,只不过这次是左手。” 石念青觉得有什么从眼眶里慢慢的滚落下来了。 “石大哥,”丢丢将他的手松开,慢慢的在灯光中伸开了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修长白皙,很漂亮的一双手,但是手背上面依稀是幼年时留下的痕迹,生活就是这样,你经过的磨难,受的痛苦总会在你的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即使时间流逝也只能使它们变得淡了浅了,自己也假装忘记了,可是身体却记得那些伤害。 “石大哥,我知道你已经做了选择,”丢丢道“你就握一下我的手吧,你选丢弃还是莫离。” 石念青双眼瞪得血红,你在惩罚我吗,为什么心痛的这样厉害,那一瞬间,石念青真的想放弃了,放弃这一切,放弃这次痛彻心扉的选择,离开吧,离得远远的,只有你和我。 可是眼前闪动着父亲母亲的面孔,夏清波奄奄一息的握着他和妹妹的手,眼睛里那份恳求和夏清韵挽起的发髻,耳边是关嘉禾的那句:“这世上的事情也不只有儿女情长一种。” 咬着牙,石念青伸手将丢丢的右手握住,身子一沉,摊在他的身上,压抑的痛哭再也无法控制的爆发出来。 他背叛了深爱的男孩,永远的被弃了自己的誓言。 六十三 印记 丢丢慢慢的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觉得自己会哭的,可是不知怎的,那些眼泪什么的反倒流不出一滴。他的脸上一片木然,望着雪白的帐顶,内心里一片空白。 石念青的头伏在丢丢的胸前,泪水将他的身体沾得湿凉。 忽然的,石念青仿佛听到一声极细极细的微响,像是瓷器轻微的炸裂的声音。 石念青抬头,那种声音就消失了,再俯身下去的时候,他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那种声音,轻轻地,磕嚓磕嚓的,又像是冰皮破裂的声音。总之是有什么东西破裂了。 石念青大骇,他抬头看向丢丢,见那人一脸的漠然,眼角似乎有晶莹的液体滑落下去,他颤抖着手去拭,可指腹底下竟然是干的。再看去,那双眼睛里一滴泪也没有。 “莫离,莫离。”石念青摇着他,他觉得此时的他就像是一缕青烟一瞬间就能消散而去,再也抓不住了。 丢丢将眼珠转了过来,忽然的就绽开了一朵微笑,“石大哥,我们再来做吧。” 石念青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俯身寻找他的嘴唇,丢丢轻轻的偏过头去,推开他,从他的身下慢慢的坐起来。 有点晕,丢丢扶住额头静了片刻,转身伏在石念青身上,他将自己的长发掠了一下,那些莲花的清香便渐渐的弥散开来。 灯光下的丢丢似乎染上了一层妖异的媚色,脸孔是惨白的,唇瓣却咬的鲜红。胸前两颗红色的茱萸绽放在微冷的夜色中,小腹下面漂亮的男性象征也微微的挺立着。 他添了一下唇,俯身含住石念青。 石念青只觉得脑中轰然一阵巨响。难以抑制的快感潮水般汹涌的涌过来。 丢丢抬起头,笑了一下,扶着石念坐了下去。真痛,刚才的性事里面已经受伤,每一点细小的摩擦都会带来巨大的痛楚,可是那又算什么? 起伏着身子,丢丢忍住心口和身体上处传来的剧痛,双重的痛苦真的让人难以忍受,可是那也没有什么。 石念青也失控了,他抓住丢丢的髋骨,快速的抽动着。 很痛,底下应该是出血了吧,那些粘稠的血液流出的时候,仿佛带走了全身的热量。明明做着最亲密的事情,为何心还是冷的? 石念青,记住丢丢的血记住丢丢的泪,今生你欠我。 石念青翻转身子将丢丢压在身下,他只觉的惶恐,身下的人仿佛不再具有灵魂,只是一个美丽的人偶。 激情到来的一瞬间,丢丢张口咬在石念青的胸前,心口的位置。他咬的那样狠,直到口中充满了铁锈的味道,直到泪水终于流下来。 石念青,我要你的身体上面也有丢丢的印记,那是属于我的唯一的印记。 石念青紧紧的按着丢丢的头颅,将这个爱入骨髓的男孩紧紧的拥在怀中。 天亮的时候,丢丢睁开眼,石念青已经起身,他今天还要到翰林院去点卯,告了这么久的假了,积了不少公事。 他坐在床边,眼皮有点肿,望着丢丢的面庞,眼光里是深深的痴迷,胸前心口的位置,有一圈圆圆的牙印,那是他的男孩留给他的。 “石大哥,”丢丢微微的笑着,“今天我就搬到客房去了。”还是主动一点吧,不然等人过来说,作为一个书童也真够没有眼色儿的。 石念青身子一僵,良久,他缓缓的点了一下头。 丢丢又道“石大哥,把这张床送给我吧。我喜欢这床,睡着舒服。” 石念青站起身,穿好衣服道:“嗯。” 石念青的婚事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操办,石家人见那夏家小姐如此守节,自然是喜欢,虽说夏家现在没落了,但是这个儿媳倒是个有志气的,当年石家遭难,她也没有另嫁,如今反倒成就一番美满姻缘。 这青莲探花情深意重,苦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子,不因功名有成轻易抛弃,那夏家小姐矢志不渝苦守数年,一时间,京城中的说书人又多赚了茶客许多的银子,就连皇帝也听闻,作为对两家人的安抚,赐了礼物作为贺礼,成为了难得的恩赏。 当时因为石念青拒婚,心中有所猜忌的人这一来倒竟放下了心中那番不快,于是乎,这桩婚事倒真是完美的很,士林中又添了一段佳话。 石吟红和母亲到了夏清韵暂住的小院中看望了未来的儿媳,一时间几个女人又流了许多的眼泪。 婚期定在四月中旬,时间很紧,石念青的房间里面东西都要重新布置一遍。 石念青这一段时间似乎特别的忙,经常很晚才回家,说是积压的公事很多。 石吟红私下里和老夫人道:“母亲还担心青弟在外面胡来,谁知他倒是重情义,原来是一直等着夏家妹子。倒真想不到,这桩婚事兜兜转转的还是成了,看来这真是好事多磨。” 老夫人点头笑道:“这一来,我也就没有什么心思了,夏家这个女孩儿倒有志气,我也很喜欢。我就安安稳稳的等着抱孙子了。” 在这场婚礼筹备中,最冷静的就是韩志远,他冷眼看着家里面忙忙乱乱的,冷眼看着莫离自己拿着不多的东西搬到了离石念青房间最远的那间客房里面去。 王桂生指挥着丢丢往房门上面挂红绸子,丢丢站在梯子上面,仰着脸,一点点的将那条绸子挂好,又用手指一点点的扯得端正。扬起的脸孔在阳光底下,能看得见最细微的绒毛,眼睛微微的眯着,嘴唇抿的紧紧的。 韩志远咬了咬牙,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听到外面人来人往走动的声音,家里请了一些匠人,两个多月的时间,将石念青房里的东西上上油漆,再做一些精致的器物,夏家几乎是没有什么陪嫁的,石家人怜惜儿媳身世,两家人以前又同在礼部为官,私交很好。因此上一些新妇私人用的物品,石家也一并的准备了。 那天碧云将几套为夏清韵做的衣服拿到新房里去,丢丢正坐在院中抄写这些天的贺礼单子。路过丢丢身边的时候,碧云停了一停,淡淡道:“这人是什么命就一定得认命,若是有了非分只想,可是要闹笑话的不是。我还当能修成正果呢,谁知也不过如此罢了。” 丢丢低着头,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着,手指握的死紧。 六十四 迎亲 石念青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这些天他有意的晚归,大半时间就住在翰林院里。以往每次公事一毕他就迫不及待的往家赶,想着回家看到那个最想念的人。如今他在衙门里迁延到深夜才回去,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人,那个想起就会心痛的人。 院里很安静,家人早已入睡,石念青走回自己的院子,丢丢的房间在远远的一角,窗子上面模糊的一点微弱的灯光。 这点灯光让石念青心中一颤,他已经连着三天没有回家了。 站在那扇窗子的外面,他久久的无法挪动脚步,就这样的立着,他还没有睡吗?以往回来的晚了,丢丢也是会留一盏灯,无论何时都会等着他。 丢丢半靠在床头上面,他听到了石念青进院子的声音,也听到了他停驻在窗前的脚步声。可是现在只一扇门就将两人隔开了,所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有人给你一个承诺,那么不论结局如何,还是感谢他吧,感谢那时的真情。 丢丢吹熄了灯,慢慢的将身子躺下去。被子盖到胸口,闭上眼睛。 石念青脚步沉重的往屋里走去。那个将要收拾好的新房中充满了喜气洋洋的热闹。新的床也已经摆放妥当了,繁复的雕花,名贵的木料,已经不是当时那张床可以比拟的了。但是就是找不到以往的那种感觉了,没有了归属的感觉,消失了流动着的温情,这只是一个房子而已。 以前的那张床,已经搬到丢丢的房中去了,书房中的那张小床,石念青留着,他说看书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也不让重新油漆。也许,那是唯一的带着他的气息和印记的物品了吧。 转眼之间,就到了石念青的婚期,一早,碧云就帮着石念青穿好吉服,迎亲的队伍集结完毕,石家二老端坐高堂,等着将儿媳接进石家的大门。 石念青看到丢丢站在人群中,手中捧了一个喜盒,递给迎亲的队伍。然后,他就默默的转身将自己隐身到人群的后面去了。 石念青心中一片麻木的钝痛,只好硬下心肠,转身上马。鼓乐声声,吹打阵阵,迎亲的队伍离开石府,往夏清韵暂住的小院中去了。 就听石吟红喊道:“莫离,快来,前院的茶水照应着点儿。” 丢丢应了一声,石家同族的亲朋们早就陆续到了,石家的下人少,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这时都忙得团团转,韩江洲和韩志远也都忙着应酬客人。 丢丢掂着一壶开水往前院走,一阵阵笑声不时的爆发出来,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石家不算大的院落里满是欢声笑语,这真是一个喜气的日子。 忽然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两个人追逐着打闹,一个小男孩忽的绊了一跤,往丢丢身上跌了过来,丢丢神思有些恍惚,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小孩已经撞到身上了,丢丢手中一壶开水,大惊之下,将水壶往一边撤去,小孩子绊了一跤又起身咯咯笑着跑远了。 水壶中的开水一半都洒出来了,丢丢的裤腿上一片精湿。丢丢脸上惨白,浑身打颤,他抖着手将水壶放下,挽起裤腿看去,右腿上面一片通红,他想到淋浴房打点凉水冲一下,就听前面碧云的声音道:“莫离,莫离,小姐让你快一点。” 丢丢慢慢的放下裤腿,咬着牙往前面走过去。 后来,走来走去的倒水添茶,腿上的痛便渐渐的麻木了。其实什么痛都一样,习惯了也就那样了。 韩志远在亲朋故交之中看到丢丢一脸平静的忙前忙后,仿佛置身事外的超然。他心中百味陈杂,他恨他的这份平静和超然,这样的情景也不能使他痛苦吗?为什么还是那样的隐忍,为什么还是那样的淡然,还是痛的连感觉都失去了呢? 韩志远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大声喊:“莫离,过来。” 丢丢抿了抿唇,慢慢的走过去。“志远。” 韩志远将杯子往桌子上面一放,“倒水。”丢丢往里面续上水,转身要走。 韩志远又道:“别急着走,碧云那里正摆点心呢,老王那里放炮的时候也要有人帮忙挂炮什么的。还有厨房里请的几个师傅虽说都带了徒弟,但是安排桌子什么的,你也要去看一下。今天是小舅娶亲的大喜日子,人人都高兴,都得忙起来才好。” 丢丢嗯了一声,转身先去帮碧云摆点心。韩志远看着他转过去的身子,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可是心中越发的焦躁。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这样的忍耐,为了小舅你什么都能受是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愿意分担你的痛苦吗?在你的眼里什么时候才能有韩志远呢? 丢丢其实是感谢韩志远的,这样的不停的忙着,其实很好。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天其实和其他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莫离。” 有人叫他,丢丢回头看去,梅亦寒站在身后不远处。 丢丢怔了一下,刚才看到关嘉禾和梅亦寒一同前来,他刚刚往那张桌子上送过点心茶水。 梅亦寒起身对韩志远道:“志远,这莫离我有些事要烦他,这些琐事就先让其他人做着吧。” 韩志远只得道:“亦寒哥说了,当然没有问题。” 韩志远以往在北地时和关嘉禾梅亦寒都是极熟的,关嘉禾因为和石念青是兄弟,韩志远不敢太过随意,就喊关叔,但是对梅亦寒就只喊亦寒哥。 丢丢还在发愣,梅亦寒拉了他手就往外走去。 门外停着很多车马,一个巷子后半部分停的满满的,梅亦寒拉着丢丢上了其中一辆,上车的时候,丢丢就觉得腿上痛的打颤,身子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梅亦寒伸手扶了他一下,丢丢坐上车,梅亦寒看他脸色煞白,额上满是冷汗,右腿不自然的伸着,春天裤子穿的薄,有淡淡的血水洇湿了裤腿儿。 梅亦寒惊疑的望过去,抬手去挽他裤子,谁知那烫伤的地方起了水泡,丢丢走来走去的磨得破了,里面的血水和体液就流了出来,将裤子和皮肤黏在了一起,露出来的皮肤上一片狼藉溃烂,肿的透明。梅亦寒也不敢硬揭,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丢丢也没有想到成了这个样子,一时也有些发愣,只说了一句:“不小心让水烫了一下。” 梅亦寒心中暗叹,看这样烫伤已经有段时间了,这个人难道不会痛吗?这样的伤势竟然挺着做了那么长时间的事情。 六十五 洞房 丢丢不太明白梅亦寒为何将他叫道车上来,梅亦寒也不说话,吩咐一直等在车上的车夫道:“走吧,先往药店里去一趟,再回梅园。” 丢丢道:“梅公子。” 梅亦寒转过头,看着丢丢,缓缓地道:“今天他自热闹,你何必忍着,咱们就不参加又能如何。” 丢丢愣住了,他从没有想到冷清的梅亦寒竟然能这样待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心里猛地一松,这才感到浑身疲惫,腿上痛的几乎麻木。 车子慢慢的从石家的门前驶离,远远的听到吹打的声音,丢丢知道新娘子迎回来了。 靠在车壁上面,丢丢道:“梅公子,多谢你。” 谁也不知道,他撑得多么的艰苦。 他没有想到这个清高孤傲的梅亦寒会在他内心孤立无援的时候,带他避开那个地方,那个场面。丢丢真不知道看着石念青拜堂成亲时,自己是不是还能撑的下来。 街上人们围着争相看探花郎娶亲,丢丢坐在车里面,从迎亲归来的队伍边驶过,风吹起车帘,丢丢看到那顶红色的喜轿前边,俊朗的探花郎骑在一匹大红马上面,胸前带着一朵硕大的红绸花。 丢丢仰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庞闪过车前,鞭炮声响起来,丢丢终于和他交错而过。 从今天起,这个人就是别人的了,他身后的轿子里面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是伴他一生的人。他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他的位置,世上没有人会知道,还有一个他是那样全部身心的爱着他,为了他,可以付出一切,虽然他的一切不过是一颗心罢了。 梅亦寒见他脸色极其的倦怠,倚在车壁上面,一双原本寒潭般清澈的眼睛如今竟然一片沉寂。 梅亦寒从车上取了一只茶盏,倒了泡了一杯茶水递过去,丢丢接了,想是渴极了,一口气喝干了。梅亦寒又倒了一杯递过去,淡淡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的事,只要你想,就都能受的了。今天本想让你陪我到郊外踏青去,谁知你的腿又伤了,那就到梅园好好睡一觉,醒来以后,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 丢丢怔怔的,许久,他慢慢的抓住了胸前的衣服,一行眼泪毫无征兆的直直的滚落下来。 “我还是难受,我这里痛的很。” 梅亦寒也不语,抱了手默默的看他。 在这个知道他和石念青的事情的人面前,在这个唯一明白他对石念青的爱的人面前,丢丢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面,哭的浑身打颤。那些过往、那些甜蜜、那些刻入骨髓的感情,怎么能够就这样轻易的忘却。这世间若能有忘情的良药情愿倾囊购得,以销一生之痛。 夜晚,新房中两只红烛高高的亮着,满室的红色,石念青酒意微醺,望着床上带着红盖头,双手交握而坐的新娘。他心里一时有些恍惚,这个女子就是将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吗?为什么没有什么常说的喜悦,不是说同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吗?这人生两大乐事他石念青都算是赶上了,可是他的金榜题名有丢丢的血染青莲,他的洞房花烛夜,也是以那人的泪水和痛苦为代价的。 石念青觉得头痛,眼圈泛着红色,莫离莫离,还是丢了你,弃了你,为的就是这一刻的人人都开心,皆大欢喜。 奶娘在一旁道:“祝姑爷和小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石念青恍恍惚惚的接过喜秤,缓缓的掀起新娘头上的盖头,夏清韵微微的垂着头,看得见长长的睫毛,涂了胭脂的红色嘴唇,画着青黛色的长眉。这个女子很美,美丽中带着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 石念青看着这个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觉得很陌生。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以往在勾栏中他风流多情,对待那些美姬和艳童大多抱着一夕风流,亵玩狎弄之意,倒也随意自在。和丢丢在一起时,他总觉得两情相悦,竟将以往的风流之心全都收拾起来,满心的都是那个人,情深意浓,自有一番销魂之处。 如今这夏清韵自然不能以亵玩之心对待,可是面对着还很陌生的女子,石念青竟有了不知怎样相处的感觉。一旁的奶娘又端了交杯酒过来,石念青接了,又递了一杯给夏清韵,两人双臂交错对饮了这杯酒,女子挽过来的手臂带着甜腻的脂粉香气,石念青只觉得这酒辛辣,灌到喉中火烧火燎的。 后来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有几个远路的亲戚借住在客房中,他们的孩子嘻嘻哈哈的躲在窗下听新房,石念青心里更加的焦躁。 他的沉默使夏清韵也觉得反常,渐渐地抬头来看,见石念青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心中微微一顿。良久,她喊了一声:“相公。” 石念青转过头来,嗯了一声,轻声道:“天晚了,睡吧。” 夏清韵点点头,脸上腾起两朵红云。 就听见外面小孩子哈哈哈的笑声,一个小孩子尖着嗓子笑道:“娘子,睡了吧。” 夏清韵羞得用袖子遮住了脸,石念青木木的坐着。 韩志远的声音道:“崽子们,别猫着了,回去吧。” 外面的小孩子们笑着起哄跑开了。 石念青听到韩志远的声音忽然站起来,朝外走去,韩志远正站在门外的树下,听见门响回头来看。 石念青眼睛往丢丢窗子上瞅过去,装作不经意的问韩志远道:“今天回来后怎么没有看到莫离?” 韩志远道:“上午你迎亲走后亦寒哥将他带到梅园去了,才回来。” 石念青点了点头,半晌无语。 韩志远看着一直以来作为榜样来崇拜的小舅,忽然的就生出一丝怨怼来,也许是嫉妒也许是不甘,也许是替那个人不值,他不经意的道:“亦寒哥说他受伤了,有些发烧,我刚去看过,他已经睡了。” 说完,他满意的看到石念青一僵,声音有点不自然的道:“怎么受伤了?” 韩志远想着刚才看到莫离的腿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药膏,上面虚虚的缠着棉纱,躺在床上的样子,心里一痛,想起这些都是为了眼前这个不知道珍惜的人,心中就难受。 “小舅问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服侍笔墨的书童罢了,说是掂水不小心烫了一下。” 石念青心里揪的抽成一团,整个人愣愣怔怔的,哪里还有青莲探花的风流机敏。他抬脚就往丢丢的房间走去,韩志远拉住他的胳膊,“小舅,新房在这边,你快进去吧,小舅妈还等着呢,今晚可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石念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洞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和夏清韵一起并排的躺到那张婚床上去的。 夏清韵作为新妇,此刻正是最为羞涩的时候,也是一个女子最为重要的一晚。她紧张的浑身僵硬,眼波瞥向身旁的石念青,这个男人风雅俊朗,正是无数女子春闺梦里的如意郎君,想来父母当年为自己选的丈夫是真好,也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守来了这一刻。 六十六 你当我是什么 丢丢躺在床上,其实他并没有睡着,望着投在窗纸上面的月光,听到石念青新房的方向传来隐隐的笑闹的声音,他觉得真的就像梅亦寒说的那样,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忍受不了的。 腿上涂了厚厚的药膏,针扎火燎一般的剧痛也渐渐的可以忍受,他闭上眼睛,口中喃喃的诵起《心经》,诵到第十遍的时候,倒也渐渐地睡着了。 石念青躺在床上,身边躺着新婚的妻子,这本来是最为销魂的夜晚。可是石念青心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一般,身边的女子传来细细的呼吸声,石念青知道她也没有睡着。一床被子盖了两人,本应是软香温玉抱满怀的时刻,可是石念青觉得浑身就像是发僵的石头。他觉得喝了交杯酒的嗓子热辣辣的难受,可是又不好下床去喝水,心里越发的焦躁不安。 夏清韵也渐渐的由羞涩变得疑惑,心也渐渐的凉了下来。她心中暗道:难道他真的是心有所属?但是作为女人的矜持,她只得静下心来,装作睡熟的样子。 石念青强撑着看月亮的影子从窗纸上面一格格的移过去,夜深了,槐花的香气传了过来。石念青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从树下过,簌簌的花朵就落在肩上,抬头看去,丢丢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面,一双白嫩的脚荡来荡去的,手指捧了一捧雪白的槐花,花朵从指缝中落下去,石念青就觉得满心都是欢喜,他也起了玩心,抱着树爬了上去,坐在丢丢身边,槐树繁茂的花叶将两人遮的严严的,石念青忍不住吻了上去,丢丢的唇瓣带着清甜的槐花的味道,丢丢将一串花瓣递到石念青的唇边,笑道:“石大哥,你尝尝,这花朵里面有花蜜,你含住吸一口,然后将花朵吃下去。”石念青没有吸花蜜,而是将人揽在怀里对着那张花瓣似的唇吸了个够。 想起那个人,石念青再也无法躺下去,他坐起身子,在床沿上愣了片刻,缓缓的走向门边,从桌子上面取了火折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院里很静,白天的喧嚣都沉寂下去,石念青走到丢丢的门边,轻轻的一推,门开了,韩志远走后,丢丢腿不方便就没有下来插门。 门内筛进一片月色,石念青关了门,点了火折子,桌子上面有盏纱灯,石念青将灯点了,又罩上纱罩。空气中是熟悉的莲香,莲香中还有一股淡淡的药的味道,石念青心中一颤,向着床上的人走过去,丢丢静静的睡着,脸孔明显的消瘦了,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越发的细瘦。一条腿也放在外面,上面缠了一圈棉纱,微微的染了血色。 石念青慢慢的俯身下去看,那条腿明显的肿着,想是痛极,丢丢在睡梦中轻轻的抽搐了一下。 石念青知道他睡觉极轻,一点动静就会惊醒,可是这次却睡得很沉,想起韩志远说他有点发烧,又看他双唇干的起了皮,不是往日的水润红嫩,伸手到他颈后一抹,竟是烧的烫手,心中痛极,忍不住俯身将人紧紧的搂住。 丢丢干燥痛楚的梦境里面出现了那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就像沙漠中的清泉一般,他紧紧的偎了过去,口中喃喃道:“哥。” 这声呼唤让石念青瞬间红了眼圈,以往两人在一起时,每到情动,丢丢总会这样唤他。 石念青忘情的吻了上去,触到那熟悉的唇舌,怀抱着深爱的人,石念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丢丢睁开眼睛,愣了一时,忽然整个人一颤,将身上的人推开,他烧的迷迷糊糊的,手上的力气就小的可怜,石念青紧紧的抱住他的双臂,喃喃道:“丢丢,丢丢。” 这声小名让丢丢眼角边滑下一串水痕,石念青掀了被子就往床上躺,丢丢挣扎着坐起身,灯影底下,他一字字道:“石念青,你要做什么?” 石念青也不答话,将人托在怀中,伸手就去解他睡袍的带子,手指触到滑腻的肌肤,不正常的高热使得石念青更加的沉迷。 丢丢用手握住前襟,拼命推拒着石念青,石念青不管不顾的低头去吻他露出来的脖颈,丢丢无力抗拒,喘的接不上气来,挣扎中腿动来动去的,疼痛剧烈的袭来,他松开手,将头往后倚在床头上面,望着帐顶,在这张记载着两人甜蜜过往的床上,丢丢只觉得心痛如死,他淡淡的道:“石念青,你要用强吗?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石念青怔住了,这声音太过萧索,太过悲凉,他放松了力道,伏在丢丢身上,全身陷入一片虚无的空茫之中,是啊,自己娶了妻子,有了家,还来索取他的身体,想让病中的他安慰自己的灵魂吗?背叛了爱情的人还要从被负的人身上得到心灵上的救赎和宽恕吗?这是怎样的混蛋。 丢丢任自己衣襟大敞,裸露着白皙的肌肤,石念青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前,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从他做了选择之后,他是真的失去了这个人,永远的失去了他。在他面前这些举动做作而矫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对他的侮辱罢了。 “你也不要这样,你既然娶了亲,就一心的待人家,如今我只不过就是你家的一个仆人而已。”丢丢缓缓道。良久,他长叹一声“石大哥,丢丢的心也是肉做的,会痛,不要再来扰乱我的心了,不要让我连仅有的尊严也失去了吧。” 石念青只觉得五内俱焚,即使在那个做了选择的夜晚,他也没有这一刻的心痛如绞,他知道丢丢对他的深情,他吃准了这样的一份毫无保留的爱,吃准了他一片赤诚坦荡的真心,内心觉得侥幸罢了。他总是在想他是他的,不论事情怎样,这个男孩子总是会依恋着他,毫无保留的爱着他,可是他忘了,丢丢心中的善良和尊严。 六十七 赏银 丢丢轻轻的推了推他,喊了声:“石大哥。” 石念青抬头来看他,眼睛通红,目光里的深情被搅成一团强忍的痛楚。 丢丢看着他难受,心里依然痛的不行,石念青在这个晚上到他的房间来,丢丢明白他的愧疚,他缓缓的躺下身子,“石大哥,你既然来了,就给我倒杯水吧,我渴得很。” 石念青慌忙去窗下的桌子上面倒水,一个水壶两把杯子,石念青的手有点抖,壶嘴和杯子碰的叮叮直响,里面只有一点水,到了半杯,也早已经凉的透了,石念青想到他病中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心中痛的发苦,端着水杯愣愣的站着。 丢丢道:“石大哥,水。” 石念青端了水过去,扶丢丢抬起头来,丢丢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了个干净,他长出一口气,缓缓的躺下去,石念青用拇指轻轻的揩去他唇边的水痕。 丢丢又道:“石大哥,我有点冷,麻烦你再给我盖上一床被子吧。” 石念青点头,起身环视这间屋子,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一个箱子。都是客房里原有的东西,桌子上面有些简单的书具,旁边一个小小的书架,摆了几本书,这些客房里本来没有,是丢丢自己用月钱添置的。只有那张床是整个房间里面最好的家具了。 石念青心里难受,他从丢丢搬到这里来只好,就从没有进来过,他在逃避,逃避这个深爱的人,也逃避自己的负心。 石念青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被子,丢丢喘着道:“在柜子里面。” 石念青打开柜子,确实是有一床薄薄的被子。掂出来一看是客房里夏天的被子,这几天亲戚们来的多,客房中都准备了新的被子,只这一间屋子里没有准备,石念青心里埋怨管事的碧云。也隐约的明白这些天的疏远看在外人眼中竟是一种失宠。 石念青忍住心酸,将那条被子盖着丢丢身上,按说春天温度一条被子正合适,但是丢丢发烧身子觉得冷,石念青给他掖了掖被角,将他那只受伤的腿也慢慢的放进去,丢丢极慢的翻身向里,声音低低的传过来:“帮我把门关好,我下去不方便,就不折腾了。” 石念青脚步沉沉的走到桌前,吹熄了灯,走出去,轻轻的关上门,丢丢面朝着床围,睁着眼睛,熄了灯的夜里,一片漆黑,渐渐的,看清了床围上面雕刻的一朵朵幽暗的花影。 回到洞房的石念青终于和他的新娘圆了房,带着点自暴自弃的灰心,石念青完成了新婚仪式。 躺在床上,石念青心里道:“好吧,既然你要我好好的待她,那就这样吧。” 第二天早上,石念青和夏清韵早早的起身,要去给父母请安。碧云进来给新婚夫妇道喜,收拾了床铺,将那代表着新娘子贞洁的白色绢布拿出去,夏清韵坐在梳妆台前,满面红云。奶娘也进来帮着夏清韵梳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 石念青被碧云服侍着换了一身的新衣,同着夏清韵一起往前面院里去了,石家二老接了新妇奉上的茶水,受了新妇大礼,听新妇喊了公婆。几个亲戚家女眷也都在,陪着老夫人和石吟红说话,石吟红也一一的给夏清韵介绍了,那夏清韵大家闺秀出身,举止有度,落落大方,一众女眷直道二老有福气。 老夫人身边坐着个少年,夏清韵不知该如何称呼,略有些疑惑,老夫人道:“你也不用避着,这是小辈人,你外甥。”又指着石吟红道:“你姐姐家的儿子。” 韩志远起身称了一声舅妈。夏清韵这才抬眼看他,见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人,人都说外甥随舅,这韩志远和石念青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老夫人又道:“这屋里都是女眷,他那父亲也不好进来,等会吃饭的时候再见见你姐夫吧。”夏清韵点头称是。又让身边的奶娘也给众人行了礼,老夫人和石吟红都给了赏钱。老夫人道:“你既然是少夫人的奶娘,如今也是一家人了,往后不必拘礼,还要费心多服侍少夫人。”奶娘道:“老夫人说的是。” 老夫人高兴,对石吟红道:“丫头,叫老王他们都进来,见过少夫人。” 石吟红笑吟吟的喊了一声:“碧云,你们都进来吧。” 就见碧云打头先走进来,接着是王桂生和他媳妇,然后是丢丢。四个人在下首站成一排,石念青见丢丢竟然也来了,心里一跳,想起他昨晚还在高烧,心里就像塞了一团草。见他走路倒还稳当,知道他是硬撑着,喉中滚了两滚,正要说话,就听韩志远喊道:“莫离,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发烧了吗?” 丢丢抬头看了看韩志远,缓缓道:“多谢小公子记挂,莫离只是小病,不碍事的。” 韩志远早上就安排碧云说莫离昨天烫了腿,又发烧,今天就不要让他到前面来了,这会就看着碧云,碧云道:“小公子,是碧云疏忽了。” 老夫人道:“是我说的,让碧云把人都叫来的。”又转向丢丢道:“你既病着,就行了礼先下去吧。” 丢丢点头称是。 一时间几个人次第上前给夏清韵行礼,口称少夫人。夏清韵出嫁前身上仅剩的一些钱换了些碎银子,这时让奶娘拿出来打赏了几人。碧云行礼时,夏清韵特意留心看了她,心中道:“相公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丫环,看来多半是她了。”心中留了意,赏钱就特意的多给了一份。 丢丢走过来行了礼,接了赏钱,道了谢,就往外走。夏清韵因他是个男子也没有仔细看他,只觉得一瞥之下不像是个下人的样子。 石念青见丢丢脸上一片平静,雪白的肌肤底下现出高烧的红晕,走路竭力做出正常的样子,可是他能看出那条受伤的腿微微的发着抖。 石念青怔了一时,终于也跟着走出去,丢丢已经走到第二进院子的入口,身子微微的伛着,一只手紧紧的攥着,看的见发白的关节,里面是他得的赏银。 石念青看着他转过影壁墙,风吹起衣角的影子一闪,终于看不到了。 石念青觉得眼睛瞪得生疼,就见韩志远也从屋里出来,喊了一声莫离,从身边匆匆的追了过去,他硬生生的强迫自己转过头,回到了笑语喧哗的屋子里面去。 六十八 举案齐眉 石念青和夏清韵相敬如宾的过着齐眉举案的日子,每天早上,石念青会早早的起来。夏清韵伺候着他穿好衣服,碧云进来放好洗涑用具,石念青梳洗之后,王桂生家的将石念青的早饭提前准备好,碧云端到他屋里石念青用了早饭。 石念青成了每天最早到翰林院的一个,想起以往每天早上在床上和丢丢腻来腻去不愿起来的日子,觉得恍如隔世。 石念青同榜状元在翰林院任修撰,平日里以敦厚端方闻名,这一日也对着石念青开起了玩笑道:“老弟,新婚之后反倒更加勤勉,难得,难得。” 夏清韵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做妻子更是标准的贤妻,每天早晚给公婆请安问好,温柔周到,从不逾越;对待下人宽严有度,对待石念青从不因为是夫妻失了礼节,言语也娴静得体,总是以石念青的意思为先,就连对待碧云也是一派温和。 对这样的妻子石念青实在挑不出一丁点儿的不好,对于这个女子,他其实也是充满了敬佩的,有时候,看着她,就想起夏清波,清波毕竟是个男子,少年时跟着关嘉禾和自己厮混,虽然呆了些,总还有几分的飞扬之气。这夏清韵就完全是女子中的模范一般,一举一动都合乎规矩。石念青有时总觉得这个妻子就像是《列女传》中走出的一般,无形中给人一种压力。 石念青喜欢在翰林院待到最后才走,每日里回到家的时候总是晚饭时分了,晚饭后夏清韵照例要和老夫人石吟红说上一会儿话,石念青就自己先回去,走到丢丢的房门前面,他总会略停一下,看着那扇窗子。 夏天来了,那窗子开着,外面一层碧纱,这个时间书桌前面是没有人的,但是往里仔细看的话,会看到那人在席子上面静坐,那姿势是当初在红莲寺中坐禅的样子。很静很静的,闭着眼睛,陷入一种空灵的冥想中去,石念青就想起当年那个坐在井台边边啃馒头便哼着梵歌的孩子。 这是一天中石念青能够不用掩饰自己,好好的看他的时候,虽然只是极短的一会儿时间,但是石念青觉得,这一会儿时间可以支撑这他盼望着下一天的到来。 晚上的同床共枕对石念青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向是对女子的兴趣淡淡的,以往和朋友们风流的时候,还能装装样子。这时候,在心里扎了一个人的根之后,石念青只觉得身边女子柔软的身躯脂粉的气息都让他疲累,他不知该怎样的面对夏清韵。婚后几个月,石念青觉得这个妻子还像是个陌生人一般。 石念青想着丢丢说过的那句话,你既做了选择,就好好的待人家。所以石念青竭力的做一个好丈夫。过起一生中最为循规蹈矩的日子。 石吟红和老夫人私下里说:“青弟婚后公事做的用心了,人也比以往老成持重了许多,果然成家了就是不一样。” 老夫人点头道:“他那媳妇果然是个懂事贤惠的,大家户出来的,不是那等妖妖道道的狐媚子能比的。” 石念青晚上更喜欢呆在书房中,看书累了,就在那张小床上面躺一躺。那一刻他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脱去厚厚的甲壳,不再扮演那个好丈夫好儿子。 书房的书架底下有个蓝色的布包,石念青拿出来一层层的掀开,里面是一个小册子,薄薄的,封面上是两个字“念青”。那两个字和他的字有七八分的相似,但是却少了几分肆意飞扬,多了一分隽雅灵动。册子上面有一道横纹,那里曾经破成两半,后来石念青修补好了,只留下细细的一道痕迹。 一句句读着上面的诗句,想象着那个少年一字字写上去时,心中是怎样的由希望一点点的变得绝望,就像是眼看着一只灯火渐渐地熄灭,终于陷入黑暗。 那是自己第一次丢弃了他,留他一个人在那个小院中,孤独惶恐的等待,终于绝望,他去云游,回来后,披了一肩的黑发,一步步的走进那个幽静的大殿中。 石念青想得心痛,躺在那张他躺过的床上,将那本册子抱在怀中,闭上眼睛,念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像是隔了重重关山的人。 石念青的生日那天,天气依然奥热,但是中午的时候却下起了雨,夏清韵在厨房里给石念青准备生日面,她回老家几年下厨的事情倒也是做惯了的,这是她第一次给石念青下生日面,很是用心。 晚上,石念青回到家,饭桌上,夏清韵端出那碗生日面,石念青看着面前雪白的面条,就又想起那个切了手的孩子。 老夫人笑着道:“这是你媳妇给你下的面,快吃吧,以后就有给你下面的人了,我也不操你的心了。” 石念青抄起面,不是他喜欢的凉面。热汤面,里面放着肉末和青菜,不是他爱吃的番茄鸡蛋,上面也没有蒜泥和荆芥。 这就像是他和夏清韵一般,相处了这么久,谁也不了解谁。 吃了那碗面,石念青对妻子道:“多谢夫人了。” 回去的时候照例要在他的窗下停留一会。 因为下雨,他的窗子今晚是闭着的,天阴,黑的就早,那屋里点了灯,灯火摇摇曳曳的,他的影子就在窗前,手指握了一本书。 丢丢如今不再帮他做笔墨上的事情了,他那屋里有碧云和奶娘照顾着,韩志远回了老夫人,丢丢现在主要做韩志远房里的事情。 石念青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雨水将手中的伞打得扑扑簌簌的,他贪恋的看着那个影子秀挺的鼻梁,看见那个影子轻轻的翻了一页书,头微微的侧着,能想象出他轻轻的咬着唇角的样子。 石念青强忍住敲门进去的冲动,握紧了手中的伞柄,走回去,一直走到书房,躺在那张床上,将那本册子拿出来,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六十九 丢丢是谁 这个夏日的雨夜,丢丢没有什么可以送给石念青的了,他也仅仅送给他一次生日礼物罢了。 但是他记得这个日子,放下手中的书,他推开窗子,看着窗外的雨,雨渐渐的小了,能看的见石念青书房里的灯光迷蒙在雨雾中。灯光下,他窗外那株石榴树上的花朵和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丢丢看的久了,就微微的笑了,扯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和老夫人石吟红闲聊后,夏清韵和石吟红各自回房,两人一起出来,走到那棵橘子树下的时候,夏清韵道:“姐姐知道丢丢这个人吗?” 石吟红奇道:“丢丢?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夏清韵听石吟红这样说,心里一跳,不想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呢。这些日子,她总是听石念青睡梦中喊丢丢,丢丢的,一开始以为他说梦话,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昨天石念青睡在书房中,晚上夏清韵给他盖了一条薄毯,石念青忽的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的跌在怀中,紧紧的抱着,喊道:“丢丢,别走!”夏清韵吓了一跳,喊道:“相公!”石念青醒了觉,见是她,讪讪的放了手,翻了个身拿起枕边的书道:“吓到夫人了,刚刚做梦了,你回去睡吧,我再看会书。”夏清韵起身道:“没什么,妾身先去睡了,相公也早些休息吧。”石念青嗯了一声,道:“晚了,我就在这睡了。” 回到卧室的夏清韵回忆着刚才石念青的那个拥抱,心里百味陈杂,那个拥抱那样的充满力量,那声呼唤那样的沉痛悲怆,让人从心底里发颤,一直以来,她觉得石念青就是那种淡淡的性情,即使在床笫之间也那双眼睛也是无风无波的一派清明,夏清韵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石念青。让人心跳,让人迷乱,充满了渴望的狂乱。再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平日里一派镇定沉稳的丈夫。 丢丢,那是谁? 夏清韵见石吟红问,就笑道:“听相公说起过这个名字,我也没有细问。” 石吟红不疑有他,点头道:“丢丢就是莫离呀。” 夏清韵真的愣了,她呆呆的立着,竟然忘了说话,石吟红自顾自地道:“丢丢是青弟从红莲寺里带回来的,当时青弟最落魄的时候,说是他服侍的很好,后来青弟中了探花,他倒也忠心,用鲜血催开青莲花的就是他。” 夏清韵勉强的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心里回忆着莫离的样貌,自从她嫁过来以后,石家的餐桌就分开了,碧云和丢丢奶娘王桂生两口子就在主人吃过饭后,到厨房旁边的屋子里吃饭。因此夏清韵见到他的时候也不多,白天他大都跟着韩志远,偶尔在院中遇到了,他也总是行了礼就避在一边了。如今细细回想,就悚然心惊了,那人竟有出尘之姿。 那天晚上夏清韵没有睡着,她一个人躺在那个大而豪华的婚床上面,她的丈夫睡在书房那张小床上。夏清韵从没有想到石念青心心念念的竟然是个男子,她的教育使她可以接受丈夫纳妾收房,那是一个妻子应有的肚量,那是一个男人传宗接代的正统,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接受丈夫想着一个男人,那样败坏风俗,尤其是他如今功名在身,又是朝廷命官,在这上面出了差错,可是因小失大。不是没有听说过大户人家养娈童的事情,可是若风流一时也倒罢了,这样的心心念念,哪天闹了笑话,怎样的收场。 第二天夏清韵将奶娘叫到房里,两人情同母女,夏清韵也不瞒她,将自己所虑之事告诉她,奶娘道:“小姐你也别急,这姑爷若是心里真想着那个人,你却不能明说,这事他还要个面子,若是闹出来,还是你的不是,如今只要让那个莫离自己离开这里,再好的情分,人不在跟前,也闹不出什么,时间长了就撂开手了,这男人在这上头没有长性的。” 夏清韵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这事不能明着劝他,也不可让旁的人知道,但是须得有个法子才能让那个莫离自己离开呢?” 奶娘想了一时道:“小姐你别急,我再想想。”过了一会儿,奶娘道:“小姐,我看那碧云可能和莫离有什么过节,那丫头平日里言语间没少压那个莫离一头,我再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事。” 第二天早饭后,石念青照例早早的到翰林院去了,碧云收拾石念青的碗筷,夏清韵喊住她道:“碧云,听说你服侍你家公子很多年了,虽说现在你跟着老夫人了,但是这边的事情你也没少忙,你家公子平日里都有什么喜好,你多和我说着些。” 碧云听了这话,连忙笑道:“少夫人说那里话,我一个丫头。哪里知道深浅,少夫人有事只管吩咐。” 夏清韵笑了笑,打开妆箧,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银钗,递给碧云道:“我看你平日里装扮的雅致,这个簪子我看倒配你,你拿着。”碧云接了簪子,道了谢。 夏清韵让她在身边坐了,“这会儿还早,碗筷等会儿收拾,陪我说会儿话,我刚来这里,家里人多,我平日里又粗心,家里做事的人还都认不全,时间久了,让底下的人说我傲气,你一一的给我介绍一下吧。” 碧云是个极其精明的,这少夫人来了也几个月了,家里的下人算上她自己也只有四个,这会儿问的这样细,这碧云心里就有七八分的明白了。 七十 芹倌儿 韩志远晚饭后晚饭后往回走,就见丢丢和王桂生他们一起到厨房旁边的餐厅里面去了,韩志远愣了一下,也没多想,晚上回到房间,觉得口渴,想着和丢丢下盘棋,喝点茶。知道他应该在看书,就到他的房间去敲门,许久,丢丢才过来开门,脸色苍白。 韩志远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额头,丢丢轻轻的偏开头,韩志远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丢丢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刚才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 韩志远见他立在门内,淡淡的神色,清雅的容颜,几分的风致,几分的憔悴,心里又酸又痛,他跨前一步将丢丢逼到门里去,丢丢退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面坐了,韩志远将门关上,拉了丢丢的手,“莫离,我……” 丢丢将手抽回来,从桌上拿了一本书,随意的翻着,“志远,我想看会书,你有事吗?” 韩志远见他神色疏离,心里发苦,以往两人朋友一般的感情渐渐地消失了,再也找不回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了,虽说丢丢现在名义上是做他房里的事情,可是韩志远能感觉到莫离到他房间里来的时候也仅仅是用心的做事而已,以往两人那种平等的感情越发的稀薄,丢丢对着他更像是一个尽职的仆人一般。若不是韩志远坚持让他喊名字,那么这两人之间也就和一般的主仆没有什么区别了。 无数个夜晚,韩志远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挣扎过,痛苦过,可是韩志远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表面上看着大而化之,可是认准的事情就会一直走下去。 当他终于挣扎着明白了自己的心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往前进了一步,可是莫离却退了一步。而且这退带着刻意,带着疏远,带着几分的倦怠。 韩志远眉头锁着,以往那个烂漫的少年渐渐的被情思折磨的失去了快乐,每天里看着那个人像个影子似的在面前晃来晃去,看着他平静之下的憔悴,看着他隐忍之下的痛苦,他为他心痛,为他心酸,可是他的憔悴隐忍却不是因为他。 十八岁的少年无法忍受这样明显的疏离,韩志远一言不发的离开这间屋子,走出去。他不想回房间,就一直的走到外面去了,出了胡同往右拐是一条大街,行人不多,一两个卖冰酪的摊子靠墙放着。摊子上挂着琉璃灯,照的夜色里一小片的明亮。 韩志远沿着大街走了两趟,在冰酪摊子前站定了,想起第一次见到莫离的时候,自己端了一个盛冰酪的盆子,丢丢抿着嘴笑。 在冰酪摊子前坐了,要一碗冰酪,卖冰酪的老头笑着说:“公子来的巧,就剩这最后一碗了,小老儿给你盛出来。” 盛好的一碗冰酪递过去,韩志远正要接,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那碗冰酪端走了。韩志远哎了一声,扭头去看,一个人在他身边的凳子上面坐了,看也不看他,取了勺子舀了冰酪就往嘴里送。 韩志远忍不住道:“这是我要的。” 那人放下勺子,扭头看他,韩志远一愣,那人年龄只有十五六岁,两眼红肿,连鼻头也有点红,可是整张脸孔却很是清秀妩媚,乍看之下竟有点莫离的模样。 那人道:“我接了,就是我的。” 韩志远听他说话还带着鼻音,显然是刚刚哭过,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人又扭过头,将勺子里的冰酪放到口中,韩志远只好站起身,可是他看到那人眼框中滚过下两颗极大的泪珠,滴落到手中的冰碗里。可是那人却浑然不觉一般,一口口的将冰酪往口中送去。 韩志远的脚步定住了,那样的神情出现在和莫离有几分相似的人的脸上,竟然让他迈不动脚步了。 那人只一会儿就将一碗冰酪全部吃下去了,眼泪流了满脸,扑在桌子上面将头埋在手臂间。 老头收了碗,道:“公子,小老儿要收摊子了。” 那人嗯了一声,将手往怀中的衣兜里摸去,半天也没有摸到钱,他愣愣的道:“我没钱。” 老头的脸色就不太好,他搓着手道:“我这是小本生意,你看你没钱怎么还抢人家的。” 那人摸了一把脸,抬起头,俊俏的脸孔涨的通红,伸手将腰上挂着的一个配件取下来,放到桌子上面道:“什么值钱的东西,平日里请我吃,我还不要呢,我这个东西放你这押着,将你整个摊子买个十回也够了。” 韩志远摇了摇头,将配件拿起来放到那人手中,从怀中取了钱放在桌上,转身往回走,才走了两步就听那个少年在后面道:“哎,我可不会谢你。” 韩志远边走便道:“算了,没打算让你谢我。” 那少年又道:“大不了还你,我认识你。” 韩志远听了这话,扭身道:“你认识我?” “你是韩小公子,我在磁货街老方掌柜店里见过你,你不是画画卖钱的吗?” 韩志远听他这样说,倒想起来确实在方掌柜的店里见过他,当时还拿他和丢丢比较。这时想起他是个南风馆子里的相公,心里头有点不自在,点点头,只道:“嗯,那钱不用还了,一碗冰酪,不值当的。” 说完他就沿着街巷走回石宅去了。 这天晚上,石念青在书房桌前翻书,就见夏清韵走进来,将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石念青抬头见是她,道:“怎么亲自端茶过来,让碧云做就好。” 夏清韵温柔的道:“相公,这也是为妻的本分。再说天晚了,碧云又在前边老夫人那里,喊她也不方便。咱家下人本来就少,一个人做几个人的事情,哪里照顾的到呢。” 石念青嗯了一声,“那就辛苦夫人了。” 夏清韵却没有离开,在石念青旁一侧的凳子上坐了,石念青轻轻的皱了一下眉,那个凳子以前是丢丢的位子,丢丢在那坐了,石念青胳膊一伸就能揽在怀中。 夏清韵缓缓的道:“相公,我看下人里头那个莫离倒是很好。” 石念青眉头一跳,端了杯子喝水。 夏清韵自顾自的说:“前天才听姐姐说他就是那个催开青莲花的书童,这样的忠心也真是难得。” 石念青怔怔的,想起当时丢丢了无生气的样子,心里一片茫然。 夏清韵看了他一眼,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说看他这样,竟像是魔障了一般,这样下去,一个院子里住着,不定闹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情呢。 “我这才听说这个莫离晚上是不吃饭的,说是持的什么戒,依我说现在又不是在寺庙里,还持戒做什么?” 石念青转头看着夏清韵,目光里有着戒备,“夫人什么意思?” 夏清韵道:“咱们家也不是管不起下人吃饭,他这么大的人一天只吃两顿饭,听说还只吃斋,他人又瘦,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待下人苛责呢。” 石念青脑海里浮现出丢丢清瘦的身影,心里倒真的一疼。想起以往也给丢丢提过晚上吃饭的事情,丢丢说已经习惯了,也就没有强迫他。 他将书放下,淡淡的说:“他也习惯了,这些事还是按他自己的意思来吧。” 夏清韵笑道:“昨天妾身已经和他说起过这事,他没说不愿意,晚上已经和奶娘碧云他们一起吃晚饭了。他这么一个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又对咱们家有功,看他也不像个会显摆的性子,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避开,也怪可怜的。” 石念青就觉得嗓子不舒服,又端起杯子缀了一口。 “什么都是习惯,慢慢的吃了晚饭也就好了,他如今还持着戒,难道还想再回到寺里去不成。索性把这些都丢开,省得别人说咱们家待下人苛刻。我刚来这个家,做些好事,也能让底下的人念着我的好不是。” 石念青听了夏清韵今晚这么一番话,对这个妻子真是从心底里感激起来,而且在他心里其实是有隐忧的,他怕丢丢离开他,毕竟还有个红莲寺可以回去,若是将他身上以往的痕迹完全消失了,那么他就只有跟着他,守着他,没有退路。 石念青点头道:“夫人为这个家费心了。” 七十一 晚饭 丢丢发现出现在餐桌上的素菜越来越少,他就只吃白饭或馒头,喝一碗粥。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两天里得有一顿肉粥,连平日里喝的面汤里面也撒了鸡蛋花儿。于是他连粥也不喝,就只回去喝水。 那天夏清韵的奶娘将他叫到石念青房间的小厅里面,夏清韵坐在桌边的椅子里,这是自石念青婚后,丢丢第一次进到这间房子里来。那张桌子从新油漆了,乌油油的,泛着亮光。丢丢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里的时候,石念青将他抱着放在这张桌子上面,紧紧的搂着,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你就是我的菩萨。” 夏清韵第一次细细的打量这个站在面前的少年,她坐着,他站着。夏清韵越看越发的心惊,这个少年乍一看只是好看而已,越看越觉得他那五官和身姿竟是难得的温和雅致,仿佛不是尘世中人一般,极其的干净清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面前的桌子,目光中带着淡淡的无可捉摸的伤感。 这样一个少年,对女子无疑是有这很大的吸引力的,就连夏清韵都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轻轻的触动了一下。 心道以往只觉得他风姿出尘,但是总觉得像他这样委身于人的男子,五官神情肯定是妖媚的如同女子一般,谁知竟是这样的出乎意料。随即她敛了心神,心里不见轻松,反倒更加的沉重。 几个月的相处她明白石念青不是轻浮的人,若是那等妖孽的,夏清韵倒不怎么担心,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倒像是拿书香熏出来的一般,想起碧云说的,他是自出娘胎就吃素的人,自小长在红莲寺中的青山绿水间,夏清韵心里便隐隐的明白石念青和这人纠缠只怕难以断绝。 奶娘过来给夏清韵倒了茶水,夏清韵端起来,拿茶盏轻轻的拨了拨茶叶,淡淡的道:“那天听大小姐说你就是那个催开青莲的书童,这可是很大的功劳。听说你不吃晚饭,这可不行,我刚来这个家,倒让人说我不知体恤下人,这让我可担不起。” 她慢慢的缀了一口茶,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复又低头拨弄茶叶。意味深长的道:“你如今既然入了红尘,还有什么戒没有破呢,何必在这吃饭上面较真呢?时间久了,倒陷主人于不义。” 丢丢听了这话,神情淡淡的,“请少夫人明示。” 夏清韵道:“从今儿起,晚饭和碧云他们一起吃吧。” 这是丢丢从八岁以后第一次吃晚餐。坐在桌前,看着桌子上面一盘放了蒜泥的的凉拌黄瓜,一盘凉拌鸡丝,一道麻辣豆腐,一道烩猪肉丸子还有一碗鸡蛋汤,一人一个花卷。 王桂生家的对丢丢说:“莫离第一次吃晚饭,少夫人安排做的丰富些,还说你如今也不吃斋了,荤腥什么的也不再忌口了,这多好,后生小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多不好。 来吃饭吧,你看你瘦的。” 王桂生家的将筷子放到丢丢手里面,笑道:“这少夫人真是心细,对我们这些下人也这么照顾,昨天听奶娘说我老是腿疼,今儿早上就给了一瓶药酒让我多揉揉,活活筋骨,少妇人真是贤德。” 丢丢坐着,拿了花卷掰开一块放进口中,花卷里面抹了葱花和猪油,异常的香咸。丢丢就觉得一阵反胃,几乎要吐出来。他这一生都没有吃过荤腥,实在是难以下咽。碧云见他口中含着一块馍就是不往下咽,轻哼了一声道:“又不是少爷公子,吃个饭还挑么。” 王桂生道:“今儿这饭是我屋里的用心做的,莫离你就多吃点吧。” 丢丢笑道:“多谢王嫂了。” 王桂生家的平时就喜欢丢丢,笑着说:“那就多吃些吧。” 丢丢每样菜夹了一些,慢慢的吃下去。 那天晚上,丢丢回到房间以后,吐得翻江倒海。整个胃都空了,直到最后连酸水都吐出来了。 他漱了口,倒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心下涌起一种倦意和无力感,难道从今以后要生活在妇人女子的心机中吗? 奶娘在夏清韵耳边道:“小姐,我见那莫离吃过晚饭后,果然是吐得厉害。” 夏清韵许久才道:“嗯,看来这个法子倒可行。相公在书房,我去见他。” 从那天后,丢丢发现连早饭也无法下咽了,馒头换成了包子,要么是肉馅的,要么就是韭菜鸡蛋馅的。丢丢有时只有吃几筷子咸菜,午饭一般是四个菜,两道带肉的,丢丢自是不吃的,他自小在放生场里照顾动物,所有即使不为持戒,他也不吃肉食的。两道素菜还常常用猪油烹炒。夏天天热,经常调制凉菜,但是也是一定要放蒜泥的。 以往的饭桌上面,石念青细细交代了斋菜的做法,每餐必有一道斋菜。如今少夫人请示了老夫人后给他们伙食费每月增了八钱的银子,又说莫离也不再另吃斋饭了,遇到老夫人吃斋的日子再做斋饭。所以这一来,人人高兴,饭桌上面老王两口子准备好主子的饭菜后,王嫂就不重样的做四个人的饭菜,自然是舍得吃肉,舍得放油。 于是这两餐,丢丢能吃的就极少,只有遇到素油炒的菜蔬时才能多吃些。 每天的晚饭对丢丢来说就是酷刑,对这顿少夫人亲自关心的晚饭,丢丢不得不吃,不能不吃。每天晚上饭后,丢丢都吐得厉害,直到整个食道里火烧火燎的难受,还总觉得吃下去的肉堆在胃里,只好吐了又吐。 这天丢丢在韩志远屋里收拾房间,韩志远对他说:“早饭后,跟我出去一趟,前几天我烧了几件瓷器,今天去取。” 丢丢嗯了一声,转身去擦那个衣柜,忽然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他赶忙伸手去扶前面的柜子,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他的手肘,“怎么了?” 丢丢晕的厉害,只得靠着面前的人站了。 韩志远缓缓的伸过手,将人轻轻的揽在怀中,手底下是他瘦弱的身躯,薄薄的夏季的衣服底下,柔韧的肌肤泛上来微凉的温度,发间是淡淡的莲叶清香。 多少次想将人这样揽在怀中,可是他不敢,他怕他会将他推开,那几乎是一定的。 韩志远觉得自己忍受不了那样的拒绝。 现在怀抱着心中想了无数次的人,韩志远忽然觉得这样还不够,想要搂的更紧一些,要这样紧紧的搂住他,紧紧的将他压在怀中。 韩志远心跳的擂鼓一般,待他发现丢丢浑身软绵绵的往下滑落的时候,满心的情思顿时化作了惶恐,他将人托住,一连声的喊道:“莫离,莫离,你怎么了?” 丢丢迷迷糊糊的就觉得韩志远使劲的按他的人中,他渐渐的看清了韩志远惶急的面孔,撑着身子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道:“没事。刚才转身转的猛了。” 韩志远有点不放心的说:“我看你这一段瘦的厉害,脸色也不好,怎么回事?” 丢丢不着痕迹的离开他的身子,轻描淡写的说:“夏天,胃口不太好,苦夏。” 韩志远不放心的说,“请个大夫看看吧,你刚才晕了好一会呢。” 丢丢摆摆手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用请大夫,就是刚才蹲着擦桌子,起来又猛一转身,没站好罢了。” 丢丢慢慢的往外走,觉得腿也软绵绵的,头也昏沉沉的,怕韩志远追问,边走边道:“我回去歇一歇,早饭后在这屋等你。” 韩志远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许久没有动,伸出双手,刚才拥他在怀中,这双手抚过他的黑发,上面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莲香。 七十二 莫离,开门 石念青这一段时间公务繁多,他们负责修订石老爷子参与编纂的史书,父子两个倒是很忙了一段时间。 石念青在官署里住了半个月,这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照例往丢丢的房间看去。窗子半掩着,石念青忍不住站住脚往里看,桌子前影影绰绰的坐了一个人,斜斜的倚在椅子里面,手扶着额头,一动也不动。 石念青见了这熟悉的身姿,心里再也忍不住,这些天,他躺在官署里面的床上,午夜梦回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他的影子。宜嗔宜喜,含笑的,带泪的,耳边是他轻轻的喊:“石大哥。” 石念青想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大半夜的失眠。 现在这个坐在暗夜里的身影,那样的寥落,那样的孤寂,带着入骨的憔悴,石念青终于再也不能扭头离开,他轻轻的喊了一声:“莫离。” 丢丢一震,下意识的抬头看去,月光底下,石念青分明的看到他脸上闪亮的水痕。 石念青被那些水痕狠狠的击倒了,他几乎站立不住。 丢丢呆呆的望着窗外的人,一时间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石念青上前推门,急切的低喊:“莫离,莫离,你开门。” 丢丢惊慌的转身,腿在椅子上面绊了一下。站在门前,丢丢的手放在门闩上面,微微的发着抖。 门外就是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开门,莫离,开门。” 丢丢觉得那声音一声声充满了诱惑,他想他,想得正颗心都痛的发抖,可是他不能开门。 因为他不敢。 如果今天将这扇门打开的话,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克制住自己,克制住扑到那人熟悉的怀抱中。 那样的话他就连仅有的尊严也没有了,输的光光的。现在他唯一可以支撑着自己呆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我每天都能看到你,那么你就没有丢下我。 只是这样就满足了,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留下来。若是再次的沉沦,那么就真的成了自己最不齿那种人了。可以爱你,爱的输了这颗心,爱的赔上这一生,可是我的爱是干净的。即使被人所不齿,但是我自己明白,我自己觉得干净。可若是真的开了这扇门,石念青,我不是圣人,我会祈求你的爱,我会渴求你的拥抱,爱抚,我会忍不住的要你。 那样的话,我就连自己也会厌恶自己,看不起自己,我对你的爱就真的被弄脏了,那么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是值得留在记忆里的。这样的人生未免太单调,太无趣,太失败了。 所以我不能打开这扇门,在这初秋的月色里,在这个我独自流泪的夜晚。 丢丢将身子紧紧的贴在门上,脸上一片冰冷的湿意。 石念青的头抵着门,声音里满是绝望:“莫离,我只看看你,让我看看你。求你了,求你了。” 丢丢觉得那人熟悉的气息,透过那扇薄薄的门板传到他的身上,灼热的,亲切的,就像是火焰,引诱着他飞身上前。 丢丢紧紧的握着手,指甲深深的刺入掌心的肌肤中。 真疼。 “石大哥,你走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空洞。 石念青颓然的垂下手,额角一跳一跳的痛。他伏在那扇门上,觉得周身的力气一点点的流逝在这个夏天的夜晚。 丢丢听到他的脚步终于响起来,一点点的远离了这扇门。他的身子顺着门缓缓的滑落下来,坐在地上,他倚着那门板,抱着膝,微微的仰着脸,想着象小时候那样将泪水逼回去,可是眼窝里痛的很,那些泪水终于还是汹涌而下,只一霎间,就流了满脸。 转眼就到了中秋,石吟红和夏清韵坐在橘树底下,两个人磕着瓜子闲聊。石吟红笑道:“弟妹,我看青弟婚后可是老成了许多,你别看他现在老实,以前可是个胡天胡地的性子,到了你这就变成绕指柔了。” 夏清韵给石吟红递了一块芙蓉饼,笑着道:“那是相公让着我。这是前几天相公买的芙蓉饼,我看姐姐喜欢吃,今天就叫奶娘到那家又买了些,刚才让碧云送了两盒到你屋里去了。还有两盒,送到公婆那里去了,这几块就零吃吧。” 石吟红笑吟吟的道:“你真是心细,这些小事都这样留心。昨天我还和母亲说起你懂事呢。”石吟红咬了一口芙蓉饼,又道:“我就是喜欢吃这样甜甜软软的点心。小时候牙都吃坏了。”顿了顿,她叹了口气:“以往我就是个操劳的命,做姑娘的时候不知操了多少心,后来家里出了事,我将那争强好胜的心也消磨了许多。这几年就家里人也少了,也不用撑起以前的架子了,可是事事都要亲为,青弟是个不操心的,我也累得慌,如今你进了门,一些需要拿主意的事情你慢慢的做着,到时候我就可以省心了。” 夏清韵也笑着说:“姐姐说哪里话,我刚进门,懂得什么,哪里就能拿主意,少不得还要姐姐将这心再操下去。” 石吟红听了笑了笑,也没有接口,吃了一块饼,就道:“上次你外甥给我买的那个青梅饼比这个酸,我倒是喜欢,可是母亲就嫌酸,说吃不得。” 夏清韵笑道:“老人家都不怎么吃酸的。” 石吟红一块饼子吃完,取了帕子试了手指,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望着夏清韵只是笑。 夏清韵见她笑的古怪,心里也有点明白,就低了头。 石吟红拉着她的手道:“我还没问,你就害羞,成亲五个月了,有动静了没有?” 夏清韵红着脸摇了摇头。 石吟红道:“按说那快的也差不多该有了。当年我就是头一个月就怀了志远的。”拿帕子掩了唇,笑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且告诉我,你们一个月几次?” 夏清韵满面绯红,笑着啐了一口道:“你这当姐姐的,问的是什么。” 石吟红越发的笑的厉害:“这事可不是我这当姐姐的问么。你们刚成亲,什么都不懂,可不得我问着些。” 夏清韵低了头,半响道:“相公这一段日子忙。” 石吟红沉吟一会儿道:“这传宗接代是大事,你也不要总是顺着他,晚上不要让他再读书了,他那个差事本就费脑子,累的狠了,那事就没有精力了。” 夏清韵红着脸点了点头。 晚上,石念青照旧在书房看书,夏清韵和奶娘在卧室里说话。夏清韵道:“今天姐姐还问我子嗣的事情,可是这都几个月了,也没有动静。” 奶娘道:“我的小姐,你这样下去可是不行,眼瞅着成亲快半年了,这肚子没有动静,到时候,失宠于公婆就不好了。” 夏清韵道:“妈妈,我也急,相公虽说不是那贪欢的人,可是每月也没有空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有动静。” 奶娘道:“你先别急,我看还是得让姑爷和小姐你多亲近亲近才好,这是大事。这夫妇之道是正理,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还要多费点心思才好。依我说,这事还是得勤着点才好。” 夏清韵低低的道:“他一个月里倒有一半时间睡书房,有事忙起来就住在官署里面了。怎么勤?我怕他那心还惦记着那个莫离呢。” 奶娘哼了一声道:“他惦记谁倒不要紧,只要小姐你生了儿子,那个什么莫离还怕他不走么,说到底,他是个男人,还能生出个孩子不成。到时候你有了儿子,立住了脚,那时寻他一个错处撵了出去也不是不行。” 夏清韵点头道:“这个我清楚。今天姐姐问,我说是相公忙。可是他倒也没有冷落我。虽说他经常睡在书房里,可是每月里也是有的。现在这样,我也着急。” 奶娘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事本就不是急的事,再等几个月看看,你也要多笼络姑爷的心才是。” 夏清韵点了点头。望着小厅那边的书房里的灯光,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石念青实在不能说不好,他该做的一样不落的做了,温柔细致;该说的话都说了,嘘寒问暖。就连他到卧室里同房都是有固定的日子的。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周到。 可是,夏清韵渐渐的感到他的那种体贴温存,就像是浮在天上的云彩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七十三 画眉 早上,丢丢躺在床上,他昨天晚上吐了半宿,后来整个胸骨后面都是钝钝的痛,火烧火燎的难受,吃晚饭两三个月了,每天回到房间里面就是一番惨烈的折磨。 他今天挣扎了半天,想要起来,浑身软绵绵的,后来迷迷糊糊的就又睡着了。 刚刚睡沉,就听见外面有人敲窗,住在隔了几间屋子的奶娘在外面喊:“莫离,莫离,怎么还不起床?早饭都过啦,大家都在做事。” 丢丢猛地被惊醒了,他听着外面的喊声,用手抵着剧痛的胃部,慢慢的弓起身子,心里隐隐的想着,我还能撑多久,石念青,我累了。 奶娘喊了两声,见他不回答,就上前去拍了门。“公子一早就去了官署,少夫人也早就起来去前院请安服侍老爷老夫人用饭了,做下人的倒睡着不起算什么?” 丢丢挣扎着坐起来,拿过衣服穿上,过来开门。 韩志远早饭后回房,正看到奶娘将莫离的门拍的咣咣的,心里一股无名火,这个女人仗着是舅妈的奶娘,又是患难忠仆,因此虽是后来的,但是在这个家里连主子都敬她三分。 他上前道:“什么事?” 奶娘见了他,笑道:“小公子,莫离今天没吃早饭,我来看看。” 韩志远道:“门拍的这样响,我当时什么事,我问他,你去忙吧。” 奶娘走后,丢丢将门打开,端了脸盆手巾往外走,韩志远道:“眼底下这样黑,怎么回事?” 丢丢没有接话,到墙角的水井边打了一盆水,自从夏清韵来了以后,这院子里的沐浴室丢丢就没法去了。平时洗漱就去墙角边打水,洗澡的话,韩志远到父母那院里去,丢丢就打了水到房间里面去洗。 丢丢洗漱了,回到房间里面,坐在桌子前面,他觉得身子发飘,头也昏沉沉的,实在没有力气,在志远面前他也不硬撑,只说道:“我今天不舒服,不到你那屋里去了,你莫见怪。” 韩志远见他双颊瘦的陷下去,原本白皙的肌肤也暗沉沉的,嘴唇上失了红润的血色,整个人憔悴异常,原本这些日子就觉得他消瘦,今天看起来更是满面的病容。 韩志远伸手去抚他额头,丢丢避了一下,没有避开,就觉得那手放在微微发烧的皮肤上面,竟是异常的舒服。丢丢贪恋着这份舒适,一时竟没有转开头去。 韩志远觉得的手底下饱满的额头光洁滑腻,不由得顺着额头往下,滑过他柔软细致的面庞,最后停留在下巴上面,拇指在那张微微发白的唇上轻轻的抚动着。 什么时候将唇压在那张唇上的,韩志远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将那人搂在怀中,终于吻上了那张想了无数遍的唇瓣。 和想象中的一般的柔软,发烧的身体使那张唇也带着灼热,一股淡淡的莲香从他的身上传来,韩志远异常的沉迷,浑身腾起火苗,感觉到怀中人的剧烈挣扎,韩志远却将人越发的搂紧,流连于那份柔嫩丰润,他觉得只是这样的吻已经不够,这个身子想了那么久,可他就像是开在云端的花朵,让人不敢亵渎。 如今真的搂在怀中,辗转的吻着,启动身下的少年,无法控制自己,舌尖本能的顶开他的唇,鲁莽儿热烈的往里探入。 无奈他紧紧的咬着牙关,韩志远急躁的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将口张开,舌尖长驱直入。 怀中的人异常剧烈的推拒着他,拼命的扭头,韩志远将他往后固定在椅子中,吻得越发的沉迷。忽然就觉得舌尖上面一阵剧痛,浑身一震,就在这微微一愣神的时候,丢丢终于从他的钳制下扭转了身子,他剧烈的喘息着,脸上是一片哀伤的灰败。 韩志远愣愣的看着他,丢丢脸上的哀伤深深的刺痛了他,他低低的喊了声:“莫离。” 丢丢将头埋在桌子上面,声音压抑的传出来:“你走。” 韩志远见他如此,心里一片冰冷,唇上还留着他的热度,转眼已经消散。 韩志远转身走了出去。 丢丢伏在桌上,整个胃痛的刀绞一般,志远,志远,为什么要这样,我还是失去了你这个朋友,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冷汗只一瞬间就湿透了脊背。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面,丢丢抬起头,忍过那阵眩晕。挣扎着站起身,他要吃点东西,不然的话,会撑不下去的。 厨房里还有点剩饭,丢丢掀开锅,里面有点米粥,丢丢舀起来看了看,是白米和山药,丢丢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粥了,舀出来,只有半碗。顾不得粥是冷透了的,一点点的喝下去,暂时压住了胃里的麻木的感觉。 夏清韵在这年的冬天终于传出喜讯,老夫人大喜,吩咐各项用度都要增加,饮食上一定要精细,并让碧云也多往后面去着点。 石念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不是不高兴的,他看着夏清韵因为孕吐变得憔悴的面庞,心里竟然涌出一丝的内疚和歉意。 石念青早晨愿意多在家里呆一会了,那天早上,丢丢到志远房间里去的时候,就看到半掩的窗户里面,石念青站着,夏清韵坐着,石念青拿了一支眉笔,捧了她的脸,正细细的给她画眉。 丢丢站在窗子的暗影里面,看着那个人,他微微的低着头,脸上是熟悉的微笑,目光里满满的温柔。那种眼光太过熟悉,丢丢模模糊糊的想着,原来这样的温柔他也是可以给别人的。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晚上的时候,石念青在院子里面碰到丢丢,从夏清韵孕后,石念青每天回来的也勤了,和丢丢碰到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石念青看着丢丢青白的脸色,心里发紧,不由的就握了他的手,丢丢的指尖冰冷。“这一段时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人也瘦的很。” 丢丢笑了笑,将手抽了回来,淡淡的道:“前两天看书看得晚了点,没什么。” 石念青见他如此的疏离,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看他大冷的天,身上穿的还是两年前刚来时石念青让人给他做的棉衣。石念青道:“今年的新棉衣你没有领吗?” 丢丢道:“领了。” “怎么不穿呢?” 丢丢今年的确领了棉衣,石家两年给底下的人发一身新棉衣,石念青知道丢丢怕冷,特意的吩咐到石家量衣的裁缝给丢丢做的厚点。 “送人了。” 石念青道:“送谁了?” 丢丢抿着唇没有说话,前两天他在石宅的外面看到一个几乎冻僵的老者,他看着这个老者,就想到多年前的自己,和将自己放在红莲寺门外的母亲。 丢丢到厨房里熬了一碗姜汤,这是他第一次私下里动用厨房里的东西。喂老者喝下了姜汤,又回房拿出那件新发的棉衣,打开床头藤编的小箱子,连同近几个月的月钱取出来给了那个老头。 那老者哆哆嗦嗦的道了谢,说自己是信阳客商,到京城采购,谁料身上带的银子被偷了,生意不成,家也回不去了。又愁又气,走到石宅大门外坐下来一歇竟差点冻死。 石念青见他不说,也没有再问,只好道:“你那屋里的棉被暖和吗?” 丢丢道:“少夫人吩咐的每人都新发的棉被,怎么会不暖和?” 石念青见他提到夏清韵,有点不自然,只得道:“嗯,她在这上头很细心,对人也好。” 丢丢听了这话,仰起脸来,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深黑的眼珠里流转的是水一般的眼波,但是那水不再灵动,宛若无波的寒潭。掩住了所有的神思。 七十四 我去说 夏清韵的孕期反应很是厉害,每日里精神也不大好,这天早上醒来,竟发现身上见红,加上腰部酸痛,小腹里隐隐的下坠,奶娘有些着慌,石念青告了假,一大早就出门亲自请了大夫到家里诊治。 那大夫请了脉,沉吟片刻道:“尊夫人面色苍白,舌苔淡薄,脉象滑弱,本是不易受孕,现在又是个胎动不安之象。我下个保胎的方子,切记不要劳动,要好生调养。”一时那大夫到小厅里开了方子,石念青细细的看了,那大夫本是熟人,定期为石念青父亲看病的就是他,医术很是高明,那大夫又道:“石探花,恕老夫直言,尊夫人玉体娇贵,千万要仔细着。”石念青点头道了谢,付了诊金,又让老王驾了车,亲自送他到医馆,抓了药回来。 石吟红听说了,也到石念青房里来瞧,夏清韵躺在床上,眼泪汪汪的。石吟红道:“你得放宽了心才好,那个大夫医术高明,没事的。” 夏清韵含着泪点了点头。 “劳烦姐姐挂念,是我这身子不争气。” 奶娘将药端来,喂夏清韵喝了,服侍她睡了下去。 石念青和石吟红到厅里坐了,石吟红看着弟弟道:“你是不是坐了什么不老成的事了,怎么会这样。” 石念青眉头直跳,“你说的什么话。” 石吟红道:“我告诉你,她是有身子的人,你可节制着点,别碰她。” 石念青真是冤枉,从夏清韵怀孕后,他道真是松了一口气,每天里名正言顺的睡在书房里,再也不用每月挨那几天同房的日子了。 石吟红叹息一声,又道:“我当弟妹的面也不敢说,她这个样子,也真是让人担心。母亲要是知道了,又要睡不着。” 就听奶娘走进来,道:“大小姐,姑爷,我倒听人说,这事还是得求菩萨保佑着才好。” 石吟红眼睛一亮道:“说的是,今儿正好是初一,等会儿我和碧云到云龙寺里去拜拜菩萨。” 说着就要走,奶娘又道:“大小姐,我听说,咱家里的莫离是修行过的人,让他给少夫人抄写佛经祈福也好,他这样的人,抄经很是灵验。” 石吟红停住脚步,略一思考,道:“赵妈妈这话倒提醒了我,这个法子可行,也不费什么事。” 奶娘又道:“若是那抄经的人用鲜血抄写更是灵验,我以前老家里就有个孝子就用血抄写经书替他娘亲医病的,阿弥陀佛,抄了几个月,那个孝子的娘竟真的好了。” 石念青起身道:“这些事当不得真的。” 石吟红道:“怎么当不得真,《太平广记》中,不是也写了用血抄写经书积了大功德的事情吗?”顿了顿,对石念青道:“他虽说跟着志远做事,但是还是你带回来的人,你去和他说,让他抄写血经,替少夫人和孩子祈福。若是果然成功的话,少不得他的好处。” 石念青断然拒绝:“根本就是小说家言,怎么当的了真呢,还是认真吃药休息才好。” 石吟红回头看着他道:“你这人糊涂,这后嗣的事情是天大的事,这是咱们石家第一个孙子,若是有了闪失,看你怎样交差。这又不费什么事,即使无用也可以试一试。何况青莲探花博学天下皆知,你不知道那佛经里也是有记载的吗,难道那也是小说家言吗?” 石念青急道:“实在不行,我来写也一样,何必用他。” 石吟红笑了一声道:“你写,你写倒真不如他写,他的血竟能催开青莲花,可见是有灵气的,他是修行过的,最是合适,况且世人不都是说青莲探花的书童是个忠心的,若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倒毁了他这名声。” 石念青看着大他十几岁的姐姐,一时无言,想到这个孩子是整个家庭的寄托,若是拒绝,难免陷丢丢于不义,只道:“用血抄经,那是极其耗损身子的事情,我们怎么能让他这样做。” “这个你不用担心,”石吟红道:“我让厨房每天里给他单独开火,精心的滋补也是一样的。他年轻,还能毁了身子吗?” 石念青依旧摇头。 就听卧室里夏清韵低低的呻吟声传过来,几个人连忙过去,夏清韵腹中说坠痛,好一阵才算挺过去,她拉着奶娘的手道:“妈妈别说了,这个法子也确实损人身子,还是算了。” 石吟红给她掖了掖被子,道:“你呀,就是心善,这会儿还操心这些,你好好的躺着,把我的大侄儿养好才是正事。” 又回头对石念青道:“你若是主仆情深,不去说,我去找他。” 石念青拉住石吟红,一字字道:“我去说。” 丢丢坐在床沿上,石念青坐在桌前,丢丢抬起微微的垂着头,笑了一下,“用鲜血抄经呀,可以的。” 石念青看着那个少年脸上笑意,淡淡的,像是天上的云,有了点难以捉摸的飘忽不定。 “《华严经》中说佛祖曾‘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我如今能够效法,倒也是一件好事。” 石念青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是盯着面前的人,看着暮色透过窗纸涌进来,那个少年的身影越发的模糊了。冷风吹过来,窗子开了一道缝隙,石念青打了个寒战,起身将窗户关好。 石念青这才感到这间屋子里浓重的寒气。四处看了看,见一个炭盆放在床脚边,只是里面没有燃烧,石念青不由得问了一句,“天这么冷,怎么不生火呢?” 丢丢看了看那个炭,盆刚入冬的时候,碧云给每个人屋子里发了炭盆,自然是有丢丢的,但是里面的碳就三四块,再去领碳的时候,总是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小块,不禁烧,丢丢就攒着,每天晚上冷的很的时候才用,也只是一会儿就熄灭了。 丢丢听石念青问,不由得想起他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晋惠帝言‘何不食肉糜’,觉得好笑,真的就笑了一下。 如今面对他这样的关心,丢丢也有点倦了,他用手撑着头,觉得太阳穴痛,胃里又开始难受,想起一会儿还要去吃晚饭,几乎又要吐。 石念青见他远远的坐着,脸上现出一片疲惫之色,心里绞着,面前是自己深爱的人,可是如今他们竟是这个家里见面最少,说话最少的两个人。 七十五 我喜欢你 丢丢抄经已经三天,三天里他闭门不出,一心一意的精心抄经。 丢丢沐浴后,将左臂裸露出来,灯下,那只胳膊白皙消瘦,臂弯里极细的淡蓝色血管隐在薄薄的皮肤底下。丢丢拿了一把小小的刀片,在灯焰上面燎了一下,用棉纱轻轻擦去痕迹,在臂弯处轻轻的化开,殷红的血液从那个细细的伤口里迅速的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到下面的一个白瓷的茶盏里面。待血流了半盏的时候,取了棉纱将伤口缠紧,将茶盏里面的血用滤网滤去血筋,铺开宣纸,取了放在手边泡开的新笔,蘸了茶盏里面的血,一字字写起来。 他抿着唇,一字一划,写的很认真,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摇曳曳的。 抄经的日子,为了避免血液燥热发黑,丢丢是连盐也不吃的,他又恢复了每日两顿的持戒。 有人在窗外道:“莫离。” 丢丢顿了顿,复又写下去。 石念青站在窗外,看着丢丢依然挺直的身影,叹息一声,道:“天晚了,休息吧。” 丢丢嗯了一声,吹熄了灯,看着那个灯芯慢慢的变白,一缕白烟袅袅的升腾起来。 丢丢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下的透过耳膜传过来。 韩志远听说丢丢抄经,心里烦乱不堪,他找到石念青,说道:“小舅,莫离这一段身子不大好,这样抄经的话,怎么受的了。” 石念青狠狠的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韩志远看着石念青发白的脸色,萦绕心头多日的话终于倾泻而出:“小舅,你娶了小舅妈,就不再管莫离了,是吗?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里,又为什么留在这个家里,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就是个傻瓜。如今为了你的老婆孩子,你就这样舍着那个傻瓜的身体去糟践吗?你伤了他的心,还要伤他的身子吗?” 石念青手中的笔杆啪的折断,尖利的茬口深深的扎入掌心中,血沿着手掌滴落下来。 韩志远低低的惊叫一声:“小舅!” 石念青闭了眼,脸上一片灰败,半晌,他缓缓的道:“志远,是我负了他,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这个人总是想着对得起所有的人,到头来,最在意的那一个却伤的最深。” 那声音萧索苍凉,韩志远觉得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深的忧伤,那么深的痛苦。 他一时有些愣怔,见石念青的手上还往下滴着血,慌忙的拿了手巾去捂,韩志远就觉得那手抖得厉害,手指一片冰冷。 从小这个小舅就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神采飞扬,俊美潇洒,行事无拘无束,虽是读书人但是身上很有几分江湖侠客的恣意和不羁。他诗词歌赋无不精通,秦楼楚馆里惹一片相思情债。可是他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韩志远自小就觉得小舅是榜样,他带着仰视的眼光追随着他,崇拜着他。 可是这样的小舅却让韩志远失望,他永远忘不了莫离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站在他的房间里的那个微笑。温暖,明媚,又带着一丝丝的忧伤,他的轻轻的道:“我信他。” 这三个字深深的刻在韩志远的心里,让他痛苦,让他酸涩,让他嫉妒。可是石念青却让这样的莫离一个人独自憔悴下去,他心痛,但又隐隐的觉得快意。他让你这样的难过,可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 他觉得石念青是那个背叛者,是那个无知无觉的背叛者,可是这颤抖的冰冷的手,手掌中那个深得几乎见骨的伤痕,让韩志远悚然心惊。 他这才明白在别人的爱情里,在深爱着的人面前,谁都无权指责什么。 韩志远走出去,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从书架最上面取出那张卷着的纸筒一点点的打开,画面上的少年,穿着白衣,白衣上是亲手画的芦苇。 韩志远看了半晌,用手在那张微笑着的脸上轻轻的抚摸着,“莫离,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 韩志远学会了喝酒,他觉得喝醉了心里会好受些,石吟红对着一个醉鬼丈夫,又添了一个醉鬼儿子,心里乱成一团。 这天晚上,韩志远敲丢丢的门,丢丢打开门,韩志远将他胳膊拉住,喊道:“莫离。” 丢丢见他一身酒气,叹了口气,他屋里正在抄经,怕酒气冲了,只好走出来,将门关上。韩志远见他关门,笑了一声道:“怎么,不让我进吗?”丢丢见他醉醺醺的,只好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喝水。” 韩志远抓着他的手道:“你送我回去?那好,我回去。” 丢丢只得将他扶回房间,韩志远躺倒床上,丢丢给他生了炭盆,将茶壶放到上面,煮了解酒的茶,丢丢就坐在旁边等着水开。 韩志远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笑了一下,喃喃的道:“莫离,我喜欢你。” 丢丢手一颤。 韩志远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丢丢脸色苍白,望着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炭火,心里悲悲喜喜一片茫然。 一时,茶煮好了,丢丢起身到了茶,端过去,扶着志远的的头让他将茶喝了下去。 志远一口喝干茶水,拉住丢丢的手,灼热的手心握在那细瘦的腕子上。“你知道吗,今天我到探春楼里去了,呵呵,你猜,是谁带我去的?” 将丢丢的手腕握的发疼,他直起身子,眼光炯炯的盯着他,“你知道芹倌吗?探春楼里的红牌相公,春宵一刻值千金,值千金。他邀我春风一度,呵呵呵。你说好笑不,我喜欢的,宁可被人家冷落,也不喜欢我。可是那万人想着的,却对我说,邀我共度良宵。”他又笑了两声,眼睛里充满了红丝。 “我留下了,我上了他。”他一手紧紧的握着丢丢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可是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心里头还是想着你,你说,我是不是够贱的。” 丢丢用力的抽回自己的手,淡淡的道:“志远,你喝醉了。” 韩志远从床上跳下来,狠狠的推了丢丢一把,将他推的倒在床上,“对我,你就是这幅样子,从来不正眼看我。”喘着气,他觉得满腔的委屈愤恨都涌上心头。他爱的那样辛苦,捧了一颗心去,却被这个人连看也不看。 “你眼里的那个人,早就不要你了,你还想着他,你眼里就看不到我吗?还有我爱你,还有我!” 丢丢被韩志远推的跌在床上,眼前一阵发黑,他扶着头,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韩志远见他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深黑的眼珠里面水波不兴。 韩志远扑上前去,将人压在身子底下,喘着气道:“你听不到我的话吗?莫离,我喜欢你,我爱你。” 丢丢只觉得胃里面一阵阵的痉挛,眩晕阵阵的袭来,他只觉的喘不上气,推着韩志远道:“起来,你起来。” 韩志远抓住他头发,狠狠的道:“你总是赶我走,莫离,你就对我那么狠心吗?” 丢丢被他这样扯住头发摇来摇去,几乎要昏过去。他只得用手胡乱的推拒着,无力的道:“志远,你放开我,我头晕。” 韩志远见他眼角里带着泪晕,苍白的脸上是一触既碎的脆弱,花瓣一般的唇竟然也是苍白的,微微的颤抖着。 韩志远狠狠的吻了上去,在那张冰冷的唇上辗转的吮吸。丢丢拼命的推他,韩志远心里一股气,他要这个人眼里头看得到他,明白他爱他。 撕开丢丢的衣服的时候,他尖叫了一声,韩志远发狂一般的在那白皙的肌肤上面深深的啃噬,身下的人瘦削异常,左边的臂弯里一片青紫淤痕。 韩志远上午的时候,在探春楼里初次尝到了龙阳欢好的滋味,销魂蚀骨的感觉。可是他不满足,他将那个芹倌儿的身子转过去,想象着莫离的样子。 就是现在这样,紧紧咬着的唇,微微颤着的眼睫,淡淡的莲花的香气。 终于冲进这具身躯的时候,身下的人猛地一颤,就没了声息。 韩志远紧紧的搂着身下的人,他终于完完全全的占有了这个人的身子。 七十六 寒夜 丢丢睁开眼的时候,桌上的灯盏已经燃到尽头,只剩红红的一点火焰,惨淡的亮着。 头是昏的,身上痛的像要散开,丢丢攒了好久的力气才睁开眼睛,胸口闷痛的喘不过气来,身子仿佛被禁锢一般,无法活动,他慢慢的扭头看去,有人枕着他的肩头半趴在他身上睡得正熟,呼吸里是灼热的酒气,一条胳膊紧紧的搂着他的腰,一条腿也压在他的身上。 这个人不是石念青,石念青总是从背后将他紧紧的拥在怀中,温暖而安心。 这个人带着孩子气的霸道,紧张的宣告着自己的拥有。 一瞬间昨夜的事情涌上心头,丢丢手指紧紧的抓住身下的被单,闭上眼睛。 披在韩志远身上的被子斜斜的盖着两人,丢丢的身子全裸着,大半露在被子的外面,皮肤早已冻得冰冷。 丢丢喘了一阵,费力的将韩志远的胳膊从身上挪开。 他坐起来,身下一阵尖锐的痛楚直透骨髓,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躺倒。 这个时候他竟然想到自己房间里面正在抄着的经文,这样的身子怎样回去呢,他急切的想要用水清洗自己。 下床的时候,他腿一软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扶着床站起来,挪到洗脸架前,拿了盆子,地上一个铜壶里有一壶清水,本是昨天下午打好预备给志远烧了洗脸洗脚的,他倒了半盆,拿了贴身的里衣蘸了水往身上擦拭,冬天的凌晨,水冷的砭人肌肤,他颤抖着将腿上红白相间的血痂擦洗干净。 挣扎着从床尾找到自己皱成一团的衣服,冰冷的双手抖得连衣带也系不上。 胡乱的穿上衣服,他端着水盆开了门,黎明前的夜色暗沉沉的,迎面而来的冬日冷冽的空气使他打了个寒战。 奶娘正巧如厕完毕往屋里走,她披了厚袄,正嘟囔着大冷的天如厕真是受罪,刚走两步,就见一个人影从韩志远的房间里面走出来,她惊了一下,仔细的看去,那人衣衫不整,头发披着,踢着鞋子,端了一盆水,走到墙根处泼了,又慢慢的走回去了。那清瘦的身形分明就是那个莫离。 奶娘站住脚,愣了半晌,往地上啐了一口,走回石念青和夏清韵的房间里去了。自从夏清韵怀孕后,石念青为了让她好好休息,就搬到书房里去了。夏清韵出现胎动不安的情况后,奶娘就在床下打了地铺,晚上随时照看着她。 丢丢放好盆子,将浸湿的里衣拧得半干,放进炭盆里面,点了火,半天才燃起来,烧完了,他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面,眼光越过韩志远落在床单上的血迹上面。他对着那血迹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开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石念青吃过早饭,又特意的到卧室里去看了看夏清韵,嘱咐她好好吃饭休息按时服药,安排了奶娘好生照料。 经过丢丢房间的时候,照例在门前放慢了脚步,看看房门紧闭着,心里有点儿奇怪,这时候,丢丢应该已经起身,到前面和王嫂他们一起早餐了。他上前推了推门,是从里面上着的,看来还没有起身,石念青想起他这些天抄经辛苦,心里难受,特意的又到厨房里面安排丢丢今天的饮食,吩咐早饭一个时辰后亲自送过去。 石念青刚走,石吟红就到韩志远门前去了,在外面喊道:志远,开门!” 韩志远听见母亲亲自前来唤他,立刻惊醒,翻身坐起,只觉得宿醉的头昏昏沉沉的,他应了一声,扶着额坐着,仍旧迷迷糊糊的。 石吟红在门外又喊了一声:“志远!” 韩志远掀了被子起身,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赤着身子,再看到床单上的血迹,猛然想到昨晚的事情,脑子里一阵轰鸣,脸色变得煞白。 他慌慌张张的套上衣服,将床上的单子掀起来,团成一团,塞到床下去了。 石吟红因为他这几日饮酒晏起的事情生气,见他今天又没有到前院请安,亲自过来说他,又看他许久不来开门,更是火上浇油,正想拍门,就见门并没有关紧,于是推开门一直走进去。 韩志远刚刚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就见母亲竟然走进来,厉声道:“昨晚又去喝酒了吗?” 韩志远只得嗯了一声。 石吟红看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竟有几分像韩江洲喝过酒的那副神情,心里越发的来气。又想起王桂生昨天说送石念青回来的路上,见韩志远同着一个打扮的妖妖艳艳的少年一道的走了。 石吟红一直等到很晚才听见志远回来的声音,怕惊了一家人休息,昨夜便按捺住火气,一早过来问他。 “昨天和谁去喝酒,在哪里?” 韩志远只得道:“和一个朋友,就在路边的丰泰酒家。” 石吟红见他言辞闪烁,又看他床上一团乱,连被单都没有了,走上前将他被子抖开道:“成什么样子,被单呢?” 韩志远直冒冷汗,胡乱道:“夜里吐上面了,就揭下来了。” 石吟红见他如此不争气,哼了一声,见床里面有个东西,扯过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白玉坠儿,用一根红线系着,接头处断开了,玉坠上面雕着一只小小的玉蝉,背面写着两个字“一鸣”。 石吟红握着那玉坠儿问道:“这是哪来的?” 韩志远一见之下,冷汗就从脊背上冒出来了,昨晚似乎是在丢丢的颈子上面看到这样一个玉坠儿。 石吟红看他不答,气的额角太阳穴生疼。“你若是和那些戏子小倌玩到一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又上前给他整了整衣领,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小了,也该做事了,你父亲前几天还说要给你找个差事做做呢。你正经做了事,也该说亲了,论说你过了年就十九了。若是成天疯玩,人家那好人家的姑娘谁肯嫁你。咱们家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家,你可不要给我丢人!” 韩志远听了这话,有点烦躁,挣脱开母亲的手,道:“知道了,你把那个玉佩给我吧。” 石吟红气的道:“你若是心里没有鬼,惦记这劳什子做什么?我告诉你,我既发现了,你就别想要了,你若是再出去混,我让你老子教训你!” 韩志远只得道:“知道了。” 七十七 泼水 这注定是个不安宁的一天。 自从夏清韵出现胎动的情况后,老夫人命她好生将养,不必每天早晨到前面去请安。 夏清韵一直睡到辰时末才起身,她低头穿鞋,忽然就觉得腹中猛地一绞,她惊了一下,赶紧站起身,觉得肚子里一阵阵的绞痛,连忙一连声的喊奶娘,奶娘正端了饭进来,就见夏清韵站在床边,浑身发抖,有血水顺着裤腿淌下来。 奶娘大惊,慌得托盘里的饭都撒了出来。她放下东西,扶着夏清韵往床上躺,给她盖了被子,一连声的道:“这是怎么了?” 夏清韵吓得脸发白,声音发着抖,“妈妈,我低头穿鞋子,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奶娘道:“你别慌,我去找大小姐。” 夏清韵抓住奶娘的手,道:“妈妈,别去!” 奶娘急得道:“小姐,你傻了?这事不能等。” 夏清韵紧紧的抓住床单,道:“妈妈,孩子保不住了。” 奶娘听她这样说,心疼不已,自从她的亲生儿子夭折了以后,她一直留在夏家,将夏清韵看做亲生的一般,两人虽是主仆,情分却好比母女一般。 “小姐,你放宽心,大夫来了就有办法了。” “妈妈,这是我第一个孩子,吃了那么多药才怀上,又吃了那么多药来保他,怎么还是这个结果。”夏清韵再好的教养,此时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不停的流泪,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镇静和不动声色。 拉着奶娘的手,她道:“相公本来就冷淡,这一来他也会嫌弃我了。” 奶娘听了这话,想到石念青是个不怎么顾家的性子,心里头还想着那个莫离。若是夏清韵失宠于公婆,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因此她低头想了想,双手一拍道:“小姐,你别急,我不能让你白受这场罪。这事需要着落到那个莫离身上。” 夏清韵惊疑的道:“这话怎么说。” 那奶娘道:“这事说实话有点阴损,但是那个莫离实在是个祸害,今天早上天还不明的时候,我见他从小公子的房里出来,衣衫不整的样子,看来他不光勾引姑爷,连小公子也迷上他了,这事还不能明说,不然的话,大小姐面子上不好看。这样的妖人,若是留下,不知会弄出什么丑事来,不如趁这个机会弄走他。”说着起身道:“你且等着。” 却说韩志远昨天晚上做下了好事,今天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莫离,石吟红走后,他到老爷子和老夫人屋里请了安,就一溜烟的出去了。 奶娘开门走到莫离门边,推了推门,知道他在房中,就喊道:“莫离,赶快打桶水到公子房间里来。”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嗯了一声。 奶娘又道:“快点,等着呢。” 回到房间不久,就见莫离开了门,到井台边打了一桶水,掂着向石念青屋门走过来,奶娘见他走得极慢,双颊如火,眼皮儿微微的红肿,衬着雪白的面皮竟是一番绝艳的神态,奶娘心中跳了一下暗道:“阿弥陀佛,你也不要怪我,谁让你挡了我家小姐的道。” 丢丢觉得脚下的地面都是软的,这是个阴冷的天气,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丢丢浑身冷得打颤,他知道自己发烧了,可是这也没什么,山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吃苦,身子底子好,小时候生病就少,偶尔病了,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看看掂到门口,奶娘忽然从门里面出来,一抬脚将水桶踢翻,里面的水洒了丢丢一身,两条腿上全湿了,寒冬腊月,一桶冰凉的井水这样泼下来,丢丢惊叫一声,整个人几乎倒下,奶娘也喊了一声道:“哎呀,真笨,快去再打一桶来。” 丢丢掂着空桶往回走,朔风劲吹,湿透的棉衣冰冷似铁,沉沉的裹着两条腿,针扎似的疼痛,丢丢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我到底为什么留在这里,真的值得吗?” 好容易挨到自己的门前,他将那桶往门口一扔。正巧王桂生家的端着饭过来,正看到丢丢将桶扔到地上,心里暗暗的奇怪,喊了声:“莫离,你的早餐,公子吩咐我给你端过来。”丢丢摆了摆手,道了声谢,推门走进房间,他现在只想赶紧脱掉湿透的裤子,躺到床上去,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王桂生家的叹了口气,只好又将饭端回去。 丢丢用麻木冰凉的手脱掉几乎结冰的裤子,掀开被子,躺在床上,搂过枕头边的那个藤编的小箱子,冰冷的箱子似乎给了他一丝的温暖,丢丢渐渐的又陷入到昏迷之中去了。 奶娘站在窗前,看着门口泼洒出来的水被寒风渐渐的吹成了冰。 石吟红刚回到房间,就听见奶娘对外面碧云道:“碧云姑娘,大小姐在屋里吗?少夫人不好呢。” 石吟红听了这话,心里一震,慌得将手里玉蝉往桌子上面一扔,走出来。 听说了夏清韵的情况,石吟红立时安排奶娘回房照顾,要寸步不离,自己和碧云坐了老王的车慌慌张张的往医馆里去了。 夏清韵的孩子终于还是没有保住。匆匆赶回家的石念青呆呆的坐在床前,看着面色苍白的夏清韵。耳边是纷纷乱乱的声音,夏清韵哭着道:“相公,妾身福薄,没有带住这个孩子,是我的错。”石念青下意识的安慰着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奶娘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碧云走来走去忙着给夏清韵喂药,几个人絮絮的说话声,路滑,摔了一跤,等字眼。还有石吟红责忽然高起来的声音,“莫离吗?” 石念青一震,转头看去,就见奶娘点着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今天早上王嫂看到他将水泼在这屋门口,现在冰都没化。” 石念青站起身,道:“胡说!莫离连飞蛾蝼蚁都不忍伤害,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赵妈妈你若是捕风捉影,胡乱猜疑,搬弄是非,这里可是容不下你。” 就见石吟红拧着眉道:“这个莫离平时很好,他怎么会存了心害少夫人呢?” 奶娘道:“公子说的是,但是王嫂亲眼看到的,我也奇怪,少夫人平日里对这些下人很好,谁会狠心害她呢。” 就听见碧云小心的道:“要说这个,我倒知道一些,莫离吃晚饭不适应,吐过几次,可能会怪少夫人多事。” 石念青气的脸色发青,他拍了一下床帮道:“可能?这事是猜的吗?你们不知道众口铄金吗?没有证据胡乱猜疑,这是哪里传来的风气!” 碧云咬着唇道:“公子,碧云不是胡乱猜疑的人,我见过莫离晚饭后扶着树吐得厉害,问他,他也不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话也不说,他不适应,又好说,心里恨少夫人也是难免的。” 石念青听说莫离呕吐,心里抽痛,注视着碧云,恨声道:“你既见了,为何不说?” 碧云道:“问过一次,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说完看了石念青一眼,缓缓地道:“他心里恨少夫人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石念青微微的一怔,碧云的话,他明白其中的含义。看来他和莫离的事情,不光韩志远看了出来,碧云心里也是有数的。 但是他无论如何不相信丢丢会存了心害夏清韵,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样,他还能不了解吗?那样的善良纯净,他绝对不相信这样的话。 石念青冷笑一声道:“若是有人害他,冤枉他,我可是不饶的。” 夏清韵哽咽着道:“我不知道他晚饭竟然不适应,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好心倒办了不好的事。” 石念青看着夏清韵梨花带雨的模样,又怜惜她刚刚流产的身子,柔声道:“你别想太多了,这个时候哭对身子不好,你好好休息。” 就听石吟红道:“好了,碧云,你将王嫂喊过来。我问问她,若是真的有人加害主子,可是不能轻饶了他。” 七十八 会审 王桂生家的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屋子人,石吟红和石念青一左一右坐在桌子两边,奶娘赵妈和碧云站在边上。王桂生家的知道少夫人流产,大小姐和公子心里烦躁,大气也不敢喘,垂着手站了。 石吟红问道:“王嫂,你早晨看到莫离了吗?” 王桂生家的道:“今天早上莫离没有来吃早餐,公子吩咐我一个时辰后将饭送过去,我给他送饭的时候见他了。” 石吟红细细的问了她看到莫离的情景,王嫂也细细的说了。 石念青听说,冷冷的一笑:“不是有人说王嫂看到莫离在这屋门口泼水了吗?” 石吟红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他一早掂着一个湿淋淋的空桶从这屋门口往回走,怎么解释?” 石念青道:“眼见为实,王嫂并没有亲眼看见他往地上泼水,即使真是他洒了水,又凭什么就认定了他是存心的。现在精力还是用到给清韵调养身子上吧,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有什么意思。” 奶娘涨红了脸,道:“公子,大小姐,这事叫人不服,我们小姐从嫁过来一直本分守礼,她早上如厕在门口滑了一跤,摔得连孩子都掉了,怎么能不闻不问呢,总得有人给她做主吧,门口好端端的怎么会结了一坨冰呢?总不会是我泼的水来害我家小姐吧。” 石吟红听了这话,心里也觉得石念青一味的袒护莫离。 王桂生家的也有点不安,她看了看众人道:“只有我家老王没在这,他一早晨便送公子到官署去了,回来后就在厨房里,没有到这院里来。” 石吟红道:“好了,都别急着撇清。”顿了顿又道:“碧云今天一早一直在前面老夫人那里,后来跟着我回了我那屋。也没有到这院里来。” 叹口气她又转头对石念青道:“青弟,还是叫莫离来问一问,不然人心惶惶的反倒不好,也算是给弟妹一个交代,如果不是,也能还莫离一个清白。” 石念青咬了牙,紧紧的抓住椅子扶手,只觉得手心里的伤口痛不可当。他发现,在这个家里面,很多事情竟然是那样的令人身不由己。 他揉了揉眉心,低低的道:“莫离跟着志远出去了吗?若是没有,去叫他到这来。” 丢丢是从床上被摇醒的,王桂生家的进去喊他的时候,高烧已经使他神志不清,王桂生家的吓了一跳,说了声:“造孽哟,这是怎么了?” 丢丢迷迷糊糊的只听她说公子和大小姐喊他过去,王桂生家的道:“能起来吗?今天这事有点麻烦,你要是能起来还是去一下吧,有什么误会说清了就好了。” 丢丢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要他起来到石念青那屋里有什么事情。他怔了一会儿道:“嗯,我去。谢谢王嫂了。” 石念青看着走进来的丢丢,心里一震,从他抄经后,两人有十几天没见了。 他又瘦了,微微低着头,只看见尖尖的下巴,站在屋子当中,异常的沉静。 石吟红说了什么丢丢没有听懂,他只觉得整个头又痛又晕,身子冷的发抖,脚下的地板都在转圈。 石吟红见他不说话,心里也有点生气,就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莫离,这门口的水是不是你泼的?” 门口的水?丢丢想起来奶娘故意将水桶踢翻的事情,但是那确实是他掂着的水桶中的水,他点了点头。 奶娘的声音道:“你为什么要往这门口泼水,害得我家小姐摔跤,连孩子都掉了?” 丢丢一震,什么?孩子没有了?他辛辛苦苦,呕心沥血抄经为这个孩子祈福,怎么竟然会这样? 奶娘见他愣愣的,走上前推他,“你到底存着什么心,我家小姐对你们这样好,怕你不吃晚饭身子不好,你不适应,怎么不说呢?你可够有心眼的,心里有恨,竟然暗地里发作,你怎么这么狠?” 丢丢本就站不住,被奶娘一推就推的跌倒在地上了,石念青看他点头承认,脑子一阵轰鸣,起身推开奶娘,俯身对丢丢道:“莫离,那水真是你泼的?” 丢丢听见他问,抬起头来,石念青的脸孔离得这样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头昏昏的,那熟悉的面庞竟然看不清晰。 脑子里不停的翻滚着奶娘用脚将桶踢翻的情景,心里隐隐的有点儿明白了,他觉得可悲,竟然是要这样离开吗?他转头看着周围的人,他只觉得累,对着石念青询问的脸孔,他忽然的就不想解释了,若是我随了她们的愿,你家里就会从此平静了吧,这些心机争斗也会随着消失了吧。 “水?”他木木的道:“是我泼的。” 奶娘尖着嗓子道:“你害死我家小姐了!”扑上来就打。 丢丢下意识的抬起胳膊去挡。 那奶娘用手捶打着丢丢,口中哭喊着,“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让你用血抄经了对吧?你为啥要这样害人?” 后背一紧,奶娘被石念青揪着衣领拉起来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这样闹想什么样子!” 奶娘挣扎着用脚去踹地上的人,道:“他泼了水,这么冷的天结了冰,害的小姐把孩子都摔掉了,我今天和他拼了!” 丢丢抬了眼,看着面前奶娘扭曲的脸孔,耳朵里是巨大的轰鸣声。他扶着额,心里想,石念青,你也相信她们说的话吗?若是你信我,我就什么也不用解释,若是你不信我,那我就不解释。你反正是要和她们过下去的,我是要退出的,何必弄得你们夫妻失和,家宅不宁呢?况且我说是奶娘踢的,有人会信吗? 石吟红也想不到丢丢竟然一下子就承认了泼水的事情,想起因此石家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了,几乎气晕过去,她起身道:“青弟,你也看到了,他自己承认的,这样的恶仆怎么能留?拉出去,拿家法来。” 石念青恶狠狠的对众人道:“都闭嘴!” 他慢慢的抓住丢丢的胳膊,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极慢极慢的道:“你是被冤枉的对吧?你别怕,你说,我听。” 丢丢看着石念青充满红丝的眼睛,他转开头,好一阵才说“水是我泼的。” 石念青闭了一下眼,“为什么?” 丢丢咬了牙不说话。 石念青只觉的整颗心似乎被放在油锅里煎煮一般,他狠狠的摇着他,“说呀,为什么?” 丢丢被他摇动几乎避过气去。 石吟红一连声的道:“你还问他做什么,他都承认了,快点拉出去,叫老王拿家法来!” 奶娘上前去拉丢丢,石念青大喊一声:“滚开!” 他将丢丢从地上拉起来,拽着往外走,丢丢被他拉的踉踉跄跄的,到了他的房门口,石念青一脚踢开门,将他推进去。丢丢在地上跌了一跤,半天没有站起来。 七十九 决绝 石念青见桌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抄好的经文,一摞是《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一摞是《金刚经》还有一摞《地藏经》。丢丢每部抄写十遍,快要完工了。上面一列列红色的血字工整秀雅,他的字还是他教的。 石念青冷笑一声,抓起那些经文撕得粉碎。 “既如此,还假惺惺的抄这些做什么?” 十几天的心血化成一堆纸屑,丢丢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呆呆的看着地上凌乱的纸屑。 石念青在屋里困兽一般来回走动,“我不信!你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不是说过,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吗?你不是从小照顾放生场里的动物的吗?”他忽然停下脚步“你被人陷害的,对吗?你说,是谁?是谁?” 丢丢觉得眼泪往眼眶里冲去。石念青,你果然还是信我的。可是我怎么说,你身边的人都恨我,奶娘,碧云,还有你的妻子,她们害我,想要我走。我说了,你怎么办,你能因为我打乱一个家吗?除了让更多的人不安罢了。 “石大哥,水是我泼的。”他听见自己喑哑难听的嗓音。 石念青疯了一般将桌子上一个茶盏摔到地上,茶盏四分五裂,里面半盏鲜血早已凝结成块,粘在碎裂的杯底上面。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声。 石念青缓缓的坐在椅子里,许久,他道:“你就这样恨我吗?” 丢丢的头无力的靠在床沿上,泪水再也忍不住的流了下来。他只觉得心里痛的几乎要死掉,这么多年的爱恋,竟然会是这样惨淡的结局吗? “是我先对不起你,你恨我,也是我活该。”石念青的声音里充满了一阵沉重的悲凉。“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人孩子有什么罪?” 石念青看着他深爱的男孩,他就那样依着床坐着,脸上一片灰败,眼睛里是空洞的死寂。他忽然的就感到心底里的那根线猛地一抽,他爱他,爱的那样深,爱的即使他用刀子剜他的心他也还是会为他心痛。 丢丢手指紧紧的抓住床腿,他觉得喘不上来气,他张开口,扶着床想要站起来,他觉得他想说点什么,石念青脸上深重的悲哀让他不能承受。石大哥,原谅我,我不想让你痛。可是这样也好,我离开了,你就不会想我了。 深吸了一口气,石念青将眼光从他脸上转开去。 他不能原谅他,这不是他认识的丢丢,他爱的是那个纯净善良的丢丢,不是这个一边抄着佛经,一边泼水害他失去孩子的人。 丢丢痴痴呆呆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身子向地上慢慢的歪下去,青砖的地上冰冷的寒气泛上来,背上冷的很。 石念青一震,走上去,将他抱起来,他的身子轻的几乎没有重量,苍白的脸上一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的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腮边,额上是一片火烫。 “莫离,莫离。”石念青一连声的唤着,将他放到床上,他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慌忙的到水盆里交了手巾放到他的额上,解开他的外衣,探手到他颈下去摸,那里的皮肤一片灼热。 “莫离,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用手指掐着他的人中,半晌,丢丢轻轻的出了一口气,微微的睁开眼。 石念青解开他衣领,给他揉着胸口顺气,忽然就见他白皙的锁骨上面一点点的紫红色瘢痕,那些瘢痕他太过熟悉,以往两人欢好时,他最喜欢的就是在他细腻洁白的皮肤上面吮出这样的痕迹。 石念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丢丢注意到他忽然僵下来的动作,顺着他的眼光去看,忽的浑身一震,伸手握住自己的衣领。 石念青疯了似的,将他的手握住,只一只手就制住他的双腕,另一只手,去扯他衣裳。 丢丢异常剧烈的挣扎,可是高烧使他全身无力,从昨天午饭后,一直到现在他还水米未进,身子弱的随时可以昏过去,石念青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的按住他的双腕,解开的衣服里面是他瘦削的身子,这个身子原本非常熟悉,现在却几乎不敢相认。 丢丢身材秀颀,但是肌理匀净,虽瘦削但是并不显出贫瘠之象。可是眼下这个身子瘦骨嶙峋的,一根根的肋骨都能隐约看到。皮肤上那种珠玉般温润的光泽消失不见,只剩下惨淡的苍白。而那苍白的肌肤上面遍布着点点紫红色的瘢痕。 石念青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一言不发的将丢丢身子翻转过去,抬手去扯他裤带,丢丢的棉裤早上泼湿了,现在穿的是一条夹裤,石念青将他裤子扯脱下去,丢丢失了力似的不再挣扎,像是一尾砧板上的鱼一样,伏在床上。 石念青看着这具瘦的脱了形的身子,忽然的手就发起抖来,他咬着牙,分开他的臀瓣,往里看去,头上轰的一响。 他急喘了一阵,将他身子翻过来,拉了被子盖上,丢丢脸上一片死灰。 石念青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板板的,“是谁?” 丢丢咬了牙。 “是谁?!”石念青狠狠的捶了一下床头。 丢丢只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一颗心痛到麻木。 石念青手心里的伤口又裂开了,原本缠着的棉纱上渗出点点新鲜的血迹。 他慢慢的伏在丢丢的床沿上面,身子是控制不住的颤抖,声音里竟然带着压抑的啜泣。“是谁,你告诉我是谁!” 抬起头,他扶着丢丢的脸道:“是志远,是志远,对吧?” 他站起身,攥着双拳,转身向外走去。 就听丢丢淡淡的道:“是我。是我勾引他。” 石念青站住了脚,他不可置信的道:“你说什么?” 丢丢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决绝的清晰,“是我勾引志远。是我。” 石念青慢慢的回转身子,他的面孔涨的通红,俊美英气的面庞微微的扭曲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你?为什么?” 丢丢支起身子望着他,甚至笑了一下:“因为我太寂寞了。” 顿了顿,他又道:“他那样热情,自然会来安慰我,不是吗?我知道自己长得还算好看吧。我也算是有经验了吧,他一个小孩子,勾引他,他自然跑不掉。” “啪”的一声,丢丢被打得躺倒在床上。 石念青收回了自己的手,那只受伤的手。他竟然打了他,原来打他的时候,自己是这样的痛。 石念青盯着那躺倒在床上的人,他的半边脸肿胀起来,沾染着他手上的血迹。他脑海里出现多年前的红莲寺的山里面,暮春的时候,野花漫山遍野的开着,那个穿着白色衣裤的男孩子站在花海里。 石念青疲惫的闭上眼睛,一字字的道:“从此后,咱们两人互不相欠!” 丢丢浑身一震,扬起煞白的脸孔,一瞬不瞬的盯着石念青,轻轻的喊了一声:“石大哥。” 石念青淡淡的道:“滚开。” “石大哥,”丢丢望着空寂的屋顶,笑了一下,“你还记得吗,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两个字,‘滚开’。” 八十 玉蝉 丢丢盯着关上的屋门,整个人陷入那种昏昏沉沉的境地前,脑子里竟然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呢,石大哥,我十九岁了。 石念青走出丢丢的房门,天空依然是阴郁的,空气里带着压抑的寒气。 石念青缓缓的走到前院,吩咐老王去请医生给莫离看病,老王应了,慌慌张张的驾了车去了。今天他就不停的请大夫送大夫了。 石念青在前院里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去的,进了门,石吟红还在,她问了一声:“莫离呢?” 石念青站住脚,回望着众人道:“莫离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不要动他。姐姐,你也一样。” 走进书房,石念青关上门,在那个躺椅中坐下来,他将身子仰躺下去,无边的寒气涌了过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睁着双眼,才能忽略那不停的流淌下来的眼泪。 韩江洲推开韩志远的门,和正往外走的韩志远碰了个对脸。 韩志远一回到家就听说小舅的孩子没了,又听说莫离泼水害小舅妈摔跤,他不信,想到莫离那里问了清楚,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踌躇了一阵,终于下决心去问他,刚走到门口,就见父亲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的进来,韩志远吓了一跳,喊了声:“爹。” 韩江洲直直的走过来,将手伸到他面前,“这是哪来的?” 韩志远看父亲手心中摊着一枚小小的玉佩,正是那天石吟红从他床上拿走的那一枚。 韩志远讷讷道:“爹。” “说呀!哪来的?” 韩志远觉得父亲有哪里不对,这枚小小的玉佩竟是他如此的失态。他整个人人几乎像是一个纸扎的架子,浑身瑟瑟发抖。韩志远有种感觉,如果自己要是说个不知道,父亲肯定会就这样直挺挺的倒下去。 “这个么,这是莫离的,他在我这里做事,可能是打扫的时候掉在这里了。” “莫离的,莫离的么?”韩江洲手臂垂落下来,站在房子里,失魂落魄一般,喃喃自语,脸上忽悲忽喜。一行眼泪从左边的眼睛里毫无征兆的直直的淌下来。 韩志远忍不住喊了一声爹。 韩江洲忽然惊醒了一般,问韩志远道:“他是从红莲寺来的,对吧,就是京城南郊的红莲寺对吧?” 韩志远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就见韩江洲扭头走了出去。 医生来的时候,韩志远正在丢丢的房间里,坐在床头,看着因高烧昏昏沉沉的莫离,韩志远只觉得心里绞着痛。昨晚的荒唐让他懊恼,他没有打算那样的伤害他,明明是那样的喜欢他,爱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将事情弄成这幅样子。 他竟然是那样的害怕,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他。 大夫诊了脉,看了丢丢面色,叹息一声道:“这位小哥身子亏空的厉害,加上风寒入侵,忧思淤积,脾胃失和,如今这病可实在有些凶险。” 韩志远听得脸色发白。 药煎好了,韩志远亲自用勺子喂他喝了下去。一刻钟后,丢丢睁开了眼,韩志远见他目光明明再看自己,可是那双眼睛里竟然连一丝的活气都没有,韩志远悚然心惊,他轻轻的喊了一声:“莫离。” 丢丢疲倦的闭上眼睛。 老夫人午饭也没吃,正坐在屋里用帕子拭着眼角,见石吟红和碧云进来,问道:“你弟妹还好吧。那个莫离怎么处置的?” 碧云道:“少夫人睡了,公子说不让动莫离。”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起身道:“他做下这样的事倒不让动他。哪有这样的道理?” 石吟红坐在母亲身边,用手揉着额角,“这一上午兵荒马乱的,唉!” 老夫人道:“这个莫离原来竟是我们看错了他,他竟然是个这样狠毒的人,做下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可恨,念在他曾经催开青莲花的份上,免去家法,逐出去吧。” 石吟红点头道:“青弟也说不要动他,既这样,就逐出去吧。” 石吟红带着碧云推开丢丢的房门,见韩志远坐在床边,一只手拉着丢丢的手,呆呆的坐着,石吟红心里一跳,觉得这情景有点怪异,她定了定心神,走过去。 碧云道:“莫离,大小姐来了,你怎么还在床上躺着?” 韩志远起身道:“他病的厉害,起不了床。” 石吟红淡淡的道:“上午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病了?” 丢丢睁开眼,缓缓的道:“没什么,我这就离开。” 石吟红道:“这样最好,你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就得知道后果,念你曾经有功,免你家法责罚,你自己离开吧。” 韩志远听了,惊跳起来,道:“什么叫自己离开?”他转向母亲道:“你们要赶他走吗?他还病着,现在离开,你们让他到哪里去?他就在这呆着,哪儿也不能去!” 石吟红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若是怕没人照顾,明天我就叫人去物色两个可心的专门服侍你。” 韩志远急得一头汗,他道:“小舅呢,小舅也同意赶走他吗?” 石吟红道:“他害你小舅没了孩子,这样的人,你小舅也不会留着的。” 韩志远道:“我去问他。” “小公子,”丢丢喊了一声,道:“不要问了,我自己要走的。”有对石吟红和碧云道:“请大小姐和碧云姑娘回避一下,我要更衣。” 石吟红点头道:“你也算识时务,这样最好。” 转身和碧云一起走到门外去了。 丢丢也不避志远,缓缓起身穿了衣服。志远看着他身上点点的瘢痕,涨红了脸,转过头去。 那条棉裤还是半湿的,他也收到包袱里去了,衣服简单的收了一下,四季的衣服都是来到这里以后这几年石念青到他去买的,丢丢捡了几件装了,那件夏天的丝袍,雪白的颜色,墨色的芦苇,丢丢看了半晌,叠得整整齐齐的放进包袱里去了。其实,可拿的东西也只有那个小小的藤箱子罢了。 韩志远简直不敢想象丢丢被赶出这个家,他抓住丢丢的手道:“你到哪里去?回红莲寺吗?” 丢丢看着大冷的天急得满头汗的韩志远,想起他说的喜欢,心里一角竟然暖了一下。他抬起手,慢慢的给他拭去额上的汗水,笑了一下道:“嗯,我有地方去的。” 韩志远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酸的难受,他道:“你等着,我不信连小舅都要赶你走,我去求外祖父和外祖母,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韩志远风一般的打开房门往外冲去,就见韩江洲往这边走过来,石吟红看到他愣了一下道:“你今日不是休息吗?中午也没见你,这一下午又到哪里去了?” 韩江洲也不答话,直直的看了她一眼,石吟红心里跳了两跳,只觉得他今日里神情分外的不同,眼睛里似乎不再是那种无所谓的神情,仿佛是一棵病树忽然的有了活气。这活气从他被削了职之后,将近七年的时间里石吟红没有见过了。而在这活气中显现的分明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神情,还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动。 石吟红觉得奇怪,就听韩江洲用发抖的怪异的声音道:“莫离住在这对吧?” 韩志远不禁点了点头。 韩江洲古怪的笑了一下,紧紧的盯着石吟红道:“你们在这里干嘛?” 石吟红看他不对劲儿,闻他身上也没有酒气,在儿子和碧云面前与不好发作,只得道:“莫离害主,奉母命逐他出家门。” 韩江洲笑了两声,上前推开那扇门道:“他哪也不能去,他就留在这里。” 石吟红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奇道:“你说什么?” 韩江洲愣愣的看着屋里的人,这个人来到这个家将近三年的时间,可是他从没有好好的跟他说过几句话,甚至从没有好好的看过他。 八十一 往事 韩江洲看着丢丢抬起的脸,心里猛地一抽,怎么就没有发现那张脸孔竟然是那样的像他,像那个江南烟雨中初见的少年。 韩江洲就觉得热血涌上了心头,两步走上前去,在丢丢身前站定了,从红莲寺出来后,一路上他觉得有那样多想要说的话,竟然就那样的堵在心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丢丢一时有点弄不清状况,他的身子还很虚弱,喝了药,才勉强的下了床。 石吟红跟了进来,韩江洲的样子让她觉得心惊肉跳的。对着丢丢道:“收拾好的话,就走吧。” “他哪也不能去,”韩江洲回过头来,看着妻子的双眼,“他留在我身边。” “你说什么?你喝酒了么?怎么说醉话。” 韩江洲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清醒过,来到石家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一直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他从不轻易的表达自己的看法,更不轻易的和石吟红发生争吵,就像石吟红说的那样,他性格沉郁,话也极少。像是一个影子般的人物,如果不是他酒醉以后闹出点动静,可能是这个家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了。 韩江洲第一次对石吟红大声道:“他要留在我身边,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这话说出来,所有的人都傻了。 一时间屋里极静。丢丢 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头晕的厉害,看看天已经快黑了,丢丢想还是赶紧离开的好,不然话晚上要在街上流浪吗? 石吟红扭头问韩志远道:“志远,你爹刚刚说什么?他说谁是他的儿子?” 韩志远也傻了,他看着韩江洲,迟疑道:“爹,你说我吗?” 韩江洲没有理会韩志远的话,他走上前,拉住丢丢的手,将那枚玉蝉放到他的手心里,极轻的喊了声:“儿子。” 石吟红尖叫一声道:“你疯了么,你儿子在这里呢。” 韩江洲回身看着石吟红,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那使石吟红感到害怕,不安。 韩江洲冷冷的道:“你还记得十九年前的今天吗?” 石吟红哼了一声道:“那么久的事情,谁还记得住?” 韩江洲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那张纸颜色已经发黄,但是依然很整齐的折叠着。慢慢的打开,韩江洲双眼发红,颤抖着手,他将那张纸递到丢丢的手中。 丢丢捏着那张纸,上面写着字,可是那字迹在眼前一圈圈的晃动,他一个也看不清。 韩江洲的声音传过来,“莫离,我去了红莲寺,这是方丈给我的,这是你娘身上的东西。” 丢丢听到红莲寺,娘,一时间脑子里昏昏乱乱的,脊背上冷汗一点点的蹦出来,他大睁着双眼去看那张纸上的字,却发现眼前模糊一片。 “莫离,十九年前,你娘带着你千里迢迢来找的就是我。我是你爹呀。” 丢丢笑了一下,往后倒去。 烟雨江南,桃花流水,绿草如烟。 私塾先生江文远家的女儿江柳爱上了贫家小子韩江洲。 韩江洲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家里面,叔父家贫,靠买豆腐为生,怜惜兄长这根独苗,倒也让他到村子里的书塾里去读书。 韩江洲自小懂事,相貌也斯文,是村子里人见人夸的好后生。只是爹娘早死,难免遭叔叔家几个儿子白眼,加上婶子脾气急躁,暗地里吃了不少的苦。因此发誓要出人头地,争一口气。 三月的桃花水畔,少女看着远远走来的少年春心暗动。 女儿的心思江文远是明白的,韩江洲虽然家贫但是异常的聪慧,在学生中很是出色,人物也出众。江文远是遭了贬谪后心灰意冷,远远避世的人,情愿女儿在这个平静的地方度过一生,因此也算是默许了女儿的意思,有媒人前来说合,江文远也没有拒绝。 韩江洲的叔父对这样的亲家也很是满意。 岸上洗衣的女子拿着江柳打趣道:“你那女婿名里也带着个江字,可不是前世的缘分吗?” 江柳涨红了脸,追着邻家的嫂子就捶。 岸上路过的小伙子们看着江柳婀娜的腰身,怅然的叹了气,良久才离去,恋恋不舍的目光就像江南的春雨带着潮湿的缠绵。 韩江洲是多少男子暗暗嫉妒的对象。 可是谁也不知道,韩江洲爱上的竟然是江柳的双胞胎弟弟江南。 夜晚的湖边,两个少年并排躺在草地上,天上的星星一颗挨着一颗,闪闪烁烁,韩江洲找了牛郎织女星指给他看,身边的少年嗤笑一声,声音亮亮的,还带着少年人的甜润,“你是牛郎,可得找到织女来配你才好。” 韩江洲将他身子揽紧,笑道:“我若是牛郎,你就是我的织女。” 江南忽然的就不笑了,转头看着他道:“韩江洲,我们俩是坏人吧。” 韩江洲道:“怎么了?” “我姐喜欢你,我们俩瞒着她这样,我心里难受。” 韩江洲将他抱到怀里面,忽然道:“我一定会出人头地,到时候我带着你远走高飞。” 江南双眼在他脸上打转,月明地儿里,那双眼睛慧黠灵动,但是此刻却带着决心道:“咱们现在就走吧,离了这个地方,等姐姐找到爱她的人嫁了,我再回来请罪。” 韩江洲不语,他不能走,他要读书考取功名,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得起他。 江南生性飞扬跳脱,可这样的感情让他痛苦不安,那个少年的脸上渐渐的失去了笑容,失去了灵动,他不止一次的感到绝望,可是他爱韩江洲,爱的失去了自我。 两人坐船到对岸的镇上去买纸笔,路过一个卦摊,那算卦先生对着两人道:“两位小哥,算一卦吧。” 韩江洲要走,江南拉了他坐下,道:“给他算算吧。” 那先生道:“想问什么?” “就问个姻缘吧。” 那先生点头,韩江洲只得摇了卦,那先生排出卦象,笑了,道:“这位小哥,这卦象上看,你不但姻缘上会得贵妻,还有金榜题名之象呢。” 那先生又从摊子上拿了一个盒子打开,取出一个小小的玉蝉,道:“看两位小哥是读书人,不瞒你们说,我这玉蝉是灵物,刚才这位小哥若是佩了,一定会有助功名的。” 江南听了那先生必有贵妻的话,心里正在烦恼,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往桌子上面撂了钱,拉起韩江洲就走。 走到岸边,又停了脚步,对着韩江洲道:“你等我一会儿。”匆匆的去了,韩江洲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等了又等,见他手里攥着一个东西走回来,走到面前,将手伸开,里面有个小小的盒子,他慢慢的道:“我去找那个先生求了一个符,你若是敢娶什么贵妻,这个东西就会出来制你。” 韩江洲点头道:“那我可不敢。” 江南哼了一声,将那个盒子放进怀中,两人上了船,坐在船舷上面,傍晚的风吹着,江南的发丝轻轻的飞扬着,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长长的眼睫垂着,看上去很乖的样子。那个小小的盒子从怀中滑落出来。 韩江洲拾起来,忍不住打开看了一下,里面放着那个白色的玉蝉。韩江洲不禁失笑,将那玉蝉装好,又放进了他的怀中。 八十二 江南江柳长 往后的事情,韩江洲宁愿将它永远的埋在心底里,这一辈子都不再想起,那样的话,江南就还是记忆里那个鲜活灵动的少年,依然会那坏笑着喊他:“韩江洲。” 那一夜,生生的从记忆深处被挖出来,韩江洲只觉得心底里那个大洞重新流出淋漓的鲜血。 被发现的时候,他和江南在村外的一个破庙里面。几个到外村吃喜宴晚归的村民经过,一个人到墙根撒尿,听见庙里面的动静,从门缝往里看去,待看清底下的人竟是个男孩子,比发现苟合的男女还要兴奋,喊了起来,几个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破庙那扇残破的门被砸的直响。 韩江洲至今还记着江南一瞬间僵硬的身体,火把的光照着,江南拉了衣服盖在他头上,颤抖着声音道:“你快跑。” 韩江洲拉住他的手,那手冷的像冰一样。韩江洲道:“一起。” 江南看着那个高高的窗户,摇了摇头道:“快点,我一个人他们进来我不承认就好了,你还要出人头地呢,你忘了?” 韩江洲看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咬牙踩着江南瘦弱的肩膀从那个窗户里翻了出去。 江南不知道是怎样被拉到破庙前的空地上的,他被人推来搡去的,等到他又累又痛的跪在地上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面前黑鸦鸦的聚满了人。火把的光亮中,韩氏族长端坐着,重重的吐出几个字:“伤风败俗。” 江南麻木的跪着,人们说了什么他似乎都没有听到。 “那个人是谁?”族长问道,声音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低哑。 江南不说话。 人群里切切查查的议论,指指点点的,脸孔在火光底下带着点扭曲。完全不像是平日里认识的人。 看到父亲和姐姐匆匆过来的时候,江南终于止不住浑身发抖。 族长看着江文远,沉沉的道:“外乡人,本来念在你是读书人的份上,留你在这里教书,十几年了,你就教出个这样的儿子!”对着左右道:“这一家人不能留在这里了,逐出去吧。” 族长发出嘶哑的咳嗽,又道:“审一审他,将那个人找出来,看看是哪个不争气的,若是我韩家子弟,一定家法处置!” 那天晚上,江南被带走了,两天后,人们在村外的湖里发现了他,他的身子被水推到靠岸的湖畔,头发和水草缠在一起,在湖水中飘来荡去的。惨白的脸庞被水泡的变了形,只有那低垂着的眼睫还依稀看得出生前他是个多么俊美的少年。 韩江洲疯了,他听不到人们的议论,他拼命的跑开,那个不是江南,江南一定在哪个地方藏着,会忽然的跳出来吓他,然后开心的大笑,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跑着跑着就有血从口中喷了出来,韩江洲栽倒在地上,额头磕在石头上面,血汩汩的流出来。 韩江洲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江南被火化了装在一个罐子里,江文远要带着他一同离开。 韩江洲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门内江柳转过苍白的脸,一瞬间,韩江洲有点恍惚,那和江南如此相似的脸庞让他的心里狠狠的一痛,人又摇摇欲坠。 江柳走过来,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他道:“这是他给你的。” 韩江洲打开,抖着手取出那个白色的玉蝉。 “我看到他在这上面刻字了,他说是等你生辰送你的。他还说到时候祝你出人头地,一鸣惊人。” 韩江洲看到那,个玉蝉的腹部刻了两个小字“一鸣。”是江南的字迹,微微的有点倾斜,那个鸣字的四点带着他特有的飞扬,就像是一只欲飞的小鸟,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那个人是你吧。”江柳看着远处,淡淡的道:“他可真傻。” 韩江洲紧紧的攥着那个玉蝉,盯着面前走过来的江文远道:“先生,别走,我娶江柳。” 韩家婶婶气的在家大骂:“那样的人家,你好好一个秀才,不说离得远远地,还上赶着去成亲,江柳那个小狐狸精就那么好吗?她有那样的弟弟,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如今连你叔叔和我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多好看吗?” 韩江洲道:“你放心,江柳不会进你家的门。” 韩江洲找到族长道:“我娶江柳,这是双方家长定下的婚事,也有媒人和订婚文书,她就算是我韩家的人了,要留在这里。” 族长沉默着,半晌道:“你好自为之。” 韩江洲和江柳在江柳家的院子里办了婚礼,村人没有来祝贺的,院墙外面,指指点点的。 几个月后的乡试韩江洲榜上有名,高中举人,轰动了整个村子,韩家婶婶悔的肠子都青了。 江家的人走出去,也有人和他们说话了,人们渐渐的忘了那个失足跌进水里淹死的少年。 韩江洲似乎也忘了,他和江柳从来不提江南,只是每到夜深的时候,他手心里握着那个玉蝉,脑子了,全都是那个人,心疼的几乎无法喘息。他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一切,那个晚上,他经历了什么,让他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来护着他。 韩江洲一夜一夜的睡不着,他就起来读书,那些字一个个的扎进他的心里,忘也忘不了。 第二年,韩江洲到京城参加会试,走前,江柳得知怀上身孕,韩江洲悲悲喜喜的,江柳从他身上解下那个挂着脖子里的玉蝉道:“这个我给你留着,留住它,就留住了你的心,你总会回来的。” 韩江洲远远的离了家乡,来到京城,会试殿试一路考来竟然的中二甲十名,有了进士出身。 那一年从暮春到夏天,雨下的格外的大,格外多,就听到说江南水患,灾情严重,朝廷拨款救济,韩江洲听得心惊肉跳,等水患解除后,他告了假,匆匆的往家赶。他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整个村庄房屋倒塌,倒处是淤泥,江柳和江文远没有了消息,叔父一家也不知去向。 韩江洲站在那一片狼藉之中,忽然的觉得那些出人头地的梦想,是那样的可笑可悲却又想梦魇一样的可怕,可他不能退缩,不然江南的死还要什么意义。 他回了京城,他有了功名,可他还是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上进,他娶了贵妻,有了做礼部侍郎的岳父,他一步步的往上走,他不再是那个被人欺负的韩江洲,他终于做到了出人头地。 可是他不知道,江柳葬了父亲后,挺着肚子一路北上寻他,路上,她在一户好心人的帮助下,在人家家外面搭的棚子底下生下了她和韩江洲的儿子。由于遭遇灾难,丧父,颠沛流离之苦,江柳身体差到极点,孩子生下来又瘦又小。 满月后,江柳带着孩子终于来到了京城,打听到了今年高中的人里面就有韩江洲。可是接下来的消息震得她几乎晕倒,韩江洲娶了礼部石大人家的千金,这样金榜题名娶得娇妻的美事,坊间是最为津津乐道的。 她走到石家的大门前面,等了又等,等到了韩江洲和妻子双双下车往家走,仅仅八个多月没有见,韩江洲已经像变了一个人,服饰气度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江柳失魂落魄的往回走,那天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流下一滴泪,她只想问问他,是不是连江南都忘了。 几天后她拍响了石家的大门,她不知道,那时韩江洲出了公差,并不在家。 江柳说自己是韩江洲老家的亲戚,家里发了水,来投奔他。 石吟红接待了她,精明的女子一眼便看穿了她的身份,也不点破,只是淡淡的道:“论说,也该留你住上一住,可是他如今刚刚得了官职,又是上门的女婿,这是我的娘家,这个时候,就有老家的穷亲戚找了来,对他不好不是?何况我这也有了身孕,也操不完这个心。你既然来了,我也不亏待你,给你些盘缠,回老家去吧。” 江柳将玉蝉拿出来,对石吟红道:“请把这个给他,就说老家的人托我带给他的。” 石吟红摆手让丫环接了,笑了笑道:“既这样,拿过去,让姑爷看看。” 不一时那个丫环出来道:“小姐,姑爷说他不认得这个东西。” 石吟红笑了,那丫环将玉蝉放到江柳的手里,石吟红让人拿了一些碎银子,打了个包裹,对江柳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这些你带走吧。” 江柳没有拿那些钱,抱着孩子走出了石家的大门,大冷的天,朔风劲吹,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开始下雪,雪花大片大片的飞舞着,孩子饿得直哭,江柳麻木的走着,孩子越来越沉,江柳就坐在路边,她穿的很单薄,可是她没有觉得冷,给孩子喂了一次奶,她又往前走去,以前她还有个目标,有个盼头,可是如今她觉得天地茫茫,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红莲寺的大门。 天依然阴沉沉的,江柳坐在寺外落满雪的石阶上面,从包袱里面取了一张草纸,咬破手指,写了起来。 这张纸十九年后,韩江洲从方丈的手里接过来,打开,上面只有四句话: 江南水畔江柳长,江洲岸芷汀兰香。 遗君玉蝉双魂魄,碧落黄泉枉断肠。 八十三 随心 丢丢混混沉沉的躺着,梦境里一片扯天扯地的大雪,雪花大如席片,他坐在红莲寺的门口,越变越小,渐渐的就成了十二三岁的模样,第一次见到石念青的年龄,他依然额发垂髫,穿着红褂蓝裤,面上是带着笑的,唇角弯弯的翘起来,这样的自己看的梦里都暖洋洋的。倏忽而已,那个十二三岁的自己不见了,石阶上面是一个小小的襁褓,熟悉的入骨的寒气从石阶上面渐渐的涌上来,那种冷,入骨附髓,终其一生难以去除。十九岁的丢丢看着梦里那个婴孩,冻得发青的脸蛋,乌紫的嘴唇,小小的胸脯哭也哭不出来的急促喘息着。 丢丢觉得那个婴孩身上的恐惧孤独,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时光仿佛重合一般,相同的寒冷痛苦,相同的口不能言,不同的是梦里的他尚在襁褓,梦外的他已经成年。 有人低低的絮语,有人用手抚着他的额头,有人将药喂到他的口中。一时口中用充满了苦味,又有银针刺破皮肤,在穴位里捻动。 丢丢的眼前浮动的明明灭灭的都是那张发黄的纸张上面红色的字迹,那是血写的吧,真傻,用血写的字,熬得自己一条命都干了,别人也不一定珍惜。殷红的流出来,写成字,转眼干了,当时流血的痛也渐渐的感觉不到了,连自己也觉得不过如此罢了。 心里痛的几乎想要就此死去,醒来一会了,可是却不想睁眼,不想面对。感觉到光影的变化,光线渐渐的转暗,又是黄昏。 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韩江洲坐在他的面前。 韩江洲抓着丢丢的手,喊道:“莫离。” 丢丢看着面前这个人,消瘦的五官,沧桑而痛苦的眼神,这个人竟然是他的父亲。原来他早在三年前就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不再是孤儿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觉得快活,反倒是那种深不可测的倦怠潮水般汹涌而至,一波一波的将他淹没。 韩江洲的故事离他好远,那更像是一个别人惨淡的过往。 可是那过往竟然是他血脉里的痛苦,是他一生孤苦的源头。“遗君玉蝉双魂魄”江南江柳,一双痴人,只余下两个孤魂罢了。 赌了命的江南还能让他日日不忘,夜夜难安。那个苦命的江柳干脆什么也不是,只是他生命中消失了十九年的影子罢了,只是这个影子也为了他将那条鲜活的生命挂在那个古庙的树林里,一抔黄土,十九年空寂,不为人知。 不是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这个故事惨烈的让人无法承受。 丢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叫做“父亲”的人。 怨他恨他,似乎又没有理由;认他唤他,怎样开口,在这样的满目疮痍的感情之中。 他的母亲爱的决绝,丢了他。他的父亲干脆不知道世间还有个他,十九年前,他娶了石家小姐的时候,丢了的又是什么,大概是耐心的寻觅和等待吧,哪怕是一年的时间。他为了出人头地的理想丢了江南,又为了对江南的承诺丢了对江柳的守望,当然,一同丢掉的还有他这个没有出世的孩子。 “姑爷,我叫丢丢。” 韩江洲一颤。 丢丢目光望着虚空,淡淡的道:“十九年前,我就叫这个名字,是红莲寺的师兄们起的。” 韩江洲将他手握的紧紧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我以为你和你娘十九年前在那场水患里面就没了,你没有看到当时那个场面……” 丢丢闭了唇,不说话。 韩江洲给他掖了掖被子,他坐在这里一直没有离开,看着他昏睡的面庞,这个人竟然是他血脉相连的儿子,他身上也流着江南的血,这是他在这个世间和江南唯一有联系的人了。他还有机会补偿,不是吗? 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韩江洲没有心思去管,他反倒有种真相大白的轻松,算了,怎样都好,这一次他不会再放弃了。无论为了什么,他也不会再放弃和江南有关的一切。 看着丢丢躺在床上,被子底下瘦的几乎没有起伏的身子,心里痛的滴血,他这一生虽然做了父亲,但是对韩志远他也很少关注,如今面对着离散十九年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样的表现作为一个父亲的疼爱。 三天后,丢丢能起身了,他这病本是情郁于中,引而不发,三天前就断断续续的高烧,如今一旦病倒来势自然汹汹。 好在他身子自小是吃苦惯了的,没有那样娇气,况且很少吃药,一旦用了药,很是见效,如今已经能起身行走了。 这几日韩江洲几乎没有离身,就连睡觉也是在他的房间里面施了一张躺椅。 奶娘和夏清韵道:“小姐,这个莫离竟然是韩姑爷前面留下的儿子,这事儿怎么听戏似的。” 夏清韵沉吟不语。 奶娘叹道:“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这一来,他竟从下人变成主子了。” 夏清韵靠着床头坐着,额上勒着红色的抹额,半晌她道:“静观其变吧。” 奶娘看她倒是一副兀定的样子,急得道:“你是没有见,那韩姑爷侍候儿子到像侍候老子一般尽心。况且这儿子也不是私生的,也不是外头养的,是他前面明媒正娶的媳妇留下来的,这谁也拿不住他的理,就是老夫人和老爷也说不出什么。如今莫离要是得了势,别说赶他走,他可要反过来赶我走了。” 夏清韵听了这话反倒笑了,“妈妈糊涂了,如今这样一来反倒是好事,那莫离还要称呼相公一声舅舅,那些事益发的说不得做不得了。如今走与不走倒无所谓了。至于赶你走的话,更是无从说起,这里毕竟是石家。” 韩志远疯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感情,他那样爱着的人,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他发了狂一般拥有的人,竟然是自己同父的哥哥。 这简直让他崩溃。 他恨韩江洲,他但愿从来没有听到那样的一番话。 看着坐在窗前的丢丢,那人依然是那样的恬淡,因病憔悴的面容也有了一点点的颜色,冬日暖阳里面一派温润安静。 韩志远生生的将头转开,向门外跑去,他要到探春楼上去,他不信他会一直为他痛下去。 丢丢转过头,对坐在身后的韩江洲道: “姑爷,你若是真的怜我,就让我走吧。”“你哪也不能去,你留在我身边,我会补偿你受的罪。”韩江洲眼角赤红,抓着丢丢的手,带着几分的惶急。“你若是怕石家的人难为你,那我就搬出去,带着你到外面去住。我不会再丢下你了,你是我的儿子。” 丢丢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暖,眼泪就含在眼睛里。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韩志远匆匆跑开的身影,叹息道:“志远也是你的儿子。” 晚上的时候石念青来看丢丢,这是两人自那次之后第一次见面。丢丢扶病泡了一壶铁观音,茶烟袅袅中,两人相视良久。 石念青见他头发松松的绾在头顶,三分病容,七分慵懒,发丝一缕散在腮边,竟是再也没有见过的风情。 丢丢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中。石念青接了,伸手想将他腮边那缕发丝捻起抿在耳后,丢丢轻轻的转头,不经意的避开。 石念青缀了一口水,良久道:“病好些了吗?” 丢丢唇角微微的翘起,嗯了一声。 一时两人无话,只听得盆里的木炭哔哔剥剥的细响。韩江洲在这屋里住了几天才明白这个儿子的房间里面连炭火都是受潮的碎渣,亲自用个盆子到后厨要了一盆木炭,这个房间里才算暖起来。 石念青瘦的很明显,双颊微微的下陷,原本极其俊美的脸孔棱角越发的分明,以往潇洒不羁的的气质中凭空的增加了一些冷峻。 “听姐夫说你要离开这里?” 丢丢嗯了一声。 “为什么?” 丢丢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了一下:“那一年我随大师兄去云游,见识了各地许多风情,有时幕天席地,有时山腰人家,大好河山,满目锦绣,天地造化,钟灵毓秀。见识了那样的景象,才不枉此生。”顿了顿,他的面庞上面展开了一朵淡然的笑容,“这些年,我一直回想那一年所见所感,心里对那样的生活心向往之。我还想到外面走一走,自由自在的感受一下明月清风,也算开阔眼界了。” 石念青目不转睛的盯着丢丢,“一定要走吗?” 丢丢点点头,黑乌乌的眼珠清清亮亮的看过来,以往眼底里无数涌动的情绪消失不见,纯净透亮宛如上好的黑玉宝石,“石大哥,我想随心所欲一回。” 随心所欲,这几个字,让石念青回味良久,丢丢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隐忍求全,有多少无可奈何的委屈牺牲,他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涩,点了点头。 丢丢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良久,叹息一声道“石大哥,忘了丢丢的不好,记得丢丢的好吧。” 石念青喉中一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咽下了涌上来的泪意。 “一定要告诉我你的行踪。” 丢丢笑了一下,“嗯,我会写信的。”他捧着茶杯,感受着上面的暖意,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杯沿“你们都好好过吧,你还有我爹。” 八十四 陌上花开 日月如梭,白云苍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流光就像指间的细沙,刚听到簌簌的轻响,就从指缝中流走了。 石念青终于有了儿子。 胖胖的小家伙一岁多了,穿着一件红色的肚兜,在石念青面前的书桌上面爬来爬去的,两只眼睛又黑又亮,五官像极了石念青。 石念青手里面拿着一本书,漫不经心的瞅着,一只手就放在儿子的背上,怕他摔下来,轻轻的笼着他。 一声轻响,小家伙将书桌上面的一个笔架推的的挪了位置,石念青也不管,放任儿子继续将砚台和水注等物一一的拉开,推着玩儿,几本书也给他弄得掉到地上去了。 就见碧云匆匆的过来,将孩子抱起来,嗔怪道:“公子你真是的,这样惯着岫儿,看看弄得这个乱。” 石念青也不语,只将书往脸上一盖,道:“抱他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碧云道:“少夫人让厨房做了解暑的绿豆冰糖茶,你喝一点吧。” 一个叫晓夏的小丫鬟进来将用掐丝珐琅小碗儿盛着的绿豆茶放到桌子上面,又将上面弄得凌乱的东西都收了一下。晓夏是丢丢走后,石家新来的小丫鬟,王桂生家的亲戚,人有点儿笨笨的,倒是很勤快。 晓夏边收拾便对碧云道:“云姨娘,老夫人还有少夫人正和大小姐在前面玩骨牌呢,摊子都支好了,让我来喊你。” 碧云将孩子放到晓夏的怀中,对石念青道:“你的躺椅在外面屋檐底下放着呢,你要休息,就到外面去吧,这会儿风正好凉爽。” 石念青嗯了一声。 碧云还想说什么,想了想,没有说,和晓夏两人往外走,边走边对晓夏道:“你可仔细着点小公子,别整天迷迷糊糊的。” 石念青躺在屋檐底下的躺椅上面,正是黄昏,凉风正好,晚饭过后,天还长,光线虽然还亮,但是却不再刺眼。 躺椅是竹子做的,从身子底下透出阴阴的凉气。树上知了一声长,一声短的鸣叫着。 石念青忽然的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夏天的黄昏,黄土的地面异常的润泽,光洁的一尘不染,那个小小的少年弯着腰,将两张席子在地上铺开,插上蚊帐,树上细碎的梧桐花开的满树,自己站在井台边打了水上来,就那样从上往下的浇下来,舒服的打个激灵,然后那个孩子就将灯放进帐子里,自己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头发干透了,也吹了灯睡下。一转眼就看到身边帐子里面那个孩子侧身睡着,身上穿了一件夏布的汗褂,肚子上面搭了一条单子,两条细长的腿蜷着,小小的一团。 石念青翻了个身,心头是熟悉的怔忪。 那个人走了三年了,三年,这么久了吗? 三年里那个风流倜傥的石念青已是昨日黄花,连点影子也不剩,御花园里洒脱隽雅的青莲探花也泯然众人矣。还是那个自己,刚过而立之年,心境似乎老去一般。 而那些前尘往事一般的自己和那个名叫丢丢的人一起留在满是花开的时光里,依然年轻。 现在的石念青只是一个为了生活而生活的俗人罢了。 那些刻骨的爱,似乎只剩下飘渺的影子。 夏清韵自那次小产之后,服了无数的汤药,可是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一年后,夏清韵对石念青道:“相公,妾身一直没有孩子,这样下去,于妇德有亏,妾身心下极是不安,我看碧云倒是个好的,她也侍候相公多年了,知根知底,模样也极好,相公不如将她收了房,早点延续香火。” 石念青怔了半晌,望着窗外刚刚打苞的杏花,缓缓道:“清韵,你爱我吗?” 夏清韵听他问得如此直白,一时倒愣了,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烫,愣了一会才道:“相公,妾身总是将相公和这个家放在第一的,我不会做妒妇的,你放心。” 有个人在耳边喃喃道 “我修的不够,这世上我什么都能让,只有你,我不会让给任何人。若有人来抢,我是会和他斗到底的。” 石念青扭过脸来,看着夏清韵端庄美丽的面孔,点头道:“你真是贤妻。” 就这样,石念青有了一妻一妾,得享齐人之福。而最让人称道的是妻妾相处异常的融洽。再一年,碧云产下一子,取名岫。唤夏清韵母亲,呼碧云姨娘。 至此,石念青再无憾事。 可是,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会忽然的从梦中醒来,觉得屋子里面空落落的,满目荒凉,心里面有一块地方叫嚣着寂寞。 任是娇妻美妾一双解语花,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像沙漠一样,再无绿荫。 第二天,石念青在官署中收到了丢丢走后的第三封信。 信封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一贯的秀雅中多了几分洒脱,笔力也比以前多出了几分劲健峻丽。 石念青压下砰砰的心跳,强忍着心内的悸动,他将那封信放在怀中,就贴在心脏的位置,他不急于将信打开,这样的话,一整天的时间就都有了盼头。他会一直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将这封信取出来,静静的读,然后剩下的日子就用来咂摸信中的每一个字,这样又可以将这些时光挨过去,支撑到下一封信的到来。 那一天翰林院的人发现石编修整个人似乎是一间忽然充满了亮光的暗室,恍然又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新科探花。 夏夜的晚上,石念青在官署中的宿舍里,点亮银灯,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抖着手,将信封打开,轻轻的展开信纸,好一会儿才看得清上面的字。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窗下读来,信中字字句句蕴藉熨帖中一片云淡风轻的恬淡。 记得第一封书信来时,正是暮春时节,石念青在轻软的春风中展读开那张带着江南春雨气息的花笺,他道江南好,陌上花开,风景如画。信的末尾写道:“一路走来,也有几番辛苦,想我娘当年,实在是不易。” 第二封信来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冬天,他写道:“人在南疆,见识了很多的异族风情,徐霞客《滇游日记》中描述 “民房群落,瓦屋栉比”,诚不欺我。”又写道“也见识了纳西族的祭风,祭司会给给殉情自杀的人和枉死的亡灵超度,传说殉情而死的亡灵被祭司超度到神秘的玉龙第三国,那里高山流水,芳草落英,老虎当坐骑,白鹿当耕牛,男耕女织,谈情说爱,无忧无虑。 我请祭司给母亲和舅舅也做了超度,相信他们也会去到一个玉龙第三国的地方,来生再也不会苦痛。” 这第三封书信中,他照例温语问候石家的人,之后他写道:“明前来到信阳,云雾山上,群峦叠翠,溪流纵横,云雾弥漫。留下学习制茶,一可换取工钱,还可以与山僧一道品茶,亦是人间美事。” 信中照例没有一句涉及私情,可是石念青看了良久,眼前是那人青山绿水间,一派悠然。脑海里满是故人音容笑貌,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见官署后院中夏花灿灿,心中反反复复的只有钱武肃王寄夫人书中的那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样九个字,平实温馨,情愫尤重,翻翻滚滚多少缠绵悱恻。 可是,石念青知道,于丢丢,他连这样的相思也无从说起。 八十五 青衫客 细细的春雨中,一顶青呢小轿晃晃悠悠的沿着城郊的小路走了过来,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的散落着,含了水汽,阴阴的雨氛中,越发的明艳照眼,抬轿的人走得也不急,一点也不在意那些沾衣欲湿的杏花雨。 轿子在一座小庙前面停下来,抬轿的轿夫将轿子放好,轿子边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掀开轿帘,道:“大人,这里有个城隍庙,到里面避避雨用点干粮,再走吧。” 轿子里走出一个人,一袭天青色春衫,身材修长,走到庙门下,抬头看了看上面城隍庙三个字。 走进去,庙倒不大,缓缓的行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倒是清静,几个人立在神殿的屋檐底下,那个文士从包裹里拿了干粮分着吃了。 看看雨一时不停的样子,那青衫人便和文士,走到供奉城隍神的殿中,见有道士闭目坐在神像底下,一个年老的庙祝,正在神像前面更换香火,供品。 扭头看见一行人走进来,那庙祝问道:“客人上香吗?” 青衫人点头道:“嗯,上柱香吧。” 从怀中掏了铜钱,请了香火,恭恭敬敬的上了香,便和那文士一起缓缓的在殿中漫步。 青衫人凝视着上方庄严的城隍神像,道:“《太上老君说城隍感应消灾集妙经》中称:‘公忠正直,有求必应,如影随形,代天理物,剪恶除凶,护国保邦,功施社稷,善救生民’,又称:‘统辖十八司,主管百万神将。是干旱时降雨,涝时放晴之神’。” 那神像底下坐着的道士睁开眼来,看了几人一眼,低低的道:“不错,下方生人皆由城隍申奏,一方亡魂皆由城隍管理,城隍神威。” 青衫人微笑道:“道长说的极是。” 那文士道:“这是我们信阳州新任的知州大人。” 那道士听说,深深的看了那青衫人一眼,别有深意一般,然后又闭上眼,那文士正嫌这道士好不知礼,正要开口,就听那道士说道:“我们这信阳州有一位胡寿安知州,离任时,曾到小庙拜谒,作了一首《任满竭城隍神》的诗:‘一官来此几经春,不愧苍天不负民。神道有灵当鉴我,去时还似来时贫’。” 青衫人微微点头道:“道长说的是,胡知州离任时百姓夹道相送,依依不舍。后来接任的知州的武学志,读了这首诗后,深受感动,决心效法前任,和诗一首:‘此来宣化布阳春,一念孜孜只为民。步武前贤宁敢后,等闲忧道不忧贫’。” 那道士听了,也不睁眼,只微微的点了点头,却不再说话。 那青衫人不以为杵,走到门前,站在檐下看雨,庙门是开着的,可以一直看到蜿蜒的山路,斜风细雨,轻烟笼翠。 云雾山下,有个小小的镇子,镇上人家,家家制茶炒茶,茶叶的清香飘满街巷。 半山上,也散落着一些人家,这些人家制茶取薪方便,选水就用山泉水,可谓是得天独厚。 踩着水中的被激流冲刷的圆润的石头,行过一条湍急的小溪,是一个清冽的水潭,潭水上面悬泉瀑布,飞流冲荡在山崖之间,一些溅起的水花碎玉一般散落开来。 转过水潭瀑布,再行一道山路,便看到漫山遍野的茶树,满目青翠。时间已是黄昏,一些采茶人正背着竹篓下山来。 一户人家竹篱柴门,篱笆上爬满了蔷薇,雪白粉红的花朵,异常的素雅娟秀,一朵连一朵,繁复的花瓣,沉甸甸的压在竹子的篱笆上面,碧绿的草地上面落英缤纷。还有扁豆的藤蔓缠缠绕绕的,枝叶舒展,在黄昏的光影中带着淡淡的暖意。 推开柴门,一股淡淡的茶叶的清香绕鼻而来。一个少女垂着头,坐在院子里,手中拿了一个簸箩,正细心的将成条不紧的粗老茶叶和黄片儿、茶梗及碎末拣剔出来,放到一旁的一个竹筐中,院中架着着一溜儿竹编簸,里面摊放着新采摘下来的茶叶,时间正是谷雨前后,雨前茶正当时。 少女抬头,一双眼睛灵动如鹿,看向来人。 一个人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衫,半是潇洒半是不羁,站在推开的门内,五官清晰明朗。 若是一卷在手,他就是漫步林间的雅士,若是佩剑而行,那他就是行走江湖的游侠。 那少女此间生此间长,却从未见过此人,以为是前来采购茶叶的客商,起身将簸箩放在地上,腮边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儿,“客人是看茶叶的吗?” 来人略一怔,随即微笑着道:“听说这里有好茶,来叨扰一杯。” 那少女笑了,道:“原来是欣赏山间风光的客人,既然来到我们这茶乡,喝杯茶水值什么。” 那少女起身到屋里去倒茶水,一身碎花衣裙,腰间扎着一条雪白的围裙,身姿曼妙,笑容里带着青山绿水间的真纯。 端了一杯水出来,那少女见来人正站在院中的一株紫色的藤萝前面,那藤萝开满了紫色的花朵,下面有个竹子搭的架子,那藤萝覆满了真个架子,长长的花穗儿瀑布一般的从上面流淌下来,深深浅浅的紫色,仿佛流动的河流,美的令人惊叹。 院子里的墙角里面种满了花朵,玉簪花,凤仙花,两株夹竹桃,一片夜来香,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朵,一些正当时令,开的正好,一些花期未至,便蓄势以待。 靠墙开出一块空地,种了一些青菜瓜果,叶子长的肥壮,在风中轻轻的摇曳着。 来人看的专注,那少女就觉得那人眼中满满的忧伤,淡淡的欣慰,就像黄昏时分天边淡淡的云朵,让人心头没有来的微微酸楚。 八十六 相逢 那少女只得喊了一声:“客人请用茶。” 来人道了声谢,接过茶碗,碗是普普通通的瓷碗,雪白的碗里盛着嫩绿的茶汤,轻轻的品一口,甘醇的滋味在口腔中萦绕不去。 刚喝了一口,听见门响,那少女高兴的喊道:“不弃哥哥,你回来啦。” 就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嗯,小蝶还在做事吗?” 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但是来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声音里那种属于少年的甜润消失了,多了些清澈的味道,仿佛是晨风吹过竹叶,看得见青绿色的风影。 可是他不敢回头,僵硬的端着茶碗,就觉得整个身子绷得像是一张拉紧的弓。 那个男子背着一个竹筐,也不急着放下来,将背着的手举到前面来,手里面一束灿烂缤纷野花,少女的眼睛一亮,那男子将花递到那个少女手中,声音里带着笑意:“路边采的,拿回去插瓶吧。” 少女欢呼一声,道:“真好看,不弃哥哥你真好。” 男子笑了一下,放下背上的竹筐,少女似乎才想起那个青衫的客人,对男子到:“不弃哥哥,家里来客人了。” 那男子抬头看去,看见夕阳的光影下,一个青衫的背影站在开满紫色花朵的藤萝底下,那背影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纵使远远的离开,纵使是物换星移度几秋凉,这个英挺笔直的背影从不曾消逝,即使是在梦里。 心里忽然的就添了恐慌,仿佛重石敲击,只一瞬间就几乎站立不住,可是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的盯着那个背影,心里鼓胀着的,隐隐的竟是期盼。 石念青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爬满蔷薇花的篱笆门内,淡金色的逆光中,那人一身雪白的布衣,腰间束了一条黑布的腰带,现出秀颀的腰身,袖口整整齐齐的挽着,踩着一双新的芒鞋,露出白皙修长的双脚。 他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红莲寺里娇憨敏感的孩子,也不再是抛弃十七年修行义无反顾的少年。 他面目上已经现出青年人的轮廓,少年的甜柔只剩下依稀的影子。一双眼睛如同深黑的琉璃,以往的沉静中又多了几分从容,如今布衣芒鞋立在竹篱院内,整个人仿佛是一块如琢如磨的美玉,温润到极致。 丢丢,原谅我,我还是不能忘了你。 那少女见两人目光如痴如醉,彼此间却没有言语,觉得奇怪,就喊了一声:“不弃哥哥。” 丢丢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对那少女道:“小蝶,你回去吧,告诉何大爷明天一早我到你家去。” 小蝶嗯了一声,看着丢丢道:“那明天早上到我家吃早饭,我给你煎槐花煎饼。” 丢丢微笑着点了点头。 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了两个人。 丢丢已经从初见的震动中平静了心情。他对着石念青笑了,笑容温暖,像是冬日暖阳一般缓缓的照亮了寂寞的心灵。 “石大哥。” 这熟悉的一声呼唤,自然而然的,仿佛中间分离的四年从不存在。也仿佛中间那些痛苦的悲欢离合都不曾存在,那场痛苦的决绝从没有发生过。两人依然是红莲寺里的石念青和丢丢。 石念青忍住几乎要落泪的冲动,他点了点头,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离得近了,发现他如今和自己几乎一样高了,还是瘦,身材越发的秀颀,但是肤色不再是分别时的苍白如雪,几年的漂泊,他的皮肤皮肤染上了太阳的颜色,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脆弱。 这样的丢丢让他动容。 几年的俗务中,妻妾的微妙平衡中,石念青其实早就隐隐的明白了当初的泼水事件。至于韩志远的事情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自己一时的怒火攻心,竟然遮了眼,蒙了心,狠狠的打了他。掌心的伤口早已愈合,可是当时打了他的痛,夜夜锥心。 这一世能有一个人这样的爱着自己,可是他却将这份爱轻易的抛弃了。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从他做了那个选择的时候,他就已经丢了这一生最可贵的东西。 收到他的第四封信,信上道:“云雾山好,想在此间住上一段时间,也可能会留在这里。” 收到这封信后,石念青静下心来,将全部心思放在官署里面,他苦心孤诣,争取到外放的机会,他没有挑选富庶之地,他只要到他身边去。 “丢丢,”他喊,不自觉的还是唤着他的小名,就好像这样的话,那些过往还留在最初。 进了屋子,暮色已经四合,光线转暗,丢丢点了桌子上的油灯,依然细心的罩上灯罩。 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在一起,就像当初那些甜蜜的拥抱。 屋檐下放了一个小小的火炉,丢丢点了柴,放上一只砂锅,煮了山泉水。 石念青环视屋子,里外两间,房子是土胚的,黄泥的墙壁粗糙中带着古拙自然,靠窗放着一张木的桌子,立着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简简单单的摆了几本书。 还有一个圆桌,边上摆了两把凳子,看来是饭桌。 家具都是原木做的,没有上漆,只在表面刷了一层桐油。颜色浅淡,不事张扬,倒有说不出的雅致。只在那书桌上面摆了一个竹筒里面疏疏的插着几竿碧绿的竹叶。 里面一间靠着后窗摆了一张床,窗外可以看到外面蜿蜒的山脉。 “白天从这里看出去,很美。”丢丢道。 石念青回过头来,注视着他,缓缓的道:“丢丢,我来向你请罪。” 丢丢抬头看向石念青。 “石大哥,你言重了。” 石念青在圆桌前坐下来,只觉的满心的苦涩,满怀的伤感。 丢丢将桌子上面倒扣着的茶碗拿起来,抓了一把茶叶放进去,冲上刚烧好的山泉水。 看那茶叶在水中沉浮,兜兜转转的向着一个方向旋转,直到最终沉寂下来,根根分明。 “刚制好的新茶,尝尝吧。” 递过来的茶碗,是滚热的,石念青不由伸手去接,他道:“小心烫。”小心的避开,放在他面前,他的手终是触到他的手背,指尖一触而逝的是他的温暖。 八十七 不弃 石念青收回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将那茶水慢慢的缀饮下去,不知为什么喝到口中有些发苦。 丢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将小碗拿在手中轻轻的转动着。 石念青微微的有点发怔,以往两人相处时,丢丢在照顾他的同时很少能想到自己。他的付出就像是屋檐下轻缓的雨滴,执着的,一点点的,往往被人忽略,可天长日久竟能穿石。 石念青心里像牵着一根线,往事就像一只拨弄的手指,一点点的牵扯就将心脏拉的生疼。 两人一时无话,石念青出神的看着对面的人,目光一刻也不忍分离。 良久,丢丢道:“我爹还好吗?” 石念青点头道:“嗯,还好,比以前有生气了,也不再嗜酒了。” 丢丢嗯了一声,许久又道:“志远呢?” 石念青喝了一口水,“他也有了差事做了,如今到工部的御器厂里去做事,人也稳重了。” 丢丢点了点头。 石念青终于忍不住道:“丢丢,当年志远的事……” 丢丢笑了一下,打断他:“石大哥,喝茶吧。” 石念青忽的抓住他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收拢手指,狠狠的握住。 丢丢也不动,任凭他握着,石念青的手心在茶杯上暖的滚烫,抓着他的手就有种炽热的痛。 丢丢端起面前的茶碗,将茶饮尽。轻轻的将手抽出来,俯身端了水给两人续上。 “丢丢。”石念青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丢丢看着那些泪水,极轻的叹了口气,“石大哥,以往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往前看吧。” 石念青点头道:“好,往前看。我们一起。” 丢丢没有说话,第二道茶滋味没有头道浓郁,但是更加香醇,小小的茶碗里面,茶水微微的荡漾着。 丢丢又问:“关大哥和梅公子可好?” 石念青见他殷殷相问,一番故人情谊,一字不提当年。只得道:“他们也好,只是亦寒的身子弱,嘉禾兄每到冬天就得格外注意。” 丢丢道:“大家都好,这也是福分。” 把玩着手中的小碗,丢丢又道:“石大哥,这次呆多久?京里的公事不要紧吗?” 石念青道:“我如今不在翰林院了,这次朝廷外放官员,我到信阳州任知州。” 丢丢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信阳知州多清正廉洁之士,石大哥,你也要不负青莲探花的美名,这一方百姓赖你佑护,我代表这方百姓一拜。” 丢丢面容肃然,起身对着石念青深深施礼。 石念青慌忙起身,他想不到他竟会这样的对他一拜,扶着丢丢双臂,他只觉得这一拜竟是那样的沉重,心中翻翻滚滚的竟是澎湃的敬意。 对比这样的丢丢,他到信阳的目的竟然是微尘般不值一提,也无法一提。 月亮的将满院的花树的影子投映到地上,春夜的气息美好沉醉,茶水泡到第七道,只剩下淡淡的香味。 丢丢道:“石大哥,天晚了,山路难行,你今晚就住这吧。床铺简陋,你将就一下,我到邻居家里去住一晚。” “丢丢,”石念青喊道:“一定要躲开我吗?” 丢丢停住脚步,抬头微笑,“那也好,就挤一晚吧。” 紫藤花的架子搭得很高,四四方方的,丢丢站到架子里面。繁密的花朵将架子遮的严严的,里面角落里放了两个大大的木桶,丢丢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桶里。 沐浴后,丢丢湿发披在两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袍,恍然又是当年甜柔的少年。丢丢拿一块手巾擦着头发,对石念青道:“石大哥,水我给你兑好了,你将就着洗一下吧。” 石念青进到那个紫藤花的“浴房”里面,从木桶里舀了水,水是舒适的温热,一如他一贯的细心。木架的里面订了一个小格子,里面的盒子里放着澡豆,石念青用手抓了一把,放在身上抹开,淡淡的莲香,熟悉的令人几乎要落泪。丢丢在里面放了一套浴衣,是半旧的,但是洗得很干净,带着新鲜的折痕。 石念青将衣服捧在面前,轻轻的摩挲着,将脸孔埋在上面,呼吸着属于他的味道。良久,石念青展开洗的软滑的衣服,穿在身上,衣服是宽松的,穿上倒也合身。 里间的床上,丢丢已经睡下,另一头摆了一个枕头,月光透过木制的窗棂照进来,他静静的躺着,侧着身,穿着那件白色的浴袍,薄被子盖到胸前,从肩部到腰上镀了一层银光。 石念青觉得一瞬间有点惶然。 石念青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去,被子里是他身上温暖的气息。那种温暖混合着淡淡的莲香,蒸腾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味道,熟悉的令人心悸。 他觉得浑身的血管都在鼓动,似乎能听到血液哗哗的流动的声音。他就在他的身边,极近极近的距离,再不是梦里无法碰触的遥远,再不是多少次将他拥在怀中,醒来以后却一个人躺在书房的他留下的那张床上,怀中抱着的是他穿过的衣服。 可是他不敢转过身,不敢将他搂在怀中,对着这个在他面前一点点的成长起来的人,他竟然不敢。他清楚他在怕,怕他的拒绝。 身边的这个人曾经那样的依恋他,总是仰视着他,以至于自己轻易的丢弃了他,就是因为他笃定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他不得不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指甲将掌心中那个陈旧的伤痕掐的生疼。 “石大哥,”丢丢轻声的喊道,“睡着了吗?” “没有呢。”石念青的声音有点发颤。 丢丢翻了个身,床不大,他的腿就碰到了他的,隔着薄薄的布料,是熨帖的温度。 丢丢笑了一下,道:“陪我说会话吧,今天见到你很高兴。有点睡不着了。” 石念青心里一哽,手都微微的发颤,他说见到自己很高兴,丢丢你还是这样的善解人意,你是怕我尴尬,对吗。 “好。” 窗外传来极远处山泉的水流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人家院里远远传来的犬吠声,两人低低的交谈起来,丢丢讲了这几年走过的路,见过的风土人情,石念青也讲了岫儿。两人就像是一对分离多年的好友,抵足而眠,谈论着彼此没有对方参与的生活。 这无疑是另一种亲近,虽然这种亲近让石念青在感动中多了一些惆怅。 “丢丢,我听那个小蝶喊你不弃,是不放弃的不弃吗?” “嗯。”丢丢嗯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久到石念青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才缓缓道:“我有过两个名字,第一个,是红莲寺的师兄们随意起的,被父母丢弃,那时的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第二个,我曾经很喜欢,喜欢的以为今生总算有人不会离开我了,可是我发现我依然是那个等着被选择的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一个是无法选择,一个是被选择,所以,被丢弃只能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 他静了片刻,轻声叹息道:“有一段时间,我也曾将埋怨过,也几乎撑不下去过,我恨过父亲,也怨过你。后来我明白,只有我不放弃自己才能够好好的给自己挣一个属于自己的命运。” “丢丢。”石念青喊了一声,忍不住满目泪影。 “石大哥,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虽然简陋,可是这里的一点一滴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住着舒服安心,我不再依附别人,不再等着任何人的选择。” 丢丢静静的说着,声音里自信的从容。 “小时候,在红莲寺里,我怕师父和师兄不要我,拼命的做事,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出错。后来跟着你回家,就像是被你圈养的鸟儿,依附着你才能生存,就连对待感情也是战战兢兢,患得患失。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跟着志远到方氏瓷坊里面去,有人在画一个缠枝莲的瓶子,我就觉得自己就像些缠枝莲,依附在你的身上才能存在,靠着你的爱才能生活。那样的我,没有自我,所以连说不的权力也没有。 “所以我给自己取名不弃。不管我这一生遭遇怎样的丢弃,我自己永远不放弃自己。” 八十八 仅是一碗面 第二天一早丢丢就起身了,洗漱过后,他到厨房里面,给石念青烧了一过米粥,热了两只馒头,切了点酱菜,端到饭桌上面。 厨房不大,在院子的角落里面,旁边还有一件稍微大一点的屋子里面支着两口大锅,旁边堆着一些木材,看来是炒茶的屋子。 石念青洗漱完毕之后,丢丢道:“吃点早饭吧,昨天晚上让你也跟着我饿了一顿。” 石念青坐下,看到他穿戴整齐往外走,不由得问他:“到那个小蝶家去吗?” 丢丢点了点头,道:“嗯,我去帮他家挑点水,何大爷年龄大了,身子不好,小蝶是个女孩子,两个弟弟妹妹都还小,这里吃水得去五里地外面挑,我就去帮帮他们。” 顿了顿又道:“你先吃饭,我一会儿送你下山。” 石念青看着他走出门去,端起面前的米粥,粥熬得粘糯,馒头也非常的喧软,酱菜是丢丢自己腌制的胡萝卜,咸香中带着淡淡的甜味,很好吃。这么久又能吃上丢丢做的饭,本该是难得的美味,可是石念青觉得自己食不下咽。 小蝶站在门口等丢丢,见他走过来,笑着喊一声“不弃哥哥,槐花煎饼做好了,快点吃吧。” 丢丢回到家的时候,石念青正在院子里劈材,脚边码着劈好的整整齐齐的一摞。 石念青衣角掖在腰带里面,腰部劲瘦,双腿笔直有力,手中的斧子一下下劈下去,木材便均匀的分散开来。 丢丢也不说话,靠在门边出神的看着。 那天,石念青劈好了足够十天用的木材。 丢丢送他到山下的官道上,微笑着摆手,石念青回头看着他白衣的身影,忽然的就滴下泪来,这个人,是这样的美好,可是石念青知道,对着他,他连那个爱字也无法说出口。这一生,他已永失所爱。 信阳州知州石念青上任后,兴修水利、轻徭薄赋、发展经济,兴学重教、选贤任杰、教化民众,一年后,信阳百姓争相传诵青莲知州的美名。 而信阳州府衙里面的公差们也发现,他们的知州大人,每天克勤克俭,早起晚睡,上任后几乎没有任何休闲娱乐的时间,地方上的士绅官吏一概君子之交,每日里青灯公文相伴,明明是丰神俊朗的出色人物,偏偏不苟言笑。他不带家眷,也不置房产,连一处院子也不赁,只住在官署里面的宿舍里。 要说癖好,只有每隔十天要微服到民间走访一次,他也不带从人,雇一辆小车,头天下午出门,第二天早上回来,每月三次出访他总会体察到最为准确直接的民情,好多举措便是在这种出访之后与众人商议决策产生的。 夏天的傍晚,风和煦的吹着,石念青走到丢丢家的时候,院门是开着的,正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搬着小板凳坐在丢丢身边,那个小女孩伸出小手,丢丢低着头给她用捣碎的凤仙花泥包手指甲,小男孩在旁边帮着递茼麻叶。 小女孩翘着包好的手指头,弯着嘴角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下子,我就可以和妞妞比一比,还是不弃哥哥给我染得好看。” 旁边的小男孩也伸出小手仰着脸道:“不弃哥哥,我也要染。” 小女孩一把将他的手打下去,“小虫是男孩子,你要是染指甲,出门就被妞妞和栓子他们笑死。” 石念青也不禁莞尔,轻轻的咳了一声,丢丢回头看到他,笑了。 石念青看着这个明朗的笑脸,觉得满满的幸福感动从胸中涌起。 就听篱笆墙外,小蝶的声音道:“小娥,小虫,吃晚饭了。” 开满花朵的篱笆墙外面,小蝶的脸庞带着桃花的颜色,眼睛里却没有了以往水汪汪的灵动,眼光看着丢丢,牙齿轻轻地咬着唇,欲言又止。 丢丢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对她点了点头,小蝶眼圈一红,低了头匆匆的走开了。 两个小孩子跑出门去,笑嘻嘻的道:“姐姐要出嫁了,她害羞啦。哈哈哈。” 石念青在院中坐下,笑着道:“小蝶什么时候办事呢?我还要随一份礼呢。” 丢丢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一年倒也吃过几次小蝶做的饭,随礼也是应该的。” 石念青心情很好,他早就看出小蝶对丢丢的心思,但又不好问丢丢,可笑堂堂的知州大人竟为了这样的儿女情长的小心思,足足的担了几个月的心,直到最近听说小蝶要出嫁的消息才算消停。 明明知道若是成了家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对于丢丢未尝不是好事,可是那样的话,他就会和其他的人同床共枕,共度一生。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如刀绞,窒息一般的难受。 直到这时候,石念青才隐隐的明白他当年的婚事对于丢丢来说意味着什么。 也许他没有资格要求丢丢重新来过,可是他还是想就这样陪着他,时时的见到他,在他的人生里面得有他。 他是自私的,哪怕要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也得要他是他一个人的。 丢丢进了厨房,从里面端了一碗面出来,放到他面前。轻声道:“知道你今天要来,正巧碰上你的生辰。下了一碗面,用山泉水淘的,尝尝吧。” 石念青看去,切得细细的面条,吃到口中会是那种带着韧劲儿的劲道,碗里面是他爱吃的番茄和鸡蛋豆角,放了蒜泥和麻酱。最上面撒着绿莹莹的荆芥。 石念青慢慢的用筷子将上面的蒜泥和麻酱抄拌着,心底里百感交集。没有想到还能吃上他下的生日面。 丢丢也不说话,给自己倒上一碗茶水,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面看着天边渐渐下沉的夕阳。小蝶的黯然神伤他明白,他还记得小蝶流在他衣襟上的泪水,那个女孩子在媒人上门后,鼓了天大的勇气,晚上敲开了他的院门,对他道:“不弃哥哥,我想嫁给你。” 不是不感动,可是自己这样一颗残破的心怎样才能对得起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他的女孩子呢? 来提亲的人,丢丢知道,那个小伙子喜欢小蝶很久了,那才是小蝶的归宿。那晚小蝶紧紧的抱着他,泪水一滴滴的落下来,口中喃喃着:“不弃哥哥,可是我喜欢的是你。” 对这样赤诚的感情丢丢心怀感激,可是却无以为报。 他不能给这个女孩子任何的希望,也不能给她任何的承诺,他拒绝的委婉而没有余地。他明白这样也许她会痛上一时,但是会幸福一生。 石念青慢慢的拌好面,丢丢看着他,恍然间又是当年第一次给他下生日面的情景,那时他多大?二十二岁吧,而自己那年十三。兜兜转转十几年,原以为不过是几个月的相处,竟然在这么久的现在,他还能给他下一碗生日面。 但,也仅仅是一碗面而已。 八十九 瘟疫 石念青到信阳做知州的第一年冬天,边关异族在与中原相安无事了几年之后,卷土重来,关嘉禾加封兵马大将军,受皇命带领大军赴边关戍边。 第二年的夏天,也就是吃完丢丢给他下的生日面之后,石念青睡在丢丢特意给他准备的那张床上,和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宿话。 他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丢丢这个开满花朵的院子里面。多年后,这个开满花朵的小院和红莲寺的后院都成了他午夜梦里即使一步步跋涉也要回去的——故乡。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信阳州的一个普通的客栈里面,一个外地贩茶返乡的乡民忽然的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未及救治已经气绝。 几天后,有人头痛,关节痛,既而咳嗽不止,头面肿大,然后,有病死的人从家里抬出去,伴随着哭声和邻人的同情哀悼。渐渐地人们发现,相同的症状的人竟然越来越多,病死的人数也渐渐的多起来,人们才反应过来,疫病! 与此同时,信阳周边的州府也相继出现同样的病例,百姓得病的人越来越多。 十天后,朝廷相继收到各地奏报,山东、河南、浙省、南北两直等地感染者越来越多,朝廷震动,下令各地采取一切措施救治病患,控制疫情发展。 这次疫病来势汹汹,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病情已经四散开来,半个月之内,死者相继,有些州府病情严重,时人曰:“疫疠饥荒相继作,乡民千万死无辜。浮尸暴骨处处有,束薪斗粟家家无。” 疫情初起的时候,信阳知州石念青反应迅速,一方面奏报朝廷,一方面将信阳州内疫情严重的地区迅速封锁隔离,所有重大工役,停工分散工人,对于流落疫区的外乡之人,按照远近发放路费,令其返乡;在押未审的犯罪嫌疑人,重者快速审理发落,轻者或释放,或出外保候,疫毕收监。并且在灾情严重的地区遍设粥厂,免费提供饮食。 石念青亲自过问惠民药局,参与医官药方研制修订,把关药材,制成汤药或丸药,散施患者。并张贴告示,从民间选拔懂得医术者加入医治队伍。 他忙着奏报疫情,收接朝廷赈灾物资,事无巨细,夙夜奔劳,出入于瘟疫之境,全然不顾个人安危。 因此在灾情严重的时候,其他州府发生的盗抢,哄抬物价的现象信阳州都没有发生。 深沉如墨的夜色里,信阳州府里灯火通明,石念青双眼熬得通红,满面疲惫之色,接过从人递上来的解毒饮喝了一口,注视着面前围坐的下属们,声音是喑哑的:“各位辛苦了,回去后,莫忘沐浴熏蒸,涂抹雄黄,明天还要巡视疫区,都去睡一会儿吧。” 众人散了之后,石念青让一直服侍他的仆役也去休息。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的残月如钩,石念青心里默默的道:“丢丢,还好你在人烟稀少的山间,还好你不在疫区。” 第二天,一早石念青到疫区巡视,在惠民药局的门外,领取药品的人群里,他竟然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布衣葛巾,依然是秀致沉静,正站在医官桌子边,按照指示将药品发给排队领药的人群。 石念青大惊,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丢丢!” 丢丢回头看到他,笑了一下:“石大哥。” 石念青也不说话,将他扯着往药局里面走去,走到一间无人的屋里,石念青抖着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好好的不呆在山上下来干嘛?” 丢丢看着他憔悴的面庞,心里猛地一痛,石念青见他不语,急得喊了一嗓子,“山下是疫区,隔离着,进来就出不去了,你疯了吗?” 丢丢听他嗓子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道:“我看到官府的告示,药局缺少人手,我正好可以帮帮忙……” “帮忙,你会治病?你来有什么用,万一有个好歹,只能是麻烦!”石念青气的眼晕,他这么多天几乎没有休息,累的几乎能瘫倒,如今见这个最为牵挂的人竟然跑到疫区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好扶着桌子坐下。 丢丢见他双眼赤红,下颌冒着青黑的胡茬,脸庞消瘦,整个人就像是融雪后的山崖,嶙峋中透着凌厉,不由的心里绞痛。 想起他身边连个知近的人照顾也没有,这些日子不眠不休的,又身在最危险的地方,若是身子虚了,那病气越发容易将人击倒。又见他腰间没有佩戴香囊,就用黄酒洗了手,到外面医官处登记领了一个拿过来,给他挂在腰上。 石念青抓住他的手道:“这样,你跟我回府衙里去,我给你单独弄一间屋子,疫情解除以前不要接触任何人。” 丢丢笑了一下:“怎么,大人要将我收监?” 石念青抬眼看着他,丢丢,你不知道,你不能有一点闪失,不然我会疯掉的。 “这次疫情很严重,每天都会死人,这不是你发善心的时候,你现在保护好自己就能给我省一分心。” “石大人,我来应官府的告示,并且已经通过医官的审定了,你怎么能没有理由随便让我走呢?我虽说不会医病,但是我从小在山上长大,照顾放生场,对草药还是熟悉的,我每天到附近的山上去挖点草药还是有用的。” 石念青看着丢丢,他喃喃道:“不要说了,是我自私,我绝不能让你以身犯险,以往我没有保护好你,现在我……” 丢丢淡淡的笑了一下,握了一下石念青的手,“石大哥,我也是个男人,不需要谁来保护的。” 石念青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看着丢丢唇边的那朵微笑,他忽然的意识到,以往两人相处时,他总是将他看成是他的附庸,从没有想到他也是个独立的人。 “石大哥,你不也一样身处险境吗?我一样担心。” 石念青看着他额角微微的汗水,忍不住抬手用衣袖给他擦了一下,道:“那不一样,我是朝廷命官,这是我的职责,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丢丢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石大哥,我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顿了顿,丢丢极轻的道:“我也是有私心的,听说你每日在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奔波,我在山上怎么还呆的下去。” 石念青被他这低回的语气深深的震动了,原来,在他的心里面,始终是记挂着他的。 石念青眼睛湿润了,他掩饰的咳了一声,起身道:“晚上到我那里去住,你山下没有住处,医馆里人多,你又是临时帮忙的,没有住处,在别的地方我也不放心。” 丢丢点头道:“行,我正愁着住处呢。” 九十 敬重 那天后,丢丢住进了石念青的宿舍隔壁的空房里面,石念青忽然就觉得一天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回到以往那岑寂的住处,知道那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只有一墙之隔。 石念青回到住处,看到屋里一缕灯光暖暖的亮着,天热,窗子是开着的,窗内是那人熟悉的身影,石念青心里一跳,加快脚步走过去。 门从里面打开了,丢丢站在门后,微笑着看着他。 石念青不由的也微笑了,一天的劳累辛苦,顿时消散。 回到住处,照例是要先沐浴一番,本来就是暑天,又赶上大疫,石念青觉得整个身子异常的粘腻,就见丢丢拿了一个蘸了黄酒的手巾递给他道:“先擦擦手,去洗个澡吧。” 石念青洗浴之后,回到房间,一股淡淡的降香的气息,丢丢坐在桌边,座子上放了两杯水,石念青也在桌子边坐了,笑道:“这降香是你熏的?” 丢丢点点头道:“嗯,你回来的晚,我看那个差役年纪也大了,熬着辛苦,就让他去睡了。” 石念青端起水喝了一口,摇头笑道:“我这知州还没睡呢,他倒有福气。” 丢丢也笑道:“你这知州做的也真是不易。” 石念青看他言笑晏晏,心中一片春暖花开。 两人饮了一杯水后,略闲话了几句,丢丢道:“石大哥,这两天我随着药局的人到下面的乡村里去,发现有些村子地处偏远,历来缺少医药,染病之后有靠祷禳来祛病的风俗,因此对我们送去的药不怎么信任接受,基本上等于坐以待毙,死亡的人口比别的地方要多。” 石念青点头,“是,穷乡僻壤的百姓,有病之后基本上是硬挨。时间久了,便相信祷禳才是最好的法子,慢慢的也就成了风俗了。我这些天也没有顾得上这个。” 丢丢双眉微微皱着,“若是平时,慢慢的移风易俗也不要紧,现在疫病时期,这种陋习危害很大。” 石念青道想了一会儿道:“明天我和王同知赵通判他们商量一下,看看怎样定一个可行的法子。” 丢丢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忽然道:“石大哥,我给你修修面吧。” 石念青抬眼望着他,半晌点点头。 丢丢烧了热水,拿手巾蘸了,给他捂在下巴上,一股热腾腾的感觉,让石念青觉得毛孔里面都是松弛的舒适,他不禁放松了身子躺在躺椅上面,闭上了眼睛。 剃刀贴着下颌的肌肤轻轻的滑动,下巴变得光洁,用热手巾擦去碎屑,丢丢端详着面前的男人,十多年了,这张脸孔还是记忆中的俊美,以往带着点张扬不羁的俊朗,如今更加的内敛,增添了成熟的魅力,这的确是个吸引人的男人。 丢丢将手插进还带着湿意的头发里面,轻轻的给他按压着头上的穴位,石念青感受着他的手轻重适度的揉按,他的手指修长柔韧,头上的穴位微微的酸胀, 异常的舒适轻松,他身上传来熟悉的莲香,合着他的味道,清淡的,亲切的,令人沉醉。手指渐渐下滑,在肩颈处揉捏,指尖的温度沿着沐浴后微凉的肌肤移动。 这可以说是自石念青婚后的六年里,两人最为亲密的一次接触。 石念青终于忍不住将手放在他按揉肩膀的手上。 他的手略大,带着熟悉的温度,紧紧的抓着他的手,丢丢没有动,两人彼此间没有言语,他握着,他也就任他握着。 石念青握着这只手,仿佛放心了一般,竟渐渐的睡着了,发出悠长的呼吸,只是那眉还是微微的皱着。 丢丢缓缓的将手抽出来,似乎想给他将眉间那点皱纹抹去一般,虚虚的放在他的面庞上方,却终于没有抚上去。 第二天石念青就召集知州府官员商议乡民祷禳之事,下午就派人到几个疫情严重的地区,挨家挨户发放药品,宣讲有病要求医,让随行的医者给病重之人施治,半月之后,竟然大见成效,全活者甚众。 初秋的天气依然燥热,石念青和知州府的众人坐在府衙内堂上,秋蝉在树上声嘶力竭的叫着,石念青拿了一个折扇,扇了几下,觉得风太小,背上一层层的汗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极其难受,合上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对旁边的侍从道:“拿个蒲扇来。”不一时,侍从拿了一把蒲扇,石念青接过来猛扇了几下,才觉得好一点。 众人见他也不说话,便也沉默着,一时气氛极是沉闷。 良久,石念青环视众人,“疫情已经两个月了,朝廷的赈灾物资已经告罄,疫情却依然严峻,同僚中已经有二位大人染病。” 他将身边桌子上一个红布揭开,里面有个托盘,上面摆着整整齐齐的银两。 “这是我到信阳两年来的俸禄。” 他顿了顿,他缓缓道:“我的官俸是每月禄米七石半,折合银两每年四十五两白银,我单身在此,没有家小跟随,住的是衙门的宿舍,公务出行和饮食也都由朝廷供给。衙门里跟着我的一个马夫和四个从人的工钱是朝廷支付的,冬夏官服和笔墨朝廷也有补贴。我去年春天上任,到现在一年半时间共领俸禄七十两。我当初到信阳州上任,还领了四十两修理费。共领银两一百一十两。我这一年半私人花销也不多,共银十两。本想着我远离父母在外做官,于孝道有亏,到任期结束将结余俸禄拿回老家孝敬父母。但是逢此百姓危难之时,我等吃着国家的俸禄,身为一方父母,这些也顾不上了,我将剩下的俸禄一百两拿出来,捐助出去。” 众人见他如此,一时鸦雀无声,石念青自从到任以来,清正廉洁有目共睹,这时竟将所有奉银拿出来,全体震悚。 石念青又道:“诸位家小在此,花销大,比不得我孤身一人,若是有心,我们身为朝廷命官,要先为表率。” 本次信阳州官员共捐款银二百两。 此后,民间有一名叫做不弃的年轻人,带头捐银十两,并代表知州大人召集富户士绅捐粮捐资,仅两天时间,共筹募到白银一千两,粮二百石。石念青代表朝廷对对捐款多的人进行了旌表。 这晚回到住处,丢丢正在门口等他,月光底下看去,有点瘦弱,但是精神很好,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怎么不进屋呢?”石念青快走几步,不觉的就微笑了。 “也是刚回来。” 两人进了屋子,里面已经熏好了降香。 石念青不由得笑道:“这些天,这个味道闻得都有点厌了。” 两人用黄酒擦洗了手,一个年老的差役端了一壶解毒饮进来,石念青接了,让那差役下去休息。 石念青倒了两杯出来,递给丢丢一杯,半是正式半是玩笑道:“不弃公子,共捐银十两,我也要以示旌表。” 丢丢也接了杯子,慢慢的道:“那我是不是也要再三坚辞,最后推辞不过,只得受了?” 石念青将杯子里的茶饮喝完,对丢丢道:“这次你的建议的确取得收效,我亲自带头捐款,民间参与还算踊跃。” 他看向丢丢,目光里充斥的竟是以往从没有过的敬重,面前这个人,这么多年,他爱他,怜他,但是总想着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底下,宠着。 那份感情无疑是真挚灼热的,但是那里面有,有恩宠,有施舍,有带着身份和年龄的自上而下的占有,但却少了敬重。 可是面前这个人,能够为了他的选择,忍辱负重的跟在他身边,却皎洁如天上明月,秋毫无犯。为了保全他的家庭,含冤受辱远走天涯,但却不卑不亢,净水白莲一般独立绽放,香远益清。 如今更是凭着他的善良智慧,将几年来所有积蓄捐献出来,并帮他募到善款用以救灾,得以保全救活人命无数,购买棺木埋葬尸骸一千具。 这时石念青才明白,以往自己对他的感情竟是那样的浅薄,浅薄的令人汗颜。 面前这个人,就像是一壶好酒,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醇美醉人的气息越发的让人惊喜,沉醉。 九十一 欠你的 随后的时间,民间募集的善款陆续到账,正值朝廷外有强敌,内有疫病的关头,朝廷的财政吃紧,这些来自民间的募捐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每天石念青晚上回到住处,不管再晚,都会和丢丢说会儿话,一些白天发现的棘手的问题往往就在这夜谈中找到了灵感,然后和同僚商议,达成共识,形成切实可行的措施。 比如疫情初起的时候,丢丢和药局的人交谈得知,逢此大疫,可能会出现药品紧张的情况。信阳多山,当时正值夏天,山上可用的草药很多。但是药局的人手不够,有些药的炮制的过程也复杂。 就是在这样的夜谈中,石念青产生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他发动山民按要求采摘草药,官府派专人收购,提前晾晒炮制。因此,在灾情持续数月,各地药品紧张的情况下,信阳惠民药局的常用药品存量还能能够继续支持下去。 在灾情最严重的时候,死亡人口剧增,有些地方出现一户人家全部感染死亡,无人掩埋尸骸,以至于出现了曝尸荒野的惨象。 而由于死亡人数多,民间无偿掩埋尸骸已经收效甚微。 石念青也是在这样的夜谈中,想到了可行的办法。 信阳州出榜告示驻军和百姓,但有能埋尸一躯者,官府给银三分。此令一出,远近军民趋者如市,数日之间,野无遗骸,官不费力,而死者有归。不久,这个办法经朝廷批准后向全国推行。 石念青简直感谢上苍,在这样的时刻,他身边能够有丢丢的陪伴。他已经不仅是精神上的爱侣,更成为了他危难时的助手。 由于采取了正确的方法和积极的措施,中秋过后,疫情终于渐渐的得到控制,死亡人口也开始减少。 丢丢每隔一段时间会随着惠民药局的医官到乡村发放药品,有些村落地处偏远,需几天才能回来。 石念青的住处就在知州府的后院,单独的几间房子用作宿舍,官员们办公晚了能有地方休息。因为石念青没带家眷,就在这里常住,因此后院里给历任知州准备的住处就成了石念青的家。其余的房舍大都是其他官员临时休息的地方,还有几件空房,放了些旧物,石念青就让人将隔壁的那间收拾出来让丢丢暂住。 这天晚上,丢丢回到住处,刚从知州府大堂的外墙转过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降香味道,小小的天井院满满的站了几个人,见他进来,都扭头看过来,竟然是信阳州的几位官员,丢丢认得有同知王湘芝,通判赵希宇。 丢丢怔了一下,以为他们在议事,打算转身出来,就见石念青的屋子里有两个人走出来,丢丢看去,当先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的竟然是太医的服侍。后面一个少年人,挎着一个药箱,那两人也不说话,走到桌边,那个少年打开药箱取了雄黄酒两人洗了手。 那男子擦干了手,沉默了片刻,看看众人道:“各位大人,石知州病情危重,鄙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王湘芝上前一步道:“周太医,我们信阳州已经有两位同僚染病,一位已经去世,石大人这几个月来夙夜奔忙,身先士卒,他若是有事,我们无法对信阳的百姓交代。” 周太医点头道:“王大人,我连夜从浙江赶过来,就是受命给石大人诊病,我会尽全力,但是,大人发病急,病势沉重,诸位也要有个准备。” 两天前,石念青在勘察遗骸掩埋情况的路上,忽然昏倒,人事不知,随行的人急忙将他扶到路边,召了医生诊治,那医生只略望了望,切了脉,就叹息道:“大人这是染了疫病了。” 石念青病情几乎是猛地发作起来,其实他晚上就有开始头痛,他也没有在意,以为是没有休息好,这一段日子他熬尽心力,只是仗着年轻,硬撑着罢了。 谁知到中午的时候,竟然猛地发作起来,只短短的一天时间就人事不知。 信阳的官员们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忙将事情上报,恰逢太医周敏之在江浙巡诊,受命连夜赶到信阳,为石念青诊病。 周太医见众人脸色沉重,又道:“各位大人切记,石大人感染的是疫病,要找专人照顾,其余人等不要再接近这个院子一步。” 王湘芝道:“石大人上任时并没有带家小,连个下人也没有,衙门里的几个柴薪差役虽说是为他服务的,可总算是公门中的人,服侍这样的病,怕是不能尽心。” 周太医沉吟,王湘芝说的是实情,疫病猛于虎,染上疫病的人,连亲人都不敢上前,多少人就是因为染病后缺少服侍的人,默默地死去了。有时甚至不得不忍痛将染病的亲人丢弃,用以保全其他的人。在这样可怕的疫病面前,那些亲情人伦都说不得了。如今石念青跟前连个家人都没有,纵有官职在身,倒比那普通人家也不如。 就听一个声音道:“我来照顾他。” 众人看去,见是石念青称为故人的不弃公子。 他一个人远远的站在那里,脸色白的就像是月下晴雪,可是那双眼睛里却仿佛是暗夜星辰,异常的明亮。 周太医迟疑道:“这位是?” 丢丢缓缓的道:“周太医,我在惠民药局帮忙分发药品,也算懂得一点药品的知识。从现在开始,你下方子,我来照顾他,石大人和众位大人在大难当头的时候,不顾个人安危。这样的人,天必佑之。” 他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周太医深深弯下腰去:“先生,拜托了!” 石念青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双眼紧闭,牙关咬的紧紧的。丢丢搬了个椅子放在床边,他坐下来,仔仔细细的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就微微的笑了。“还以为你是铁人呢,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倒是第一次病呢。” 他将手放在他的额上,触手皮肤滚烫,连他呼吸出来的气息都是灼热的。 “你也是,要么就不生病,要么就一下子病的带个样子。” 丢丢又笑了一下,轻轻的握起他的手,那手心也是异常的高热。丢丢将脸孔轻轻的贴上去,喃喃道:“石念青,我猜,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的了。” 九十二 共生 周太医的徒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松均,他对那个不弃公子很是好奇,那个人,待在石大人的房间里面已经两天了。 这两天都是松均将煎好的药和一些防疫物品端进院子,放在门外的台阶上面。院子里撒了石灰,每天都燃着降香,松均每次进去前都按照师父的吩咐将雄黄塞进鼻子里面。他放下药会在外面喊一声,就见那个不弃公子从门里走出来,道声谢,将台阶上的托盘里面的避毒饮端起喝下去,拿雄黄和香油涂了口鼻,然后端了煎好的药走进门去。 松均就在这个时候观察他,少年对于与众不同的人总是充满了好奇的。他只觉得很少见到这样好看的人,但是他的好看又不全在于五官脸庞。其实要说脸庞,松均觉得谁也比不上关将军的府里的梅公子,他跟着师父去给那人看病的时候见过几次,那个人的脸庞更加的精致完美,就像是长在名苑中的梅花一般,带着天然的贵气,冰清玉洁又明艳照眼。 而这个不弃公子更像是一支净水白莲,他的好看似乎是脱尽凡俗,洗尽铅华,淡然悠远。他无疑是出色的,但是这份出色并不逼人,只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点点的渗入人心。 他的眼睛无疑是最好看的地方,薄薄的眼皮,看人的时候会形成两道深深的折痕,眼珠深黑,眼白清透,眼神温雅动人。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袖口和下摆上镶着细细的黑边,风致天成,有点像古时的名士,又有点像是避世的隐者,但又好像都不太恰当,松均觉得他也说不出那种感觉,就觉得看到他,心里会忽然间变得安静。 松均跟着师父救治瘟疫病患,在这样可怕的病症面前,看多了人情冷暖,亲情淡薄,没有人能够像不弃这样,能够一直不离身的照顾。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嘴唇干涸,整个人异常的憔悴,可是他看得出,哪双眼睛里面闪烁着希望的火焰,那点光亮异常的耀眼,就连定时前来给石念青把脉的师父也被震撼,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救治,明明是个将绝之象,但是却奇迹般的撑了这两天。 丢丢将药端进去,石念青依然昏迷不醒,他将药放在床头上面,轻轻的托起石念青的头,含了药俯身下去,一点点的哺进他的口中,药水很苦,那种苦味充满了两个人的口腔。 丢丢抬起头,用手巾将他滑落腮边的药汁擦掉,轻轻的抚着他的唇,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淡淡的悲凉,没有想到再次的吻到这张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石念青沉沉的躺着,只几天的功夫整个人瘦的脱了形,头面部带着异常的红潮,微微的肿胀,以往极其俊美的五官变有点变形,那种分明的棱角和下颌流畅的线条肿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丢丢叹息一声,手指轻轻的抚着他的脸庞,“你要快点好起来,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可真难看。” 石念青紧紧的闭着眼睛。 丢丢将他额上的湿手巾换下来,在盆中浸了凉水,重新放在他额上。“你这个样子,谁还信你是当年的青莲探花?” 丢丢慢慢的将脸孔轻轻的靠在石念青的胸前“石大哥,你为什么总不理我。” 石念青依然不动也不语。 丢丢便也不再说话,他静静的,贪婪的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脑子里是当年红莲寺里金黄的丝瓜花底下石念青灿烂的笑容。 第三天晚上的时候,石念青高热依然不退,并开始浑身抽搐。 周太医脸上系了浸了雄黄的手巾掩着口鼻,进来施针,见石念青脸色潮红中现出灰败的颜色,知道已经病入膏肓,难以回天,他微微的摇头道:“大人能撑这几天已经是不易,可是他高热一直不退,现在又发生惊厥现象,实在是凶险,不是鄙人说不吉之言,公子还是要及早做好准备。” 丢丢手指紧紧的攥着,挣得指节发白,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先生,他的身子一向很好,又经常练习剑术,他会撑过去的,请先生施针。” 周太医心内暗叹,石念青这种情况就是个不详之象,但是多年的行医经验,他知道病人的家属往往不相信亲人会就此天人永隔,何况医者仁心,他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施针完毕,周太医看向丢丢,这个人似乎已经熬尽心力,整个人就像是一根弓弦,三天的时间,他眼看着这根弦一点点的崩到极处,现在似乎风吹柳叶的一点力度就会使那根弦乍然断裂。 他叹息一声道:“公子切记不要太过劳累,每两个时辰,雄黄涂抹鼻孔,只要他高热能退,这病就好了三分了。” 丢丢站着,身子直僵僵的,周太医走到门边又回头道:“这两天信阳许多百姓为了石大人到城隍庙里跪拜祈祷,相信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劫。” 月亮透过敞开的窗子照进来,桌子上的灯火摇摇曳曳的亮着,丢丢站在石念青的床前,他喃喃道:“石大哥,你又想丢下我吗?我告诉你,这次我不同意。” 他慢慢的在床边坐下来,身子微微的发着抖,“这么多年了,什么事情都是你说了算的,可是这次你得听我的。你欠我的还没有还呢,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将手放在衣襟上面,手抖得厉害,半天没能将衣带拉开,直到有血将衣带染红,伸了手到眼前,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指甲将双手的手心掐出深深的口子,鲜血流了满手。 衣服终于落下去的时候,丢丢从洗脸架上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身影,赤裸的躯体修长柔韧,他恍惚的回到了那年的春夜,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身子,那个十八岁的春夜,他是个等着心上人选择的少年,惶恐而孤注一掷的等待着那个结果,希望自己能用那个美好的身子留住他。他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可是他等来的是放弃。 这次我不允许你再放弃我,我不再是等着你的决定的那个孩子了。 桌子上面放着书具,一角放着一摞纸,纸上面有一把小小的裁纸刀,丢丢将那把刀子拿起来,对着灯火看去,薄薄的一片,刀刃亮如秋水。 丢丢拿了那柄小刀,放在手腕上面比了一下,凉沁沁的,寒入骨髓。回身将小刀放在枕头底下。他放了心似的,掀开被子躺进去,久违的肌肤相亲,使他禁不住浑身颤栗。 紧紧的贴着他高热的身子,原本记忆中高大的男子此时竟然是那样的消瘦。以往总是被他从背后拥入怀中,怀抱温暖安适。可是现在那宽阔的胸膛也变得贫瘠,他呼吸急促,身子不时的抽搐着。 这个男人是那样的英气勃勃,他充满了活力,他拥有完美的躯体,他记得他有力的双臂,笔直的充满力度的双腿,他记得他温柔的拥抱,甜蜜的亲吻,他记得他在他耳边吐露出醉人的爱语,他记得他激情时沉醉的眼睛。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那样的鲜活,从不曾遗忘。 丢丢只觉得心脏痛如刀绞,他不得不用手按压这胸口,忍过几年来那熟悉的疼痛。 他伸出双臂,也像他那样将他拥在怀中,他的颈边是熟悉的味道,高热将这种气息蒸腾的异常亲切,牵扯着沉睡已久的记忆。 将脸靠在他的肩颈处,丢丢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喃喃道:“石大哥,不要丢下我。” 他轻轻的吻着他的颈上的皮肤,温柔而沉醉。 “我知道你是累了,可是你睡了三天了,该醒了。”他的唇贴着他滚烫的肌肤慢慢的移动着。“别想再留我一个人,这辈子我会跟着你,你到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你不要我也不行。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牙齿咬着他颈上的肌肤,轻轻重重的啃噬,直到口中充满了甜腥的铁锈的味道 。 眼泪终于落下来。 他的眼泪合着他的鲜血缓缓的滑落。 “石念青,我爱你。” 九十三 青丝雪 石念青觉得自己跋涉在一条充满泥泞的沼泽地里,四周一片片的迷雾,他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总也走不出那篇泥泞。潮湿、寒冷、恐惧,似乎是梦境,但是无比的真实,那种恐惧也因此无限的放大。忽然的,就觉得脚下一陷,巨大的吸力拽着他,一点点的往下坠落。坠落的过程,眼前白光闪闪的,心里猛地一空,后来涌上来的竟然是一种放弃的轻松,算了,走不出去了,真累,落下去,也许就可以歇歇了。 忽然的就觉得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那双眼睛充满了悲悯,充满了绝望,满含着痛苦,他忽然的就觉得心疼,他不想看着那双眼睛现出这样的神情,他想安慰他,别怕,别哭。他挣扎着将陷入泥沼的双腿往上抬,可是越陷越深,他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的往下陷落。 他想喊,他想叫,可是他发不出一点点的声音,那双眼睛里终于充满了泪光,有人向他伸出一双手,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喃:“石大哥,别丢下我。” 他拼了命的往上挣扎,眼看着淤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他急得浑身闭塞的毛孔都炸开了,汗水一层层的涌了出来。他紧紧的盯着那双固执的伸在那里的手,不知怎的,他就觉得那手会一直的那样等着他,像是一个不会放弃的希望。他努力的探出手去,他想抓住它们,他不想让看着那双眼睛那样一直一直的流着眼泪。 那个声音忽然变得更加的低回缠绵,一声声的梵歌一般的送入他的耳畔,“石念青,我爱你,石念青,我爱你……我爱你……” 他忽然的就像是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大喊一声:“丢丢!”他终于握到了那双手。 石念青睁开了眼睛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洒满了窗纸,他觉得光线刺眼,他下意识的伸手放在眼睛上面,可是双臂沉得像是千斤重担,他挣扎着往上抬,就觉得用了全身的力量,可是也仅仅的动了一下手指。 仅仅这一下子,身边的人猛地一震,抬起头,向他看去,石念青一身的汗水,脸上虽然依旧肿胀,但是那种灰败的死气散去大半。、 丢丢依然紧紧的抱着他,一晚上,两人紧紧的相拥,就像那一年的时候,他将高烧受寒的他搂着怀中,终于发了汗。 丢丢怔怔的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极轻极轻的喊了声:“石大哥。” 周太医早上过来施针的时候,其实是忐忑不安的,但是昨天晚上竟没有噩耗,看来这石知州又撑过去一个晚上。他昨夜其实也没有闲着,又苦思冥想,写写画画,针对石念青的病症列出了一份药方,他只希望石念青还能咽得下药。 松均端着煎好的药进来的时候,听到师父在屋里喊他:“松均,端进来吧。” 松均答应一声,将雄黄巾子扯开系在脸上,端了药走进房间。 师父的声音有点激动:“松均,快点端药过来。” 松均往床上看去,那个几天来一直昏昏沉沉的石大人竟然呼吸平稳了许多。 周太医用勺子盛了煎好的药,一点点的喂进去,石念青也都咽下去了。 松均兴奋的问道:“师父,病人似乎有所好转?” 周太医的声音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嗯,汗发出来了,也不太烧了。” 就听一个声音道:“先生,他会好起来的吧。” 松均随着转过头去,就觉得浑身一震,窗前的桌子边,坐着那个不弃公子,可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晨光中,他身姿秀挺,眼神平和,依然俊雅。 只是,一头青丝尽成霜雪。 周太医点头道:“公子放心,我说过,这烧退了,病就好了三分了。现在我敢说,我有把握还信阳百姓一个健康的知州大人。” 那人点了点头,扶着桌子站起身,忽然的就倒了下去。 一个月后,石念青已经能够正常的出现在知州府的大堂上,经了一场大病,鬼门关里走了一圈,他似乎比从前更多了一份豁达,以往略带严峻的神情多了一份平和,那种潇洒不羁的气质似乎也变得更加的内敛。 他整个人似乎是一块美玉,光彩夺目,又风华内敛。 松均和师父临走的时候,心里道:原来石大人病好之后竟是个这样的美男子。他又想到那个不弃公子,想起那两人胶着的眼神,那里面竟然有如此多令人难以承受的深情。少年松均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知怎么他就觉得那两个人竟是那样的和谐相配,那两个人明明同为男子,但是松均却觉得那种想法一点也不突兀。 知州府的内院里面,石念青走回住处,他推开门,丢丢正倚着床头坐着,轻轻的走过去,见那人微微的闭着眼睛,眼睫低低的垂着,手中还握着一本书。 石念青在他身边缓缓的坐下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良久,他轻轻的抽出他手中的书,丢丢睁开了眼睛,喊了声:“石大哥。” 石念青也不说话,将他紧紧的搂在怀中,将脸庞深深的埋进他的长发中,柔顺的长发里面是熟悉的莲香,石念青手指紧紧的握着他的长发,一根根一缕缕,在指间水一般的滑落,还是一样的触感。石念青抱得很紧,胳膊微微的发抖。丢丢也伸出双臂,石念青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他们拥抱在一起,就如同一对连体双生的人儿,石念青的泪水汹涌而下,哽咽出声。 丢丢紧紧的靠着这个怀抱,他感谢上苍,他们还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这样的相拥在一起。 不知道是谁先吻的谁,只知道唇舌紧紧的纠缠在一起,吻得沉迷,吻得忘情,吻得忘记了一切。 从相识到如今,竟是分离多过相聚,情到深处有多少忐忑猜疑,有多少暗自揣度,对待这份感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份不容于世俗的爱情下,两个人又有多少的无可奈何。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现在才明白,原来爱一直在那里。 生死关头,没有了顾忌,同生共死的刹那,那句深埋的我爱你从灵魂深处涌出来,那是你我的救赎。 这些天他们就像是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梦境中的绿洲,他们贪恋着彼此的身体,整夜整夜的纠缠在一起,禁欲多时的两个人,就像是不知满足的饕餮,贪婪的沉迷于肉欲的放纵之中。 丢丢,丢丢,原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身子让我如此的沉沦,销魂蚀骨。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没有谁能够让我忘记你。 石念青,从那个十八岁的夜晚,到如今,七年过去了,以为将你放进了往事中,可是这个身子记得你。 这么多年,谙尽孤眠滋味,慢慢长夜,孤独岑寂,胸怀里一片荒芜,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我才使得这颗千疮百孔的心慢慢的开出花朵,一点点的活过来。原本说今生这样就好,有根线牵着彼此,淡淡的远远的看着你,直到你我慢慢的老去。 可是,在你将要一点点的死去的时候,才知道,还是爱你,还是这样的爱你。只不过是爱到不能爱罢了。 二十五岁的丢丢,拥有年轻男子美好的身躯,去除了少年的青涩柔嫩,增添了一份柔韧成熟,骨架完全舒展开来,肌肤光滑紧致,往日里鲜嫩的少年,仿佛春风中枝头的花苞,经历了风霜雪雨,终于开到怒放,充满了极致的诱惑。 再次结合到一起的时候,两人就像是初经情事的孩子,不管不顾的索取,那次,丢丢觉得痛,很痛,痛的他将他的脊背抓出血痕。 底下出血了,石念青疯了一般的撞击,丢丢的头垂到床沿上面,一头雪白的长发,撒开来,随着身子的耸动,荡漾出瀑布般的银亮光泽。 石念青的泪水一滴滴的落下来,落进那些瀑布里面,就像迸溅的水花,闪亮,消失。 丢丢搂着这个十三岁的时候出现在生命中的男人,他的初夜,那样的温柔呵护,轻怜蜜爱,原来那样的爱,竟然不够。 痛到极处,抵死缠绵,入骨销魂。 九十四 这颗心留给你 初冬的时候,瘟疫灾情终于解除,信阳官员不计个人安危,身先士卒,又采取了一系列积极有效的救治措施,信阳百姓全活者十之八九。 由于在疫病中经历了面对死亡的威胁,失去亲人的痛苦,百姓们在灾情过后,反倒沉浸到一种麻木的悲痛中去了。 石念青和丢丢漫步在山野里。初冬的风带着寒意,一颗颗落光了叶子的树木静静的肃立着。 丢丢披了一件银蓝色的披风,回过头来,在萧瑟的寒风中,脸庞越发的干净清透。 他对石念青道:“石大哥,这场灾难,人们也许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失去的是什么,一旦灾难过去,这种痛苦便会锥心刺骨,活着的人是最痛的,百姓需要安慰,也需要养恤。” 丢丢站在初冬的山野里,望着荒芜的大地,脸上一片悲悯。 劫难之后,人们会记住舍生忘死的知州石念青,会记住信阳州的一众官员。但是没有人会知道,在石念青的身边,有个这样的一个人,怀着一颗慈悲善良的心,在这场灾难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石念青请了灵山寺的僧人对死去的人进行亡灵超度,并亲自率领官员进行祭拜。过后,石念青联合周边州县,奏报朝廷,减免了百姓的赋税和杂役。还为贫困的百姓民众免费提供牛具、种子,劝其耕种。而且暂停清解军丁、追逃工匠和选解马匹,强化疫区防范措施,弭盗安民,维持秩序。这样一来,极大的安慰了人心,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们终于渐渐的从那种地面对死亡的威胁和失去亲人的痛楚中慢慢的缓过来,开始了新的生活。 至此,瘟疫阴云终于消散。 丢丢半躺在一个大大的浴盆中,头靠着身后的石念青,两人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一片乌黑,一片雪白。石念青的胳膊放在盆沿上面,丢丢的胳膊便搭在石念青的胳膊上,带着点慵懒的味道。 水汽蒸腾中,两人的脸上带着一点点的红晕。 两人闭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安逸。 “石大哥,”丢丢喊了一声。 石念青嗯了一声,用唇在他颈边轻轻的滑动着。 “给我擦擦身子吧。” 石念青低低道:“好。”他低头拿了丝瓜络蘸了水,轻轻的给他擦拭着身子,丝瓜络缓缓的沿着他的身子移动,手底下是他修长秀颀的四肢,柔韧的躯体,滑润的肌肤,随着擦拭,皮肤渐渐的透出微微的红晕来。 给他涂了澡豆,双手沿着他的身子抹开,莲花的清香弥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掬了水,从上面缓缓的冲下来,一点点的握住他满头的雪白长发,轻轻的揉动。 水花一响,石念青站起身,灯光底下,他满身的水珠带着晶莹的光亮,原本高大俊美的身体经了一场大病后,有点消瘦,但是依然带着一种挺拔的气势。 石念青拿了棉布手巾给丢丢擦拭了头发,又用一块大大的毯子将他包住,抱起来,这么多年臂弯里的这个人还是没有怎么增加重量,明明是那么高高的个子,只是清瘦。 躺在床上,丢丢道:“石大哥,你给我揉揉背。” 一点点的给他揉捏着肩头,按摩着他的脊背,最后,将他的双脚也细细的揉捏了一遍。 石念青心头有点发酸,这么多年,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的侍候他。 慢慢的,将他全身揉的松软,筋骨舒活开来,丢丢轻轻的舒了口气,缓缓的靠过来,石念青也慢慢的躺下去。 被子底下,两人对望着,目光中渐渐的现出一点点的了然,一点点的忧伤。 这几个月的相处,是两人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经历了离别,经历了岁月,经历了生死,两人心中一片澄明,你爱我,我知道,我爱你,你明白。 这份爱已经永恒。 “丢丢,”石念青微微的笑着,“别笑我,我还是要问一句,你决定了吗?” 丢丢也不说话,从颈上解下一个碧绿的玉佩,递到石念青的手里面,石念青知道这是那年那个冬日里晒太阳的小贩送给两人的和田碧玉莲花佩,从那个玉蝉回到韩江洲的手中后,丢丢就将这块带着两人名字的玉佩挂在颈子里。 玉蝉总算是物归原主了,丢丢也想给自己的感情留一个念想。 丢丢点了点头,目光胶着在石念青的脸上,像是要将他永远记在心中。 “石大哥,今生今世能够和你相爱一场,我很满足。人不可贪心,上天给了你我这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别无他求。” 石念青点点头道:“好。我明白。” 手里的玉佩犹自带着一点点的水汽,被他的身体暖的温热。石念青用手摸着上面两列小字的痕迹: 莫万丈凡尘来归,自有离火炼佛心。 念千里烟波去远,何处青山隐流泉。 将他紧紧的搂住,石念青脸上带着笑意,眼睛里却满含着泪水。 从他看到枕下的那柄小刀的时候,他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灵台一片空明,分离也好,相伴也好,生也好,死也好,这样的感情,已经永恒。 这一生情爱,已经圆满。 这天晚上,两人同床共衾,色授魂与,倾尽一生爱恋。 天明的时候,丢丢穿好衣服,站起身,清晨的曙光照进室内,石念青看着那个人站在光影里,一身白衣,长发如雪,风姿卓然,竟然不似凡人。 回头,在石念青的唇上深深的一吻,他极轻极轻的道:“石念青,我会将这颗心留给你。” 半个月后,丢丢回到京城,推开红莲寺的大门。 次日,丢丢正式出家,法名不弃。 九十五 劫难 一年后,各地瘟疫阴云刚刚散去,边关战事依然胶着,先帝长子鲁王又发动兵变,历经年余时间,从封地一路长驱直入,直逼京畿。 五月的天,已经带着微微的奥热,夏花繁密灿烂的开放。 红莲寺的后院中,梧桐树上面,淡淡的黄色花朵缀满枝头,不贪和尚推开房门,喊了声:“不弃,大师兄让我来喊你。” 房间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外面的那间屋子里面,不再摆放床铺,书桌还留在原处,正对门靠墙摆了一架香案,上面挂了一个一佛字,案上一个竹筒里面疏疏落落的插了几枝竹叶,地上一个蒲团上,不弃静静的坐在上面,微微的闭着眼睛。 黄昏的光晕斜斜的照进屋里,不弃披了一肩华发,身姿秀挺,陷入一种深深的冥想之中。 不贪见他没有说话,就又喊了一声:“不弃。” 不弃缓缓的站起身,转过头来,看向不贪。当年的老赵,如今也已经六十多岁了,自从半年前方丈圆寂后,不贪可以说是红莲寺中年龄最长的了。 不弃点了点头,道:“五师兄,我这就过去。” 不贪嗯了一声,看着不弃的眼光有着深深的敬意。 这个不弃,很是不同,出家,却不剃发,他在信阳时曾和灵山寺僧人一起品茗论道,那灵山寺以寺门东开,僧尼同院,带发修行着称,不弃出家时曾道:“头发颜色既变,譬如昨日之事已死,剃与不剃,形式罢了。” 不弃两年间潜心修习佛法,他其实在信阳的时候,就开始研究佛学经典,并时常到灵山寺请教高僧,出家后,他严格恪守清规戒律,整理编纂有关的学佛心得书稿,两年间手稿已经堆满了住室的书柜。 方丈圆寂前,曾说过:“不弃能够修得慧业。” 不贪看他形容清俊,表情恬淡从容,心里不由得也定了下来。 不弃走出小小的院落,就听到外面纷纷乱乱的吵闹声音。 庙门大开着,四位师兄都在门口站着,不弃缓缓的走到大师兄不念跟前,喊了声:“大师兄。” 不念回头看他,面色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不弃,本寺这一难怕是逃不了了。” 不弃往山下望去,一对人马正往山上行过来,为首的一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面的旗子上面写着一个“康”字,远远的看去也能感到那种隐隐的杀伐之气。 众人知道这是鲁王麾下将领康明,带着小股亲兵搜寻逃亡的丰和帝。 鲁王来势汹汹,沿途各地没有归降的地方,都被洗劫屠杀殆尽。当今圣上即位不足两年,是先帝赵皇后嫡子,年方十六岁。先帝以仁治天下,对这个生性纯孝的嫡子极是喜欢。长子鲁王,生母乔贵妃出身贫寒,是先帝龙潜之时的妾室,因此这鲁王常有郁郁之感。但是鲁王极有才能,擅长兵法谋略,曾经和关家在边境上立下大功,可是先帝私心里嫌他心机深沉,生性严酷,不是治世之君,因此,冠礼之后,命他驻守封地,远远地离开京城。 先帝故去后,传位于嫡子,年号丰和,鲁王以为先帝吊孝为名,带领手下重兵一路北上。 历时一年,鲁王先锋先至京城,和鲁王在京师的势力里应外合,直逼宫门,可是他一心要找到的少年天子在身边近臣的保护下,不知去向,鲁王命人将京城挖地三尺,也要将找到丰和帝。 那些兵丁一年来跟着北上,路上并不受到约束,凡是地方官兵没有归降的,一律大开杀戒,其间烧杀淫掠造下无边罪孽。 这批军队来到京城,在京城中大肆搜捕,虽然不再行烧杀之事,但是兵士免不了乘机盗抢百姓财物,奸淫妇女,直闹得鸡飞狗跳,百姓不堪其扰,怨气冲天。 鲁王虽然出于将来考虑,下令不得扰民,但其实他也是存了震慑之心的,因此对这样的行为并不过分的严惩。 就连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也因怕遭祸患,大都跟着百姓们躲到寺庙里去了,平日里较为冷清的红莲寺里面一时间也涌进来百十来口子人。 这些人将所有的禅房都住满了,由于大多数是女眷,所以附近的村民帮着在寺庙的院子里面搭了帐篷,每天里光是这么多人的吃饭都成了问题,好在人们大都带了粮食,或者银钱,有时不贪便带着几个男丁下山采买,女人们便帮忙在厨下做些斋饭,所以便也迁就了这十数日。 不弃望着山下的人马,缓缓的道:“若是注定有这一难的话,那就泰然处之吧。” 不念叹道:“阿弥陀佛,就怕他们在这佛门净土造下杀孽。” 那一小队人已经开始沿着山道上山而来,不弃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紧紧的抿着唇。 晓夏手里紧紧的扯着小公子石岫,躲在人群的后面,她本来是跟着大小姐和少夫人,云姨娘一起到山上来避难,自从老夫人和老爷回了老家之后,家里只剩下姑爷和志远公子两个男主人了,可是那姑爷基本上不怎么问事,也不怎么着家,志远公子自从有了事做,也很少回来,听说还和一个什么小倌混到了一起,大小姐几乎气死。 京里乱了几天了,姑爷捎信说陷在衙门里回不来,志远公子干脆连个信儿也没有,大小姐收拾了细软,带着家里的人到外面避难,可是从城里出来后才发现那大小寺庙里面都再容不下人了。几个人一筹莫展,那大小姐是个有主见的,她说:不是还有个红莲寺吗,那里偏僻,到那里去。 果然,这隐在城外白云山上的小庙里面,人还不算是太多。一行人才算有了安身之处。 消消停停的过了十多天,总想着山下该太平了吧,谁知,现在明火执仗的冲进来一队人马,说是要搜人。所有的人都被赶到寺院的大院里面,她很怕,因此尽量的想将身子缩的更小,少夫人对她说一定要看好小公子,不要出声。 九十六 饲狼 晓夏将六岁的小公子护到怀中,低着头,不敢往上看,耳边只听得见沉沉的走动的声音,她浑身微微的打着战。 太阳正是西晒日头,灼热的光线照的晓夏睁不开眼睛。所有的人站成几排,聚在红莲寺的大院子里面。 那些兵士经了一年的厮杀,浑身充满了戾气,眼睛看人都是血红的。军服也并不整齐,天热,露着膀子,大多数身上带着各种兵器制造出来的伤痕。 这些人自跟着鲁王反上京城,原本知道是大逆之罪,但是这些亲兵是鲁王死忠,加上鲁王许以重利,因此本就抱了不死算是老子赚到的心思,一路上只想着打到京城去享福,如今真的到了京城,眼前繁华都城哪里是靠想象能体会到其万一的。 这些人就如同老鼠进了米桶,加上鲁王的有意纵容,将个京城糟践的不成个样子。一些未曾归降的官员家中被洗劫一空,女眷被骚扰调戏,更有不堪受辱的烈性女子自尽以示清白。 就是其他的寻常人家和一些官职低微的人家,这些人也会借机做些下作之事,因此女子们大都躲了出来。 晓夏感到不停的有人被拉出去,一两声低低的挣扎哭泣后,就不敢再发出声音。晓夏偷偷的抬头看去,被拉出去的是一些年轻女子,看装扮大都是官宦人家。这些绣户侯门的弱质娇女平日里连抛头露面都难得,现在竟然被这些粗鲁的兵士连拉带扯,全无一点尊严。 晓夏真觉得大小姐是个临危不乱的奇女子,听说这些兵士到山上来,就带着她们躲到了灶房中,拿了那锅底的草木灰涂了脸和衣服,扯松了头发,撒些草棍儿秸秆。 那些人将他们搜出来的时候,几个人蓬头垢面,让人望而生厌,秀丽的容颜被完全掩盖了。 家里只剩了王桂生一个男人看家,女人全都出来避难,奶娘年纪大了,王嫂是个胆小的,少奶奶从不多说一言,云姨娘更是全部心思都放在小公子身上,一群人全靠着大小姐做主了。 陆续拉了十几个女人出去,一个女子可能是跟着兄弟出来的,那个男子刚刚表示了一声不满,便被那个穿着校尉服饰的人一个刀背儿砸在后颈上面,那男子躺倒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那校尉缓缓的将刀收回,眼里透出几分狼一样的狠戾:“下次用刀刃!”那女子只喊了一声:“二弟!”就吓得失了声。 晓夏觉得手心里头全是汗水,她紧张的似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那个张着一双阴沉恶毒的眼睛的校尉终于走了过来,晓夏几乎要晕过去,她感到身边的云姨娘也在微微的发着抖,几个人是从灶房里搜出来的,又弄成这样一幅样子,就像是哪户人家灶房里的下人一般,终于,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去,云姨娘的身边,又有个女子被拉了出去。 看看差不多了,那校尉将那把刀横过来,刀刃朝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把刀插进刀鞘里面,指着正中间的大雄宝殿道:“这几个拉到中间那个大屋子里去。” “阿弥陀佛!”一声悠长的佛号响起,那个校尉回头看去,庙里的几个和尚已经被手下兵士用刀剑围到一个角落离去了。这时为首一个中年僧人口宣佛号道“康施主且慢。” 康明笑一声:“怎么,和尚有话说?” “康施主,这里是佛门净地,若是没有搜到人的话,还请施主移驾。” 康明眉心里跳了两跳,眼中杀气一闪而过,他慢慢的踱过去,盯着不念,半晌,忽的一笑:“大师,你这话听着好笑,佛门净地?我到不知道什么是净地,爷的刀是杀人的,爷到哪,哪就是阎罗殿,爷这双脚就没有踩过净地!” 不念面色不改,再施一礼,道:“施主,人不可造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康明大笑三声,回头对着手下士兵道:“兄弟们,这倒好笑,这个和尚要度我呢!他要老子成佛呢。” 底下兵士有人道:“康校尉,不要跟个秃驴废话,一刀砍了倒清净。” “康校尉,兄弟们等着开荤呢,快点一刀先送那和尚成了佛吧。” 红莲寺僧众寂然不语,脸上神情无悲无喜,但却毫不退让。 康明双目深陷,面上表情越发的神情阴冷,他本是流寇出身,鲁王对他有大恩,他跟在鲁王身边,虽然只是个六品校尉,但是为人狠戾,战场上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对鲁王死心塌地的忠心。 他看着那几个站在一起的和尚,看他们手结佛印,默然而立,但是自有一番庄严气度。 “既如此,就让和尚们看看咱们是怎样开荤的,这些秃驴们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女人,如今爷让你们开开眼,也让你们知道什么是什么是快活!” 底下兵丁得了令,早就按耐不住,这十来个女人,鲜嫩嫩的水灵,看样子还是些千金的小姐少奶奶。都暗道:康校尉行事大胆没有拘束,跟着他果然是运气。 他们用刀枪逼着那些女子往前走去,一时间哭声大起。 就听一个人缓缓道:“原说康校尉英雄气概,原来不过如此罢了。”那声音淡淡的,但却是说不出的安适悠然。 康明看去,就见佛殿的门内缓缓的走出一个人,一身雪白的僧衣,两肩华发,沐浴着夕阳光影里面,烨然若仙。 骚乱的人群也静了一静,那康明微微的眯了眼,半晌才明白不是什么神仙,那只是一个僧人罢了。 他怒极反笑道:“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不过如此了。” 那人走出来,脚下僧鞋不染纤尘,缓缓行来,步步生莲。 走到康明面前站定,他目光透过他望向寺庙下郁郁葱葱的山道,起起伏伏的山脊,恍然间似乎看到山下世界仿佛巨大火灾,芸芸众生,在火宅中受尽煎熬。 “欺凌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哈哈哈,”康明大笑,逼近他,一字字道:“和尚,你以为你激我两句,我就能饶过这些人?告诉你,爷今天就是要欺凌女子,还要狠狠的欺凌。” 那人淡淡一笑,“倒不是我激你,”他轻轻踱了两步,站定,望着康明的眼睛,极轻极轻的道:“我笑校尉英雄一世,只知道蛮干,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比男女之事更加销魂的事情。” 康明一怔,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狐疑的上下打量他,道:“怎么,和尚也知道销魂的事情?你这小破庙有意思。你倒说说,什么事情比这还销魂?” 那人回头,眼光在他身上一转,唇边浮现出一个笑容。“校尉大人,若是我说的好了,你就放了这些人。若说的不是了,不弃随校尉处置。” 离得近了,康明见那人眼珠深黑,黄昏的光影底下,竟然现出琥珀般的色彩,如同上好琉璃,光华流转,竟是难言的诱惑。他定了定神,按按手底下的腰刀,“你说!说的好便罢,你若说的爷恼了,爷就让你这个地方变成个修罗场。” 那人笑意渐深,双唇竟如花瓣一般娇嫩红艳,衬着一头雪白长发,简直不像凡间人物,明明是明月皎皎,青竹白莲般的气质,偏偏现出无边的妖娆风情。忽然的就觉得魂为之夺,神为之摄,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世间万物,莫不是雄性美于雌性,不然,你看那蝴蝶孔雀。人也一样,男子身子才是世间最完美的。”轻轻一口气吹在康明脸上,极其清淡的一股莲香。“校尉试过没有?” 康明呼吸一窒,抓住他手道:“勾引我?” 那人双眼越发的像两颗深不见底的潭水,幽幽的将人吸附进去。 “人都说校尉当事豪杰,行事不受礼法教化约束,原来竟是连这等乐趣都不知道。” 康明忽然将刀抽出,眼前白光一闪,明晃晃的刀刃便架在那人颈边,底下众人一声惊呼。 “和尚,敢勾引爷,你有种,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可不是什么销魂,爷是刀尖上舔血的人,爷不会温存,爷要的是过瘾。”他指着那几个被拉出来的女子道:“你一个人要想救这十几个人,我凭什么答应你。” 那人微微的笑道:“你要过瘾,我自可陪你过瘾。” “好,痛快!”康明将刀收回刀鞘,眼中透出嗜血的狂热,“你既然想着发慈悲,救这些女人,那就看你能不能将我这些兄弟一并的伺候好了。”伏低身子,“若是你受不住,喊一声,我就杀这里一个人,挨个杀。” 九十七 惶恐 那人淡淡的道:“若是我受的住,校尉不要食言。” 康明阴测测的道:“放心,我还不至于失信于一个和尚。” “那就好。” “不弃!”有人大喊一声,“不要去。” 不弃扭头看去,不嗔双眼赤红,手中的念珠一颗颗的掉了下来,在地面上蹦散开来。 不弃双手合十,对着几位师兄施了一礼,不发一言转身而去。 忽然又一个声音道“莫离!” 不弃一怔,良久缓缓的回身看去,之间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双眼流泪,捂住唇,看着他,正是王桂生家的。 不弃内心一震,往她旁边看去,那几个人虽然掩了容貌,但是季几年的相处,他还是认出了她们。他淡淡的一笑,没有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没想到还能有人为我流一滴泪水。 看着那个紧靠着碧云的少女怀中揽着的孩子,那孩子的脸上涂着草木灰,但是他还是能看出那张小脸和那个人是何其的相像。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黑明亮,看人的时候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里去。那个人的眼睛就是这样,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万般的温柔深情,当初情不自禁的一次沉沦,就是一生一世。 石念青,不想冥冥之中,我想要保全的人里面也有你的家人。这也算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不弃对着那几个盯着他的女子微微笑了一下,转身随着那些兵士往大殿里行去。 身后响起沉沉的佛号声。 太阳渐渐西沉,时间过得极慢,终于里面十来个兵士走出来,脸上带着一副餍足的神情,将外面监视人群的十来个兵士换进去。 外面人群静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红莲寺五位僧人诵经的声音。人们听得见大殿里面传来男人们粗重的喘气的声音,重物击打人体的声音,听得见鞭子抽打皮肤,听得见高高低低的调笑侮辱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听得到那个不弃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 一个时辰过去了,大殿的门再次打开,康明打头走了出来,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人们如同惊弓之鸟,心惊胆战的看着他。 那康明并没有什么表示,整了队伍,也没有再看人群,只对着红莲寺的僧人道:“倒真是个汉子。” 康明说完,带着他的人,倏忽而去。 那一天,红莲寺的几位僧人是用一个床板将那个不弃抬出来的。夕阳终于沉下山去,一天中最后一丝光影里面,人们看的见盖在不弃身上的被单底下殷红的血迹。 信阳的知州府里 ,石念青正伏在宿舍里的桌子上面看公文,忽然觉得心脏痛如刀绞,剧烈的痛楚电击一般的击中他,人从椅子上面斜斜的滑落下来。 石念青试图抓住椅子腿站起身,他颤抖着手的在虚空里面抓了几抓,什么也没有抓到,只得浑身抽搐的躺在地上,脑子中翻翻滚滚的全都是丢丢的脸孔,他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服,喃喃的喊着他的名字,许久,他才渐渐的扶着床沿站起身子,躺倒床上,他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竟摸到了满手的泪水。 那夜石念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口的痛楚,蚁噬虫行一般,不知怎么的,脑海里面纷纷乱乱的出现的都是红莲寺时十二三岁的丢丢,甜甜的喊他石大哥,看到他娇憨的微笑,带泪的注视。那双深黑的眼睛寒潭一般清澈。 自从鲁王攻进京城后,石念青心中一直极为不安,他担心家中情况,也担心丢丢,这半个月家书也不通了,他忧心忡忡,加上公事繁重,上火厉害,嗓子肿痛,几乎失声。 京里大乱,可是远在信阳的老百姓们照样过着他们的日子,似乎皇权的更迭并不能影响到他们。 自从和丢丢分开后两年时间,石念青从没有想着要去见他,他每天过着自己的生活,偶尔想到他,心里一股暖意,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和他心灵相融,两心如一。 今生既然无法朝暮相处,那么这样的相思也是另一种幸福。 可是这一刻,石念青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想他,那样的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那种思念带着无法抑制的惶惑,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红莲寺,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棂,不弃躺在床上,脸色白的仿佛一块寒玉,浓密的睫毛低低的垂着,在眼睑下面涂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的手指放在被子外面,指节修长,微微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也许是痛的厉害,他轻轻的蹙着眉,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韩江洲,坐在床边,拿了一块帕子,给他轻轻的抹去了额上的汗水。 乱了半个多月,京里面终于渐渐的安稳下来,鲁王麾下兵士也各自约束,重新规整。没有搜到丰和帝,对鲁王来说始终是一块心病,他无法面对太皇太后和太后以及各位太妃的质问,只得暂时代管朝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一切表面上又回归了正途,康明搜查红莲寺的第三天,石吟红带着女眷们回到家里,所幸家中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有一些财物被抢走,老王在推搡中摔了腿,也没有大碍,多日没有联系的韩志远也回了家。 韩江洲见到多日不见的家人,竟然心里涌上来一种久违的幸福的感觉。那天石吟红对他说:“莫离在红莲寺出家,你去见见他吧。” 推开不弃的门,韩江洲,看着床上的人,这个没有出生就被他丢弃儿子,他躺在那里了无生气,一瞬间他觉得那竟然就是沉在水里的江南。 医生来治伤的时候,韩江洲看到他身上的伤痕,他脚下一个踉跄,心痛的几乎要死掉,他牙齿紧紧的咬着唇,二十多年前那种锥心之痛又涌上心头。 不弃在昏迷了五天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许久,他才看清身边的那个人,竟然是韩江洲。他笑了一下,又陷入昏迷中了。 一个时辰后,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对着那个紧紧抓着他手的人喊了声:“爹。”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唤韩江洲爹,韩江洲禁不住热泪纵横。 外面的房门再一次被推开,韩志远浑身颤抖的站在门外,他身子僵直的走过来,在不弃的床前站定,八年的分离,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相见。 “莫离,”他不敢相信的看着面前的那个瘦的像个影子一般的人,这么多年的分离,无时无刻的不在想念着这个人,这个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的爱,就已经深深的伤害了的人。 “莫离,你这是怎么了?”他喃喃道,“还有,你的头发怎么会是这样?” “志远。”不弃轻轻的喊了一声,又陷入昏迷之中去了。 九十八 等你 韩江州父子围坐在不弃的床前,心里百感交集,这个小小的寺院就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当韩江洲娶了礼部侍郎的女儿一步步的踏上仕途的时候,莫离以孤儿之身独自生活在这里,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当韩志远锦衣玉食的过着小少爷生活的时候,莫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做事了,小小的孩子,每天就在劳作和青灯古佛中度过。 这两个人是他的血亲,可是三年的相处却不相识,上天给了他们相聚的机会,可是一个人对他不闻不问,一个人爱之深伤之切,这一生他们都欠了他。 不贪每天精心做的斋饭端给不弃,可总是原封不动的再端回去,五天的时间,不弃只喝了几口水。 不贪眼泪汪汪的道:“他从小就说我做的饭好吃,怎么就一口也不吃呢。是不是我年纪大了,做的不好了,不要紧我重新再去做。” 志远喊住不贪,含着泪道“不贪师父,他最怕抛洒粮食,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不会剩饭的,这些东西我来替他吃。” 志远端起放得发馊的饭食,一点点的吃下去,和着流到唇边的泪水,苦涩异常难以下咽。 红莲寺里诵经声彻夜不断,几位师兄点了长明灯,坐在佛前,吟诵着祈福的经文,陆续有人来到红莲寺默默点上一炷香,也不说什么,虔诚的拜上几拜,然后走下山去。 第六天早上,不弃睁开眼睛,笑了一笑道:“石大哥要来看我了,我等着他。”他说完转头对韩江洲道:“爹,喂我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韩江洲抖着手端了不贪刚刚端来的放了人参的米粥,拿勺子舀了喂他。 不弃一点点的将碗里的粥吃完,望着韩江洲,看着这个男人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八年的时间,他是真的显老了。不弃扶着床沿,缓缓的动了一下疲累的身子,对着韩江洲道:“爹,我两次大病,都是你做父亲的服侍,你欠我的,还了。”喘了口气,他又道:“我娘的坟还要爹多多照料。” 韩江洲泪水湿了衣襟,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点头道:“我记得的。” 转头对韩志远道:“志远,我想洗澡,你帮我。” 韩志远心里痛的发抖,他知道他爱干净,可是伤口不能沾水,经了那样的事,他是怎样的忍了这些天。 韩志远起身道“你等着。” 烧好了水,抬进一个木桶,韩志远抱起了他,这个人,瘦的只剩下一身的骨头。他身上有伤,没有着衣,苍白的肌肤上面遍布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伤痕,韩志远不知道这样瘦弱的身子是怎样的经受了那样的摧残。 将他放进温水里,怕碰到他的伤口,木桶里面垫了一条柔软的毯子,韩志远坐在木桶外面的凳子上面,伸了胳膊托着他的头颈,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他小心的揽着他,心里痛到几乎麻木。 记得当年,他们正年少,他穿了一身白衣站在窗外槐树浓密的绿荫里,含笑看他。从那时,便不知不觉的将眼光粘在他的身上,处处追随,魂牵梦萦,情愫暗生而不自知。 可是他对他做的事情和那些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怀中抱着他的身子,温暖的体温,让他感到这个身子中的生命的存在。 “志远,”不弃对着韩志远伸出手,手心向上,手指白皙,带着水痕,就像是一朵洁白的莲花,韩志远颤抖着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面,不弃握了他的手,眼睛看向他,带着淡淡的暖意,这么多年,他的眼睛还是那样黑白分明。 “志远,你当年说的喜欢,我很感动,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应,那时年少,太直白的伤了你,是我对不起你。”顿了顿,他看着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人,缓缓的道:“那件事,我原谅你。” “哥!”韩志远握着那只手,忽然的嚎啕起来,这么多年的心结,这么多年的内疚,这么多年的悔恨,这一刻竟然得到了救赎。 韩志远将额头放在他的手背上面,他哭的浑身打颤,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他还是那个鲁莽的少年的时候。 不弃脱了力似的靠在桶沿上面,闭上了眼睛,韩志远的这声哥对他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石念青上任信阳知州以来第一次告了探亲假,星夜奔驰,往家中赶去。他心中的忧虑不安逼的他无法安眠,整个人就像埋在沙丘中一般,浑身充满了焦渴狂躁,只恨不能身插双翅飞跃千山。 这夜,石念青宿在一个小小的客栈中,夜半时分,看到房门打开,丢丢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走进来,那件衣服上画着墨色的芦苇,他还记得这是他当年初到石家是他给他买的衣服。站在那里,似乎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长发依然如雪,他站在门里面,笑着看他。 石念青心里一喜,从床上坐起身,道:“丢丢,你怎么来了?” 丢丢只是含着笑,看他,也不接话。 石念青走上前,只觉得这些天满心的焦虑都化作了虚无,他将他搂在怀中,紧紧的抱着,低低的问:“你还俗了?你这是从哪来的?” 丢丢抬起脸庞,伸手捧住他的脸庞,仔仔细细的看,眼睛里面千种相思,万般柔情,他似乎有点累,靠着石念青,一只手虚虚的罩在他的面庞上面,一点点的挨近,冰凉的指尖触到他的额头,慢慢的往下滑动,抚过他高挺的鼻梁,微微的生了细纹的眼角,极轻的叹了一声道:“石大哥,你都有皱纹了。” 石念青觉得心中酸楚异常,嗯了一声将他搂紧,埋头在他的鬓边,“丢丢,哥已经快到不惑之年了,怎么能没有皱纹呢?” 他极轻的叹了口气道“石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你,还总是觉得是咱们当年在红莲寺的时候,那时你候真崇拜你,可是你傲气的很,还爱作弄人。” 石念青笑了,将他抱在怀里道:“怎么身上这样凉,还是像以前一样怕冷,快上床,我给你暖暖。” 丢丢嗯了一声,顺从的靠在他怀中,石念青抱起他,放到床上,拿被子盖了,从后面将他搂在怀中,当年的少年早已经是个充满魅力的男子,依然像以前一样将胳膊放在他的颈下,另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腰,将脸靠着他的发顶,嗅着发间传来的熟悉的,清香的莲叶的味道,喃喃道:“真想你。” 丢丢带着睡意的声音低低的传过来,“石大哥,这辈子咱们两个没有办法在一起,下辈子,我会等着你,我们说好的,下辈子你是我的。” 石念青摸到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我答应你。” 丢丢笑了一声,缓缓的转过身,解开衣襟,灯下,露出洁白细腻的胸膛,拉了石念青的手,轻轻的放在左边的胸口上,石念青指尾正触着那颗小小的茱萸,掌心里的肌肤带着点凉润,底下是一下下跳动着的心脏。 “石大哥,这颗心,是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复又转身过去,将身子在他怀中靠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带着睡意呢喃着:“石大哥,我好累,身上又冷又痛,你搂着我睡真好。” “乖,好好睡吧。”石念青充满宠溺的道,怀中的人就像是少年时一样,带着点娇憨,带着点甜润,带着安心的神情,沉沉的睡熟了。 早上的时候,阳光照进室内,石念青睁开眼睛,往怀中看去,哪有丢丢的影子,石念青才知道是一场梦罢了,他愣愣的躺着,怀中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实清晰,枕上似乎还留着他发上的莲香,手底下似乎还有他肌肤底下心脏震颤的感觉。 石念青觉得心中落落的,怅然若失。许久,他觉得手心中硬硬的,伸开看去,正是丢丢从信阳离开时留给他的那块莲花玉,丢丢走后,这块玉石念青从不离身。 石念青握紧那块玉,用手指感受着上面的两行字迹: 莫万丈凡尘来归,自有离火炼佛心。 念千里烟波去远,何处青山隐流泉。 九十九 佛心舍利 石念青站在正殿中,眼前站着红莲寺不字辈的五位僧人,面色庄严肃穆,不念将一个锦盒双手捧了,后退一步,双手高举,递给石念青:“不弃圆寂前曾言:将心留给石念青。他肉身焚化,舍利如雨,光华璀璨,寺中已经供奉起来,焚化时唯有心脏依然柔软,火熄后方凝成红色心舍利,本寺尊重不弃意愿,交予施主,阿弥陀佛。” 空寂的大殿中,他的声音久久回荡,经久不息。 “以观佛身故,亦见佛心。诸佛心者,大慈悲是。” 石念青双手接过锦盒,他微微低着头,身子站得笔直。 不知过了多久,韩志远走过来,轻声的喊了一声“小舅。” 石念青回过头来,脸上既无哀伤,也无痛苦,他捧着那只锦盒,就那么微微的低着头,目光里一片空白。 韩志远双眼赤红,巨大的痛苦使他几乎支撑不住,两天来他就像是熬干油的灯盏,他亲眼看到了不弃的焚化仪式,看着那个人熟悉的面庞消瘦的身子,一点点的消失在烈焰中,韩志远觉得世间最大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了,锥心刺骨不及万一,痛到极点就是麻木,韩志远似乎还没有从痛苦中反应过来,两天没有合眼,憔悴的令人心惊。 他看着石念青缓缓的踏出殿门,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红莲寺的后院中,梧桐树满树花开,树下的秋千还是当年石念青亲手缚上去的,秋千架上落了花瓣,随着摇荡,片片飘飞。 石念青走过那棵梧桐树,他的身子恰恰和那树上最高的一个刻痕重合,底下几个稍低些的,一点点的向上,向着那个最高的刻痕追逐而去。 小屋门开着,石念青慢慢的走进去,当年自己的书桌和书柜还摆在原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竹筒,里面插了几枝竹叶,和他在信阳的家一样。以前放床的地方摆了一个香案,一只蒲团,香案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佛字,满屋里淡淡的莲香。 石念青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怔了一会儿,转身往里面的小屋里走过去。 进门的一瞬间,时光倏忽远去,一切又回到了当初。石念青看到那个小孩子坐在那张小床上,枕头边上放着一个冷硬的剩馒头,床头上放着他的那个小小的藤编的箱子。 韩志远看石念青脚下一个踉跄,赶快伸手去扶,石念青紧紧的捧着锦盒,用手肘撞开他的手,有点烦躁的问:“你扶着我干什么?” 韩志远怔了一下,往他脸上看去,见他脸色并无异样,心里一时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好松了手。 石念青进了房间,也不语也不动,捧着那个盒子,直直的站着。 刚才志远打岔,丢丢就看不到了,石念青有点惶然,就听韩志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他说你要来看他,他就等着你,就躺在这张床上……你若是早到两天……” 韩志远想起最后两天,丢丢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直到三天前的晚上,他叹息一声,极轻的说了一句:“怕是等不到了。”过了好久,他对志远道:“我若去后,肉身立刻焚化,不要让他见到,徒惹伤心罢了,我会将心留给他的。” 他说完这句话,双目里渐渐浮上一层薄薄的泪光,他缓缓的抬起手,食指在虚空里轻轻勾画,韩志远看去,原来是“念青”二字,他的手指在最后的那一钩上面停留了片刻,渐渐的垂落下去,眼角处一颗泪珠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滚落到鬓角边去了。 他说了声“我累了。”便闭上眼晴,沉沉睡去,黎明的时候,韩江洲和韩志远发现他已然逝去。唇带微笑,长睫低垂,面色若生,满室莲香。 石念青俯身到到丢丢最后睡过的床上,他怀中搂着那个锦盒,脸孔贴在床单上面,似乎感受着他身体留下的温暖,贪婪的嗅着上面淡淡的莲叶的清香。他的手沿着床单起起伏伏的滑动,似乎掌心底下就是他美好的身体。 “那天晚上他和我在一起,我们说了好多话。” 韩志远听了这话,以为石念青痛迷心窍,心里一凉,可是看他言语清楚,举止也并无失常,一时没有接话。 就听石念青对着锦盒喃喃道:“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傻,那么远的路,你就不累吗?为什么不等着我呢。” 他打开锦盒,往里看去,一颗鹅卵大小的红色舍利,静静的躺在雪白的锦缎垫子上面,随着盒盖的打开,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石念青盯着那红色舍利,眼睛一瞬不瞬,韩志远见他面色如雪,额角血管博博跳动,眼中似悲似喜,似要淌下泪来,可是时间久到空寂,他的眼睛里始终是干的。 石念青的这个表情,韩志远一生也没有忘掉,这一刻他这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肝肠寸断。 石念青双手将那红色舍利捧出来,竟真的是一颗心脏的形状,上面隐隐的现出一朵莲花影子。 他的手很稳定,没有一丝颤抖,手心里的那颗心晶莹剔透,一丝儿杂质也没有。 石念青将那心举到自己胸前,极其虔诚的低下头去,唇轻轻的触上那颗心,温柔的一点点的吻过去。 “丢丢,到最后,原来是你丢下了我。” 丰和三年,关嘉禾大军出北疆,一路向南,星夜奔驰,回到京城,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位两年多不知去向的丰和帝。是夜,京城十二座城门大开,关嘉禾大军一路畅通无阻,等鲁王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京城驻军中他的亲随已被控制,关家军和丰和帝两年来铺下的暗棋里应外合,诛杀鲁王于寝宫。 至此,丰和帝回归帝位,后世称为鲁王之乱的时代终于结束。 这年的冬天特别的阴冷,苍白的雪色里,几枝寒梅迎风怒放,点点猩红的颜色,香味里带着点冷傲寂寞。 关嘉禾转头看着身后的石念青,他披着件银灰色暗纹斗篷,微微的锁着眉头。比起几年前,黑了,瘦了,略带点憔悴,依然俊朗,只是近年来沉默的厉害,他会常常将手放在胸前,有时便会陷入深深的冥想中去。 “嘉禾兄,明天康明行刑,我要监刑。” 关嘉禾许久没有说话,两年前石念青挂官北上,一直找到关嘉禾大营,对着乔装改扮隐姓埋名的丰和帝,行礼之后,只有一句话:“诛杀反贼,护驾回朝。” 关嘉禾踩着雪走了两步,走到一株白梅跟前,站定,痴痴的看了良久,长叹一声道:“何必呢?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石念青紧抿着双唇,手指攥得紧紧的。 康明谋逆大罪,斩立决,诛三族。 行刑那一日,关嘉禾陪着石念青坐在刑官身后,天色已然阴郁,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康明一脸桀骜,跪在地上兀自不肯低头,眼光瞥到关嘉禾和石念青,一愣,哈哈笑道:“没想到,安北将军能亲自看爷砍头,爷这颗头颅倒值钱,过瘾!”他盯着石念青看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片刻恍然道:“是石大人吧,哈哈,你可是够阴的,若不是你在那个狗皇帝跟前出谋划策,爷这会儿还躺在春仙的床上呢。你放心,爷做了鬼也不会饶了你。” 石念青盯着那个被紧紧绑缚着跪在地上的人,心里一片麻木,胃里不停的往上翻涌。 康明笑了两声,见他二人没有接腔,越发的放肆,他盯着石念青,眼睛里渐渐的浮上兴奋的狂热,他眨眨眼,笑容里充满了猥亵,“石大人,这听说你这番作为是为了给你相好的报仇?你到跟前来,我有好事告诉你。” 石念青微微眯起了眼睛,关嘉禾拉住他手道:“不要听他胡说。” 康明笑的越发的得意,“怎么,不敢听?还是石大人想着让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呢?” 石念青走下台阶,踩着残雪,一步步向康明走去,在康明面前两步站定,那康明挣脱押着他的侩子手,站起身子,伸出舌头在嘴边极快的一舔,发出作呕的声音,看着石念青冰冷如刀的眼神,他放低声音,声音像是粘腻的死水,带着腐臭的糜烂“那个白发和尚的味道尝过一次就忘不了,听说他给爷糟蹋了,可惜呀可惜,那样一个尤物。也难怪,爷那天带了二十三个人,只有两个实在不愿意操男人的,二十一个男人操了他一个下午,就他那样的美人自然受不起。” 石念青脸上木然,表情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那康明眼睛里面狠戾的躁狂一闪而过,声音变得干涩如同剔骨的刮刀。 “他不敢出声,他喊一声爷就要杀一个人,他不敢喊,爷手下的兄弟将他肋骨都打断了,他也没喊,就那样一个小美人,倒也硬气,兄弟们倒要看看他到底能忍成什么样,一个兄弟将那香案上的烛台拿了,拔掉蜡烛,把上面那么长的铁钎子插进他那根漂亮的宝贝里面去了,他当时就昏过去了,爷看的有趣,将香炉里面一把香插进了他后面的小洞里面。” 他将声音放得更低,“石大人,那香还燃着呢。” 石念青转身离开,脚步踩在硬冷的残雪上面,笔直的走回他的座椅。 康明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面,那个石念青竟然真的像个石头,表情连一丝裂痕也没有。他忽然的就有点泄气,想起自己下场,到底撑不住,身子委顿下去,一堆烂泥一般。 关嘉禾见石念青坐回身子,望了他一眼,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略略放心,看看时辰已到,和行刑官低语几声,刑官将令牌掷下,康明头颅落地。 回去的路上,石念青和关嘉禾同乘一辆车,关嘉禾看他容色惨白如死,手指紧紧抓住扶手,额上汗珠一颗颗往下迸落,心中一惊,刚想开口问,就见他唇边溢出一缕血丝,又见他喉中不停的吞咽,心下骇然,喊了声:“念青!”石念青口中一蓬鲜血箭雨一般激射而出,尽数洒在车帘上面。接着那血就像是喷泉一般,不停的往外喷涌,身子一歪倒下去。 关嘉禾双目含泪,抖着手,连点他周身穴道,石念青眼珠转动,半晌,对着关嘉禾笑了一下。 “嘉禾兄,”石念青喃喃道:“你知道世间最苦的是什么吗?” 关嘉禾见他浑身血迹斑斑,容色凄凉,心中痛不可当。就听他极轻极轻的道:“偏偏得活着啊……” 他用手从衣襟里摸到那个贴着胸脯挂着的锦囊,里面是那颗佛心舍利,“他的心在我身上,我不能亲手杀人,我怕污了这双手,来生就不配见他。” “念青,念青,大仇已报,大仇已报。”关嘉禾攥着他手,声音哽咽。 石念青闭上眼睛,那颗流了两年的一滴泪,终于从眼眶中砸了下来。 石念青昏睡了两天,第三天的晚上,石念青去了红莲寺。 小院中又是梧桐花开的日子,走进丢丢的房间,石念青坐在那张床上,抱过那个床头那个藤编的小箱子,箱子不大,带着一个小巧的锁具,钥匙本来是是挂在上面的,石念青离开的时候,将钥匙带走了。 晕黄的灯光底下,石念青从腰间取出那把被他反复摩挲的明亮光滑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旋,锁扣开了。 石念青抽掉锁具,将手放在箱子上面,缓缓推开箱盖。 时光霎时逆转,还是这间屋子,石念青看见还梳着额发的丢丢慢慢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油布包,脸上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的喜悦。 “打开看看,”石念青看见自己就坐在外间书桌的灯下,笑着说说。 “丢丢该好好练字了,大哥给丢丢写了一本字帖。” 那个石念青拉丢丢坐在床边,笑道:“我看丢丢人品颇有仁心慈风,有时又跳脱灵动,右军书风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因此丢丢可尊右军为宗。这千字文本就是王羲之碑文拓片一千个字整理成韵,我临了一套,丢丢先描红,过一段可以开始临帖。” 丢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手中的字帖,轻轻地问他:“石大哥,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那个石念青笑道:“丢丢十三岁了。” 丢丢抬起头,幽幽的灯火下,男孩子眼睛里一瞬间涌起水雾,慢慢的旋转成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他手中的字帖上洇开了一朵朵泪花。 那个石念青不由伸手去接,一颗泪珠落在手心,灯火下珍珠般的一闪。 “石大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看见那个自己拿了丢丢的手,两个人的头离得极近,一个个指着封面底下的小字念道:“石念青贺丢丢十三。手书字帖一本。” 然后,他们就消失不见了,不一时,又看到丢丢坐在桌边,额发全部梳上去,额头光洁明亮,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手中的小鹿木雕,奇道:“它们不是母子吗?”他对面坐着另一个石念青,正笑着道:“不是,它们是兄弟。” 那个石念青眼睛里笑眯眯的,“你十四岁时,大哥不在身边,这个礼物呢,有两只鹿,这就把去年的也补上了。” 丢丢小声道:“真小气啊。” 那对木雕光润如玉,带着漂亮的纹理,丢丢爱不释手,那个石念青道:“这是北边的核桃楸,雕刻最好,你看这只小鹿像不像你?” 丢丢不答他的话,只用手指着那个大的说:“这个倒好看,样子也威风,一看就是个厉害的的,还不知把那小的骗的什么似的呢。” 那个石念青很是尴尬,干笑两声道:“大的当然是要护着小的的,怎么自己反倒欺负起来呢,断不会的。” 说着将底座翻过来,他听到丢丢小声读着上面的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石念青贺丢丢十五岁生辰。” 不一时,就见披了一肩黑发的丢丢从床上支起身子,手中拿了一根碧玉簪,轻轻地抚着,半晌,自语道:“原以为用不上了呢,如今竟有了戴它的一天。”神态里有着说不出的意味儿,怅然欣慰还是迷惘,待细细寻味,却又都似是而非。 他转过头来,对着面前的人微微一笑:“石大哥,你给我带上。” 另一个石念青接过簪子,将他头发从上面挑起一缕,挽好,用簪子固定住,然后,从后面,一点点的将他拥入怀中。 石念青坐在时光之外,看着他们,唇边不自觉的微微翘起,眼睛里是重合了时空的温柔笑意。 这天晚上,石念青从胸前解下那个两年来从不离身的锦囊,他沐浴后,双手捧出他留给他的那颗心。 他用佩剑将自己左胸肌肤层层割开,翻转剑柄,将露出来的胸骨一点点的敲出一个圆洞,剔去碎骨,将那颗心安放上去,然后撒上药粉,用布条沿着身体缠了几圈,包扎住伤口。 他躺在丢丢的床上,眼睛盯着张顶,安心的闭上眼。 他的心就在他的心脏的上面,两颗心挨得那样近,那样紧。从此不再分离。 这天之后,石念青回到了他在京城的家中,见到了他的妻妾和儿子。 此后六年,由于鲁王之乱时挂冠离去,后有护驾忠心,石念青官职一路高升,直到做到右督御史,加封太子少师。 这六年时间,石念青有了华美的官宅,他将原本回到老家的父母又接回京城,尽心服侍,知道给父母先后去世。他精心教养儿子,石岫年仅十六,就高中举人。为了表示对石念青的重视,朝廷以石夫人夏清韵淑娴贞静封二品贞慧夫人,可以行走后宫,觐见后妃。 一个暮春的早上,石念青脱去官府,穿上一身天青色布衣,坐在堂前。他环视他的妻、妾、儿子,“夫人,石念青承你守节之情,还你十几年夫妻之名,你虽无亲生骨肉,但是我给了你一世诰命身份。” 他又转向碧云道:“你我原本主仆一场,情分也仅止于此了,若说情爱,你我实在也谈不上,但是你对我石家忠心一片,既然想着要个名分,我便给你个名分。做人妾室,身份堪怜,岫儿是你亲生,你既然已是举人生母,想来这一生也不会太难过。” 石岫听他话说的蹊跷,不由得喊了声:“父亲。” 石念青看着儿子酷似自己的面庞道:“岫儿,我终于等到你成人了。” 望向虚空,他淡淡的道:“我这一生,上对得起君主父母,下对得起妻妾儿子,做官对得起黎民百姓,这世上,我唯独对不起他。” 他起身道:“石念青接下来的日子,是他的。” 石念青走到门边道:“今日一别,即是永诀。” “老爷!”夏清韵忽然喊了一声,她缓缓的走过来,望向石念青的眼睛,“有一句话,我从红莲寺避难回来就忍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敢告诉你,可是我若是还不说的话,这一生就没有机会了,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石念青在门边停住脚步,但是却没有回头。 “当年泼水的事情,是我和奶娘设计害他,为的就是赶走他。” 石念青身子微微一震,良久点头道:“我虽然早有察觉,但是能听你亲口说是出来,还是要谢你。” 石念青慢慢的走出家门,走出一条条的街巷,走出巍巍皇城,迎面是繁花如海,阳光灿烂。 二十三四年前,花开时节初次相逢,你正年少,我正年轻。如今,你的心和我的心长在一处,和在一起,我们还有半生,还有来生。 你看这青山隐隐碧水迢迢,正好时光。 正文完钟情绝之佛心 下——红裳衣
作者:红裳衣 录入: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