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声音望去,一个大腹便便身着锦衣的人正站在大堂门口,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圆乎乎的锦球。孙正仁不得已迎着走了上去,这才发现这人不仅衣着华贵,配饰也尽是黄金雕饰,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望着他肥硕的脸,孙正仁觉得有些眼熟,还没开口,那人迈着方步走了几步:“在下金富贵,犬子曾与小公子有一面之缘。”
孙正仁这才想起来,在周不彻家中遇到的金万两与这金富贵,竟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说话的神态走路的姿势,甚至连脸上的嘟起的肥肉,都分外相同。只是金万两究竟还是有点少年心性,不像他爹这般装模作样,现在想来,倒是比眼前这位顺眼多了。
心中这样想,面上孙正仁倒是恭敬道:“您好。”
“仁子,进来。”那金富贵刚想开口,就被孙老大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摸了摸鼻子,金富贵有些讪讪的转身回到了大堂。
孙正仁一进大堂,只见孙大娘和孙老大都在席上,孙老大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孙大娘正襟危坐,眉头微皱,一见孙正仁进来,看向他的眼睛充满了忧虑。她张了张嘴,却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等到孙正仁站在她身侧,她才憋出一句,“咋这么晚才回来?”
“俺去牛小二家了,从庙里回来正好遇上牛大娘,她叫俺去她家。”
听到“庙子”两个字,刚落座的金富贵眼中精光一闪,“不知道二位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牛大娘有些为难的看着孙正仁,欲言又止。金富贵的目光又落在孙老大身上,孙老大一直偏着头抽着旱烟,不吭声。
“要是二位拿不定主意,不如问问小公子的意思?”金富贵望着孙正仁,目光中透露着一丝轻蔑,肥胖的脸上却堆满了笑容,“要在下说,小公子看着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不如让小公子自己拿主意?”
“他懂个啥!”孙老大哼了一声,旱烟杆子在桌子上重重敲了敲,“这么好的事,为啥偏偏找到俺们头上?”
“这不是孙家二公子在县上嘛……”金富贵暧昧的笑了笑,“小公子的生辰八字又正好合适,当然就先想着您了。”
“哼。少跟俺提他。”孙老大又是重重一哼。
“……这么说,非俺家仁子不可了?”孙大娘沉默半晌,开口问道。
“若不是性命攸关的事,哪儿会那么急呢?”
“唉。”孙大娘长叹一声,“就算俺们有心救人,但这事……”
金富贵见到这副情形,转了转眼珠,“这样吧,在下也不想逼迫二位,若是二位相通了,小公子也答应的话,就来张先生家找我吧。”说着,他又走到孙正仁身边,拉住他的手拍了拍,“小公子,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好好考虑。”
说着,他便挺着个大肚子离开。
第44章
眼见着金富贵离去,孙老大才抬起了头,瞟了孙正仁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坐吧。”孙正仁小心翼翼的坐在孙老大对面,有些无措的看了孙大娘一眼。孙大娘递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但依旧愁容不减。
“牛家的叫你去干啥?”孙老大跳过刚刚发生的一段,盯着孙正仁问道。
“叫俺去安慰安慰牛小二。”孙正仁老老实实答道。
“牛小二咋了?”
“牛小二跟家闹别扭哩,关着门也不吃饭。”
“为啥?”
“……”孙正仁顿了顿,“说是牛大大牛大娘准备给他说门亲事。”
“啥?”孙大娘忍不住惊道,“咋这么突然?俺从来没听牛家的提过。”
“嗯。”孙正仁点点头,“牛小二说是他爹他娘听啥高人说的,今年娶亲可以避过大劫啥的。”
“听谁说的?”孙老大沉声道。
“俺不知道。说是啥高人……”说到这里,孙正仁低下头开始玩弄着手指。
一时无话,孙大娘靠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孙老大面无表情的抽着旱烟,似乎不准备再说话。黄昏时分,下地的人开始回家,原本安静的山村了有了动静,各家各户的黄狗家禽开始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来欢迎主人们,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也随着袅袅白烟飘到山村的每一个角落。
“吱呀”一声,孙大娘从椅子上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俺先去做饭,他大,这事你跟仁子说吧。好好说,可别上火。”
“嗯。”孙老大沉闷的应了一声,继续一声不吭的抽着旱烟。
就在孙正仁快要把十根手指都绞在一起的时候,孙老大突然开了口,“你也不小了。”
“……”孙正仁抬起头,盯着孙老大,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孙老大望着他澄澈的双眼,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开口。终究是狠了狠心,咬牙说了出来。
原来这金富贵上山不为别的,就为了替人说亲。想要同孙家结亲的不是别家,正是文县令一家。文县令家中一儿一女,儿子文斯竹,乃是周不彻的学生,与其关系甚笃,女儿文斯弦,待字闺中,尚未许亲。文家的意思,就是想把女儿文斯弦许配给孙正仁。要说文斯弦究竟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何至于下嫁给一山野村夫,这就得从文斯弦出生时说起。文斯弦打一出生身体便弱,两三岁时还依旧天天躺在姆妈的怀抱中无法下床。家中人小小心心的伺候着,好不容易捱到了适嫁年纪,正寻思着给她说一门门当户对的美满亲事,她却在那一年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一拖就是三年。家中人着急,四处搜寻高人名医,就盼着能将文斯弦的怪病治好。就在前段时间,一名自称茅山派的道士来到文家,问了文斯弦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摇了摇头说是不好办。文家人再三恳求,那道士才开口道,文斯弦的病除了他做法之外还得有一人相助,需得一名生辰八字与之契合的男性与其成亲,方能真正去除病灶。这道士接连七七四十九天做法,又烧了符纸让文斯弦喝下,就这么着,文斯弦倒是能从床上起来了,只是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病弱气短的模样。那道士留下了所需男性的生辰八字便走了,并留下了“只在此山中”五个字。文家本见文斯弦形势有所好转,便想着这亲事也不急,可以缓上一缓,哪知道那道士离开后,文斯弦的身体每况愈下,没出几个月,便又重回病榻。文县令这回急了,将县上所有的风水先生召集在一起,誓要将这合适的男子找出来。众人忙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道士留下的那五个字也让人摸不着头脑。适逢孙正智带着文县令的外甥女来拜访,文县令不经意间便将此事说了出来。孙正智一听,这生辰八字与他五弟正好契合,且“只在此山中”不正好应证了要在山中去寻嘛。他便将家中情况统统报给文县令,文县令一听喜上眉梢,思虑片刻,便请金富贵上门代为说亲。
孙老大将这事说完后,看了看孙正仁,孙正仁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表情,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事,你咋想?”
“俺听你们的。”孙正仁淡淡道,没什么情绪。
“……”孙老大抽了一口烟,“要放在平时,俺肯定不答应。县里的人那些花花肠子,俺还能不知道?好事找上门来,说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这牵扯到那女娃子的性命,听姓金的说,那女娃娃怕是快不行了……”
孙老大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沟壑纵横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沧桑,“俺们不是不厚道的人,牵扯到人命的事情,不管是县上的,还是村里的,能帮,就帮一把。只是这事,怕是委屈了你,那女娃子年纪不小,身体也不好,长在啥县令家,俺估摸着也是娇贵的很,你去了只怕只有你照顾她的份,而且如果她再缓不过来,俺怕……”孙老大说着就沉默了,烛光一闪闪,就像是孙老大现在摇摆的心情。
“大大,俺去。”孙正仁缓缓道。
“啥?”孙老大倏地抬起头望着他,“你就这么答应了?”
“俺去。”孙正仁淡淡道,“性命攸关的事,要是俺不去,那姑娘出了啥岔子,俺肯定会良心不安的。再说,”他顿了顿,“过日子,跟谁不是过,俺也习惯干活,不用谁伺候。”
“哎。”孙老大长叹一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儿子,“俺还以为,你肯定是不答应的。别说是你,要是换成俺,恐怕,俺也不会答应。你年纪本来就小,俺们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就是要找,俺们也想要给你找个年龄合适的,会疼人的,以后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俺们不在了,你们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大大你说啥哩!”孙正仁连忙打断了他,“俺要一直陪着你跟俺娘哩,啥在不在的。”
“呵。”孙老大咧开嘴笑了一声,“你这娃子俺知道,心眼实的很,耳根子又软,跟你妈一个样。俺怕你下了山……受欺负啊……”
“俺不去招惹他们,他们欺负俺干啥。再说,俺也不跟他们抢啥争啥,不会有事的。”孙正仁走到孙老大面前,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你瘦的,这要是一下去,俺们也瞧不见,这……”孙老大说到这里也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抽着旱烟,一个劲的叹气。
“救命要紧。”孙正仁继续安慰道,“俺本来也不图他们啥,要是那姑娘好了,想要另外找人,俺再回来就是了。”
看着儿子单纯的模样,孙老大不忍道,“啥回来就是了,你以为娶个亲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事啊。”
“……不就是拜个天地入了洞房就完了嘛……”
“算了算了。”孙老大瞧着孙正仁,无可奈何的摆摆手,“该知道的你以后会知道的。只是这事,确实是俺们亏欠你的,俺们……”
“啥亏欠不亏欠的,”孙正仁冲他爹乐了,“这是俺自己答应的。再说啦,这也算是喜事,多少人想跟县太爷结上亲家都结不上,俺这不知道走了啥运哩。”
“……”孙老大也知道孙正仁在安慰他,只是那单纯的笑容让他更加于心不忍,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让孙正仁回房了。
孙正仁当然知道娶了亲意味着什么,他虽然对男女之事不甚了解,但娶亲在人一生中的重要意义他还是懂的。成家立业,家从何处起,业从何处来。他知道他要是下了山,娶了县令的女儿,恐怕很难有机会再上山来了,县令家的小姐哪里还会愿意来穷山沟里生活。他要告别山上的一切,去面对一个陌生的,曾经刺痛过他的新环境。告别连绵大山苍茫高原,告别热情的乡里乡亲朴实的村民,告别他的高粱棒子玉米杆子,去到一个对乡土的一切都嗤之以鼻的世界里。他当然记得在县上迷路的那一晚,是如何的彷徨无措,他当然知道在面对文斯竹金万两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的不舒服,但任何的难捱在性命面前,都无足轻重。他不是圣人,但他也知道,别人有困难,能帮上多少,是多少。他想起老莫剔骨剜鳞的痛苦,仅仅以一句“他们信我,我便护他”轻飘飘的带过,那么,他将承受的痛苦,又何足挂齿呢?
老莫啊老莫,他信仰中的神,原来在无形之中教了他那么多。
老莫,俺要成亲哩。
孙正仁进入梦乡前,轻喃道。
第45章
第二天一大早,孙正仁便备好干粮,跟家里招待了一声,去找牛小二,准备前往蔡家沟。此刻动身的原因一是既然已经答应与县令结亲,不日便要上路,此后还有备礼应酬等诸多事宜,恐怕闲暇时间不会再有,二是天已入暑,立夏节气也早已过去,孙正仁担心若是耽误了那四位的事情怕是不好弥补,这边急匆匆的上了路。
一路上尽是连绵不绝的山丘,天气干燥,黄泥小路轻轻一踩便扬起许多尘埃,二人在漫天的黄色颗粒中不禁开始咳嗽。牛小二心中有事,孙正仁心中也有所挂碍,二人行走间一时无话,只是闷头赶路,两座山头的路程并不算很紧,二人却在晌午时分就赶到了。
收住脚步,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大深坑,说是土坑也不确切,坑底覆着一层薄薄的水,正值旱季,此坑尚有些余水,到了秋冬时节,坑中的储水量想必是不少。这横竖半里大小的深坑,便是蔡家沟有名的大黑潭。之所以称其为黑潭,相传百年前,这大潭深不见底,水色如墨,天雷当空霹雳横闪时,便有人见一黑色巨龙从潭中一跃而出,鳞爪飞扬,那颜色与潭水颜色无二,先人敬畏潭中神灵,便将此潭取名为大黑潭。现如今,大黑潭的潭水早已见底,原本漆黑如墨的潭水也变成了黄土地的颜色,但大黑潭的名字却一直未曾更改。
从大黑潭周围隆起的山坡上慢慢向下滑,放眼望去,浑浊的水面十分平静,并无异常。
“仁子,这没啥东西啊。”见状,牛小二突然冒出一句。
孙正仁仔细盯着水面,试图从浑浊不堪的水色中勘出些许异常,但一无所获。就在二人从滑到坡底站起身时,孙正仁注意到了大黑潭中的一点波澜。在离二人最远的潭边,原本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小小的漩涡,与别的漩涡不同,那水漩既未移动,也未消失,就像是被谁施法固定了一般,一直在一个地方翻腾搅动着。
“走。”孙正仁冲牛小二示意,二人沿着潭边有些泥泞的土路走向潭的那一头。
“仁子,你看见啥了?”走了一半,牛小二东张西望道。
“那头有个水涡,你看见没?”孙正仁伸手指了指。
“哪里?”牛小二抻着脖子顺着孙正仁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在那里。”
“俺咋没看见哩。”
“就在潭的最头上,看见没?”
“……没有。”牛小二摸了摸脑袋,“是不是啥机密的玩意,只能你看见,不能俺看见?”
“应该不是吧……”孙正仁停下脚步迟疑道。
“唔……”牛小二想了想,“要不你先过去,俺就在后面跟着,万一真是这样,俺靠近了坏了事可咋办。要是需要帮忙,你就喊我一声。”
“成。”孙正仁应了一声自己便朝那潭边走去。
边走边看,孙正仁这才发现,那潭水的颜色竟然缓缓起了变化。本来暗黄浑浊的水色随着越来越靠近水边,颜色竟越来越深了,到快接近潭的尽头时,水色竟已经完全变成了墨色。只是那一块水域实在太小,站在潭上方俯视,根本就看不出来。除了水色的变化,越接近潭水,就能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这潭水本来是死水,可那声音就像是活水流动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中不停的拨弄着。
孙正仁越走越近,那“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在他走到漩涡前时,漩涡的四周竟然“哗啦”一声激起了一片水花。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蹲下身来,这才看清楚了漩涡下面的东西。
一条约摸九尺长的黑色水蛇。
说是水蛇并不确切,孙正仁从未见过这么长这么粗的水蛇,那水蛇比村里最壮的汉子的手臂还要粗。它的嘴边长着两条长长的胡须,一般的水蛇是没有的。它在水中,十分不安的摆动着,水底红色的水草如同一只只猩红的利爪够缠住它的整个身体,黑的发亮的鳞片在一片杂乱无章的红色间若隐若现。它似乎察觉到了孙正仁的出现,在水中扭动的十分激烈,只是它愈是想要脱离那红色水草的桎梏,那水草似乎就将其缠的愈紧,一道道紧裹麟身的红鞭,就像是要勒进它的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