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一口气,却似乎感觉人比先前清醒一些了,“奇奇,走吧。”我正想转身,却见他已经伸手拦下一辆出租,二话不说就推我上去,“还是算了吧……”
“算了?跑了老婆就这样算了?!”他咬牙切齿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扭头对司机急声道:“快!跟上那辆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听见奇奇的话,大概有些什么不太好的联想,貌似同情地转头看我一眼,也不多问,油门一踩追了上去。停车等红灯的时候,司机还跟我说了几句掏心掏肺的话,“兄弟你看起来就是个老实人,跟老婆吵架了吧?小夫妻吵吵闹闹很平常,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可一定不能闹出大事来!其实吧,有时候她也就是跟你赌口气,作男人的服服软哄哄她,总要比她一时冲动犯了错好。”奇奇在旁边挑眉斜睨着我笑,我也只好扶着镜框含糊点了几下头。
跟着小倩搭的那辆车跑了五六分钟,终于在菁华大道一栋商业大厦底下的停车场外停住。结账的时候司机一摆手,“小兄弟不用,只要你把老婆追回来好好过日子就行,不瞒你说,老哥当年就做错过事险些丢了老婆,你可得悠着点呐!”我捏在手里的钱在寒风中颤了颤。
“进去了。”奇奇侧头瞄我一眼,“不过你看见什么可别激动。”他正要往里走,却见我原地不动,眉间一拧,拉起我的手拖下去。
地下停车场的空间在高度上被压得很低,四壁都是暗灰色的水泥,石灰味浓重,我忍着咳嗽了几声,忽被奇奇拖到一根大方柱后躲藏起来,我正有些奇怪的看他,就听到前头不远处一辆黑色奔驰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喘息,这声音在空旷昏暗的停车场内来回撞击,香艳异常。我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当即有些面红耳热。我扯开奇奇的手,说带我到这里做什么,可底气明显有些不足。奇奇一本正经,聚精会神听那动静,头也不回,说我看到结尾就知道了。难耐地呆了四五分钟后,那尾音以一个极诱惑惬意的“嗯”收场了,只余下四周低低荡荡的回响。我总算是听明白了,暗暗深吸两口气,以至于脑中不会一片空白,因为这个声音好像是小倩……正在我乱想之际,就听到那车里一个发嗲的女声伴随着衣服摩挲的声音在嗔怪,“王老板,你上次答应人家过两天出差的时候就带人家一起去温泉度假区的,现在怎么又反悔了……”
回答的声音听起来约有五十来岁,带着一种体力劳动后的倦乏,可还是笑意解释,“宝贝儿息怒啊!”啵一声,“家里那个黄脸婆非嚷着要去,我若这次不由着她,那下次咱们再去就不大方便了……”
“哼!”
“别生气啊宝贝儿!看我这次给你买什么了!”
一阵拆封礼盒的声音后,女声又回复到了惊喜,“这、这是我那天看上的项链!你怎么知道的!?”
男声得意一阵,“宝贝儿你喜欢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接下来又是一席吴侬软语,软语过了,就听那男声问女的那条狗怎么处理了。
“怎样处理?还不是谁买的还给谁!要不是你大半年前说的生意不好想养狗转运招财,我才不会去伺候那么个东西,脏死了,每天还要喂食散步,又脏又麻烦!”不知道那男的什么表情,女声却是忽然转了语调,“讨厌!你老婆不愿意养狗,就知道在我这里占便宜!”
身旁奇奇冷哼了一声,瞥我一眼,我知道自己脸色很不好看。我一直以为小倩只交往了张宪一个,却原来……
奔驰发动了引擎,停车场里一片嗡嗡声,很吵很刺耳。见车要开出去,我同奇奇又躲起来,却仍听见副驾座传来女人的聒噪,“好了好了!你今天让人家这么开心,人家也不追究了!我们现在去哪玩……”我跟奇奇一直掩在水泥承重梁后面,没有被发现,直到小倩的声音渐渐随车扬尘远去,再听不到了。
我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瘫倒在沙发上起不了身,头昏脑胀。我仰面朝着天花板,取下黑框眼镜放在茶几上,揉揉眼角,感觉身心都好累。
“怎么样李杰,我没骗你吧?”奇奇坐在一旁冷勾着嘴角,似乎因想到了某些事而似笑非笑。
我闭上眼,什么也不愿想,声音里浸染着疲惫,“奇奇,回家吧,别耗在我这里了。”
没听到他答话,却也没听到他离开的响动。
寒风刮进窗户,半晌后我清醒了几分,想着奇奇这个身份不明的孩子还在这里,现在该先把他送回家。我压复心情,睁开眼,勉强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吧,奇奇,我送你……”话还没说完,却见他咬着嘴角,满头的汗,脸色惨白吓人,似乎正在极力隐忍什么。
我首先猜是不是这孩子胃病犯了,今天中午他也有过不舒服,手探上他额头,才发觉有些烫,状况很是不好,我咽回了要说的话,打车送他去医院。用医保卡替奇奇挂号等诊开处方,等歇停下来天都黑了,街上霓虹光影闪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放下听诊器,用电脑输着方子,说奇奇胃肠感染需要住院两天。我看着这个软在椅子里脸色灰败的孩子,手不自觉抚上他额头,想白天一整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第4章
还好是用我的医保卡,不然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其实家里没钱的都怕进医院,特别是这种省里的大医院。听我妈说在她们那一辈,我们农村老家的女人几乎没人进过医院生孩子,大多是自己家里烧好开水准备剪刀接生,稍微有钱一点的最多也就请个接生婆来家里,以前住我们后面的那户人家里的女人就是因为逆产,活活因孩子生不出来死了的,后来也听说过接生婆受到有病产妇的感染得病死了的,传言还说死状很恐怖。妈说她生我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没力气,也差点一尸两命,我问她后来是怎么把我生出来的,她捂嘴笑了几声,说接生婆将她流的血装在一个大碗里,硬给她灌下去,说是以形补形……那个年代那个时候发生过很多事情,也因为愚昧无知酿成了很多悲剧。当时我们县里还不像现在水泥铺路,跟乡下比起来,只是住户多了些,兼着也多了几家做小生意的商贩而已,其他的,还不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坎,那时候因为路烂,外面物资送不进来,我们那个小县也就连卫生院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不过就算那个时候有卫生院,大概也没有人去的,谁家出得起钱呢。现在还好,有了新农合,就算大病入院,多少也能省些钱,虽然新农合对于大字不识的农民来说有些地方有纰漏且也不科学,但总的说来,生病没以前发愁了。可只要一得病,还是让钱吃不消。我以前大学时候因为想省钱,感冒了也不愿去开药,最后小病拖成大病,差点要了我的命,结果终究还是进了大医院,用了家里不少钱。上次回家听我两个到上海打工的家乡人说就算现在医改了,他们这些农民工还是跟打零工的归为一类,人员流动幅度太大,包工头不可能给买医保,况且很多工种都不能够长时间干,他们认识的好些人都遭了城里人说的那什么“职业病”,干了三五年活路,就拼死拼活捏着十来万回家,很多人这十来万还都消耗在了医院里,甚至举家筹借外债,最后也是落得个人死财空。我问他们就不担心自己么?两个老乡对视一笑,灌了两口二锅头,“什么时候搞不动就回去了嘛!”可是那笑分明里有不可磨灭的隐忧。
拉开窗帘,已是夜半,现在外面的霓虹灯依旧闪烁,街上汽车行人却已经稀疏了,病房里灯光明亮,灯光下的挂架上,半透明塑胶袋里的液体汇聚成涓涓一脉细流,正一点一滴浸入病床上躺着的少年体内,少年脸色苍白,只嘴唇稍稍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有些头疼,摘下眼镜揉揉眼角,这孩子的父母也不知道现在急成什么样了,小倩那里……打了电话想问她奇奇的身份,可她手机一直关机,换了外边的公用电话也一样,或许她正同今天下午的那个王老板去了哪里……
病房里有四张床,不过现在只有一张床上躺着奇奇。细小的摩挲声响起,药水袋的胶绳晃荡了一下,奇奇缓缓睁开迷茫的眼睛。我舒了一口气,戴上眼镜坐到他床边,“感觉好些了吗?”
他朦胧看看我,被我阻止起身,又茫然四顾,“这里是哪里?”
这个傻孩子怎么连自己生病进了医院都不知道,我伸手探探他额头,似乎已经没问题了,让他先好好休息。我正要出去叫护士,却被他一把拉住,或许生病中的人真是比平日脆弱,白天的张横都去了哪里呀,见他一脸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神情,我不觉笑了一下,拍拍他蓬松的栗色头发,让他别多想。
护士小姐白口罩蒙着半边脸,可那双眼睛煞是好看,她量了奇奇体温,弯眼说病情稳定了,明天再观察一天,后天就可以出院。
我推推镜框,笑着说了谢谢。
坐下来,我问奇奇他家的电话号码,从昨天早上他就一直跟我在一起,家里父母不知道已经急成什么样子了。
奇奇现在的眼神表明他很清醒,躺在病床上挑眉看着我,他说:“我没有父母。”
我心里轻叹一口气,只是摸摸他散在枕头上的头发,青春期的脾气难以捉摸,依这孩子的性子大概是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了。我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家你可以先住两天,可现在一定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他听闻干脆有些不耐烦地闭上眼,“白天的时候不是让你看我像谁,现在还没猜出来?”
我拿开手,是真不知道,况且跟送他回家有关系吗?
“切!”他一撇嘴,“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个笨主人!”
笨……主人?
他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却因为病房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摄得睁不开,“还记得那只哈士奇长什么样吗?”
我很是茫然,却还是随着他的问话回答,“白底、栗色、棕色眸子……”我忽打住,愣愣地注视起他的脸,他有些艰难得撑起身与我对视,想让我看仔细。
“我看起来不像?”他挑起一边眉毛有些不满。
“可、可你明明……”我不自觉舌头开始打结,他分明是个人,怎么可能……
他委身复躺下去,回复闭目假寐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一觉醒来我就变成这样了。”
“我……”
“别我啊你的,你好好想想,我要不是那只哈士奇,又怎么可能知道小倩的秘密。”
听到“小倩”,我心上坎了一下,可我无言能对,一只哈士奇能变成人什么的,根本跟田螺姑娘的故事一样,都是哄小孩子的虚假童话,在这世界上是不可能成真的。
“爱信不信!反正我说的都是真的,当初是你把我买来送人,现在我又回来了,有什么不对?”
我……我也茫然了,想起他在我家出现时的诡异场景,若跟他说的话联系起来,确实也是说得通的,只是什么动植物变成人的故事,除了童话,我就只在聊斋里看过,看他行事正常,精神方面也不像有问题,这些话,我还真得好好消化一番。
早上刚有公车就回去了一趟,匆忙换了衣服,提上厨房翻出的保温桶洗干净,七点二十回医院,在医院食堂买了白粥回来让奇奇吃了,我就往公司赶去。当时那孩子看我一眼的眼神很奇怪,又像是有些愤懑,又像是有些忧怨,难道奇奇真是那只哈士奇?我真的不知道了。
到了单位挨骂是一定的,上司喷了我个狗血淋头,严怒声明虽然后面补请了假,但昨天早上我算是迟到,还是得扣钱。本来可以辩解,但我只张了张嘴,想想,算了。中间午休算上用饭,只有一个小时,没办法去医院,进餐的时候我就在想奇奇应该不会忘了吃饭,我早上走的时候已经将他中饭的白粥放在保温桶里,也嘱咐过他了,应该没有问题。
现在是月底,会计工作难免忙碌一点,因为想着奇奇的情况,手上动作比平常快了些,看看时间,18:45,终于做完了上面递下来的账务,正准备关电脑,就听到斜对面女同事对电话说手头还有工作,让男朋友再等等,可是我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瞟我一眼,就见女同事袅娜地从转椅上起身,朝我这里绕过来,甜腻道:“李哥帮忙给我手上的账打个总结吧!明天早上就得交上去,可你看,我这……他现在就在楼下,都催了我好几次了……”
我扶了扶黑框眼睛,“哦……好。那你给我吧。”
又是好一阵请饭答谢之类的客套话,每个月底都差不了太多。
办公楼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保安上来检查电器关闭情况,账务我只能带回家去做,毕竟现在要先去医院里看奇奇。
第5章
到了医院病房里,见他还安安静静地睡在病床上,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这时给奇奇测体温的护士小姐走进来,问我怎么现在才来,这床的病人不吃饭,怎么劝都不听。我说怎么之前没打电话说一声,你们医务工作再忙,有关病人情况的事情也还是该通知给病人家属知道。护士小姐有点不高兴,说话冷冰冰的,“我们打了,可是接电话的人说不姓李,也没有亲属住在我们医院。”
我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奇奇,他已经醒了,正冷淡地盯着我。
我想了想,跟护士去看了亲属联络簿,结果一看才知道,昨天匆忙间我将尾数的0挽得很像6。跟护士道了欠,护士小姐看了看床上的奇奇,背身收拾药具,小声为他打抱不平地抱怨,“本来明天就可以出院,就因为病人不吃饭我们不敢用药,才又多拖一天……”
护士小姐走后,我查看了保温桶——满满的,果真是一点都没动。我在他床边坐下,“为什么不吃东西?”
奇奇将头扭向另一边不看我,也不答话。
揭开保温桶,里边的粥还是凉了,我心里叹口气,提起保温桶出了病房。
又挤了公交回家,买了点油菜清炒,熬了点小米粥,换了常服要走,又想起还要帮同事做账,于是将手提电脑也带上。大街小巷的霓虹灯耀得人眼花,正是饭后娱乐的高峰期,各色汽车堵在道路上,混杂不堪。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八点半到达医院。走进奇奇住的那间病房门,日光灯早亮了,见他侧躺在床上脸朝里埋着,似乎正在睡觉,我轻手轻脚将身上挂的提的都放好,从他床头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啜了,看手机时间都马上九点了,再静坐了片刻,才轻轻摇了摇他“奇奇,起来吃点东西,奇奇。”我开始发觉不对,将他搬过来面朝我,他极是不愿的样子,有一阵躲闪,待他甩开我的手,我却看到他眼睛红红的,我扶了扶眼镜,皱眉,“怎么了?”
他倒是不再躲了,只是一双眼睛发红,恨恨地望着我,紧撇着嘴角,很像一只……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也不多问了,先将保温桶里的东西捧出来,一边招呼他,“有什么事吃了东西再说吧。”
见他盯着我不接,我想了想,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我还是拿起瓢儿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嘴边,他却仍旧死死盯着我不为所动,我看看不锈钢瓢儿,又看看他,不知怎么用了哄小孩子的口气,“奇奇乖,吃了饭我们就回家。”他听到我的话,先是有些愕然地看我,后终于慢慢靠过来,我赶紧将粥送过去,就见他好看的嘴唇含住瓢儿,刚咽下去一口,他就突然泛红了眼抽泣起来,令我措手不及,“怎、怎么了!”我慌忙把手上东西搁到旁边柜上,他就一下扑过来紧紧搂着我的腰,埋头在我怀里隐隐哭起来。我抽手扶了快要掉下来的眼镜,轻轻抚拍他的背,“别哭,别哭,没事……”虽然我也确实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