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魔 上——吴沉水

作者:吴沉水  录入:02-28

 文案:

 几起离奇的谋杀案,揭开内心深藏的丑陋欲望 无论如何克制、逃避、抗拒 谁都可能着魔 有人为了爱,有人为了恨,有人为了权力,有人为了野心 我为你着魔,你却为谁着魔? ****** 这是一个写给本人读者群中那帮最可爱最猥琐最自甘堕落又最富有同情心的腐女们解馋的小说。本文有强攻,有美少年,有凶杀,有偷窥,有迷情,有背德,有各种故意扭曲耽美“强强”原则的情节,苦逼作者三观不正,尤爱洒狗血砸天雷。被雷了请绕道,本人谢绝指导,不求上进,一心一意堕落到底~ Ps,本文故事背景在HK,故会涉及少许粤语词汇,但为了方便大家阅读,绝大多数对话仍为国语,觉得雷的赶紧点叉,谢谢。 Pps,其实这是个欢脱的故事,我是亲妈。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承睿、林翊 ┃ 配角:黄品锡、阿Sam、曾杰中、程秀珊 ┃ 其它:狗血、着魔、谋杀案 第一卷:案发 第1章 黎承睿在遇见林翊的那一刻,他感到内心原本冰封千里的平原突然间在地势高昂处被人用冰斧强行凿开一到裂缝,那裂缝嘎吱一声先是不动声色地维持原状,随后不用半秒钟,立即哗啦开裂,一路所向披靡,毫无阻滞,一通向底。他的世界瞬间山川倾覆,日月无光,天地仿佛颠倒了个个,林木积雪纷纷崩塌,冰川积雪夹杂着势不可挡的洪流一路呼啸而过,席卷一切,所向披靡。他在那一刻无法思考,无法呼吸,甚至连自己身处何地都抛诸脑后,无法辨认,他整个脑子在那一瞬间都在回荡着一个声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一个这样的少年? 怎么会存在这样令他窒息的生物? 这个少年,怎么会从头到脚,从发丝末端到指甲形状,都那么合他的心意,简直像上天为他特地打造的最美好的礼物,简直像,他想也想不出的幻境,那么惊心动魄,那么美到令人目眩神迷。 黎承睿警官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这么荒诞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关于一见钟情,关于同性恋,关于一个三十出头岁的督察居然理性尽失,对着一个初次谋面的少年无法抑制地心跳加速,脑子空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Sir,黎Sir?”他的下属在边上轻声提醒他。 黎承睿强迫自己别开眼,轻咳一声,然后竭力用与平时一样的语调,重新对眼前的少年发问:“林翊?差两个月十七岁,玛丽诺教会中学的学生?” 名为林翊的少年有些木讷,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别人的问话。他微微低着头,轻咬的嘴唇泄露出他的胆怯,这是一种普通市民觐见执法人员常见的反应,还有小门小户出身的男孩在生人面前特有的紧张。黎承睿边上重案组的同事不耐烦了,提高声调说:“林翊,阿Sir问你话呢知不知道?” 少年犹如受惊的小兔子一般往回缩了缩脖子,随后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般,慢慢地,弧度机械地点了点头。 “说话啊,哑巴了你?!” “阿Sam,小声点,别吓坏小朋友。”黎承睿无法抑制地盯着这个少年,像舔过一样将他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收入眼底,他清清嗓子,有点舍不得别人吼这个少年,不由得就出声阻止。 “是,黎Sir。”阿Sam道了歉,退到一边。 “林翊同学,我们现在调查的是犯罪案件,需要广大市民配合才能抓到坏人,所以你有义务将你知道的说出来,不得隐瞒,明白吗?”黎承睿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他,一边尽可能和颜悦色地问,“你看看桌上的照片,然后告诉我,你认识照片中的男人吗?” 少年在他温和的言语中得到鼓励,点了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手指白净精美,悄悄地将桌上的照片拨到自己眼前,看了看,用缺乏起伏的声调说:“是陈Sir。” “他是谁?” “我们班以前的国文老师。”少年低低地回答。 “还有呢?” “他还是信义会的义工。”少年抬起头,鼓起勇气一样补充了一句,“他很好人的。” 黎承睿发现自己非常享受这个少年有些呆板的表情下低柔的声音,那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男孩的沙哑,但却有别样的清澈干净,就像他以前在美国玩徒步时亲眼目睹过黑色泥沙夹道间一道亮泽动人的小溪。他的声音也跟着放柔,像怕吓到这个少年似的,黎承睿用他的警察生涯中前所未有的耐心对这个少年说:“你喜欢你的老师?” 少年认真地点点头。 “他帮你辅导过功课?” “没,是在团契,他教我跟妈咪说话,”少年看得出并不擅长跟人交流,他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妈咪成日要上班,我们没时间说话,陈Sir说我跟妈咪要用新的办法交流……” 黎承睿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他问:“你老窦呢?” 少年飞快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露出一丝犹豫,支支吾吾说:“他,他跑路了。” “跑路?” “妈咪说,老窦是烂赌鬼,欠人周身债,跟着就跑路了,十几年了,我没见过。” 黎承睿忽然就明白了,他对这个少年泛起一阵心疼,柔声问:“你们班的同学仔经常笑你这个?” 少年垂下长长的睫毛,机械一样点了点头。 “你不生气?” 少年用刚刚点头的频率摇摇头,表情匮乏地漠然说:“他们说的都算事实啦。” “所以你喜欢陈Sir这样的老师,因为他像一个父亲?” “他很好人的。”少年低下头小声又说了一遍。 “他平时没跟你的同学有过冲突?比如说严厉斥责过谁,或者得罪过哪个古惑仔?” 少年颦着眉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难道他都不批评你们?”黎承睿存心逗他多说两句话,带了笑意问,“不指出学生的错误,这可不算什么好老师。” 少年抬起头,清亮乌黑的眼珠里一片茫然,似乎黎承睿的问题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然后他呆呆地,像确定什么一样又重复了一遍:“陈Sir很好人的,他从来不骂我们。” 黎承睿微微眯了眼,男孩就像他多年前养过的一头反应迟钝的小兔子一样,令他心里就如被看不见的羽毛骚动一般止不住的发痒,他又咳嗽了一声,问:“这么说,即便他不当你的国文老师,你也还跟他有保持联系?” “是的,可我好久都没见到他了,阿Sir,他怎么啦?” 黎承睿想了想,还是从另一些照片中挑出一张不那么恐怖的,递过去给他,淡淡地说:“他死了。” 林翊微张双唇,脸色变白,照片上的男人死状很凄惨恐怖,他双臂张开,如耶稣受难一般,全身被不知名的东西啃得血肉模糊,加上组织腐烂,不少地方甚至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他的眼睛被人挖走,眼眶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 给询问对象看犯罪现场照片是一种经常使用的方法,人对尸体的反应各不相同,但有经验的警官却能根据这一点做嫌疑犯的初步判断。黎承睿只看了少年一眼,就将他从嫌疑犯的名单中去除,因为少年看到尸体不仅如一般人那样惊恐厌恶,他还捂住胸口,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喘着气,呼哧呼哧地像随时要断气一般。 “不好,他有哮喘。”阿Sam惊呼一声,冲上来想帮忙,黎承睿已经抢先将少年一把抱入怀中,急切地摸他身上各处口袋,他知道这种哮喘病人一定会随身携带药剂。 “找到了。”黎承睿飞快从少年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小小的哮喘吸入剂凑到少年的嘴边,少年如获至宝一般捧着药剂深深地吸了几下,黎承睿抱着他,托着他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更好受些。慢慢的,怀里的身体平复下来,黎承睿来回抚摸他的背部,突然间觉得自己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就像这个身体天生该被拥抱在自己臂弯中一样,他一靠近,全身的感官像嗖嗖苏醒过来,全都以十倍乃至百倍的探测功能近乎贪婪地探知属于对方身体上的一切。他注意到这具少年的身躯看起来很瘦,摸上去却骨肉均匀,靠在他身上时,少年的呼吸轻盈得若天使飞翼轻触肌肤,他的体温不高,手摸着有点凉,可是触感非常滑,像最打磨了上千遍的玉石,有由内而外透出来的光晕。 他还很好闻,味道,清新而略带甜美,令人怀想起夏季英格兰乡下芬芳的青草,置身其中,所有久远的被忘怀的年少情怀突然间就排山倒海。 黎承睿感到难以自已,他莫名其妙地涌上一种渴望,渴望更多地感受这个男孩,脱下他的衣服,跟他贴近,毫无阻滞地皮肤摩擦皮肤,身体纠缠身体,体温偎贴体温。 这个想法令他浑身发热,呼吸急促,却也心生恐惧。 “好恐怖,刚刚的照片好恐怖。”林翊在他怀里呆呆地,像陈述一个事实一样小声说。 黎承睿有些内疚和心疼,他轻柔地拍着少年的后背,趁机转过头,将鼻端靠近男孩的鬓发,深深吸了一口。 心醉神迷。 彻底的心醉神迷。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还能见到林翊从衣领处露出的脖颈,弧度优雅,质地细白,再往下的锁骨形状完美到宛若神来之笔,这么美,美到神经末梢都要为之战栗。 “阿Sir,我好了。”少年再度提醒他。 黎承睿深吸一口气,舍弃什么似的果断松开手,他看着那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眉眼精细得像水晶般透明,几乎一个错眼,他就会反射出七彩的光,他看着看着,竟然觉得像陷入泥沼,脚底下有看不见的吸力拖着往下拽,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可他只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少年,在此之前,他从没看过名为林翊的男孩,他从不知道一个男孩能对他产生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怖吸引力,他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能自律的人,他出身警察世家,从小就被教育得爱憎分明,他在美国受过最严苛的警官训练,他返港加入重案组是因为他真的热爱刑侦事业,他相信伸张正义的必要性,哪怕正义已经沦为不同人不同的政治工具。但总体而言,他还是相信那样一种规律存在的必要性,弱者要受保护,好人要受尊重,坏人要被绳之以法。 他对警察职责的最实际理解,就是让守法的人,要有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他们得以生存下去。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对自己自律甚严,他无时无刻不保持冷静谨慎,他也觉得自己一直都做得不赖,可这些冷静谨慎在见到林翊的瞬间都轰然倒塌,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以往那个黎承睿警官内心天翻地覆的断裂声。 他的视线从这个少年的眼睛慢慢挪到他形状漂亮的嘴唇,然后黎承睿感到内心的呼号声,那么柔嫩的嘴唇,却让他感到尖锐的刺痛。 黎承睿近乎狼狈地转开眼,挥挥手,粗声粗气地说:“没事了是吧,有病不要出来乱跑,早点回家。” 少年仍然呆着脸,顺从地点点头,抓起自己的书包仔仔细细背上,确保背带平贴无皱折后,才冲两位警官微微鞠了一躬,小小声说:“两位阿Sir,我走先了。”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对黎承睿单独鞠了一躬,乖乖地说:“谢谢你。” 黎承睿低头装作看照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少年很快离开,阿Sam过来收好犯罪现场照片,正跟他说着对这个少年的判断,黎承睿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猛的站起身,对阿Sam抛下一句:“等等,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跑出自己的办公室,穿过外面重案组永远热闹得像夜市的大办公间,在众多手足诧异的目光中,他跨出这里,跑过走廊,钻进拐角的茶水间那。他记得那有个大窗户,从上往下看,能鸟瞰整个警署外围的小广场。 在警车出没和警员穿梭的间隙中,他如愿以偿地赶在那个少年离开警署前又见到他。林翊背着书包,低着头,孤独地穿过整个广场。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少年外头罩着蓝色间白色的棉质格子长袖衬衫,里面是灰色圆领T恤,下面穿一条柔软的卡其色棉布长裤,脚上蹬着叫不上牌子的帆布鞋。他明明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理着平淡无奇的发型,甚至他让黎承睿屏住呼吸的长相,换成第二个人来看,诚然是清秀雅致,可也未必就漂亮到惨绝人寰的地步。可他就是深深打动黎承睿,这种打动是没有由来的,具备龙卷风那样席卷一切的颠覆效应,它就像一记重拳,猛的一下打得黎承睿懵了头,可它又像一个久远而浪漫的回忆,只消稍微露出点蛛丝马迹,便能令人陷入难以自拔的感伤情愫当中。 以黎承睿的全部刑侦知识无法解释这个,他目送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畴内,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感觉刚刚做出的事很不可思议,依稀仿佛,他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词:着魔。 是的,这个男孩,让他着了魔。 第2章 “阿头,尸检报告出来了。”重案组的年轻女警官周敏筠拿着报告站在离黎承睿办公桌三步左右的距离说。 她是一个平时不爱说话的姑娘,身量矮小,长相普通,剪着短短的男仔头,看起来又干练又精明。整张脸上没有特别吸引异性注目的地方,但却看起来善良可靠,容易令人放下心防,她天生擅长跟难缠的人物打交道,因此很多外出调查派遣她出马比派组内其他更有经验的探员还合适。 黎承睿一边盯着电脑打报告,一边说:“来,说点我不知道的。” “是,黎Sir。”周敏筠翻开报告,简明扼要地说:“死者陈子南,现年三十八岁,身上一共有两百八十七处伤口,多数组织溃烂模糊,胃检显示无毒性,头皮及颅骨有明显啃噬伤痕,腕骨及踝骨……” “这些都肉眼可见,”黎承睿头也不抬,淡淡地问,“死因呢?” “出来了,”周敏筠皱着眉头说:“从组织出血的情况看,他是被犬科动物撕咬至死……” 黎承睿问:“是什么动物?” “初步判断是大型犬,具体是哪一种,还得通过齿印比对。” 黎承睿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皱眉轻声说:“也就是说,他是被人钉在木架上让狗活活咬死?” 周敏筠点点头说:“可以这么讲,而且他死之前,声带被人很有技巧地割断,我猜凶手大概是怕他发出太大声的惨叫。” “这样的话可以假设犯罪现场并不是人烟稀少的郊区,罪犯让狗咬死被害者后,还特地将尸体连木架子一起移出来弃尸。”黎承睿想了想问,“死者残余的衣物中有检测出什么发现吗?” “有,死者鞋底发现有海沙,希望对残余的植物微粒做检测能帮我们就可以锁定死亡现场是本港哪块的沙滩,”周敏筠翻了下报告说,她摸摸头发,有些困惑地说,“说到这个,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死者脚上穿的是Gucci今年秋冬刚推出的限量版手工鹿皮靴,这种靴子据我所知,本港专卖店还未上市。而且他身上残留的衣物材质不俗,应该也不是便宜货。” “Gucci啊,看来现在教师不仅旱涝保收,还待遇不错。”黎承睿笑了笑,“查查他的经济状况,毕竟为了钱产生的纠纷,从来都能刺激人肾上腺素分泌,进而成为杀人动机。” “是,黎Sir。”周敏筠大声说。 黎承睿等了会,发现周敏筠还没走,不由抬头问:“还有事?” 周敏筠并不答话,只是看起来欲言又止。 “怎么?看到被狗咬死很惊奇?”黎承睿从笔记本电脑上挪开视线,温和地笑着说,“家养的猫在主人死掉两天内也会吃了主人的尸体。” “我觉得凶手好像很享受杀人这个过程,看着受害人的肉一块块被撕下来,他可能会获得某种满足。”周敏筠嫌恶地说,“这些变态,看着好似好眉好眼,老好人一个,你可能还会发现他帮助老人家过马路,去孤儿院做义工,他会是老婆眼里的好老公,邻居眼中的好男人,可你撬开他家厨房地板,却能挖出几具人骨……” “Stop,”黎承睿打断她,严肃地说,“也许凶手很恨死者,要将他千刀万剐呢?在证据显示出来之前,不要轻易下判断。阿敏,你跟阿Sam去死者生前的学校看看他跟同事之间有无纠纷,有消息马上向我汇报。” “是,黎Sir!”周敏筠大声回答,向他点了下头,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 她刚走没多久,重案组的另一位老探员黄品锡往办公室这探了探头,黎承睿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我这又没靓女。” 黄品锡笑嘻嘻地溜进来,他年纪比黎承睿大了一轮,但因为学历不高,平时又爱喝两杯,有一次因贪杯还误了事,这个污点载入档案,致使他多年都未得升迁。幸好这人性格颇带了些随遇而安的成分,为人坦荡也不爱计较小得失,也不倚老卖老,反倒赢得小辈的敬重,警局里人人见了都尊他一声“品叔”。 他跟黎承睿私交甚笃,经常自由出入他的办公室,这会进来了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往他对面的靠背椅上一坐,嬉皮笑脸问:“我看阿敏出去时低着头,你训她了?” “没,”黎承睿将打着的报告存档发送,说,“你宝贝徒弟,我哪敢训她?” “后生女,做事难免丢三落四,有不对的你尽管说她,不过我看她还是肯学肯做,也能吃苦,现在这样的女孩子可不多。” “嗯,”黎承睿不置可否,关了电脑,合上笔记本说,“她似乎特别痛恨变态杀手?” 黄品锡收敛了笑容,然后叹了口气说:“她有个堂姐嫁了个老公是个心理变态,那男人老觉得妻子生得靓就一定会出去勾男人,对她日防夜防,终于防不住把她杀了。” 黎承睿眯了眯眼。 “可怜哦,砍了五十三刀,刀刀见骨,那得多大的仇恨你说,”黄品锡摇头叹气,“所以阿敏立志要当警官……” 黎承睿抿了抿嘴唇,说:“每个人都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阴影,做刑侦不能被感情左右判断,这个你知道的。” “我知道是知道,可我当了快二十年差佬,阿敏才多大?”黄品锡笑骂说,“你以为个个跟你似的,一家都是警察,天生的警官精英啊我的黎督察大人?” 黎承睿勾起嘴唇笑了,说:“别擦鞋了,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要休假。” “不行。” “就一星期,我女儿去加拿大念书,我跟我老婆送她过去。” 黎承睿摇头笑说:“又跟我打亲情牌,怕了你了,早点回来,组里大把事做呢。” 黄品锡站起来,假模假样地冲他敬礼说:“Yes,Sir!” “滚你的,”黎承睿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刷刷签了一张,撕下来递给他说:“给你女儿的,祝贺她上大学,从此是大女孩了,喏。” 黄品锡愣住了,难得正经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又不是给你的,世侄女读大学这么大件事,我做人Uncle表示一下都不行?”黎承睿笑着说,“我们这么熟,就不拿红包封了,拿着吧,一点心意。” “我……” “我什么呀,自己人还叽歪什么?”黎承睿佯怒说,“你那点收入才多少?阿嫂一个女人撑着家,现在还要供个女儿上大学多不容易,拿着吧。” 黄品锡接过去,看了一眼金额,苦笑了一下说:“你这样别给阿珊知道了,不然到时候你未来老婆有意见。” 黎承睿身体一顿,随即说:“阿珊没这么小气。” 黄品锡点点头,把支票收好,说:“谢了。” 黎承睿把电脑锁好,站起来拿了车钥匙说:“我够钟先走,有事你让他们call我。” “去接你老婆下班?” 黎承睿笑笑没说话,起身拍拍黄品锡的肩膀走了出去。 他开着车穿过大半个新界,将车停在离玛丽诺教会中学门口不远的地方,他算准了时间,把车停好没多久,就听见学校放学的铃声。不一会,一大群穿着白色校服的中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走出校门。黎承睿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他紧张地盯着校门口,唯恐错过什么,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以他的调查能力,他不可能会错失想见的那个人。可是他就是莫名其妙会担忧,心情像倒退二十年,回到懵懂无知的年代,对情感怀有神秘不可测的想象,对钟情的对象怀有近乎虔诚而狂热的专注。 你着魔了,他再一次对自己说,你一定是着魔了。 不然,何以会自那天少年离开后,就无法抑制住地想念他?想念到不惜动用手上资源,亲自调查他的一切信息,详细到他的功课表,他所在班级的男女比例,他每天大概会去哪些地方,他都跟什么人来往,这些黎承睿都一清二楚。 然后一连一个多礼拜,他都赶在少年放学之前驱车前往他的学校,像个他最不齿的偷窥狂那样,饥渴地看着那个清瘦雅致的少年放学,然后鬼鬼祟祟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他回家。 有几次他目睹少年走入其所住的公屋大楼后还不肯离去,一直将车停在楼下,等到夜幕降临,目睹少年临街房间的灯打开。 黎承睿不能自己地想着林翊在屋里干什么?他一个人有好好吃饭吗?他的母亲每天那么晚才从中环写字楼下班回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少年会感到孤独吗?他害怕吗? 黎承睿对自己这种异乎寻常的执拗心生恐惧,他知道必须冷静,必须压抑下那些念头回归到自己的正常生活中,必须回到重案组督察黎承睿的身份上,他有正派健康的家庭,有前途光明的职业,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还有对警官事业的热爱和追求。 他的人生,原本如一列轰鸣向前的列车,方向明确,轨道干净坚固。 可是,名为林翊的少年出现了,他就像有谁悄悄按下了列车前进方向的换轨按钮,整列列车莫名其妙地改换了方向。 他完全无法预知会通往何方。 黎承睿痛苦地闭上眼,他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能再这么下去,这是最后一次了,就再看那个少年最后一次,看完之后他要果断地开车走人,从此忘记有这么一个人。 有这么一个人,只是惊鸿一瞥,却掀起惊涛骇浪。 第3章 黎承睿看看表,已经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但林翊还没出来。 黎承睿是天生当警察的料,对观察人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敏锐直觉,在美国求学时又修过行为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对人的判断通常只需几个回合就能揣测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十五分钟,黎承睿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认知中的林翊是大都市单亲家庭中成长的普通少年,这种家境出身的少年内心承受的压力要比同龄人多,也比同龄人要孤独和自立。但因为过早需要进入社会,所以他们的成长也并不容易健康阳光,很多青少年因此有极度不安全感,迫切需要抓住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以表现自己的强大和不在乎。 未成年人案件中,被建立自我,表现自我的欲望所支配而产生的犯罪冲动不在少数,他们会嗑药、滥交、蔑视公权、挑战道德限制。 但林翊不在此列,黎承睿只需要观察林翊几次就知道,他心里念念不忘的男孩根本没这种欲望也没这种能量去反叛什么。林翊就像一个自闭的牡蛎,对着谁都紧紧合上自己的外壳,他内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但他不轻易对谁展现。 林翊在这套规则的作用下,会严格地遵循一些规则,比如几点下课,几点出校门,几点到家,几点做饭,几点看电视,几点睡觉。名为林翊的少年是靠着这些时间的支点一样样撑起自己的生活。他不会做超出这些规则以外的事,因为陌生意味着不安全,黎承睿读过的心理学书告诉他,这个少年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 所以他迟了二十分钟出来,绝对会有事。 也许被导师留住?抑或同学找他商量什么?黎承睿有些心烦意乱,他看了看表,点燃一根烟叼进嘴里,打火机在牛仔裤上一擦打着,凑到嘴边抽了两口。 全港禁烟之后,他抽得就少了,他的家人也不赞同他抽烟。黎承睿现在兜里的烟大多是为兄弟们准备的,至于他自己,只有特别的时候,比如心绪不宁,比如破案毫无头绪时才会点一根。 他又等了十分钟,加上之前的二十分钟已经有半个钟头。按照林翊闷声不响的性格,谁跟他交代事都不可能超过半个小时,他还没出来,那就证明他一定被身不由己地绊住。 黎承睿坐不住了,他打开车门下来,大跨步朝校门走去。 外人理所当然进不去,但他的警察证起了作用,黎承睿以调查陈子南案件为由,堂皇冠冕进了学校。他拒绝了校方安排外事教员陪同的要求,直接赶往教学楼。他虽然知道林翊的教室是什么,但找到那去还是花了点时间,而且这种老式教会中学还带有一个绿草如茵的操场,一眼望过去,殖民风格的建筑台基下带着长长的斜坡,倒像谁扣了一把巨大的簸箕。 黎承睿观察力甚好,立即找到上教学楼的消防楼梯。他沿着楼梯跑了上去,大部分教室此时已被锁上,学生陆续返家。林翊所在的年纪在第五层,楼梯爬起来不难,就是拐弯弧度比较大,从上往下看,蜿蜒曲折得紧。 他爬到第四层就听见有几把处于变声期的男音在那骂:“死仔,包里就只有这么两百块,你耍老子们玩是不是?啊?” “大佬跟你说话没听见啊,耳朵长着干嘛?信不信我一刀割了?” “日,还真是不说话,我他妈让你不说话,让你不说话……” 一阵推搡声,随后啪的一下有人摔倒。 少年们哄笑起来,有人尖声说:“看什么看,长得这么鬼像女人,你会不会哭啊?哭啊你,哭大声点,哈哈哈。” “让你装乖仔,让你成天扮好人,老子最烦就是看你这种二五仔,干你娘,告诉你,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啦啦,还说没钱,这是什么?好像很值钱的样子,给我,给我啊听见没?” 响起了一个清脆的耳光声。 “还给我……” 这一语调呆板的话在一片少年的笑闹中却如轰天雷一般在黎承睿耳边炸响,他听出来是林翊的声音。黎承睿脑子一空,急忙冲了上去,一脚踹开楼梯间关闭的木门,轰的一声中门应声而开,里面的少年都有些发懵。黎承睿迅速扫了一眼,发现林翊倒在地上,白皙的脸颊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他周围四下散落着书包和答题本及书本等杂物,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学生正围着他。 黎承睿闯过去一把将林翊跟前的少年揪住衣领照着下巴给了一拳,直将那个男孩打到在地,他跟着一脚踩过去,侧身避开边上扑过来袭击的另一个少年,然后欺身上前,一个擒拿手将少年的胳膊扭到背后,掏出手铐喀嚓一声就给他拷上。 余下的两名少年早就被他突如其来弄得有点懵,此时一见他的手铐登时吓白了脸。其中一个慌里慌张喊了句:“差佬啊,快跑!”随后转身就跑,另一个反应慢了半拍,要跑时被黎承睿伸脚绊了一下,踉跄着扑倒在地,黎承睿不费吹灰之力提起他的后背,再用力一摔,登时把他与其余两名少年摔到一起。 他做这些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林翊脸上的伤直接点燃了他的怒火,可媲美飞虎队的身手却用在抓几个不良少年上,这要换在平时,黎承睿连想都不会去想。但是今天他却用了,还用得挺狠,尤其是那个被他揍过又踩过的少年,也不知道肋骨有没有断裂。他看了看这三张惊慌失措的脸,忽然醒悟到这不过是三个孩子,可是他干了什么?居然拿对付穷凶极恶的罪犯那种方式来对付三个孩子? 黎承睿为自己感到赧颜,似乎对上林翊,他就变得不正常,情绪很极端,手段也很极端,他想要是这三个少年不是只殴了林翊一巴掌,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 怎么会这样?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他掏出电话正要给总部打,让那边派人来处理这种小事。等巡警过来还有段时间,黎承睿一回头却发现林翊已经自己爬了起来,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将散落一地的文具书本慢腾腾地捡起,一本本掸干净了,连折到的边角都仔细抚平,然后再仔仔细细收回书包里。他做这些认真到入神的地步,似乎身边发生的这一切跟他毫无关系,似乎他伸出在一个透明的封闭空间里,别人进不来,他也没打算出去。 黎承睿愣愣地看着这个少年,然后垂下头,对自己叹了口气,走近那三个不良少年,伸出手和蔼地说:“刚刚抢了什么?给我。” 三个少年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几眼,然后有一个战战兢兢地掏出一个东西,老老实实放到黎承睿手里。 黎承睿低头一看,原来是块老式手表,但却是瑞士名牌,做工造型都堪称经典,拿出去卖指不定能卖多少钱。但这块表年岁久远,表带边已经磨损,表面也开始泛黄,估计是林翊家的长辈遗留下来的。黎承睿正端详这块表,却听见林翊的声音响起,带着不确定和防备,小心地问:“那个,可以先还给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 黎承睿心里一跳,他抬起头,发现林翊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少年嘴角红肿,头发纷乱,白衬衫都被扯掉两颗扣子,可即便如此,少年仍然秀美入骨,脸庞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水灵,宛若深潭,照进去就被吸了魂魄似的。他就站在黎承睿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这分明是一张十七岁少年不谙世事的脸,可不知为何,黎承睿却备感紧张,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一个洞悉世事超然物外的对象。 他使劲摇摇头,将这种古怪的想法从脑子里去除,拿着那块表往少年方向递过去,少年伸手来接,黎承睿又飞快缩回手,他突然莫名其妙想从林翊脸上看到一丝青少年该有的明白无误的情绪,比如失落,比如恼怒之类。 但什么没有,林翊只是愣了愣,看了看自己悬空的手,随后将自己没有拿到手表作为一个普通不过的事实接受了。他慢慢垂下自己的手,似乎下一刻,倘若黎承睿说这块表归我了,他也大概只会闷闷地“嗯”一声。 黎承睿有种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只好尽量和颜悦色地问:“这是你的?” “嗯。” “这块表挺旧了,不是你自己买的吧,是家里人给你的?” 林翊凝视着他,随后摇摇头。 “不是?那你哪来的?”黎承睿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职业病,忙换了种口吻,柔声问:“因为它看起来有点贵,而且不太适合你这个年龄,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从哪得到它的?” “别人给的。”过了一会,林翊小声说。 “谁?你家的长辈?” “是我的,好朋友。”林翊想了想说。 黎承睿有些意外,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林翊是个很孤独的孩子,并未见他与同龄人有过多的来往。他好奇地问:“跟你一样大的好朋友?” “嗯。” “是这个学校的同学吗?” 林翊微微动了下眉毛,似乎在疑惑他为何问出了一个这么蠢的问题。 黎承睿清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看来是以前的同学咯。” 这回林翊点头了。 “你同学出国了?呵呵,你们感情应该挺好的对吧,现在还有联络吗?”黎承睿本着反正都犯傻了就继续犯傻下去的执着硬着头皮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林翊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他的眼神悠远深邃,像看到宇宙洪荒那么远,然后,就在黎承睿以为他不想回答时,却听见他轻轻地,用羽毛掠过水面的力度说:“他过世了。” 第4章 林翊明明是用缺乏语调的声音在陈述这个事实,听不出遗憾,没有感伤,也不见得有多怀念,但黎承睿却莫名其妙感到很难过,像对面的男孩原本应该具备却被遗忘的伤痛通过未知的渠道转嫁到他身上似的。他忽然对男孩的孤独感同身受,就像跟他挤在同一个狭隘空间,呼吸同样的空气,知道他一个人度过迄今为止的十七年人生。 他忽然就想把这男孩抱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他不撒手,不再让他一个人。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他怕自己伸出手就收不回来,他怕心底喷涌出来的炙热欲望超出掌控的范畴,从此再也无法收拾,会惊吓到这个少年,甚至会伤害他。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你?黎承睿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拉过少年的手,郑重其事将那块老手表戴回到少年形状玲珑精致的手腕上。 附近的巡警很快就来了,两人礼貌地称呼过黎承睿后便将三个不良少年带回警局,林翊作为当事人也必须跟着去录口供,黎承睿不放心,便以目击证人为由也要跟着去。到警局后,冲着他的面子,同僚们办事效率都很高,不出半个小时就将口供录好,又给三个不良少年的监护人一一打了电话让对方来交保释金领人。 诸事已毕时,黎承睿回头看了看在边上长凳上抱着书包规矩坐好,一直安静得无声无息的林翊,他的心在此时变得很软,像隔着玻璃端详珍贵的藏品,唯恐一口气呼大了,会在玻璃上留下雾气。 他看了男孩好一会,才走过去柔声对他说:“走,我送你。” 林翊点了点头,站起来跟着他穿过警局。他如同一只驯服的小羊羔,紧紧跟在头羊的身后,也没有怀疑,也没有担忧,也不问去哪,似乎对黎承睿有种不用言明的信任。这让黎承睿心里甜蜜中掺杂着苦涩,他带着男孩坐进车里,亲手给他扣上安全带,靠近他时,一股带着暖意的好闻的味道扑鼻而来。 黎承睿险些就失神了,他的手停顿了几秒,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把安全带喀嚓一声扣上,他偷瞥了林翊一眼,发现少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视前方,不知看向哪。 “住哪啊?” 林翊隔了几秒,才慢慢地,像读报一样毫无起伏地说出地址。黎承睿叹了口气,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不喜欢说话?还是因为跟我不熟?” 林翊垂下头,小声说:“没什么好说的啊。” 黎承睿笑了,说:“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林翊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可我不懂警察的工作啊。” 黎承睿笑出了声,摇头说:“我不只懂警察该做的事,我还懂很多别的,比如打球啊,打机啊,打麻将啊,哦,我还会打高尔夫。” “这些我都不会,”林翊平静地说。 “那你会什么?平时玩什么?打机?看动漫?玩模型?不要告诉我你还玩芭比娃娃。”黎承睿笑着问。 林翊垂下头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女仔玩的东西的。” 黎承睿忙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想笑你。” “我知道,”林翊说,“你不像其他人。” 黎承睿笑了,又皱眉问,“你指的,是刚刚欺负你的那些?” “嗯,”林翊简单地说,“他们不喜欢我。说我是CC林。” “CC林?”黎承睿顿了顿,忽然领悟到这是在骂林翊是娘娘腔,他注视着男孩美好精细的侧脸,脱口而出说:“下回有哪个这么说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揍他们。” 林翊转过头看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像在研读报纸上的重要新闻,然后他摇摇头,一本正经对黎承睿说:“黎Sir,你不能滥用职权的。而且妈咪说过,打人不好的。” 黎承睿手下一滑,差点把车开出道。 警局离林翊所在的公屋大楼并不远,开车不一会就到。黎承睿把车在楼下停好,忽然很舍不得就这么跟林翊分别,他的脑子飞快转过无数念头,每个念头都关于怎么死皮赖脸跟上楼去,可他一对上林翊单纯的脸,这些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正想着的时候,少年已经下了车,仔细背好书包,对他鞠了一躬说:“谢谢你,黎Sir,唔,再见。” 黎承睿万分不愿说出这两个字,但事到如今只好跟着下了车,吁出一口长气说:“好,那自己小心点。” “哦。”林翊应了一声,转身正要走,忽然眼睛一亮,提高声量从他后面喊了句:“妈咪。” 黎承睿转过头,发现身后走来一个拎着超市塑料袋的中年妇女,身材有些微胖。黎承睿还没来得及有反应,林翊已经从他身边蹬蹬跑过去,乖巧地接过母亲手里的塑料袋,他虽然还是表情木然,但黎承睿看着,不知为何就想起摇尾巴讨好主人的小狗。 到底是个孩子,黎承睿不禁微笑了。 “林翊,你脸上怎么回事?跟人打架?”林翊的母亲责问道。 “没。”林翊回答。 “那就是被欺负咯?哪帮死仔欺负你?告诉你们班导没?岂有此理啊,”林师奶停下来仔细端详儿子的脸,随后不满地骂道,“你也真是,没鬼用的,打不过不懂跑啊,就傻愣愣站着给人打?” “他们有四个。”林翊有些惭愧,垂下了头。 “总之就是你没用,跟你死鬼老窦一样,真是的,老师呢,你那些同学呢?整间学校的人都看着你被打?”林师奶暴躁地骂开了,“为什么他们不去打别人要打你?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们惹不起那帮人就要懂得躲开,你做了些什么啊?” 黎承睿总算知道林翊的木讷是怎么来的了,有这么强势的母亲,他不懦弱窝囊才怪。黎承睿看不下去,过去笑了笑说:“这位太太,别发火先,翊仔没错的,是学校的不良少年欺负他,不关他的事。” “你又是哪位啊?”林师奶没好气地问。 “妈咪,”林翊小声地说,“这是黎Sir,是他帮了我,还送我回来。” 黎承睿笑笑说:“我是新界北警署的督察黎承睿,林太你好。” 林师奶脸上的怒火顿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市民见到公权者的轻微畏惧和难以置信,她愣了愣才点头回说:“哦哦,是黎Sir啊,不好意思啊,这次真是多谢你了,哎,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啊。” “不用客气,为市民服务是我们的责任,不过林太,你儿子真的很乖,”黎承睿又补充说,“他不是惹是生非那种孩子,这次的事,大概是那些不良学生看他不顺眼,对吗翊仔?” 林翊轻轻点了点头。 他这么默不作声反而令黎承睿更加心疼,他担心自己一走,林翊的母亲又要责骂他,忙加多一句说:“翊仔跟着我去录口供弄到现在都没吃饭呢,他是个守法的好市民,我还得谢谢他的配合。” 他这么一说,林师奶立即关切地问儿子:“还没吃饭啊,肚子饿不饿?” 林翊茫然地摇摇头。 林师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骂道:“整天这么呆,都不知道跟你说的话你听进去多少,跟人家黎Sir说谢谢了没有啊?” 林翊嘴唇动了动,微微点了点头。 “这才对嘛,”林师奶的脸色好看了点,转身对黎承睿说,“不好意思啊黎Sir,这孩子太不懂事,让你见笑了。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今天太晚了也不方便,但不知改天你能不能赏脸跟我们喝个茶,让我们好好谢你……” “好啊。”黎承睿爽快地答应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当交个朋友吧,翊仔这么乖的后生仔现在也难见到了。” “呵呵,”林师奶笑了起来说,“这孩子虽然从小没鬼用,读书也不厉害,可胜在够听话,也懂得孝顺大人,哎,好了不说这些,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留个电话,我今天没买菜,也不敢留你吃饭,改天你一定要赏脸……” “一定一定。”黎承睿笑着报上自己的号码,说:“那我不打扰了,你们上去吧,翊仔,再见。” “快跟黎Sir说再见啊。”林师奶暗暗推了林翊一下。 林翊像如梦初醒似的说:“哦,呃,黎Sir再见。” “再见,回去记得上点药。”黎承睿指指嘴角,又冲他笑了笑,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到车上。 他把车缓缓开远了,却还能看见那母子二人站着目送他离开。他心里充满着一种新奇的兴奋和喜悦,知道今天开了个好头,让他有机会能真正开始接触这个男孩。这么看来,还真是要好好感谢那几个不良少年,黎承睿眉开眼笑,心情极好地想着,也许该私人给那个被自己踹伤的男孩送点医药费慰问一下? 他还没想完,电话忽然响了。 黎承睿戴上耳机按下通话键,沉声说:“喂,是我。” “阿头,有猛料。”阿Sam的声音传来,“案发现场找到了,是后海湾的一艘旧船。” 黎承睿精神一振,说:“把具体方位发到我手机上,你带同事过去先,我马上到。” 第5章 这是一艘相当老旧的渔船,连船号和船名都掉漆都几乎看不清,黎承睿踏上甲板的时候甚至感觉脚底嘎子作响,似乎木板会不堪重负,顷刻碎裂。 船舱里异乎寻常的空旷,肉眼所见什么也没有,但在鲁米诺试剂的作用下,可以发现墙壁上、地板上存在大量的斑斑血迹,若这些血迹都属于同一个人的话,这个流血量表明此人一定不可能还活着。 黎承睿皱着眉头看着鉴证科的专家并同事在那忙碌,白炙灯几乎将每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阿Sam在他身边向他做简要汇报,死者陈子南的鞋底微粒化验出除了海沙还有少量铁锈,且他尸体的残余组织上发现有小鱼钩钩破的痕迹,经过比对,这是刺钓渔船上常见的东西。将死亡时间与抛尸时间一结合,能在这个时间段内完成距离的避风塘,最近的便是后海湾。 根据避风塘的其他船主反应,案发当天,这首渔船上曾经亮过灯,也听见狗吠声。 “船主已经找到了,程海峰,现年六十二岁,是个老渔民,这艘船据他说今年就没出过海,放在这等着政府回收他的渔船拍照后卖掉。”阿Sam对黎承睿补充说,“案发当晚,他跟女儿一家去喝喜酒,现场有两三百人可以为他作证。” 黎承睿沉吟片刻问:“人带了没?” “带来了,那边有手足在同他做口供。” “带我过去。”黎承睿吩咐道。 阿Sam将黎承睿带到船舱后,那里周敏筠正为程海峰录口供。这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皮肤黝黑,长相普通,身材矮小但却壮实,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据介绍,她是程海峰的长女。黎承睿走过去的时候,正见到程海峰扯着周敏筠的胳膊中气十足地说:“我做人几十年都清清白白,早些年我出海,就是捞多一筐鱼都要去庙里酬神,不是我的,就算是块金,掉地上我都捡起来想办法还给人家,我绝对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头上三尺有神明,漫天神佛都有眼看的,我要是有一点德行亏欠,出海一阵大风就能被搞定,哪里容得下我活到这么大岁数?啊?警察小姐,你一定要明察啊……” 周敏筠有些不耐,却还是好声好气应酬他说:“知道了阿伯,我们会秉公处理,放心啦。” “夭寿哦,是哪个恶人在我的旧船上做这种缺德事,”程海峰眼圈发红,絮絮叨叨地说,“这条船养活我们全家,送我两个仔上大学,让我女儿风光大嫁,如今老了跟我似的退了休,有人跟我谈买它,我还舍不得……” 黎承睿站过去,淡淡地问:“这样的旧船都有人买?” “怎么没有?”程海峰瞪圆眼睛,“它看着旧,里头机器都是好的,年年我都有替它花维修费的,外面上下漆,船舱再装修一下就跟新的一样了……” “老窦啊,”他的长女在一旁嫌恶地皱眉,低声说,“人家阿Sir又没问你这些,快点答完好回去,这里死了人的,很晦气好不好。” 周敏筠立正喊了一声:“黎Sir。” 黎承睿点点头,看了看程海峰说:“你说谁买你的船?” 程海峰为难地说:“这个……” “阿伯,你的船上出了谋杀案,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严重性,”黎承睿板着脸说,“现在你就是头号嫌疑人,除非你配合警方早日抓出真凶。” 程海峰还没说话,他的长女已经惊叫起来:“老窦啊,头号嫌疑人吔,你当开玩笑的吗?快跟阿Sir说谁要买你的船,说完了我们好早回去,David还在兽医那等着我去接呢……” 程海峰怒道:“整日就只记着你那条狗,那是畜生不是人!一点情谊都不讲,你真是……” 黎承睿打断他,微微笑着问:“阿伯,你还是告诉我吧,谁对你的船有兴趣?” 程海峰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就是我的老友老黄,他想买下来给他儿子当谋条出路,阿Sir,老黄一家人我认识了几十年,都是正经人家,不会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黎承睿让周敏筠记下该人的姓名,点头说:“谢谢,有需要我会再找你。” 他跟周敏筠使了下眼色,周敏筠微笑上前对那父女二人说:“谢谢你们合作,两位请跟我来,签个名就可以走了。” 黎承睿目送周敏筠与那二人走远,回头对身边的阿Sam问:“你觉得怎样?” “这个凶手很狡猾。” “除此之外呢?” “不是冲动型犯罪,应该是谋划许久的,”阿Sam说,“大概连选择这里实施犯罪,都经过他的慎重考虑。”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而且他显然是蓄意的,一定要陈子南死。” “没错。” “但为什么是陈子南呢?”黎承睿思考着自言自语问,“他只是个中学教师,长相也很普通,收入一般,没有欠债,平时也没听说跟谁结怨,朋友夸他是老好人,太太说他是好先生,连学生都赞他一句和蔼不乱骂人,这样一个人,到底有什么落入凶手的法眼?难道这只是随机的选择被害人?” “我猜不出。”阿Sam老老实实地说,“阿头,你不是经常说证据决定推测么?在进一步证据出来前,我想我还是不要乱猜的好。” 黎承睿笑了,拍拍他的肩说:“你看到这个船舱没有?” “看到了。” “什么感觉?” 阿Sam思考了一下说:“很空,很干净。” “简直干净得不正常,所有的角落都像被人好好打扫过。”黎承睿笑了笑说,“我猜,凶手在弄死陈子南后,一定很用心地清洗过这里。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不想给警方留下线索?” “有可能,”黎承睿摇头,想了想说,“但我却感觉,这个凶手这么做与其说消灭证据,不如说,他不能忍受一间屋子溅满血迹,污秽肮脏,他就像是个有洁癖的人。” “洁癖?可是陈子南的死法很血腥啊,被狗活活地一片肉一片肉撕扯下来,这个人没准就在一旁欣赏观看。如果他有洁癖,为什么能忍受一个人死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那样收拾起来岂非很麻烦?”阿Sam皱眉说,“我觉得挺矛盾的。” 黎承睿沉默不语。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或者,在他眼里陈子南就像一个污渍,需要狠狠洗刷掉呢?” 他们俩同时回头,却看见黄品锡一脸痞笑,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黎承睿笑了,过去照他肩膀来了一拳,说:“不是放了你假么?” “我事业心重,没办法,送女儿到机场后又转回来了。”黄品锡笑嘻嘻地回了他一拳,问,“这就是现场了?” “嗯,”黎承睿有了经验丰富的老友兼下属回来,心情极为愉悦,他拉着黄品锡到血迹处说,“我估计被害人就是在这里被狗咬死。” “好大一摊血。”黄品锡蹲下来,拿过探照血迹的电筒,仔细看了看地面,自言自语说。 “可不是。”黎承睿也蹲了下去,皱眉道:“血迹从墙上一直留到甲板,难道陈子南被吊起来过?可为什么血迹只溅到这……” 黄品锡问:“阿睿,陈子南的尸体被发现时不是双臂张开么?” 黎承睿眼前一亮,立即顺着血迹往墙壁上找,自言自语:“被那样起来的话,这里就必须有个支架或钉子……找到了。” 他站起来,指着墙壁上一处微不可见的擦痕,说:“这里曾经竖起一个支架,陈子南是坐着或跪着被绑在这被狗咬死。他双臂张开,感觉就像受刑,哎,这种受刑姿势我怎么觉得这么熟……” “二战前日军枪决本部军人及叛国者就是这样,”黄品锡淡淡地说,“弄一个矮十字架树在地面上,命受刑者跪下,绊住起双手,要不要蒙上眼睛我不记得了,然后执行枪决。” 阿Sam佩服地说:“品叔你行啊,这你都知道。” 黄品锡笑嘻嘻地拍他的肩膀说:“那当然,你品叔我是什么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行遁术无一不精……” “行了吧,这不是前几日电视上播过的美国国家地理频道做的纪录片吗,”黎承睿瞪了他一眼,“我也看了,我说怎么那样眼熟。” 黄品锡厚脸皮,无所谓地摸摸鼻子,说:“那也证明我好学上进,终身学习。” “去去,是陪你女儿看的吧?”黎承睿揭穿他说,“就你,要不是陪女儿,宁愿看粤语长片都不会看这些。” 黄品锡嘻嘻哈哈地问:“那你呢?督察大人?你是陪阿珊看的吧?你呀,迟早也是个老婆奴。” 黎承睿笑容一僵,随即岔开话题说:“可这也不能说明凶手恰好就看了那集电视,因为整个杀人事件是策划良久的,最终受刑方式的选择一定具备强烈的象征意味,是整个杀人仪式的升华,凶手不可能因为随机地观看了一个电视节目就下这个决定。” 黄品锡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点头说:“没错。” “十字架在基督受难之前,并不是神圣的象征,相反它是处决死刑犯的刑具。在波斯帝国、大马士革王国、迦太基、古罗马都广为流行,”黎承睿站了起来,拍拍手微笑说:“因此我们要找的人,是一个受过教育,智商高,有洁癖,可能生活上很自律,可能兼具信仰的人。” “还有,他具备一定的外科常识。”黄品源眯了眼说,“你们别忘了,凶手在陈子南声带上划的那一刀,一般人做不到这点。” 黎承睿笑了,拍拍黄品源的肩膀说:“你明天去查查那个想买船的人。” 黄品源点点头。 黎承睿转头对阿Sam说:“你去追一下信义会这条线,有信仰的人,可能是有天主教背景。如果有又受过医学训练的,立即报告我!” “Yes Sir。”阿Sam立正说。 “辛苦大家了。”黎承睿朝在场的警员点点头,正要说两句客气话,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 黎承睿接过,说:“喂?” “阿睿,”电话里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忙啊?” 黎承睿瞥了眼身边的人,压低声音走出船舱,温和说:“珊,怎么了?” “没事,你要在忙我先挂了,等会再打也一样。” 黎承睿看着远处的渔火,忽然觉得对未婚妻涌上一阵愧疚,他哑声说:“差不多忙完了,有事你说。” “哦,”对方笑了说,“过几天你有空吗?我想去医院做检查,你陪我。” “检查?你怎么啦?” “不是,我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我妈咪的意思是,我们俩在结婚前最好都做个详细的检查,有些事,也好心里有底。” 黎承睿闭上眼,又睁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好。” 电话那端的未婚妻一下高兴了,扬着声音说:“那就约下周四好吗?我先预约。” “嗯。”黎承睿答应了,随后说,“珊,其实检查这种事,并不重要。” 对方沉默了一下,随后柔声说:“我知道无论什么结果你都不介意,放心,我同样也不会介意你。” “嗯。”黎承睿勾起嘴角,说,“那你早点睡。” “好,Bye。” 第6章 黎承睿没想到,只隔了三天,他就接到林翊的电话。 电话打来时他正在指示组内的探员配合扫毒组做一次大的行动,起因是他们的线人爆料说最近会有毒贩与帮会交易毒品,像这样的跨组合作经常发生,两组同事彼此也很熟稔,无需客套。指挥这次行动的主角是扫毒组,黎承睿不便去争功,只做配合即可。 这天,他手头也接到新案子,新村那有户外来员工发生家庭惨案,丈夫与妻子发生口角后不慎将妻子推下楼,摔成脑部重创,性命垂危。这样的案子最容易被媒体捕风捉影,写成煽情伦理惨剧,所以办案的警员不仅要工作,还得防止媒体擅闯乱拍乱写,即便有当地警局通力合作,黎承睿还是忙得焦头烂额。 因此,当他的电话响起时,他还以为是手下又出什么状况,大声吼说:“怎样?有事快讲!” 电话那端却沉默了,黎承睿怒道:“别以为不出声我就查不出你是谁,再不出声信不信我告你妨碍公务?!” 那边这时才迟疑着有少年的声音,柔软而呆板,似乎受到惊吓,小小声地说:“喂,黎,黎Sir吗?” 黎承睿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似乎有种强烈的电流飞窜全身,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他足足呆了五秒钟,才说了声:“喂,我,我是黎承睿。” “黎Sir,对不起啊,我是林翊,嗯,就是,就是你前几日帮过的那个,玛丽诺教会中学,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黎承睿有些急促,开口才发现自己居然声音发颤,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平复心情,说:“我当然记得你,怎么啦?怎么会这时候给我电话?” 林翊似乎有些奇怪,平板地反驳他说:“你说过可以给你打电话的。” “嗯对,我说过,”黎承睿笑了,柔声说,“你随时可以给我打,有事没事都没关系,我那么说只是担心你又遇到什么问题。” “嗯。”林翊似乎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随后补充说,“没有遇到问题。” 黎承睿笑容加深,说:“那就好,这几天都有按时放学回家吗?” “有。” “那帮小子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有。”林翊乖乖地说,“同学都说我有警官罩着。” “哈哈哈,”黎承睿愉快地笑出声来,“他们没说错,过几日我去接你放学,开警车去,我看谁敢再欺负你。” “不用的。”林翊老实地说。 “为什么?” “会被人笑。”林翊想了想说,“而且妈咪会骂。” “妈咪经常骂你吗?”黎承睿泛上心疼,瞪了一眼看笑话的两名同事,转身走到办公室的角落,捂着话筒柔声问,“是不是妈咪平时不太关心你?” “不会。”林翊认真地说,“妈咪也是人一个,她要忙赚钱养家。” “你真是乖仔。”黎承睿有些心痒,似乎又看到少年垂着头站在自己面前,恨不得伸出手去将他好好圈入怀里。 “妈咪让我给你打电话。” 黎承睿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问:“哦?什么事?” 林翊停顿了一会,才小声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妈咪说请你去茶楼喝茶。” 黎承睿耐心地问:“那你呢?你喜欢去茶楼喝茶吗?” 林翊诚实地说:“不喜欢。” “那你喜欢去哪?” “不知道。”林翊说,“我很少出街吃饭。” “那这样,”黎承睿飞快地替他做了决定,“下个礼拜六我们陪你妈咪去喝早茶,然后你陪我去书店买点书怎么样?” “可是我不用买书。” “参考书总不嫌多吧,你不是也快参加A-level的会考吗?有没有信心申请HKU啊?” 他这么说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林翊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申请不到的,我成绩不好,妈咪说如果不行就跟舅父借钱送我去外国。但我不想妈咪欠债,如果申请不到大学学位,我就出来做事了。” 他的口气仍然很呆板,但这是他第一次对黎承睿讲这么多的话,这些话甚至也未必是要对黎承睿说,大概它们在少年心中盘旋了许久,说出来只是自然而然的行为而已。 黎承睿却感到一时语塞,他忽然有种很微妙的酸楚感,他知道这个孩子很木讷,反应迟钝,还有些自闭,可他却偏偏长得好,如果过早踏入社会,这个大都市会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教一个孩子如何去贪慕虚荣,直到那些欲望腐蚀掉他的身体和灵魂。黎承睿完全能预料林翊会遇到多少龌龊和风险。 换个环境,像林翊这样的孩子,又乖又孝顺,父母但凡条件好点,只怕都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可林翊没那么好的出身。 “不要担心那些,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黎承睿声音有些沙哑,他其实在这一瞬间很想说让我帮你,在这个时刻,他忽然很想陪着心爱的男孩长大,就像精心照料一株名贵的花木,将这个过程中一直匮乏的阳光和雨露都给它,让那个男孩恰如其分地成长,给他介于父兄与爱人之间的教导和呵护。 但是他不能。 挂了电话后,这件事令他牵肠挂肚。 他上网查了一下自己的财务状况,发现自己的存款并不是不够资助林翊上大学,但只是那样还不够。 他还有双亲在世,还有自己该尽的责任和义务。现在做督察薪金福利等虽然不低,可如果有个男孩要养,如果你还想给他好点的生活,则肩上的担子突然便得重了起来。 尽管沉重,但黎承睿又有挥之不去的甜蜜感,他想,如果能将那个男孩圈养起来就好了,像养只可爱的小动物那样,只能他一个人看着,只能他一个触摸,这种美好,单单幻想,就能令人幸福到浑身颤栗。 虽然这个欲望因为龌龊而无法跟任何人说,恐怕有生之年也注定只能深埋心底,但黎承睿就是压抑不了,他渴望贴近男孩的生活,哪怕只是看着,只是作为一个知心的兄长,值得信赖的大朋友那样陪伴男孩,也是好的。 “所以,还是得早日升为高级督察才行。”黎承睿叹了口气,撸了撸脸,对自己说。 另一方面,尽管警方不乐意事态扩大,但新界公屋再度发生伦理惨剧还是引发社会上的广泛关注,它不仅是一个家庭案件,其中还折射出新移民给这个城市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警方一方面要处理案件,另一方面也要给广大市民吃一颗定心丸,因为处理不慎,就很容易被戴上歧视新移民的大帽子,继而激化各种矛盾。 因此警署这边亟需一个外表亲切,言谈具有说服力的资深警员去配合媒体做访谈,上层思来想去,就将黎承睿推了出来。 “程长官,我不去,”黎承睿闯进上司的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我又不是演员,为什么要我去唱大戏?” 警司程锦荣跟他父亲是旧识,私下里对黎承睿也不说客套话,对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关了门先,大呼小叫什么?想让下面那些小的有样学样?” 黎承睿只得转身关了他办公室的门,回来软了口气说:“Uncle,我真的不想去,抛头露面这种事不适合我的,换别人去啦。” “你当我是特首啊想怎样就怎样?”程锦荣说,“臭小子,别废话了,开弓没有回头箭,It‘s an order,明白了吗?” 黎承睿无奈之下,不得不站直了身子说:“Yes Sir。” 程锦荣这才笑了,安慰他说:“你看看平时上电视的,警司级别以下有几个?这是上头对你的信任,花点精力,当它是个任务,完成得体面漂亮,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了吧?” 黎承睿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那别垂头丧气的了,给点精神出来,”程锦荣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票,丢到他面前说:“喏,拿去,请阿珊去听演唱会,别在心里埋怨我安排任务耽误你拍拖。” 黎承睿拿起一看,发现居然是某个美国说唱歌手来香港的个唱门票,他夸张地哇了一声说:“这个一票难求啊,长官,你不会也喜欢这么潮的东西吧?” “是个朋友送的,我怎么会喜欢?也就后生仔才会喜欢这种听都听不清念什么的歌,”程锦荣白了他一眼说,“要说唱歌,舍小凤姐其谁啊。” 黎承睿笑出了声,说:“小凤姐是你心目中的女神嘛。” 程锦荣挑起眉毛:“那还用得着说。” “你敢不敢对着程太当面讲这句啊长官?” “去去,”程锦荣笑骂道,“快滚出去,臭小子,没点规矩。” 到了上电视那天,黎承睿督察全套警服上身,整个人显得英挺潇洒,气度不凡,与伶牙俐齿的漂亮女主播坐一块,丝毫不显得逊色。他就新界又现公屋伦理惨案进行了访谈,最后总结说大家都要心平气和,有爱才有明天。 这句这么老土的话被他用诚恳的表情说出来,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某种信服力。 下来后他被重案组一干唯恐天下不乱的下属围起来取笑了半天,个个见他都喊一句:“黎Sir,有爱才有明天哦。” 黎承睿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却也舍不得跟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较真,只好瞪眼回一句:“有明天是吧,你等着,明天我就派大把事给你做。” 正闹着,阿Sam突然急急忙忙走进来。黎承睿收敛了笑容,问:“有什么发现?” “信义会那边有义工回忆起说见过死者陈子南生前跟一个叫吴博辉的人发生过剧烈争执,据证人称,听到他们提及钱等字眼,”阿Sam说,“我check过了,吴博辉是威尔士亲王医院里的一名外科医生。案发当晚,据说他正好休假在家,一个人看电视。” 黎承睿微笑说:“那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据了?” “可以这么说。” “请这位吴先生来喝茶。”黎承睿下令。 “是。” 第7章 黎承睿盯着眼前这位名为吴博辉的外科医师,他的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但已经呈现中年人征兆,矮胖身材,肚子微凸,脸型很圆,几乎可以鼻头为支点,用圆规画出他的脸来,鼻翼外张,不高的鼻梁上架着规规矩矩的银色金属框眼镜。这个男人满脸油光,似乎鼻子也分泌油脂,令眼镜架不住,他不得不时时将下滑的眼镜扶回去。 屋内开着冷气,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冒汗倾向,神色也不镇定,低着头,眼镜也不肯往上抬。 是紧张吗?黎承睿淡淡地笑了,对一旁的阿Sam点了下头,示意他开始问讯。 “吴博辉医生,听说你与死者陈子南是朋友?” “不,不算朋友,”吴博辉立即摇头,“我们只是在做公益活动时认识的,私底下没有交情。” 阿Sam说:“可有人见过你曾在某次活动后跟他坐同一辆车离开。” 吴博辉抬头瞥了一眼,飞快回答:“那是因为那天陈子南的车坏了,我顺路车他一程,举手之劳也犯法吗?阿Sir?” 黎承睿笑了,插嘴说:“ 当然不犯法。但却很可能给我们误导,而误导我们的话,就很可能让我们产生非常不利于你的判断,吴医生,你说呢?” 吴博辉脸色一变,偏头默不作声。黎承睿也不催促他,反而靠在椅背上,敲了敲桌子,漫不经心地问:“吴医生,据你对死者陈子南的了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 “是,是个,是个好老师吧。”吴博辉支支吾吾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他对学生挺尽心的吧……” “你既然跟他不熟,又怎么知道他对学生尽心?”黎承睿猛地提高嗓音,“你在耍我们吗?还是在有意隐瞒?案发当晚,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我”吴博辉惊跳了一下,哆哆嗦嗦说,“我,我在家看,看电视?” “看什么台什么节目?” 吴博辉头顶冒汗,摇头说:“我我不记得了。” “你看了一晚上电视却记不住一个节目,吴医生,你是记性太差还是当我们差人是傻子?”阿Sam冷笑说。 “我看,你不是不记得,”黎承睿一拍桌子喝道:“你是在撒谎!” 吴博辉挥着手哭丧着脸说:“我,我没有撒谎,那天晚上我确实在家,但,但我没看电视,我是,我是在跟我的情人约会。” 黎承睿挑起眉毛,问:“约会?你为什么一早不说?” “因为,她,她是有老公的人。”吴博辉垂下头,羞愧地说,“我们,这件事没人知道的,但你们可以去问她,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在一起,从八点到凌晨三点……” 这倒是个意外的讯息,只是没太大用处。黎承睿与阿Sam对视一眼,阿Sam说:“你可以做假供,你的情人也可能会为了维护你而做假供,就算那位女士能应你所求替你作证,你还是洗脱不了你的嫌疑。吴医生,案发前几日,有人目睹你与死者陈子南发生剧烈争执,险些大打出手,你可否对此作出解释?” 吴博辉带着哭腔说:“陈,陈子南介绍我买的几只港股跌破价,我整个老婆本都搭进去,当然要找他算账,但是阿Sir,我真的没杀他,我是个医生啊,我这双手是去救人的,怎么可能拿去杀人,我不会那么做……” 黎承睿皱起眉头,他心里浮上一丝疑虑,但仍然说:“要不要杀人跟你的职业没关系,我见过有人因为几百块捅刀子,你损失了全部老婆本,这个动机足够了……” “不是我,不是我,阿Sir,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吴博辉焦急地说,“我就算手术台上救不回一个病人都会内疚好久的,我不是坏人,真的,我这个工作已时不时会看到死人,那个不好玩的,一点都不好玩的,我讨厌有人死,我自己怎么会去杀人啊?你们去医院问问,我有医德的,我不是坏人,我在家初一十五都有上香供佛的……” 黎承睿打断他,淡淡地问:“你养过狗吗?” 吴博辉很疑惑,但还是摇头:“我是外科医师,皮肤不能破损,养狗有这个风险,所以我从来不养。” 黎承睿盯着他,问:“那陈子南呢?他养过吗?” 吴博辉诧异地说:“不可能的。陈子南怕狗,整个信义会都知道,听说是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他连狗公仔都不喜欢,每次给小朋友买圣诞礼物都不碰这些。” 黎承睿沉下脸,他站起身,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审讯室,随即走进隔壁的监控室。 黄品锡和周敏筠一个在做笔录,一个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黎承睿一进去,俩人立即站了起来,齐齐唤了声:“阿头。” 黎承睿点点头,说:“阿黄,你什么看法?” “挺有意思的。” “我老觉得有个地方不妥当。”黎承睿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把腿驾到桌子上。 两人对他这样不拘小节早已经不以为意,周敏筠甚至笑了笑,转身出门,不一会,端了杯热腾腾的咖啡进来放在他身边。 “哇,谢谢。”黎承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赞道,“阿敏,以后谁娶了你,真是好福气。” 黄品锡笑呵呵地说:“只要男人能先不被她男人婆的样子吓跑。” 周敏筠瞪了他一眼,骂:“品叔,你是不是想试试我男人婆的厉害?” “哎,不敢不敢,”黄品锡立即举手,嬉皮笑脸说,“周姑娘别当真,小生怕怕呀。” “就你还小生,老生了吧你……” 黎承睿被他们一问一答弄得笑了,他转头看监视器中的吴博辉,单看外表,这其实是个令人产生安全感的男性长相。他皱眉问:“你们觉得他哪句在撒谎?” “句句都可能在撒谎,”周敏筠抢先说,“可也句句都像真话。” 黎承睿笑了,摇头说:“但我们要的不是这种含混的结论,我要的是精确到具体某个点,然后集中精力,这样才能突破。” “是的,”黄品锡点头说,“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觉得有几个信息是确凿无疑的。第一,他跟死者的关系匪浅,而并非如他所说的,只是点头之交。” 黎承睿说:“没错,但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竭力否认这一点呢?欲盖弥彰,我认为,很可能是他与死者之间的交往是放在台面下,不能让人知道的。比如金钱交易之类。” 周敏筠说:“我查过陈子南的经济情况,他虽然职业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但他的家境不错,父亲曾经是专职的金融投资顾问,金融风暴来之前就收山叹世界,他娶的老婆也很厉害,听说是一家著名珠宝品牌的首席设计师。陈子南本人也做点投资,收益不菲,本港名下的房产有三处。” “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脚上套着Gucci鞋,算不算有钱人我不知道,可听起来,”黄品锡说撇嘴说,“至少比我有钱多了。” 黎承睿笑了笑,问:“你说的第二个疑点呢?” 黄品锡正色说:“第二,吴博辉刚刚在为自己辩白的时候,一直强调自己有医德,是个好人,不会杀人,但我们都知道,香港是讲法的地方,定罪是要讲证据的,有没有医德,是不是好人根本没办法为他开脱。” “对,”黎承睿点点头说,“可问题在于,吴博辉下意识总要强调这一点。我认为他传达出来的信息是刚好相反的,也就是说,这个人在心底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医德。或者说,他可能做了什么违背他的道德原则的事,所以他下意识要掩饰。” 周敏筠恍然说:“哦,那么这样是不是叫欲盖弥彰?” 黎承睿微笑说:“是不是欲盖弥彰,还得等我们进一步调查,用证据来判断。” 黄品锡接着说:“第三,他提到他跟有妇之夫有私情,这本来是他个人的事,但因为时间恰好是案发当晚,因此这个女人成为证明他无罪的最直接证人。让我们假设一下,阿头,如果你是他,你会找谁来替你做证?” 黎承睿微微一笑说:“你。” 黄品锡有些意外,但随即了然一笑,点头说:“没错,换我的话,也会找你。” 周敏筠在一旁说:“喂,你们不要一脸有奸情的样子好不好?明明都是有老婆的直男。” 黄品锡哈哈大笑,说:“我跟阿睿会选彼此,是因为我们认识多年,出生入死无数次,是过命的兄弟,大家做事都有默契和信任。如果突然说他杀人,我第一时间肯定要帮他做伪证的。” “为什么?” “因为他相信我绝对不会杀人,无论如何先做伪证保我出来,然后再跟我去查明真相,”黎承睿微笑着说,“换作我也一样。” “所以啦,这就是我们男人之间的感情,你个小丫头除了奸情还知道个屁啊。”黄品锡摸摸鼻子,对周敏筠说,“去,给阿叔沏杯茶,再来听阿叔讲古。” 周敏筠“切”了一声,但还是乖乖转身出去,过了一会,真端了一杯茶进来。 “真是乖,”黄品锡哈哈一笑,端起来深吸了一口,然后说:“不过我今日要说的都说完了,要接着听,明日请早。” 周敏筠狠狠地踢了他坐的椅子一脚。 黎承睿笑着说:“行了,所以我们可以从他提到的这个女人身上找线索,如果吴博辉真的跟人偷情,那么这个女人能帮我们把他从嫌疑名单里排除;但如果这个女人是来做伪证的,那么她跟吴医生,一定不只是有一腿那么简单。阿敏,你跟女人打交道比较行,这件事就交给你。” “是!”周敏筠高兴地应了。 “这个吴博辉医生满嘴扯谎,也不看看对着谁,品叔,你跟阿Sam接着查查他。” “是!”黄品锡收敛了笑容,想了想说,“也许吴博辉是满嘴谎话,可我觉得也许有一点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 “陈子南怕狗。”黄品锡皱眉说,“因为他怕狗,所以凶手要选择让他被狗咬死。” 黎承睿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说:“很有可能,这可比一刀杀了他更让他痛苦万分,”他突然眼睛一亮,抬头说,“如果这是成立的,那就可以断定,我们要找的凶手并不是随机作案,他认识陈子南。” 黄品锡精神一振,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周敏筠在一旁声音有些发抖说:“我早说了,凶手是个变态,人死得越痛苦,他越开心……” “阿敏。”黄品锡警告地打断她。 就在此时,黎承睿的电话响了,他低头一看号码,突然心跳加速,也顾不上说什么,他立即起身,几步踏出审讯室,飞快朝自己的办公室跑去。跑进去后,他谨慎关上门,这才接通电话,语调温柔地说:“翊仔?” “哦,黎Sir,是我啦。”林翊的声音呆呆地传过来。 黎承睿忍不住微笑了,他闭上眼,将手机贴近耳边,深呼吸了一下,才睁开眼,小心翼翼地问:“怎么?” “妈咪说,她突然有个工友要她陪去看医生,明天不能请你喝茶了。” 黎承睿马上问:“你妈咪没空,你呢?” “啊?” 这个小傻瓜,黎承睿笑容加大,柔声说:“妈咪没空而已,你也没空吗?功课做完了没?” “做完了。”林翊乖乖地说。 “那我们明天照旧,我开车去接你。” “可是妈咪不去,”林翊认真地说,“我要在家煲汤。” 黎承睿极有耐心地说:“我们去吃饭的地方打包给她也一样,我保证给你妈咪带最好喝的靓汤,好不好?” “哦。”林翊说。 “你别只知道说哦,到底去不去?”黎承睿诱惑他,“黎Sir带你去吃好玩好,保证你开心,好吗?” 林翊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第8章 黎承睿把车停在林翊家大楼下时,低头一看表,这才发现自己与跟林翊约好的时间还有将近五十分钟。他愣了一会,不禁低头苦笑了下,没办法,他从小就这样,一到重要的日子,比如大考,比如入职,比如出重要任务,他都习惯比预定时间提早半个小时以上到达目的地,一方面让自己熟悉地形,一方面提前令自己进入状态。 他是一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目的明确,计划周详,但在有生的记忆中,仅仅因为相约去玩就这么郑重其事地对待的,却只有林翊一个人。 “臭小子,我就算去见警务处处长也没这么隆重啊。”黎承睿抬头望着那栋大楼的出入口自言自语,“你可大牌过他了,懂不懂?算了,你还是不要懂的好。” 不要懂,就不用怕,不用怕,就不会躲。不躲不藏,时间一长,没准还能博得那个少年些许信任,还能有幸见证他往后生命中那些重要的时刻,比如考进大学,比如毕业典礼,比如交女朋友,比如结婚。 黎承睿莫名感到心酸,他知道,便是有幸一直陪伴在少年身边,他终究也不过是那孩子生命中的看客而已。 正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眼前一亮,左前方三点钟位置的大门口,林翊正双手插在裤袋里,目不斜视,慢腾腾走了出来。 他今天穿着淡蓝色格仔衬衫,里面是白色T恤,卡其色的九分长裤子,脚上套着常见的布鞋。他全身上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连一丝耀眼的颜色都没有。可这个少年沐浴着晨光这么往前走,面目精致,神情沉静,他就如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对着光线,能折射出各种角度各种炫目的光芒。 黎承睿的心跳加速了,那种第一次见到他山崩地裂的震撼感又倾覆而来,他呼吸有些急促,他一时间没有办法弄清引起自己如此强烈反应的原因到底是少年本身,还是少年所代表某种特殊的内在含义,但无论如何,他能确定的是,终其一生,他大概只会为这个人产生这种奇特的迷恋,称之为神魂颠倒也不为过。 他静静地注视那个少年背朝自己走远,仿佛只需注视他的背影,黎承睿便能感到异样的满足。等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早出门,他要去哪? 黎承睿忙发动汽车,慢慢跟了上去,清晨这一片已经有不少人,晨练的老人,吵闹的小朋友,出去赶早市买菜的主妇。黎承睿在车里看见林翊一路走也会跟人打招呼,通常是跟长者,有阿伯阿婶拍着他的手臂跟他说话时,少年都会很配合站在那陪人聊天,对方不让他走,他也茫茫然不知道可以先走,脸上偶尔还带出点清浅的笑意,让人看不出敷衍,却只看到好人家教出的孩子那种纯良乖巧和淡淡的羞涩。 这样的孩子,仅仅看着,却与黎承睿心里柔软的部分默然相应,让他不自觉想微笑,似乎工作中遇到那些血腥暴力和肮脏罪恶都土崩瓦解。他沉迷于这个少年的一切,他想林翊怎么能这么好看呢?就像堕入凡间的天使,纯粹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这个少年,他理解这个世界大概有难度,大概与人交往永远也学不会自如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看起来很认真也很努力,认真努力到令黎承睿心疼。 黎承睿没再继续往前跟,相反,他把车停下来,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等林翊。从来往拎着塑胶袋和购物袋的人们可以断定,林翊去的方向那边大概有个大的菜场或超市。那他现在跟过去反而容易暴露行踪,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在所有的事情中,他最怕的,就是林翊把他当成跟踪狂。 虽然他比跟踪狂也好不到哪去。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黎承睿看见林翊备着塞得满满的购物袋慢腾腾往回走,早起购物的都是老人主妇,像他这样的少年倒显得特别而醒目。黎承睿想也没想,立即走上前,想装作偶遇,顺便接过少年肩上的重物,就在此时,他看见林翊停下脚步,转过头去,在他身后有个成年男子小跑着追上来,两人似乎说了几句,然后林翊就将肩膀上的购物袋卸下来,递到那个人手上。 这个动作令黎承睿猛地收住脚步,心里警铃大作。他是个天生具备敏锐观察力的人,为一个同性提包,拿重物,这种行为在男性群体交往中并不多见,除非你将对方定位为弱小的后辈或者心怀叵测的对象。 黎承睿心里莫名响起警铃,他冷冷地眯起眼,打量追上来的那个男人:他年纪不大,似乎比自己还年轻几岁,个头中等,体格也中等,相貌出奇的清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衣着也普通无奇,鼻子上架着眼睛,最令黎承睿印象深刻的,是这个年轻男人全身上下透出的干净整洁,斯文有礼的气息,若换个场合,这种男人恐怕也能博得他的好感。 这种男人,若再有体面的职业,不错的收入,得体的谈吐,那他简直能就像这个都市模范市民的活体广告。 令黎承睿莫名烦躁的活体广告。 他想也不想,立即迈腿过去,从脸上拿下墨镜,笑了笑说:“翊仔,你原来在这,我刚刚去你那没找到你。” 林翊抬起头,慢半拍一样平板地叫了声:“黎Sir。” “乖,你出来买菜?”黎承睿看向他旁边那个男人,发现对方也在不动声色打量他,于是索性大方一笑,问:“这位是?翊仔,不给我介绍一下?” 林翊似乎有些困惑,为何要给两个陌生人做介绍,但他身边的男人却显得老练多了,他微微一笑,笑容就如黎承睿预计的那样亲切和煦,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曾杰中,你可以叫我Tony,我是阿翊的邻居。” 黎承睿勾起嘴角,伸手过去握住他的,使劲用了下力,让对方吃痛皱眉,这才施施然松开,微笑说:“黎承睿。” 曾杰中抽了一口气,苦笑说:“黎先生,你的手劲挺大。” “不好意思,我平时跟帮兄弟打闹惯了,一时失礼,曾先生别介意。”黎承睿说完,转头看林翊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笑着问,“你忙完了没,可以走了吗?” “哦,把菜放回去才能走。”林翊老实地说。 “阿翊,你今天要出去?”曾杰中立即问。 “嗯,”林翊点头,说,“黎Sir带我去买书。” 曾杰中皱眉,有些不赞同,却还是礼貌地笑了笑问:“为什么用得着买书?我上次给你的书不够吗?” “够的,可是……” “辅导书怎么会嫌多?”黎承睿笑呵呵地打断他,心里的不悦扩大,面子上却搬点不显,伸手过去,不由分说把曾杰中肩上背着的袋子接过来,笑着说,“翊仔功课不是很好,多看点书,多点参考总是没错,是吧翊仔?” 林翊乖乖地点头。 “对不起啊黎Sir,不过阿翊啃一本书需要不少时间的,参考书买太多,反而会影响他的进步,”曾杰中好脾气地对黎承睿解释了一下,转头问林翊,“你自己觉得有必要吗?你去上补习社都吃力,这样随便去买书自习真的好吗?” 林翊好像没了主意,他看看曾杰中,又看看黎承睿,未了小小声说:“可是我早就跟黎Sir说好了。” 黎承睿怒气上涌,如果可以,他想一把将这个姓曾的家伙拖开,把他的男孩一把夹在肋下带走得了。可对方斯斯文文,他可万不能露出大老粗的一面,于是黎督察拿出上电视的魅力,笑得极具亲和力,转头对林翊柔声说:“这么说都是我考虑不周,嗨,没办法,黎Sir离上学的年代太远了,都忘了现在你们要准备什么。不过今天天气这么好,你整天忙功课也不行的,该出来走走,晒晒太阳,你说呢?” 林翊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快点回吧,我事情多,等下没准一个急call又得回去的,来,抓紧时间,我的车停那,走,一起过去。”黎承睿对曾杰中笑了笑,匀出一只手,拍拍少年的肩膀,说,“乖,跟曾先生说再见。” 林翊转头,茫然地说:“中哥再见。” “还有谢谢啊,人家帮你提了袋子。”黎承睿眯着眼,不怀好意地提醒。 “哦,谢谢中哥。”林翊顺从地说了一句。 曾杰中似乎不以为意,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对林翊说:“注意安全啊,玩得开心点。” 黎承睿见好就收,当即半拥着少年往自己车上送,等他坐稳了,立马开车掉头回去。他习惯性地一瞥后镜,清楚地看见曾杰中的笑容消失,站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黎承睿冷笑了一下,心里暗忖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物,只是有我在,以后你这位非亲非故的邻居大哥,就慢慢靠边吧。 黎承睿瞥了眼身边乖乖坐好的少年,把墨镜戴上,边打着方向盘边问:“翊仔,刚刚那位曾先生跟你很熟?” “嗯,”林翊点头,“中哥对我很好的。” 黎承睿不觉拉下脸,但还是言不由衷地说:“那很好啊,你就是太少朋友了,跟隔壁邻舍关系好,有事人家也会帮你,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嘛。” 林翊默默地听着。 黎承睿谨慎地问:“那位曾先生一表人才,他结婚了吗?” “没。” “没女朋友吗?” 林翊为难地皱起眉,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这些的。” 黎承睿眯起眼,假装不在意地问:“你不是跟他很熟吗?怎么人家的事你都不知道?” 林翊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小声说:“那不是人家的私事吗?不能乱打听的。” 黎承睿笑着说:“你说得对,我是职业病犯了,你别介意。” 林翊摇头说:“我懂的。” “黎Sir的私事,你要想问可以问,”黎承睿迟疑了一下,“我会回答的。” “哦,”林翊说,“可我没什么想知道的啊。” “你对人就不会好奇吗?” 林翊万分困惑地看他。 “算了,我们快点回去吧,把东西放回家,就可以快点去玩了。”黎承睿笑着摇摇头,问,“你知道我们去哪玩吗?” “买书。” “傻小子,买书这么闷,哪用得着特地去,黎Sir带你去一个很酷的地方,保证你从没去过。” “啊?”林翊睁大眼,犹豫地说,“我不要去非法场合。” “我是执法人员,怎么会带你去非法场合?”黎承睿想呵斥他,却终究舍不得,说,“我带你去练本事,把身手练好,以后不会让人欺负,要不要啊?” “要。”林翊这下没犹豫,对身手的神秘性充满好奇,他的脸上甚至浮现了笑意。 “臭小子。”黎承睿也笑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触手柔软得就像水草要缠绕上心一样,黎承睿不敢多摸,只碰了一下,迅速缩回去。 第9章 室内射击场中的一间。 黎承睿从背后半抱着林翊,手稳稳地覆盖在他的手上。少年的皮肤又滑又凉,指骨玲珑雅致,接触到的瞬间感觉美好得令人无端想要叹息,就如突如其来瞥见不可思议的美景,只能谨小慎微地呼吸,不能伸手去用力攥紧,他生怕用力了,着意了,不小心会把这么精美脆弱的艺术品弄坏,会令这种美刹那间分崩离析。 美丽的少年毫无防备地整个人被他笼在怀里,黎承睿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这一刻他们肌肤相叠,体温相融,气息相闻,黎承睿没来由一阵恍惚,明明只是一瞬间,在物理学意义上,在线性的时间链子内只有不超出一分钟的时间,可他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抱着这个人已经年月久远,历经宇宙洪荒。 “嗯,要怎么瞄准?”少年软软的声音缺乏语调地发问。 黎承睿回过神来,克制住心性,尽可能用稳定的语调对他说:“看,这是准星,这是扳机,把它对着目标,对,扣动扳机,要在心里计算一下误差,看我打一枪然后你再试试。” 他就着少年温润的手扣了扳机,啪的一下,枪打在靶心偏一点的地方。黎承睿有些舍不得松开怀里的少年,听了几秒钟,才温言问:“懂了吗?” 林翊点点头。 “那自己试试?” “嗯。” 黎承睿退后两步,看着少年专注地瞄准射击,啪的一下,这一枪根本打到靶子外。 “不着急,你慢慢练,我当年第一枪也偏得十万八千里。”黎承睿笑着鼓励他,他这么说完全是胡扯,整个警队都知道,黎承睿是出了名的神枪手,他从前在警校的射击成绩就好得惊人。去美国的时候还曾经被挑选为狙击手,接受过特训。他对枪械有天赋,对环境阻力的判断相当精准,最高纪录是在一千二百码外击中目标,这个记录放眼警界绝对是凤毛麟角。 但对着这个少年,黎承睿想哪怕撒弥天大谎又如何? 只要他高兴就好。 林翊仿佛很喜欢这个游戏,他转头冲黎承睿微微笑了笑,又垂下视线,无比认真地投入到这一射击游戏中。 练了大概半小时,林翊已经能打到十环以内,四十分钟过去后,他能中的地方还是离靶心很远,但林翊却不急不躁,继续一下又一下扣着扳机。 以黎承睿的专业眼光看,林翊根本不是打枪的料,跟他自己所具备的直觉和天赋是没法相提并论的。可奇怪的是,他看着这个少年端着气枪的模样,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肃穆感。仿佛林翊射出去的每一枪都关乎地球安危,人类存亡,因而这孩子需要慎之又慎,不许自己出任何差错。与此同时,他却又丝毫不受糟糕的成果影响,这个少年天生有种超然物外的空茫,他的眼睛看似瞄准靶心,却又仿佛精神并不集中在靶心上,而是落到靶心之外的某个东西。他全部的控制力都用在扣紧扳机的瞬间上,至于子弹飞出去落在何方,仿佛反倒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了。 黎承睿有些说不出的心慌,他看了看时间,过去罩住他的手,温言说:“够了,今天到此为止。” 林翊愣愣地抬头看他,有些意犹未尽。 黎承睿接过他的枪,柔声说:“看你的手。” 林翊把手掌张开,发现自己托着枪的掌心,扳扳机的食指都被磨得通红。 “不痛啊?”黎承睿伸出手,将他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揉着,微笑说:“傻子,凡事都不要过量,我是带你来玩的,不是让你虐待你自己的。” 他有些心疼林翊漂亮的手受损,一边揉一边唠叨:“下回玩什么都要有个度知道吧?你没这个度,就会容易弄伤自己……” 林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睁大他黑如深潭的大眼睛直直看着黎承睿。 黎承睿从没被他这么看过,莫名其妙感到有些局促,像这个男孩能从眼睛里伸出手来,率直又毫无保留地探取他内心的秘密,这一瞬间居然令他有些慌乱,黎承睿掩饰性地笑笑问:“看什么?看我比你妈还唠叨是吧?还不是你让人不放心。” “如果是妈咪的话,她会骂我的,”林翊用陈述一个事实的平静口吻回答他,“你不会。” 黎承睿却高兴地勾起嘴角,说:“是吗?你乖点,黎Sir会对你更好。” “为什么?” “嗯?” “对我好这种事,”林翊笨拙地表达自己,“不明白。” 黎承睿叹了口气,看着他的黑眼睛,很认真地回答他:“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性格很闷,又不擅长交谈,不懂得讨人喜欢,所以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对你好?” 林翊就此思考了一会,然后缓慢地点头,补充说:“很多时候,我不太听得懂你们说的话。” “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黎承睿带着温柔的笑,柔和地说,“在我看来,你很乖,很孝顺,反应虽然有点慢,可是却很可爱,我一直希望有个这样的弟弟,能陪着他,带他玩,守护他,看着他长大成人,变成一个男子汉,你不用有心理负担,黎Sir不是坏人,也没贪图你什么,我只是,只是对你很有好感,想交你这个朋友,把你当我兄弟看待,明白吗?” 林翊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乖,”黎承睿揉揉他的头,说,“反正你乖乖的,我会照顾你的。” 林翊说:“陈Sir以前也这么说过。” “谁?” 林翊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提醒他:“死掉那个。” 黎承睿浑身一震,严肃地问:“他跟你这么说过?” 林翊点了点头,然后说:“他很好人的,还说帮我温习功课,不收钱。” 黎承睿握住他的肩膀问:“这位陈Sir除了对你说这些外,还说过什么吗?” 林翊认真想了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垂头小声说:“他,他老是赞我靓,还说我衣着太土,说要给我买衣服让我变潮点,我不喜欢听这些的。” 黎承睿看着这个纯真无邪的少年,忽然有种沉重感压了下来,他觉得有些话问出来简直跟要玷污他似的,但他更加担忧的却是若不问,都无法确定这个少年是不是曾经遭遇过伤害,他看着林翊,温和而认真地说:“翊仔,我接下来可能要问一些你不会舒服的问题,但我不得不问,因为我不仅要破案,更担心你是否受了伤害却不告诉别人。你要知道,黎Sir可以做你最可信赖的大哥哥和朋友,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都会坚定站在你这一边的,能相信我这点吗?” 林翊不明就里,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个陈子南,就是你那位陈Sir,除了夸你靓仔外,还对你做过什么奇怪的事吗?”黎承睿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语,“比如,他有没有邀请你去一些非公众场合,送你吃过一些你没吃过的东西……” “有啊,”林翊老实地说,“他有送我东西,但我没要,妈咪说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他还说带我出街玩,可是我那段时间功课很紧,就没答应他。” 黎承睿稍微松了口气,又小心地问:“那,这个陈子南,有没有借故摸你或碰你的身体……” 他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林翊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身体也微微发抖,好像想到什么令人恐惧的事。黎承睿看得心里大痛,伸出手想抱住这个少年,却被他啪的一下猛力打开,然后林翊眼神闪出惊惧,推开他,转身拔腿就跑。 黎承睿哪能这时候放他走,他扑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少年,林翊奋力踢打,就如绝望的小兽一样挣扎,却咬紧牙关始终一声不吭。黎承睿不得不用力圈紧他,口气却不敢强硬,尽可能温柔地抚慰他:“放松,没事的,翊仔,放松,不想说就不说,没事的,黎Sir不逼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不好,听黎Sir的话,我不会伤害你的,好不好?” 林翊渐渐地不再挣扎,伏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似乎有些呼吸困难。黎承睿突然想起他有哮喘,心里又急又怕,忙伸手到少年的口袋里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他随身携带的药物吸入剂,拿出来凑到他嘴边,柔声说:“乖,放松,没事了,那些都过去了,有我在谁也不能来伤害你,乖,深呼吸,慢一点,要药吗?” 林翊闭着眼摇摇头,只是虚弱地靠在他肩膀上,黎承睿这时候哪敢再刺激他,只能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让他平静下来,他看着怀里犹如美玉一般的少年,心里升腾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他明白这个孩子虽然什么也不说,但若不是经历过什么龌龊的事,他根本不会有这种反应。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舍得伤害这么美好的少年?仗着他表达困难,反应迟钝,就可以肆无忌惮去欺侮他,给这样的好孩子心灵上留下阴影? 不,他决不允许。 “翊仔,你不说话也没关系,黎Sir知道你难受,我不逼你,所以你不说也没关系,但我是执法人员,我要把事情弄清楚,如果有人犯了法,我绝对不会姑息他,不管他是谁,只要他伤害过你,那我绝不会放过他。现在我要问你问题,你不用回答,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好吗?” 林翊睁开眼,长长的睫毛下是脆弱而单纯的目光,就如一只茫然无辜的小动物,哪怕被人绑缚着放到解剖台上,他也无知无觉,不知道怎么反抗。 黎承睿在这一刹那,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要跟他相遇,因为这样美丽的少年,天生没自保能力,他是切切实实需要一个保护者的,这种保护不是抽象层面的意思,而是具备具体含义有具体义务,要求黎承睿去做一些具体的事情来令他安全无恙的。 “别怕,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往后也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你会很安全,没人能动我罩的人,相信我好吗,”黎承睿爱怜地抱紧他,柔声问,“乖,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陈子南,有没有碰过你?” 林翊摇摇头,但想了想,又点点头。 黎承睿问:“他没得逞,对吗?” 林翊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有摸我的,但是我跑,跑掉了。” 黎承睿看着他,他知道少年不是在撒谎,但他刚刚的反应却说明这个少年一定遭遇过比摸他更难堪的事,否则他这么木讷的人不会有这么过激的情绪。 难道不是陈子南,而是另有其人? 黎承睿咬牙问:“是别的人,对吗?” 林翊浑身一抖。 “是谁?告诉我好不好?黎Sir把欺负你的坏人绳之于法好不好?”黎承睿尽量克制自己内心愤怒,温柔地哄他,“是你认识的人吗?他在不在你身边?跟我说,我去收拾他,好不好?” 林翊剧烈地摇头,把头埋入他怀里,攥紧他的衬衫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白。 黎承睿忽然就问不下去了,他舍不得,他心疼这个男孩比什么都重。他想反正他们之间时间还多,慢慢问,终究有一天会让他查出真相。 欺负他的男孩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哪怕已经死了的也别想就这么算了。 第10章 “阿头,已经搜过了,里面很正常,什么也没有。”阿Sam走来对黎承睿说。 黎承睿沉着脸,四下打量自己身处的这间普通二居室公寓,只配备了基本装修和几件旧家私,一看就是业主打着或租或卖的心思。他问:“除了这,陈子南还有哪处物业?” “名下是三处,有一处出租,一处自住,还有一处闲置,就是这了。”周敏筠看了看手里的资料回答说。 “可我们几乎将这的每一寸地板撬开了,什么也没发现,”阿Sam忍不住问,“头,你收到的报料可靠吗?” 黎承睿瞥了他一眼,成功令他的怀疑咽下肚去。周敏筠这时却说:“就算没这个报料,我也有点怀疑死者有特殊的性倾向。” 黎承睿心里一动,问:“怎么说?” 周敏筠犹豫了一下,说:“我问讯过他同事和学生,都说这位陈老师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非常注重打扮,对服饰的搭配比女人要讲究多了;第二,他很有爱心,格外关心那些家境不好的学生。可我发现,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男的,且长相都偏清秀。然后还有一个是,陈子南与太太关系很疏远,据他的邻居说,他太太一个月倒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住娘家,只是周末才回来一趟。两人貌合神离很久了,但不知为何却没离婚。” “如果死者真是个同性恋,还骚扰过自己的学生,为何我们警方从来没接过报案或投诉?”阿Sam皱眉问。 “因为他善后手段高,而且有时候男学生的顾虑比女学生更多。”黎承睿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胸口的怒火竭力压抑下,对周敏筠问:“你上次说他太太也是有点身家?” “是,他太太完全不用靠他养家。” “查查这位陈太名下的物业。立即去。”黎承睿冷冷地说,“我就不信,这位陈老师要玩点不想让人知道的小游戏,还不会找个安全固定的地方!” “是!”周敏筠立即转身,带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去一边打电话并查资料。 “对了,品叔呢?”黎承睿问阿Sam。 “哦,他今天去调查那位吴医生的情人,应该待会就有回音。”阿Sam说。 “很好,”黎承睿扭扭脖子,冷笑了一声,环视四周,轻声说,“陈子南,你别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等我查实了,躲入坟墓我都要把你掘出来鞭尸!” “头,你杀气好大,”阿Sam惊奇地看着他,“我今天靠近你都觉得阴风阵阵。” “是吗?你有意见?” “没,”阿Sam立即狗腿地笑着说,“我坚决支持黎Sir的英明决定!” 黎承睿淡淡笑了一下,想起林翊那天脆弱苍白的脸,心疼地说:“我最憎恨这种人面兽心的家伙了,父母把孩子送进学校是希望他们得到教育和保护,以后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说,如果你们家有孩子遇到这种老师,就算没受到实质性伤害,那种心理阴影还不得留很久?” 阿Sam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说:“我明白了,我跟几个弟兄再进去查一遍,看看刚刚有没有漏下什么。” 黎承睿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过一会,周敏筠急急忙忙走过来说:“头,查到了。” 黎承睿精神一振,说:“快说。” “陈子南的太太名下只有一处房产,是在内地,但奇怪的是,她在沙田那边长期租用一间仓库,可她本人并无任何实体经营的店铺。” “就是那了。”黎承睿说,“你把地址给我,我们先过去,你马上去跟程长官申请搜查令。” “是。” 黎承睿带着阿Sam和另外几名警员开车迅速赶往陈子南在元朗租赁的仓库。那是位于深巷里的一栋老房子一层,由于房子建了太多年,一楼湿气很重,所以一般都租给附近开店铺的人做仓库,很少拿来当住房。黎承睿他们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那,看着紧闭的铁门,阿Sam说:“不然先等一下阿敏的搜查令?” “不等了,开锁!”黎承睿冷冷地下令。 阿Sam不再多言,转头示意两名年轻警员上前开锁。两人上前将大门锁锯了,将里面的木门一把踹开,屋里一股霉味铺面而来。阿Sam摸到开关一开,头顶的灯突然亮了,红色的暧昧灯光下,众人这才看清屋里的一切。 黎承睿的脸登时冷得可以结冰。 这是一间专门布置成调教室的房间,地上有木马,墙上挂着皮鞭,各种稀奇古怪的性用品和情趣道具分门别类放在架子上。饶是这些重案组成员见多识广,看到这么多东西,也不免脸上带出惊诧来。阿Sam忙带人进去拍照存证,并对现场的东西一一查看,黎承睿则走到一边的储存柜那,带上手套亲自翻检。 他知道有性虐嗜好的人通常会以保存战利品的心态留下各种纪录,他拉开柜子,果然在朝里的内柜里翻到一叠整齐归档般的光碟。黎承睿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时手都在发抖,他怕在这找到这个变态对林翊的施暴光碟。他拿出来一张张翻阅,发现封面上并无写上被拍摄对象的姓名。 柜子上有碟片机和电视机,黎承睿一一打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叠叠片一张张试过,发现里面果然是各式少年,但有些明显带了受虐狂的表情,这个陈子南看来经常来往的游戏对象多是圈内人。但他偏好少年是肯定的,因为一张张看过去,那些主角无一例外,全是少年。 黎承睿飞快确定完毕,发现里面真的没有林翊,他这才大大松了口气。他已经能预料到,如果里头真出现林翊的话,那么哪怕处分降职,档案上背黑记录,他也要毁了那张光碟。 要是留着这种东西,那么这件丑事就再也遮掩不住,会极重地给他的男孩造成二度创伤,龌龊的明明是那个衣冠禽兽,可伤害却要让那么美好的男孩来背负。 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 黎承睿站起来才发现,阿Sam在一旁担忧地注视了他很久。 “把这些拿回去,看看能不能有线索。”黎承睿指指那些东西,吁出一口长气,冲他的下属兼朋友笑了笑说,“我没事。” “阿头,我刚刚看你盯着这些物证的样,好像想要吞了它们似的。” 黎承睿笑了,说:“放心,我不会真吞下去的。” 阿Sam垂头整理那叠光盘,漫不经心地说:“还没登记,我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张。” 黎承睿一愣,随即明白他的话外之意,心里涌上一阵感动,拍拍他的肩不说话。 阿Sam认真地对他说:“头,我以前从来没这种感觉,但刚刚冲进这里的时候,我真的有种想法,我觉得这个被害人该死。” 他转头看了看这间诡异的布满红色光线的房间,密不透风,恐怖而色情,转头冲黎承睿笑了笑,问:“身为执法人员,我不该这么想,对吧?” 黎承睿也笑了,说:“没人规定执法人员必须只能怎么想,但我觉得,起码的是非观还是该有。” 这时屋外传来周敏筠的声音:“黎Sir,搜查令我拿来了。” 黎承睿对阿Sam说:“去接一下师妹,人家是女孩子,别什么都让她做。” 阿Sam没好气地翻白眼说:“明明是你安排给她的琐事最多。” “还不快去?” “是。”阿Sam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黎承睿笑了笑,又一次仔细翻检其他地方,他还是怕这个地方会有林翊的照片或偷拍的录影之类。但经过一番搜查之后,黎承睿终于可以彻底放心,就算陈子南曾经对林翊动了念头,可他毕竟还是来不及下手。 在摸这个壁柜时,黎承睿不小心摸到一个暗格,他心下狐疑,这个地方应该已经算陈子南生前的秘密游戏室,有什么秘密是在这个地方都要好好藏起来的呢。 他打开那个暗格,发现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张照片。 看得出是个少年,身形纤细,是陈子南喜欢的类型,但可以判断不是林翊。照片上的人脸部的位置被挖掉,这种无法复原的图片,无法判断是谁。 黎承睿皱皱眉,也许这才是陈子南真正心心念念的欲望对象? 他将之收入证据袋,此时,他的电话响了。 黎承睿一看号码是黄品锡,立即接通,说:“是我,查得怎样了?” “阿睿,那个,”黄品锡的声音明显犹豫,甚至带着不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查到那个跟吴博辉有一腿的女人了……” “是谁,带回警署询问了吗?” “那个,我个人建议,还是不要带回警署的好。” 黎承睿诧异地问:“为什么?谁啊?是警署里哪个同事的家人吗?” “呃,可以,可以这么说。” “管她是谁,你带回问话是符合程序的,而且又不是抓拿归案,怕什么?” “不,不是怕,我,反正这个人绝对不能带进去。” 黎承睿突然明白了,问:“她老公在我们那?” “也不算老公……” “不要叽歪了,快说!” “那我说了啊,你淡定点,”黄品锡叹了口气说,“那个女的,是阿珊。” 黎承睿只觉轰的一下脑子空白,过了几秒,才愣愣地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你那个未婚妻阿珊。” 第11章 认识黎承睿的人都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名叫程秀珊。 黎家与程家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两家父辈来往甚密。黎承睿与程秀珊从小一块长大,高中时代自然而然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两人平平淡淡,无波无澜,年纪到了,便顺理成章地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 黎承睿对此从不怀疑,也没有产生过抗拒。他跟程秀珊之间太熟悉又太般配,就如众人眼中的模仿情侣,不在一起都天理难容。 即便是后来遇见了林翊,他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一样的情感,他清楚自己对那个少年产生非比寻常的情愫,但他并不打算去为此做出任何不合适的事。因为他的脑子里有深深的道德约束,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打心底认为,仅凭感情,没人有权利去改变一个男孩的生活,甚至,他也没权利去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黎承睿站出来,不仅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还是各种社会身份,各种人际网络的交汇点,他是执法队伍中的一员,长期的纪录要求令他下意识里并不反感服从这种事,因为服从是保障整体行动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在执行任务中,他服从上级的指令;在家中,他服从长辈的期许;在社会关系中,他服从亲朋好友们所期待的有正义感有是非观的好警察好男人形象;在跟程秀珊的交往中,他服从于一个有担当有教养的男人对一个女人该负的责任感。 更何况,在这么多年相处,程秀珊无疑已经成为他家人一样的存在,他们了解对方的习性脾气,知道对方的喜好。程秀珊与其说是他的女人,不如说更像他的好友。他们能一块欣赏枪械,一块讨论A片女优的身材,他们有他们自己多年积淀下来的默契,也能恰如其分做到相互理解,偶尔睡到一块时,对彼此的身体也不排斥,长时间单独相处时也感觉舒服,他们就如相伴多年的老夫老妻那般,即便不刷牙不洗脸也能在对方面前放松自若,毫无负担。 曾经黎承睿以为,如果要选一个女人一块过一辈子,程秀珊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真的从未想过跟程秀珊之外的女人结婚的可能性,他也没想过去背叛程秀珊,他觉得程秀珊对自己的感情应该也是这样,不然,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不会相处融洽,毫无阻滞。 可突然之间,这个女人多年来在自己生活中经营的形象却被这样一个消息弄得轰然倒塌,一种深刻的陌生和荒诞犹如爬墙藤蔓一般从脚腕处蜿蜒攀上身体,直到将他整个人淹没,在灭顶的冰凉中,黎承睿想,难道自己认识的知道的,相处了十几年的女人,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程秀珊? 在他面前永远知性聪慧的程秀珊,只是他所理解的一小部分,那个女人,他其实远远不懂。 可即便如此,他也想不明白程秀珊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去跟一个医生偷情?黎承睿努力回忆吴博辉的脸,脑袋大而圆,五官平淡而无特色,身材不高,露出的手掌很肥短,就算黎承睿再不自恋,也必须承认,单就外形而言,自己比吴博辉要好不只一个档次。而更重要的,是这个跟她偷情的医生还牵涉进一桩很可能因猥亵男孩而引发的谋杀案中,他说不定就是真凶。 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吸引了程秀珊,吸引到她要走背叛自己的一步? 黎承睿只觉自己脑子里很乱,他深深呼吸了一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掏出电话,给黄品锡打过去,简单地说:“明日带阿珊来问话吧。” “阿睿,这件事交给我就好,你不用管。”黄品锡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不需要带去我们那的……” “瞒不住的。”黎承睿打断他,冷静地说,“她是关键证人,身上也许有重要线索,不能瞒。” 黄品锡一下沉默了,然后说:“兄弟,或者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我同她的事,以后再说,”黎承睿闭上眼,吁出一口气,然后说,“明日按规定我不方便直接参与,但我会在隔壁的。” “你不来也没关系,不要勉强。” “没事。” “也许现在说这句不合适,”黄品锡支支吾吾地说,“不过现在发现,总好过以后老婆跟人跑路你是最后一个知情者……” “品叔你可以闭嘴了,”黎承睿又好气又好笑,却还是在临挂电话前说了句:“谢谢。” 他挂了电话,突然觉得心里像长草一样荒芜杂乱,他这个时候不想回公寓,下了车库,开了车,茫然地上了路,忽然之间,很想看一看林翊。 这个念头一冒出,渴望的情绪便排山倒海,他忍耐不住,就如冬夜里行将冻僵的人渴望温暖的火种,就如幽暗大海上的帆船渴望一盏指引的灯。 他的男孩,也许靠近他,看见他呆乎乎的表情,跟那么深黑的眼睛对视,这一身的疲惫和犹如裹了泥巴一样的肮脏感会得以清理。 他毫不犹豫地开车往林翊家走,像要冲开看不见的障碍一般,他凭着心里的血性和欲望奔赴到男孩楼下,空气因为这种近海城市的湿气大而变得有些灰蒙蒙,他一路上没有思考,只有本能,那本能就是见他,抱住他,必要的时候占有他。 他亟待少年清新的气息环绕自己,或者说,亟待说,亟待少年用他的清澈无瑕来洗涤自己在生活中遭遇的这些压力和挫败感。 可等到车来到林翊楼下,黎承睿却冷静了。 他想其实他是能走到那一步的,把男孩占为己有并不是不可能,可在那样之后呢?他有什么资格弄糟那个男孩既定的人生?他有什么立场,替另一个活着的个体决定他的性向和选择? 黎承睿苦笑了一下,到底是舍不得。 他熄了发动机,静静坐在车里,然后他摇摇头,下了车,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两口后再掐灭。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黎承睿一看,程秀珊的名字跳跃着。 他任电话响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按下通话键的那个手指,怎么也按不下去。 这时黎承睿莫名想起当初他在美国受训,很难得才能回港一次,多少人猜他跟程秀珊一定要分手了,因为双方都条件不错,分居两地,各自都有各自精彩的人生。可他们俩谁都没提过分手这两个字,宁愿靠着电邮,靠着电话坚持了下来,那时候也没觉得有多难受,甚至后来见了面还能彼此调侃一下对方。 程秀珊说:“老实讲,在美国有没有背着我跟鬼妹偷食?” 黎承睿笑哈哈地说:“她们一个个太凶残,我顶不顺啊。” 程秀珊给了他一个白眼,狠狠拧了他的胳膊说:“够胆偷食就不要让我抓住,不然阉了你听到没?” 黎承睿想自己当时回了句什么来着,似乎是程秀珊你不得了母夜叉比鬼婆还凶残之类,两个人嘻嘻哈哈,打闹了半天。 当年隔得那么远都过来了,怎么现在离得近了,近到都谈婚论嫁了,反而过不下去?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车上。 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叫他:“黎Sir。” 黎承睿猛地抬头,赫然发现林翊穿着单衣单裤,偏着脑袋,似乎很费劲在理解什么,眉头皱着,眼睛黑白分明。 黎承睿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翊,开了口,居然有些结结巴巴:“你,你这么晚不在做功课怎么倒下来了?” “妈咪让我下来买肠粉当宵夜。”林翊说。 “那你买了吗?” “还没,”林翊摇头,睁大眼睛认真地问他:“你不喜欢你的车吗?” 黎承睿一愣,问:“什么?” “我看见你打它,你不喜欢它吗?” 黎承睿一时语塞,解释说:“不,我只是想到不开心的事,随手打了一下。” “那就好。”林翊严肃地点点头,“我喜欢你的车。” 黎承睿笑了,刚刚的郁闷似乎在少年的目光中得以消散,他拍拍自己的车问:“那要不要坐你喜欢的车去?” “不用,很近的。”林翊想了想问,“你也肚饿吗?” 这是他第一次问出类似关心的话语。 黎承睿只觉心头狂跳,深呼吸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林翊掏出钱包看了看,然后宣布:“我够钱请你吃云吞面的。” “什么?”黎承睿意外地愣了下,随即笑着说,“哦不用了,黎Sir请你。” “你有不开心,嗯,妈咪说,请人吃云吞面就好了。”林翊笨嘴拙舌地说。 黎承睿只觉心里软如春泥,看着这个少年,他笑着说:“那我要吃两碗哦。” 林翊坚决摇头:“那我就不够钱了。” “我买就好。” “可那样你就不会开心啊。” 黎承睿看着他苦恼的样子,再一次涌上微笑,他心里默默地说,只要有你在这,我怎样都会开心。 第12章 这天白天,有两个男人注定颜面尽失,一个是已死的陈子南,一个却是将陈子南罪行公诸于世的黎承睿。 陈子南因为在其租住屋内发现性虐调教室被媒体曝光而身败名裂,这么对一个死者无异于死后掘坟鞭尸;而黎承睿,却因为其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凶杀案嫌疑人的情人被警方传讯问话而头顶一顶硕大无朋的绿帽子。 黎承睿平时为人率直谦和,加上出身警察世家,几位高层或多或少跟他家中长辈有点交情,所以他在警局上下都吃得开。出了这样的事,即便平时暗自嫉妒他或看他不顺眼的同事,出于面子上的考虑也不好落井下石。大家都是男人,最懂家中红杏出墙对一个男性自尊的打击有多大。且香港虽西化多年,内里观念却仍保守传统,男人出门要讲面子,老婆给戴绿帽,还戴到警局人尽皆知,任是黎督察风头再劲,也不得不颜面尽失,灰头土脸。 因此这一日所有的同僚见到黎承睿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宽慰他好还是该佯装不知好,他所在的重案组成员见到他更是个个表情古怪,连一句黎Sir都叫得吞吞吐吐。 黎承睿没有理会众人,径自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好,他揉揉太阳穴,昨晚睡得并不好,此刻头有些隐隐作痛。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去接受别人的怜悯或同情,但他也是凡人一个,就算他是再专业再敬业的警察,一想到待会自己的未婚妻要来交代她如何跟别的男人偷情,他的心情就有些烦躁。 他伸手摸进衣袋想找根烟,却意外地摸到一个小小的铁圆盒。黎承睿拿出来才发现是一小盒青草膏,专门涂皮肤皴裂,蚊虫叮咬之类。他摸着那瓶东西,慢慢地,心情逐渐平复,脸上也浮现温柔的笑容。 这是昨晚他跟林翊路过便利店时顺手买的,因为他发现,林翊的体质很招蚊子,明明天气已经入秋,可他出去转一圈,手腕处就被蚊子叮上几个包。那笨孩子也不好意思说,一路走一路偷偷去挠,等他发现时,手腕以下已经被挠红了一片,衬着雪白的皮肤格外触目惊心。 黎承睿看得心疼不已,便上便利店买了这东西,让林翊伸手,少年很迟钝地呆了五秒钟后才伸出手,黎承睿拉过去,替那个玲珑精致的手腕周围仔细涂满了薄薄一层青草膏。 “不要抓了知道吗?”黎承睿一边涂一边嘱咐他。 林翊半天没做声,黎承睿抬起头才发现,少年又用那种幽深的眼神一眨不眨地观察他,似乎他的行为超出了少年的理解范畴,又似乎,他所做的一切背后的动机,少年都深谙于心。 “我不是小孩,”过了一会,林翊认真地告诉他,“有自制力。” “是吗?那谁将自己的手抓成猪蹄样?嗯?”黎承睿用逗小朋友的口吻问他。 林翊似乎懊恼了,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有些着急地看向黎承睿。 “你是不是想说,知道啦我下回会注意的,黎Sir你可以闭嘴了你好啰嗦啊简直比阿婆阿婶还啰嗦,是不是啊?”黎承睿替他说,笑着威胁他,“你要是敢说是,我就把这东西涂你鼻子上。” 林翊惊奇地盯着他,退后一步,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有,你不要,味不好。” “那你要不要乖乖听黎Sir的话呢?”黎承睿带笑问他。 林翊为难地皱眉,最后不得不屈服说:“哦。” 黎承睿笑了,拍拍他的手腕,松开他,把那盒药膏递过去,说:“喏,随身带着,被蚊虫叮咬了可以搽一下。” 林翊坚决摇头说:“不要。” “乖,收好它。” 林翊抬起头自然而然地说:“味不好,我不喜欢,放你那,你搽。” 黎承睿愣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这东西放他那,如果林翊有需要,那就由他来涂药,这个安排对这个少年而言,或许只是出于他简单的思维中最合理的打算,但听在黎承睿的耳朵里,却带来说不出的亲昵和信赖。 黎承睿足足用了十秒钟才消化了这个好消息,他慢慢地笑了,随后宠溺地说:“好好,真是小懒鬼,放我这就放我这,不过你被咬了要说啊。” “嗯。” 黎承睿跟他并肩走着,强压着心跳,装作不经意问:“黎Sir对你好吧?” “好。”林翊点头表示承认。 “比你那什么中哥啊,你学校的老师都好吧?” “嗯,他们不是警察,”林翊乖乖点头,然后补充说,“你啰嗦点。” “臭小子,你还敢嫌我?” 林翊冲着他嘻嘻笑了,这是一个纯真的,孩童般的笑容,甚至带了三分前所未见的调皮的意味,他的笑容干净得宛若鲜花绽放,晃得黎承睿一阵失神。 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纯粹,最美好的笑容。 黎承睿过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清嗓子说:“既然我们这么熟了,那就不要再称呼黎Sir了,我大名叫黎承睿,英文名是Richard,你叫我睿哥吧,好不好?” 林翊停下了,直直地看他,那种似乎洞悉一切却又茫然无知的眼神再度出现,然后少年抿了抿嘴,乖巧地点头,轻轻叫了声:“睿哥。” “黎Sir。” 黎承睿回过神,发现周敏筠端着一杯咖啡,惴惴不安地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看他。 “哦,阿敏啊,进来。”黎承睿坐正身子,对她微微笑了下。 “你的咖啡。”周敏筠把咖啡放在他桌子上,没话找话说,“那个,两勺糖,没放奶,都照足你的喜好……” “谢谢。”黎承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闭眼说,“真不错,还是你了解我。” 周敏筠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吞吞吐吐说:“阿头,嗯,其实,你不要太难过……” 黎承睿挑起眉毛看她。 这个平时大大咧咧,像个男人婆一样的姑娘此时倒腼腆起来,犹犹豫豫地说:“也许,整件事阿嫂有什么苦衷也不一定,就算她没有,以阿头这么好的条件,重新找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想说我英明神武人见人爱车见车载?”黎承睿带着笑问她。 “何止啊,简直靓仔到惨绝人寰前无古人,”周敏筠见他神色如常,也放下心,笑着调侃他,“安心啦,她不识货而已,大把女孩子识货啦。” 黎承睿大言不惭地点点头,笑说:“那还用说,哈,看来你也算有眼光嘛。” 周敏筠翻了下白眼,说:“拜托,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好,随便胡扯两句,你不要那么当真好不好?” 他们正说着笑,却见阿Sam带着另一个年轻探员过来,两人见黎承睿没什么异常,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阿Sam敲敲他办公室的玻璃门说:“黎Sir,人到了,品叔带她去问询室了,都等你呢。” 黎承睿忙端起咖啡杯起身说:“这么快,走。” 他们一行人都往问询室隔壁的房间走去,阿Sam走在最后,悄悄问了他一句:“真没事?” “没事。” “我以为你要按着伤口忍痛呢。”阿Sam笑着调侃他。 “我有那么没用?”黎承睿带着微笑说,“放心,有人帮我涂过药膏了,我现在好多了。” 阿Sam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走回审讯室,今天是他跟黄品锡问程秀珊。其他的人在监控室旁观。 黎承睿看着屏幕上端坐在桌子后的程秀珊,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这个女人是他最熟悉的恋人,她留着自己熟悉的发型,染发的颜色是自己能接受的低调的褐色,细碎的刘海下,是他所熟知的清秀脸庞,甚至她身上此刻穿的天蓝色套裙,他都很熟悉,那是去年转季时折扣的欧洲牌子衣服,也只有她这么瘦高的女人才能撑得起那个牌子的大气感。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来。 询问如常开始,黄品锡跟阿Sam都是问话的好手,程秀珊大概也打定主意合作,基本上有问必答,连她跟吴博辉认识了多久,两人的亲密程度等私事也大大方方给予承认,案发当晚,她确实在吴博辉公寓中过夜,可以提供计程车票与大厦进出录像作为证明。 她很熟悉警察问案的程序,态度好到不能再好,且整个过程都神情平和,丝毫未有尴尬或羞愧的神色出现。最后,她直直看着左前方的摄像头,口齿清晰地说:“我知道就算我现在作证,你们也未必会完全取信,甚至还会怀疑我故意做假证。但是,阿睿,我知道你现在正看着,你看看我的眼睛,以你对我多年的了解,你该知道我有没有撒谎。我程秀珊可以对天发誓,我今天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如若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种不乏感伤的口气说:“我知道我不对,我很抱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你通过这种方式知道这件事。你要生气,只冲着我来就好,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迁怒到工作上,更不要昧着良心诬陷好人。吴博辉是绝对不可能杀人的,我了解他,他心地善良,他是以救人为己任的医生啊,他怎么可能去杀人呢?阿睿,你真的要听我说,吴博辉是不会杀人,他不是凶手,你信我……” 她的眼中涌上泪水,最后几句几乎要失态地叫嚷起来,黄品锡带了怒色制止她,低声喝道:“够了,程秀珊,你给我闭嘴!” 第13章 程秀珊离开后,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疲累涌上黎承睿的心头。 他想着程秀珊最后冲他喊的那几句,凭他们多年的相互理解,他知道程秀珊是真着急了,否则她不会当众要求他秉公执法,不会完全不顾他的感受。 可正因为这样,黎承睿才感到一种真实的难过,他想,当事情来临时,原来我们这么多年的信任和感情,并不是太管用。 哪怕他跟这个女人的感情从来平淡无奇,波澜不兴,可这么多年相处,两个人已经熟稔到那样的程度,闭上眼都能准确无误勾勒出对方的脸庞。程秀珊的小动作,她的小习惯,她以往令黎承睿心生暖意的细节,这么多回忆日积月累,渐渐地,即便微不足道,可架不住数量一多,沉淀着,能一直沉淀到骨头里,固定在骨架上,早已血肉相连,硬生生扯开了,注定伤筋动骨,疼得紧。 程秀珊对他而言,是一个特定的,不能替换的存在。 黎承睿自问从来不是一个冷酷的人,相反,他是认真承诺过要好好对程秀珊,这种承诺是经过理性思考,经过长期的自问,也被身处其中的社会关系网证明了切实可行的。 它甚至比黎承睿对林翊产生的那种迷狂的激情还要实在,他向程秀珊许诺的那个生活,可能很平淡,可能甚至会乏味无聊,但却是他决定进入某个特定的生活角色,就不会再轻易出来。 他的家庭教育不允许,他的职业身份不允许,他身体力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也不允许。 一直以来,程秀珊都没做错过什么,相反,这个女人开朗热情,善良大方,自从跟他在一起之后,她对黎承睿的工作,总是报以十二分的理解和信赖。要知道做刑警这一行工作时间长,压力大,还时时有危险,有时候甚至有穷凶极恶的罪犯扬言会秋后算账。几乎每个警员的家属或多或少都不愿自己的亲人以身试险,阿Sam为此已经被两任女友甩掉,黄品锡的太太跟他结婚多年,可为这事也没少闹过。唯独程秀珊从未提出过反对意见,有时候黎承睿工作一忙,一两个月不与她碰面,也未见她使过小性子。 当初说起黎承睿的未婚妻,组里谁不竖起拇指赞一句贤良淑德? 所以哪怕是为了程秀珊,他也必须压抑自己对林翊的感情,他不能对一个女人不公平。 可时至今日,这句贤良淑德忽然有了别的诠释,黎承睿禁不住想,为什么程秀珊能如此大度?难道其实是因为,这个女人并不真正在乎过? 而反过来,他在这段两性关系中这么久了,居然都不曾察觉在女友善解人意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淡漠,这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也不够在乎? 两个只因为合适的,不因为在乎的人呆一块,二十年的相处,也抵不上跟别人相遇两分钟。 这么一想,原本以为完美无缺的关系,突然间犹如被蛀虫清空的朽木一般,手指一碰,即化作段段残片。 黎承睿骤然间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他想,我都不曾百分百地把心放在阿珊身上过,我又怎么能要求她百分百地把心放我这? 为了这段关系,他们俩耗费了彼此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最懵懂无知的浪漫情怀,他和她为了共同的可能性未来都付出过许多,可现在突然间被告知,这种付出完全错误没有回报,任谁都不会不难过。 可是难过之余,他却在骤然间理解了程秀珊,他惋惜两人失去的可能性,可并不恨这个女人。 大家都累了,或者换个角度,换个方式,日后还能继续相互理解。 黎承睿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呼出,他走进车库,还没走到自己的车旁,就远远看见程秀珊站在那,她背脊挺得很直,目光坚毅,表情甚至有些凶狠,她一直等在这,看样子是想跟他好好谈谈。 黎承睿了解程秀珊,她是发现问题一定要当面解决的女人。可两人还谈什么?谈大家有多失败?还是谈彼此如何分开?或者又要纠结她那个医生情人何其清白? 不,至少今天是够了。黎承睿停下脚步,抿直唇线,随后掉头离开。 他走出警局,在街上随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坐上去后报了所住公寓的地址,这时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又是程秀珊。 黎承睿默默按掉手机,他转头看车窗外,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傍晚,可是有风,从海面上刮来的风直接扑到人脸上,带出凉凉的秋意。 计程车里播着粤语歌曲,是陈百强多少年前的老歌,从他还是个孩童时就听过,那时候他跟程秀珊读同一所学校,两人放学后穿着白校服白球鞋一道跑去一家固定的摊档那买咖喱鱼蛋。 人生就这么滑过去,没有一刻因为你高兴或难过而驻足停留,黎承睿默然想当年为什么两个人能那么开心?为什么他们只是分吃一串咖喱鱼蛋就能笑半天,为什么只是捉弄了彼此都讨厌的授课老师就能兴奋好久? 而又是为什么,到今天什么都不缺了,两人反而越走越远,终于无法维系。 他的电话又一次响起,黎承睿一看,是家里打来的。 他接通了,刚“喂”了一句,电话那边就传来他的母亲又心疼又小心翼翼的声音:“阿睿啊,我是阿妈啊,你,你要不要回来,我煲了霸王花龙骨汤,还做了你爱吃的酱油鸡,我把你哥哥姐姐他们一家也叫过来,回来吃饭啊?” 黎承睿知道以父亲在警界的老关系,这边程秀珊让他出了那么大的丑,那边父亲肯定就获悉了。母亲打这个电话,是因为父母担心他,却又不敢直接戳他的伤口,只能迂回表达关怀。 可黎承睿觉得要是出了事就回家找父母安慰简直不是男人所为,他笑了笑,用尽量沉稳的口气说:“不回去了妈,我手里的案子还没头绪,今晚要加班。” “哦,”黎母的口气中带了失望,却还是忍不住问,“你没事吧?那个,我是说身体各方面……” “放心吧妈子,我很好的,会照顾自己,今天对不起啊,我不回了,你跟爸爸两个人要注意身体,我等周末休息了再回去看你。” “好,你忙归忙,要注意吃饭啊,我,哎,你等下,你阿爸跟你讲话。” 黎承睿有点头大,随即听见父亲黎国志雄浑的声音:“阿睿,是我。” “爸。” “你听着,我们黎家的男人,做事对得住自己良心就好,儿女私情这些,不需太在意。” 黎承睿虽然有些好笑,却也颇有些感动,他知道这是自己那位严厉的父亲最大程度的安慰了。 “我知道,”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带笑说,“我没事。” “真的?” “你儿子不是那么没用的。” “那当然,”黎国志说,“阿珊的父母跟我们打电话道歉,说对不住你,但这件事跟人家父母没关系,你得空复个电话,就算做不成亲家也不要失了礼数。” “好。” “阿睿,”黎国志想了想说,“整件事你没错,知道吗?” 黎承睿蓦地感到一阵酸涩,他哑声脱口而出:“爸……” “有空回家喝汤,老在外面一个人乱吃,早晚肠胃不好,就这样,挂了。” 黎承睿挂了电话,忽然觉得人有点空空落落,他甚至想要不然干脆回家算了,可一想到一回家要面对父母的关怀和询问,顿时头大如斗。 可回哪去?难道买两扎啤酒回自己公寓喝酒看球? 他忽然想起了林翊,想起他柔亮漆黑的眼眸。 思念一旦开启,就像打开了卷起十二级龙卷风的装置,他难以抵挡,整付心神都渴望见到他的男孩,渴望握住他的手,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他就好。 就这么看着他,就会重新获得能量,能重新找到继续下去的意义,能知道前路无论如何,可这世上有爱愈珍宝的人,他就必须好好走下去,因为只有自己走得好,才能在前头伸出手,让那个人也走得好。 黎承睿深深吸了口气,对司机报出林翊的地址。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心情宛若赶赴战场的战士,忐忑而兴奋,充满忧伤却无比激昂,他想这世上是有很多人,他是要为他们而活的,比如自己的父母,比如自己的家人弟兄,可只有一个人能让他甘心赴死,只有他一个人。 风很大,刮这么大的风通常意味着会下雨,会降温,秋意在这个都市从来不是一点点渗透,而是疾风骤雨,突如其来。黎承睿站在林翊楼下,风吹得他的外套啪啪打在身上,他这才意识到,这样的天气,他怎么可能在楼下偶遇他的男孩?哪怕林翊真的下楼来,他见着了,大概也会第一时间把他赶回家去。 空气不好,会诱发哮喘,季节轮换,也会诱发哮喘。 他怎么舍得? 黎承睿搓搓脸,抬头看看林翊的窗口,窗户紧闭,透出些光来。他想上去,可这个终点林翊的母亲应该在,他这么贸贸然上去,能糊弄得了一个呆小子,但却无法糊弄一个母亲。 算了,黎承睿叹了口气,掏出电话,拨通了林翊家的。 响了没几下就被接了,电话里传来林翊呆呆的不带起伏的声音:“喂,找谁啊?” “翊仔,”黎承睿笑了,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却由衷感到高兴,“是我,睿哥。” “睿哥,”林翊的声音稍微有了点亮色。 “乖,功课做完了吗?” “没,”林翊顿了顿,用比较低的声音悄悄地说,“今天的难。” 他语气中不自觉的抱怨令黎承睿笑了,“难啊,你有用功吗?” “有,”林翊轻轻地说,“但不会做。” “那就放着,过两日睿哥教你。”黎承睿柔声哄他,“饿不饿,有宵夜吃吗?” “妈咪有打包点心。” “天气变冷,你有没穿多件衣服?” “嗯。” “按时睡觉啊。” “嗯。” 黎承睿一时梗住,骤然涌起千百句话想对他说,想告诉他今天自己的心情,想告诉他程秀珊跟自己分手了,想跟他说,这么多年来自以为是个好警察,是个好市民,可今晚才发现自己很失败,很失落。 “睿哥。”林翊轻轻地叫他。 “嗯?”黎承睿握着电话,放柔语调问,“怎么啦?” “你不开心?”林翊天真地问,“我听见叹气。” “没。”黎承睿抬起眼,看他的窗,依稀仿佛能看到人影,他想象着电话那端的人,隔着虚空触摸他洁白的脸颊,哑声说,“你乖乖的,我就不会不开心。” “不开心记住吃云吞面。” 黎承睿无声地笑了,点头说:“好。” “我到时间冲凉了。”林翊说,“拜拜。” “拜拜。” 黎承睿挂了电话,想起刚刚林翊的吩咐,笑了笑,顶着风朝上次他们一块去过的粥面馆走去。 他坐下,要了一碗林翊强烈推荐的鲜虾云吞面,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里面的味道,他记得在这家店里,少年跟他一块吃东西时安静得像一幅画,细碎的额发偶尔遮住眉毛,长长的眼睫覆下,轻轻颤动,就如骚动他的内心蝶翼一般。 黎承睿吃完东西付了钱,似乎觉得心情真的好转,他站起来准备走人,刚刚走到店外,忽然迎面有个男人带笑叫住他:“啊,这不是黎Sir吗?想不到在这撞见了,你好你好。” 黎承睿诧异地看过去,眼前一个穿着打扮格外整洁的年轻男人站在他跟前,英俊的脸庞上带着三分自来熟的和善微笑,似乎你若回应他,下一分钟这个人就能跟你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不成为你的至交好友绝不罢休。 黎承睿微微皱了眉头,他想起这个男人是谁了,他是林翊口中那位中哥,大名曾杰中。 第14章 黎承睿看见这个男人就嫌恶,他没忘记林翊提到他时也带有类似对自己的那种信任感。林翊就如单纯而无害的小动物一样,他本能地知道谁对他好,再加上心思单纯,他会回报对他好的人以信赖。 可对黎承睿来说,如果可以,他宁愿将林翊关起来,只许他全心全意依赖自己一个人就好。 特别是眼前这个男人还一派斯文尔雅,温良恭谦,这种气质,恰恰是他这种在外风吹雨淋的警察所不可能具备的。 林翊那么美好,值得最温柔的对待,可若这个给予温柔的人不是自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黎承睿的眼睛微眯,迅速从头到脚打量了曾杰中一遍,他注意到曾杰中整个人给他一种整洁到怪异的感觉,西裤熨烫得笔直,皮鞋擦得锃亮,衬衫上无一丝皱折,西服外套服帖高档,看着就不是便宜货,便是头发,若不是今晚风大,想必也会梳得一丝不苟,这个人若加个领结,简直可以去参加晚宴了。 黎承睿接触的大多是警局同事,风里来雨里去,若非重要场合,无人会注重装束。而他常年对付的重案罪犯也大多是亡命之徒,似这种天生优雅仪表堂堂的男性并不多见,曾杰中这种人,天生就令黎承睿产生一种异类感。 但有些人就算就注重仪表甚于一切也不犯法,黎承睿对此只能微微一笑,压下心中的不悦道:“是曾先生?真巧,这都能碰见你。” “我住在这头,该说巧的人是我。”曾杰中意有所指地道。 黎承睿嘴角的弧度增大,不着痕迹地问:“我顺道来这吃碗面而已,都这么晚,曾先生从外面回来啊?怎么,今晚有聚会,或者只是加班?” 曾杰中淡淡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下班也对,今天比较多事情做,怎么这家的面很出名吗?我在这头住这么久都不知道。” “是翊仔一直跟我推荐这的云吞面,”黎承睿笑了笑,“那小子就是小孩子脾气,我怕不来吃一次,他要不高兴。” 曾杰中微微扬起眉毛,目光古怪地巡视了他一番,随后一笑:“看来你跟翊仔相处得挺好,我之前一直担心他有点自闭,有社交恐惧症,现在好了,有黎Sir在他身边带着,想必能令他多点接触社会。” 黎承睿万分厌恶他这种自诩的家长口吻,于是略带讥讽说:“翊仔怎么会有社交恐惧症?放心吧,他只是内向点而已,我会带他见多点世面的。” “那真是有心了,”曾杰中笑着说:“翊仔虽然乖,但他人情世故一概不知,如果有冒犯到的地方,希望黎Sir能多多包涵。” “这话你来说就见外了,”黎承睿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跟他一见如故,早已把他当自己弟弟来疼,自己人,说什么冒犯不冒犯?不过曾先生也是一番好意,希望那孩子好好成长,我替他谢谢你了。” 曾杰中笑容僵硬,目光锐利地盯了他半响,勉强笑着点点头说:“黎Sir,你这句自己人还希望能说到做到,翊仔可不是猫猫狗狗,看着可爱摸两下,过两日不喜欢了又踢开,我虽然只是升斗小民,但是最看不惯这种事……” 黎承睿笑嘻嘻地打断他:“曾先生真会说笑,谁不知道我黎承睿最照应弟兄,今天聊得真开心,改天一起喝茶?” “好好,”曾杰中恢复了往日做派,笑容周道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黎承睿还想说什么,这时他的电话铃响了,黎承睿忙着拜托这位曾杰中,也没看来电显示,直接就按了接听,此时却听见电话里传来程秀珊熟悉的声音:“喂,阿,阿睿?” 黎承睿心里叹了口气,这会按掉她的电话已经没必要也没礼貌了,他顿了顿,口气平淡地说:“是我。” “我,我想跟你谈谈,有些事,当面讲开了比较好。” 黎承睿沉默了,他冲曾杰中点头示意再会,拿着手机大踏步走开。 “阿睿,你别挂我电话,”程秀珊的口吻带了哀求,“我跟你就算不可能做夫妻,到底还有十几年的交情,难道看在这些份上,你都不能给我一个当面跟你道歉的机会?我不是想挽回什么,真的,整件事中我也一直很痛苦,不知道怎么跟你坦白,不知道怎么让你好过点,现在搞成这样我也不想的。阿睿,你我可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求你了,好吗?” 黎承睿从没听程秀珊用“求”这样的字眼,他记忆中的女人一直独立自主,骄傲也讲自尊,听她说这样的字眼令他心疼,确实,就如程秀珊所说,就算做不成夫妻,大家也还有十几年的朋友交情,这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黎承睿沉吟片刻,随后说:“好,明天晚上,我们见一下。就去老地方吧。” “嗯,”程秀珊说,“我下了班直接过去,阿睿,谢谢你。” 黎承睿沉默了,然后挂了电话。 第二天的工作很忙,忙到他没有功夫想自己的事,等到忙完了才发现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黎承睿想起跟程秀珊的约会,匆匆忙忙拿了车钥匙往外走,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印尼餐厅,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这家餐厅收费中档,但菜肴味道却不错,且装修高雅,格调幽静,是他跟程秀珊以前经常来的地方。他们俩都不是浪漫的人,拍拖这么多年,去的地方来来回回都那么几个,来得多了,这家餐厅的侍应生和经理都认得他们。黎承睿一进去,已经有相熟的侍应生过来笑着打招呼:“黎先生,今天有点晚哦,程小姐已经等了很久了。” 黎承睿勉强笑了一下,快步走到他跟程秀珊的老位子那。程秀珊今天穿了白色的开襟针织衫,里面是花色衬衫,黎承睿到的时候,就见她托着下颌正在沉思,柔和的橙色灯光笼罩在她头上,十几年的光阴似乎都回到眼前,黎承睿恍惚看到那个当年相恋的女孩,也是用同样的姿势这么等着他,很多次,多到数不清,这么长的时间,其实她等他的次数要远甚于他等她的。 其实,她并不是没付出没努力,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立场能单纯地跳出来表演受害者对她大加苛责。 黎承睿的心软了,他走过去,温和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事,”程秀珊笑了,“你能来我已很感激,坐吧,我给你叫了滴漏咖啡。” 这也是黎承睿的喜好,两个人相处得太久,没办法不记得对方一些细节。黎承睿坐下来,侍者就为他端上咖啡,精致的玻璃器皿透着浓郁的香气。黎承睿端详着咖啡杯,然后说:“阿珊,在你说话之前,我也有话想告诉你。其实,你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有责任,虽然我不想我们之间以这种方式结束,但事情已经发生,便唯有将不好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畴内。我思来想去,还是你说得对,就算做不成夫妻,我们也还是有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我不想恨你,也不会恨你,所以,你不用再道歉了。” 程秀珊的眼眶一下湿润了,她看着黎承睿,随后点头,哑声说:“阿睿,你这样,我简直无地自容……” “别这么说,”黎承睿抬手止住她,“我还有话没说完,吴博辉这个人是凶杀案的主要嫌疑人,虽然你为他做了不在场证明,但他并没有因此就洗脱嫌疑,这件事,我出于个人感情没法对他有好感,但我希望你相信我的职业道德,如果他是清白的,我不会冤屈好人。” 程秀珊咬着唇,低头擦了擦眼泪,说:“我明白,我那天那么说,只是急了,没有怀疑你的人品的意思。” “那就好。”黎承睿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看着程秀珊,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程秀珊与他对视了一会,忽然自嘲笑了一下,说:“你就是这样,分手这种事也能做得这么公事公办,你知不知道,我有时也会受不了的,女人要的不是这些。” 黎承睿摇头说:“你从没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我太了解你了。”程秀珊摇头笑了笑,“今天这么说,不是我在推卸责任,而是想跟你摊开来说一说,阿睿,我们在一起十几年,可真正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时候,你算算看有多少?我这两年一直在想,以前小不懂事就算了,可是我不能一世人都这么过,我觉得幸福不该是这样的。” “你不满意,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就算不能解决,你也可以跟我解除婚约,我不是会强求的人……” “阿睿,你不要把分手说得这么轻易,照我们俩的性格,双方家庭的面子交情,你又从没做错事,我不能只凭着心里那点不妥的感觉就说不结婚,我妈连酒席单都订好了,”程秀珊摇头说,“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怎么开口说我不嫁了?” 黎承睿叹了一口气,说:“吴博辉呢?你这样,他又算什么?” “他跟我们的事没关系。”程秀珊说,“他是个好人,从来不会强迫我,也从来不会为难我,他说过,如果我结婚,他就去参加无国界医生离开这里,他不会搅乱我的生活……” “他说什么你都信?”黎承睿不觉讥讽一笑。 “阿睿,他不会骗我,我知道。”程秀珊带着微笑看他,“他只会对我好,只会站在我的立场替我着想。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可我就是能肯定。你明白吗……” 黎承睿打断她:“你背着我跟他来往多久?” 程秀珊神情尴尬,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说:“大半年。” “如果他真对你好,他就该像个男人来跟我摊牌,然后娶你。”黎承睿揉揉太阳穴,“可看起来不是这样。” “那是我不许他乱来。”程秀珊说,“阿睿,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拖着想找个好点的解决办法,不想那么简单粗暴地伤害大家……” 黎承睿不想继续下去了,他看着程秀珊问:“你能确定他爱你?” “是的。”程秀珊点头。 “你要的幸福,他能给?”黎承睿问,“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程秀珊直白地说:“是我这一生前所未有的开心。” “那祝福你们。”黎承睿站起来说,“以后要是他欺负你,跟我说一声,我会收拾他。” “阿睿……” 黎承睿回头看着她:“这杯咖啡你请,当你赔礼。就这样,我先走了,拜拜。” 他走出餐馆,吹了一会夜风,随后微微一笑,走向自己的车。 走到一半,他的电话又响了,这回是黄品锡。 “喂,是我。”黎承睿说。 听见黄品锡焦急的声音:“阿睿,又有大案。” “怎么?” “那个吴博辉医生,死了。” 黎承睿一惊,立即问:“在哪,什么时候?” “他所在的医院顶楼天台,尸体刚刚被发现,鉴证小组的同事已经赶过去了,但我听现场的巡警报告,他死得,有点惨,哎,总之一言难尽,我已经开车过去了,你也快来吧。” “好,马上到。” 第15章 黎承睿见到吴博辉尸体的时候,饶是他做了多年刑侦,见识过各种暴力血性场面,此时也禁不住有些愣住。 吴博辉被弃尸医院空无一人的天台,其身躯全身赤裸,背部、臀部、大腿各处皮肤组织上布有各类伤痕,无需法医,凭黎承睿的经验即可看出那些伤痕中有鞭痕、烫伤、捆绑、刀划,棍棒抽打等,其中以下体处的伤最是惨不忍睹,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糊,吴博辉看起来就如被一群残忍又变态的人凌虐致死一样。 他最后脸上显出的挣扎和恐惧,以及绝望和无奈,也符合落入这种悲惨境地该有的表情。 黎承睿有种本能的恶心感,他皱起眉头,把视线从尸体上挪开,仔细查看现场。空旷的医院大楼顶部向来极少有人踏足,看过去空无一物,这具尸体就如凭空冒出来一般,显得格外突兀。 “附近没有血迹?”黎承睿问。 “报告黎Sir,没发现。”在场的同僚对他说。 “别的东西呢?” “有些空烟盒和烟头,都已经装入证物袋,但据称这家医院的员工有时会当这里是抽烟场所,偷空上来抽烟,所以这些东西在这很常见。”那名年轻的员警停顿了一下,又说,“发现尸体的就是来这过烟瘾的一名医生,他在那边还没走。” 黎承睿抬头看过去,见到黄品锡在不远处正盘问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他点点头,蹲下来仔细端详这具尸体,问在一旁取证的鉴证科女同事刘静文:“文姐,看得出死因吗?” “现在还不能判断,”刘静文是位面目严肃的中年女法医,她带着口罩,说话声音与表演一样硬邦邦,“但从伤痕的数量和深度上看,这人死得不容易。” “这叫不得好死?”黎承睿眉头皱得越发深,“真的是性虐致死?” “没发现有精液、唾沫或指痕,不过可能留在体内也不一定,我要进一步解剖才知道,”刘静文摇头说,“就这么看,他的伤多是器具造成,但具体用了些什么器具还要进行排查。” 黎承睿盯着吴博辉惨不忍睹的肉体,忽然心里一动,翻过他的手。 手腕处有清晰的淤痕,看起来曾经被人捆绑过。 “要照x光才能知道有没有抵抗伤,继而判断他有没有挣扎过,”刘静文瞥了一眼那只手腕,冷冷地说,“但这不是凶杀现场,这人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被搬到这里。这么费劲到底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死者生前工作的地方,”黎承睿头也不抬,一边看着吴博辉的尸体一边低声说,“他死在这,还死得这么难看,死后名声都臭。啊,文姐,你看这个是什么?” 刘静文凑过头去,发现死者的手臂外侧有微不足道的一个红点。 “看起来,”她仔细地比了比,然后说,“像针孔。” “有人给他注射了什么,”黎承睿冷静地说,“拜托你了文姐。” “我的工作,不用客气。” 黎承睿站了起来,正看到黄品锡问完那位医生,他朝黎承睿走来,摇头说:“没什么有用的料,发现尸体的人是这的外科医生,跟吴博辉认识,上顶楼是因为他刚做完一个手术,来这抽两口烟休息一下,哪知道就发现了尸体。” “他什么表现?” “常理之中,”黄品锡说,“害怕,好奇,八卦,而且据文姐推断出的案发时间,这个人正在做手术,他不可能是凶手。” “吴博辉原本今天不用值班?” 黄品锡摇头说:“不用,他自从被我们带去问话后据说精神很不好,出诊时险些出错,这两天他们主任让他休假了。” “精神很不好?”黎承睿冷笑了一下,“他在怕什么?” 黄品锡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可能怕你也不一定哦,其实在看到他的尸体前,连你都有嫌疑,可一看到他的死状,我立即可以排除你了。搞死一个人还这么复杂,你是绝对做不到的。” 黎承睿瞪他:“我该为这个谢谢你?” “不敢,”黄品锡嬉皮笑脸说,“兄弟一场,何必客气。” “滚。”黎承睿骂了一句。 “不过讲句真的,这个吴博辉横看竖看,也不像会招惹变态强奸犯,或者说,他不像能引起同性虐待欲的那种类型,他这么死法,我老觉得很古怪。” “是啊,就像个仪式一样。”黎承睿微眯双眼,看向夜色中远处的灯光,“有人要通过这个仪式,把吴博辉钉入耻辱柱。” 黄品锡沉思了一会,点头说:“有理,吴博辉生前有体面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据说为人各方面也有口碑,他的同事提到他甚至有丝压抑不住的嫉妒。让他死在这,还死得这么难看,这是死了都不让他闭眼啊。” “谁跟他有这么大仇?”黎承睿喃喃地说,“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机会跟人结下深仇大恨呢?” 黄品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做了这么多年差人,你也看到不少了,杀人动机这种事,一文钱就足够了,哪里真用得着掘人祖坟抢人老婆……” 他说到抢人老婆时立即闭嘴,尴尬地干笑了下,说:“我,我没什么意思啊……” “行了,少跟我叽歪这些,我现在想的是,把这具尸体弄上顶楼,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这个过程一定有留下什么线索,你让手足们查一下,医院的监控,值班人员,病人等都问问,看看有没有目击证人。” “是。”黄品锡正经了起来,说,“你刚刚说到仪式,我想起陈子南那个案子,直觉上,我觉得两个案子之间有联系。” “我也这么觉得,”黎承睿说,“陈子南被狗咬死也像个仪式,不然只是想一个人死,用不着这么复杂。问题在于,这两个仪式到底表达什么意义呢?” “我没想那么多,”黄品锡摇头说,“我只觉得这两人像被人处以私刑……” “你说得对,有刑罚,那就意味着这两名死者做错了什么,他们犯了罪,所以要受罚,因为罪行不同,所以刑罚不同,也就是死法不同……” 黄品锡眼睛一亮,说:“我明白了,这个凶手是在自己执行对人的裁决。” “可能是这样,我觉得我们要找的凶手,应该是一个意志坚定,具备内在道德体系的人,他做事有自己一套善恶法则,不照社会法规来行走,这样的人没准有前科,当然这些都要用证据来支持。”黎承睿顿了顿,抬起头说,“你明天立即彻查一下吴博辉这个人,看看他有没有医疗纠纷,经济上有无欠债,感情上有无纠葛,或者家庭亲友关系上有没有什么激烈事件发生过,他跟陈子南争吵时提到钱,我们始终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黄品锡点头,有些犹豫地说,“其实还有一个人,恐怕我们得继续审,就是不知你会不会……” 黎承睿微一思索,马上想到他说的是程秀珊。他站直了身体,看着远方,停顿了几秒钟才说:“请她来喝茶,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这次我亲自问。” “阿睿,你不用勉强……” “不,”黎承睿摇头说,“阿珊,她言语中对这位吴医生颇多维护,两人关系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亲密,她是关键证人,一定要好好问。” “嗯,你看开就好。”黄品锡有些担心他,却还是说,“我说一句过来人的话,你听了别在意,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不是你对她好就成的,缘分这种事还是不要强求……” 黎承睿笑了,斜睨了他一眼,说:“你突然这么正经做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样,我很不惯好不好。” “是不是骤然觉得我形象威武高大了?”黄品锡挺起胸脯笑嘻嘻地问。 “是觉得你猥琐无聊,”黎承睿没好气地说,“行了,我没你想的那么没用,这些话省省吧。” “我都是担心你而已嘛,”黄品锡白了他一眼,“等你阿嫂从加拿大回来,我让她给你物色件更靓女的,放心啦。” 黎承睿笑了,摇摇头,无奈地说:“就你们俩公婆的眼光,还是别搞了,放过我吧。” “兄弟,给我一个放过你的理由先。” 黎承睿不出声地笑了笑,缓缓地说,“来之前我跟阿珊聊过,说句不好听的,出了这种事,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我们并不算多恩爱。当初在一起那种感觉好像时间一长,都忘得差不多。老实讲,阿珊背着我做这种事,我是难堪多过受伤,没错,这么多年感情,是没法说删就删,人又不是计算机对吧?可现在我却忽然觉得,也许我们不结婚也好,我跟阿珊,大家都说合适,我们也以为合适,可事实上,我们并不合适。”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现在分总好过弄到反目成仇再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黄品锡难得正经了一把,拍拍他的肩问,“喂,真的对阿珊没感觉了?你看现在姓吴的也死了,你如果大度点原谅她,没准她会感激你一生一世。” 黎承睿淡淡一笑,摇头说:“我了解她,事到如今,我们俩之间早就没得挽回。” 黄品锡耸耸肩说:“那当我没说。” “阿品,”黎承睿看着远处的夜空,喃喃地问,“你有没有试过对一个人一见钟情,那种感觉,就好像浑身突然烧起来,可以为他去死那种?” “哎呀,怎么没有,想当年我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美青年啊,过尽千帆阅遍群芳怎知一见你阿嫂就觉得心头啵啵跳立即决定非卿不娶……”黄品锡来劲了,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吹当年的情史。 黎承睿带着笑,目光却有点恍惚,他想起那个木讷美丽的男孩,在遇到他以前,黎承睿也不相信有一见钟情,也不相信有人能火烧火燎地令你焦灼令你思之欲狂,可遇见了,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令你神魂颠倒,能令你为他去赴汤蹈火而在所不惜。 那是他的男孩,黎承睿闭上眼想,让他心甘情愿去爱的男孩。 第16章 这两起恶性谋杀案因为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凶手于公众场合弃尸有强烈的向公权示威倾向,继而引发了媒体关注,一时间香港各大报纸竞相报道,事态进一步扩大,惊动了警署高层。不出两日,杨锦荣便被叫去警务处喝咖啡,回来后他黑了脸把黎承睿叫去办公室训了半天,主要意思即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赶在媒体将警方渲染成办案无能,怠慢公职之前尽快破案,不然他跟黎承睿都没好果子吃。 但杨锦荣到底是看着黎承睿长大的长辈,放完狠话后便缓和了脸色,站起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但凡事都有两面,这两个案子如果办得漂漂亮亮,各方面都体体面面的话,它就给你个人履历添上光彩的一笔,你还年轻,怎么可以只停在督察这个级别上?” 黎承睿点点头,笑着说:“我懂的。” “打起精神来,”杨锦荣用力拍拍他的后背,微笑说:“你可以的,给自己点信心!上头我替你顶着,可你自己要加把劲。” “是!”黎承睿脚跟并立,大声回答。 杨锦荣满意地笑了笑,回头不经意说:“这次我去总部,撞见了席总督察。” 黎承睿心里一动,抬头问:“不是那个席一桦吧?” “整个警务系统,除了他还有哪个席总督察?”杨锦荣淡淡一笑,“亏得人家还跟我问起你。” 黎承睿笑了,问:“真的?桦哥还好吗?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跟他联络了。” “意气风发,事业有成。”杨锦荣笑着说,“难得他还懂得敬老,见到我一口一个Uncle,也不枉我一直那么看重他。” 黎承睿点头说:“那是当然,桦哥为人向来不错。” “可惜他跟你姐姐没缘分……”杨锦荣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本来多好的一对。” “好在现在男婚女嫁各得其所,”黎承睿微笑说,“我姐孩子都生了两个,这些当年事,早看淡了,想必桦哥现在也婚姻美满,家庭幸福。” “应该是吧,”杨锦荣转眼瞥了他一下,想了想说,“你要跟人家阿桦学,四十出头就坐上总督察的位,男人嘛应当以事业为重,有了事业还怕娶不到老婆?总之姻缘的事,顺其自然就好,懂吗?” “懂了。”黎承睿忙回了一句,“谢谢Uncle。” 杨锦荣点点头说:“你会调整好的,我相信你,好了,出去做事吧。” “是。”黎承睿朝他行了个礼,转身走出办公室。 这天下午,重案组的多媒体会议室内,黎承睿把组员集合起来开案情分析会。大屏幕上两个案件的现场图片被一一比对,相同处一目了然:两名死者手腕都有勒痕,都死状惨烈。两人都从事体面工作,但死状却很不体面;陈子南生前怕狗,但他却是被大型犬活活咬死;吴博辉最重名声,可他却被人于死后在身上布满凌虐痕迹,随后弃尸医院。媒体报道有些直接就写“男医生疑遭性虐致死,赤身裸体抛尸医院”,无论真相如何,吴博辉已经名声大损,其家人也断断抬不起头来。 这两名死者他们生前有所交集,都曾在信义会做过义工,有证人提到两人曾因经济问题发生过纠纷,可清查两人账户,却无异常状况出现。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正播吴博辉上次在警局接受聆讯时的录影,突然会议室大门被人推开,周敏筠大声说:“报告黎Sir,吴博辉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死因是失血过多,但解剖后发现,他被人注入过麻醉剂。” 黎承睿扬起眉毛,问:“造成伤口的器具呢?” “大多是常见的SM工具,而且都是生前伤,也即是死者在死前饱受了折磨。他的体内没有发现精液残留,直肠处严重的撕裂伤是由圆形物撑破的,但没有强行发生性行为的痕迹,”周敏筠翻着报告回答,“死者身上也没有奋力挣扎而造成的伤痕,鉴证科的结论是,麻醉剂先注入再施加刑罚。” “这么说整个折磨过程中死者并不会太痛苦?奇怪,凶手为什么要对吴博辉仁慈?先把他麻醉了,然后再实施暴行。”阿Sam困惑地说。 “不,从体内残留量看,麻醉剂的量很少,只是局部麻醉,凶手控制得很好,他让吴博辉清醒地察觉自己被虐待却无能为力,”周敏筠皱眉说,“这相当变态和残忍。” “看来我们又找到两起谋杀案的共同点,那就是被害人遇害时的意识都保持清醒。”黎承睿接过去说,“他们死亡的过程都很复杂,他们都死之前精神饱受痛苦,而且他们都双手被捆绑过。其中陈子南我们已经能断定是被捆在类似十字架上的东西,他们死亡的方式都是死者最恐惧最不愿经历的方式,他们都由具备医学技能的人杀死。假设杀吴博辉跟杀陈子南的是同一个人或同一伙人,那么他手腕处的伤痕就得到合理解释。” “当然,我这个假设还没有得到直接证据的支持,未必是成立的,但它至少提醒我们,这两人背后的交集和利益纠纷可能隐藏着谋杀案的动机。”黎承睿扫了一眼在座的同僚说,“此外,关于吴博辉案的凶手将一具体重超过一百四十磅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搬上医院天台,我之前跟品叔推测是将死者伪装成病患,用轮椅或推床推上去。但这有个问题,死者被发现时赤身裸体,他不可能这样被弄上楼。” “而且我查过当天医院所有通往天台的监控录影,都没有发现可疑的医护人员。”黄品锡揉揉太阳穴,疲倦地打了呵欠说,“看足一天一夜啊兄弟们,夭寿咯,这可不是看苍井空女神。” 大家发出低笑声,黎承睿瞪了他一眼,忍住笑板着脸说:“安静,所以我推翻自己的推测,而且品叔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是的,”黄品锡站起来说,“这家医院用的垃圾桶很大,完全装得下一个成年人,清洁工每晚固定九点收垃圾,而吴博辉的尸体被发现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左右。” 他拿起幻灯机的遥控按了下,屏幕上出现一个带着口罩帽子,穿着医院工作人员服装的男清洁工推着平板车,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塑料垃圾桶,黄品锡说:“这个混蛋出现在九点八分左右。一般来说,收垃圾是先从顶楼收起,一层层往下,但大家请看这里,他是手腕用力在推这辆车,证明他推的东西很重,但这是一楼拍到的录像,这个人要么是新手,要么垃圾桶里原本就装了重货。” “我查过了,威尔士亲王医院近期没有招聘新的保洁员或护工,大家看清楚这个混蛋。”黄品锡放大这张图像,屏幕中的男子尽管面目看不清,却能看出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走路背部挺直,镇静自若。 “综合以上判断,我们要找的嫌疑人年纪介于二十到四十之间,男性,受过高等教育,熟悉医院操作,注射麻醉剂手法熟稔,怀疑本人就有从医资格,性格偏执,有暴力倾向,或者本人就有前科,”黎承睿简要地说,“现在兵分两路,一路查吴博辉与陈子南之间互相交集的社交圈,一路查威尔士亲王医院的医护人员,特别是吴博辉生前所在科室的同事,找到动机,锁定嫌疑人,争取早日破案。” 众人纷纷起立道:“是。” 黎承睿解散了会议,走出会议室,一边走回自己办公室一边拿出手机,发现有一个未接来电,打开一看,居然是林翊的号码。黎承睿心里咯噔一下,他再看看时间,是林翊该在学校上课的钟点。黎承睿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这孩子木讷又刻苦认真,因为脑子不好用,反而对学习和知识有种天真的执着和简单的崇拜。他亲眼目睹过林翊呆呆看着成绩单,用赞叹而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有同学可以这个考满分哦,好厉害。” 那一刻,黎承睿督察恨不得自己成为那个考满分的小子。 林翊永远都只会认为自己笨,从来不会质疑老师教得不好,他也永远只会羡慕别人聪明,从来不会奢望自己有一天能跟别人一样聪明。他把上学这点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认真记笔记,老实琢磨老师说的那些话,虽然他老也没弄懂。 他这种时候打电话给黎承睿,那只能意味着他遇到严重的事,这件事他还解决不了,只能求助于黎承睿。 黎承睿忙按了回拨健,响了好一会却没人接,黎承睿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脑子里立即想起各种最坏的可能性,他经手的都是重案,最轻当事人也昏迷不醒重伤倒地,越想越心惊胆战,他一边疯狂地拨林翊的号码,一边拿起车钥匙配好武器就往外赶。 响了好几次后,电话终于被接通,电话里却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喂。” 黎承睿顿了顿,说:“我是黎承睿,请问机主林翊……” “哦哦,黎Sir啊,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我是翊仔的妈咪,打扰到你工作真对不起。”林师奶声音中有难掩的疲倦。 黎承睿立即打断她说:“没关系的林太太,翊仔怎么啦,有话不怕直接讲。” “我,我们翊仔住院了,他想见你,我说了不要给你添麻烦,但这孩子不听……” “住院?”黎承睿一下提高声音,“他发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哮喘,前天的事了,他一直有这个病,这次发作不是很严重,住两天医院稳定下情况就可以回家,他一直很乖,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说想见你,我只好冒昧给你打电话,唉,不知道你方不方便下班过来一趟,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 “哪个医院?”黎承睿打断她,“我现在过来。” 第17章 黎承睿到了林翊病房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一点多两点,周围一片寂静,病人大多在午睡。 他跟林翊的母亲在病房外见了一面。林师奶对他这么抽空赶来一方面很惊诧,另一方面也很感谢,她还要赶地铁去上下午的班,跟黎承睿匆忙寒暄了几句后拿起包就走了。她在私人工厂做文员,做了十几年,就算东家再有人情味,也断不会养一个老请假的员工。 她迅速地将林翊托付给黎承睿,带着歉意说:“翊仔现在睡着了,半个钟后会醒,他睡不久的,要是黎Sir有时间,麻烦你在他醒后陪他说说话。” “好的。”黎承睿微笑应答,“放心吧林太太,我当翊仔是我小兄弟那样看待,我会照顾他的。” 林师奶带着狐疑仔细端详他,黎承睿面带微笑,从容自若任她打量,他知道林翊的母亲是这座城市标准的市井女人,她们要强又脾性刚毅,对孩子从来不可能和风细雨,只会呼来喝去,一点小事都可以念半天。可偏偏也是这样的母亲,在外人面前对自己孩子会毋庸置疑地袒护,能为孩子豁得出去。 也许是黎督察天生的亲和力和身上带有执法人员的凛然正气,林师奶终于放松了眼底的警惕,叹了口气,低声说:“黎Sir,我们家翊仔,怎么说,他不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他就这样。我本身没读过什么书,又整日忙着生计,没什么工夫看管他,实话讲现如今我真不是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是,他是很乖,内向,安静,一个人可以坐着过一天,可我有时候真是宁可他跟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调皮捣蛋,起码也算有点朝气啊。” 黎承睿听出她语气中浓浓的担忧,不觉放缓了口气安慰她:“林太太别太担心,翊仔这样的身体,人文静点也好,你起码不用担惊受怕他在外面怎么样。” “也是,”林师奶笑了,对他带了恳求说,“黎Sir,我看你是正派人,也难得我们家翊仔跟你亲近,可不可以拜托你平时替我多点照看他,你也知道他那个死鬼老豆一早就不在,家里没个男人,我很担心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法教好他的。” “你放心,我很喜欢翊仔,”黎承睿顿了顿,认真地说,“我会把他当自己亲弟弟来疼爱。” “那真是谢天谢地了,”林师奶笑眯了眼,“我可算是放心,那就不跟你客气,我赶时间去上班,先走。” “好,慢走。”黎承睿笑着说。 “黎Sir,”林师奶转头低声对他说,“翊仔有什么事从来不肯告诉我这个当妈的,可他现在想见你,没准他愿意跟你说点心里话,如果那样的话,你替我开导开导他,好吗?” 黎承睿一愣,随即点头说:“好。” “哎,这个懵仔,麻烦你了啊黎Sir。”林师奶摇头叹了口气,跟黎承睿告了别,转身匆忙离开。 黎承睿蹑手蹑脚走进病房,这是一间公用病房,以林翊的家境,也只能来公家医院排队候诊。他呆的病房还算宽敞整洁,黎承睿飞快一扫,发现虽有两个老年病患,但此刻都安然入睡,床边也没绕着子孙亲友嘈杂不堪,且这里不同的床位之间有蓝色塑料布稍做阻隔。 林翊在里面靠窗那个床位,此刻偏着头闭着眼入睡着,看起来安静得像已经沉寂了上千年一幅画,有超越时空符合古往今来人类审美标准的核心特质。阳光透过窗帘微微给他全身打上一层光晕,他在明暗的光影中凸显轮廓,那线条具有惊心动魄的精致柔和,似乎往他身上凝视得久了,你会屏息沉重,会有不堪负担的某种空茫的悲伤油然而生;似乎黎承睿目之所及的少年,来自无法揣测的过去,或者他将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时间沉寂,岁月无声,凡人能领会到这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有这么好看的少年?黎承睿想,好看到他根本把握不了,好看到他只能守护,无法占为己有,哪怕内心的欲望焦灼到几乎要烧毁一切的地步,他还是什么也不能做,也做不了。 黎承睿深深吸了口气,轻轻走近林翊,他在少年的床头坐下,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响。这一刻他感觉时间变成海洋,暖暖地包围住自己,深沉而凝重。 林翊睡得很浅,不一会就微微皱眉,然后,像目睹一个奇迹,目睹五月花瓣如何绽开,目睹雨后彩虹如何形成一样,黎承睿目睹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随后,林翊睁开眼。 那双清澈带着水汽的黑眼睛一下看向他,再然后,林翊朝他微微笑了,好像笃定睡醒一定会见到他一样,那个少年冲他露出原该如此的微笑。 这一瞬间黎承睿觉得眼眶都在发涩,他知道自己疯了,只是因为少年冲他微笑,他就觉得感慨得不得了,他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却有这么一个少年,他令黎承睿觉得等待他花了比一辈子还长的时间,只是四目相对,却宛若劫后余生。 “睿哥。”林翊温温软软地喊他。 “嗨,醒了?”黎承睿抬起头看看天,然后再把视线投到少年脸上,微笑问,“我在这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病了。”林翊费劲地向他解释,“不过,我现在没事了。” “你呀,不要让人这么担心好不好?”黎承睿叹了口气,握起少年放在被褥上细白的手,千言万语,却忽然觉得说不下去。 林翊有些不安,看着他的眼睛,笨拙地说:“生病,没办法的。” “我知道,我没怪你。” “嗯,”林翊点点头,垂下眼睑,睫毛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快点好起来,”黎承睿看着他,柔声说,“以后发生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知不知道?” “可是会吓到你,”林翊小声说,“身体好的人,会讨厌身体差的。” “我不会。”黎承睿听出他的话外之意,这个孩子反应迟钝,但并不是不敏感,他心疼地摩挲少年的手,说“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体状况跟人不一样而嫌弃你,反而会因为你沉默而感到不被你信任,懂吗?” “不是很懂,”林翊摇摇头,诚实地问,“可你又不是医生,并不能帮到我,为什么还要第一时间跟你讲?” 黎承睿微微笑了,摇头说:“不是这么理解的,你生病的时候,有没有人在你身边关心你,你需不需要有人陪着,这对你对别人,都有意义。” 林翊沉默了,他的眼眸沉静清澈,宛若倒影着蓝天白云的一汪清泉,他似乎在思考黎承睿说的话,可又似乎思绪已经飘到不知名的远方。黎承睿被他看着,那种这明明是个孩子,可为什么却有老人眼神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他摇摇头,轻咳了一声问:“我说得不对吗?你让妈咪给我打电话,难道不是想见我?” “嗯,”林翊诚实地点头,“我不想一个人。” 黎承睿有些困惑,这是少年第一次清晰表达自己的情绪,他忍不住问:“怎么啦?” 林翊皱眉,仔细寻找适合自己表达的语言,费劲地说:“这一次,晕倒,觉得好像死了一样。” 黎承睿握紧他的手。 “我看到了长长隧道,尽头有光,站着阿凌,睿哥,”林翊的声音平静得令黎承睿发毛,他就用这种叙述别人故事的口气,淡漠地说,“我看到死掉了的阿凌。” 黎承睿越听越心惊,却没有打断他,只是温柔问道:“阿凌是谁?” “我那个旧同学,哦,送我手表的,他早几年就死了,死的前一天,明明之前还跟我约了一起做功课,转个身,他就吊脖子死掉了。”林翊认真而困惑地问,“睿哥,我其实一直想不通的,为什么阿凌要孤零零一个人去死?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为什么他会喜欢?” 黎承睿听得心下恻然,他叹息一声,不由分手侧身坐到少年床头,伸出手把他圈入自己怀中,抚摸他的背脊无声地安慰。 “他死后足足有两年,都不给我托梦,明明说要做足一辈子的好兄弟,骗人的。”林翊自顾自地讲下去,“前天晚上我晕了,我才看到他,他对着我笑,还问我要不要一起走,他的样子就好像从前那样,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打机,要不要放学后去听他弹钢琴。” “阿凌好聪明的,”林翊靠在黎承睿胸膛上自顾自轻声说,“琴弹得好好,功课也好好,妈咪说过,我要有他一半聪明她就要去宝莲寺酬神了。睿哥,你说我们这么久没见,阿凌会不会学了好多,我这下拍马都赶不上他了……” “不要说了!”黎承睿打断他,“让你那个死鬼同学一边去,没我的批准,你不准跟他一起走,哪也不准去!” “哦。”林翊闷闷地应了一声,把头埋在他怀里,忽然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睿哥,你会笑我么?这件事,我都不敢告诉妈咪。” “不会笑。”黎承睿抱紧他,“不告诉你妈咪是对的,女人家胆子小,无谓让她担心。” “我也这么觉得。”林翊点点头表示同意,像要讨好他一般,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说,“其实,我没答应阿凌的。” “你做得很对,乖。”黎承睿微微笑了,“别胡思乱想,你看到的只是幻觉,你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我没别的人好说,可憋在心里好难过,”林翊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询问,“睿哥,你陪我好不好?” 他说得理所当然,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给黎承睿带来怎样强烈的效果,刹那间黎承睿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他呆了五秒钟,难以置信地盯着林翊,张开嘴答应他,想说自己会陪他一辈子,可他发现自己此时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辈子太长,他的男孩还这么年轻,他不懂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已经三十岁了,他懂承诺终生是一种幸福,但他也懂,对一个少年许下终生的诺言,没准会成为他成长的枷锁。 他只是个孩子,他应该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黎承睿对自己说,他叹了口气想,不能用成年人的方式去理解一个孩子的无心话语,林翊完全有可能只是本能信赖自己,就如一只小动物天生知道谁可以靠近一样。黎承睿强迫自己冷静,可他开口的声音还是发颤:“乖,我就在这陪你哪也不去,不怕啊,睿哥是警察,有我在,那些鬼鬼怪怪不敢近你的身。” “我没有怕,”林翊小声地辩驳,“阿凌不会害我的。” “好,你没有怕。” “睿哥,妈咪说,人为了客气有时需要讲些违心的话,你刚刚说的那些是因为客气吗?我听不出来的,你不要跟我说客气话好不好?” 黎承睿心里一疼,摸着他的头,温柔而郑重地说:“我永远不会跟你讲言不由衷的客气话,翊仔无论什么时候想见我,只要我走得开,我都会第一时间赶过来,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相信我。” “嗯,那我就放心了。”林翊微微笑了,把脸颊在他手掌心里微微贴了贴,悄悄地说,“睿哥,生病也是没办法,不要讨厌我。我不麻烦。” “怎么会讨厌?”黎承睿哑声回答他,“小傻子。” 林翊呆板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次孩子气的笑容,黎承睿只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摸着少年的脸颊,恨不得时间就此停驻。 第18章 黎承睿眉头紧锁,一页页翻看手里的调查报告。 吴博辉迄今为止的人生简直堪称完美,他连一张罚单,一次欠费的记录都没有。三十几年的人生单纯上进,只分成求学和就业两个部分,跟大多数的医科生一样,从就读医学院到拿到文凭,从经历实习期到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医生,这个过程已经耗费他生命中绝大多数的青春时光。他生活简单,爱好健康,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无任何不良嗜好,连麻将都不打,平生唯一的爱好便是栽种盆景,居室的阳台上摆满了花盆。这个男人长相并不讨女性喜欢,据说本人也不是很会跟女性打交道。到死之前,他只有两次正式的恋爱经历:一次是跟医学院同学,毕了业后便分了手,另一次是跟程秀珊,还是对方见光死的地下情人。 与此同时,重案组的探员们还发现,吴博辉在工作上也一派干净:三十几岁的医生,负责的又是急诊室工作,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却从未有病患的投诉记录,也未有纪录处分,更别提存在过什么医疗纠纷。相反,他当医生口碑甚好,从不歧视怠慢病人,尤其体恤出外伤的妇孺儿童,不少病患出了院还会回来探望他。而且他经常参加义诊,对信义会组织的公益活动也积极参加。 “看来真是个好医生啊,”黎承睿勾起嘴唇,合上手中的宗卷,抬头说,“简直像圣徒转世,你们说呢?” “好得让我觉得心惊。”阿Sam摇头说,“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做这行做久了,听到这种圣徒样的人物,就下意识想查他的老底。” 黎承睿笑出声来,一旁的周敏筠也笑了,调侃着说:“阿Sam,你心理太阴暗,我跟你做同事会怕怕呀。” “怕什么?怕我化身变态杀人狂啊?”阿Sam笑嘻嘻地回她,“放心,就算挑人下手我也不会挑你,一个不小心,很容易杀人的反被杀啊。” “作死啊。”周敏筠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黎承睿说,“阿头,这样看来,至少吴博辉明面上的记录干净得像张白纸,我们该加大调查才行。” “干净是干净,但为免太干净了,”黎承睿喃喃低语,翻了几页,忽然眼睛盯住一个地方问:“是谁调查吴博辉的学籍?” “黎Sir,是我。”一个年轻的声音应答道。 黎承睿抬头,却见周敏筠身后原来坐着一个闷声不响的年轻男子,模样二十出头,相貌清秀,穿一身格子衬衫配牛仔裤,双手规矩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目光清澈,看起来清爽得就像个在校大学生。 但这个人黎承睿从未见过,他转头询问似的看向周敏筠,周敏筠忙笑着说:“哦,这两天一忙忘了向你报告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来我们重案组实习的新人,章珏良,阿良,给黎Sir打个招呼。” 章珏良立即站起,毕恭毕敬向黎承睿敬了个礼,大声说:“Pc编号xxxxx章珏良向长官报告。” 黎承睿愣了一愣,他习惯了重案组的伙计像黄品锡阿Sam这样没个正经,已经很久没遇到这种讲规矩讲礼貌的新丁。几秒钟后,他听见周敏筠和阿Sam在一旁毫不给面子地扑哧一笑,脸上不觉也绷不住,对着有些茫然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放下来的章珏良点点头,忍着笑说:“呃,很好,欢迎来重案组。希望以后大家合作愉快。” 章珏良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大声回说:“是,黎Sir,我会努力做一个合格的探员。” “行了靓仔,我们这没人耳聋,回话不用那么大声。”阿Sam笑着说,“阿头,你刚刚提到吴博辉的学籍,怎么,有问题吗?” “他就读的是美国一家著名大学的医学院,”黎承睿淡淡地说,“学费几十万美金的,他还读了这么多年,这笔钱可不是一般家庭能负担。我看他的成绩也只是中等,申请不到全额奖学金,家境的话,父母都是一般收入,哪来的钱读书?” “也许他打工呢?”周敏筠说。 “打工只能赚生活费,没法赚这么高的学费,”章珏良在一旁插了句嘴,马上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低声说,“对不起啊。” “参与案情分析是你该做的工作之一,”黎承睿瞥了他一眼说,“不用道歉,你说说你调查后的看法。” 章珏良立即站直身子,大声说:“报告长官,我认为……” “停停,正常点,好好说,”黎承睿带着笑说,“别老咋咋呼呼的,我迟早给你吓出心脏病来。” 周敏筠等人哈哈大笑,章珏良窘迫到满脸通红,不知为何,他这副摸样令黎承睿莫名想起了林翊,若是在众人面前,恐怕那个男孩也是羞怯而不知所措的。他心里一软,于是缓和了口吻,带着鼓励说:“没关系的,说错了也不怕,每个人都是从新人过来。” “是。”章珏良点头,轻轻咳嗽了一下说,“我,我的看法跟黎Sir一样,也疑惑吴博辉哪来的学费,校方并没有他的贷款记录,也无他的欠费记录,那么吴博辉读书一定有人资助。通常资助读书,我们会找亲戚朋友借款筹钱,但据吴博辉的父母讲他们只在第一二年操心过儿子的学费,此后都是他自己解决。” “他怎么解决?” “他父母说他读书的时候就工作了,但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工作。”章珏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我只想到这么多……” “已经很好了,不仅如此,威尔士亲王医院不是那么好进的,为什么一个学业各方面并不出众,又无过硬家底背景的医科毕业生一找就能找到那工作?要说他没贵人帮我都不信,”黎承睿皱皱眉,对周敏筠说,“阿敏,你去查查他的银行账务,阿Sam,你查查他的旧同学有谁留在本港工作的,都去问问,有些事瞒得住家里人,瞒不住周围朋友的,吴博辉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露。” “是。” “阿良跟着一起去,学一下怎么问话。”黎承睿对章珏良说。 “是。”章珏良兴奋地大声应答。 黎承睿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做事,他们出去后不一会,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即推开,黄品锡急急忙忙走进来说:“阿睿,有猛料到。” 黎承睿精神一振,回道:“说。” “你看看这个,”黄品锡将一叠纸放到黎承睿面前。 黎承睿接过去一看,却见一张银行账户的金额进出明细表,上面清楚表明每隔一个季度,就有固定一笔大的金额汇入这个账户。 “这是?”黎承睿问。 “这是,程秀珊在渣打开的账户。”黄品锡迟疑了一下,说,“你看看日期。” 黎承睿一看,最后一笔的日期是上月十五号,而再往上翻,则时间一直持续到两年前。 “我把她这两年的账户明细都调出来了,每隔一个季度均有一笔钱打进她的户头。最后一笔是上月十五好,那时候陈子南还未被杀害,有证人提及听到两人争吵,那个日期,就是十五号前后。” 黎承睿微微闭上眼,随后睁开,啪的一下把手上的纸拍到桌子上,沉声说:“找程秀珊来警局问话,把她列为本案重要嫌疑人,通知她近期不得出境……” “阿睿……”黄品锡担忧地喊了他一声。 “我没事,上个月十五号,”黎承睿抿紧嘴唇,憋了会才说,“我们双方家长见面,商定酒席发帖等等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特地轮休,我们在酒店里见面,我妈子还拉着阿珊的手问摆多少围酒才不委屈她。” “别想了……” 黎承睿自顾自说下去:“中途她接了个电话,回来神色有点古怪,我问她怎么了,她回我说银行打来的,只是推销基金,我当时听了没起疑心,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大笔金额到账,有人给她打电话通知她。” “我一直被她骗,到事发了她还想骗我,”黎承睿哑声说,“可是阿品,我一直都想不通,我对她不差的啊,这么多年,我扪心自问,我对得住她!我不明白,就算大家没感情了,就算真的不合适,就算她遇到真爱,可我们之间还有十几年的交情在,人生有几个十几年?啊?她要不要这么骗我?!” 他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怒不可抑,黄品锡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19章 再次见到程秀珊,黎承睿觉得恍若隔世。 这是一种真实的违和感,眼前的人分明是熟悉的脸孔,五官的位置和形状闭上眼几乎都能堪称精准地描摹出来,但凑在一块却硬是生产出一种深层的陌生和荒诞,就像一觉醒来,物是人非,荒诞不经却偏无从说起。 这是程秀珊。 黎承睿微眯着眼看她,程秀珊在短短几天内瘦了,她坐在黎承睿对面,白炽灯直接打在脸上,越发显得颧骨高耸,眼眶凹陷,脸色白里透着青,没有化妆,形容憔悴,嘴唇干裂,整个人看起来好像一夜间被伤了根的植物一般枯萎蔫黄。最糟糕的是,她的目光带着呆滞和麻木,脸上宛若带了厚重的石膏面具,真实的自我不知藏匿何处,而此时此刻坐在众人跟前的,只不过是一具名为程秀珊的行尸走肉而已。 黎承睿从未见过这样的程秀珊。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总是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她长相不算顶漂亮,打扮上与时尚也绝缘。但她总是有本事让自己从头到脚透着干练爽利,笑容中透着真诚和善解人意,举手投足中总有说不出的亲和力。因此在他们俩还没闹翻时,黎承睿组里的同事见到她都像见到自家人,打闹说笑从不忌讳。有时那几个年轻的犯了错,还会拐弯抹角找她帮忙说情。 在黎承睿的认知中,程秀珊从来都是气质知性且乐于保持这种形象的女人,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程秀珊会不化妆就任由自己神情萎靡展现于众人眼前,他也从没想过,程秀珊有一天会悲伤外露到这个程度,似乎全世界在她面前崩塌了,而她茫然无措一般。 他心里对这个女人残留的那点怨怒霎时间都减弱了,没错,她是欺骗了自己,也许一直欺骗,一个谎言说出去,就必须继续再说千百个谎言来弥补,说得多了,也许程秀珊已经开始轻视黎承睿,也许他从头到尾对这个女人而言,就是一个方便使用的社会身份符号而已。 可此时此刻,黎承睿却觉得自己还生她什么气呢?她受的打击够大的了,她现在只是一个悲恸欲绝的女人,虽然这种悲恸其实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吴博辉跟她关系匪浅,说明她的谎话一点都不高明。 黎承睿呼出一口长气,对一旁的周敏筠使了下眼色,周敏筠立即会意地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出审讯室,随后又进来,把一杯热腾腾的饮料放在程秀珊面前。 “珊姐,呃,喝杯鲜奶,”周敏筠磕巴又不乏同情地说,“放心,加了糖的,我记得你喝牛奶一定要加两勺糖的。” 程秀珊歪着头没有动,黎承睿放缓了语调,温言说:“阿珊,喝吧,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先喝点热的东西暖一下胃,等会我给你叫鱼片粥,好不好?” 程秀珊仍然麻木,黎承睿叹了口气,放下笔走过去,弯下腰扶住她的肩膀柔声说:“阿珊,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才行。你这样,别说走的人不安生,你爹哋妈咪呢?他们年纪都大了,你总归要替他们想想。” 程秀珊抬起头,看着他,木然地说:“阿睿,你说怪不怪,我其实很想哭的,可一点都哭不出来。” “那就不要哭。”黎承睿说,“我认识的阿珊够坚强,现在可以不哭,留着想哭的时候再哭,乖,现在先喝牛奶,喝完了,帮助我们回答几个问题,然后就回家休息。” 程秀珊缓慢地点点头,她转过眼珠子,然后用同样的速度试探地伸出手,像确认那个马克杯的存在一样摸索过去,随后双手握住那个杯子,捧到自己跟前,热气氤氲,她的眼睛好像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然后她小小地喝了一口,再喝第二口。 黎承睿回到她对面坐下,耐心地等着她把牛奶喝得差不多,然后才对身边的同事点点头,示意开始问讯。 黄品锡推过去一叠纸,对程秀珊说:“程秀珊女士,请你解释一下你账户上出现的大笔金额进出,据我们所知,你本人的收入水平不足以证明这些钱来源合法。” 程秀珊放下杯子,默然不语。 “程秀珊女士,如果你保持沉默,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跟吴博辉先生被谋杀有关,且这么多钱,谋杀动机足以成立……” “你什么意思?”程秀珊终于有了反应。 “我的意思是,我们警方能以嫌疑罪名先扣押你。”黄品锡说。 “我怎么会杀博辉,他那么爱我,我怎么会……”程秀珊摇摇头,看向黎承睿,哑声问,“你也这么怀疑?啊?阿睿,一场相识,十几年老友,博辉又死得那么惨,你觉得那种事我做得出吗?”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和悲愤,在场的人跟她都有些旧日情分,此时听了都不好受。黎承睿摇头和声说:“是不是有嫌疑不由我说,是由证据说的,我们的证据显示你跟吴博辉存在长期的感情关系和金钱纠葛,阿珊,你了解我,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会通过别的途径查出来,但那样的话大家就都不好看,倒不如你合作点,你说呢?” “是啊珊姐,你也想为那位吴医生报仇,早日抓住真凶吧?”周敏筠适时地插嘴。 程秀珊垂下头,想了一会,然后说:“好,我帮你们,你们要答应我早点抓到凶手。” “那是一定。”黎承睿点头,再问她,“那些钱,其实是给吴博辉的,对不对?” “是。”程秀珊点头承认,“博辉等于打两份工,那是他另一份工作的收入。” “那为什么要把钱打到你账户上?” “是博辉的意思,”程秀珊微微颦眉,目光忧伤悠远,哑声说,“博辉说,我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他不想别人知道他还接兼职,这违反医院规定,被发现要炒鱿鱼的。但其实……” “其实什么?”黎承睿耐心而平和地问,“是不是你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可信?” 程秀珊瞥了他一眼,露出一丝苦笑说:“还是你了解我。没错,我是觉得怪怪的,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借我洗钱,但我又很清楚,他不是这种人。” “他所谓的兼职是什么?” “也是做医生,好像是给有钱人做私人医生那种,”程秀珊摇头说,“但他从没告诉我具体是谁雇佣他。” “难道一点信息都不透露?”黎承睿皱眉问,“比如他怎么会认识这个有钱人?他是不是以前读书就受过对方的资助?” 程秀珊顿了顿,想了一会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博辉是曾经提过他读书那会的事,他说他很早就出来打工,幸好东家够慷慨肯借钱给他,不然学费都付不起。” 黎承睿点点头,问:“看来这位好东家一直对他多方关照,一直到今天还这样。” “不是一直,”程秀珊说,“我刚刚认识博辉的时候,他还没有做兼职。” 她似乎一下想起自己曾经撒过的谎,脸上显出一丝尴尬。 黎承睿却像忘记了一样,轻描淡写地问:“你怎么确定?” “因为,他那时候,很多时间陪我,近这两年才……”程秀珊住了口,瞥了眼黎承睿,忽然像豁出去那样,惨淡一笑说,“阿睿,对不住,我骗了你,我其实跟博辉认识了有四年,我骗了你,老天现在给我报应了,如果早知他会这么早走,我就不会那么自私,都是我的错,我太在乎自己的感受,我只考虑我面上好不好看,我从来没替他想想,更加没替你想过,我有报应了,看见没,我报应的就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么在乎我,再也不会有……” 她的声音太凄楚哀伤,却偏偏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下。黎承睿此刻倒宁愿她痛哭一场,总好过这么万念俱灰的腔调。他心里一痛,摇头说:“珊,你别这么说,不关你的事,不要这么自责。” 程秀珊闭上眼,却又睁开,强笑说:“博辉是好人,是我认识心地最好的人,他出个门,见到街上的猫猫狗狗,都会特地跑去买猫粮狗粮喂它们,逢年过节他都是在信义会那边做义工,平时在医院上班,帮过的人,救过的人不知多少,他不该死得那么惨。” “珊姐,节哀顺变,我们会尽力抓到凶手的。”周敏筠红着眼睛对她说。 “我总是觉得,博辉并不是真心实意要做那份兼职,”程秀珊垂头想了想说,“他跟我提过,等存够钱还完人情就不做了。” 黎承睿问:“人情?” 程秀珊点头说:“对方毕竟借钱供他读书啊。” 黄品锡问:“阿珊,你再想想,吴博辉有没有给你提供过聘请他的人任何其他的信息?” 程秀珊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但我知道,他每次回来总是很累,会给我打电话,说工作好辛苦。” “他在医院的工作跟你抱怨过吗?” “那倒没有。”程秀珊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我看见你账户上那些钱又转走了,转哪去了?” 程秀珊低头,沉默了很久才哑声说:“我们拿去投资基金。原本是想赚多点,然后把钱用来资助内地需要手术的贫困儿童。但博辉走得这么急,我,我一个人,我昨天就把基金全卖了,都捐给慈善总会。人都死了,揽着那些钱还有什么意思?” 黎承睿良久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对面的程秀珊,忽然想如果那时候他跟她不早早确立恋爱关系就好了,他们可以做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可以分享彼此各自的恋情,那样的话,程秀珊跟吴博辉会顺理成章走在一起,而他们也能过上一天堂堂正正的情侣生活。 那样的话,也许人生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遗憾。 这种大到无法弥补的遗憾。 程秀珊是被她的家人接走的,她跟黎承睿一样,上头也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此刻来的是程秀珊的大姐,她过来搀扶自己的妹妹离去时,抱歉地看了黎承睿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她跟黎承睿也是打小认识,黎承睿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大姐,好好照顾阿珊。” “我们会的,放心啦,”程家大姐搂着自己的妹妹,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发现她没有那么呆滞了,略微松了口气,转头对黎承睿说:“多谢啊,我小妹她没给你们惹麻烦吧?” “怎么会,阿珊一向做事有分寸的。”黎承睿说,“请转告伯父伯母也放心,今天我们只是例牌问话,没什么事。” “嗯,你有心了。”程大姐说,“我们先回去,不妨碍你们做事了。” 黎承睿把她们一直送到电梯口才转身回去。 世事无常,只不过一月前,他还觉得非程秀珊不娶。 可再好的计划哪经得住生命的变故?他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心心相映,他则为一个男孩神魂颠倒,他们俩都刚刚明白自己生命中真正不可或缺的东西是什么,刚刚下定决心,让各自照自己真实的心意去活一次。 可一转身,却再次天翻地覆,生死别离。 黎承睿莫名有些悲伤。 但他很快甩掉这种感觉,他回到组里,继续集合组员,安排他们接下来调查的对象和工作。 正跟阿Sam聊着,他的手机忽然就响了。 黎承睿低头一看,忽然心跳加快,他转身回办公室,关上门,接听了电话。 林翊的声音空灵却清晰,他就像知道黎承睿需要他一样,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打来恰到好处的电话。 尽管他本人一无所觉。 可奇迹般的,黎承睿心里的悲伤真真正正地消失了,他听着电话那端男孩用呆板而认真的语调向他宣告,他已经好了,医生说他能出院了。 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可黎承睿却听出男孩细微不可察的情绪,他很满意,他想跟人分享可以回家的讯息,他选择了自己。 黎承睿高兴得嘴角压抑不住笑意,柔声问:“恭喜恭喜,妈咪等下来接你吗?” “不用啊,我自己回去,东西不多,”林翊一本正经地提醒他,“坐地铁只要几站路。” “我去接你。你等我。”黎承睿不由分说地替他做了决定。 “哦。”林翊乖乖地答应了,又问,“开车来吗?” “是啊。” “我喜欢那架车。” “呵呵,今天你坐个够。”黎承睿问,“等下接了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嗯,云吞面。” “好。” 黎承睿挂了电话,他忽然很想将男孩紧紧抱住,人生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爱一个人如此难以为继,若不在能伸手够着对方的时候坚决把他抱在怀里,怎么知道下一秒钟怀里会不会落空? 第20章 黎承睿走进病房的时候,正看到林翊在收拾东西。 他站在逆光中,光影直接在他脸部形成明暗分明的剪影。他低垂着头,从睫毛到鼻梁嘴角的形状均堪称完美,确乎以某种合乎精准的比例组成。再往前一点,可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格外认真严肃的状态,全神贯注,将所有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手上。黎承睿观察着少年:他将每件东西都排列整齐地放在床上,然后再独立包装,最后再放入旅行袋中。他处理的东西包括每一样洗漱用品,他将它们先用干净的保鲜袋装好;其次是衣物,内衣外套,裤子上衣全部分门别类,叠得整齐有序,就连领口袖口的皱褶也被仔细抹平;然后轮到餐盒食具,它们受到的优待是每一样都用那双漂亮的手拿保鲜膜仔细缠绕包好,再整整齐齐装进手提袋中。就连拖鞋毛毯,也被干干净净地拿塑料袋装好,再慎重装进包里。这个少年把他身边每一处可能杂乱的细节都一一处理,他皱着眉头,严肃正经的模样几乎令人以为他正在处理的,是极其重要不能怠慢的大事,大到关乎国家安危,大到系着个人存亡。 可是林翊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有多动人,他就像某只念头单纯却行为执着的小生物,瞪大漂亮的黑眼睛,心无旁骛地只知道盯着手中的事,仿佛摺叠一只衣袖,装好一条毛巾就是他能建构的全部的意义。 黎承睿抱着手臂,在病房门口静静地注视他的男孩。也许对别人来说,林翊正在做的事毫无意义,可他在这一刻却懂得,这是少年单向的思维观中此时此刻必须去做好的事情。少年如此投入而专注,哪怕下一刻是世界末日,这一刻大概他也要先叠好自己的衬衫内裤再说。 这是他所爱的少年。 黎承睿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就微笑了,他觉得心里充盈一种温暖的幸福感,像稀薄的空气渐次拥有了质感,像不可触摸的光忽然能穿透手臂。在此之前黎警官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只是看着一个人,就能心生满足,就能觉得此生无憾,这种奇异的感觉统领一切,霸道而无法被证明,可它就是这么存在,在黎警官目睹了那么多人性的丑陋和罪恶后,在他理解生命朝夕更替,无常又毫无逻辑后,却有这么个少年存在。 像透过厚重云层的微光一样存在。 黎承睿在脑子还能进行清醒运作之前就已经走了过去,他伸出手臂,带着笑,不顾少年的困惑将他一把抱入怀中。紧紧地,不带迟疑,不许犹豫,只是抱住他,让他贴近心脏跳动的位置,让他整个身躯,体温,味道,呼吸都与自己尽可能紧密地偎贴在一起。这是他的男孩,黎承睿心想,让他活了三十年,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幸福,幸福到头发丝和脚趾头都忍不住要颤栗的男孩。 他爱这个人,真实地,没有回转余地地爱着他。 爱到无法将这个字说出口,爱到令自己心生恐惧,幸福到害怕的地步,可还是忍不住爱他,爱到这样一个地步,仿佛手臂是为了拥抱他才存在,身体是为了贴近他才存在。 “睿哥……”林翊不适应也不理解,困惑地在他怀里挣了挣。 黎承睿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得信口胡诌:“这只是男人间的拥抱,你今天出院,睿哥很开心,因为太开心了,所以要大大地抱一个表示下庆祝。” 林翊认真地思索了这种可能性,呆呆地应了声:“哦。” 但是随后,他主动地伸出手臂环住黎承睿的腰背,笨拙地拍了拍,问:“嗯,庆祝啊,是不是这么做?我看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黎承睿霎时心跳如擂鼓,他更加用力地把少年揉进怀里,凑近他的鬓发,深吸了一口气后,情不自禁在他额角贴上嘴唇。少年的皮肤柔软,头发也柔软,这种种因素令他瞬间心神大乱,黎承睿近乎狼狈地在少年后背象征性地拍了两下,然后一把收回手,掩饰地咳嗽两声,语无伦次地说:“嗯,先,先这样了,那个,欢迎出院,我,我们走吧。” 林翊看着他,目光似乎懵懂,却又似乎洞悉,他的瞳孔清亮到可以倒映黎承睿的身影,被这样绝对澄澈的眼睛看着,黎承睿有种自惭形秽的错觉,像有只手将他适才肮脏心思一下揪出来丢到阳光中现了形。他猛地倒退了一步,随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强笑问:“东西都收好了?出院手续办了没?” “办好了。”林翊乖乖地点头,“东西也收好了。” “那,那走吧。”黎承睿过去提起他的行李包。 “哦。” 林翊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黎承睿差不多走出住院区才觉得心跳恢复正常。他慢下脚步,转头发现少年追在他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此刻已经脸颊飞红,有些气喘了。黎承睿心里一疼,暗骂自己一句,忙转身扶住他的胳膊,带着歉意说:“对不住啊,睿哥习惯了走路快,你怎么也不说?” 林翊抬起湿漉漉的黑眼睛看他,动了动嘴唇,缺乏语调起伏地说:“我能赶上。” “不是,是我不好……” “我能赶上。”少年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黎承睿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会努力,即便是走路这种事,他走得不快,他没法像别的男孩那样朝气蓬勃,但他会赶上。 黎承睿点点头,摸了摸他的肩膀,微笑着柔声说:“好的,我知道,等你好了我们可以试试锻炼体能,但现在你身体刚刚好转,睿哥陪你慢慢走,好吗?” 林翊困惑地看着他,然后诚实地说:“会影响速度,没必要。” “有必要。”黎承睿说,“两个人一块走,你适应我,我适应你,就是这样。不是每件事都要赶时间,来,把手给我。” 林翊愣愣地把手伸出去,黎承睿微微一笑,伸手握住,拉着他慢慢走,说:“以后都要才行。” “很怪,”林翊有些不适应,“我不是小朋友,不会走丢。” “我知道啊,但你不觉得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步调一致?”黎承睿回头笑着说,“放心吧,我以后不会丢你一个在后面自己走快了。” 林翊尽管还是皱着眉头表示有些不明白,但却很听话,顺从地被他拉着往前走。 黎承睿此生从未如此盼望过医院的长廊再长一点,他能以接病人出院为由堂皇冠冕地拉着少年走得更久一点。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因为是在医院,有的是需要扶持行走的病患,所以他贴着林翊,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并不显得异类。当两人走到医院门诊大厅,即将步出大门的时候,突然有个女人叫住了他们。 “阿翊,你是不是阿翊?” 黎承睿明显感到身边的少年脚步一顿,他奇怪地转过头,看见一个打扮得体,妆容精致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正充满惊喜地看着他们。 待看清林翊的脸,那名妇女高兴地满脸堆笑,她拉着小女孩走了过来,提高嗓音却不乏优雅地说:“真的是你,啊,你长这么高了,我都不敢认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Miss张啊,以前在元朗那边教钢琴的?” 黎承睿低头看林翊,发现他脸上仍然是那副呆滞而困惑的表情,然后,林翊似乎有些意识到自己呆滞是不对的,于是羞涩地笑了笑,小小声说:“Miss张,嗯,你,你好啊。” “哈哈,你这孩子,跟我说你好,这么客套做什么?你们以前不是经常趁我不在溜进琴房玩吗?大个仔了反而学会礼貌了,呵呵,”中年女人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之情,笑呵呵地问,“好巧啊,刚好我今天带女儿来看医生,一转眼都好几年不见了,你现在读哪座学校,还有学琴吗?对了,你来医院是?” “我早先住院了,现在好了。”林翊呆板地回答,“功课紧,没学琴了。” “哦,那,那是功课要紧点,”Miss张无比惋惜地看着他,眼神中爱怜横溢,“身体怎么了?还是那个,那个哮喘?” “是,不过不严重,”黎承睿适时插嘴,微笑说,“你好,张女士,我是林翊的大哥,鄙姓黎,幸会。” Miss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好你好,黎先生对不起啊,我一看到阿翊高兴得都失礼了,我以前教过他们几个钢琴的,额,黎先生看起来好像挺面善……” 她身边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妈咪,他不就是有爱就要明天那个黎Sir啊。” 她这么一说,两个大人都笑了,黎承睿是满头黑线的笑,Miss张像遇见明星一样欢喜地说:“我就说怎么那么面善,原来是黎Sir啊,哎你不知道,我女儿自从看了你的那期节目,就成为你的粉丝,整天在家说以后长大了要做警察。” 黎承睿笑了,蹲下来对小女孩说:“小妹妹,长大要做警察?” “嗯。”小女孩重重点头。 “那要有好身体才行哦,生病要乖乖吃药,平时要听妈咪的话,功课要拿A知道吗?” 小女孩坚定地再度点头。 “乖。”黎承睿摸摸她的头,对Miss张说,“今天就不阻碍你们看病的时间,或者留个联络方式,改天再让翊仔好好表达一下谢师恩。” “啊哪里用得着那么客气,”Miss张笑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林翊,说,“阿翊,这上头有我的电话,你,你什么时候想学回琴,就记得给我电话好吗?不想学也没关系,保持联络好不好?” “哦。”林翊接过名片。 “跟我保持联络啊。”Miss张又叮嘱了他一句,然后对黎承睿笑了笑,“黎Sir,那我们先去看医生,先失陪了。” “再见。”黎承睿点点头,又对小女孩挥手笑说,“拜拜。” “拜拜。”小女孩冲他们露齿一笑。 黎承睿和林翊目睹她们转身走了才离开医院,坐进车里的时候,黎承睿瞥了一眼身边的林翊,带着笑问:“学过钢琴啊?我还不知道,你弹得好吗?” “不好。”林翊摇摇头,“学琴要钱的,贵。” “你别管这些,喜欢吗?” 林翊迷茫地看着前方,呆呆地说:“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黎承睿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要是喜欢,睿哥可以送你重新去学的。” “阿凌才喜欢的,”林翊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都是被他拉去,一首曲他学一天,我要学一个礼拜的,还是不要了吧。” 黎承睿想起他那个自杀的朋友,伸手摸摸他的肩膀,柔声说:“没关系,想学就跟我说,不愿意跟别的人一起,我们也可以把老师请家里。” “我学不会的。”林翊认真地说,“钢琴好复杂,要两只手,我的手在一起按琴键不会听话。” 他为了增加说服力,还举起两只手晃了晃,两只手都洁白润泽,手指修长精致,比例堪称完美,黎承睿看得心跳加速,他想如果这个少年不是迟钝和自闭,有这样的手,没准他真的能成就一个音乐天才的传说。 这也许是那位Miss张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没事。”黎承睿伸手握住他其中的一只,攥紧了,柔声说,“总有适合这双手做的事,信我啦,没错的。” “嗯。”林翊应了一声,想了想,又微微笑了。 “笑什么?” “我也有能做好的事的。”林翊孩子气地说,“妈咪说我煲的汤很靓很正。” “哦?真厉害啊。”黎承睿夸张地说,“那哪天得让睿哥试试了。” “好。”林翊重重地点头。 他们俩正聊着,黎承睿的电话又响了,黎承睿戴上耳机接通,简要地说:“是我。” “阿头,陈子南案的凶器可能找到了。”周敏筠又快又急的声音传来。 “那条狗?为什么说可能?” “是这样,”周敏筠报告说,“阿良翻之前的调查记录,发现想买程伯那艘旧船的黄姓一家其实生有两个儿子,黄伯想买船给的是大儿子,但没他小儿子的记录。今日我们一查,才发现原来他小儿子自己开了家动物医院,不愁生计,阿良刚刚请了文姐跟他一起去那家医院。文姐顺手给狗笼做了测试,发现里面有不少人血痕迹。” “为什么你之前没查这条线?”黎承睿严厉地责问,“你居然让一个新人挖出这么猛的料!” “对不起黎Sir,”周敏筠不安地回答,“之前阿Sam查过一遍,我以为,我错了,对不起。” “这事算你失职,明早我到办公室时希望看到你的报告,现在该做什么你知道吧?” “是,我已经把现场监控起来,同时扣押了动物医院的兽医和员工。” 黎承睿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简单地说:“地址发到我电话上,我等会到,阿敏,我不怪你,再有经验的警察也有疏忽的时候,但次数不能多,不然就是渎职。” “是。”周敏筠低下声音,再度说,“对不起啊头。” “没事,做好手上的工作才重要。”黎承睿和缓了语气,问,“为什么阿良一个新丁能请动文姐跟他一块出勤?” “哦,文姐是阿良的表姐。”周敏筠说,“听说从小一块长大的,跟亲姐弟一样。” “这样好,”黎承睿笑着说,“我们以后麻烦鉴证科的事就由阿良出马。” 第21章 黎承睿把林翊送回家后,飞车赶往那所动物医院,尽管分秒必争,但毕竟不顺路,兜了很大一圈,到达地点的时候还是有些迟。他一下车就发现现场已经有同事拉起黄色警戒条,现场巡警、探员和法医都来了不少。令他意外的是,居然在那里看到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黎承睿只愣了三秒钟,立即小跑上前,冲人群中一个即便穿着便服也气势逼人面目英俊的中年男子走了过去,两个脚后跟并拢,迅速行了个标准的礼,大声说:“总督察好!”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下,随后伸出拳头,狠狠照他肩膀来了一下,笑骂道:“臭小子,几年不见,倒跟我客气上了?你再叫一声总督察听下?” 黎承睿笑了,揉揉被打的地方叫了声:“桦哥。” 这个神采飞扬的中年男子正是刑事侦缉部副指挥官席一桦总督察,他是整个香港警队中年轻有为的风云人物,纪录斐然,能力卓着,办案风格雷厉风行。但除此之外,黎承睿跟他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因为这位席一桦总督察也是出身警察世家,与黎家私交甚笃。席一桦与黎家小辈之间几乎从小一道玩闹长大,黎承睿的姐姐黎承思年轻时更是与席一桦有过一段恋情,众人一度以为他们定会结成伉俪,岂知世事变迁,最终他二人却因种种原因分开,各自男婚女嫁不再相干。 面对这位差点成为自己姐夫的总督察,黎承睿心里有些感慨。他自己的亲大哥秉性文弱,自幼爱读书写字,半点没有黎家男儿的气概,为人处世有时尚及不上姐姐黎承思一半的爽利。所以黎承睿自小是将席一桦当成自己兄长和偶像看待,当年为了姐姐与他取消婚约,少年的黎承睿还气不过跑去责问过自己大姐:为何桦哥那么好,你还不要他? 随着年岁渐长,席一桦淡出黎承睿的生活,他也慢慢明白世上最不可勉强或最说不通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年他只看到姐姐断然踹了席一桦,可谁知道背地里,他们又有多少无法示人的原因呢? 黎承睿看着这位刚过四十却越发风度翩翩的兄长,不觉轻轻一笑,问:“桦哥,你怎样,还挺好的吧?” “很好,不过没你好。我听说了你这几年的表现,干得不错啊臭小子。”席一桦呵呵低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今天就是代表上头来视察而已,你不用理我,该怎么做照旧,不过不要怪我不提醒你,要有哪个程序处理得不好,我可不会袒护你哦。” 黎承睿笑着说:“是。” “走吧,进去了。”席一桦随和地说。 他们走进去,不断有探员停下手里的工作朝席一桦行礼问好。席一桦皱了皱眉,挥手说:“大家当我没来,做事先,阿睿,你来主持。” “好。”黎承睿走过去,发现这家宠物医院放置狗笼的位置已经被圈起,鉴证科的法医文姐正低头干活,黎承睿蹲下去问:“是陈子南的血么?” “是。”文姐点头说,“我刚刚让阿良把样本送过去实验室做鉴定,确定是被害人陈子南的血。但血液样本并不多,估计是有人清理过。我在边角缝隙中找到一根沾有血迹的毛发,初步估计,它属于大型棕色短毛犬。” “这个笼子关的狗种类呢?”黎承睿站起来,问一旁的周敏筠。 周敏筠答:“这个笼子关的是大型犬,但通常都是萨摩耶和金毛这类性格温顺的狗,而且我翻了一下他们医院的记录,发现陈子南被害前后几天,这个狗笼的记录是空的。” “也就是说有人私下收留了一只狗,但没有记录备案。” “是的。” “把负责人带过来,”黎承睿转头看了眼席一桦,笑着问:“桦哥,你还有什么补充?” 席一桦笑着说:“没,我看你办案已经很老练,照你的想法就好。” 负责人黄祖平年纪三十八岁,样子倒是斯斯文文,鼻梁上架着眼镜,外面穿着白大褂,里面穿着条纹衬衫和熨烫笔直的西裤,只是目光闪烁,一张嘴就是:“阿Sir,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位师姐说的日期我不在这的,我去澳门探我姑妈,你,你不信可以问我家人……” 黎承睿冷冷地从头到尾打量他半天,看到他额角冒出冷汗,才淡淡一笑,拖过一旁的椅子,先请席一桦坐下,自己再跳到办公桌上坐着,盘起二郎腿,点点头问:“黄先生是吧?” “是,是。” “未请教大名。” “黄祖平,我的英文名是Joe。” “哦,阿Joe,我是新界北重案组督察黎承睿,这位是警署刑事侦缉部长官席一桦总督察,你可能不知道,一般案件的话,我们警察不会出动一个总督察,一个督察,加上这里大队人马。可今日不巧我们都来你这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黄祖平脸上现出紧张,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坐在那莫测高深的席一桦,又看了眼吊儿郎当的黎承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因为你这发生了重大杀人案。”黎承睿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现在怀疑你就是凶手,等鉴证科的同事做完事,我们就可以有足够证据把你收监起诉了。” “不,不可能,”黄祖平说,“我没杀人,我的医院连猫猫狗狗都未死过一只,怎么会死人,怎么会……” “你现在说的,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你还要继续狡辩吗?”黎承睿盯着他问。 “我,我……”黄祖平有些失神,愣愣地看向席一桦,摇头说,“长官,我没杀人,真的,我没……” “可是你这里有死者血迹,又有行凶犬类的毛发残留,我收到的料是指死者被人纵狗活活咬死,”席一桦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黄先生,我的属下做事都是讲证据的,没违反规定,你确实是重大嫌疑人。而且我相信,依死者的惨状和案件的残忍度,开庭受审时法官一定会从重判处。” 黎承睿与席一桦自小玩到大,彼此默契十足,一听他这么慢条斯理地说,立即会心一笑,对黄祖平说:“黄先生,你刚刚说案发当晚,你去了澳门外婆家,能提供交通工具票据证明么?或者除了亲属以外的证人?” “我,这么久了,我要想……” “你说的这件事,我们警方很容易查出真假,但我有义务提醒你,作假证供,根据香港法例第200章第31条,罪成最高可获7年监禁。”黎承睿微笑着说,“你确定7年后出来这家医院还有得剩?” 黄祖平呆在当地,咬着嘴唇,似乎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 “阿敏,大型犬的医疗记录呢?”黎承睿扬声问。 “头,都在这了。”周敏筠忙跑来,递上一叠纸。 黎承睿低头翻了翻,随后说:“怎么不是萨摩耶就是边牧,再不然就是苏格拉牧羊犬,黄医生,请教下,这些狗能咬死人吗?” “在,在极端饥饿或受威胁的条件下会,但,但一般城市里的,野性都已被驯化得七七八八。”黄祖平颤声回答。 “那么把一个人身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吃掉呢?” “不,不会,这些狗,习惯了狗粮熟食,不,不喜欢生吃人肉的……” “看来是特别凶的恶犬了?”黎承睿啪的一下丢下纸,加重语气问,“你给这样的狗看过病吗?” “我,我……” “想一下你的答案黄先生,”席一桦很好人地提醒他,“我们可是已经找到毛发标本,你说的是真是假一听就知道。” “我不喜欢自以为是耍我玩的人,”黎承睿说,“遇到这种冥顽不化的对象,我通常都会建议在他的卷宗上写上建议法官从重判罚。” 黄祖平抬起头,崩溃地说:“我,我说,是,是日本土佐犬。” “原来你真的知道,”黎承睿真心实意地笑了,问,“那条狗是谁的?” 黄祖平羞愧地低下头,哑声说:“是,是阿珠的。她拜托我,说狗咬伤了人,怕对方告她,于是想偷偷把狗放我这两天,我以为只是一般伤人,就答应帮了,我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的,真的,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 “阿珠是谁?”黎承睿立即示意周敏筠记录。 “她叫程秀珠,我们两家是老街坊,认识了几十年,她难得拜托我一次,我不好推辞……” “程秀珠?”黎承睿皱眉看向周敏筠。 周敏筠飞快在电脑上输入姓名查询,忽然惊呼一声说:“是她。” “谁?” 周敏筠把电脑转过来递给黎承睿看,上面是一张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照,黎承睿一看之下,忽然想起她是谁,她就是陈子南作案现场那条旧船的船主女儿,那天晚上问话时,他曾经见过这个女人一面。 他记性极好,随即想起女人曾经提到过自己养有条狗,狗的名字叫什么?黎承睿皱眉想了想,问黄祖平:“那条日本土佐犬,是不是有个名叫David?” 黄祖平吃惊地瞪大眼,随即点点头说:“是,就叫David。” 第22章 黎承睿坐在监控室,对着监视器看着审讯室那边。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发福女子。他忍不住微微一笑,程秀珠的名字虽然跟程秀珊的相差一字,但两人却南辕北辙。单看年龄,两人相隔的并不远,但如果说程秀珊是这座城市里年轻有为的白领女性,则程秀珠却像这座城市里被人忽略的中年妇女。前者衣着得体,首饰不过多,谈吐永远注重修辞和礼貌,个人收入不错,身边人缘也好,脸上永远有超乎实际年龄的活泼和青春;后者则早早放弃对装扮的热衷,身材走形,举止迟缓,生活无忧,却也缺乏上进心和个人规划。像居住地穴的动物一样,与人群隔绝得越久,便越对此心怀不安和警惕,越将生活关注力放在自己身上,则越缺乏与他人沟通的兴趣和耐性。 这样一来,还不到四十岁的程秀珠看起来就如四十好几的中年肥师奶一样,穿着大码肥婆装,烫着满头卷卷头,即便面对的是重案组的警察,却并不畏惧,相反带着先发制人的凶悍和大嗓门尖声骂道:“我跟你们说,我不理你们调查什么,那都跟我没关系,你们不要想着冤枉好人!我也懂法律的,我找律师告死你们一个两个,别以为我们小市民好欺负啊,我告诉你,阿姐是被吓大的,怕你啊,警察了不起啊……” 章珏良和周敏筠两个面面相觑,周敏筠还算好脾气,只是淡淡说:“我们是例行调查,请你配合。”章珏良却到底年轻,忍不住上前说:“这位师奶,你不要太激动,我们又没说要怎么样你……” 他一句话没说话,程秀珠已经跳起来骂:“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师奶?人家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信不信我告你诽谤啊!” 章珏良气得脸色发红,指着她说:“程小姐,这里是警察局,你再这样,我才要告你妨碍公务!” “哎呀警察威胁人啦,警察逼供啦,你们这样还讲不讲法律?我要去投诉你们,新界北警局是吧,我要去报馆揭发你们……” 她的尖叫声还没完,一旁听着的黄品锡却一言不发,拔出配枪,上前就啪的一声一把将枪扣在桌面上。程秀珠吓了一跳,刚抬头就听见黄品锡阴森森地笑着说:“要告我们?好啊,要不要我先把投诉号码告诉你,顺便替你介绍个律师?” 黄品锡冷冰冰地接下说:“我看你这么喜欢跟我们警察打交道,不如就继续留下来好了。阿敏,我看把这位程女士扣押个四十八小时,通知她家人来保释吧,理由就是袭警。” “是。”周敏筠带着笑应了一声。 “你你你冤枉好人!”程秀珠大喊起来,“我要去告你!” “你刚刚袭击我们的伙计章珏良,冲他脸上殴了一巴掌,我跟周围的人都可以作证。”黄品锡对周敏筠说,“对不对啊阿敏?” “是,程女士情绪失控袭警,我亲眼目睹。”周敏筠眼都不眨一下说。 章珏良毕竟是新人,此时有些犹豫,看黄品锡瞪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额,是,她,她打我。” “程女士,你还有什么话讲?”黄品锡带着笑问,“保释金不知通知你们家哪位来缴?” 程秀珠愣了,回过神后索性大声哭闹道:“你们办冤假错案,冤枉好市民,你们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粮,你们不是好人……” “闭嘴!”黄品锡喝道,“现在给你第二条路走,好好配合录口供,不然我再连袭警加妨碍公务一起告你!” 程秀珠立即闭嘴,有些不甘心地瞥了他们几眼。 “认识这个人吗?”章珏良将陈子南的照片推到她面前。 程秀珠眯眼看了看,恍然说:“哦,这个不就是玛丽诺中学那个被人杀了的老师吗?这张比报纸登的那张靓仔啊,啧啧,长得好眉好眼却不得好死,肯定平时不做好事不积阴德……” “你够了,问你话呢,”章珏良急了,问,“你到底认识不认识他?” “当然不认得啦,我中学毕业都几十年,平时又不喜欢上街又没子女上学,我没事做什么会认得个教书先生?” 章珏良有些气恼,只得忍着接着问:“听说你养了一条狗?是日本土佐犬?” “是啊。”程秀珠点头,絮叨地说,“养狗好过养男人我跟你说,狗呢,你给它喂点东西,它就听你的话,都不用喂得很饱哦,叫它来就来,让它走就走,平时会讨好你,睡觉时替你看家护院,出街走它还能替你防贼防色狼,真是比男人靠得住多了,男人啊,你给他吃饱喝足他还要想东想西,狗就不会了,你看我们家David……” “你的狗呢?为什么我们去你家没见到?”周敏筠问。 程秀珠脸上掠过一丝懊恼,说:“丢了。” “怎么丢的?” “几天前我跟我老豆吵架,两个人都没注意关好门,David自己跑出去玩,我以为它到吃饭时间会回来,哪知道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踪影,David记性很好的,不可能不认得回家的路,这么久都没回来,八成是让人偷了……”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也许你为了销毁证据把狗杀了呢?”章珏良大声呵斥道。 “哎,靓仔,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知道吧?我杀我的狗?你知道那条狗当初花了我多少钱啊,而且我们家David很乖的,认识我的谁不知道我程秀珠爱狗如命?我当它半个儿子那样养的,杀狗,亏你想得出!” “那可不一定,如果你指示狗咬死人,然后为了逃避罪责又把它杀了呢?”周敏筠盯着她冷冷地说。 “咬死人?”程秀珠终于听出问题的严重性了,立即换了一副表情,摇头说,“不不,你们是不是搞错了?David看起来凶点而已,其实很温顺的,它不会……” 她忽然像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掩住口不说。 看到这,黎承睿立即通过通讯器对黄品锡说:“你吓一下她。” 黄品锡点点头,上前严肃地说:“死者陈子南身上的撕咬齿痕和抓痕经过比对,是被你养的那条狗咬死的,你现在成为陈子南案的重要嫌疑犯,抵赖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还有来自兽医黄祖平的证词,证明你在案发当晚,曾经带着你那条土佐犬去他的医院,程秀珠,你口口声声说你懂法律,那不用我提醒你,杀人罪名成立的话,你会判处几年吧?” 程秀珠强撑着笑了笑说:“就算那样,也只证明David跑出去咬了人而已,我虽然是它的主人,但不是我的狗咬死人就等于我谋杀!我不认识那个什么陈子南,也不可能跟他有私人恩怨,你们证明不了我出现在案发现场,或者我跟这起案件有直接联系,更加不能污蔑我是凶手!” 黎承睿皱眉,他没想到程秀珠居然头脑如此清醒,忙指示黄品锡说:“继续吓唬她。” 黄品锡笑了笑说:“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跟这个案件没关系。我做这么多年警察,见多了谋杀一个人不需要有仇恨,也许你无聊,也许你随机选择杀人对象,也许你就是讨厌陈子南这种长相的男人而已。我听说你早先有个男朋友,本来已经要结婚,可是他嫌贫爱富抛弃你,害得你至今嫁不出去。这个理由拿去杀人已经够充分了,程女士,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现在的情况下,你要做的是配合警方,而不是一味抵赖。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的狗咬死人那天晚上,David到底是由你带着去旧船那咬死人,还是由你交给哪个男人,让他带到旧船那去咬死人?” 程秀珠脸色变白,想笑却嘴唇发抖,她沉默了一分钟,然后下定决心,抬头说:“阿Sir,我要求请律师。如果你有证据控告我谋杀就请便,如果没有,我想回家。” 黄品锡跟周敏筠他们都愣了,没想到说了这么多,这个女人依然坚决不吐口风。黎承睿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他随即做出指示:“先让她走。换阿Sam他们几个,24小时盯着她。一有情况就马上向我报告。” 这天从警局出来,黎承睿觉得有些头疼,他刚出电梯,想着好好理一下这两个案件的思路。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居然又是一身便服的总督察席一桦大人。 “桦哥,你,你怎么来了……”黎承睿困惑地上前问。 “过来办事,顺便想邀你一起吃个饭,”席一桦笑容和煦地问,“怎么,你不欢迎?” “怎么会?”黎承睿笑了,“席总督察埋单的话,我荣幸之至。” 席一桦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你跟我的车走,我今晚顺道叫了你大哥,听他说也很久没遇到你,你怎么回事啊,亲兄弟可不能生分。” “是,我错了,我们工作都忙嘛,”黎承睿哈哈地笑着说,“我大哥那种人,一头扎进实验室出不来的,还是桦哥厉害,居然能把他拉回尘世。” “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他这点面子还是得给我。”席一桦微笑着说,“走吧,你大哥最恨人迟到。” “我的天,你不早说,”黎承睿苦着脸低头看看自己,“我今天穿得这么邋遢,大哥见了一点嫌弃我。” “胡扯什么,阿俊平时为人师当然注重一下仪表,可也很尊重别人的习惯好不好。”席一桦笑骂说。 “他要说我还好,我就怕他皱着眉头不理我。”黎承睿摇头说,“反正他从来对我都没对你亲近,都不知道谁才是他亲兄弟。” “走吧,叽歪什么。”席一桦仿佛心情很好,笑着搭着他的肩膀出了门。 两人开着车往靠近黎承睿兄长所在大学那,不知不觉聊到手上的案件。黎承睿虽然没跟席一桦透露细节,但席一桦按着多年的办案经验,又是管这个案件的上级部门,三言两语就猜得八九不离十。然后席一桦说:“养狗的人未必是凶手,但她一定见过凶手,这是我的直觉。” “是,但当事人现在口风很紧,不太好办。” “另外,死者的私生活方面没进展么?” “没,”黎承睿摇头说,“无论是光碟里曾经出现的少年,还是负责牵头的俱乐部,我们都没找到更多线索。陈子南在那里用的是化名,那些少年一个个都有登记在案,找起来不难,他们跟陈子南都有金钱买卖交易,双方各得其所,而且据说他技术很好,从没传出弄死弄残的消息,有些受虐狂还专门要找他。” 席一桦沉吟片刻,说:“阿睿,你有没想过,陈子南做那些光碟出来做什么?” 黎承睿转头问:“你的意思是……” “就像我们拍家庭录影,你觉得拍来干嘛?”席一桦带笑说,“不卖钱,不发行,是为了看,那谁是和陈子南一起看的人?” “俱乐部的成员?”黎承睿摇头说,“不,据说陈子南很谨慎,很怕被人认出,他从不跟别的会员接触,都是打电话直接要人去元朗的房子……” 席一桦笑着说:“这就是你该想的了,我才不替你做你的工作。” “谢啦,桦哥。” “客气,别怪我多事就好。”席一桦一遍打着方向盘,一边应答他。 车来到闹市窄街,不得不减缓车速,这是黎承睿无意间往外一瞥,忽然似乎看到林翊的身影,他浑身一凛,忙定睛看去,发现真的是他的少年。他正站在一家钢琴店的玻璃橱窗外,专注地盯着里面。 黎承睿的心似乎都化了,他情不自禁地说:“停车。” “什么?” “桦哥,麻烦停一下车。我遇到一位小朋友。”黎承睿回头对席一桦笑着说,“我下去打个招呼。” 席一桦尽管有些奇怪,还是把车靠边停好。黎承睿下了车,大踏步朝林翊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林翊真的在看钢琴,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痴迷,可又带着疏离和怜悯,仿佛橱窗内不是钢琴,而是他久远记忆中一抹暖色的东西,是这个少年无法轻易割舍和忘却的回忆。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走近他,笑着说:“翊仔。” 林翊转过头,目光平静无波,可脸上却分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他过了三秒钟才冲黎承睿微微笑了,像一点也不意外他在此出现,像他等待的对象就是黎承睿一般。 “翊仔,在看钢琴?”黎承睿走近他,柔声问,“喜欢这个?” “不,我只是看看,”林翊轻声回答他,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却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仿佛见到什么恐怖的妖魔一般,瞪大眼睛盯着黎承睿身后,呼吸骤然变急。 黎承睿惊疑地扶住他的胳膊,忙回头一看,逆光中席一桦朝他们走来,边走边微笑着说:“阿睿,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位小朋友?非要我停车,怎么,不替我介绍一下?” 第23章 这一天发生的事令黎承睿感到莫名其妙,继而疑窦丛生。他想林翊到底在害怕什么?如果那个害怕的对象确指席一桦的话,那几乎是没有道理的。席一桦跟他自幼相识,他们两家人就熟悉到连对方家里晚饭做什么,阳台上晾出来的衣服积了几天才洗都一清二楚。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席一桦家跟黎承睿家都是警察,很长一段时间就住面对面,谁家要做了什么好吃的,或得了新鲜东西,都会热情招呼对方家孩子们过去分享。相应的,两家孩子的成绩表现也经常被家长们拿在一处比较。这样的生长环境令黎承睿心里明白,席一桦对他而言,既是榜样,又是可亲的兄长。若不是前头总有个优秀而令他信服的警察精英桦哥时时鞭策着他前进,黎承睿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这么热爱警察事业,也不可能会年纪轻轻就在警队干出一番成绩。 可以说,席一桦就是黎承睿形成自我价值观和道德观的一个绝佳参照物,他的品行能力对青少年时期的黎承睿影响甚深,以至于成年以后,黎承睿对席一桦抱有深厚的敬重。 可林翊那么单纯天真的一个少年,为何见到席一桦却如见鬼魅,吓得脸色大变,呼吸急促,险些就引发哮喘,若不是黎承睿攥紧他的胳膊,说不定少年会晕倒过去。 林翊在黎承睿的认知中,一直是个迟钝而缺乏表情的少年。他所有的情绪都是浅淡的,像生长在营养不良的土壤上的植被一样,费劲挣扎了也只是冒出一点小芽。他高兴也是微微地笑,忧伤也只是脸色木然,才十七岁的男孩,却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大笑也无法大哭,可像今天这样瞬间变了脸,有明显的恐惧和厌恶,却是黎承睿前所未见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林翊也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令林翊如此大反应的对象会是席一桦。 那个他敬重的兄长,信赖的老友,钦佩的前辈,努力想要赶超的目标席一桦。 这算怎么回事? 黎承睿在转头的瞬间于席一桦的表情中也看到同样的困惑,他当机立断,把林翊搂入怀里,把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上,对席一桦急切地说:“桦哥桦哥,快,帮忙拦个车,这孩子身体突然不舒服,我马上送他上医院。” “他没事吧?”席一桦皱眉说,“坐我的车算了,还拦什么的士。” “不用不用,你还约了我大哥呢,爽约不是很好的,我送这孩子去医院就行,他的病我也熟,去了那知道找哪位医生的,快,别耽误时间了。” 席一桦还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伸手帮他们拦了一辆计程车。 黎承睿扶着林翊坐进车里后对席一桦说:“桦哥,谢啦,改天我再单独请你赔罪,替我跟我大哥说声啊,今天真对不起你们。” “俩兄弟讲这么客气做什么,快去吧,迟点给我电话。”席一桦冲他挥挥手。 “好,拜拜。”黎承睿冲他笑了笑,转过脸,对司机简要地说:“快,开车。” 车子开出后,黎承睿才报上林翊家的地址,他抱紧怀里的少年,低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可以抬起头来了。” 林翊惊魂未定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喘着气过了会,突然用力一把推开他,随后缩到远远的角落那。 黎承睿从未见过这样的林翊,他就如受尽的小动物,咬着牙惊惧而警惕地瞪着自己,浑身因为绷紧而微微发抖,两只漂亮的手握成拳头,似乎下一刻他要敢妄动一下,这双手就会毫不犹豫冲他挥过来。 黎承睿不得不举高双手,柔声说:“翊仔,是我啊,我是睿哥啊,你怎么啦?没事的,不用怕,啊,睿哥在这的,我是警察啊,不用怕,现在这没有坏人了,你别怕……” 林翊神经质地摇头,嘴唇颤抖,哑声说:“你,你,是坏人。” “我怎么会是坏人?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黎承睿耐心地说,“翊仔,你对睿哥是不是有误会,告诉我,要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林翊急剧地摇头,抓着衬衫的胸口,呼哧呼哧大口吐气。 黎承睿心里又急又疼,却不敢再做什么刺激他,只得继续柔声说:“翊仔,你认识我不是一两天的了,睿哥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是警察啊,我是专门抓坏人的,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弟弟疼爱,我对你自问没有坏心,可你现在骂我是坏人,我听了也会难过的,但我更难过的,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些什么让你发这么大脾气,翊仔,你跟睿哥好好说可以吗?你不说,睿哥不会明白你在生气些什么,你教一下睿哥好不好?” 林翊咬着唇,怀疑地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可信度。 “乖,你先冷静点,”黎承睿用谈判专家的口吻循循善诱说,“你想想,我们认识以来,我那句话说话不算数?我在你面前哪件事做得让你反感?如果有,我希望你说出来让睿哥改正,如果没有,只是你心情不好,睿哥也不会怪你,乖,你现在深呼吸,把心情放缓,不要激动,医生说你不能激动,你想再生病然后让我跟你妈咪都急死吗?” 林翊眼中的戒备慢慢放下,然后,他性格中的顺从令他乖乖照着深呼吸了两次。 黎承睿眼中浮上笑意,说:“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吗?是因为看钢琴被睿哥打扰了?” 林翊摇摇头。 “那,”黎承睿看着他,慢慢地说,“是因为我那个朋友?” 林翊立即抬起头,瞪圆漂亮的黑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黎承睿点点头,问,“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林翊摇摇头。 “也就是说你不认识他,但为什么不认识却讨厌他?甚至乎,怕他呢?” 林翊别过头,呼吸又急促起来,半响,他憋着声说:“我,我不会说的。” 黎承睿皱眉,他心里越发怀疑,可他却也知道,那个怀疑是没有根据的,且不说席一桦的人品他最清楚不过,就算席一桦为人卑鄙无耻,可他毕竟是警察高官,爬到这个位置有多难,同在警队的黎承睿又怎会不清楚?已然身居高位,那就肯定爱惜羽毛,没人会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嗜好而冒丢身价前程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哪怕最大恶意揣测席一桦,以黎承睿对这个人精明能干程度的了解,他就算做了,也不会留这种当街被人认出的手尾。 黎承睿不得不小心地问:“翊仔,你会不会认错人了?我是说,我那个朋友,他跟我一样也是警察,我认识了他十几年,他真不是坏人……” “他就是!”林翊咬牙切齿地说,“你跟他是朋友,你也是坏人,大坏人!” 黎承睿立即闭嘴,点头说:“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跟你争,好不好?你不要着急,不要激动,慢慢讲,睿哥在这,你想骂我什么都行,只要你别生气,好不好?” 林翊深深地看着他,然后愣愣地问:“为什么,你要跟那种人是朋友?” 他的口气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无可奈何的哀伤,黎承睿听得心里发紧,几乎就想说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见这个人,可他不能这么说,且不说席一桦跟他有深厚交情,就算没有,作为一个警察,他也不能听凭一面之词就臆断一个总督察的品德有亏。 可当务之急是把男孩安抚下去,黎承睿试探着伸出手,刚要碰到林翊的肩膀,却被他一下缩开。黎承睿叹了口气,不顾少年的挣扎,用力将他拽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说:“好了好了,不要想不愉快的事,睿哥永远是你的睿哥,我向你发誓,无论将来怎样,无论发生什么,睿哥都永远是这个样,好不好?” 林翊初时还在挣扎,但听到他这么说,却平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才闷闷地问:“会永远都是这个睿哥吗?” “会。”黎承睿抱着他,郑重地许诺。 “可人活不到永远。” 黎承睿笑了,心想这个问题倒问得好,他的男孩其实一点也不笨,他拍着他的后背,正经地说:“那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够没?” “嗯。”林翊应了一声,又担忧地说,“可你年纪比我大,你会先死的。” “那可不一定,”黎承睿笑呵呵地说,“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改一下,到你死的那一天,好不好?” 林翊想了想,点头说:“嗯。” “那还生气吗?”黎承睿温柔地问他,“还以为睿哥有坏朋友等于坏人吗?” 林翊没作声,过了一会,他轻声说:“我不喜欢那个人。” 黎承睿再度沉默,随后他松开手臂,看着林翊的眼睛,慢慢地,斟酌词句说:“阿翊,你不说,我就不问,不过我希望你能信我,无论你不想告诉我的那些事是什么,它们都不会影响你给我的印象。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第二点是,我是一个警察,凡事讲证据的,你不喜欢的那个人,也许有错,也许没有,我希望等你愿意跟我谈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弄清事实如何。别激动,我不是怀疑你说的,我知道你不会撒谎,但是翊仔,所谓事实,有时候不见得是看到的,也不见得是听到的,懂吗?” “我跟那个你讨厌的人,我们认识了很多年,讲句真的,我不相信他会对你做过什么错事,因为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不是……” 林翊打断他,固执地说:“他是坏人。” “好吧,如果他真是坏人,如果他真犯了法,”黎承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那我会亲手抓他。” 林翊盯着他,目光晶亮,神情专注问:“真的?” “真的。” 第24章 “他是坏人。”少年固执地喊,澄净的黑眼珠在喊出这句话的瞬间蒙上黎承睿从未见过的仇恨和愤怒。 “阿睿,听凭一面之辞就怀疑我,这就是你的专业素质?”席一桦风度翩翩地笑着,他的表情若无其事,手插在裤袋里,回头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更何况,就算我是坏人,你确定你能抓住我的把柄?” 时光仿佛倒流,在极短的瞬间,黎承睿发现自己置身光影朦胧的房屋内,周围人流似乎穿梭不息,可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他从外面跑进来,不假思索推开其中一个房门,砰的一声响中,房内垂头的年轻女人蓦地抬头,脸上有来不及拭去的泪痕。 “大姐,为什么你要取消婚礼?桦哥那么好你有什么不满意?啊?你现在突然这么做,你让他,让我们家在外人面前怎么解释?我,我都被你气死了……” “住嘴!”女人尖声骂道,“你懂什么?现在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我要嫁哪个男人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现在你这个态度是跟大姐说话的吗?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出去!” “可是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阿姐,你不会真的在外面有别人了吧……” “滚!臭小子,立即给我滚出去!”女人抓起枕头朝他扔了过来,“我才被你气死,你姐姐我是这种人吗?啊?你就是这么理解我的?席一桦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样样向着他,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吗?滚!” 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声传来,黎承睿猛然惊醒,他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电话在响,拍了一下脸颊,他伸手将电话拿起,哑声说:“喂,是我。” “阿头,不好了,”阿Sam的声音从里面急切地传来,“程秀珠死了。” “什么?!”黎承睿骤然清醒,“怎么回事?” “她父亲报的案,现在医院白车已经过来,可人已经没救……” “死因呢?” “自己家的浴池里,溺死。”阿Sam迟疑了一下说,“我怀疑是谋杀。” “封锁现场,我马上过去。” “是。” 程秀珠的死因经过警方的初步判断,死者在独自居住的寓所里泡澡,起身时因为热气缺氧而造成头晕,不慎踩到遗落在浴缸中的洗脸皂,于是整个人摔入水中,后脑撞击到墙壁而招致昏迷,于是在水中无法自救,最终溺死。 黎承睿蹲下来看着这个女人的浴室,跟程秀珠平庸甚至不修边幅的外表相比,这间浴室格调显得分外女性化。紫色蕾丝边状的半透明浴帘,仿罗马风格的浴池,贝壳状的墙面镜子,头顶甚至装了水珠状的水晶灯。黎承睿随手拈起一旁的洗浴用品,发现都是昂贵的牌子货,打开瓶口,即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黎承睿皱皱眉,瞥见门后挂着件真丝睡裙,他走过一看,居然款式非常性感。 黎承睿再端详一下周围,发现浴池边角还有几截香氛蜡烛。 如果不是见过程秀珠,他无法想象,一个年近四十泼辣又发胖的女人居然会在家里布置一间如此风情万种的浴室。他转头问一边的阿Sam:“你怎么看?” “好怪。”阿Sam说,“这里的装修好像戏里那些做一楼一凤生意的。” 黎承睿扑哧一笑,摇头说:“你真是港片看多了。把浴室装修成这样,卧室呢,你看过没?” “看过了,卧室倒是普通得很,厅和阳台也是,没什么特别。” “那就是说这个地方对程秀珠而言比较特殊了。”黎承睿点点头,“没想到她外表看起来没啥,内里还挺风骚。” “啊?”阿Sam有些不明所以。 “傻小子,这是她用来幽会的场所,没看那还有没点完的蜡烛?你打开那边镜子下的抽屉,肯定还有新发现。”黎承睿用下巴支了支方向。 阿Sam走过去打开抽屉,怪叫了一声,回头说:“头,真让你说中了,过来看看。” 黎承睿过去一看,发现里面有不少情趣用品,边上一个盒子里整齐地叠着不少避孕套,阿Sam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品种还挺齐全,看不出程小姐整个师奶样,其实还挺饥渴。” “饥渴嘛,就得有舒缓欲望的对象,”黎承睿淡淡地说,“难不成在这里自己玩自己?” “难道她死之前是在等人?”阿Sam恍然说,“怪不得浴池边有蜡烛。” “那当然,”黎承睿瞥了他一眼,“还有那件睡衣,哪个女人没事会洗完澡穿这么性感?” “啧啧,这样的肥婆都能啃得下,”阿Sam摇头笑了笑,四下看了看,忽然说:“阿头,你看这里。” 黎承睿一看,发现角落里有一条团成一团的毛巾。 阿Sam戴着手套拿起,展开了发现是一条小的方形毛巾,黎承睿看向毛巾架,那里本该挂这种毛巾的地方果然空了。 “收起来,”黎承睿微微眯了眼说,“这条毛巾应该是程秀珠专门用来擦脸的,她再邋遢,也不会把擦脸用的毛巾丢到地上去。” “果然有人来过这,”阿Sam点头,“可那个人为什么要把毛巾扯下来丢到这?” 黎承睿皱眉思索了一下,对阿Sam说:“你进去浴池那。” 阿Sam立即苦着脸说:“啊?又要我扮死者?” “少废话。” 他嘟嘟囔囔跨进浴池,黎承睿说:“假设你是程秀珠,你在浴室里洗澡,你等着你的情人进来跟你洗鸳鸯浴。这时候有人进来了,如果不是你等的人,你会怎么做?” “拿东西丢?尖叫?”阿Sam左右看看,摇头说,“这里的东西一点不乱,看来进来的人是她要等的。” “没错,”黎承睿点头说,“程秀珠是个体重在135磅以上的女人,力气不小,如果她要挣扎,这里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所以她见到来人没有戒心,”阿Sam说,“可能还邀请对方跟她一起进浴池。” “但那个人没进去,他可能假意不小心,把浴池边的洗脸皂弄进水里,然后伸手拉程秀珠起身,却在她起来的瞬间反手把她推倒。” 阿Sam装模作样地向后倒,但他很快回头,比划了下墙上标示有血迹的地方,说:“推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人,可要不小的力气,这个人绝对是男性,而且是成年男子,身高必须比程秀珠高十五到二十公分以上,不然像我们这样,你就算能推我,却不会致使我的头撞墙,而是让我的背撞墙。” 黎承睿赞许地看着他,笑着说:’不错,有长进了,你马上回去调品叔在吴博辉案里发现那个嫌疑人的录像,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符合这件案的身高。如果是,那我们基本可以断定,程秀珠这件事,是凶手在杀人灭口!“ 阿Sam也兴奋了,激动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这个混蛋,我等着收拾他很久了。” “先别兴奋,当务之急,要好好查一下程秀珠的私人感情在一块。”黎承睿叹了口气说,“那天的审讯你也看到了,其实程秀珠个人感情不顺利,致使她自闭和偏激。但从她维护那个凶手的状态看,她一定很看重这个人,为了他不惜做一切事。哪怕明知道被对方利用,也还是心存侥幸,可惜到头来,这个世上对她最忠心的可能只有那条狗。对了,David找到了吗?” “附近的动物收留所都找了,寻狗启事也发出去,但还没有发现。”阿Sam摇头说,“我怀疑那条狗被凶手处理了。” “他连人都不放过,当然不会遗漏一条狗。”黎承睿说,“阿Sam,我有时候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我要抓的那个人,对我们警方的步骤很了解,或者说,他对我们破案的思维很了解。” 阿Sam神情严肃地问:“你怀疑有内鬼?” “不一定。”黎承睿摇头说,“也可能是凶手对揣摩人心很有一套。坦白说,我越来越对这个人有好奇。” 黎承睿蹲下来,看着那个华丽到恶俗的浴池,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智商高,懂医学,受过良好教育,连程秀珠这样的女人都为他神魂颠倒,可见本身魅力也好,长相也罢都不会差,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没准拥有体面的身份,想要得到成功并不难,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杀掉陈子南,吴博辉,还顺带杀了程秀珠呢?” “他是想杜绝什么,还是想发掘什么?他是期待我们去了解真相,还是想抢在我们面前掩埋真相?” “也许都有?”阿Sam在他身边说。 “也许都没有。”黎承睿笑了笑,站起来说,“前几天有位前辈提点了我一句,我发现有个人我们一直忽略。” “谁?” “陈子南的太太。” “可是,那个女人根本跟他老公貌合神离了很多年。”阿Sam说。 “为什么呢?”黎承睿问,“陈子南一定有令她厌恶却无法纠正的秘密,现在我们可以猜测这个秘密就是同性性虐,但除此之外,作为妻子,她应该还会知道陈子南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比如他跟谁分享他的秘密之类。” “会吗?” “我现在无法确定,但我想,如果不是完全没感情,那么任何一个妻子都会对老公身体上的出轨异常在意,也会有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去想知道他到底还瞒着自己做了什么吧。” 第25章 在重案组的大办公室里,陈子南和吴博辉的照片被放大贴在演示板上,当然现在那上面又多了一张大头照,那就是程秀珠的。 程秀珠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确定为溺水死亡,死者后脑严重受创,经过电脑数据推算模拟,确定其摔倒轨迹必须是在外来推力发生作用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产生。也就是说,黎承睿在现场的判断是正确的,有人到过程秀珠的浴室,在拉她起来的瞬间突然推她,致使她后脑撞到墙面晕眩,继而跌入浴池中溺水而亡。 这是一起确凿无疑的谋杀案。 程秀珠所住的公寓楼没有监控,门锁也没有被人强行进入的痕迹,也就是说,对方有程秀珠家的钥匙,按程秀珠这样孤僻而固执的个性,把钥匙交给对方,不可谓不亲厚了。 但她周围的人却都不知道程秀珠有男友或固定男伴,无论是家人还是亲戚朋友,均摇头表示,因为程秀珠嫁不出去,已经成为程家伤脑筋的一件大事。若她有男友,怕是全家人都要欣喜若狂,绝不会藏着掖着,可即便是她的老父老母,却也从不知晓大女儿原来跟某个男人有暧昧关系。 在他们的印象中,程秀珠脾气臭性子急,长相又不好看,身材还走形,自己家里人还受不了她,更何况一个陌路男人?父母早已对嫁掉这个女儿死心,只想替她多存点钱,让她不至于老无所靠,如此而已。 “她的浴室装修成那样,就算家人不跟她住一块,难道他们也不知道?”黎承睿问。 负责调查的阿Sam回答:“这点我也问了,但据她的老父亲程海峰说,程秀珠脾气很古怪,就算自己父母,也不会让他们进自己的房间。在她的寓所,如果有客人要用洗手间,都是用公用那个。发现她尸体的那天晚上,其实也是她父亲第一次进女儿的主人房浴室。” “还真是古怪,”黎承睿问,“难道程海峰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私事?” 阿Sam摇摇头说:“他只知道女儿喜欢养狗,整天呆在家里,不习惯跟人来往,就算有来往,也是约几个老牌友打牌而已。我们根据这条线索,找到了她的牌友。” “说。” “是,那些牌友都是程海峰家的老街坊,清一色师奶,”阿Sam点头笑说,“多亏了阿良跟我一起来,他乖乖站着让这帮师奶揩油,不然人家还不愿意开口,你是不知道,那帮女人太凶残了,见到靓仔死命扑过来……” “你把人家阿良推前面做挡箭牌?”黎承睿瞪他。 “开玩笑,整帮女人如狼似虎那样杀到跟前,很容易没了贞操的,”阿Sam嬉皮笑脸地说,“而且阿良一看就是童男,最得她们喜好,这个我也没办法啊。” 黎承睿好气又好笑地训他:“你好歹是人家前辈,对手足有点友爱行不行?” “事关贞操大事,士可杀不可夺!”阿Sam义正言辞地说。 “臭小子!”黎承睿骂了句,“继续,说重点!” “是!”阿Sam说,“据她们说,程秀珠很久没来玩牌了,最后一次见她,听她说撞了桃花运,有人很八卦去打听,但程秀珠不肯透露,只说遇到一个白马王子。” “这些女人真是不安生。”黎承睿摇头说。 “多亏了她们不安生,”阿Sam说,“她们一人一句,倒替我们问了不少问题。” “比如?” “据说这个男的是成熟男士,高大英俊,有正经职业,爱狗,收入不错,自己有层楼,以前有过短暂婚史,但后来离婚了。想找个同样成熟居家的女人过日子,他很爱干净,还会下厨做饭,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好男人。” “什么职业?” “具体的程秀珠没说。”阿Sam摇头说,“但我们的阿良牺牲了色相,终于套出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是什么?” “这个男人在公职部门做事,”阿Sam说,“上下班时间并不固定,似乎做的工作也有一定危险性,阿头,我怎么觉得像我们这一行的?” 黎承睿心里有种说不出异样感,可具体是什么,他却闹不明白,他转头看阿Sam,只觉脑子里一片混乱,过了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慢慢说:“这也不一定,消防、水警、救援队、公家医院医生都可以算带了这种性质。我们不能这样随便猜测。” “是。” “辛苦了,继续查一下程秀珠的左邻右舍,她在家里会情郎,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是。” 他们正说着,黄品锡走过来敲了敲他的办公室门,简要地说:“阿睿,陈子南的太太陈李慧娴来了。” 黎承睿揉揉太阳穴,微笑说:“好。我马上过去。” 审讯室里,黎承睿亲自给坐在对面的女人端过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女人愣了一下,低头轻声道了谢,看得出教养良好。她的外貌并不出众,长相勉强算清秀,但装扮却意外的时尚得体,黎承睿注意到,她从裙子外套到搭配围巾的胸针都精致气派,若懂行的人来,大概能一一叫出牌子和设计师。这位陈李慧娴从头到脚都传递着一种做艺术创造的人才有的气质和优雅,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是一位令人瞩目的女士。 这样的女人,以黎承睿的男性眼光来看足可以打八十分,配陈子南是绰绰有余,更何况,陈子南还有那样不为人知的嗜好。 “陈太太,很冒昧今天请你过来,有关你丈夫的案子,我们警方希望能得到你协助。”黎承睿带着微笑,彬彬有礼地说。 但他的微笑并没有感染到当事人,李慧娴木着脸,低头喝了一口咖啡,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开门见山地说:“我恐怕不能如你所愿,黎Sir,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我……”她停顿了一秒钟,脸上浮上自嘲的微笑,说,“反正你们也该知道,我跟我先生生前的关系并不好,他是那样的人,作为一个性取向正常的女人,我没法跟他保持关系亲密。所以,我对他不了解,对不起。” “我们今天请你来,不是想跟你讨论陈子南先生的隐私,”黎承睿说,“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那好,你们问吧,”李慧娴点头说,“我尽量知无不言。” “谢谢。”黎承睿看着她,缓缓地问,“你知道你先生这种特殊的嗜好多久了?” “多久?”李慧娴仰起头,摇头说,“很久了吧,我们结婚没多久,我就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 “他,对我很冷淡,有时候宁可一个人窝在书房看碟片,我趁着他不注意,撬开他的书房找出来看,就这样发现了。”李慧娴垂下头,淡淡地说,“也许不该这么好奇会更好?不知道,反正他瞒不了我,迟早得让我发现。” “然后呢?” “然后就摊牌了,双方经过很长时间的磋商,”李慧娴笑了下,说,“也许称之为争吵谈判更确切,我们达成协议,双方互不干涉,各玩各的,但不离婚。我们两方的家庭都有点复杂,离婚会损失很大。” “虽然如此,但你难道不生气?不怨恨嫁给这样的男人?不想做点什么报复他?” “你在暗示我有杀人动机吗?”李慧娴看向黎承睿。 “我只是在做假设。”黎承睿笑了笑。 “我没杀他。”李慧娴说,“虽然我确实会生气,也怨恨过,但我不会杀他。” “为什么你这么笃定?” “因为我始终记得他的好。”李慧娴垂下眼睑,描摹着精致眼影的部位闪着暗光,“他是第一个夸我有设计天分的人,他在我事业最艰难的起步期给了我鼓励和实际的帮助,我们俩结婚,在一开始的时候,陈太太这个头衔是给我带来切实好处的。这些我都感激他。” “可他在原则问题上欺骗了你。” “他有说过不爱我的,他说跟我结婚只是互惠互利,可那时我懵懂无知,一心扑进婚姻里想打动他,是我抱着不切实际的欲望。我知道我们俩的婚姻在你们外人看来是很不值得的,可是我先生过世后,我才意识到,他其实没那么多错,他只是不爱我,甚至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没办法爱女人,这不是错。” “性取向确实不算错误,嗜好性虐也不算错,但他若因此而伤害其他人,那就不是错不错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罪的问题!”黎承睿硬邦邦地说,“陈太太,你也看过他的碟片,难道你没发现在你的丈夫制造的小电影中,他最爱的男主演都是未成年人?我们掌握的证据显示,他甚至利用教师职务之便,可能侵犯过他的男学生。” 李慧娴张开嘴,吃惊地看着黎承睿。 “你知道一个未成年人若是遭遇性侵犯,会带了怎样的后果吗?”黎承睿冷冷地说,“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案例,它有可能成为这个人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有可能成为这个人一辈子都洗刷不了的耻辱感和自我厌恶感,它有可能就此毁掉一个原本可以快乐健康长成栋梁之才的孩子,甚至于顺带地毁掉一个家庭。陈太太,你觉得,就凭你先生那点不算错误的性取向,有权去改变,甚至毁灭别人的生活吗?” 李慧娴摇头说:“不,他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你心里比我清楚。”黎承睿打断她,恳切地对她说,“现在陈子南已经死了,可他的事还没完,我们需要你帮忙想一想,你的丈夫,在录这些小电影时,他是不是有什么能一起观看的特殊的朋友?陈太太,我希望你知道,像你丈夫这种情况,如果他活着,不接受正规心理治疗,他是一辈子也好不了的。跟他有共同嗜好的人也一样,请你帮我们找到他,这样也许我们既能抓到凶手,也能避免他再去伤害别的人,你说呢?” 李慧娴神色凄惶,呆呆盯着某个地方,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黎承睿说:“我,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我可能帮不了你们,因为我真的,有好多年都没参与到子南的生活中。但是,前几日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还有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我因为厌倦去处理他那些事,所以一直没去碰,也许你们会有用。” 黎承睿忍不住微微一笑,点头说:“谢谢。” 第26章 “翊仔,为什么不接电话?快点接电话啊。”黎承睿默默地想着,看着手机上闪动的名字,但终究还是没人接听。 这已经是这俩天出现的不知第几次情况了。黎承睿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一直挂念着林翊,每次抽空给他打电话,却总是没人接听。 难道出什么状况了?黎承睿有种莫名的担忧,他发现自己自从遇到林翊后就变得格外容易忧心忡忡,像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却爱操心的家庭主妇,林翊没有回他电话,他就无法抑制地想到最危险的可能性。他是不是发病了?他有没有遇到没法处理的突发事故?还是,林翊觉得自己不可信任?照他那个单纯直线运作的小脑袋,没准还抱着坏人的朋友等于坏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观念。 如果他真的讨厌了自己,那怎么办? 黎承睿患得患失了起来,这种心情在以往的恋爱史中从未尝试过,黎督察从来善于在复杂的状况中单刀直入,不拖泥带水也不浪费时间。因此他不知道人陷入爱恋中那种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的忧虑和欣喜,但这一次,像是要将以往三十年匮乏的情感一次性补偿回来一样,黎承睿觉得自己简直浪费时间,最好的做法就是开车过去把那个害人心乱的臭小子揪过来打一顿,可他也知道,真的要这么过去了,他又有点不安。 怕那个少年突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自己怀揣的不堪心思,从而警惕厌恶,从而远离逃避。 黎督察忍了一下午,终于忍不下去,他交代完今天要做的事后便开车前往林翊的学校。时间仿佛又回到最初遇见少年的那个时段,他犹如一个跟踪狂,偷偷摸摸跟在心仪的少年身后,他深深厌恶自己这种不理性的偷窥行为,可他没有办法遏制。想见到他的心情犹如病菌霎时间蔓延全身,单凭个人力量自愈无能。 原来在他遭遇林翊的瞬间,那个少年已经令他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着魔,黎承睿再次想起这个词,这种状态真是着了魔,完全没有理性可言,没有因由可循,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就非这个人不可了?像是被勾起深藏内心的欲望,那个欲望压抑了太多年,可突然之间如洪水绝堤,势不可挡。 他在林翊的校门口等了一会,如愿以偿看见少年背着挎包,垂着头从里面走出。黎承睿看到他不由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可送了口气后他却又觉得憋闷冤屈,既然人没事,为什么打电话不接,他不知道只是不接电话,就足以令自己焦躁不安了么? 可少年确实不知道。 这种隐秘的情感从头到尾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黎承睿意识到这一点,忽然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他猛拍了一下方向盘,开动车子,慢慢开到林翊身边。 可少年低着头呆呆地想着什么,居然没有发现,黎承睿皱了皱眉,打开车窗,大声说:“翊仔。” 林翊转头,看到他的瞬间,呆板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惊慌,然后少年不知为何拔腿就跑,黎承睿暗骂了一声,加快车速跟上。他知道少年体力不行,跑得不快,也不敢追得太过,只敢开着车徐徐跟着,看起来不像追人,倒像陪着他跑步一样。 可就在这会,笨手笨脚的少年脚下一滑,砰的一下摔倒在地,他摔倒得一点也不好看,几乎就跟狗啃泥巴一样狼狈,周围很多学生都纷纷回头,有人甚至笑出了声。黎承睿又急又心疼,忙把车停了,打开车门大踏步追上去,伸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跑什么啊你?”黎承睿没好气地一边数落他一边弯腰替他拍身上的尘土,“就你这样的能跑得过吗?也不看看睿哥是干嘛的,我可是警察啊,抓贼那我就是专业人士,你再能跑,你能比得上做贼的?” 他拍完了,站起来,低头看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皱眉问:“跑什么?你干什么坏事了看到我要跑?” “我我我才没干坏事。”林翊嗫嚅地说,垂头丧气地摸样令黎承睿忍不住想笑。 “没干坏事你怕我干嘛?”黎承睿抱着手臂加重语气说,“你别想包庇自己啊,老实交代,等我查出来我绕不了你。” 林翊抬眼,眼神中带着委屈和难过。 黎承睿觉得自己快被他折磨到疯了,心心念念想着的人,无缘无故却要避开他,其实这是很伤感的事,可不知为何,看到林翊的这一刻,他又觉得分外心软,觉得无论这个少年做什么都是不能跟他较真的。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谁能跟一个孩子生气伤心呢? 黎承睿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来拉他,林翊倔强地甩开,黎承睿火了,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拉着就往车上带。 “放开,我不要跟你走,放开……” “你够胆再说一遍!”黎督察猛然回头,瞪着少年。 林翊胆怯地闭上嘴,未了又不甘心地加了句:“校门口,我明天会被同学笑的。” 黎承睿停下脚步,威仪十足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不少少年少女在接触到他的视线后都纷纷转过头去不敢再看,黎承睿冷淡地说:“我是你大哥,教训一下你又怎样?你不乖就得挨骂,我看谁有意见?” 林翊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才不是我大哥……” “你说什么?”黎承睿转头瞪他。 “没。”林翊总算聪明了一回,乖乖地不敢回嘴。 “上车。”黎承睿松开他的胳膊,“敢磨蹭信不信我在这揍你屁股?” “哦。”林翊不敢违抗他,低着头乖巧地打开车门爬上车。 黎承睿心里的闷气稍微松了些,他也上了车,转身帮林翊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徐徐向前开。 开了一会林翊才后知后觉,愣愣地说:“这不是回家的路。” “我说过带你回家吗?”黎承睿瞥了他一眼。 “可是,不回家,妈咪会骂。”林翊犹豫着看向他,“我错了,我,我要回家。” “现在才道歉,晚了。”黎承睿开着车,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我,我要回家,”林翊的口气中带上焦急,“妈咪会骂的,妈咪见不到我会担心……” “那你想过你不接我的电话见我就跑我会不会担心会不会难过吗?”黎承睿脱口而出。 他的话一出口,林翊的脸色变白了,他怯怯地瞥了黎承睿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无辜而弱小的动物,在自己犯下的错误面前不知所措,却也不明所以。 黎承睿硬了心肠,摸出电话,打通了林翊母亲的,简要地表达了今天很巧撞见了林翊,于是想带他吃个便饭的意思。林师奶对黎承睿很放心,不仅没阻拦,还说了不少客气话。 黎承睿挂了电话,看见林翊缩在一旁跟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不觉软了口吻,说:“要不要这样啊?只是跟我吃个饭而已。” 林翊咬着下唇不说话。 黎承睿心里有些怀疑,他耐心地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你觉得睿哥不是好人?是你妈咪?不对,你妈咪刚刚还拜托我好好照顾你,那是别的人?” 他从林翊明白写着“你怎么知道”的脸上已清楚自己猜得没错,黎承睿压下怒火,淡淡地问:“是谁乱说?” 林翊急忙说:“我不能告诉你的,我不能告密。” “那好吧,那个人说我什么?说我不是好人?”黎承睿盯着他,“你也这么觉得?” “我,我不知道,可是你跟坏人是好朋友,”林翊垂下头,有些笨拙地说,“或者,或者你会跟他们一样……” “什么一样?” “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林翊突然抬头问,“我又不真的是你弟弟,我有同学也有大哥的,他们也不是对弟弟这么好,我同学说,他大哥不是忙着沟女就是忙着赚钱,不是,不是你这样的,我不明白……” 终于来了。黎承睿对自己这么说,他觉得自己很悲哀,明明那么喜欢这个人,可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还要自欺欺人用这么拙劣的借口蒙骗全世界,结果却连这个有社交障碍又智力不高的少年都瞒不过。 “我很怕的,其实我很怕的,”林翊垂下头,有些微微颤抖,声音清楚地说,“我,我不是没见过坏人是怎样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一开始都看起来好亲切,好温和,对我好好,可是,可是……” “我,我真的,很想有个大哥,很想有个做警察的,威风的大哥,我被人欺负,有人给我出头,我做不出功课,有人帮我辅导,我,我笨的时候,他会说没关系,我被妈咪骂,被同学嫌弃,他会跟我说我很好。我真的,好想好想,有这样的大哥……” “我不敢想你有一天变成那样的人我会怎样,我很怕,我其实也会很怕的,我不懂说好听的话,我知道我不够好,我的样子讨人厌,我也不想长成这样的,我很难有个朋友,阿凌死了,幸好你来了,可是如果说有一天你其实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宁愿你从来没出现……” 黎承睿听不下去,他觉得心里很疼,为这个少年心疼,也为自己的感情哀伤,他伸出手去,用力握住少年的手,然后猛地一踩油门,飞车朝自己寓所开去。等车停好,他拽着少年的手,拖着他飞快往楼上走。 他住的是警署分配的公寓,一路上遇到不少同事,见他拉着个少年都有些好奇,黎承睿一一打招呼,搭着林翊的肩膀说:“这是我刚认的契弟弟,来,翊仔,跟着大哥叫人。” 林翊傻乎乎地被他拉着叫了一轮“某某哥某某叔”,再晕头转向地被他拽着进了黎承睿的寓所。一进门,还没换鞋,黎承睿就砰的一下关上门,将懵懂无知的少年一把抱入怀中。 他摸索着在少年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哑声说:“听着,接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很重要的话,我要你好好听,听不懂随时问我,好吗?” 林翊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有所期待的神色,让黎承睿觉得瞬间热血沸腾。 他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心意,他爱这个少年,为了他,豁出去命都无所谓。 第27章 一个人接近天堂的感觉是什么? 天堂其实只是一个形容词,在语言词汇中,人们用此描绘极致的美景,人们将所有尘世间不可能存在的纯粹之美汇集于那里,再将人的情感中不可能留住的快乐与欢愉也移植到那里,人们说起天堂,摒除宗教的成分,其实是在说一种幸福,一种想象中的,干净、纯洁,纤尘不染,极致释放的幸福。 人们说天堂,其实是在反证一种真实,那就是人们身处其中的世界注定无法干净、纯洁,注定要泥沙俱下,肮脏污秽,注定所有的幸福都只是一个瞬间,所以人们需要天堂,因为想象在某个地方,有可以存活长久的美好。 但黎承睿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天堂并不是虚构的东西,他沉溺在少年的眼睛里,他紧紧把少年抱在自己怀中,他跟他所爱的人之间没有一丝隔阂,他跟他贴得那么近,几乎呼吸相触,体温交叠,这一刻他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他觉得就这么死了也不错,那样的话,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是抱着自己所爱的人的。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幸福,知道爱着谁,知道愿意为谁而死,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福分。 黎承睿伸出手,无比珍爱地触摸少年的脸颊,皮肤很软,润如玉石,只需轻轻触碰,就足以在心中引发惊涛骇浪。他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这么久以来在少年身边战战兢兢,拼命压抑内心激烈的情感,生怕这个秘密在呼吸间就泄露出去,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只是一种微弱的可能性,哪怕就如暗夜遥远的星空上一颗微弱的星芒一般,如果少年也有一点点喜爱自己,如果这种无法宣泄的痛苦也能有一点点回应,那该多好? 哪怕为了这点可能性去粉身碎骨又如何?黎承睿悲哀地想,他豁出去了,浑身微微颤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来维持稍微的冷静。他看着少年不明所以的目光,哑声说:“其实,我,我也不想做你的大哥……” 林翊眼神中浮上难过,却软软地说:“我懂的,有我这样的弟弟你会丢脸的。” “不是,”黎承睿痛苦地摇头,他捧起少年的脸,认真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只做你的大哥。” “你……”林翊困惑地皱眉,随后慢慢地,他摇摇头,几乎有些恐惧和绝望,喃喃地问,“你也要跟坏人一样么?你,你果然也是坏人?” 他一说完,就开始挣扎,拿手推黎承睿,推不开还用脚踢,黎承睿一把攥紧他,将他圈紧在自己怀里,大声说:“不是,我不会欺负你,翊仔,你冷静点,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永远不会欺负你,永远不会伤害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这句原本以为万分艰难的话,没想到脱口而出居然很简单,说出口,有种从内到外的轻松感,黎承睿感到怀里的少年停止挣扎,他松开他,发现那张漂亮的脸上茫然无措,似乎很害怕,很难过,却不知道如何是好。黎承睿心里很疼,可他不得不压住少年的肩膀,恳求一样说:“林翊,你看着我,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对你的喜欢不是那种要欺负你的喜欢,你懂吗?我,我不是那种人,我跟你发誓,我不是那种人。” 林翊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惶恐,他结结巴巴地问:“我,我不懂,我不要你这样,做睿哥不好吗,你说过的,你永远都是那个睿哥……” 黎承睿抿紧嘴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残忍,非常自私,他凭什么呢?他是爱这个少年,可那种足以毁灭自己的情感又关这个少年什么事?他是那么单纯无垢的一个人,凭什么只因为自己的自私,就要这个少年的灵魂沾染背德的压力? 黎承睿痛苦地闭上眼,他慢慢松开这个少年的肩膀,退后了几步,随后,他哆嗦着手指,在自己身上摸烟,可没找到,他忽然意识到,为了怕林翊发病,他已经下意识地不在他跟前抽烟了。 “睿哥……”林翊犹豫地喊了他一声。 黎承睿回头,他深爱的男孩就站在他跟前,他还那么年轻,美得就如一幅画,谁都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他应该自己去选择,不管是爱情还是要走的人生,他都该做出于本心意愿的选择。 这不是让他来强行替他选。 黎承睿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欲望无关紧要,他意识到,其实一直以来,重要的并不是自己想怎样,而是他会怎样。 他会不会好好的,快乐的,幸福的,活着。 只要他过得好,不就好了吗? 黎承睿的眼眶突然有点潮湿了,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仰头看天,过了五秒钟才将视线重新落到少年身上,微微笑了下,柔声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失态。忘了吧。” 林翊眨了眨眼睛。 “对不起,”黎承睿过去,像往常一样揉揉他的头发说,“原谅我,睿哥今天情绪不好,我跟你保证,我会一直当你想要的那个睿哥,好吗?” 林翊看着他,看了好一会,目光深邃,然后,他点点头,说,“我饿了。” “好,带你吃饭去。”黎承睿笑了笑,“吃中餐还是别的?” 林翊转了转脑袋,说:“你有厨房。” “嗯,不过很少用,我不大会做饭。” “我会哦。”林翊有些骄傲,但随即又害羞了起来,垂头小声说,“我做饭吧。” 黎承睿有些意外,说:“不用了,麻烦,还得去超市买菜……” “我会做饭的。”林翊抬起头,坚持说。 “可……” “我想做。”林翊小声地说,“睿哥,我想做给睿哥吃。” 黎承睿的心骤然疼了一下,他明白了,这是少年在表达他对刚刚事情的理解和感谢。他不是不懂,相反他懂得很多,他理解他的隐忍,他理解他的不得已,或许,他还理解他的感情? 无论如何,林翊是懂得的,他知道自己对他好,只要他好。 黎承睿默默地再度把少年抱入怀中,他闭上眼又睁开,随后在少年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哑声说:“谢谢。” “睿哥,”林翊在他怀里轻轻地叫他,“睿哥。” “哎。”黎承睿答应他,“我在。 “要一直在哦。” “好。” “不要像阿凌那样。” “不会。” 很久以后,黎承睿才松开少年,他们一起去了不远的超市,林翊选菜和调味品一丝不苟,就如他做其他别的事一样。黎承睿有些感慨地跟着他转悠,然后帮他拎着袋子回家。路上,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居然开始磕磕绊绊跟他聊自己今天在学校遇到的事。黎承睿带着微笑,用极大的耐性倾听,有时也发表自己的见解,两人一路走着,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暮色之中,林翊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可又遥不可及。 黎承睿叹气,他看着身边的男孩,他明白了,一直到现在,林翊才真的对自己放了心。 他把自己当成亲近而可以信赖的大朋友。 这样就好。 黎承睿想着,他不知道前路会怎样,怀着这样违背常理的感情,他不知道出路何方,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如此了,就如这个傍晚一样,天色是必然绝对要一点点暗下去。可是,在暗下去之前,这段有着亮光的陪伴,也是可以作为一种美好的记忆永远记得吧? 在他生命当中,他曾经疯狂地爱过一个人,为他着了魔,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感情去伤害别人,也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去扭曲别人的生活轨迹。 这才是他不是吗?黎承睿有些自嘲地笑了,这才是自己该做的事。 他揉揉少年的头发,一言不发。 “睿哥,”林翊忽然站住了,他看着黎承睿,欲言又止。 林翊垂下头,忽然一下抱住他。 黎承睿措手不及,因为他手上拎着塑料袋,他没办法,只好笑着说:“好了好了,怎么突然撒娇?” “你不是坏人。”林翊把脑袋埋在他怀里低声说。 “嗯?”黎承睿没听清。 林翊抬起头,目光柔和悲悯,然后他松开黎承睿,平淡地说:“走吧。” 第28章 这顿饭大概是黎承睿有史以来吃过最感伤的一顿饭,像一种仪式,却也像一种饯别,又破有立,有些东西确认了,有些东西却不可避免要抛弃。比如对林翊的感情,从此就必须泾渭分明划归于兄弟友爱的一边,比如对这个少年的迷恋,从此就注定,成为他永远不能开启的秘密。 是有许多不甘心,几乎有一刻他就像摔了筷子,不管不顾把少年抱住,将他强行占有,逼着他不能回避自己的心意,那样事情会无疑简单许多。 可他不能,因为他是黎承睿,黎承睿的价值观从来不允许他做出损人利己的事,更何况,他活了整整三十年才知道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就如跋涉千山万水,独自踯躅于沙漠荒原,骤然间到漫山遍野春色灿漫,他如何忍心去毁掉哪怕一分一毫? 他舍不得。 所以他只能看着,看着他,看着他笑语嫣然,看着他与己无关。 吃完饭后黎承睿便把林翊送回家,他听着他清澈干净的嗓音与自己道晚安,他目送他无忧无虑的背影渐渐走出视线,黎承睿眼眶有些湿润,他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接了一个谋杀案。他禁不住想,如果不调查那个案子,就不会遇见林翊,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无奈。 他开车回家的时候忽然不想再回寓所,那里到处都是林翊刚刚留下的痕迹。他怕自己坐在客厅里就会想那个少年如何系着围裙进进出出,端着热气腾腾的菜,坐在自己对面,递过来一双筷子,然后带着期待,像等人夸奖的小孩。 可这样私人的,温馨而美好的细节,却不能名正言顺拥有,明明爱得心都疼了,那个人却偏偏最终注定要与已错身而过。 他有点受不了。 黎承睿开着车往自己父母的家方向驶去,一直到把车停了,进了大楼,按了电梯,来到自家门口,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回家寻求父母的抚慰。他犹豫了一下,按了铃,不一会门就开了,伴随着他大姐敞亮的嗓音:“妈子,你不用过来,我开门了,哎谁呀,啊?阿睿,你怎么这么好死今天回来?” 黎承睿看着自己的大姐黎承思,明明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却越来越干练,全身上下洋溢着活力,一看就是家里公司都有话事权的女人——她也确实如此。他只来得及叫了声“姐”,就被黎承思拽进门,听得她大声说:“阿爸啊,妈子,你们的宝贝仔回来看你们了。” “啊,真是阿睿啊,老头子啊快出来,睿仔回来了,”黎承睿的母亲急急忙忙从里面出来,看见他眉开眼笑地,拉着他的手忍不住埋怨说,“这么这个钟点回家啊?吃过饭没?妈咪今天煲了汤,给你盛一碗?” “吃过了,不用了,”黎承睿微微笑了,软了口气说,“妈,我最近休息不好,今晚想回家睡。” “好啊好啊,早说了你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怎么行嘛,吃又不好住又不好,”黎太太心疼地赶紧把他带到客厅沙发上坐了,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换床单,你的房间我天天打扫的,干净着呢,阿思,进来帮我的忙。” “就知道你看到宝贝仔什么都不记得了,”黎承思笑着埋怨了一句,忍不住戳了黎承睿一下说,“看看你,三十岁人了,好心你不要当自己是小朋友好不好?” “你才是,四十几岁了还跟弟弟吃什么醋,你自己也当人妈咪的了,疼惜自己孩子有错吗?”黎太太不依了,大声说,“黎承思,还不快点过来帮忙。” “哎,来啦来啦,真是,我说一句都不行了,看妈子多疼你。”黎承思白了黎承睿一眼,起身进了房间。 黎承睿笑了,这是他的家,他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又是唯一继承父业的,确实从小就备受父母关爱,哪怕现在这么大了,回家来还是跟小孩一样。他微微叹了口气,却听见一旁父亲威严十足地咳嗽一声,呵斥道:“后生仔好好的叹什么气?叹一口衰几年的。” 黎承睿回头,看见自己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出来,穿着家常的白衬衫,外面套着棕色毛背心,看起来年轻又有精神。他父亲做了一辈子警局高官,退休后仍然威风不减,黎承睿每次见他都跟觐见上级似的,这回也不例外,他站了起来,笑着说:“爸。” “嗯。”黎父点头,看着他的目光中含着欣喜和关心,“怎么无端端回家,没给我惹事吧?” “怎么会?”黎承睿坐了下来,很想笑,却没法强颜欢笑了,垂下头说,“就是休息不好,想回家歇口气。” “做这一行,不拼命哪行?”黎父不以为然地说,“现在年轻人真是不行,稍微累点就喊辛苦,想当年我们跟着总探长的时候,办起案来那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没事……” “行了老头子,儿子难得回来一次你不要老训他。”黎太太此时已经从房间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汤,端过来放在黎承睿跟前,柔声说,“来,乖仔,喝汤啊,可怜咯,在外都没人给你煲汤吧,真是,都说了不要住外面,看看都瘦了。” “妈,为什么我横看竖看,就是看不出弟弟瘦哪了?”黎承思毫不客气地说。 “你这个不孝女,”黎太太白了女儿一眼,转头还是心疼地说,“老头子,你说是不是,阿睿明明都瘦了……” “瘦是瘦了点,不过做警察要那么肥做什么?他在新界上班,你让他住家里,开车几个钟,那才真正累死人。”黎父不耐烦地说,“好了,快去给儿子准备换洗衣服,我看他都没什么精神,冲个凉睡觉要紧。” 黎太太有些不舍,却还是唠唠叨叨起身去找黎承睿在家留下的衣服。黎承思笑着看弟弟,说:“快喝汤,妈子的爱心汤,别的地方可没有。” 黎承睿苦着脸,捧起碗大口大口喝下,黎父见状也满意地点头,说:“阿思刚刚给我拿了些好参过来,我又用不上,回头让你妈给你装了,你带回去,早晚当茶喝,也能提神。” “啊?大姐带来的就不要了。” “你姐不会不同意的,对吧阿思?”黎父转头看了女儿一眼,“她同意了。” “大姐……”黎承睿过意不去地看着她。 黎承思笑嘻嘻地说:“行了,拿吧,老爸偏心又不是第一次,我过两天再给他们买就是了。” 黎父问:“最近经手的案子不顺?” “还行,有眉目。” 黎父点头说:“注意安全,任何时候,安全第一,知道吗?” “是。” “那个,阿珊那边……” “哎呀阿爸,我到时间回家了,我老公在家带两个小孩搞不定的。”黎承思打断父亲的问话,对黎承睿使了下眼色说,“老弟,送一下我。” “好。”黎承睿站起来,帮她拿了手袋和外衣,送她出了门,等门一关,黎承思就问:“你怎么啦?没精打采,真的还没从阿珊那件事里走出来?” 黎承睿苦笑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姐姐,忽然间长期压抑的难过亟待倾诉,他哑声说:“大姐,我,我是失恋了。” “咳,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心里一定不好过,没关系啊,你要真喜欢她,过段时间再去追回来就好了,姐姐支持你的。” “追不了,没希望了。”黎承睿苦涩地说。 “那,大姐给你再找一个,我弟弟这么优秀,大把人喜欢的。”黎承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开心点,打起精神来。” “没用的,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喜欢一个人像喜欢他那样了。”黎承睿淡淡地说,“再也不会了。” 黎承思一下犯愁了,她担忧地说:“真这么喜欢她啊,算了,大姐为你豁出去了,要不这样,过几天我亲自上门,我找阿珊家人谈谈,我就不信了,你这么好,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肯要她,她还想怎样……” “姐,不是,”黎承睿哭笑不得地说,“我说的不是阿珊。” “不是啊,你不早说,”黎承思松了口气,随即又惊跳起来,“你不是吧,这么快就移情别恋?还闪电失恋?” “我,”黎承睿叹了口气,轻声说,“算了,不说了,你走吧,开车小心点。” “不行啊,我没弄清楚我怎么走啊?”黎承思着急地问,“你喜欢上别的人了?” 黎承睿沉吟片刻,随后点点头。 “在阿珊的事之前?”黎承思想问题非常实际,“阿珊知道吗?她有没有跟你闹?” “不知道,我连,我喜欢的人都没告白,阿珊知道什么?” “那就好,”黎承思点点头,又问,“现在你都自由身了,喜欢谁追就是了,有什么不行的?对方看不上你?” 黎承睿摇摇头,看着自己的姐姐,忽然有种悲哀,他低声问:“大姐,我们没可能的,我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黎承思拉着他走了几步,压低嗓门问:“对方结婚了?” “你别问了,反正我跟他没可能。” 黎承思住了口,顿了顿,点头说:“行了,没可能就要当断则断,不要浪费时间,懂吗?”她抚了一下自己精心熨烫过的头发,口气中带了狠劲说,“你现在回去,洗个澡就睡觉,今晚就允许你伤心一下,但过了今晚,你要让我发现还优柔寡断不知所谓,亲弟弟我也照打你我跟你说,记住,不要让爸妈担心,在家里给我多笑点,啊?” 黎承睿点点头,他从小就是长姐教导多过长兄,所以对这个姐姐的话还是能听进去。 黎承思却笑了,目光柔和,伸手帮他整理身上的衣服,缓了口吻说:“没事的,相信我,睡一觉天就亮了,你是谁啊,你是我黎承思的弟弟,你要做全港最厉害的警察,你要让老爸都以你为荣的,你会没事的。” 她拍拍黎承睿的胸口,又补充了一句:“你会没事的。” “谢谢。”黎承睿禁不住低声说。 “俩姐弟说什么谢,我走了啊,改天再聊。”黎承思穿上外套,走过去按了电梯。 “大姐,我前几天遇见桦哥了。”黎承睿忍不住说,“你还记得吗,席一桦。” 黎承思的手一顿,随即抬头,笑得明媚,说:“当然记得,我飞了他嫁给别人嘛,他怎样?还好吧?” “做到总督察了。” “升得倒挺快。”黎承思嘴角浮上一丝冷笑,随后说,“下次遇到替我问候一声。” “大姐,”黎承睿不知为何,上前一步问,“你,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肯嫁给他?” 黎承思脸上浮现一丝啼笑皆非的表情,随后笑着调侃问:“怎么?时隔多年,你又要替你的桦哥打抱不平?” “不是。” “阿睿,”黎承思笑着说,“我们做人都有底线,别人的事我不会说,因为那不道德。但今天我可以讲一句,这件事我没做错,一点错也没有,就像你说的,两个人没可能了,干嘛还执迷不悟?你大姐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你也要一样哦。”黎承思冲他挥挥手,正好电梯来了,她抬步走进电梯。 黎承睿转身回去,在承受了父母的关爱后,总算能好好洗了个澡,等他换了衣服出来,确实感到精神回复了一点。他跟父母道了晚安,走进自己房间后,拿起电话来发现里面有两个未接来电。黎承睿怕警局有事,忙打了回去,刚喂了一句,对方已经叽叽喳喳地喊:“黎Sir,我是阿良!” “哦,”黎承睿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怎样,有什么进展?” “我们查过了,陈子南名下并未开设过保险箱,他那把钥匙应该不是他的。” “那是谁的?” “我比对过,那把钥匙是东亚银行xx分部的私人保险箱钥匙,拿过去一问,开户人是一个叫郑明修的人。” “郑明修?”黎承睿皱眉说,“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这个人算有名的了,他是被誉为亚洲小股神的金融业新贵。前段时间,他成功避开金融风暴,所以财经杂志上做过封面,出了点风头。” “查到陈子南跟他什么关系?” 阿良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我们发现,就在陈子南死后不久,这位郑明修以保险箱钥匙遗失为由申请开箱,并将其中的物品取走了。” 第29章 郑明修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他出身很特殊,家里几代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大概自十九世纪末郑家先人便加入教会,此后家中无论男女老幼,一律信教,小孩一出生便要受洗,郑家人中有人做过牧师,布过道,郑家一度甚至在教堂享有专门墓地。郑明修的父亲是英国正经的神学院毕业,回港后原本打算当神父,终身祀奉主,但后来不知何故还是娶妻生子,现在在大学里做研究神学的教授。郑明修的母亲也来自规矩体面的中产阶级,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应该做点音乐艺术学问有关的职业,而不该做跟金钱直接打交道的行业。 但郑明修是个异类,他从小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理财能力,十三岁就开始拿父母的身份证涉及股市交易,十五岁即申请到美国常春藤类大学的入学资格,二十二岁已经拿到金融博士学位。他在华尔街任过职,履历上非常优秀,返港后创立个人的投资公司也斩获不小,被本港财经杂志誉为小股神。 这样一个从头到脚就差烙上“精英”二字的青年才俊,居然还有与履历相媲美的外形,短短两年就成为上流社会中的社交新贵,本港不少资深门第向他敞开大门,许多适龄待嫁名媛对他青睐不已。但这位小股神却洁身自好,从未传出不雅绯闻,也不似圈里名流喜好与明星闹点花边消息,热爱工作,注重诚信,闲暇时的爱好居然是陪父母上教堂做礼拜。 神好像真的把他的恩宠给予了这个人。 如果他没跟陈子南扯上关系的话。 “哇,这个人好似言情小说的男主角。”周敏筠看着他的照片,不由得感慨,“他过尽千帆皆不是,就等某天邂逅一位平凡女子,从此为她洗尽铅华洗心革面,做一个二十四孝老公……”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啪”的一下,忙捂住头痛叫:“哇好痛,谁打我?” “是为了打醒你啊傻妹,”黄品锡把资料袋往桌上一丢,毫不客气地说,“这种男人又有钱又不出去滚,只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不行,二是他玩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告诉你,这个世界上那些骑白马的男人不都叫白马王子,他们有另一个名叫唐僧的嘛。女人要找白马王子,男人要找小龙女,你们以为街上派传单一人一份啊?” 阿Sam在一旁扑哧一笑。黄品锡转了眼睛看见他,笑嘻嘻过去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说:“不过阿Sam你也不要丧气,虽然每个小龙女家里都有一个杨过,但你也可以扮成神雕偶尔满足一下个别人的特殊嗜好的。” 他这话一出口,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笑了,黎承睿不得不咳嗽一声,说:“静一下静一下,开会呢。” “是。”黄品锡装模作样应了一句。 黎承睿白了他一眼说:“从你开始,把你的调查情况通报一下。” “好的,”黄品锡正经起来,指着屏幕上郑明修的照片说:“郑明修,男,现年28岁,拥有资产过亿的上市公司。他跟目前两位受害者表面上看毫无联系,因为社会阶层不同,生活圈也不同,但是请注意,郑明修出身于天主教家庭,他本人并不忌讳做出热心公益的姿态。我查了一下,信义会在新界筹办的几次募捐,郑明修都有出钱,而筹集善款的志愿者就是陈子南。” “有鉴于陈子南生前那点小爱好,我着重翻查了他珍藏的视频。我发现,在每个视频中,陈子南都会不约而同地看向镜头,换句话说,他认识端着机子的人,那么这个人是不是郑明修?如果是他,那么一切都能得到合理解释,可是我没有找到证据,而俱乐部那边,也因为重重阻隔,我无法拿到会员名单。于是我找向那些小电影中的另一位男主角。” 他按下遥控器按钮,银幕上出现一个下颌尖细,脸色苍白,染了一头黄头发,耳朵上打了四五个耳洞的少年。黄品锡说:“就是这位了,他叫刘秉礼,十八岁,绰号金毛,父母五年前死于车祸,他由拿综援的奶奶抚养。是不是很年轻,但这个男孩已经从事MB行业两年,跟陈子南交易过不少次,算是陈子南比较合意的对象。他的口供显示,陈子南对其施加性虐,在场确实不只一人,有时两个,有时三个,但他每次都被喂药,有时还会蒙眼,记不大清那些人的相貌。我拿了郑明修的照片给他辨认,他说看起来有些熟,但并不能确定。” “这样我们无法取得有效证供。”阿Sam皱眉说。 “不要急,听我说,”黄品锡笑了笑说,“我跟这种小混混打交道很多年,他们大多不会愿意跟警方说实话,所以我留了个心眼。我把郑明修的情况跟金毛透露了,我还夸大说,这个人可是全港最有钱的新贵之一,他的眼神立即变得不一样。” 黎承睿问:“你觉得他会去勒索郑明修?” “为什么不呢?金毛可是从小就学会坑蒙拐骗的,他一听有钱人有把柄在自己手上,他还能不动心?”黄品锡从容说,“对他来说,为了钱,连卖身都可以,敲诈勒索算的了什么?而他既然动了敲诈的念头,说不定手上就掌握了足以勒索郑明修的东西。” “很好,二十四小时监视他。”黎承睿转头看向其他人,“现在的关键是,郑明修的保险箱钥匙为什么落在陈子南那,还是把这位日理万机的郑先生请来我们这一趟吧。” “是。” 黎承睿刚示意散会,突然看见曾珏良犹豫着举手。 “阿良,什么事?” “呃,对不起啊黎Sir,我,我有个疑问,不知道可不可以……” “说。”黎承睿简要地命令。 “我是对账务的东西有点好奇。”曾珏良看了看周围,鼓起勇气说,“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死者吴博辉的账户上,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钱入账,而具证人的证词,这些进账从他在美国读医时就已经有了,后来他当了医生中断了几年,这几年他又重新有了额外收入。也就是说,他做这个兼职,前前后后起码有十年历史,而如果我没记错,就算是财经新贵郑明修,他发家也不过是最近五年的事。” 黎承睿心里一跳,点头说:“说得很好,继续。” 曾珏良受到鼓励,笑了笑说:“谢谢黎Sir,我奉命调查打入程秀珊账户的那一方,却没有收获,因为对方并不是转账,而是现金汇入。汇入方填写的资料显示方根本就子虚乌有,这是地下钱庄的洗钱方式之一,如果要查的话,铺开面太大。” “我们不明确付款人,但却能明确收款人。”曾珏良有些歉意地瞥了眼黎承睿,忐忑地问,“黎Sir,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我就去调查程秀珊的账户了。那天接受审讯时,她声称已经将款项全部捐掉,可我觉得有点蹊跷,因为这笔钱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着急去处理。于是我进了她的电脑……” “等等,你说什么?”周敏筠大叫,“你个傻仔,你扮什么不好扮黑客?你这么搞法,让人知道了,就算你找到有用的东西,那个做证据也是无效的!” 她一说出来,黄品锡和阿Sam一左一右,都毫不客气地伸手过去打这个傻乎乎的菜鸟的头。黎承睿觉得满头黑线,等他们闹够了才沉声说:“阿良,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是,我,我违反纪律了,”曾珏良无措地低下头,嗫嚅说,“对,对不起……” “臭小子,让你还没学会走路就想飞,”黄品锡又扇了他后脑勺一下,“这种钻纪录空子的事也是你能干的吗?” “就是,我都是在重案组老实猫两年才敢有做,你倒好,还只是实习就艺高胆大了,不知死的死仔,品叔,阿敏,给我揍他。” 曾珏良一开始还内疚满脸,后来越听越不对,茫然地抬头看大家说:“你们……” 黎承睿也忍不住笑了,呵斥众人说:“行了,听听阿良发现了什么吧。” “程小姐电脑里有个加密文档,里面是一本帐本,我不知道那些是哪里的账目,只知道,她不会想让人发现的。而且,程小姐一直有在做投资,她的投资顾问就是委托郑明修的公司。”曾珏良抬头说,“我觉得,这不会是巧合吧?” “是巧合就有鬼了。”黄品锡摩拳擦掌地站起来说,“阿睿,赶紧的,我们要把这个证据拿为我用。” “嗯。”黎承睿点头,对周敏筠说,“你申请搜查令。” “是。” “阿良这次表现不错,我很欣慰,”黎承睿看着曾珏良笑了,说,“我们很荣幸有这样的电脑高手加入我们,这样给我们增色不少。” “臭小子,好样的,”阿Sam给了阿良一拳,“没想到我天天身边坐着一个黑客啊。” “我,我也就是玩玩……”曾珏良不好意思地摸后脑勺,“我还是喜欢做刑侦多点。” “嗯,以后电脑有点问题可找到免费维修工了,”黄品锡哈哈大笑,“小子,你可要加油哦。” “是。” 黎承睿叫了散会,所有人都说笑着出去了,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正要走,却发现黄品锡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黎承睿过去,笑着说:“干嘛?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昨晚被阿嫂踢出房啊?” “去,我想正经事呢。”黄品锡说。 “想什么?” “你觉不觉得阿良……”黄品锡犹豫了一下,摇头笑说,“算了,我多心了,当我没说。” “什么叫没说,如果不是我了解你,我还真要当你嫉妒他。”黎承睿坐到他身边,淡淡地说,“我跟你一样的感觉,这个后生仔有点太厉害了。” “是啊,我是在想,当初我得办了多少案子才有这样的经验,可这才是他第一个案子,他的样子简直像老江湖……” 黎承睿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他能干我们也轻松点,挺好的,别多想了。” “也是,我真是职业病了。”黄品锡笑着回他。 第30章 香港虽然是个法制社会,但警察对不同人执法执行起来却也有区别,像对郑明修这样的有钱人是无法在证据缺乏的情况下传讯来警局的,黎承睿二话没说,散了会就带着黄品锡直接杀上门。 郑明修的公司坐落在中环的高档写字楼,这个地段寸土寸金,一个28岁的年轻人在短短五年内将公司开到这,还拥有整整一层办公楼,无论如何都是件了不起的事。 黎承睿带着黄品锡进去时果不其然被前台两位化妆精到的年轻小姐拦住,即使是黄品锡掏出警察证,对方也是不改脸色,继续拿不着调的客气话和微笑敷衍他们,显是训练有素。黎承睿略等了几分钟,估摸着对方已经通知到郑明修那了,这才站直身,不顾身后那两位小姐叽叽喳喳地叫嚷,大踏步闯了进去。 他还没走到郑明修的办公室,就看见迎面一个西装革履,面目英俊的年轻男子带着两名下属迎了出来。黎承睿一眼就认出,这个便是人称小股神的郑明修。他真人看着没照片上那么帅气,大概由于身材肩膀并不如想象中高大的缘故,且这人的脸颊看着比照片上瘦削,脸色也有些过于苍白,眼睑处甚至有休息不够造成的青色。 不过这些并没有影响小股神应该具备的精明能干的气势,黎承睿与黄品锡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都读出对这位传说中的男性精英某种不着痕迹的嘲讽——看来小股神也没什么三头六臂嘛。黎承睿首先笑了笑,对黄品锡使了个眼色,黄品锡装模作样上前,义正言辞地说:“郑明修先生?我是新界北重案组探员黄品锡,这位是我们督察黎承睿,现在有单谋杀案需要你协助调查,希望你配合。” 郑明修脸上露出不悦,冷淡地说:“我也很愿意配合你们,但我约了重要客户,马上要走,两位阿Sir,不好意思,可能你们要请下次再来,或者你们可以先预约一下……” 黄品锡冷笑说:“配合警察工作是每个市民应尽的义务,郑先生,我们还是希望你现在就抽出时间。” “我说了我很忙,”郑明修抬脚就走,硬邦邦抛下一句说:“有什么不满找我的律师谈……” 黎承睿伸出手臂一把拦住他,抬头对他笑了笑,轻声问:“让你的律师跟我们谈你与刘秉礼的关系?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这种大人物通常不会记得那些跑龙套的小角色叫什么名,那么金毛呢?不知道郑先生对这个花名可有什么印象?” 郑明修脸色一变,抿紧嘴唇,盯着黎承睿超过五秒,随后,他慢慢地收敛情绪,露齿一笑说:“黎督察是吧,我还真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都是那句话,有什么你找我的律师谈。” 他脸上带着久居上位的人特有的嚣张从容越身而过,黎承睿眉头一皱,这种被人当面轻视的感觉可真是很久没试过了。他摸摸下巴,就在郑明修走了几步后转身大声问:“郑明修先生,请问你是否认得陈子南先生?” 郑明修身形一顿,脱口而出说:“不认识。” 黎承睿立即对黄品锡支了支下巴,黄品锡掏出手铐,大踏步上前说:“郑明修先生,我们现在怀疑你在陈子南案中拒不配合,且做了假口供,根据香港法律,我们有权刑拘你。” 郑明修微微吃惊,继而恼怒道:“你们敢,信不信我告死你们……” “郑先生,”黎承睿走过去笑着说,“我们有确凿证据显示你与死者陈子南生前有密切交往,你必须配合我们的调查,至于你要不要告我们,那是你的权利,但我想,到时候可能你要在警署里呆够一天,听说你一分钟很贵的,一天的话,可真是要耽误你赚不少钱了。” 郑明修铁青着脸,恶狠狠地来回盯了他们俩人几个循环,然后转头对边上的助手说:“等下的会谈取消。带这两人进小会议室。” “是。” 黎承睿盯着对面态度不耐,神情高傲的郑明修,再度确认自己实在没办法对这种精英男士产生好感,真不知道那些女孩到底为什么觉得他像白马王子?此人生性倨傲,目下无尘,估计除了会赚钱,基本上也没什么可取之处。 “郑先生,你与死者陈子南关系不错?” 郑明修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说:“我从没承认认得他。” “可你与他共享一个保险箱,不是亲密关系的话,不会如此吧?”黎承睿笑了笑,问,“据我们调查的结果显示,陈子南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 郑明修猛地坐直身子,深受侮辱地怒道:“你在暗示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他那样的有不正当关系?!” 黎承睿满意地笑了,说:“你若不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郑先生,做假口供可不好。” 郑明修大口呼吸,胸口起伏不定。 “我并没暗示你与他有亲密关系,但我可以肯定,你跟他有某种不能告人的共同爱好,郑明修先生,陈子南在元朗那间秘密的调教室,你去过没?” 郑明修紧绷脸颊,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刘秉礼,也就是叫金毛的少年,你应该不陌生,你知道他多大吗?”黎承睿盯着他,轻声说,“他还未成年,根据本港法律,猥亵和强暴未成年人是重罪,郑先生,那可不是你有钱就能摆平的事。” 郑明修冷冷一笑,挑衅地说:“你有证据的话就抓我,没有就别在这废话,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出了这个门,我要再听见你有一句不利我的言辞,我随时保留告你毁谤的权利。黎Sir,你年薪多少,赔得起吗?” 黎承睿正要反唇相讥,肩膀上却被黄品锡按了一下,他转过头,却见黄品锡嬉皮笑脸地说:“郑先生,你知不知道陈子南怎么死的?” 郑明修转头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他被狗活活咬死。”黄品锡问,“你跟他这么熟,一定知道他其实怕狗吧?” 郑明修沉默不语。 “还有一个人,你大概也认得,吴博辉医生,威尔士亲王医院的外科大夫。他也死了,哦,报纸上也没写他怎么死法,我可以私人跟你透露点,吴医生死得更惨,他身上布满了凌虐痕迹,看起来就像被人强暴了一样。” “我不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郑明修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们查过,这两人死的时候,你分别在纽约和东京,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但是,”黄品锡恶意地笑了下,轻声问,“郑先生,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 郑明修脸上骤然变色。 黎承睿立即问:“你在陈子南死后随即取走保险箱中的东西,郑先生,你拿了什么?” “只是一些私人物品,”郑明修垂下头,哑声说。 “到底是什么?” 郑明修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说:“我不认为有将我的私事告诉二位的必要,不好意思,今天时间到此为此,如果你们有证据,欢迎申请了搜查令来我家,如果没有,那恕不奉陪了。” 他抬脚转身就走,他一走,他的助理立即上来请黎承睿和黄品锡离开。黎承睿与黄品锡对视一眼,不得不也跟着起身走出这个办公楼。下电梯的时候,黄品锡感慨了一声说:“有钱还真是好,见了差佬照样想走就走。” “赶紧把证据找出来,这小子不是恭候我们去搜查吗?岂可让他失望?”黎承睿冷笑说,“所以我最讨厌这种成功人士,简直看了前面恨他后面。” 黄品锡哈哈大笑。 他们步出电梯,走出大楼,在确定没有人跟踪的情况下,黎承睿缓缓地说:“今天也不算一无所获,起码我们能确定,郑明修跟陈子南案有关,而且你一咋他,看得出他应该是知道陈子南被人谋杀的原因的。” “他跟陈子南,应该都是有特殊性嗜好的了,这么说,凶手是想惩戒这些人渣?”黄品锡皱眉说,“原来我们一直要找的,是化身正义使者的人?” “不一定是为了正义,我说过,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有强烈自我的人,他只遵循自己的逻辑,不会在乎外在的法律或道德。你想,这么聪明又有计划性的人,为什么要费尽周折去杀这些人渣?” “因为他们触犯了他。”黄品锡说,“触犯了他的规矩和法则。” 黎承睿点点头,问:“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处理过的妓女碎尸案?” “怎么会不记得,”黄品锡摇头笑说,“那种案子,变态因为童年遭受母亲毒打,长大后便仇视女性,把妓女视为复仇对象,等等,你是说这个凶手也是……” “我不觉得凶手在复仇,我觉得,他像在匡复他所认为的世界秩序。”黎承睿皱眉说,“你想,他有洁癖,杀人对他而言,就跟洗刷污渍一个性质。” 黄品锡点点头,笑着说:“是的,甚至在弄死他们的时候,还给他们弄一个净化的仪式,说到这里,为什么程秀珠的死没有这个仪式呢?” “怎么没有,她在浴缸里啊,用冷水、温水、热水洗涤身上的罪孽,这是早期基督徒留下的仪式……”黎承睿一句话没说完,突然瞥见前方一个女人回头看了他几眼,确认了才笑容满面转身走过来说:“黎Sir啊,哎呀真是你啊,真是太巧了……” 黎承睿一愣,随即想起这个女人是上次在医院遇见的,林翊以前的钢琴教师,姓张。黎承睿情不自禁跟天下所有见到自家孩子老师的家长一样,过度热情地扬起笑脸,站定了打招呼说:“Miss张,你好你好。” 第31章 黎承睿跟Miss张寒暄过后,开了车直接去学校接林翊,跟往常一样,他坐在车里痴迷地看着少年从校内步出来的身影,即便身处喧嚣杂乱当中,即便有千百个跟他一样身着白色校服的青少年,黎承睿仍然能一眼认出他来。 这是一种隐秘的本能,像他与他的少年身体内部存在互相吸引的磁极,一南一北,天然要相互靠近。 林翊现在终于学会认出他的车,不用他招呼,就会自动自觉朝他的车走来。少年的神情依旧带着迟钝,但黎承睿却发现,这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迟钝,林翊的感受力似乎与这个世界的日常琐事,人情世故之间总是存在阻隔,以至于他不得不像翻译密码一样,通过曲折的过程才能将那些常人一点就通的意思费劲地纳入到他脑子里。 或者换个角度,也许对林翊而言,这个社会无趣得要命,他丝毫也没打算将智力浪费在理解这些庸碌无聊的事情上。他出于本心意愿关上了通往这个世界那扇门户,只余下一个小窗户,他隔着窗户观察周遭的一切,理解这些让他万分厌烦和为难。 黎承睿看着他,忽然觉得隐约的心疼,形成这样像蚌壳一样坚牢的自我封闭,他的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孤独?那种一个人的,彻底的孤独?他伸出手,替林翊打开车门,把他拉进车里,亲手替他系上安全带,心里一动,情不自禁把少年的手握在掌中。 他的手骨骼均匀,指节精致,只是握在掌中,就能令人产生由衷的想好好将之维持原状的心理,这是人类对美好事物天然的爱护感,而因为搀和了爱意和感情,令黎承睿此刻的心情中疼惜多过赞赏。他想起不久前跟Miss张的交谈,俩人因为还有点时间,于是黎承睿请她去路边的咖啡店喝杯东西,坐下来后,俩人自然而然地聊到林翊林翊会弹琴这件事。对此,曾经的钢琴教师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任何人,只要教过翊仔都会很难忘记,一百个学生,不,应该是一万个学生中都不大可能有一个像他这样,我这么说并没有夸张成分,在我到今日为止的教学生涯中,我也只是遇到一个翊仔而已。” 黎承睿吃惊溢于言表,但他用备受训练的冷静迅速控制了情绪,他问眼前的中年女人:“他弹得很好?” “不,其实他弹得并不算好,就钢琴家的标准而言,他并不具备感受力,换而言之,这孩子的琴声无法感染别人。”Miss张笑着说,“就弹琴而言,他确实不如跟他一块来的另外那个孩子……” “阿凌?” “啊,黎Sir你也知道他?”Miss张惊诧地问。 “听翊仔说起过,不过你这么说我有点困惑,我们家翊仔为什么会被你称为万中无一的学生呢?” “这个么,因为他有超乎常人的技巧天赋,”Miss张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怎么理解弹琴这件事,但我看到的,无论多难的曲子,只要翊仔看过就能弹出来,他天生中对节奏、调性、左右手协调能力等东西上手很快,记忆力也好得不行,我试过让他学李斯特的《钟》,坦白说这根本不是像他那种起步阶段的琴童能掌握的曲目,可是翊仔就在我面前,用了三个小时不到就将它流畅弹出。” 黎承睿心里震惊得不知道如何说,他等了一会,才慎重地问:“这,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是个天才。” “可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你刚刚明明说他弹得不算好。” “这就是我一直想让他继续学下去的原因,”Miss张笑了笑说,“成为一个优秀的钢琴大师,不仅仅是不出错地弹完一首曲子,还必须有对曲目非凡的理解力和充沛的感情,就像做大厨一样,不是只烧好一道菜就成,还要在烧菜的过程中表达自己对烹饪的理解,对美食的想象,这种东西,翊仔完全没有。” 黎承睿点点头,说:“我们家翊仔,确实很呆。” Miss张噗嗤一笑,摇头说:“不,我觉得这孩子智力完全没问题,任何人,如果三小时内能把那么复杂的钢琴曲弹奏出来,他的智力绝对不低。但是,我恐怕翊仔是将钢琴想象为抽象的公式一类的东西,他将复调的规则理解为像做数学题一样精准无误的东西,他就忽略了音乐中最重要的灵魂。黎Sir,你知道吗,对一个钢琴教师来说,看到一个如此有天赋的孩子却偏偏不愿意去理解音乐,那种心情,跟看到拙劣匠人企图雕刻美玉一样……” 黎承睿微微一笑,说:“我理解。” “我以前常常希望说如果他跟另外那个叫阿凌的孩子合二为一就好了,阿凌的性格太跳脱,跟猴子似的,永远没办法在琴凳前安安静静坐好,可他感情很充沛,理解力和感受力各方面都非常好,有时候明明他弹错了,可你就是觉得很有情致,能容忍他犯错。”Miss张叹息着摇摇头,“可惜啊,这样的孩子太聪明,到底还是早夭了。” 黎承睿微微眯眼,问:“我听翊仔说,他是自杀?” “对,”Miss张脸上露出哀伤,摇头说,“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么有活力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想不开?我到现在,闭上眼都能看到他最后一次跟我告别的情形,他笑嘻嘻跟我说,Miss张,我也要学《钟》,我不要让翊仔看扁了,你过两天教我好不好?我还骂他没学会走就想飞,老老实实先弹好练习曲吧。哪知道过没几天,就传出他自杀的事……” 她眼圈有些发红,哑声说:“我很自责,我不知道他原来活得并不开心,要知道的话,我也不会……” “不是你的错,”黎承睿冷静地说,“你只是个钢琴教师。” “不好意思啊,”Miss张抽出纸巾擦擦眼角,“阿凌出事后,翊仔也很受影响,他对我说不想学琴了,因为每次都会想起阿凌,翊仔不是很会表达自己感受的孩子,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黎承睿沉默了。 “他们俩很要好的,两个孩子都长得好,坐在一起像一幅画,一个安静一个活泼,老实讲作为老师,我都难免会偏爱这样的学生多点,尤其是翊仔,弹钢琴的样子就像个小王子。” 黎承睿含笑看着少年的手,无比珍爱地握紧,心里忽然冒出很想为他做点什么的念头,他抬头,柔声说:“翊仔,我们先不回家,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哦。”林翊乖乖地点头,想了想说,“妈咪今天加班,可以一起吃晚饭的。” “好。”黎承睿笑了,拍拍他的手背,发动车子问,“想吃什么?” 林翊偏头认真说:“我有带钱,我请你吃茶餐厅。” “不是吧,又是云吞面?” 林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那就叫条鱼吧。” 黎承睿打趣他:“难得你请,怎么可以只吃鱼,起码要来碗燕窝漱漱口嘛。” 林翊立即捂住书包,一本正经说:“我不够钱的,而且燕窝不好吃。” 黎承睿哈哈大笑,揉揉他的头发说:“行了,你还在读书,睿哥来,你跟着就好。” 林翊皱眉说:“可是妈咪说不能老花你的钱……” 黎承睿瞪他:“我这是投资好不好,等你大了会赚钱,我又老了,那时你再来请我好了。” “啊?”林翊有些小声地说,“那我岂不是要养妈咪还要养你?” “嗯,你有意见?” 林翊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然后说:“如果你不要吃太多,也不要吃太贵,嗯,我自己煮饭的话,养多一个,可能也可以的。” 黎承睿愣住了,转头看少年一脸真诚纠结的模样,想笑却又意外有些酸涩。他明知道这可能只是小孩子一时兴起许下的虚无缥缈的诺言,可就是有些由衷的感动。黎承睿叹了口气,对林翊说:“如果真到我老那天,你不要不认得我,我就心安了。” “不会的。” “真不会?也许我会变成一个皮又皱人又丑的老头子。” “睿哥就算老也会很威风的。” 黎承睿乐了,开着车仿佛都轻快许多。他把车往商业区开去,最后选了一个百货大楼地底的停车场把车停了,带着林翊走出来。林翊乖巧地跟着他,手指攥紧书包带,也不好奇,只是有些茫然地四下看看。 “不问我带你去哪?” “呃,为什么要问?”林翊不解地说,“等下反正都会知道啊。” 黎承睿一时语塞,他带着少年坐电梯上了百货大楼,随后从正门走出,朝商铺林立的一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打了个电话,确定老朋友在店里后,便领着林翊走进另一栋商业楼,走进后拐了几拐,黎承睿朝一家钢琴店走去。这时林翊终于发现不对了,他迟疑地在后面叫了一声:“睿哥……” “嗯?”黎承睿笑着回头看他,“干嘛?” “要,要去那里啊?”林翊指着前面卖钢琴的店。 “是啊,这家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黎承睿说,“我们在这买琴可以打八折。” 林翊站定了,直直看着他,无比认真地问:“你给自己买的吗?” “怎么会?我不会弹,”黎承睿笑着说,“我买给你,好不好?” 林翊神色木然,呆呆地说:“家里没地方放。” “不怕,我们买架小的,放得下。” 林翊沉默了,黎承睿以为他不好意思,只得过来拉他,说:“别跟我客气啊,我想送你一份礼物,也不是很多钱,几万而已,我还买得起。” 林翊的脸色突然就沉下去了,他抬起眼睛盯着黎承睿,说:“我弹不好的。” “不要骗我了,你这个小骗子,Miss张都跟我说了,她说你是天才,天才需要好好培养的,来,我们进去挑一架,我都跟人说好了的……” 林翊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说:“我不喜欢。” “翊仔……”黎承睿诧异地看着他,他发现少年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意识到可能钢琴引发他内心不好联想,忙说,“别这样,你是因为会想起阿凌所以不高兴吗?没事的,阿凌如果地下有知,他也喜欢看你高高兴兴弹琴是不是……” “你知道什么?”林翊目光深邃地盯着他,冷声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黎承睿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就发现林翊使劲一推,差点把他推个踉跄,然后少年一眼都不看他,转身就跑。 第32章 林翊的奔跑速度并不快,他身体素质不高,因为哮喘的缘故对运动之类也绝缘,同龄人蓬勃如野草一般旺盛的好奇心和活力在他身上几乎从未见过。他跑动的时候也未见得手脚协调性很好,相反笨拙得很,尤其不擅长在人多的地方躲避。商场的磨石地板又滑,一个拐弯,黎承睿就眼睁睁看着他砰的一下摔到地上。 那一下摔得很重,膝盖着地时几乎都能听见骨头撞到地面的咔嚓声。黎承睿看着比他还疼,他叹了口气,跑上去弯腰扶起林翊。这个犟脾气的少年还要挣扎推他,黎承睿不得不压低嗓门喝道:“别动!摔得不疼是不是?你不疼我都心疼呢!” 林翊抬起头,黎承睿发现他小脸煞白,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珠子居然蒙上隐约的水雾,似乎真的很疼,但那疼痛不是来自于膝盖,而是来自于身体内部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像那里有一处沤染的伤口,经年未愈,太过疼痛,为了活下去,全身的痛感神经都不得不为此降低一个档次。黎承睿像感同身受了那种疼一样,他狠不下心来责怪这个少年,他知道,他的林翊一定经历过什么,那个什么决定了这个少年直接的自我封闭和对周围采取不信任的状态。 而对黎承睿来说,不知道林翊经历过什么并不是最遗憾的,最遗憾的,是没来得及早早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样,在他形成觉得这个世界无趣得要命的念头之前,能握着他的手陪着他一道慢慢长大,如果那样该有多好? “不要推开我,”黎承睿低哑着嗓音,近乎恳求地说,“不要赶我走,翊仔,你这样我好伤心,真的,心都痛了。” 林翊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你要跟我说的,不开心,不喜欢,要说的,你不说,睿哥不知道你在烦什么,我其实,其实好遗憾没早点遇到你,那样我们会有默契,有些事可能你不用说,我就会明白。可现在你突然这样我却什么也不知道,”黎承睿哑声说,“你没讲错,我确实什么都不知,可你知道吗?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没用。” 林翊茫然而轻缓地摇摇头。 “明明那么想让你高兴,却惹你不开心,明明那么想让你相信我,可你还是会推开我,你说,这样不是没用是什么?”黎承睿叹气说,“翊仔,你有什么话不怕直接讲的,只要你想说,睿哥都会听,我会很认真听的。” 林翊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抖动几下,然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走,走吧。” “嗯?” “睿哥,我,”林翊摇着头,费劲地说,“我不要看到这么多人,我们,去没人的地方好不好?人多,我,我不习惯的。” 黎承睿心里一紧,点头说:“是我不对,我们马上走。” 他半扶着林翊,快步走向升降梯,林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想来刚刚确实是摔狠了。如果可以,黎承睿更想一把将他扛起来,可他怕过度动作会刺激到少年,只好如同扶着一个老年人一样扶着林翊走回车库。路人们的眼光确实让林翊更加畏缩,一路上,他都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呼吸越来越急促,似乎在拼命把身上那层看不见的蚌壳合拢起来。黎承睿读过一点少年心理学,他知道这种时候也许对林翊来说,独自一人才意味着安全。 他该庆幸,就算这种时候,林翊也没拒绝他,他对林翊而言是无害的。 黎承睿费了老大力气才将林翊弄到车里,发动车子,不再问他想去哪,而是直接把车开到自己公寓。这里离他的公寓并不太远,开车不出十五分钟,等黎承睿把车停好,才发现林翊一直都在发呆,眼神飘渺,不知看向何方。 “翊仔。”黎承睿悄悄叫他,“到了,我扶你上去。” 林翊茫茫然地转头看他,随后,延缓五秒钟地点点头。 黎承睿叹了口气,自己先下,绕到另一边的车门,打开了,把林翊的胳膊架到自己脖子上,抱着他下了车。林翊略微挣扎了一下,然后就缩起来不动,黎承睿低声安慰他:“别怕,我们走另一架电梯,不会有谁看见。” 他走向车库的电梯,直接按了自己所在的楼层,一路上倒真的没遇见谁。到了黎承睿的公寓门口,林翊才像想起来似的说:“我要下来。” 黎承睿没理会他,事实上,这么将少年抱在怀里感觉很好,他温顺而沉默,身体柔软温香,就如同令人怀念的美好时光,整个捧在怀里,谁也舍不得丢弃。黎承睿收紧了胳膊,贴着他的耳廓说:“别动,我抱着就好。” 他想说我们一直这样就好,可他到底说不出口。黎承睿把他往上颠了下,说:“钥匙在我上衣口袋,掏出来,开门啊小笨蛋。” 林翊笨手笨脚地摸了半天,终于摸到钥匙,又忙乱了好一会才把门打开。黎承睿一直微笑着,在这时他有种错觉,林翊就像捧在他手心的一颗种子,他精心灌溉,呵护备至,然后有一天,种子长成这样精致剔透的少年,会动会笑,会说话会伤他的心。 可他心甘情愿。 黎承睿把林翊放在沙发上,找了条毯子盖住他,然后走进浴室,拿出医药箱。他自己当警察也经常有些小伤,处理伤口已是家常便饭。黎承睿提着箱子走过来,蹲在林翊跟前,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裤脚,露出一截晶莹雪嫩的小腿,膝盖上果然一团乌青,突兀明显,黎承睿把跌打油在手心搓热了敷上去,用力揉了揉,问:“痛不痛?忍住啊,谁让你不小心。” 他揉了半天林翊都一声不吭,黎承睿有些意外,抬头一瞥,却发现少年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沉静。 黎承睿笑了,柔声问:“知道自己刚刚冲动了吗?” 林翊想了想,点点头。 “那么,有什么想跟睿哥说的?” 林翊裹着毯子,低声说:“对不住。” “傻子,”黎承睿想揉他的头发,却想起自己满手药油,只好算了,“我不会怪你。但除此之外,你没别的告诉我吗?” 林翊咬着嘴唇,犹豫地看了他,然后说:“讨厌钢琴。” “嗯,”黎承睿站起来,坐到他旁边问,“为什么?因为阿凌?” “嗯。”林翊点头,小声说,“一弹琴,会想到他。” “可是他死了,”黎承睿说,“人死了就意味着,无论我们多怀念他,他都要成为过去,而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走,懂吗?” 林翊沉默了一会,说:“阿凌,不是过去。” “翊仔……” “我不讨人喜欢的,我自己知道,我性格不开朗,不习惯去人多的地方,从小就这样,我没朋友,同学仔都避开我,我们家只有我和妈咪两个,亲戚也不怎么来往,小时候,我去看牙医都要申请综援。”林翊低着头,淡淡地,像叙述别人故事那样说,“我根本不会想学钢琴,因为很贵,一堂课的钱可以买很多菜。妈咪从来没说不让我学,可我知道,我要学了,她会很辛苦。” “是阿凌带我去Miss张那里,阿凌教我要多笑,他说我只要多笑,老师都会格外喜欢我,”林翊微微地笑了,他陷入遥远的回忆中,“他说得没错,有一次老师明明要罚我了,但我冲他笑,他就原谅我。Miss张也是,我只是从她笑多两下,我的钢琴课课酬,她都可以减免。我对很多事不是很懂,可阿凌教我怎么去做,他教我的很少有错,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他怎么跟你做朋友的?”黎承睿问。 “这家伙自己黏上来的啊,赶也赶不走,”林翊微笑着说,“他就是这种性格,跟我完全不同的,班上有好多女生喜欢他,给他递字条,阿凌就一张张拆给我看,一边大声念出来一边笑。阿凌还带我抓弄老师,做恶作剧,我不懂的,他也没笑我,从来都没人肯对我这么有耐心,除了他。” 黎承睿有些微微嫉妒,但他更多的,是心疼这个少年,于是他柔声问:“所以你觉得弹琴是跟他两个人的私人回忆,你不愿意让别人进入你们的回忆,是这样吗?” 林翊抬头,呆呆地看他问:“是这样吗?” 黎承睿叹了口气,隔着毯子将他圈入怀里,问:“翊仔,你是在自责吗?阿凌是你的好朋友,可他有负面情绪你却一直没发现,他自杀了你来不及挽救他,所以你一直在自责,对吗?” 林翊浑身一颤,更深地缩进他怀里。 “这不是你的错,听我说,虽然我不了解前因后果,但我了解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天生就不是能洞察别人情绪的,你理解自己都有障碍,更别说理解别人。阿凌跟你的相处模式,可能从一开始就固定下来,他是主导一方,你是被动一方,你习惯了他积极开朗的一面,他也习惯了让你看到他热情活泼的一面。不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不是你的错,你当时才多大?就算你知道他可能情绪不对头,但你也挽救不了的,那是阿凌的个人选择,你左右不了。” 林翊紧紧攥着他的衣服,颤声说:“可是,可是我如果不那么自私,我应该知道的,那时候,我们那么要好,还约了长大后每年都要见面,一辈子都要保持联系,他很信我的,当时只要我问多一句,对他的事多过问一句,我是应该知道的,可是我……” 第33章 漫长的沉默降临。仿佛他们之间被冰冻凝固,黎承睿拥紧林翊,仿佛他们身体之外,冰河期再度降临,他们必须紧紧偎依,方能感受彼此的体温。 劝解是无用的,或者说言语是无用的,当一个人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黎承睿觉得自己没法再重复“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这种废话。他能住的,就是抱紧林翊,用尽力气地抱住他。 林翊在他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睛长得好,干净澄澈到犹如婴儿,可偏偏里面却带着深深的遗憾,那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该是这样的少年懂得的东西。这让黎承睿十分心疼,他看着看着,仿佛深受蛊惑一般,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嘴唇贴上的肌肤温润滑腻,只一下,便像给心脏加了超强电荷,令它狂跳不已,黎承睿觉得他再也无法自我压抑。林翊在他的怀里,依靠着他,就如一只全然信赖主人的小羊羔,睁大清澈无比的眼眸就这么看着你。那是对他完全不设防的眼神,少年所有的忧伤和遗憾都展现在他面前,没有保留,也没有伪装,甚至于隐隐透露出希求,至于他在希求什么,黎承睿此时此刻并不知晓。他只知道他想进一步亲近这个人,想跟他亲近的欲望比什么都强烈,其热度足以将整个帕米尔高原的荒草焚烧殆尽。 黎承睿伸出手,他发现他的手指在抖,他用发抖的手指捧起林翊的脸,哆哆嗦嗦地沿着眼睛、鼻子的轮廓,一路轻轻吻下去,然后,像磁极的南北一定要贴在一起那样,像叩响扳机,子弹一定要飞往远方一样,黎承睿贴上了林翊的嘴唇。他没有迫切地蹂躏那两片唇瓣,而是静静地贴着,感受它的柔软,感受它表面的鲜妍和内里的密度。过了好一会,他自己终于意识到他在亲吻林翊,黎承睿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板上少年的下颌骨,半强迫他张开嘴,他这才长驱直入,真正品尝吻这个少年的过程。 是很美好,在他迄今为止三十年的人生中,大概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吻,它激情十足,带着战栗和恐惧,像经历最后一次亲吻那样使劲。少年并没有抗拒,或者他迟钝到不知道怎么抗拒,可是黎承睿很悲伤,他不知道亲完后会怎样,他也不知道等林翊回过神来后会怎样,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要用力,更要彻底去进入他,搅动他,迫使他沉迷和迎合。 等到黎承睿终于松开林翊的时候,他发现林翊已经被吻得脸颊发红,神色迷茫,睁着眼睛去不知道看向何方。黎承睿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心里酸甜苦辣一时俱满,竟不知哪种感觉才是最为真切,他盯着被自己蹂躏到发红的嘴唇,想继续再吻一次,但他还没碰到林翊,林翊就清醒了,少年慌乱地挣扎着起来,坚决地推开他。 黎承睿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无奈地喊:“翊仔……” 林翊别过脸不看他。 事情已然如此,不该越界的已然越界,黎承睿忽然产生一种死了就算了的狠劲,他搓搓自己的脸,哑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么做,让你失望了是吗?对不起,但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没错,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对你,其实,有其他的心思,不怕老实讲,我看见你就想抱紧你,想像刚刚那样吻你,我不是只把你当弟弟来疼爱,对不起。” 林翊咬着唇,抬眼看他,有些羞涩,却也有愤慨。 “但是翊仔,我,我不是你遇到过的那些坏人,其实我不知道你上次听懂了没,我说过我喜欢你是真的,不,只是喜欢是不够的,事实上,我爱你。是的,我爱你,”这句话一出口,黎承睿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悲伤,他叹息说,“但你不要害怕,我就算爱你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如果,如果讨厌我,我明天就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都可以,我做得到。” 黎承睿说完停顿了好一会,林翊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黎承睿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卑鄙无耻了,他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好了,真的不要怕我,求你,我不碰你了,我说到做到,你如果真那么难受,现在都可以走,我,我帮你叫车……” 向来看惯大场面的黎督察此时此刻却像一个懦弱的小青年一样转身逃开,他实在是怕看到林翊厌恶畏缩的眼神。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他最为厌恶的事,那就是成为林翊眼中曾经企图占他便宜的坏人。黎承睿逃到阳台上,在那他摸了好一会,才摸到烟,叼了一根在嘴上,可他却找不到打火机,这时候他才想起,原来打火机落在客厅那。 可他居然鼓不起勇气回去找。 黎承睿并不后悔刚刚的亲吻,那种甘美不是凡人能够抵挡的,自从认识林翊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处在独占这个少年的欲望与社会道德责任的双重压迫中。望着远处的暮色和璀璨灯火,黎承睿心想如果自己不是黎督察多好,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爱上一个男孩,也可能可以为自己的感情去争取一下,可他是警察,说破了天,他也不能对一个未成年人下手。 哪怕以爱他的名义也不行。 无论如何,今天是过火了。 他站了好一会,等全身的热气都被吹凉了,才深吸了一口气回去,他想也许回客厅的时候会发现林翊已经走了,可他没想到,一转身,就看到林翊抱着毯子站在阳台边上看他。 少年看起来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可怜巴巴地瞪着眼不知所措,因为黎承睿突然转身,林翊甚至吓了一跳,退后了一步,嗫嚅着说:“睿,睿哥。” 黎承睿的心蓦地软了,他勉强笑了一下,尽量若无其事说:“想回去了是吧,好,等一下,我,我送你下去,帮你拦车。” 林翊迟疑着不动。 黎承睿升起一点微弱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问:“要不然,我,开车送你回去?” 林翊飞快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委屈,小声说:“可,还没吃饭。” 黎承睿愣了,问:“啊?” “我们还没吃饭呢,”林翊有些生气,“回去煮面的话妈咪会骂的。” 黎承睿忽然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无力感,对他来说,挣扎到心疼的问题,原来到了林翊这还不如有没有吃饭来得重要。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少年,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微微嘟嘴,眼睛里流露出控诉和不满,黎承睿忽然想笑了,他也随即笑出了声。 林翊这时羞愧了,他垂下头,不甘心地补充说:“我饿了啊。” 黎承睿哭笑不得,他摇摇头说:“对不起啊,我带你吃饭去?” “嗯,”林翊马上点头,“我要吃烧鹅濑粉。” 黎承睿点点头,他打起精神对少年说:“我去拿车钥匙。” 他路过少年身边的时候,被林翊轻轻扯住袖子,黎承睿转头看他,却见少年带着一贯的认真,看着他,口齿清晰地说:“睿,睿哥。” “怎么?” 林翊看着他,轻声说:“我,没有讨厌你,没有。” 黎承睿的心跳再度加速,他谨慎地,近乎恐惧地说:“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林翊点头,“我讨厌别人碰我,很讨厌,在学校,有同学不小心碰我一下我都很厌恶。可是,我没有对你产生那种感觉,一次也没有。” “翊仔,”黎承睿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睿哥,”林翊轻轻靠近他,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轻声说,“这样,我觉得好好,好满足。” “真,真的?”黎承睿喉咙干哑,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这辈子,哪怕被人拿枪指着头都没这么慌乱无措过。 “嗯。”林翊蹭了蹭他,抬头说,“可是不要亲。” “为什么?” “我,我还不习惯。”林翊微微红了脸,“能不要亲吗?” “好,好。”黎承睿哑声答应,他展开双臂把少年紧紧抱住,这一刻,他觉得天国真的降临了,他从未有过信仰,可他在这一刻却感到,在凡人所在的某处真的存在神明,不然的话,为什么有奇迹出现? 简直想也想不到的奇迹。 “我喜欢睿哥,”黎承睿像做梦一样,听见少年对他说,“虽然我不明白爱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喜欢跟睿哥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我知道跟你在一起不会有事。你不会说我不懂的话,你对我有耐心,我喜欢这样。” “会永远这样,我发誓。”黎承睿喃喃地说,“我发誓。” “没关系,不能永远也没关系。”林翊说,“我现在很开心,你呢?” “我,我也是。” “嗯,那我们先这样吧。” 他们相拥在一起很久才分开,然后黎承睿带着林翊去吃了他要吃的烧鹅濑粉,把他送回去后,黎承睿仍然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宛若一场完美的梦。他有些无法置信,怎么在自己这觉得那么难的事,可却被少年举重若轻地轻轻揭开。他愣愣地站在林翊楼下,望着少年住的楼层发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爱若珍宝的男孩居然也喜欢自己。黎承睿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一下消化掉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个晚上,成为他这一生最幸运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幸福到心生恐惧,害怕一觉醒来,一切都是虚妄的。 他正发呆,手机突然传来简讯的声音,打开了一看,居然是林翊发来的,上面写着:睿哥,我今晚很开心。 黎承睿闭上眼,嘴角浮上怎么也压抑不下的笑容,他想说我也是,我高兴得恨不得飞起来,飞到月球,飞到外太空。 当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去上班。他走进警局的时候还一片寂静,走进重案组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人,而且居然是新丁曾珏良。 “阿良,你怎么早来啊?”黎承睿惊奇地打了声招呼。 “是,黎Sir,”曾珏良忙站起冲他行了礼说,“我住得近,就早点来了。” “你吃了早餐吗?在做什么?” “吃过了,”曾珏良忙收拾桌面,不好意思地说,“我在整理程秀珊的个人电脑里的账户信息。” 黎承睿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警察,点头说:“很好,有发现吗?” “有的,”曾珏良点头说,“我发现程秀珊一直有做金额投资证券交易,而且均由郑明修的公司代理,但问题是金额有些庞大,就算她拿吴博辉生前的佣金做也不太合理,没人会为一个家庭医生开这么高的薪水。” 黎承睿皱眉,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他抬头说:“难道她在帮人洗钱?” “我也这么觉得,”曾珏良点头说,“所有的数据都跟郑明修公司有关,但来源不太好查,可是我发现,程秀珊去年年底曾经购入价值八百多万的房屋一套,而且是一次性付款,我怀疑……” 黎承睿猛地抬头盯着他:“你怎么会想到查她的房子?” 曾珏良有些莫名,却还是老实地说:“八百多万不是小数,她的年薪和工作年限不足以具备购买力,所以我怀疑她,而且据我调查,她当时不但没排筹就买到房子,而且居然拿到的是房地产公司的vip优惠,这可不是一般人能……” 黎承睿打断他:“你连这个都查到,那你查到那套房子我也出钱了吗?” 曾珏良吃惊,尴尬地说:“黎Sir,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黎承睿沉默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你说得对,一般人不可能拿到vip优惠,当时她给我的说辞是那是客户给帮忙的,她不会在这种事上对我撒谎,你查查在那段时间她工作上接触到哪些人。” “是。” 第34章 曾珏良没有令黎承睿失望,他很快查到程秀珊在购房前与弘辉地产新界分部有过业务来往,程秀珊本人是个领了执照的注册会计师,按说有这样的客户并不出奇,但给予其购房vip待遇的房地产公司很巧也是弘辉地产新界分部,这便令人怀疑她在工作过程中是否有受贿嫌疑。而就在黎承睿疑惑她做了什么令该公司要贿赂她时,曾珏良又查到一条猛料,弘辉地产的股东之一居然就是小股神郑明修。这样一来,几条线索突然间有了相互关联,一个隐匿在背后的意图似乎也昭然若揭。黎承睿果断令周敏筠和阿Sam再度审讯程秀珊,由于涉及经济犯罪,照例他要将案件与经济犯罪调查科的同事一起合作。不出半日,他的顶头上司杨锦荣便命经查科派资深探员陈德昭过来协助他们。 陈德昭年纪与黄品锡相近,在警局却混得比他好,他的品级也是督察,若不是这三起恶性谋杀案性质太过恶劣,警署也不会把两位督察摆在一处浪费资源。陈德昭与黎承睿不算熟悉,他做事低调严谨,带来的手下也跟他一样板着脸孔,二话不说迅速投入到工作中,他们处理经济犯罪的经验比曾珏良丰富许多,想必不用多久,就会有答案出来。 重案组这边却一点也不敢松懈,绰号金毛的少年刘秉礼如黄品锡所预料的那样,沉寂了几日后开始蠢蠢欲动,频繁出现在郑明修所在的证劵公司楼下。 据负责监视他的阿Sam回报,刘秉礼见到郑明修并不着急上前,而是躲在一旁窥视,似乎在等待最佳出现的时机。这个时机很快出现,阿Sam观察到,刘秉礼假扮成快递人员进入郑明修的公司,似乎将一个什么东西送到证劵公司前台。 在这个东西送进去不出一个小时,郑明修脸色铁青,单独走出公司,他走到中环地铁口左右观望了一下后便站立不动,早已窥伺一旁的刘秉礼见状面露喜色,迅速朝他跑去。但他还没跑到郑明修跟前,却脸色大变,转身撒腿就跑,不一会,四五名疑似黑社会成员的彪形大汉冲他包抄追赶上来。阿Sam与周敏筠紧跟其后,目睹刘秉礼利用身形优势和高流量人群,七拐八拐摆脱了追赶他的男人,跳上一辆中巴车仓惶逃去。 很显然,刘秉礼确实去勒索了郑明修,但勒索并没成功,不管他凭借勒索郑明修的东西是真是假,郑明修的动作却间接证明,他必定是有份参与了陈子南的性虐派对。而黎承睿想要的,就是证明郑明修参与此事的证据,惟其如此才能以他为突破口,撬开郑明修的嘴。 “郑明修这么做是帮了我们的忙,”黄品锡兴奋地说,“像那种小无赖,滑不留手的,只有性命攸关之际,才有可能说两句真话。” “所以你马上过去,看准时机救一救这个臭小子。”黎承睿皱眉说,“顺便起起郑明修的底,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找人来当街抓人,看来小股神是黑白两道通吃啊。” “有事找我律师,”黄品锡学着郑明修的口吻怪里怪气地说,“没事找我大佬。” 黎承睿笑了出声,拍拍他的肩膀说:“快去,迟点别真把金毛给害死了。” “Yes Sir。”黄品锡笑着点头,摸了摸配枪转身就走。 黎承睿坐下来继续翻看现有的线索,他凭直觉知道这三起案件有联系,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联系都是人为假设,并没有找到直接证据。黎承睿闭上眼,他隐约觉得有个关键的地方被他遗漏了,可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他揉揉太阳穴,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这时候他的电话提示有短信进来,黎承睿低头一看,居然是林翊的,少年认认真真问他:“睿哥,中午我吃叉烧饭还是田鸡饭?” 黎承睿笑了,他几乎能在想象中看到林翊此刻皱着眉头一脸困惑为难的表情。但这也可能是少年没话找话,他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自己,他挂念着他,可他还小,他没学会如何将思念诉诸于语言。 “我也想你。”黎承睿一下一下按着按键给他回,“吃什么自己决定,但记得买汤喝。” 过了一会,他的手机嘟嘟响起,林翊回他:“想饮汽水。” “不行,”黎承睿按下这两个字后摇头失笑,他实在不适合也不习惯这种发简讯的方式。在他看来,这是属于后生一代的,他们还有大把时间流连于文字交流,不像他已经到了打个电话三句话说完就要挂的地步。黎承睿想起自己的初恋,那个时期,少年时代的自己似乎也曾经有一部能显示中文的BB机,有一条留言传进来,通常会高兴大半天。 一晃十几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那个跟他当年互留简讯的女孩,如今却极有可能成为他审讯的对象。 黎承睿心里微微一疼,他直接拨打了林翊的电话,接通时,耳膜处传来少年好听的声音:“睿哥。” “乖,吃什么决定了吗?” “嗯,吃叉烧。”林翊含糊地说,“肉硬,咸。” 黎承睿有些心疼他,柔声说:“先忍忍,好不好吃都先饱肚子要紧。” “哦。” “汽水,真的很想喝?” “嗯,”林翊郑重其事地说,“柠乐不加冰好不好?” “好吧。”黎承睿让步了,“你自己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要乱来。” “嗯,”林翊小声地说,“睿哥……” “怎么?”黎承睿问。 “就是想叫你。” 黎承睿微笑了,柔声说:“我也很想你。” “我都没说这句……” “你不用说,我知道的,我也很想你,”黎承睿闭上眼,带着从心底涌上来的甜蜜和幸福,“我好想现在就见到你。” “下午要上课的,”林翊乖乖地替他筹划可能性,“今晚要回家煮饭,还有功课做,做完功课才可以玩一会的。” “好,那我到时候过去。”黎承睿微笑着说,“我带宵夜给你。” “嗯,我不要吃肠粉哦。” “知道了。” 林翊过了一会,轻声说,“睿哥,拜拜。” “拜拜。” 黎承睿挂了电话,低头看看表,现在离晚上能见到林翊还有至少十个小时,可他居然有种迫不及待的焦急感。黎承睿对自己这种宛若初恋的激动有些无奈,他摇头笑了笑,一转身,却发现曾珏良站在自己办公室门边,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神色有些古怪。 黎承睿有种被人窥探的不悦涌了上来,他迅速收起电话,冷着脸说:“来我办公室不会敲门吗?” “对不起黎Sir,”曾珏良脸色发红,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敲过门,可是你正打电话没听见……” “那你就该大点声敲!”黎承睿皱眉呵斥了他一句,问,“怎样,陈Sir那边有什么进展?” “哦,有发现,陈Sir让我过来请你去。”曾珏良回报说。 “很好,辛苦了,”黎承睿马上跨步离开办公室,顺手将门带上。这时,曾珏良神色犹豫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重案组即便是唯一的女性周敏筠也是性格风风火火,快人快语,那几个男的更是嬉笑怒骂,哪怕对着黎承睿都是有什么说什么。黎承睿实在不习惯曾珏良这种藏着掖着的做派,他站定了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没,”曾珏良受惊一样,支支吾吾说,“没什么。” “有什么不怕讲的。”黎承睿想起他到底算新人,不由得有了几分耐心,“你跟品叔他们学学,不用有顾虑。” “我……”曾珏良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黎Sir,你刚刚,是在给新女朋友打电话吗?” 黎承睿脸色一沉,张嘴就训说:“我的私事还不需要向你报备,曾珏良探员!” “Sorry Sir。”曾珏良脸色发白,立即站直身板道歉。 黎承睿瞥了他一眼,转身朝经查科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不耐烦地说:“还不跟上?” “是。”曾珏良忙答应了,快跑跟上。 黎承睿到经查科的时候,陈德昭正指挥手下打电话做事,见到他示意他等等,随后迅速在对另一个同事布置了几句。黎承睿坐下来等了会,陈德昭才过来说:“对不起啊黎Sir,有点忙,另外几个案子都堆着。” “没什么,是我们麻烦你们了。”黎承睿笑着说,“怎样,有进展吗?” 陈德昭拿起一叠资料递给他,口气冷淡地说:“这是我手下帮伙计调出来程秀珊名下所有账户往来,这是吴博辉案中死者名下的全部账户往来,这是程秀珊给弘辉地产做的帐,这是从她电脑中搜查到的账本,你看这里,这里和这里,问题很突出,程秀珊在做假账,她利用工作便利帮弘辉地产洗黑钱。” “我不明白这跟死者吴博辉有什么关系。” “哦,”陈德昭反应过来,抱歉说,“对不起,我忘记你不是我们经查科的,你看这里,吴博辉的账户往来跟程秀珊账户的数目,这两人联系很紧,几乎是一进一出……” “你是说吴博辉把钱给程秀珊……” “恰好相反,是程秀珊给吴博辉划账。”陈德昭说,“而且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 黎承睿吃了一惊,说:“居然主次是这样。” “我知道这跟她本人的口供有出入,但这才是事实,虽然程秀珊不是直接用从自己户头给吴博辉划账,而是通过其他方式迂回处理,但从她个人做的秘密账户中可以肯定,给吴博辉的钱就是从她这走的。” 黎承睿沉吟不语,陈德昭板着的脸孔上透出几分同情,他看着黎承睿说:“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起诉她和弘辉地产,我建议你立即把她抓起来问。” 黎承睿想了想,点头说:“谢谢你啊陈Sir,你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不客气,”陈德昭淡淡地说,“这是我们该做的,而且你们组的曾珏良探员也帮了不少忙,老实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把人挖到我们经查科。” 黎承睿回头看了一眼从刚刚就走神的曾珏良,皱眉低声问:“这小子真有这么厉害?” 陈德昭诧异地说:“当然,他比得上我手下的老手,你不知道?” 黎承睿沉默了一会,说:“我还真没想到。” 第35章 黎承睿毕竟是做多年刑侦的人,他深谙每个领域都有天才式人物,做刑侦这一行也不例外,有些人生来就是做警察的料,做事仔细谨慎,思考时逻辑严密,推理时步步为营,这种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并不少见,甚至于,他本人就可算其中出色的一员。 但凡事都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内行人心里明白的纬度,这就是所谓的行业规则。从来没人会去规定做刑侦要达到一个什么具体标准算老手,可在里面摸爬滚打了几年的人,心里面大抵都有本帐,某些人合格,某些人不合格,某些人有潜力可挖,某些人可能是天才。但是,再天才也必须在这个纬度中,过度的表现就是反常。曾珏良就算是个天生摸枪就能打十环,看到案件就知道怎么侦破的福尔摩斯,他也需要历练和经验,做警察,从来没有一个菜鸟新丁抵得上一个老手,至少黎承睿本人从未见过。 若说之前曾珏良的表现是他多想了,那现在连接触他半日的陈德昭都这么说,黎承睿忽然觉得问题可能没自己以为的那么简单。他默然不语地回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利用权限调出曾珏良的档案。 他的档案清晰明白,年纪籍贯,毕业院校都平常无奇,但对黎承睿来说,这就是一份奇怪的档案,因为上面丝毫不曾提及曾珏良曾经受过专业计算机训练,也没有提到他修过金融会计等学科。那么,一个普通警校毕业的学生,为什么能短时间内看出账目问题,能通晓黑客技术,还总能从案件分析中独辟蹊径,继而走出柳暗花明的境地? 黎承睿皱眉,他抽出一张纸,慢吞吞地在上面将曾珏良来重案组后提供的线索都列出来,他有非凡的记忆力,对手下的工作分工和表现都心里有底,没想到的是,当他将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时,却发现,曾珏良所有行动的指向,都明白地朝着一个目标:洗黑钱。 黎承睿脑子里灵光一现,他飞快在洗钱这个标识上打了一个问号,确实,从曾珏良进重案组后,他一直在竭力将问题引向案件背后的经济纠纷,无论是吴博辉案还是程秀珊案,曾珏良似乎在不遗余力地传达这样一个信息:他们背后有经济问题。 也就是这个经济问题,让几个谋杀案在性虐之外产生另一种走向:死者陈子南与死者吴博辉之间存在经济纠纷,而吴博辉接受程秀珊转入的金额作为某种兼职的报酬,那么,如果程秀珊只是一个金钱中转的媒介,她在替别人给吴博辉付款,这个别人,显然是她和吴博辉的雇主。 弘辉地产。 黎承睿在这四个字下面重重划了横线。程秀珊帮弘辉地产做假账,这家公司有洗钱的确凿证据,它的股东之一是郑明修,郑明修,几乎可以肯定与死者陈子南一样有性虐嗜好,他们通过程秀珊雇佣了吴博辉做私人医生,也许需要他的专业技能处理一些特殊伤患。 这几个案件突然关系紧密起来,看似脉络清晰,动机明了。 黎承睿心跳加速,难道这就是他一直忽略的地方,这就是他们一直追寻的案情真相?如果遵循着经济纠纷的线索去找,似乎凶手也快呼之欲出。他站起来,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找了半天找到打火机,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曾珏良说过的话,他说,郑明修发达不过近五年的事,可吴博辉受资助做兼职,却超过五年。 黎承睿猛地掐灭了手里的烟,拿起电话拨通了经查科陈德昭的办公室,他在电话中问:“陈Sir,有件事可能要你帮忙,你能帮我起一下弘辉地产的底吗?” 陈德昭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当然,而且你不讲,这个工作我们也要做。” “我现在怀疑,弘辉地产的高层中有人跟郑明修狼狈为奸,而且这个人不是年轻人,起码要超过三十五岁,这个人很可能还是信徒,他应该有留学美国的教育背景,而且他留学的年限,”黎承睿回忆了一下吴博辉呆在美国是哪几年,清晰地说,“大概是七八年前。” “好,我马上让伙计去查,有线索第一时间告诉你。” “谢啦。”黎承睿想了想,又说,“你上次跟我夸过阿良不错,想借调是吗?” “对。” “让给你了。”黎承睿说,“随时把人领走吧。” 陈德昭似乎有些意外,停顿了两秒钟才说:“要不要问一下本人意愿?” “他本来就是实习,我以为,多做几个部门,对年轻人历练会更好,你觉得呢陈Sir?” 陈德昭说:“有理,我让人去跟人事科说一声,杨长官那边……” “我去说就好。”黎承睿说,“很小事而已。”“ “好的,正好我们这缺人手,多谢了啊。” “不客气,大家都是同事。” 黎承睿刚刚挂了电话,周敏筠就笑嘻嘻地敲了敲他的办公室,黎承睿一抬头,却见周敏筠兴高采烈地说:“阿头,快出来,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黎承睿带笑问。 “品叔拎着金毛回来了,”周敏筠挑着眉毛,“快来看,迟点就没了。” 黎承睿好笑地站起来,一走出办公室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黄品锡的声音格外大:“衰仔,告诉你,阿叔是好心才带你回警局,你不要不知好歹,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回去暴死街头?去啊,想死走远点。” 一个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声音嘶哑难听地响起:“做什么做什么?谁知道你好心歹意啊,死老头,抓我这么近想揩油啊?放手!别以为警察了不起,我跟你说,分分钟告你骚扰未成年人!” 黎承睿跟周敏筠相视一笑,快步走到外面大办公室。却见那已经围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同事,脸上都带着戏谑和兴奋,黎承睿不得不假意咳嗽了一声,众人回头见到他,这才收敛脸上笑意,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个个走开两步,却又舍不得走远。 众人一散开,黎承睿立即看到一个满头金发,模样不脱稚气的少年正跟黄品锡拉拉扯扯。如果忽略少年耳朵上鼻子上穿的孔以及身上款式怪异的衣服,这个绰号金毛,大名刘秉礼的少年其实五官清秀,皮肤白皙。只是因为过早地进入社会,他全身带着流里流气的特质,而且本人又从事性服务行业,难免沾染了风尘味。此时他跟黄品锡的情形,看着倒像发生嫖资纠纷的双方,口里都各骂各的,吵吵嚷嚷,一时反倒听不清双方在说什么。 “都闭嘴!”黎承睿怒喝了一声,正在拉扯的两人不由得都停了下来。黄品锡见来的是黎承睿,本想收拾少年的手不得不收了回去,他哼了一声,抖抖衣服,退到一边。少年刘秉礼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哼了一声,可一瞥见黎承睿,却眼睛一亮,迅速堆上媚笑,摇摇摆摆过来说:“哇,帅哥,你贵庚啊,你也是警察啊,哇你看起来好英明神武,你早点出来不就好咯,你这么帅,问什么我肯定配合啦。对了帅哥,方不方便留个电话嘛?我技术很好的,按摩踩背什么都会啦,你想试试呢?给你打八折好不好?哎哎谁拉我,哎呀不要那么用力人家的芊芊玉手都要受伤了啦……” 黄品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扯着金毛的衣领往后一拉丢到一边,对黎承睿很尴尬地笑了笑,转脸呵斥说:“不要随便动,不然告你袭警!坐好,你以为这里是庙街啊?” 金毛翻了个白眼,嘟嘴说:“离我远点,我对你可没兴趣,阿叔!” “你……”黄品锡一句话没说完,黎承睿已经板着脸孔冷冷地打断了这场闹剧,他对一边看戏看得正过瘾的阿Sam说:“把他押去审讯室。” 阿Sam意犹未尽,却立即说:“是。” 他走过去,一把将金毛提起,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审讯室带。 “帅哥是不是你来审我?哎你别碰我,我要刚刚那位帅哥来,帅哥,你要记得给电话我,帅哥……”金毛一路大呼小叫。 好容易他被带离这里,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黎承睿看看黄品锡,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爆笑出声。 他一笑,在场所有人都笑了,周敏筠一边笑一边拍着黄品锡的肩膀说:“难得见到品叔这一面,哎呀这下死了都能闭眼。” 黄品锡咬牙骂说:“这种臭小子懂个屁,只会贪后生靓,老子当年也是玉树临风风流潇洒好不好?居然不懂欣赏我的美,都不知眼睛长哪了。” “是啊是啊,”黎承睿笑着说,“他不懂欣赏,你是我们重案组出名的组草嘛。” “那可不。” “可惜人老珠黄……”周敏筠悄悄地加了一句。 “臭丫头你找打是吧?”黄品锡转身作势要打。 周敏筠忙跳到黎承睿这边叫道:“阿头救命啊。” “行了,”黎承睿笑着制止他们,问,“你怎么把金毛带回来的?” “金毛根本不敢回去,听说郑明修下了江湖悬赏,抓活的花红五十万,死的一百万。”黄品锡收敛了笑容说,“这是明摆着要他的命,郑明修看不出斯斯文文,做事这么狠。” “看来金毛惹怒他了,”黎承睿淡淡地说,“一个小人物,却踩了大人物的尾巴,捏死他不过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黄品锡摇摇头说:“我可是鸣了警笛打了枪才救下他,哪知道这小子不着调,救命之恩都不懂谢,还跟我唧唧歪歪些有的没的,真是。” “恐惧吧。”黎承睿说,“有些人恐惧了,反而会表现出放荡和不正经。” 周敏筠插嘴问:“郑明修一介商人,出身又是教会家庭,有什么本事下江湖悬赏?” “你问得好。”黎承睿说,“品叔,你查的结果呢?” “嘿,这小子可不简单,你们知道洪会吧,他是洪会老太爷认下的干孙子。拜过关二爷入了会的,他哪是什么正经商人。”黄品锡啧啧撇嘴,“洪会老太爷死之前那几年突然想改邪归正,于是信了教,不知怎的就把郑明修认下了。” “外来的怎么比得上亲生的?洪会那些当家就没话说?” “郑明修自己是个人物,再加上他也不插手帮派的事,所以反倒平平安安,而且洪会这几年想转作正经生意,郑明修的公司大概帮了不少忙。” “看来案情复杂了……”黎承睿皱眉说。 “黎Sir,经查科陈Sir的电话。”有人大声过来说。 黎承睿忙过去接了,陈德昭在电话中说:“弘辉地产高层中符合你所说的条件的只有一位,副总经理庄翌晨,这个人有黑道背景,十年前在美国读工商管理,六年前回国,同一年收购弘辉地产,也是在这一年,郑明修创办了自己的证券公司。” “他就读的学校,不会跟吴博辉是同一间吧?” “是同一间,两人是校友关系。”陈德昭说,“这个人背景很深,他在黑道组织洪会中至今都坐第二把椅子,要动他,没绝对有力的证据是不行的,我建议还是先从程秀珊这入手。” “我知道了。”黎承睿说,“谢谢你。” 他放下电话,正要把黄品锡叫过来吩咐两件事,却见曾珏良白着脸急急地朝他这跑过来,握着拳头,冲动地冲他喊了一句:“为什么调我走?黎Sir,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了吗?!” 第36章 黎承睿看着曾珏良,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因为激动脸色涨得通红,甚至全身在微微颤抖,就如这个社会上性情未泯,入世未深的年轻人所表现的那样,在不能理解的事情上,即便是上司也不能迫使他们认同。如果在正常状况下,黎承睿是乐于让手下的年轻人保持这种状态的,或者说他本人身上也留有这些坚持,可此时此刻,他看着曾珏良,忽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因为喜爱重案组想留在这,还是因为别的目的尚未达到而必须留在这? 黎承睿一旦跳出爱护下属的上司角色,他身上刑侦多年的工作经验全冒了出来,他盯着曾珏良,越看越怀疑,他淡淡地说:“我很肯定你的工作,但跟陈Sir交流后我们都觉得,你去经查科会更大程度地发挥你的优势。” 曾珏良着急地说:“可是我好喜欢在这边,黎Sir,我很想跟着你学东西。” “经查科都是精英,”黎承睿微微笑了说,“有得是你学的。阿良,新人要多实习几个部门,积累更多的经验,这样对你的成长才更有利,你说呢?” “那等这个案子结了再调我走,我不要做事半途而废,”曾珏良恳求地说,“我会用心做事的,黎长官,求你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阿良!”黎承睿打断他说,“你听下你现在说的什么话?求我?我平时怎么教你们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个字是这么随便用的吗?” 曾珏良垂下头,嗫嚅着说不出话。 黎承睿缓和了口气说:“没人质疑你的工作能力,相反,我跟陈Sir都希望你有更好的未来,重案组跟经查科平时合作很多,你就算去那边,也并不是说就跟我们这断了关系……” “黎Sir,你不要说了,”曾珏良突然抬头,鼓起勇气质问道,“你其实是对我个人有意见,对吗?” 黎承睿皱眉看着他。 “我自问进了重案组以来,没做错一件事,就算表现不够好,但肯定也不会差,为什么你要在案子还没结束时就调我走?”曾珏良越说越大声,“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长官,你说过给要给新人机会的,请你说出我不足的地方让我改正好吗?” 黎承睿终于忍不住沉下脸,他虽然怀疑曾珏良有问题,但私心里还是不愿自己去揭开这个谜底,从而影响这个年轻人今后的职业生涯,现在调开他,一方面是给他一个警告,另一方面,也不愿跟他撕破脸,可他没想到曾珏良居然这么不懂事不依不饶,大庭广众之下就嚷嚷开了。他冷哼一声,提高嗓音说:“你当这里是什么?讨价还价的菜市场?这是警队!警队首先要讲纪律和服从!It‘s an order,understand?” 曾珏良白了脸,嘴唇颤抖着还想说什么,一旁看着的周敏筠适时上前,拉住曾珏良的胳膊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阿良你不要多想了,阿头真是为你好,经查科可不是谁都能去的,你看看陈Sir手下,哪一个兵不是经济类犯罪的专家?真是的,又不是让你去执行危险任务,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哪,我们这跟经查科就是隔着两层楼,欢迎你随时回来啊。”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曾珏良走开,走过时冲黎承睿眨眨眼,黎承睿点点头,周敏筠笑了下,拉着曾珏良往一边去。 曾珏良这么一闹,黎承睿耽搁了一会,等他进到审讯室,黄品锡跟阿Sam已然开始审金毛刘秉礼。他进去的时候,正看到金毛少年大咧咧地把脚架在桌子上一副不合作的拽样,横着脖子说:“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郑明修我当然知道啊,全港都认识,小股神嘛,可他怎么高端的人物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我倒是想,可人家也得干啊?矮油不过阿Sir你提点我了,没准人家就喜欢换个口味玩点新鲜的?那我哪天好好打扮了去试试,嗯,也不知道他喜欢清纯的还是放荡的?或者两样都要?哎呦真是死相,那人家就空穿个风衣里面加件镂空装好了。” 他自顾自胡说八道,却没想一句话没说完,黎承睿上去就一脚踢到他坐的椅子那,啪的一声让他结实摔到地上。也是他倒霉,黎承睿正在曾珏良那憋了一肚子火,见到这种油盐不进的年轻人正烦,上来就给了他个下马威。 刘秉礼立即赖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喊:“啊,警察逼供了,打人了,我要告你们……” “臭小子,”黎承睿过去一把揪起他的长发,让他仰起头,他盯着这个少年,阴森森地说,“我告诉你,阿Sir要刑讯逼供,大把花样,能打到你内出血外面一点看不出伤痕,你想跟我玩?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受虐狂,可能真喜欢被人拿鞭子抽,那怎么办?我们可是保护市民的好警察,不玩Sm那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打个电话给郑明修,把你做礼私人送他个人情,想必小股神那么有经验,一定能好好满足你。不如你说说,他平时都怎么玩你?是捆绑还是带口嚼,是滴蜡还是玩道具?是一个人上你还是群p?嗯?!” 刘秉礼的脸色发白,似乎想到什么恐怖经历,眼神中露出畏惧,黎承睿突然松开他的头发,拍拍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说:“现在郑明修对你下了江湖悬赏,你一条命居然能卖到一百万,啧啧,还真是不少钱。你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不出半日,你就得横尸街头?” 刘秉礼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不要,阿Sir救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黎承睿冷冷地说,“我们只是警察,警察的义务是保护好市民,可不包括你这种。品叔,不用跟他废话,他不是不知道么?我们留着也没用,让他签名,扔出去算了。” 他唱了红脸,黄品锡便配合他唱白脸,犹豫说:“这样不太好吧,他出去一定会出事。” “出事了我们再去调查好了,”黎承睿不耐烦地说,“快让他签名走人,我们今天早点收工。” “这……”黄品锡顿了顿,叹气说,“唉,臭小子,你命不好,来签名了就走吧,我救得了你一回,可救不了你第二回。对不起啊,你做了鬼要找找别人,可不关我的事。” 刘秉礼到底还是个未成年人,哪经得住他们这么一唱一和,立即吓白了脸,爬起来说:“我,我不要出去,阿叔,你说过救我的,长官,我,我错了,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你们要保护我,我才十七岁,我不想死啊……” 这句“我才十七岁”让黎承睿心里微微一动,他回头看了眼这个少年,他的身上虽然满是风尘味和过度挥霍身体和欲望而留下的痕迹,可他的脸庞却诚然稚气未脱,眼神中还是有天真神色——这些都令他想起自家那个木讷沉静的少年,黎承睿禁不住想,若不是林翊有一个强势又爱他的母亲,本人又傻乎乎的不谙世事,凭他的长相,万一陷入金毛这样的境地,没准比他还不如。黎承睿这么一想,忽然觉得爱屋及乌,如果易地而处,也许金毛也会想做个好少年也不一定。他缓和了口吻,坐下来说:“坐下。” 刘秉礼犹豫了一下,屁股挨着椅子坐下,这回他不敢耍酷了,老老实实地坐着。 “想说是吧?”黎承睿淡淡地说,“你要知道,你的情况我们其实已经了解得差不多,要有一句谎话,我立即就能听出。” “最多我不撒谎咯。”金毛垂下头嘀咕了一声。 “丑话说在前头,你要买你的命,就得拿出足够让我们警方重视的证据,这样你才能作为重点证人申请到警方保护。如果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道消息,我可没兴趣在你身上浪费警力。明白吗?” “明,明白。” “好,开始吧。”黎承睿对黄品锡使了下眼色,黄品锡说:“刘秉礼,现年十七岁,你三岁时父母离婚,后又各自成家,母亲移民去了加拿大,父亲一家搬到九龙塘,你跟着外祖母住,前年你外祖母去世,你拿不到父母的赡养费,于是辍学当MB卖身,对吗?” 刘秉礼点点头。 “你怎么会去卖身?”黎承睿问。 “不就是欠人钱咯,”刘秉礼满不在乎地说,“我年纪小不知死去借了大耳窿一笔数,以为还不了可以赖,哪知道那家财务公司有背景,我根本跑不掉,刚好有人介绍说有钱的变态佬要找个我这样的男生开苞,我想不过就是被捅屁股吗有什么大不了,就答应了,哪知道……” “哪知道那个有钱的变态佬真是个变态佬,对吗?” 刘秉礼侧过头不说话,身体却在微微发抖,黎承睿和黄品锡对视一眼,双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不忍心,阿Sam更是跟黎承睿去过陈子南的调教室,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都不是冷血的人,相反做警察的初衷都因为心底那份正义感,就算见惯了令人发指的犯罪,但发生在未成年人身上的,总是令人无法习惯。 审讯室一时沉默了,过了片刻,黄品锡才从档案袋里拿出陈子南的照片,推到刘秉礼眼前说:“这是你的固定客人对吧?” 金毛少年瞥了一眼,点点头。 “郑明修呢?也是其中之一?” 刘秉礼吸了一口气,同样点点头。 “他跟陈子南都是你的客人,他们俩有交集吗?”黎承睿问。 “他们,都是特别变态的。”金毛微微颤抖说,“花样很多,还两个人一起来,还喜欢录影,我叫得越惨,他们越开心。做一次,我都要休息一礼拜,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遇到这样的客人。要不是等钱花,我也不愿接,但……” “但是什么?” “但他们俩很满意我,点名要我去,我不敢拒绝。”刘秉礼垂下头,哑声说,“我开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后来有次做到一半,我听姓陈的对郑明修说,怎样,难得找到这么一个能花钱买又这么像的吧?姓郑的哼了一声,然后说也就是像那么一点点,差远了。” “像什么?”黎承睿皱眉问。 “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像某个人吧。” 黎承睿一下沉默了,随后他问:“你拿什么勒索郑明修?” 金毛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手上有一段他搞我时留下的视频,其实我一早知道他是郑明修了,就偷偷录了一段,以后万一想要钱可以找他。这一次你们警方调查他,我以为机会来了,哪知道他这么狠……” “那段视频在哪?” “我存到网上了。”金毛说,“我可以给你们密码的。” 黎承睿点点头,示意阿Sam去做后续,然后他站起来拍拍金毛的肩膀,温和地说:“不要怕,郑明修这次数罪并罚,他逃不了的。这段时间我会安排你住到安全的地方,等他一被抓,那个悬赏就会取消了,到那时你也就安全了。” 刘秉礼点了点头。 黎承睿站了起来,让黄品锡跟着出来,简要地对他说:“去拿逮捕令,带多几个弟兄,立即把郑明修、程秀珊抓起来。” 黄品锡顿了顿,说:“是。” 黎承睿看着他走远,摸了摸口袋,又一次没有找到烟,他低头看表,发现时间已到晚上九点,跟林翊约好说去看他今天是肯定不行了。黎承睿一想到他,顿觉心里的思念如潮水上涨,他走回办公室,关上门,摸出电话打给他心心念念的男孩。 电话很快接通,林翊的声音带着遗憾:“睿哥,我还没做完功课。” “哦,今天的功课难吗?” “难。”林翊沮丧地拖长声音,“我好笨,老是做不好。” “没关系,”黎承睿几乎可以看到他皱着小眉头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心里变得很软,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抱住他,把他的身体揉进怀里好好抚慰,“没关系,睿哥不嫌你笨。” “嗯,”林翊想了想,补充说,“我也不是一直笨的。” 黎承睿笑了,柔声说:“我知道,我的翊仔,做别的可聪明了,他会弹钢琴,会买菜,会煮饭,会很多睿哥不会的东西,他只是不适合做功课这种而已。我一直都知道。” “嗯嗯,”林翊的声音难得热烈地赞同他,“我是的,我只是不适合这种事。” “多忍耐,多努力,读完大学你就不用念书了,到时候你没准还会想念做学生哥的年代。” 林翊坚决地说:“我不会,都不开心的。” “认识到我也不开心吗?”黎承睿逗他。 “那,那没有。”林翊结结巴巴地说。 “那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林翊沉默了一下,认认真真说:“很开心,我原来不知道人跟人可以这么快乐。” 黎承睿一下哑住了,他不知道原来他木讷的爱人也能说出这么动情的话,这句话比任何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都令他震撼,他过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心在狂跳,甚至于,眼眶都禁不住湿润,他才发现,原来人在极致的幸福面前,是无法言语的,只剩下这些本能的。 “睿哥?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林翊奇怪地问。 “我,”黎承睿张开嘴,却发现脑子一片空白,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果断地说:“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哦。”林翊乖乖地说。 黎承睿挂了电话,飞快拿了车钥匙奔出办公室,周敏筠见到了奇怪地问:“头你去哪?品叔他们很快带人回来了。” “有急事,我出去一会,如果他们回来了,让他们等我一下。”黎承睿一边跑一边应,他满心都念着林翊,就如一个将赴战场的勇士,必须在临走前吻一下爱人的脸颊。 这其实是一个庄重的仪式,它提醒男人肩上担负的责任感,保家卫国不是虚幻的口号,而是切切实实为了让所爱的人们生活得快乐幸福。就如黎承睿此刻的心情一样,他想,原来我做警察,破案抓坏人,为此拼命工作,这些是有意义,那个意义不大,它落实到个人的具体生活上,那就是为了让某个人活得更安全,为了让他为我感到由衷的骄傲。 第37章 黎承睿到林翊楼下时抬头看了一下少年所在的楼层,他住在十层,要把头仰高才看得见,林翊的房间所在侧面正好对着路,望上去,半透明的窗帘内经常透着橘黄色的灯。在黎承睿最初为林翊着魔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每天晚上开车来这里,仰着头盯着他的窗户,只因为呆在离对方稍微近的距离就倍感温暖,只因为在光线的投影中瞥见对方的身影就激动不已。那个时候他最大的奢望不过是,也许能无意中恰逢少年下楼买宵夜,他能躲在车里远远地望见他一眼。 只是看一眼就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宛若嗑药的人吸入一口海洛因那样飘飘欲仙,少年就如他心底的瘾,无法抗拒,不能自拔。 黎承睿那个时候从来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像今天这样跟林翊真的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尽管这种关系离他所真正盼望的还很远,可林翊亲口说出跟他在一起有从前想也想不到的快乐,这句话令黎承睿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做了这么多傻事,像个跟踪狂和偷窥狂一样,做了这么多他难以启齿去承认的往事,黎承睿直到这一刻才觉得可以稍微宽宥自己。 这一切是值得的。 他掏出手机,按了林翊的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到了,你下来。” 林翊在电话那端时候有些迟疑,黎承睿加重了语气:“快点下来,我只能呆一会。” 林翊没再坚持,乖乖地答应了。 过了不久,黎承睿就看到林翊从大楼出来的身影,这是秋季的夜晚,有些凉意,但带着这个季节独有的闲适和慵懒,林翊穿着天蓝色牛仔布长袖衬衫,里面是白色T恤,军绿色休闲长裤,腰上系着一根深绿色的软腰带,脚上是一如既往的布鞋。他每次穿着都很普通,可在这么的夜色中缓步走来,整个人看着如以雾气凝结而成的俊美轻盈的精灵。黎承睿看得呼吸紧迫,他想林翊无疑是长相俊秀的,可他身上还有一种别人没有的美,那种美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人们关于灵秀的想象,关于纤尘不染的具体化。 他的美,天生就直击黎承睿的心脏,令他无处可逃,无法可想。 这么好看的少年,他说他喜欢直击,他说,他跟自己在一起很快活。 黎承睿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他飞快上前,一句话也不说,拉过林翊的手,将他拉到车边,在林翊还没来得及反应时,替他打开后座的车门,然后示意他坐进去。 林翊有些迷糊,他顺从地坐了进去,还好奇地拍拍车座,抬头问:“很宽敞啊,好像可以在这睡一样……” 他一句话没说完,黎承睿已经跨进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将他揉进怀里,贪婪地呼吸少年身上特有的清新气息。 抱了好一会,黎承睿的手有些抖,他摸上林翊的脸,哑声问:“我好想亲你,可以吗?” 林翊红了脸,睁大眼睛看他,眼神茫然而不知所措,黎承睿叹气着问:“就,就亲一下,可以吗?” 林翊没回答,过了会才悄悄说:“那就,亲一下吧。” 黎承睿笑了,郑重其事地将嘴唇贴到他脸上,然后趁着这个小呆子发愣的时候,飞快地啃上他的唇。 没有办法不亲他,黎承睿知道,人已经抱在怀里,如何能抗拒再进一步的欲望? 所有的等待,焦灼的期盼,痛苦的压抑,到了今天总算有了甘甜的回报。哪怕黎承睿明明能预见今后可能出现的诸多困难,哪怕随着少年长大,他可能会改变此时此刻的心意,但那都是属于明天的烦恼,在明天来临之前,至少这一刻,他是心存感激的。 黎承睿甚至觉得,就算以后林翊翻脸不认人都无所谓,就算少年在年岁增长后,忘记他曾许诺过的话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记得就好。 记得在这么漫长的一生中,有个人令他爱到呼吸都颤抖,而他的爱也不是没有回应,少年亲口说,他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这就好了。 这就是幸福最核心的真相,它可能会很短暂,可它同时也充满能量。人这辈子太平淡,很容易挥霍掉,在无知无觉中浑浑噩噩过个几十年,当幸福来临时,它的持续时效有多久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时刻,他深信自己很幸福。 幸福到想飞起来,如大鹏展翅,如山猿长啸。 幸福到想要落泪。 因为真正的幸福都伴随着忧伤,从来没有纯粹绝对的东西,韶华易逝,人心易改,世事难料,浮沉于世,人必须有一刻抓一刻,大抵也只能如此。 黎承睿一直吻到少年气喘吁吁才放开,他恋恋不舍地摩挲少年柔软的唇,柔软鲜嫩得就如三月枝头新抽出的萌芽,这给了他切切实实的眷恋和希望。他再度微笑了,将唇凑近林翊的耳朵,轻触了一下,说:“我爱你,由心底深处就这么认为,你相信吗?” 林翊微微颤动了一下,眨眨眼,长长的睫毛轻盈若昆虫透明的翅膀。 “你不会懂的,你还小,”黎承睿加大笑容,柔声说,“不过没关系。” 他看着林翊清澈的眼睛,轻声地说:“我爱你,是我自愿的,是我本人出于本心意愿最真诚也是最炙热的欲望,它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需要有回应,不需要有负担,甚至不需要因为这个而做什么,宝贝,你只需要知道我爱你就够了,好吗?” 林翊盯着他,眼神透露出困惑不解,他坦率地说:“我觉得不好。” 黎承睿笑了,问:“为什么?” “听起来你很吃亏,”林翊振振有词地反驳他。 黎承睿飞快地亲了他一下,说:“你常常让我亲,这样就有来有往了,我不吃亏,怎样?” 林翊认真想了想,犹豫说:“那,不要亲多,一次两次就好……” 黎承睿又亲了他一下,带笑说:“好,都听你的。” 他把额头跟少年的抵在一起,磨蹭了一下,低头看表,发现已经差不多到了该回警局的时候了。 黎承睿眷恋地看着林翊,带着遗憾说:“我要走了。翊仔,再让我亲一下?” 林翊坚决摇头:“你刚刚亲过好多下了。” 黎承睿笑了,他把少年抱进怀里,用力抱了一下才松开,叹息说:“快高长大吧,长大了就好了。” “长大了好赚钱。”林翊点头说,“帮妈咪分担家里。” “你不用担心这些,一切有睿哥。”黎承睿揉揉他的头发,“你就想,你想做什么工作,当什么样的人,好好想想,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实现它。” 林翊诧异地抬头,然后摇头说:“我不用麻烦你,我自己能搞定。” “傻子,”黎承睿笑了,又飞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柔声说,“我会照顾你,让你快乐没烦恼地生活,相信我好吗?” 林翊直直看着他,喃喃地说:“可是,照顾我,要花很多钱……” “睿哥勤力点工作,没事的。” “我有哮喘的,看医生吃药,很麻烦……” “你听我说,”黎承睿认真说,“我会看着你的,不会让你发病没人管,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照顾你,我其实担心的是你有一天会嫌我烦嫌我啰嗦,你毕竟还小……” “睿哥,”林翊打断他,目光深邃而忧伤,他看着黎承睿,轻声问,“你现在还有机会收回你的话,不然我会当真的。” 黎承睿一愣,随后他明白了,少年大概一直都生活在没有安全感的环境中。他心里充满怜惜和疼爱,郑重其事地把林翊抱紧,在他耳边说:“我用我的警徽发誓,我黎承睿,愿一生照顾林翊,不离不弃,直到他不再需要我为止。” “睿哥……”林翊哑声喊他。 “哎,”黎承睿摸摸他的头发,说,“我工作忙,不能保证每次你叫我,我都能答应你,但我会尽量做到,相信我,好不好?” 林翊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伸手回抱他,轻声说:“好。” 黎承睿毕竟有事,不敢耽搁太久,只抱了一会就松开手,微笑说:“好了,上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再走。” “嗯。”林翊点点头,乖乖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黎承睿坐回驾驶室,目送着少年慢腾腾走回去,不知为何,他目送少年的背影,觉得有种格外萧瑟的怅然。就在此时,林翊忽然回头,他安静地注视黎承睿,似乎透过车玻璃看的不是他,而是久远的某种无法挽回的回忆。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迷茫开来,像薄薄的雾气,悄然四溢,抓不住,却分明存在。周围的世界仿佛慢慢停顿了,只剩下这个与自己对望的少年,他目光哀伤,自己却无能为力。然后,林翊淡淡地微笑了,冲他挥挥手,转身加快步伐走进大楼。 黎承睿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刚刚的感觉大概是错觉,因为太在乎这个少年而导致的神经质。他发动车子,开过少年的楼下,偶然一瞥,却发现少年没有上楼。他停下来跟一个男人寒暄,黎承睿一眼望过去,发现那个男人居然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林翊称呼为曾哥的曾杰中。 他把车子开过去时,曾杰中刚好回头,见是他,居然抬手挥了挥,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的微笑。 不知为何,黎承睿觉得曾杰中的笑容中带了一丝挑衅的意味。但他来不及细细琢磨,车子就开了过去。开出住宅区开往警局的路上,黎承睿的电话响了,他戴上耳机接通,却听那边一片吵嚷,周敏筠的声音带着焦急说:“阿头,你在哪啊?回来没?” “正在路上,几分钟后到,怎么啦?” “品叔把郑明修带回来了,可下一分钟立即有大律师现身要求保释他,对方凶死了,我们几个虾兵虾将就快顶不住啦。” “没鬼用,”黎承睿轻哼了一声,“大律师就吓到你们脚软?你拖一下,我马上到。” “好,你快点回来。” 第38章 郑明修果然心知肚明自己干过什么,他知道自己此番大概不死也要脱层皮了,于是重金聘请了专打这类刑事诉讼的高手,大律师赵海臣。 这个赵海臣是个极度难缠的角色,业内人称鬼讼赵,意思是经过他手的案子,就算是被阎王定了案的鬼,他也有本事捞回来。此人经历也颇具传奇,他家境贫寒,毕业的学校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他有今天的一切,完全是靠自己在律师界一点一滴打拼来的。他从律师行小弟做起,当过律师助理,再到律师、大律师这样一步步升迁,他年纪不大便成就自己的业界神话,期间虽然不乏运气,但更重要的,却与此人行事阴险卑鄙,心狠手辣分不开。 黎承睿刚做警察的时候跟他打过一次交道: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发生了一起奸杀案,富家子弟强奸不遂,于是亲手将被他强迫的少女掐死——整件案子案情不复杂,杀人者也没多高智商,很快就被警方抓获,并在警察的盘问下崩溃认罪。可就是这么一桩板上钉钉的案子,到了鬼讼赵手里,居然也能咸鱼翻身。黎承睿亲眼目睹那时还未爬上大律师宝座的赵海臣如何在法庭上巧舌如簧、手段卑鄙,污蔑被害人一家,将一个个看似确凿无疑的证据一一推翻,让原本可以定罪的杀人犯逃脱重罪,最后仅以过失杀人草草收场。 那是黎承睿的警察生涯中很不愉快的经历,他迄今都记得,当年年轻气盛的自己一出庭便按捺不住,一把揪住这个衣冠禽兽的衣领想揍他,幸亏旁边一帮同事拉住才没动手。赵海臣若无其事地抖抖衣服,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概刚打赢官司他心情很好,于是他轻笑问:“怎么小警察,这你就受不了了?那往后你怎么捞这一行?” 时隔多年,赵海臣的眼神他还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种看某种低等动物的眼神,这令黎承睿意识到,他的职责不仅要抓捕坏人,更在于把坏人绳之于法,不然只要有赵海臣这样惯于转法律空子的人渣在,他永远都不能维护司法公正。 所以他此后办案奉行直接证据为主,证据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就很有可能会在法庭阶段令之前所有的刑侦工作白费。 黎承睿进入警局的时候灯火通明,重案组那聚集了许多人,一众警察围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黎承睿还没走近,就听其中一人带着轻蔑和调侃说:“怎么阿Sir,我来保释我的当事人,合乎程序交足金额,难道你们留着他是想请他明天喝早茶?” 黎承睿走了过去,看见说话的男人正是人称鬼讼赵的赵海臣大律师。这个男人过了好几年,可在他身上看不见时间的痕迹,依旧是全身做工昂贵的西服,扎着同样价格不菲的领带,要说有变化,那就是以往与身份相比略嫌年轻的脸现在脸庞线条已经固定化,他身上那些当年按捺不住咄咄逼人的气焰,现在也刻意注重要内敛和隐匿。可这种人,不管看起来再像社会精英,只要让他张嘴,他就仍然是法庭上那个卑鄙无耻,令黎承睿想狠揍一顿的奸佞律师。黎承睿嘲讽一笑,过去说:“早茶就不要意思没有了,我们是穷警察,可不是富律师,没有那个闲钱,不过如果明早郑先生坚持的话,我可以私人请他喝杯茶餐厅外卖的咖啡。” 郑明修站在赵海臣身边,见到黎承睿脸色一沉,侧头对赵海臣说了几句话,赵海臣微微点头,笑了笑,对黎承睿说:“看来终于来了个能有决定权的,黎Sir是吧?我现在要带我的当事人你看,可你的伙计们看起来不怎么配合。我想如果你再不来,万不得已我们只能去麻烦杨锦荣长官,当然,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也可以通知媒体,我想无证据扣押一位良好市民的话题,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 “他们当然会感兴趣,尤其是这个被扣押市民还涉嫌洗黑钱……” “黎Sir,注意你的措辞,”赵海臣彬彬有礼地笑着说,“你的指控如果没证据,我不介意告你诽谤。” “放心,如果没证据,我们也不会劳驾郑先生屈尊警局。”黎承睿淡淡地说,“退一步讲,就算郑先生能洗脱他的嫌疑,作为好市民,他也有义务配合警方调查……” “这个非强制性义务我的当事人目前不想履行,”赵海臣说,“我的当事人现在更想享有他的合法保释权。黎Sir,我的时间很宝贵,如果你再不放人,我会直接跟你的长官交涉。” 黎承睿冷笑说:“郑明修先生涉及的可不只是这一桩案件,他还涉及猥亵性侵犯未成年人,以及与两起恶性谋杀案有关,我有权扣留他48到72小时,而且在这段时间内拒绝保释。” 赵海臣仿佛没听见,摇头说:“看来一定要惊动杨长官了,行,我要求跟你的上司,新界北警署负责人交涉。” 他手下的人见状真的拿出手机,黎承睿打断他:“等等。” 赵海臣微微一笑说:“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何必……” 黎承睿凑近一步低声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当事人发了一个所谓的江湖悬赏吧?他对本案关键证人构成直接的人身威胁,赵大状,对那些条文法例你比我熟,请问他这样是不是特别符合剥夺保释权的规定啊?我明明记得其中有一条就是,如被告在获准保释后可能干扰证人或以其他方式妨碍他本人或他人的司法公正,我们可以拒绝他的保释?” 赵海臣脸色一变,转头瞪着郑明修,冷声问:“江湖悬赏令?” 郑明修也是脸色一变,张嘴说不出话来。 赵海臣冷哼一声,不客气地说:“郑先生,下回麻烦你做事前先咨询我,若你觉得自己能搞定,那也麻烦你知会我一声,我也好不用浪费时间。” 郑明修这时有些慌了,抬头求助地看向赵海臣。 赵海臣到底还是忍下了脾气,低声说了一句:“羁押期间,不要乱讲话。” 郑明修瞪大眼睛,问:“赵大状,怎么我不能保释吗?”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你搞了这个什么鬼令,你必须在这呆够48个钟!”赵海臣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黎承睿说:“黎Sir,我有必要提醒你,48小时后我会第一时间来接回我的当事人,如果他身上出现不该有的伤痕或存在任何形式的逼供,这件事就不是算了那么简单。” “你放心,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警察。”黎承睿笑着回他。 赵海臣直到此时,才认真打量了他几眼,随后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应该没有那个财力能觐见赵大状。”黎承睿笑着回他。 赵海臣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带着两名助理扬长而去。 郑明修被黎承睿安排连夜审讯,他正准备跟黄品锡一道进去,却见周敏筠匆匆赶来,低声说:“头,程秀珊也带到了。” 黎承睿微微一顿,随即说:“很好,你带她去二号审讯室,我马上过去。郑明修那边,让品叔负责,阿Sam也去,给郑明修看从金毛那挖到的视频,一定要有突破。” “是。” 黎承睿之前没想过会在审讯室再度见到程秀珊,这一次见她,黎承睿发现对这个女人的陌生感又上升了一个高度。他从没想过这个女人能面不改色地为黑社会团伙做假账,还一做好几年。而关键是,她在做这些事的那几年中一直跟自己保持亲密关系,她到底是拿什么心态在面对自己? 程秀珊跟之前相比瘦了不少,脸色黄黄的,也没化妆,身上是胡乱套着的外套和休闲裤,头发有些纷乱,看得出是被人措手不及从家里带出。黎承睿叹了口气,坐到她对面,开口想审问,可一张嘴,却冷不防说了一句:“阿珊,为什么会是你?” 他的口气充满惋惜和不忍。程秀珊听了反而笑了,她双手抱臂,冷静地问:“你不希望是我?” “我不喜欢你出任何事。”黎承睿说,“我希望你过得好。” 程秀珊挑起眉毛:“那你让人放了我。” 黎承睿皱眉说:“你知道我不可能徇私。” “如果,我是说如果,”程秀珊看着他,轻声问,“如果我还是你的未婚妻,你这个时候会怎么做?还是不顾一切让人把我抓来?” 黎承睿微微闭上眼,然后睁开,重复说:“我不会徇私。” 程秀珊点点头,自嘲一笑:“对,徇私就不是你了。你一向如此,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你说过什么吗?你说你要当一个好警察,跟你爸爸一样,那时候你才十岁……” “我们今天不是来叙旧的。”黎承睿打断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阿珊,你是聪明人,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来帮你跟法官求情。” 程秀珊垂下眼睑,问:“我能有多大机会得到减刑?” “我不能打包票,但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竭尽全力。”黎承睿郑重地说,“我知道你做这种事,肯定有你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你一定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这件事还扯到吴博辉……” 程秀珊的眼眶蓦地红了,她撇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哽咽着问:“阿睿,博辉的事,说到底是不是被我害的?” “不是。”黎承睿冷静地说,“他早在米国求学期间就认识洪会二当家,他是自愿也好,被逼也好,反正他早在认识你之前就卷进去了,他被人谋杀,不管跟洪会有没有关系,都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他,”程秀珊捂住脸哑声说,“他问我,为什么不早点跟他说清楚,为什么要骗他……” “他不会怪你的,你不是说过,吴医生宅心仁厚吗?”黎承睿温言说,“为了让他瞑目,你要帮我抓住真凶,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不好?” 程秀珊想了想,缓缓地说:“你没有猜错,博辉这么多年,一直在做洪会二当家的私人医生,你知道,黑设会难免打打杀杀,庄翌晨疑心重,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处理伤口,从在米国时就刻意培养了博辉,资助他上医学院,帮他进威尔士亲王医院当医生。庄翌晨一直都很信任博辉,对他也不薄,自从我开始打理他们那盘帐,每个季度都由我经手,要给博辉划一笔花红。” “吴博辉知道你也在帮庄翌晨做事吗?” 程秀珊苦笑了一下说:“他怎么会知道?他那样的人,因为做了黑社会大佬的私人医生已经时时良心不安,我再告诉他我跟他一个老板,他大概要吓到晕倒。” “所以你一直瞒着他。” “是,我连你都不敢说,跟别说跟他提了。” “庄翌晨这个人,你觉得可能是杀吴博辉的凶手吗?” “不会,”程秀珊摇头说,“庄翌晨是心狠手辣,但他们杀人不会那么复杂,砍手砍脚都遵照洪会的老规矩,据我所知,洪会的规矩中,没有那么弄死人的。” 黎承睿点点头,问:“庄翌晨跟郑明修是什么关系?” “洪会的上一任掌舵人,就是庄翌晨的亲祖父,老爷子晚年一时兴起信了教,认识了郑明修一家,觉得郑明修是可塑之才,想给亲孙子培养一个臂膀,于是就认下郑明修为干孙子。但是据我所知,庄翌晨与郑明修两人虽然明面里称兄道弟,但私下并不亲厚,有时候我感觉是庄翌晨在压制郑明修,迫使他不得不用他的证劵公司帮忙洗钱。” “你怎么会知道?” “我亲眼见过,庄翌晨骂郑明修烂泥一堆,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程秀珊低头小声说,“但这只是我的猜测,他们俩在外人面前很兄友弟恭。” “阿珊,你为什么会跟庄翌晨走那么近?”黎承睿皱眉问,“这个人既然疑心病很重,可他看起来蛮信任你。” “因为,”程秀珊顿了顿,抬头哑声说,“我有把柄捏在庄翌晨手里,他笃定我不敢反抗他。” “什么把柄?” 程秀珊惨淡一笑,摇摇头不说话。 黎承睿不由得担心起来,他问:“他如果知道你对我们说了这么多,会怎么对你?” “无所谓。”程秀珊微微笑着说,“博辉死了,我活着没有意思,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早点抓住杀害博辉的凶手。如果博辉被害,跟庄翌晨这个人渣有关系,我巴不得他快点死。” 第39章 一晚上的连续审讯工作后,黎承睿和重案组的大多数同事一道均感觉疲累不堪,其他人可以先回去休息,但黎承睿跟黄品锡却仍然要整理郑明修和程秀珊的口供。就目前来看,程秀珊的口供比较有用,她承认参与弘辉地产的洗钱犯罪,且供出幕后主使为弘辉地产副总经理庄翌晨,也即是黑帮组织洪会的二当家。照目前看来,此人应该与郑明修的证劵公司存在非法洗钱关系,尽管郑明修对这部分内容拒不承认,但以目前的证据足够调出该公司账目核查,届时事情真相为何,郑明修已无法抵赖。 另一方面,绰号金毛的少年刘秉礼提供的视频和在陈子南于元朗住所搜出的光碟一比对,已经足以证明郑明修与死者陈子南一道参与同性性交易,且有在性行为过程中暴力虐待的倾向,因涉案人为未成年人,性质非常恶劣。至少将这个消息公布出去,小股神郑明修的声誉必然一落千丈,在香港这个看似开放内里保守的地方,搞基可以日渐为人所宽容,但对未成年人玩性虐,则无论从道德或法律都是不可能为主流价值观所接纳。 无论如何,小股神郑明修的神话泡沫,已经注定要被戳破了。 “我怎么觉得,忙活了半天,我们是在替经查科阿陈Sir那帮家伙做事?”黄品锡摸着鼻子抱怨说,“甚至于像给扫黄组干活,可咱们自己手头三件命案,可凶手呢?” 黎承睿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杨长官那边的压力都是我在顶,你抱怨什么?” 黄品锡撇嘴,转身泡了两杯咖啡,拿过来,一杯放在黎承睿跟前,一杯自己端着说:“我就是这么说两句,来,黄记招牌咖啡,赏你的。” 黎承睿微微一笑,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皱眉说:“还好你没出去开咖啡店,不然就这个水平,不用三天,你就得关门大吉。” 黄品锡笑嘻嘻说:“有得喝不错了,还挑剔,你以为我是周姑娘?你喝咖啡放几勺糖几包奶都记得清清楚楚?说起来阿敏虽然是个男人婆,可有些事还是够细心啊。” “人家到底是个女孩,你别整天男人婆地叫她,”黎承睿瞪了他一眼,坐下了说,“来,我们来说说案情。” 他走到公示板那,指着陈子南的照片说:“陈子南,是个中度恋童癖和性虐狂,他与郑明修有共同的爱好,俩人一道在元朗建了一处隐秘场所,长期与刘秉礼这样的男雏妓从事性交易。陈子南与郑明修一定不只玩弄过刘秉礼一人,你还记不记得,刘秉礼提过,他是像某个人所以才被陈子南他们挑中。” “是,我记得,”黄品锡皱眉想了想说,“可是目前为止,从陈子南那搜到的光碟主角都是MB,我让金毛一一辨认过,除他之外,大概有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是那家俱乐部的男公关,有一个年龄还超过20,只是因为个子小被拉去充数。” 黎承睿问:“陈子南元朗那个地方建了多久?” “那倒不久,看租期,是去年年头租下的,到现在一年半快两年。”黄品锡猛地抬头,说,“你是说,除了元朗,陈子南还有狡兔三窟?” 黎承睿点头说:“作为一个性变态,他不可能这两年才蜕变的,之前肯定有相关行为,那问题就来了,陈子南跟郑明修,之前玩这种特殊爱好的场所在哪?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要转移阵地?换个地方?” 黄品锡点头说:“有理,我看了资料,郑明修是五年前回港开公司,在此之前他与陈子南并无交集,也就是说,他们认识不超过五年。两个人对外都装道貌岸然,实际是狼狈为奸,他们在此之前一定有秘密活动的地方,可是那个地方出了问题,有暴露他们的风险,于是两个人换了地方……” “不仅如此,”黎承睿皱眉说,“你想,他们找刘秉礼,是因为他像某个人,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之前是有固定的性虐对象,而且对那个人还感到颇为满意。既然颇为满意,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换人?” 黄品锡一拳头砸到桌面上,愤愤不平地骂:“干他老母,这两个王八蛋一定玩出事过。” 黎承睿点点头,说:“所以他们要找吴博辉擦屁股,吴博辉是庄翌晨的私人医生,以郑明修与庄翌晨的关系,他能借到吴博辉来帮忙。他们一定是没掌握好分寸把一个少年弄伤甚至弄残,不好送医院。” 黄品锡抬起头,与黎承睿对视,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彼此推测的可能性,黄品锡舔舔嘴唇,哑声说:“但是陈子南死了,吴博辉死了,借狗给凶手杀人的程秀珠也被灭口,如果这是一起针对某个受害者的报复行为,那下一个死的就很可能是……” “郑明修。”黎承睿点点头,“这个人可不好杀。” “以凶手的智商,也不是太难完成的事。”黄品锡喃喃地说。 两人一起沉默了,黎承睿摸出烟盒,递给黄品锡一根,两人一道点燃了烟,吸了一口,叹气一样吐出烟圈。 黄品锡突然苦笑了一下,哑声说:“我莫名其妙的有个念头,说出来你别笑我。” “嗯?” “我忽然有点理解那个凶手。”黄品锡缓缓地说,“他一定很不好受,受害者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所以他不惜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干掉这几个人。” 黎承睿悠悠地说:“也可能他本人就是受害者,别忘了,陈子南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变态,他玩弄过的中学生如果后来长大了要报复他,顺便把跟他的罪行相关人等都弄死呢?” 黄品锡点头说:“也有这个可能。” “所以当务之急,我们要找到他跟郑明修对谁念念不忘。”黎承睿皱眉说,“我记得当时搜查元朗那处房子时,曾经找到过一张没有头部的照片?” “是的。” “让鉴证科的技术组查查那张照片,看一下照片背景有没有能提供的线索。”黎承睿把烟掐灭,说,“继续撬郑明修的嘴,必要时不妨吓吓他。” “是。” 黎承睿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他伸了下腰,掏出钥匙开了车前往自己公寓,洗过澡换了衣服,又下楼找了家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当早餐。刚刚的困顿经过一番休整已经神采奕奕,黎承睿忽然想念起了林翊,他看了看时间,这会应该是林翊在上早课了? 虽然想着不要去打扰自家孩子学习,可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早上有没有乖乖吃东西? 这种傻话发出去后黎督察禁不住老脸泛红,他当然明白像林翊这种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早早地就得学会照顾自己,可对他来说,却总是没忍住把少年当成一个需要精心呵护才能长大的孩子,他从没带过小孩,大姐家的两个外甥他也只是陪着玩过几次,也不知道做人家长要如何照顾下一代。可直到他遇见林翊,他才明白为人父母为何大多要操碎了心,一句很简单的嘱咐,可总要翻来覆去唠叨好几遍,没办法,因为孩子不在跟前,能想到的,都是各种负面可能性,都担忧他在自己看不着的地方饿了渴了,还傻乎乎不懂得去觅食。 他比林翊大这么多,理所当然的便不只把对方看成恋人,而是看做要捧在掌心的宝贝。黎督察万没想到自己也有化身啰嗦家长的一天,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发了条短信:身上的钱够用吗?吃的用的不要省,睿哥会给你补贴的。 黎承睿等了半天没有林翊的回信,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干涉小恋人让他反感了。这个年纪正是说大不大,可老以为自己成熟的反叛期,林翊虽然木讷,可没准也有想独立自主的念头?黎承睿皱眉,在心里暗道,小东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在我跟前闹独立,那是找揍呢? 就在他要埋单走人时,电话突然响了,黎承睿高兴地看到上面浮现林翊两个字,他赶忙接通,柔声说:“喂,阿翊?” “睿哥。”林翊的声音带着呆板的执着,“我有吃早餐的,钱包里还有一百五十七块,可以吃午餐和喝汽水的。” 黎承睿不由得笑了,他说:“那不用买东西?” “不买。”林翊想了想,带了种不自觉地抱怨说,“我是男生,又不用跟女生一样买很多小玩意。” “你呀,你就没自己想要的?” “有啊,”林翊认真地说,“我要买新的袜子,袜子破了。” “波鞋呢?” “不要。而且我穿布鞋。” “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一张卡,跟我的信用卡联名,你要买什么自己刷卡,”黎承睿柔声哄着他,“我知道你乖,不会乱花钱,这是睿哥给你备着的,万一你要请同学身上又没钱呢?” “为什么要请同学?”林翊万分困惑地问,“我跟他们又不熟,他们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会被抢。”林翊小小声地说。 黎承睿一听怒了,提高声音说:“谁敢抢你的?是不是上次我教训那几个?” “不是,”林翊有些不安地说,“他们现在不欺负我了,但是他们说有天一定要揍我的。” 黎承睿沉声说:“你从现在开始,放学我都去接你。我看谁敢动你!” 第40章 黎承睿在接下来几天果真每天都去接林翊放学,作为一个警察,他不会理想主义地美化青少年的人性和品德。相反,他知道这个年龄的人冲动愚蠢又缺乏判断力,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足以构成犯罪冲动。而且人一年轻,自制力有限,道德观念淡漠,对自我定位和人生目标也没多大概明确,却偏偏有强烈的,渴望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那种欲望。在这种欲望驱使下,有时候只是为了好玩或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他们就可以杀死一个人,完全不需要事关爱恨,更加不会顾及这个世界的伦理纲常。青少年犯罪的动机是黎承睿接触过的,仅次于变态杀人犯一样无法用理性解释的东西,所以他一点都不愿低估这群脸上长着青春痘,说话咋咋呼呼,喜欢用夸大的表情动作表现自己的大孩子们的破坏力。 他一想起自家小孩身处这么一群危险分子当中就忧心忡忡,在黎督察看来,自己的小恋人又单纯又木讷,可偏偏长得又好,身体又文弱,家里还没背景,学习还不好,班上有这种男孩存在,真是不欺负他欺负谁。 欺负了他也不说,也不懂得告状,黎承睿真是恨不得24小时跟着他。 黎督察就如所有善于将危险夸大的家长一样,除了亲自接送自家孩子,还抽空去见了他们班的班导老师。当然这个见是瞒着林翊的,以林翊的性格,若被他知道了,说不定得害羞半天。 黎督察做事很周到,他先给林翊母亲打了个电话,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表示不用担心,交给自己处理便好。正值月底,林太太忙得脚不沾地,听到黎承睿肯帮忙,自然感谢得不得了。黎承睿等林太太正式同意了,才给林翊的班导打了个电话,声称是林翊的亲属,听孩子说学校里有人欺负他很担心,自己又是做警察的,于是想过来了解一下是不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他说话非常客气,对方于情于理,也愿意多跟家长沟通。 黎督察约了一个林翊上课的日子,特地放下手头的工作,休了半天假赶到他们学校与老师会面。接他的电话的老师是个女的,听声音很柔和年轻,见了面才知道对方是个中年妇女,面目和善,带着黑框眼睛,一身灰色套裙裹住她略微发福的身材,黎承睿还没说话,她已经热情地满脸堆笑过来伸手握手说:“黎Sir是吧,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林翊的家长平时我们只能联络到他母亲,但林太太工作忙,我们也没能及时沟通,现在有你我这个心就放了一半了。” 黎承睿有些诧异,生怕自家笨孩子在学校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忙说:“哪里哪里,是我一直没主动跟校方交流,说来是我惭愧。阿翊一直很乖,我们以为他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所以就没多留心,这是我们失职了。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讲,我一定配合。” 中年女教师扶了扶眼镜,想了想,问:“黎Sir,你在电话中提到林翊被同班同学欺负勒索,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亲眼目睹,”黎承睿从带来的袋子里掏出几分复印件说,“之前我有次来学校接他,发现有几个不良学生围殴他,还抢他身上的东西,这种事就算涉及的不是我们家翊仔我也会管,所以就把那几个人带回警局录了口供,这是他们口供的复印件。” 女教师脸色凝重地拿过去看了看说:“这件事我们校方会严肃处理,请您放心。” “我倒从没怀疑这点,但我想这些学生仔虽然做错事,可一个个都跟阿翊一样的年纪,若严肃处理,留了案底,对他们不好,也起不到育人警醒的作用,我看过太多这样的案例,有时候在人做错事的初始给了他警告,引他入正途往往比一味惩罚他好。您说呢?” 女教师笑了,点头说:“黎Sir您这么说真是深得我心,我们这些为人师的,还是希望学生能知错就改,改过还是有大好人生。这样教育才是给人希望的,对不对?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不把这件事通报校方,换成私下敲打这几个学生,并联络他们的家长好好谈谈,我会表明你给他们改过机会的立场,希望他们珍惜,并真的能懂事和吸取教训……” “对,你最好加一句,如果再犯我不会手软,”黎承睿正色说,“我的本意是希望他们重新做人,但人的劣根性却很容易将别人的好意扭曲成懦弱或纵容,我希望你在劝服他们的同时,不要忘记申明这一点,机会只有一次,要不要抓住是他们的事。” 女教师点点头,笑了笑说:“还是要谢谢黎Sir网开一面。如果家长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我们就安乐了。” “哪里,只是阿翊是我们家亲戚中最小的弟弟,我很疼爱他,爱屋及乌而已。”黎承睿笑着问,“阿翊平时在学校表现好吗?” 女老师收敛了笑容,沉吟了片刻,犹豫着说:“林翊同学是很好的学生,很乖巧听话,虽然表现一般,但他让我们做老师的很轻松,就是太轻松了……” 黎承睿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老师话里有话,忙正色问:“您的意思是……” 女教师站起来,拿了个纸杯为黎承睿倒了杯水,重新坐下来才说:“您别着急,林翊在我的班上一直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他没做什么错事,他只是……” 黎承睿皱眉盯着她,淡淡地问:“不合群?” “是,非常不合群,他转学来这边都两年,可是我担心他连一半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转学?”黎承睿有些惊讶,他立即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说,“哦对了,他妈咪跟我说过,但我不是很记得这些。” 女教师忧虑地说:“翊仔总是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学习,虽然很用功,可成绩总是徘徊在C这一档,各科成绩都很一般,可能他确实不是学习的料。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或多或少也接触过类似的孩子,单亲家庭,从小缺少玩伴,习惯独来独往,但林翊的情况好像更严重。我基本上看不到他对外界有任何兴趣,如果没必要,他会一整天都不说话,我有时看不过,点名让他回答问题,他都会磕磕巴巴,憋不出两句……” 黎承睿想起自家翊仔那副死样子,不禁有感同身受的犯愁,他皱眉问:“难道这么久了,都没一个同学跟他走得近?” “没有。”女教师摇头说,“老实讲,他长得靓仔,也有女生向他表白的。我作为老师可能讲这句不合适,但阿翊这么乖,我有时会宁愿他也学人交个小女朋友,这样,也许他跟外界也算多条接触……” 黎承睿心里有些别扭,问:“就我们家阿翊那样,还有女生暗恋?” “当然有啊,还不少呢。”女教师好脾气地笑了说,“这也是他总是被男生欺负的原因之一。” “还真是没想到,”黎承睿苦笑了一下,问,“那他对女孩子也同样拒之门外?” “是的,”女教师点头说,“所以你们家阿翊,乖得过头了,我都没见过哪个单亲家庭的学生似他这样懂事听话,不给母亲添麻烦,可这样一来,我却担心他心理发展得不好,毕竟出了校门,他要进入社会的啊。” 黎承睿点点头,站起来说:“谢谢你,有空我会带他去做个心理测试,如果真的有心理障碍,我会带他就医。” “我也只是推测,其实阿翊年纪还小,家人多点陪伴他,给他多点耐心和信心会更有用也说不定。”女教师笑着说。 “我明白了,无论如何,真是很谢谢你对阿翊的关心。”黎承睿跟她握手道别,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一事,问,“前两个月被人杀死的教师陈子南您认识吗?” 女教师点头说:“怎么会不认识,哎,我跟他共事虽然没多久,可也想不到他私底下会是那种人,更想不到他会横死……” “他跟您共事没多久?” “是啊,”女教师抬头说,“他去年才调来的。” 黎承睿的心底升起一种隐约的猜测,他问那个教师:“陈子南生前也教过我们家阿翊,他对翊仔也像您这么关心吗?” 女教师眼神中流露恍然的神色,说:“您这么问,其实是想问他有没有猥亵过林翊同学对吗?黎Sir你放心,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陈子南应该来不及对我们学校的哪个学生下手,因为他虽然调过来一年,可排给他的课很少,因为他当时向校方申请做了一个什么课题,在学校根本都很少撞见他。” 她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黎承睿却反倒越发肯定了心里那个不祥的揣测。他想起刚刚认识林翊的时候他说过的话: “陈Sir对我好好。” “陈Sir夸我靓仔,还说给我买衣服。” “陈Sir有说带我出街。” 如果陈子南都很少露面,那他哪来的时间去勾搭林翊,林翊是一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他说陈子南对他做过什么,那事实就一定如此。 所以,陈子南跟林翊在之前就认识,或者在少年转学前就认识。 黎承睿走出办公室时心情都是沉重的,他把车如常在校门口停好,等着林翊放学,他站在那半个小时都脑子混沌不堪,他想着他的少年,两年前才多大?十四五岁,身形发育迟缓,长得又那么出色,像陈子南那样的恋童癖不可能忽略他,那么林翊会遭遇什么? 黎承睿觉得自己的心疼得都不敢往下想,他现在恨不得把陈子南挫骨扬灰,可那些伤害已经在了,终其一生,它都会入恶毒的诅咒一般如影随形。怪不得他的阿翊从来都独来独往,从来都沉默寡言,他一定经历过贸然相信别人却被伤害的过往,他一定经历过,张开喉咙呐喊却求救无门的事情。 所以他才干脆闭上嘴,把自己封闭起来,对吗? 黎承睿正想着,却看见少年走出校门,他看见自己后眼睛一亮,似乎身后有看不见的小尾巴一直摇一样,颠颠地冲自己跑来,脸上泛着红晕,还有羞涩透明的微笑。 “睿哥。”他喊他的称呼,“其实不用你接,我自己懂得回家的。” 虽然这么说,可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却那么温暖和快乐。 黎承睿觉得心里疼得厉害,这么单纯的孩子,真正是捧在手里怕热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拼尽全力却对他好都唯恐哪里不注意怠慢了,可怎么有人狠得下心来伤害他? 黎承睿默不作声,伸手将林翊拉了过来,扶正他的衣领和领带,拍拍他的肩膀,然后郑重其事地抱了抱他。 像一个仪式,他抱过这个少年,于是他发誓要为他倾尽一切,不让他再受一点伤。 “睿哥,怎么啦?”林翊呆呆地问。 黎承睿笑了,松开他说:“突然想抱一下而已,你有意见?” 林翊傻呵呵地笑了,摇摇头。 “小傻子。”黎承睿揉揉他的头发,接过他的书包,替他打开车门问:“你妈说今晚加班,让我带你吃饭呢,要吃什么?” “肉。”林翊诚实地拍拍肚子,“中午没吃饱,我饿了。” “ok,那睿哥带你吃肉去。” 第41章 黎承睿带林翊去了一家常去的粤菜馆吃饭,点了他要吃的肉,怕他营养不均衡,又点了青菜和汤水。林翊现在跟他相处,已经慢慢放下戒心,大概因为从来没被人这么明确地疼爱着,他羞涩之余,偶尔也会流露一丝符合年龄的调皮和耍赖。比如让他吃青菜,他会表面上答应,拐了个弯却把青菜夹到黎承睿碗里,还冲他笑,黎承睿拿他没办法,只好佯装瞪他,却还是伸出筷子把林翊放在他碗里的青菜咽下去。 这个餐馆装修得颇为高档,草绿色的椅背,晶莹剔透的玻璃餐桌,厚厚的地毯将人的脚步声吸纳进去,头上悬挂着几何形状的水晶灯,投射在林翊的脸上,衬得他的脸玲珑精美,却柔和润泽。黎承睿看着林翊一脸不知愁滋味的天真模样,心里隐隐抽疼,他想起金屋藏娇的典故,以前他听到时只会觉得夸张而煽情,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那种占有欲,如果可以,他多想将林翊也藏在一个地方,最后从小就养在深宅大院里,尽情地宠他爱他,让他就这么一直不谙世事,不懂人情,让他干净的眼眸一辈子都不见污秽,不受伤害。 可不是所有人目睹了这种美好都想妥善收藏,有很多人只会破坏和摧毁,只会用自己的丑陋和卑劣来玷污纯真和善良。 黎承睿心里发苦,盯着林翊欲言又止,他想问清楚他的过往,却又舍不得让少年回忆那些不堪。 “睿哥,吃。”林翊又高兴地给他叉了一棵青菜,眼睛扑闪扑闪,像诡计得逞的顽童一样带着狡黠和天真看着他。 黎承睿也不揭穿他的小把戏,默默低头吃了。林翊似乎玩上瘾,待他吃完,又给他夹了一筷子同样的青菜。 黎承睿也吃了,抬头瞪了他一眼,问:“好玩是吧?” 林翊笑了。 “你也吃。”黎承睿反过来给他夹菜,叮嘱说,“不喜欢也没办法,人要营养均衡,你不能光吃肉。” “我有吃水果。”林翊振振有词,“一样的。” 黎承睿手一顿,道:“这是命令,不要叽歪了,吃。” 林翊咬着青菜,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含着委屈。 “好好,你乖点,吃了青菜,我等下给你叫雪糕。”黎承睿心软了,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不知道所有的小孩都有顺杆子往上爬的本能。果然他话音刚落,林翊就说:“那我要雪糕浸汽水。” “太冷了,不行。” “不加冰不好喝的。” “你身体不是很好……” “没事的,我想喝。”林翊加了一句,“我要喝。” 黎承睿无奈只好答应了,却见林翊眼中带上笑意,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骂:“臭小子,花样倒多,做功课也这么机灵就好了。” 林翊被点了死穴,一下蔫了,低头小声说:“我不想做,功课难。” “要不给你在辅导社那报个名?” “浪费钱还学不会,我不去。”林翊摇头,“反正我就这样了。” “我也不求你功课门门得A,但你起码要能够分数申请本港大学啊。”黎承睿叹了口气,“难道读大学你真要去国外?你舍得离开睿哥几年?我也不放心老实讲,你这样出了国,都不知道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 林翊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忽然明白过来,点头说:“嗯,我不要被人欺负,我不要出国。不读书不就好了?” “不读书你这辈子打算干什么?”黎承睿沉下脸,“不要瞎说。” 林翊垂下头,小小声说:“我可以去人家店铺里当伙计。” “当伙计一个月多少人工你懂吗?到时候别说养你妈咪,我看你要养活自己都难。”黎承睿断然否定,“你给我少想些没用的,好好念书是正经。” “哦。”林翊乖乖点头。 黎承睿缓和了口吻,问:“阿翊,我不是逼你念书,而是人活在这个社会,什么年纪做做什么事是一定的,你这个年纪就是好好学东西的时候,就算不喜欢,也不要浪费这段时间好吗?” “嗯,”林翊点头,问,“那我必须读大学吗?” 黎承睿笑了,柔声说:“你妈咪会希望你读,我也希望你去,但我更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以后要做什么,然后好好去努力。” “我想做什么?”林翊的目光中有些迷茫,喃喃地说,“我想做一种工作,不用接触太多人,一个人就能完成。” “那了不得了,我知道做这种工作的,都是高端知识人才,比如做科学家,实验室研究人员,对了,做学问也可以,或者作家和艺术家。” “啊?”林翊呆呆地张大嘴,“听起来都好难哦。” 黎承睿笑着点头,说:“所以你要拼命学习才行,不然你就只能做必须跟很多人打交道的工作了。” 林翊想了想,认真地点头,老气横秋地说:“既然只能这样,那就这样吧。” 黎承睿笑出了声,他伸手在桌子下握住林翊的,柔声说:“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记住,睿哥会支持你,好吗?” “嗯。”林翊重重点头,“谢谢睿哥。” 他们吃过饭后,黎承睿果然给林翊点了饭后的甜品,一道加了汽水雪糕果粒等的复杂饮品,看着倒是五彩缤纷令人食欲大增,林翊尝了一口,高兴地眯了眼,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黎承睿看着他粉色的唇,突然有种自己在饲养小动物的成就感,因为自己养的这头小东西多吃了一口,感觉比自己吃了还甜蜜。 “阿睿?阿睿,真是你啊。”一旁忽然有人叫他。 黎承睿转过头去,吃惊地瞪大眼,随即笑了,站起来说:“俊哥,桦哥,怎么是你们?” 来的人不是别的陌生人,而是黎承睿熟的不能再熟的两位兄长,他的同胞大哥黎承俊和多日不见的总督察席一桦。出声招呼他的,正是席一桦,而他的大哥黎承俊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微笑,见他转身,便开口解释说:“我跟桦哥过来吃个便饭,原想叫你的,他说你这几天一定很忙,我心想就算了。早知道你有时间,我就约你了,咱们俩兄弟也很久没坐下来吃顿饭。” “可不是,俊哥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才是真正的大忙人,我没事都不敢打搅你。”黎承睿笑着看向自己大哥,发现他一如既往地衣着整洁到严丝合缝的地步,清俊的脸上虽然笑容很浅,即便是看着自己的亲兄弟,也未必有多大热络。他的年纪虽然比黎承睿大几岁,但因为常年呆在大学里当研究员,不风吹日晒,又旱涝保收,本人还习惯性地注重仪表,看起来白净斯文,比黎承睿还年轻。 “一家人说什么打搅不打搅?”席一桦笑着说,“你们俩要不要来握个手说几句好久不见身体无恙之类的客套话?” 他这么一说,黎家兄弟都有些赧颜,黎承睿抢先说:“是我不好,俊哥,改天我请喝酒,你可不要不给弟弟这个面子。” 黎承俊笑着摇头说:“何必改天,难得今天撞正,一起吧,桦哥,怎样?” 席一桦含笑看向他,点头说:“当然一起,这么巧遇到,我们点些又贵又不好吃的让阿睿埋单?” 黎承睿想起身边还带着林翊,他没忘记上回林翊见到席一桦那么大的反应,回头一瞥,发现少年果然低着头不作声,不知道此刻是害怕还是害羞。黎承睿不着痕迹地挡住林翊,笑着说:“行啊,你们尽管点,记在我头上,下回我补,今天真是不行了,我们刚吃过,而且我还要送这位学生哥回家,晚了人家家长会担心。” 黎承睿知道这种说辞糊弄自家大哥这种书呆子还成,但糊弄席总督察是绝不可能的。但他了解席一桦这个人,知道他有一点好,就是会体谅,不刨根究底。果不其然,他这么一说,席一桦脸上浮现不欲点破他的笑容,却点头说:“既然这样,你忙你的,我跟你大哥正好还有点事商量……” 黎承俊却后知后觉,低声问:“阿睿啊,那是哪位世伯家的孩子?你知道我从来记不住这些,跟我说说,省得我下次回家又被老爸念叨这些。” “不是,他是我最近认识的小朋友,他家家长很忙,就拜托我今晚代为照顾而已。” “啊,你居然帮人带孩子,这么好啊,那得看看了。”黎承俊好奇了,他坐到林翊对面,说:“你好啊,我是黎承睿的哥哥,我叫黎承俊,你叫什么啊?多大啊?” 林翊越发低下头。 黎承睿对自己大哥这种不在人情世故的框框内中考虑问题的做事方式完全没办法,从小他就是黎家的异类,我行我素,一心一意沉浸在研究中不管身外事。席一桦和黎承睿的大姐黎承思从小到大不知跟在这位弟弟身后替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等到黎承睿长大,他也对这位哥哥的行事风格经常满头黑线。他转头看了席一桦一眼,发现席一桦看着自己大哥的表情,非但没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异样的柔和,黎承睿知道席一桦对黎承俊向来偏心,见他不拦着,只好自己上前,把手搭在林翊的肩膀说:“来,翊仔,认识一下两位大哥。” 第42章 黎承睿只觉掌心下林翊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他心里疑窦丛生,多年的警探生涯令他肯定林翊在害怕,他怕席一桦,可这恰好是黎承睿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对自己而言似兄似友一样的席一桦身上有什么地方会令林翊恐惧? 而古怪的是,席一桦的能耐他很清楚,对方所具备的刑侦经验跟他比起来恐怕只多不少,林翊这样的异状,他察觉到,席一桦也肯定会察觉得到,可是黎承睿看向席一桦,却发现他神情除了略微诧异和不解外,完全没有其他多余的反应。 他看起来并不认识林翊。 黎承睿想,席一桦甚至看起来都像没见过林翊,但他不能确定,所以他稍微用力压了下林翊的肩膀,俯下身柔声说:“别怕,睿哥在这呢,这两位,睿哥见了都要叫声大哥的,你也要跟着叫人才乖啊,阿翊,没事的,睿哥在呢。” 他声音不低,黎承俊和席一桦在一旁都能听清,黎承俊此时十二分好奇,帮腔说:“是啦,抬头给我们看看,我们都不是坏人,这里还有两个警察,你怕什么?我是黎承睿的大哥哦,我叫黎承俊,你叫什么呀?” 黎承睿转头看席一桦,发现他含着笑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兄长,好像那才是一个未成年人,倒也没放多少注意力在林翊这边。他再度拍拍林翊的肩膀,林翊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求助地看向他,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袖子。 黎承睿心里一软,冲林翊安抚地笑了笑,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不自觉做出保护的姿态。他知道自己今晚是为难林翊了,可当着席一桦的面,他不这么做,那才真正叫令人起疑。其实在他的观念中,他是深信席一桦为人正派,毕竟相识几十年的情分在那,况且席一桦身居警队高职,这么多年,黎承睿从未听过有关他的任何负面传闻。 这样的人,能跟林翊这样一派天真的少年有什么纠葛? 黎承睿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一席一桦跟林翊之间真发生过什么恩怨或误解,那这种场合无疑是最好调解的。席一桦向来偏心黎承俊,当着自己大哥的面,他无论如何也要保留三分形象,更遑论他自己这么多年“桦哥”“桦哥”地叫,黎承睿就不信自己在席一桦面前还包庇不了林翊。而林翊这样的孩子,心思单纯,可智力也不高,他说席一桦是坏人,很有可能只是出于孩子气的判断。 他看着席一桦,嘴里却对林翊说:“乖,叫人,这是我的亲大哥,你也叫俊哥。” 林翊动动嘴唇,嗫嚅地叫了一声:“俊哥。” 黎承俊说:“你叫阿翊?” “林翊。”少年小小声地回答。 “哦,”黎承俊点点头,好奇地问,“你多大?上大学了吗?” “没,我明年考……”林翊乖乖地回答。 “你学习好吗?想读哪一科啊?我在大学里当老师哦,你要不要跟我聊一下……” 席一桦看不下去,打断他说:“阿俊,你不要跟查身份证的员警一样,问那么多干嘛?” 黎承俊困惑地小声问:“不能问啊?失礼啊?可是阿睿都可以跟他没代沟,我觉得我起码比阿睿有意思多了。” 席一桦微笑着耐心说:“你当然比阿睿风趣幽默,但你今天只是跟这位同学第一次见面而已,留着问题以后慢慢问不是更好?” “哦,”黎承俊恍然大悟,笑着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阿翊啊,那我不问了,不好意思啊。” 林翊呆呆地摇头说:“没关系。” “阿翊,来认识一下这位,这位我们警队的总督察桦哥,来,叫人。”黎承睿对林翊说。 林翊顿时紧张地手足无措,惊慌地飞快瞥了席一桦一眼,然后垂下头,用微小的声音叫了声:“桦,桦哥……” “你的年纪叫我桦叔都可以了。”席一桦呵呵低笑,态度亲和,毫无架子,“阿翊是吧,看起来是很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别紧张,我们都是阿睿的兄长,你叫他一声睿哥,自然也算我们的后辈……” 黎承俊则一本正经地说:“我没觉得你是后辈,我对你有兴趣是因为你长得很有特色,像我们做实验要用的兔子或白鼠……” “俊哥。”黎承睿满头黑线,忙打断他。 “怎么啦?”黎承俊困惑地问,“我经常想如果那些小动物会说话是怎样,今天终于用另一种方式看到……” 席一桦打圆场,笑容可掬地说:“你俊哥是夸你长得可爱,我也这么觉得。阿翊,你平时可以给阿俊打电话,他在大学里做研究,这个人从以前读书成绩就非常好,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请教他,我相信他会很乐意作答。” 黎承俊倒没不乐意,点头说:“好啊,我留个电话号码给你,但不要在工作时间打,我一般进实验室就不会接电话。” 他也不管别人的反应,从上袋掏出一张名片,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带笔,于是自然而然抬头看向席一桦,说:“桦哥,笔。” 席一桦笑着摇摇头,抓住一位路过的侍应生,让他拿支笔过来,不一会,笔送来了,黎承俊刷刷在名片背后写下自己的私人号码,然后递给林翊,又观察了他一会,说:“你看起来呆呆的不是很聪明,功课求助我是对的。” 林翊有些回不过神来,接过名片有些不知所措。 “后面那个号码,记住啊,我工作时间不接电话。”黎承俊看着他突然伸出手,揉揉林翊的脑袋,林翊吓了一跳,往后一缩,险些带翻椅子,黎承睿忙一把扶住,对自己大哥翻了个白眼。 “好软,跟小动物很像。”黎承俊认真地向席一桦交流心得,“这个阿翊不错,我喜欢。” “你呀不要吓到人家才好。”席一桦无奈地摇头,对黎承睿说:“你们先走吧,不要管你哥。” 黎承睿笑了,马上点头,拉起林翊说:“那我们走了,拜拜。” “拜拜。” 黎承睿开车送林翊回去,一路发现他都神情木讷,呆呆地不知道想些什么,黎承睿试探着问:“阿翊,对不起啊,没经过你同意就介绍你认识他们。俊哥那个人从小就那样,有什么说什么,我们都习惯了,你别介意。” 林翊转头看他,不解地说:“他很好啊,有什么问题吗?” 黎承睿想起自家小恋人也是这种少根筋的,没准真不觉得黎承俊这样有什么失礼,他笑了,问:“你有功课问题真的可以请教他,他毕竟在大学,就算解决不了,他也可以找到合适的人来解决。” “嗯。”林翊垂下头。 “不开心?”黎承睿伸出手握住他的,捏了捏,柔声问,“是因为席一桦?你还是很讨厌他吗?” 林翊无声地点点头。 “为什么?介意告诉我原因吗?他其实很好人的,而且,”黎承睿斟词酌句,小心地说,“他好像并不认识你啊。” 林翊半天不作声,就在黎承睿以为他又要沉默似金时,林翊小声地问:“那个人,是很高级的警官对吗?” “嗯,级别比我高。” “所以,如果他犯罪,你没办法抓他,是吗?”林翊抬起头,慢吞吞地问。 黎承睿吓了一跳,转头问:“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什么?还是你看到什么?” 林翊的目光悲怆而悠远,他淡淡地反问:“像我这样的未成年人,就算说出他是个罪犯,是个坏人,也没人相信,对吗?” 黎承睿心里升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猛地一下把车开到路边,在可以停车的地方停下了,郑重地问:“阿翊,对于席一桦这个人,你到底知道什么?别担心,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林翊直直地别过脸,轻轻摇头说:“你不会信我的。” “谁说我不会?”黎承睿一把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事出有因才这么说,现在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你可以信我。” 林翊抖着嘴唇,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我是信你的。”黎承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阿翊,你可以信我。” 林翊愣愣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眸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挣扎,又似乎在分辩,过了一会,他伸出手盖在黎承睿的手上,他的手掌跟黎承睿的一比要小很多,可不知为何,黎承睿却感到林翊在向他传递某种决心,似乎在刚刚,他下决心要做一件了不得的事。 “睿哥,那个桦哥,真是坏人来的,我不撒谎。”林翊看着他,笨拙地说,“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他干过什么,因为我,我不知道怎么讲,可是,可是他真的是……” “阿翊,你慢慢来,你先跟我说,你为什么那么断定席一桦是坏人?你在此之前见过他做坏事?” 林翊点头,说:“我,我见过他,可当时他没看到我……” “什么地方?” 林翊脸色苍白,可怜兮兮地看向黎承睿。 黎承睿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抱住,拍着他的后背说:“好了,你不用说,我来问,你说是或者不是。你觉得席一桦是坏人,是不是跟过世那位陈子南陈Sir有关?” 林翊闷闷地“嗯”了一声。 黎承睿心疼他,可不得不继续往下挖:“那位陈Sir,其实在你转学前就教过你,对不对?” 林翊浑身一颤,黎承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继续问:“他其实对你一点都不好,装作对你好,但却想欺负你,甚至,他曾经把你弄晕了绑起来想欺负你,是不是?” 林翊发抖起来,他开始无意识地挣扎。 “没事了,没事了,乖,我在这,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再也伤害不了你,就算他还活着,睿哥也会将他一枪崩了,别怕,没事了。” 黎承睿拼命安抚怀里的少年,直到他又一次软了下来,才继续问:“后来呢,你被他欺负了?没关系的,告诉睿哥,你可以信我。” 林翊拼命摇头,哆哆嗦嗦地说:“没,没有,他,他没绑好,我,我砸他,跑,跑了,可是,可是我没跑远,就,就看到两个人来找他,我,我躲了起来。” 黎承睿手一紧,问:“其中一个是席一桦?” 林翊呆了呆,点了点头。 黎承睿深吸一口气,问:“另外一个,你认出是谁吗?” “我,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黎承睿柔声哄着他,“你想想,他们之间有说话吗?互相称呼对方什么?” 林翊想了好一会,才呆呆地说:“那,那个人叫席Sir,而席一桦,好像,叫那个人什么公子。” “什么公子?”黎承睿皱眉,迅速在脑子里把嫌疑人过一遍,问:“郑公子?” “不,”林翊摇头。 “那,可是庄公子?” 林翊一愣,随即点头,傻傻地问:“睿哥,你怎么会知道?” 第43章 黎承睿把林翊安抚好,送他回家,看着少年耷拉着脑袋慢吞吞走进自家大楼,他的心情也很糟糕。他脑子里一直在回响刚刚林翊告诉他的那个足以称为震撼的消息,可他无法消化,无法只凭林翊一个人的证词就断定看顾自己多年的兄长席一桦有嫌疑,因为他只是个普通警察,他也是人,他再秉公执法,再坚信正义法律,然而若面对的潜在嫌疑人是他生活当中重要的人,那种多年的信任和感情面临崩溃瓦解,任黎承睿性格再刚毅正直,他还是犯了难。 这几起相关联的案子已经把一个程秀珊拖下水,让他措手不及,犹如看着陌生人一般,目睹程秀珊以往温婉纯良的面目被一点点剥落,这个过程也像在活剥他身上的皮肉,疼痛难忍。现在难道还要再搭上一个席一桦?那可是比程秀珊更令他心存信赖和敬仰的人物,他怎么去怀疑和调查?席一桦几乎可算作他警察生涯的领路人,怀疑他和调查他,简直就等于在怀疑自己和调查自己。 闭上眼,黎承睿还能想起当年去美国受训,席一桦来送他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席总督察还只是席督察,意气风发,举手投足正气凛然。他拍着黎承睿的肩膀说:“好好干,我等着你回来跟我一起办案。” “嗯,我们俩兄弟得破个惊天大案,名垂千古才行。” “哈哈哈,”席一桦大笑,赞许地说,“你倒野心不小,不错,我看好你,加油。” “是。” 这样一个人,从小到大几乎就没变过,他的价值观,他的影响力十几年如一日,人可以一件事两件事做戏,可怎么可能做戏做到这种份上,居然人我不分,居然戏梦人生? 黎承睿心里乱糟糟的,他揉揉脸颊,掏出烟点燃,吸了一口,随着烟雾的吞吐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思考着这个问题,林翊所说的席一桦到底可不可信?撇开他对林翊的感情,林翊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他智力一般,行为笨拙,长相俊美却无自保能力。根据黎承睿之前的推断,他应该在十五岁的时候受过死者陈子南的骚扰甚至猥亵,这点在他本人的陈述中也得到证实。林翊出身贫寒,社交圈子很窄,在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认识席一桦这样的人,所以少年完全没理由,也没必要诬陷一个警队总督察,因为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所以林翊说真话的可能性很大。 但人说真话,却未必等于就是真相,因为人的判断力受自我的见识和周边环境影响,就算林翊说,席一桦跟陈子南是一伙,这也未必是事实真相。席一桦工作特殊,完全有可能出于任务的需要跟庄翌晨和陈子南打交道。 这似乎是一个比较能说得通,也符合黎承睿心目中对席一桦认知的解释。但这样一来问题却也接踵而来,席一桦若之前就见过庄翌晨,认识陈子南和郑明修,还被带去过陈子南的调教室,那就意味着他已经获得这些人极大的信任。可为什么陈子南的谋杀案出来,他却一点线索都不肯提供? 不,他不是没有提供,黎承睿摇摇头,他想起席一桦其实提点过自己的,他告诉自己,陈子南所拍的调教视频有同伙。 可他为什么要暗示而不是明示?难道他当初参与的案件是绝密级别,不能对外透露,所以只能如此迂回敲打?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黎承睿必须猛吸多几口烟才敢往下推敲,他想的是,要获得一群性虐者和恋童癖的信任,最直接简单的方法,莫过于表现出跟他们有共同的爱好。 难道他所尊重的桦哥,真的,是个变态? 黎承睿断然掐灭烟,他深吸一口气,掏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他大姐黎承思的声音热切地响起:“睿啊,怎么这么好死给你阿姐我打电话?” 黎承睿忽然觉得难以启齿,他咳嗽了一声,说:“没,我就是,想念你……” “呸,少肉麻,我还不知道你?说吧,遇上什么难事了?还是你夜深孤寂,想找姐姐倾诉下心声?” “黎承思,你当心你老公在一旁听了以为你干嘛。”黎承睿无奈地说。 “怕什么,我老公最理解我,老公哦?” 那边隐约传来姐夫的声音:“别玩了,阿睿这么晚给你打电话肯定有事,你快问问。” “听到没?”黎承思的声音难得正经,“怎么啦?是缺钱还是工作不顺?难道你感情上有新发展?啊,那太好了,快跟我说说。” “停,那些以后再跟你说。”黎承睿打断她,认真地说,“大姐,你能不能拿着电话离姐夫远一点,我,我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说。” “好,你等会。”黎承思窸窸窣窣地移动了一会,压低声线说,“好了,睿啊,你是不是做什么事被廉政公署盯上了?有什么都不怕讲,啊,大姐不会不管你。” “我哪是那种人?”黎承睿心下温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大姐,我今天,听到有关桦哥的一些传闻,觉得,很不可思议……” “席一桦?”黎承思的口气骤然冷淡下来,不耐地说,“爬得越高越招人嫉妒,有人诽谤他也正常。” “不是警队的人,是,跟他完全无关的人,我听那个人说,桦哥,可能有些不同于我们的爱好……” 黎承思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问:“阿睿,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直说吧。” 黎承睿顿了顿,说:“姐,我不是想管你早年的私事,但那个时候你坚决不肯嫁他,是不是,你其实也发现他有问题?” 黎承思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何必去掘开这些?我跟你说,当年的事大家都不好看,可是现在大家都过得开开心心,重提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好歹也叫了席一桦这么多年桦哥,这点面子要给他,不要刨根究底,与你无关,对你也没好处。” “可是,我现在怀疑他因为他的特殊爱好伤害别人……” 黎承思猛地截住他,说:“不可能,席一桦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他永远不会伤害……算了,我这么跟你说吧,席一桦我是很恶心,这辈子都看他前面憎恨他后面,可我是成年人,对他我要讲句公道话,他不是人品差的人,席Uncle教出来的,不会人品差。” 她所说的席Uncle,就是席一桦的父亲,跟黎家一样,席父也是做了一辈子警察,廉洁奉公,职业生涯从无污点,就连黎家老爸提起他,都要竖一个大拇指。想到这,黎承睿心里的不安稍微平静,他哑声说:“你说得对,我也不愿怀疑他,姐,对我来说,他甚至比俊哥还像我大哥……” 黎承思想了想,冷静地说:“你都算老警察了,有些事不用阿姐多话,但是阿睿,我们老爸不是常说,凡事讲证据,证据是什么,不用我教你。” “是。” “好了,不讲这些。阿俊你最近见过吗?这死小子我给他打电话都不接,真是,三十几岁人了还跟小朋友似的让人操心,我看他连你两个侄子都不如。” 黎承睿想起亲大哥那种缺根弦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说:“我今天撞见他跟桦哥一起去吃饭,他看起来挺好的,你就别唠叨了。” “阿俊跟席一桦在一起?”黎承思骤然提高嗓门。 “是啊,我们三个一直都关系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黎承睿的声音蓦然低下,他迟疑着问:“姐,你什么意思……” 黎承思冷哼一声,避重就轻说:“说起来阿俊好像很久没交女朋友了,我改天给他介绍一个。” “姐……”黎承睿皱眉问,“你不会在暗示什么吧?” “我什么也没暗示,不要把你的职业病带到我这来,没什么事了吧?没事我挂了。” “好,拜拜。” “拜拜。” 黎承思的观点很对,当各种可能性都蜂拥而至时,最好的办法是用证据说话。只是事关至亲好友,黎承睿才暂时困惑了下,他很快就走出自己的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再审郑明修上。不管是经济犯罪还是刑事犯罪,双方的交集点都在这位小股神身上,他第二天再度被传唤进警局,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御用大律师鬼讼赵海臣。 因为有备而来,所以郑明修这一次更加能搞,他几乎三缄其口,一切交由赵海臣代理。赵海臣应对警察是得心应手,一个回合下来,黎承睿带着组员几乎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见到这种状况,组员们都着急起来,黎承睿的眉头也越皱越深,而郑明修却再度有恃无恐,露出熟悉的鄙夷微笑。 就在此时,有人敲了审讯室的门,黎承睿有些诧异,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是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的。阿Sam过去开了门,却见曾珏良站在门口,公事公办地行了个礼说:“黎Sir,不好意思,我们带了庄翌晨过来问话,现在有几个问题,可能需要另一位涉案人郑先生协助回答。” 黎承睿转头看黄品锡,黄品锡跟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黎承睿又看向曾珏良,发现他目光沉静,直直盯着郑明修,里面有外人看不明白的深沉和冰冷。他又将视线落到郑明修身上,却发现他此刻脸色大变,前一刻还嚣张得不得了,这一刻居然哆哆嗦嗦,没经过赵海臣同意就脱口而出:“庄,庄翌晨被带过来了?” “是的郑先生,这次我们掌握的证据显示弘辉地产副总经理庄翌晨有洗黑钱、做假账,贪污和向他人行使贿赂等嫌疑。” “我,我不知道,跟我无关,他出事跟我无关……”郑明修方寸大乱,白着脸说,“你们死了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我……” 赵海臣立即打断他,带着压迫感说:“闭嘴郑先生!” 曾珏良淡淡地说:“郑先生你真会说笑,证据显示你于弘辉地产存在各种经济往来,怎会与你无关。请放心,你只需回答几个简单问题即可,我们锁定的主要嫌疑人是庄翌晨先生。” 不知道为何,黎承睿在听他说这句话时,意外地感到一种刻骨的恨意。他浑身一凛,凝神看向曾珏良,却发现这个年轻人脸上平板无波,仿佛刚刚那句带着情绪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之口。 这里肯定有问题,黎承睿想。他笑了笑,站起来说:“那我们这边今天先到这,郑先生,麻烦你还得跑一趟经查科,很近的,隔两层楼而已。” 第44章 庄翌晨这个名字对郑明修而言仿佛一个诅咒,提及他,郑明修一贯嚣张傲慢的面具顿时破裂,看不见的裂纹宛若慢慢攀沿,逐步现出这个人惊慌恐惧的一面。尽管他的失态只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已经足够给人丰富的信息,黎承睿心里满意了,对一个警官来说,再没有比顽冥不化的犯罪嫌疑人露出破绽更令人高兴的了。 但一个随之而来的问题却令黎承睿有所好奇,他想起程秀珊说过的一句话:庄翌晨与郑明修并不像众人以为的那样兄友弟恭,她甚至曾经听过庄翌晨辱骂郑明修。 也就是说,洪会过世的老爷子亲孙子与干孙子之间,并不像他期望的那样关系融洽,从今天郑明修的反应可以判断,他还下意识地害怕庄翌晨。 黎承睿心里一动,在郑明修跟着曾珏良走之前,凑过去对他说:“郑先生,在你上去见庄先生之前,不如我们私下聊两句?” 赵海臣在一旁制止说:“黎Sir,无论你要问什么,我想我都不能离开我的委托人……” 黎承睿不理会他,盯着郑明修,缓缓地说:“如果我等下再派个伙计跟庄翌晨先生透露一句,这次庄先生涉案,完全是因为你是陈子南谋杀案的嫌疑人,我们一步步挖出来的呢?” 郑明修眉心一跳,抬头愤恨地盯着他。 “我听说庄先生跟你关系匪浅,应该不希望听到这种有伤你们兄弟感情的事,”黎承睿笑了笑说,“当然我也可以不给庄先生制造困扰,郑明修先生,不过就聊两句,只是私下,不纪录在案,郑先生意下如何?” 郑明修想了想,点了点头,对赵海臣说:“赵大状,稍等会。” 赵海臣皱眉喝道:“你不要……” 郑明修抬手止住他,淡淡地说:“放心,我有分寸。” 黎承睿从赵海臣调侃地笑了笑,带着郑明修走到走廊的另一端,确信别人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后,郑明修骂道:“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陈子南根本不是我杀的!庄翌晨不会这么没脑信你这种话!” 黎承睿耸耸肩,轻松地说:“可没有证据显示你没杀啊。” “黎承睿,你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可以告你别忘了!” “那请便,”黎承睿摇头叹道,“我们有直接证据显示,你与死者陈子南一样有施虐嗜好,你可以为了一段视频放出江湖悬赏买本案重要证人的命,那为了掩饰你的秘密,你为何不可以杀人灭口,同样要了陈子南的命?哦,还有吴博辉医生,他应该是庄翌晨的私人医生吧?他曾经帮你们处理过受伤人员,也算一个知情者,于是你对他也痛下杀手……” “我根本没有!没有!”郑明修怒道,“你别想无赖,什么陈子南,什么吴博辉,我通通不认得!” “啧啧,”黎承睿看着他摇头嘲弄说,“郑先生,你炒股是一把好手,可在这种事情上怎么像个法盲?你这种态度只会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要是陪审团,不裁定你有罪才怪。” 郑明修呼吸急促起来。 “更何况,我们还知道,你与陈子南共用一个保险箱,那大概是你们共同的把柄,所以你更有理由除掉他,因为留他一条命,他随时都可能咬你一口。”黎承睿盯着他,缓缓地问,“那个东西是什么?是你们一块玩性虐派对的珍藏视频?还是你们一起虐待某个人的证据?” 郑明修猛地一抬头,脸色瞬间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黎承睿,随后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后退一步,僵硬地笑着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早晚都会查出你藏的东西是什么,”黎承睿淡淡地说,“但在此之前,我再私人提点你一句,不是只有你会买凶杀人,”黎承睿阴森森地说,“你跟陈子南一块做过什么事心里清楚,现在陈子南死了,跟那件事有关的吴博辉也死了,凶手连养狗的女人都不放过,断乎没可能放过你。郑先生,我奉劝你还是早日把事实真相说出来,依照香港法律,你就算从重判刑也罪不至死,可你要是继续逍遥法外,我跟你保证,看不惯的人可绝对不只是我。” 郑明修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盯着他,黎承睿趁热打铁,将自己的名片塞到他上衣口袋,轻声说:“我虽然憎恶你这种人,可我不会想你死,你自己考虑吧郑先生。” 郑明修浑身发抖,盯了他几秒后,果断转身就走。他走得太快,居然在平地上都踉跄了一下,从黎承睿的角度看过去颇有落荒而逃的味道。黎承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却发现迎面那边,曾珏良也同样在看着自己。 年轻人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有各种欲说还休的情绪,黎承睿微微皱眉,待要仔细分辨,他却已掉头,与黄品锡一道,带着郑明修和赵海臣离开。 黎承睿心里若有所思,他招手叫来周敏筠,问:“你跟阿良很熟?” “还好啦,”周敏筠摇头说,“同事间一起出去吃过饭唱过歌,就这样。” “其他的呢?他家里还有什么人?”黎承睿问。 “我怎么知道?”周敏筠告饶说,“阿头,我又不是有空没事做整天八卦人家私事的。” “不是吧,阿良好歹外形也算不错,你完全不打听啊,你是不是女人先?”黎承睿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我拜托你啊黎Sir,阿良整个弟弟样,我就算再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对他下手吧?”周敏筠瞪眼骂他,“再说我也算青春玉女一个,你以为我这么没行情吗?” “得了,我还不知道你。”黎承睿笑着回了她一句,又问,“你仔细想想,他家里的情况你一点都不知道?” 周敏筠正经地想了想,点头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不是阿良说的,是鉴证科的华姐说的,她不是阿良的表姐吗?我们有次不知道聊什么,讲到阿良,华姐说,阿良自小就读书很好,拿过什么奖的,申请到外国一个什么大学的全奖的。可惜老爸在他考大学那年出事挂了,留下孤儿寡母的,阿良只好留在本港。” 黎承睿挑眉问:“他老爸怎么死的?” “啊?这个我还不能确定,”周敏筠皱眉说,“听说是酒后驾驶。” “行了,我知道了,谢谢。”黎承睿点头说,“你去帮我打听清楚这个事……” “阿头,你为什么问这个?”周敏筠迟疑着问,“阿良,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黎承睿面不改色地说:“你乱想什么,他要留在警队工作的,将来正式定岗,不是在我们这,就是陈Sir那边,我事先了解一下你们不行吗?” 周敏筠立即笑了,狗腿说:“行,你老人家一个命令,小的马上去赴汤蹈火。” “快去做事。”黎承睿好笑地说。 “是。” 他低头看了下时间,却突然电话响了,他低头一看,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黎承睿忙接通电话:“喂,老爸。” “阿睿,”黎父声音洪亮而严肃,“在忙啊?” “哦,刚刚忙完,你说。” “你妈今天不在,我趁着她出门给你打这个电话,有些话她在我不好问。” “老爸,你想问什么?”黎承睿收起脸上的笑容,“只要不违反纪律,我都会告诉你。” “我做差人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跟我讲纪律。”黎父好笑地骂他,“行了,我知道的,我就问问阿珊的事。她那个案子现在怎样?” 黎承睿迟疑了一下说:“这个……” “你不用瞒着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黎父叹了口气说,“我看着她从小到大,跟你程家的叔伯阿婶都是老交情,他们现在家里一团糟,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老爸,你放心,我会尽力帮她的。” “嗯,你争取她当污点证人。”黎父说,“你务必要说服她这一点,不然好好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就完了。” “好。”黎承睿点头说,“不用你教,我也会这么做。可是老爸,我上次跟阿珊谈的时候,她似乎心里有顾虑,像是有什么把柄抓在对方手里。” 黎父痛心疾首地说:“这个我知道,你程伯父都说了,阿珊是个傻孩子,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家里人。” 黎承睿忙问:“怎么说?” “还不是阿珊的妈,就是你以前那个未来岳母,早几年她学人去赌马,上了瘾,戒都戒不掉,把私房钱都输掉,还瞒着你程伯父动了他们的棺材本。后来在跑马地被人设了局,一下输掉几百万,她没钱还,又不敢跟你程伯父讲,家里三个女儿嫁了两个,她没脸去求那两个大的,就求到阿珊这个唯一没嫁的女儿那。” “洪会的人做的?”黎承睿皱眉问。 “是的,但照理说,他们对一个老女人设局不应该的,所以我估计他们事先是看中了阿珊,早早想找个做账的替死鬼。这里面,可能还有你的原因……” 黎承睿觉得浑身一凉,深吸了一口气说:“有可能,我跟阿珊的关系不是秘密。” 黎父沉默了片刻,说:“怎样都好了,反正我们俩父子心里有数就行。整件事,阿珊有错,但她不是错得最离谱那个,你程伯父现在气得要跟他老婆离婚,你那个前未来岳母天天哭天抢地,悔不当初,唉,希望经过这一次,她真的能戒赌了。” 黎承睿听出父亲的情绪很低落,忙笑着安慰说:“老爸,不要太担心,阿珊的事,能做的我都会做。” “我知道你向来有分寸,比阿俊靠谱多了。” 黎承睿笑着说:“说到俊哥,我前几天看到他了,还有桦哥。” “哦?席一桦啊,他现在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可要好好加油,我当年没让你席Uncle比下去,你也不准比他儿子差,懂吗?” “是。” “你们几个的婚约都波折,”黎父突然感慨了一句,“当年你姐姐跟阿桦,现在你跟阿珊,都是临到结婚这一步了,可到头来还是没缘分。更别说阿俊那个混小子了,谈女朋友的热情都比不上做实验,我看他要打一辈子光棍。”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发愁也没用的。”黎承睿微笑着说,他不经意地问,“说起来,老爸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什么恩姐要跟桦哥分手?” 黎父说:“那还用问?肯定是你姐脾气臭,自己搅了自己好姻缘。阿桦多好,我看比她现在的老公强百倍,可这个臭丫头硬要跟人解除婚约,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居然冲我骂阿桦是变态,你说说,你姐说的这叫什么话……” 黎承睿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笑着说:“老爸你记得真清楚。” “那还用说?因为那一巴掌,你大姐有半年不跟我说话,这个不孝女……”老人嘀咕了一声,随后说,“不耽误你做事了,就这样,有事再给你打。” 黎承睿一愣,他一句拜拜还没说出口,父亲已经挂了电话,倒很符合他一贯雷厉风行的特点。黎承睿放下手机,觉得有点口干,于是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冲咖啡。茶水间的窗户正对着警局大院,他端着咖啡杯往下看,正好看到好几个人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理着极短的平头,戴着墨镜的男人往外走,而郑明修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那个男人停了下来,转头冷冷瞥了郑明修一眼,虽然离得远,可黎承睿清楚地看到郑明修似乎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这时赵海臣走了上去,似乎笑着打了圆场,那个领头的男人四下看看,到底因为在警局还有所顾忌,于是他转头,再度大步流星走出去。 不用说,这位一定是洪门坐第二把交椅的庄翌晨先生了。名字很文雅,可人看起来很像个活土匪。黎承睿端着咖啡微微笑了,他知道,跟这位总有一天要正面交锋。 第45章 周敏筠的搜查能力很高,当天就将曾珏良的材料打印出来放在黎承睿办公室。黎承睿打开一看,基本信息那其实跟他上次调开曾珏良的档案是差不多的。多出来的,是曾珏良中学和在警校时的成绩单,单从档案上看,曾珏良是个优秀的学员,各方面的评价也不错。黎承睿又往下翻,翻到一则小小的简报,上面标题很醒目,“酒驾再致一中年男子死命”,时间距今已有六年。 黎承睿指着简报对周敏筠笑着说:“这个你都能翻出来,不错。” “可惜只有一家报纸登了,”周敏筠有些得意地说,“我翻了交警那边的记录,确定是曾珏良的父亲没错。” “酒驾车祸啊,”黎承睿用手指扣扣桌面,轻声问,“他父亲生前做哪一行?” “他父亲是会计师,虽然没有自己的事务所,但工作能力不错,应该收入也高,不然不可能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工作,”周敏筠摇头叹息说,“也难怪他一去,阿良就不得不改变人生计划……” 黎承睿瞳孔一缩,问:“阿敏,你马上帮我查查,他生前工作的事务所是不是跟弘辉地产有业务来往。” 周敏筠微微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失声问:“难道……” “去查。” “是。” 她一离开,黎承睿想了想,马上给羁押程秀珊的地方打了个电话,请那边的同事通融,让他跟程秀珊通话。不一会,程秀珊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阿睿,是我。” “阿珊,这几天还好吗?” “关在这能好吗?”程秀珊的声音平平淡淡,“不过我静下心来想了很多事,也算收获。” “你别担心,过两天就能保释了。”黎承睿说,“到时候我给你转污点证人,应该……” “我知道,谢谢你。”程秀珊略微调高声调,装出有兴致的样子,“怎么,你找我什么事?” 黎承睿叹了口气,问:“我想知道,你给庄翌晨做事,确切的时间,是不是有五年多?” 程秀珊回答他:“是,确切地说,是五年零三个月。” “是郑明修回国那年?” 程秀珊淡淡地说:“没错。我记得很清楚,庄先生说过,我这个位子,就是要配合郑明修的。” “好的,那我大概心里有底了。”黎承睿顿了顿,说,“庄翌晨这次大概会被指控,你不要担心。” “不,我不担心,他们如果不把博辉牵扯进来,我还会有顾虑,可现在博辉都死了,我还怕什么?” 她的口气太淡漠,黎承睿心里莫名有些发紧,他忙说:“警方会保护你的安全。” “无所谓的,”程秀珊似乎笑了一下,“阿睿,我自己决定要走这条路,不关你事,就算真有一天我……”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黎承睿打断她,“庄翌晨终有一天要落入法网。” 他挂了电话,心里明白,曾珏良的父亲之死一定与庄翌晨和郑明修有关,也许他父亲就是因为不愿替洪会做违法勾当,或威胁告发他们,才被杀人灭口。而程秀珊作为同样没背景却有把柄的会计师,拿来顶替曾珏良父亲的位置再好不过,恐怕在庄翌晨心里,控制一个女人也要比控制一个男人更简便些。 所以曾珏良的一切暗示明示突然都有了答案,这个年轻警官不仅要办案,他还要报杀父之仇。他一早就知道这些细微末节之间的关联,所以他申请加入重案组,一点一滴地引导案件侦破与庄翌晨等拉上关系。 可这样还是有问题,曾珏良的解密方式老道且富有成效,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刚刚踏出校门的警察,他的经验从何而来?难道人为了复仇,反而会激发潜能?难道真的有这么神奇的天才警察?比他见过的所有警察都有天赋? 黎承睿猛地站起来,他正要出去,却听见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 黎承睿抓起一听,那边传来一个一板一眼的男声:“请问是黎承睿督察吗?” 黎承睿沉声说:“是我。” “请稍等,我们庄先生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黎承睿一愣,刚想问“哪个庄先生”,却突然意识到,那必然是庄翌晨。 果不其然,不一会,电话里传来一个浑厚霸道的声音:“黎督察,我是庄翌晨,昨天在警局来去匆忙,竟然没去特地拜访你,真是失礼。” 黎承睿微眯双眼,淡淡地回他:“哪里,庄先生客气了,我在我的工作场所只接待两种人,一是嫌疑犯,二是同事,您想跟我在这见面,想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庄翌晨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嚣张而肆意,说:“够胆识,果然不愧是新生代的警队精英。只不过人有时候太顺,就需要受点挫折来让他明白自己算老几,黎Sir,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庄先生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跟我讲道理?” 庄翌晨声音带笑,说:“哪里,我是想跟你聊个双赢的事,电话里不方便说,不知道你是否有空赏脸来吃个便饭?” “不好意思,我最近很忙。”黎承睿拒绝。 “哦?”庄翌晨慢条斯理地反问,“忙到连前未婚妻的死活都顾不上?” 黎承睿心里微怒,毫不客气地说:“我相信,我们警队有保护证人的能力。” “黎Sir,你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你看过哪个证人的保护期是无限长的?”庄翌晨笑呵呵地说,“这点你就不如我们洪门了,私人跟你讲一句,洪门发出的追杀令,那可是没时间期限的。上次阿修那种悬赏令只算他个人小打小闹,杀个二五仔还弄得人尽皆知,真是没鬼用,可我跟你保证,换成我发话,那可有不少人得卖我的面子。” “庄翌晨,我随时可以告你威胁!” 庄翌晨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呵呵低笑说:“黎Sir,别这么冲动嘛,给个薄面,我们谈谈而已,你怕什么?” 黎承睿想了想,说:“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十五分钟后,我们在这附近的咖啡厅见,我会将这件事报备上级,你不要想陷害我。” “随便,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庄翌晨点点头,“那就到时见。” 他啪的一下挂了电话,黎承睿心存疑惑,不知道庄翌晨想干嘛。他思绪有点乱,却还是将手头的事交代给了周敏筠和黄品锡,黄品锡一听说他要去见庄翌晨,马上说:“我也跟你去,万一是个圈套,多一个人在那,你也不会说不清。” 周敏筠也点头说:“阿头,这回你要听品叔的。” 黎承睿知道他们担心自己,想了想,也不值得冒险,于是点头说:“好,我们一块去。” 他跟黄品锡一道走出警局,先行进了咖啡馆。黄品锡坐到角落里,拿起一张报纸假装阅读,黎承睿则大咧咧坐到临窗的位置上。他点了一杯常喝的咖啡,端上来还没喝一口,就见到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下,不一会,两名保镖簇拥着庄翌晨下来,随后走入咖啡馆。 离近了看,庄翌晨的身材甚至比常年锻炼的黎承睿还要魁梧精壮,也比黎承睿上次匆忙一瞥下要显得年轻。只是这个人身上有种神鬼莫近的杀戮气,即便满脸笑容,也丝毫不会令人感到和煦亲切,反而更增压迫感。庄翌晨似乎早就认识黎承睿一般,准确地向他走过去,像老熟人一样在他对面坐下,笑着打招呼说:“黎督察很守时嘛。看起来倒像我来晚了。” 黎承睿盯着他,也微微一笑说:“没有,是我近,来得早而已。” 庄翌晨挥手让两个保镖去邻座坐下,自己招来侍应生也点了杯咖啡,随后抱着手臂开始讲客套话:“我对黎Sir是久闻大名了,您父亲黎老先生当年与我爷爷打过交道,我可是耳闻了不少事迹,今天看来,黎Sir真有乃父之风,果然是将门虎子。” 黎承睿也笑着回说:“庄先生,我不是你的生意伙伴,不用跟我讲这些客套话,我是个警察,只知道守法抓犯人,你跟我讲这些,不仅浪费口水,还对牛弹琴。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庄翌晨扬起眉毛,也不生气,却上下打量了黎承睿一会,随后点头说:“行,那我就直接讲了。” “请。” 庄翌晨偏头想了会,皱眉说:“我这次来,跟黎Sir你商量件事,放心,不会让你难做,而且在合法范围内,只要黎Sir答应了,我绝不动程秀珊一根寒毛,哪怕她出庭指控我坏了道上的规矩,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当没这件事发生。同时,那个阿修要整的小混混,我也保了,你的亲朋戚友,叔伯姨婶,也不会因为这个事受波及,怎么样,黎Sir,我这一步让得够大吧?” 黎承睿淡淡一笑,问:“庄先生的诚意我不怀疑,不知你要我做什么?” 庄翌晨沉吟了一会,说:“说起来是家丑,但黎Sir知根知底,我也不瞒你了。我爷爷当年认了阿修做契孙,我也当他是我亲弟弟一样照看,送他去外国读书,栽培他,给他机会,可以讲就是他亲生老豆老母都没这么用心。可这小子不学好,他,总之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嗜好。” “恐怕不只是小嗜好,”黎承睿冷笑说,“他玩的动静这么大,庄先生替他擦了不少次屁股吧?” 第46章 黎承睿的话尖锐而切中要害,庄翌晨的脸上不太好看,几乎有隐隐的怒气,给人压迫感更甚,黎承睿毫不畏惧,坦然相对,但他放在桌子下的手却不自觉悄悄摸向配枪。没办法,这个庄翌晨杀气太重,黎承睿毫不怀疑他能上一秒钟还跟你谈笑风生,下一秒钟就把枪相向。但幸好庄翌晨不过几秒,就迅速掩去脸上的怒容,转而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黎Sir也知道,现在的年轻难教,阿修这点小嗜好,关起门来说又有什么?可打开了门,他总得出来见人做生意吧,我不想他被这种小事影响。” “他涉嫌非法买春,虐待、猥亵、强奸未成年人,还顶着谋杀嫌疑,他的事没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黎承睿平静地说,“庄先生,香港是讲法律的,别说今天是郑明修,换成特首的儿子犯事,该抓我们也会抓,你跟我无法交易,不只是他,你这次也自身难保,再查下去,我怕下次该换作廉政公署的人约你喝咖啡了。” 庄翌晨却笑了,斜眼瞥他,目光凶猛而锐利,他反问:“想抓我,你们凭什么?就凭程秀珊?就凭她的证词和所谓的账目?你信不信,我能分分钟能让她闭嘴,再弄个替死鬼上去,干干净净把自己摘出来?” 黎承睿呼吸一窒,他面上不动声色,可却清楚庄翌晨说的是实话,找替死鬼是黑社会老大惯常使用的脱身计,除非用致命证据钉死他们,否则要将这样狡猾的狼逮住绝不是件容易事。黎承睿脑子飞快运转,随即反驳道:“你有罪与否,要法官审,要陪审团裁断,不是我们在这就能得出结论的。不过庄先生,就算你这次能侥幸没事,但我看郑明修先生却没这么好运气,据我们掌握的证据,他的那些小嗜好,就够他受的。” 庄翌晨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猛然一把拍上桌子,说:“他只是叫鸭,也真金白银地付了嫖资!” “如果只是那样,庄先生又何必约我出来谈呢?据我所知,郑先生可不止玩过性服务工作者。”黎承睿淡淡地说,“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庄先生,不然吴博辉医生就死得太冤了。” 庄翌晨摇头说:“阿修不够胆杀人的,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杀人,还杀陈子南?嗤,你要查的凶手绝不是他。” 黎承睿笑了,他发现庄翌晨虽然凶猛又狡猾,可这人确实有做大哥该有的江湖义气,他大概真的在郑明修身上花了不少精力和钱,加上从小到大的情分,由不得他不护短。如果这样就好办了,黎承睿心想。他慢吞吞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这才说:“我没说他是凶手。” 庄翌晨盯着他,目光像极凶猛的野兽,突然他也勾起嘴角了,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说:“原来这样,看来我说了半天都是废话,不如由你来开条件,黎Sir,你说我做,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这总够诚意了吧?” “庄先生对身边的弟兄真是没话讲,我很佩服,”黎承睿微笑说,“既然这样,我也明人不说暗话,郑明修先生猥亵未成年人罪的证据已经提交,他是肯定会被起诉的,但他可以转为陈子南谋杀案的重要证人,届时走法庭程序时,我可以帮他向法官求情,加上他不是聘请了鬼讼赵吗?赵大状出马,你这位契弟估计能将损失降到最小。我的条件在你刚刚所说的那些基础上,只需要再加一个,请庄先生说服令弟,把他手里掌握的重要证据交出来。” “他手上有证据?”庄翌晨皱眉,扣扣桌面说:“老实讲,阿修私人的事,我不爱管也没空管,我并不清楚你指的是什么。” “以郑明修对你的敬畏程度,你不清楚是正常的。但是庄先生,你给我诚意,我也给你诚意。这次陈子南的谋杀案是系列谋杀,凶手智商很高,手段残忍,而且很狡猾富有耐性。他的动机,我们分析是冲着陈子南和郑先生这些有特殊嗜好的人而来,”黎承睿平静地说,“郑先生与陈子南的关系想必你也清楚,我手下的伙计查到,他们曾经在银行合租了一个保险柜,里头的东西没准就能给我们警方提供凶手的线索。我们必须弄清凶手为什么要针对这几个人,才能查出他到底是谁。把那个东西交给我,我尽早破案,其实也从另一方面解除他的潜在危险,” 庄翌晨冷笑说:“一个变态杀人狂,我庄翌晨还看不上眼。” 黎承睿微笑说:“庄先生,你很看重郑明修,因为培养出一个小股神不容易,所以想必你会派人贴身保护他,但你不要低估凶手的能力,我们到现在都只是抓住他的蛛丝马迹,他在暗郑明修在明,你一个疏忽,他可能就丧命。” 庄翌晨不以为然,偏头说:“敢在洪门头上动手,我还没见过几个。” 黎承睿挑起眉毛,微微一笑说:“就这样吧,东西给我,大家轻松,接下来想必你们也有场硬仗要打,我们商业犯罪调查科的同事可不是吃素的,庄先生还是不要分神的好。” 庄翌晨屈起手指笃笃地敲击了几下桌面,随后说:“我回去再把阿修抓过来问问,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个东西,我会看着办。” 黎承睿微笑点头:“那就拜托庄先生了。” 庄翌晨也不多说,略一点头就起身,戴上墨镜,领着两个保镖再度耀武扬威地走出咖啡馆。黎承睿埋了单出门,他走得慢,不一会,黄品锡就从后面跟上,调侃说:“庄翌晨以为自己拍英雄本色啊,他怎么不学人发哥叼根牙签穿件长风衣?” “他的杀气可比发哥大多了。”黎承睿微笑着说,“被我们猜中,果然是为了郑明修。” 黄品锡好奇问:“不是传闻他对郑明修关系不睦吗?怎么反而……” “恐怕是恨铁不成钢的成分居多,”黎承睿摇头说,“庄翌晨倒也有基本价值观,知道恋童癖虐待狂是种见不得人的。” “洪门虽然是黑帮,可也讲老规矩的,”黄品锡摇头叹道,“可惜了。” “是啊,庄翌晨应该是想带着整个洪门洗白,所以才格外注重郑明修的才能,他为了栽培郑明修应该是下了大工夫,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郑明修居然是个变态。” 黄品锡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可能太压抑了吧,有庄翌晨那样的大哥,他轻松不了,心理扭曲是早晚的事。” 黎承睿忽然心里一动,转头问:“你的意思是,做大哥的太严厉对孩子成长不好,对吗?” “那当然啦,”黄品锡来了兴致,“正确地说,是做父母太严厉对孩子成长都不好。小孩子嘛,让他们自由发展,快快乐乐地过完童年和青少年不就好了?逼着他们学这学那有什么意思?我女儿,从小到大,一次补习社都没参加,小时候还学点绘画书法,大了完全扔了我跟她妈咪也不可惜。哪,就这么玩到大,不也照样申请到大学?人能成才当然最好,不能不也要一样要过日子?我跟你说,只要他们身体健康,心理也健康,做到这两点就够了。 黎承睿想起自家的那位小恋人,想起自己前几天还正儿八经跟他说”必须要努力做功课“,忽然觉得很愧疚,林翊已经有一个严厉的母亲了,何必再添一个严厉的兄长加恋人?黎承睿一想起他,也想到这几天因为工作太忙,连电话也没给他打,都不知道这傻孩子过得好不好。他相思如疾,一念即深,再也忍不住,以有急事为由,匆忙与黄品锡告别,跑到一旁先给林翊打了个电话。 林翊的声音响起,似乎在喘气,急急地”喂“了一声。 “是我。”黎承睿柔声笑着说,“翊仔,在忙什么呢?” 林翊似乎有些吃惊,结结巴巴说:“睿,睿哥?” “怎么,几天没给你打电话就不认得我的声音了?”黎承睿开玩笑说,“这几天乖不乖?有没有想我?我没空给你打,你就不会给我打吗?” 林翊沉默了一下,说:“你很忙啊。” “对不起啊,这几天是忙了点,没有陪着你,我现在去接你放学吧?然后我们去吃大餐……” “不了,我要去补习社。”林翊说。 黎承睿有种失望,但他不想在语调中带出来,仍然柔声说:“这个礼拜六我休息,我带你去打枪吧,就我们上次去那里,你上次不是很喜欢……” “我不想去。”林翊闷闷地说,“功课做不完。” “那就先别做,我去跟你们班导说,你本来身体就没别人的好,不用那么拼。”黎承睿带着笑说,“睿哥想明白了,翊仔读不读大学也无所谓,反正我供得起,只要你开心就好。” 林翊却轻声反驳他说:“我会读大学的。” 黎承睿觉得很奇怪,以他对林翊的了解,这孩子虽然认真,可他天生脑子笨,不适合学习考试这样的机制,以往读大学这种念头也是因为别人灌输才服从的,未必是他本心的愿望。而且几天不见,林翊似乎跟他说话的口吻回复到最初生硬而疏远的状态。黎承睿有些不安,忙问:“怎么啦?乖,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开心?” “没。” “没有的话为什么跟睿哥说话这么怪?怎么啦?发生什么事?”黎承睿耐心哄着他,“你是怪我这几天没给你打电话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睿哥,”林翊小小声打断他,“我要去上补习社的课了,妈咪花了钱,不能浪费。” “翊仔,你……”他没说完,突然听见林翊的电话那边传来“砰”的一声响,黎承睿忙问,“怎么啦?你那边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林翊的声音平板无波地说,“有同学摔倒了,就在我旁边。” 黎承睿松了口气,问:“你没事吧?” “他摔了,我怎么会有事。”林翊重复说,“我要去上课了。” “好,”黎承睿怅然若失地说,“那,你自己小心点。我明天去接你。” “不用了,你忙……” “翊仔,你再给我说这种客套话,我现在就去抓你来揍一顿,你信不信?”黎承睿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忙都一定给你打电话。” 林翊沉默了一会,然后低低地问:“你没有不理我,是吗?” “怎么会?” “也没有嫌我笨,什么都不懂,是吗?” “你是笨,可我见到你第一天你就这样了,”黎承睿知道林翊这是没安全感了,他很心疼,尽可能温柔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聪明人太多了,我知道你有多珍贵。” 林翊困惑地问:“那我还要上大学,学做一个聪明人吗?” “只要你觉得开心,在我眼里翊仔怎样都是最好的。” 林翊不放心,又问:“就算跟现在不太一样,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黎承睿笑了,“只要是你,都行。” 第47章 黎承睿放下电话后总是觉得不安心,他只要一想到藏在少年乖巧的面目下毫无安全感的脆弱本质,就觉得心里很疼。黎承睿以往的恋爱经验中只有程秀珊一个对象,而程秀珊是独立坚强的女性,可以说跟她在一起,很多时候两个人不像恋人更像好友。程秀珊也没有时下女孩被宠坏的任性或刁蛮,相反她很理性,无论是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到她手里都能分出个轻重缓急,先来后到,黎承睿跟她交往这么多年,从来不需要为她牵肠挂肚,也从来没有让程秀珊为他忧心忡忡。 可是林翊跟程秀珊完全不同,他脆弱而胆怯,孤僻又不懂得如何恰当表达自己,他还很年轻,很可能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他就如株名贵的花草,已经伤到根部了,再不悉心照料,恐怕很容易夭折。 黎承睿想了想,忽然觉得少年晚上还要去上补习社的课太辛苦,他走进一家药行,询问了导购小姐,给林翊这种准备考大学的学子应该准备什么营养品,导购小姐给他推荐了许多。黎承睿一一挑过,选了几样林翊大概能吸收的,包好埋了单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表,发现时间还早,于是自己走进一家餐厅要了份套餐飞快解决掉。他一边低头吃东西,一边研究手里的菜单,发现这的招牌炖汤是天麻煲鱼头,黎承睿想了下,似乎这个拿给林翊吃也不错,于是他又点了一份汤,吩咐侍应生打包带走。 从餐厅出来,计算上路上车程,到林翊楼下大概还是有点早。但此时夜风习习,秋意深深,黎承睿不禁又担心起自家小恋人有没带外套,万一出来冷到怎么办?他抬头看看路边似乎有几家特色服装小店,专门卖店主从欧洲淘来的时兴服装,有男有女,黎承睿皱眉端详了会店面橱窗,挑了间风格不太前卫的进去。 店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脸上画着浓妆,贴着假睫毛,戴着美瞳的诡异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格外殷勤。听说黎承睿是为弟弟挑秋装,女店主嗖嗖地从衣架那拿下五六件不同款的长袖男装,有风衣有外套。林翊是个外形出众的男孩,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但黎承睿却骤然有种打扮他的自豪感和甜蜜感。他挑挑拣拣,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合适,店主倒很好脾气地配合,见他没挑中,忙说:“先生,你等一下,我有件靓货还没上架,我给你拿去。” 她急急忙忙地进到后面屋子,不一会,举着一件米色的休闲服装,笑嘻嘻说:“这件如何,质地很好的,搀了羊毛,裁剪也很好的,大牌货来的,我也只进了几件,搭配条好看点的围巾,别说现在,迟点入冬都能穿。” 黎承睿摸了摸,觉得保暖上而言确实不错,且这一设计显得腰身瘦削,他稍微想象了一下林翊穿上去的效果,忽然觉得心口一热,当下点头说:“就这件好了,你帮我挑条围巾。” 那女孩兴高采烈地又拿出好几条围巾一条条比划过去,黎承睿最后挑了一条渐变色咖啡格子羊毛围巾,让店主包好,刷了卡,一看价格,确实很贵,但给林翊买的,却怎么都舍得。 黎承睿提着东西出来时,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回警局的停车场,正要开锁,却听见身后一个人喊他:“黎Sir。” 黎承睿诧异地转头看,发现居然是曾珏良,他表情僵硬,双拳紧握,目光中居然有愤怒和失望,黎承睿皱眉问:“阿良,找我有事?” 曾珏良瞪着他,忍了忍,却没忍住质问他:“你,你为什么去单独约见庄翌晨那种人渣?” 黎承睿索性转身正面看他,沉声问:“你什么意思?你跟踪我?” “我,我只是无意看到,”曾珏良有些惴惴不安,却马上抬头反问:“黎Sir,你见庄翌晨,到底,到底是为了什么?” 黎承睿这下反而好笑了,他淡淡地问:“这是你询问上司的口气和态度?” 曾珏良条件反射地倒退一步,说:“对不起长官,我错了。” 黎承睿点点头,说:“我可以不计较你这次,但你要好自为之,有些事不在你的权限范围内,不该你过问你就要闭嘴,越界这种事,在纪录部队是绝不允许的。” 他转身去拉开车门,曾珏良却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黎承睿这下冒火了,反手一摔,曾珏良又抓过来,黎承睿手上拎着打包给林翊汤一下弄翻。 曾珏良也没想到会这样,他的脸色一下变白,不知所措地嗫嚅说:“黎Sir,我,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黎承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砰的一声将他顶到车上,怒道:“臭小子,不要以为我脾气好就能忍你一次又一次!” 他猛地一下一拳打到曾珏良腹部,没有手下留情,疼得他瞬间弯了腰,黎承睿一把推开他,看了看地上翻撒的汤水,想到等下自家小孩放学没口热的喝,还是一股火涌了上来,他看看表,发现时间已不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黎承睿哼了一声,打开车门上了车,对曾珏良说:“再来挑衅我,就不是挨一拳那么简单了!” 他大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正要走,曾珏良却扑到他车窗那,带着痛苦和惶急说:“黎Sir,你听我说,你真的不要跟庄翌晨那种人有牵扯,他就是个吸血鬼,你会被他吸干的。黎Sir,我不会说话你原谅我,可你这次真的要听我的,我不想看到你不好,黎Sir,睿哥……” 这声脱口而出的“睿哥”令黎承睿心里一软,他想起林翊,再看看曾珏良苍白消瘦的脸颊,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年轻人真的只是担心自己,想给自己一个过来人的忠告。他停了车,对曾珏良和颜悦色地问:“你担心我被他拖下水?” 曾珏良忙点头。 “因为你怕我跟你死去的老豆那样?”黎承睿问。 曾珏良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黎承睿笑了,从车窗内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做警察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该做什么我比你清楚。” “我,我老豆……”曾珏良困难地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注视着黎承睿,目光中隐含着祈求和歉意,却也有警惕和惶惑。 “我什么也不知道,”黎承睿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我只知道,商业犯罪调查科这次办庄翌晨,他想脱身怕没那么容易。因为你不会让他好过,对吧?” 曾珏良抿紧嘴唇,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黎承睿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好好努力,同时,小心点。我走了。” 曾珏良百感交集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终于从口中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黎承睿知道,这是他在为以往利用重案组的资源将矛头引向私仇而道歉,他虽然不赞同这种公私不分的态度,但却很理解,任何男人如果连杀父之仇都能漠视,那简直不配做人了。 他点点头,说:“回去擦点药酒,我刚刚可没手下留情。” 曾珏良眼睛一亮,笑了起来,摇头说:“不痛,是我不对。” “走了,”黎承睿勾起嘴角,发动车子离开,在后视镜那,他看到曾珏良一直呆呆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的车开走,不由笑了笑摇摇头,心想这个小子,虽然精似鬼,可到底还是年轻,对年轻后辈,还是要以教导爱护为主,不是吗? 他的车开到林翊楼下的时候,便给林翊发了个短信,问他下课回家了没有。黎承睿等了一会都没见林翊回复,不由担心他是不是还在生闷气,于是干脆直接给他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久,林翊才接通,声音一如既往的呆:“睿哥?” “怎么不回短信?”黎承睿问他,“你回家了吗?” “嗯,我刚刚在洗澡。”林翊乖乖地回答,“看见简讯了,那现在还要回吗?” 黎承睿笑骂说:“我都打电话来了你回什么啊?” “哦。”林翊低声说,“也是哦。” “傻小子,”黎承睿笑了,柔声问,“下来好不好?我在楼下。” “可是妈咪在。” “下来吧,就一会,”黎承睿压低了声线,“好想见你。” 林翊沉默了一会,软软地说:“那好吧。” “快点,我在车里等你。” 黎承睿挂了电话,忽然觉得有种背着对方家长跟小恋人幽会的激动,他自嘲地笑了笑,正想抽根烟,摸了半天却没找到烟盒,于是只好算数。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看向林翊所住的大厦门口,几乎有些望眼欲穿。就在此时,他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仔细一看,却是那位曾杰中。 他似乎刚刚回来,步履匆匆,没有抬头看任何人,走进大厦的时候,他遇到一位从里面走出来的中年妇女,对方笑着称呼他:“曾医生,这么迟回来啊?” 曾杰中似乎回了一句什么,那个师奶笑呵呵地说:“哎呀你们做医生真是辛苦,快点回去休息吧,改天再聊。” 曾杰中礼貌十足地点头告别,闪身进了门。因为周围并不喧闹,那位师奶嗓门又大,所以她的问候声清晰地传到黎承睿耳朵里。黎承睿对这位曾杰中全无好感,这下听了皱眉想,怪不得曾杰中身上总有一股文质彬彬的感觉,原来职业是医生。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医生,等下见了林翊一定要警告他离这个人远点,做医生的,很容易变成衣冠禽兽嘛。 黎承睿正想着,就看见林翊慢吞吞地从门里出来,大概天气转凉了,他今天在衬衫外面加了一件抓绒红背心,看起来格外可爱。黎承睿一见他就觉得满心欢喜,明明只有几天没看到他,为什么却有种由衷的隔了年月隔了山水几重的沧桑感?难道这就是所谓思念?他从来不知道,只是因为想他,就能让自己宛若历经世事,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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