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千顿了顿,双眼直直地看进那个人的两潭深水。
「我喜欢你。」
这一句话,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只能默默地看着那两汪深潭,渐渐浮起一丝浑浊,似是不信,又似是惊惧。
「我喜欢你,孟宇。」
再说一次。再没有勇气剩余。
道旁树树枯枝,三三两两幸存的叶,心一样瑟瑟发抖。
那人很快反应过来,便大笑起来。凄厉的笑声中,尽是嘲讽。
「这是在拍韩剧吗?女主角在哪?是你?是你莘子千?哈哈哈……」
眼前的人,突然变得好陌生。
「看来,我有必要向你说明两件事。」笑累了,孟宇站直身子,敛尽笑意,面目冰冷,「第一,我承认,我是帮了你,但昨晚也好,今天也罢,只是在还你一个人情,我知道前天晚上你照顾过我。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所以,你不用误会。」
子千惊得不轻。还以为他不知道。那……他知道了多少?
「第二,莘子千,你,是一个男生,而我,也不是女生,相信从平安出入浴室这一点可以证明。也许你弄不清自己现在的感情,可是,我对自己的取向清楚得很。我喜欢安书墨那样的女生,不喜欢,甚至讨厌喜欢同性的男生。」
绝望。绝望。绝望。
「解释结束,希望你的胡闹也到此为止。先走了。」
子千感到,自己快要从这个世界蒸干了。
「还有,」走出几步,那人又补充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我也不会再针对你。」
其他人都出门了,或自习或欢乐,寝室里很安静。没有开灯,清冷的静默愈发显得凛冽。窗外,雪花漫天纷扬,似能涤尽一切秽物,寻回干净单纯,不染尘色的人之初。
子千瑟缩在被子里,心底情绪像单指乱弹的钢琴。被窝很温暖,可是身体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眼睛干干的。不是不想矫情地哭一场。也许,昨晚已把泪水流尽。
胸腔的左侧,空无一物,好像连心跳声都听不到了。
不愿再去想了。就跟每年生日一样,睡过去就好。即使梦到了什么,也比身心俱疲好。
「妈,我回来了。」子千唇角勾起,语带慵懒。
「怎么这个周末想起回家了?不耽误功课吧?」
「想您了,所以就回来了。」
「上礼拜不是回来过了吗?」
「啊……可是还是想念妈妈,没有办法呢。」
「好吧,洗手去,准备吃饭。」
一桌子菜,都是子千爱吃的。
「妈,你对我真好。」子千闪着眸子,故意嚷得肉麻。
「子千,」祝嫣放下了筷子,「明年开始,在家里过生日好吗?」
「好。」子千垂了目光,微微眯眼,「以后应该能完全克服。周一那天我就过得挺好的,而且梦到爸爸时也没那么难过了。」
「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子千看着母亲脉脉的眼睛,不知怎地,觉得有些无力。
接下来的周末,子千都回了家,直到寒假来临。想着那样就不用混迹于那一帮子里,也就不用看到,那个人。
只是,子千不知道,对方用了相同的躲避方式。
他说过可以再做朋友。只可惜,一天天的日子就像在宣纸上晕开的墨,再也回不去。
寒假不过一月,眨眼便过去。短短三十几天,子千学会了听大剂量的阿妹和阿信,学会了在白纸上重复地涂画两个字,学会了几天几夜窝在被子里不练琴。
重新回到学校的子千,变化不少。上个冬天还略带婴儿肥的脸,现在只剩尖尖的下巴,勾勒出冷峻的轮廓。刘海长了不少,眉目间竟有了半分英气。他走一路,女生就看一路。子千颇觉尴尬。
新学期的课都是不痛不痒的作业量,第一个礼拜也过得不痛不痒。
只是终会遇上。
熙熙攘攘的学生食堂,孟宇端着盘子走过来。一身黑灰搭混迹于春装的鲜艳,像花园中绰约的夜色。看着那个在人潮中沉浮,却依旧发光的人,子千愣了半晌,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个多月前。孟宇也看到了他,立刻逃难似的避开了目光,转向身边那个女孩,说了几句,两人就放下盘子走出去了。
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无意间,就能杀人于无形,是他太危险,还是自己太偏执呢?
又平静地过了一个礼拜。有女生向莘子千借笔记。有女生向莘子千要号码。有女生请莘子千吃饭。有女生邀请莘子千参加舞会。有女生请莘子千跳舞。有女生跟莘子千闹暧昧。
「唉,子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招人啊?哥几个得眼红了啊!」
子千笑笑。没有受宠若惊。没有恃宠而骄。没有破茧重生。生活里的一切,都被子千称作调味品,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现在,圈子里也彻底地没有孟宇这个人了,大家也不再提起,好像他从未存在过。或许是因为男生谈论情谊这类东西时避重就轻的天性。对于冲突本身,略知皮毛即可,不觉得有点破的必要。
日子又回到水中浮木的状态,浮起来,又沉下去,偶有摇曳,也跟天际的浮云一样失尽色彩。平淡得,相信生活就会这样下去了。
却发现不是。
「听说了吗?」到周六,一群人又厮混在一起,如常的有人爆料,「今天上午,校医院闹翻天了!」
「不就头破血流的责任纠纷,或者断手断脚的球场杯具吗?校医院也就这点儿破事儿……」
「这次没这么简单——」
「说——」
「有个女生怀了孩子——」
「嗯?」
「是安书墨——」
本来兴趣怏怏的子千瞬间清明。
「谁的?」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这个不知道,我同学说,安大小姐死也不肯供出来。」
事情似有点朝富二代欺骗纯情小女生的苦情戏发展的趋势。
「Oh——my——Lady Gaga! 安大老爷知道了不得两尸三命!」
「安书墨也忒倒霉了,偏偏遇上一个毫无经验不会做事的实习生,搞得在场的人没一个不知道的……」
「这事儿孟宇知道吗?」
「现在应该知道了吧,怎么说也是前女友,那小子又是外冷内热型的……」
这些话像粒粒石子,带着初春的热度,激荡起子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
回到学校,很快听说孟宇自己去了系主任那里。
子千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心里一片乱码,盘根错节的枯藤似的,斩不断,理还乱。
抱着胳膊想了很久,子千还是决定出门。
「是我做的。」
到了教导处,子千没有直接进去。门敞开着,退到屋里人看不到的角度,可以瞥见一个男生的背影。背影和声音,熟悉,又陌生。
子千下意识地捂着心口,单手扶墙站着。
「时间的事我跟她一样清楚,两个月,不多不少。」
居然无所畏惧得理直气壮,那个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读过校规吧?」
「自然。校规“学生生活”一章第四条,本科生在校就读期间发生不正当性关系者,除以劝退处分。」
屋内人冷静如初。
屋外人不知所措。
孟宇,孟宇,若时间可以倒退,人生可以重来,该有多好。
第07章:李代桃僵
「那我直接告诉你,这件事很严重!」系主任顿了顿,屋外人可以想见大叔的表情,「你俩要做好心理准备。周一校方开会商讨,到时会告诉你们决定。」
「好。很抱歉扰了您周末的清净。」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歉意。
子千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便不该让自己的藤蔓攀爬上一所早已朽败的房子。
可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屋里的人一个个走出来。
先是他。
然后是她。
最后是中年主任。
落在身上的目光,便如同不小心洒落在劣质桌布上的油墨,色彩变换得近乎尖锐。
先是讶异,到清冷,到幽邃。
然后是忧伤,转而愤恨,直至绝望。
最后是不屑,鄙夷,与无奈。
无所事事的下午。
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窗外的阳光,也安安静静地探进丝丝缕缕,温暖明亮。走廊上,约去dota的男生,肆无忌惮地一路喧嚣,笑声散落在尘埃之上,明媚如春阳。
过于平静的天气是令人惶惑的。毋宁任那薄薄的纯白,延展于无尽的空间,蕴藉出遥远的懵茫。迷离,胜于清朗;肃杀,胜于明媚。
「安大老爷知道了不得两尸三命!」
安书墨会很麻烦。
孟宇……
子千猛地睁开眼。
夕阳将行人拖出长长的影,曳在冷清的水泥道上。灌木黄了又枯,匍匐于雪松身旁。初春的盛华区,更显寥落。
子千一下计程车便拼命地跑,心中刮满山雨欲来的风。料峭的春寒打在脸上,成了巨鲸身上的一挠。
终于到了有过一宿之缘的房子外。大门紧闭,沉闷得仿佛门内静无一物,反而加剧了隐埋的怒气。
顾不得喘气,子千慌忙摁铃。
开门的,是尧老师,一脸不及掩饰的惊惶色彩。
「子千……」语气似高到极致的秋千刺破空气,下一刻即是坠落。
「尧老师,孟宇呢?」子千大喊。
「他……」尧老师抓着门,神情痛楚。
「伯父要惩罚他,对吗?」一定是的。
门内的人沉默了好久,愣愣地看着他。子千在她眼中看到了水光。
「尧老师!」顾不了其他了。
「子千……」老师蹲下去,捂住了眼,「救救他……」
子千猛地冲了进去,拼命寻觅怒气的源头。
阿南缩着头站在一角,一见子千,便紧张地望向书房。门未关严,漏出数指宽的缝,好像有谁用力关解着锁的门却被弹了回来。如昼的灯光顺着间隙泄了出来,在地面拉下刺目的白。
子千疾走过去,越来越快。耳畔有空气被刺破特有的声音细细划过。第一次痛恨这么大的大厅,怎么走,都走不完。
好不容易抵达,子千停了下来。
前方是未知的深渊。往前,也许一步走错,就再也不能回头,甚至失去所有。
犹疑仅有一秒。子千用力地推开了门。
瞬间,眼前亮如白昼。子千瞪大了眼,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漆黑的马鞭,一头紧握在一只关节发白的大手中,另一头随着手的挥动,起起落落,与鲜血共舞。马鞭下,袒露的后背早被血红湮没,只随着鞭的起落,微微起伏。
鞭起割裂空气,刺痛人的耳膜;鞭落啃噬骨血,却撕碎人的心。
「不要!」
挥鞭的人连有人闯入都未曾理会,只是毫无意识地猛推开欲夺鞭子的人。
「不要啊!伯父!求您了!」子千又扑过去。
持鞭者猛地拽住来人的衣襟,双眼发红,满脸戾气。
「滚!不然连你一起抽!」立刻又以更大的力推开,扬起了鞭子。
子千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大脑几近失控,只听到一个声音贯彻耳际。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伯父!是孟宇替我认了!」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孟父脸上的暴戾慢慢消失,眼神也渐渐清明。
「你说,是你做的?」语气极尽揶揄,不掩疑虑。
「是,是我!孟宇是我的朋友,为了帮我,所以赶在我之前替我认了!伯父,」子千清醒过来,稳稳走近孟父,「请您不要为难孟宇,要打要罚,冲着我来!」
孟父见眼前的人站定了,即以拷问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双眼,澄澈,明亮,坚定,有力,看不出丝毫的畏惧。
对视不过片刻。孟父扔下鞭子,狠狠地扫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眼,又转向子千:「这话倒是耳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暴君似是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再无动静。
子千忙奔向地上的人,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
「孟宇!」
「不要以为,这样做我会感激你。要是刚才有力气说话……」
「要是刚才有力气说话,你就应该极力否认。」
看着趴在床上,背上满是纱布,还冷言冷语的人,子千满目温柔。
「伯父的脾气你比我清楚,如果强硬顶撞,只会让自己伤得更重。」
见趴着的人没再说话,正要继续,房门被推开了。
「子千。」
「尧老师。」
「孟宇爸爸想找你聊聊。」很委婉。会“聊”什么,谁都清楚。
「好。」子千起身,回头看了孟宇一眼,极尽心中的各种情愫,因为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眼底的情绪。
「伯父。」子千垂手站着,眼中仍是毫无惧色。
「莘子千,我们做一个交易。」陈述语气,毫无商量之意。
子千不语。
孟父转过身来,看着那双眼睛,微微别开头,一字一句地道:「今天这事,学校通知了我,认定是孟宇做的,大家也都这样相信。即使否认,也不过是为孟家再添一场风波,顺便为你宣判死刑——我知道你没有背景,退学只会葬送你的前途。而迄今为止,你是唯一让我欣赏的孩子,灭了你,我舍不得。所以,我可以答应你,这事儿,孟宇替你认了,从此以后,你还是清白的。不过,」
言及此,又深深地看了子千一眼,似是看着一纸刚刚出土,历时千载的书卷。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莘子千,我的咖啡呢?」
「怎么还不把报表给我?莘子千,莘子千!」
「莘子千同学,你没吃错药吧?我要的是麻辣鸡腿堡,不是芝士汉堡!Oh……Shit!」
「那个——一脸傻逼的那个——对,就是你!把这些拿去处理了,快去!」
「动作快点儿!这人怎么做事的!」
「眼下金融危机可还没过去。」
……
满头大汗的子千,从一个办公桌跑到另一个办公桌,从一个快餐店奔到另一个快餐店,感觉,快休克了。可是,不得不强撑着。
奶茶,咖啡,汉堡,盒饭……报表,文案,策划书……
这些,现在几乎成了自己每天必须完成的工作以外的所有。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奋斗了四年,装着满脑子的公关策略和经营理念,怀着满腔的雄心壮志和憧憬希望,敲开了自己的事业大门。一直知道,理想总是比现实丰满,所以,从未产生过一蹴而就的贪念。只是想凭着自己的努力,开拓出自己的路,让事业渐渐步上正轨,然后,给予母亲一个幸福的晚年。
多么简单,多么美好。
一个月前,毕业之初。凭着之前在类似部门的实习经验,以及出色的面试成绩,终于进了某物流企业在本地分公司的公关部。给自己承诺好的世界,好像就在脚下了。
然而,梦中和梦醒,不过一月之差。
下班后,拖着几近散架的身体,挤上公交,回到在公司所在外城区划片租的公寓。公寓很简陋,仅仅满足第二层次的需求而已。不过,不计为前途渺茫而感伤的时刻,子千大多是开心的——只要想到母亲,想到大学那帮子人。
除了想到那个人。
不知他过得怎么样,子千还是会想。
有时,回到家很累了,浑身酸痛,肚子空空,望着角落里那个黑盒子,想起它被母亲强行塞进搬家公司的车的情景,子千会默默地笑起来。
有时,周末醒来,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望着床头那张色彩鲜亮的照片,想起典礼上一帮子人不停抹泪不停大笑的傻样,子千会默默地笑起来。
有时,从一个店奔到另一个店,大街的喧嚣充盈耳际,翻江倒海般愤懑,忽的想起那个雪天,那个寒夜,那句喜欢,那次救赎,子千也会默默地笑起来。
一切,遥远得恍如隔世,然而又清晰得如在眼前。
又熬过了一天,临走时被塞了厚厚一摞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