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征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半响才收回来,冷下了脸,问道:
“你是何人?”
那中年男子也被他突然闯进门吓了一跳,可是见此人衣着华贵气势逼人,便知身份不凡,只是他这人向来倔脾气又酸又硬,倒是真不在乎着权臣贵胄。
那人冷冷瞪了一眼阮征,便又低下头收拾文案,只冷声回了他三个字:
“古书烨。”
第五章:天下的诱惑
“古书烨?”
阮征又是一愣,古书烨不就是那个执笔写奏折状告成王爷六大罪行的书生么?初听闻此人的时候,他就被他的文采所惊艳,原以为能写出此等俊秀文章的人定然也是个须发皆白老的掉渣的老儒生了,却没想到此人竟然是这般模样。
这古书烨因为诬告成王爷,因此被于太后打进大牢,当时在牢里受了不少苦,只是后来从牢里放出来,成王爷却说此人文采卓然,是当世大儒,当以礼相待,诬告的罪状也就不再追究了。
只是世人皆知,管你有罪无罪,罪大罪小,进得宗人府的大牢,那便是不死也是半残了。
古书烨在宗人府的大牢里住了三天,自然不会好过。
阮征走得近了,方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古书烨此刻眼眶深陷,脸、手,露出的皮肤上大小伤痕密布,脖颈裹着的绷带里渗出丝丝血渍,勉强扶着书案才能站稳,走了一步就开始咳得吓人,仿佛要把肺吐出来,半响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看了一旁默默站着的阮征——
他不走,他也不理他。
古书烨又收拾了一会儿书案,阮征说话了。
他抱着胳膊依在墙上,问他:“古先生,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与我何干?!”古书烨头也不抬的冷冷回了一句。
阮征忽然笑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我是太子阮征。”
这下古书烨沉不住气了,整理了半天的书稿都扔在地上,却不管不顾,只恨恨的盯着他,说得咬牙切齿:
“太子殿下!原来是太子殿下纡尊降贵!草民真是承受不起!”
阮征当然知道古书烨多么恨他。当初是他授命于古书烨递的奏折,结果朝堂上于太后重责他诬告皇亲国戚的时候,他——太子阮征,以及众多一力唆使他上奏的太子党众人,都选择了沉默和旁观,最终陷他于不忠不义,身陷囹圄受尽折磨。
而在这一场阮氏叔侄的皇位之争中,唯一付出代价的就是他和他的家人。
宗人府彻查他的诬告案,他一家老小全部被捕入狱,他的结发妻子哭瞎了眼睛,他的小儿子受不了迫害自缢而死,他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背负着一辈子也洗不掉的罪名,任天下人唾骂。
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把‘阮征’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的少年。
“你又回太仆寺了?”阮征似乎还不打算放过他。
“微臣已经递了辞呈,明日就返京回乡务农了。”古书烨瘸着腿拿起外袍,不想和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人多说一句话。
“你满腹经纶,胸有韬略,若是回乡务农,岂不是全无了用武之地?”
阮征高挑的身体挡住了房门,借助着比古书烨高出一点点的身高优势俯视着他。
古书烨抬头怒视,恨恨道:“满腹经纶是为生民请命,为天地立心,而绝非是为了某个皇亲国戚的私怨妄废经纶!”
“生于帝王之家,那他的性命身子便不是自己的,而注定了是天下黎民百姓的。争,是为了争天下,而治天下,而造福万民。古先生,您满腹经纶,这些道理想必一点即透吧?”
阮征只平静的面对古书烨愤怒的目光,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嘲讽。
古书烨不肯让步,阮征也不肯让步,两人僵持着,空气似乎都被抽空了。
许久,忽然有人象征性的拍了拍房门,书房的门便被‘吱拗’一声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被丫鬟搀扶着摸进屋子里,声音带了一丝焦急:
“老爷,行李都收拾好了,照您的吩咐全家今晚连夜出城,就等您回府了……”
“连夜出京?”女人说了一半,就被阮征打断,他瞅着面有愧色的古书烨,问道:“成王爷不是保你官复原职既往不咎了么?你还怕些什么定要连夜出京?”
那女人听见生人的声音,方知道这屋子里另有外人,顿时满面紧张慌乱,古书烨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安抚了一句‘没事’,可阮征却没有闪身离开的意思。
又僵持了半响,剑拔弩张的古书烨终究忍不下去了,他盯着阮征振振有词道:“我身陷囹圄受尽折磨,我的儿子年纪轻轻,却命丧牢狱,我只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难道连愤怒的权利也没有了么?!我如今怕了,服输了,难道连逃跑的权利也没有了么?”
古书烨说完,气得胸口剧烈的起伏,那女人更是害怕,几乎瘫倒在地。
许久,却是阮征拍拍古书烨的肩膀,转身在书案旁边落座,道:
“大丈夫生于人世,唯有建立一番功业,方能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不愧对后世子孙……”
阮征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你却抱着满腹经纶去耕田种地,青史留名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有,想必你宦海挣扎这十几年,也不过是为了这么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如今近在咫尺了,却又妇人之仁,可惜了一块美质良材……”
阮征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浅酌慢饮。
屋子里除了那女人抖如筛糠的呼吸,一片死寂,只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漫长的仿佛千年万载,直到阮征手里的茶快喝净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被一道阴影挡住。
古书烨站在面前,拱手一揖,道:“属下愿为太子早登大宝尽犬马之劳。”
第六章:抵足夜谈
阮征笑了,起身,拍拍古书烨的肩膀,留下了一句话,让他明日去太子府叙话,便告辞了。
如此古书烨便成了太子府的幕僚,任职太子书房博士,掌管文书礼乐,虽是个闲职,但是贴上了太子书房当差这层镀金,比起昔日他在太仆寺的职位,着实是天壤之别了。
成王母子这几日要重修启贤殿,给成王在京城建个宅子。京城的建筑格局自是有驻军布防的诸多考量在内,要在皇宫门口如此大兴土木,还要极近奢华之能事,着实把朝廷忙的鸡飞狗跳。
皇帝的病情似乎愈加严重,终日里昏昏沉沉,于太后便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请出了一道圣旨,又给成王的三儿子阮淳加封淳王,封地黔西,给他的四儿子阮溥封为溥王,封地黔南。
成王交游甚广,这些天,天南海北的几乎每日都有高官侯爵进京道贺,成王府更是夜夜笙歌。
阮征直觉这其中必有蹊跷,可是又查不出一丝端倪,加之朝政堆积如山,着实有些分身乏术。
又忙了几日,总算得闲,傍晚闲逛到了太子书房,便见到了在太子府当差半个月有余的古书烨。
古书烨的伤好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些步履蹒跚,可是却坚持不肯呆在家中休养,于是太子府的仆役就给他做了个轮榻,摆在书桌边,便于他取放书籍。
阮征进门的时候,古书烨正在校对前朝孤本,聚精会神的看书,竟没有发现太子已然走到身边。
阮征默不作声的低头看着古书烨整理古卷。看得出这些时日的补养让他的身体调养的不错,脸上不少的伤痕已经结痂脱落,显露出清雅温润的五官,红润的薄唇把原本白皙的肌肤衬托得更加细腻柔滑,昏暗的夕阳下,泛出一层珍珠般淡淡的光晕。
阮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不住的加快,微乱的呼吸终于让身边的男人发觉了他的存在,漠然抬手,那双刚正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
意识到太子亲临,古书烨慌忙要起身拜见,却被阮征按回了软榻上。
阮征说:“你身体虚弱,便不必拘泥与那些繁文缛节了,况且本宫此次来是向古先生讨教治学问的。古刘备求贤若渴三顾茅庐,如今本宫已经颇为失礼了。”
古书烨被他按住肩膀不能起身,听闻此话,立即拱手一揖到底,慌忙道:“微臣一介书生何德何能,微臣肝脑涂地不能报太子殿下隆恩之万一……”
阮征拍了拍古书烨的肩膀,打断了古书烨的话,便在软榻寻了块地方,挨着古书烨坐下了。
古书烨愣了。他与太子身份相差悬殊,又并无深交,如此寻常友人般并肩而坐,着实不合礼法也不和逻辑啊?
阮征看着古书烨仿佛吃了一粒苍蝇般的表情,皱了皱眉,有些恼怒道:“我就这么惹人讨厌么?怎么本宫还不够资格与先生促膝长谈推心置腹么?”
古书烨慌忙稽首:“臣不敢。”
“不敢?”阮征似乎更生气了。
“老臣愚昧,能为太子殿下分忧,诚惶诚恐与有荣焉。”古书烨答得毕恭毕敬。
“罢了、罢了。”阮征摆摆手,也不再逼问,便道:“我今日来只是想知道,先生那天在书库说的那句话可是当真?”
古书烨自然记得那天他对阮征说的那句‘臣愿为太子殿下早登大宝尽犬马之劳’。只是如今阮征专程来问他这句话,却让古书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沉吟片刻,咬了咬牙,便肃然一揖,道:
“如今天下贪腐遍地,朝廷国库空虚,边陲夷狄觊觎,百姓民不聊生,只因朝廷演习先朝旧政,固守太祖典法,固步自封因循守旧,我大殷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外强中干,若再不变法求强,只怕是危在旦夕了!”
“好!”阮征一拍桌案,眸中精光灼灼,便朗声道:“这才是我今晚最想听到的话!”
阮征微倾着身子盯着古书烨的眼睛,道:“这些年朝政一味沿袭旧规不思革新,本宫早有改革旧制之想,只是不得其法又无人参详,先生满腹韬略,本宫愿闻其详。”
古书烨满腹治国的想法,只是早年为人倔强,官场失意,自然这些想法也都只能埋在肚子里无人倾诉,如今有阮征的一个好字让他终于吃了个定心丸,便从旧日书卷中翻出一叠文稿,恭恭敬敬的交给阮征。
“这些改革方略,臣早有所思,只是人微言轻不敢斗胆冒犯先帝圣威,今日殿下问起,臣便斗胆一现。”
阮征看着文稿上潇洒的字迹:“……富国强兵,首要充盈国库,充盈国库必先改革税法。”
“正是如此。”古书烨躬身一礼,搬出大殷国的税典一一指给阮征:
“先祖税法丈量算法混乱,地主豪强隐瞒土地贪污国税巨额,这些年旱涝频繁,民不聊生,国库为赈济灾民耗费数万,税法不改,则拖累国库……”
“其二要精简官制,如今朝廷沿用前朝官制,冗员颇多,每年耗费饷银数万,却权责混乱……”
“其三需整顿淮军,收归兵权……”
说起治国之策,古书烨却仿佛换了个人,周身都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这些话存在他肚子里十几年,终于得到了知音,说起来自是滔滔不绝。他与阮征坐在软榻上,一聊就聊了大半夜。
期间阮征偶尔询问几句,偶尔点点头,多数时候只是静静的听,盯着古书烨的眼睛,眸中闪烁着灼灼的光彩。
古书烨只觉得阮征平素里性子寡言冷冽,可今日看他的眼神却温若春风,平素里总是紧抿着的唇角,竟然一夜都在微微上扬,也有些讶异,最终却把这归结为阮征对他的政治构想的欣赏,于是古书烨心中更加激昂澎湃。
能把自己坚信的政治构想付诸实施,是每一个胸怀天下的书生所毕生渴望的梦想。如今他的梦想近在咫尺,只要阮征欣赏他的方略,只要阮征登基为帝,那么,这广阔的大殷国就是他展示自己才华的巨大舞台,想到这些,古书烨怎能不激动!
夜班三更,阮征便与古书烨一同躺在书院厢房的小床上继续抵足夜谈。三更的时候,阮征似乎有些累了,便开始瞌睡起来,迷迷糊糊的便窝在古书烨身边,一边伸手揽上古书烨的腰身,从背后抱住他,睡着了。
古书烨这个时候倒是通了一点人情世故,猜测阮征白日里朝政繁忙,着实辛苦,便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哪里敢吵到太子殿下的睡眠。
可是古书烨这一翻身,阮征却醒了,浅笑了一下,脸颊竟有一丝绯红:“这几日朝政繁忙,真的有些累了,着实愧对先生……”
阮征告辞之后,古书烨便开始彻夜不休不眠的整理昔日的改革手稿。如此,阮征便每日傍晚时分到书房与他详谈改革新政。
阮征说古书烨旧伤未愈,不宜操劳,便赏赐了不少人参鹿茸珍贵补品,每日来书院听古书烨说治国方略的时候,便定要古书烨在书院厢房的床榻上答话。
古书烨既感激太子的礼遇,又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更是全心全意致力新发拟定。
两人每晚秉烛夜谈,阮征累了,便与古书烨挤一张床。古书烨少年时也曾与同窗好友谈得投机同床而卧抵足夜谈,只是他不明白为何这个太子殿下听他侃侃而谈天下大事的时候,却总是盯着他的脸颊笑的温若春风,为何时而握握他的手,时而揽揽他的腰,甚至有时还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把玩。
古书烨说太子操劳国事,夜晚更深露重,从书院回寝宫距离尚远,何不留宿在书院呢?阮征却每每握着他的手笑而不语,只道是有些话不便与他细说。
其实古书烨不知道的是,每晚阮征从他那里回宫,便同时有一顶轻装小轿从玉暖阁把一个软玉温香的许公子抬进太子寝宫。
阮征在书院里摸了古书烨的手,抱了他的腰,一半听他讲天下大事,一半脑子里却是他白皙的肌肤,娇嫩的唇,柔软的腰身……如今两人同在一张床同盖一条被,近在咫尺体温相接,可却偏偏看得要不得,着实想一把木梳挠得他心火灼烧。
他想得越多,就越是是苦了自己。古书烨只是一介穷书生,但是他骨子里的高傲却是普天下没几个人能比的了的,逼得急了,怕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他折辱了半分,阮征心里还存着一分爱才的心思,自是不敢强来,在古书烨面前只能佯装镇定,最多借口摸摸他的手抱抱他的腰,便匆匆赶回寝宫拿那许公子泄火。
阮征心里着着火,那里还有半分温柔,也没什么前戏,可苦了瘦弱的许公子,每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痛苦不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阮征却早都自顾自的呼呼大睡了。
第七章:被爱的梦想
成王又是建宅子,两个幼子同时被封王,霎时成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成王名声鹊起,自然少不了前来结交的达官贵人。
恰逢中秋佳节邻近,正好又到了驻外的大臣们回京述职的时候,因此但凡是外放官员进京面圣,便定要备上厚礼拜访这位成王爷。
这一下不仅是成王的府第,便是京城里最大的酒楼妓馆的包场订单也都签到了年末。
李桐晋颇为看不起那些在成王面前巧言令色谄媚阿谀的官吏。想当初这些达官贵人进京之时,每每都要先去拜见他们这些太子身边的红人,探寻太仔喜好,各个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太子府的门庭今年可是明显比往年冷清了不少,甚至不少高官这边送了太子的礼品,那边便屁颠屁颠的赶场一般一窝蜂的冲去成王府献媚。
这个成王总是一副文雅君子的模样,打着要结交天下文人豪杰的旗号,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比起他们这个狠辣冷冽风名在外的太子殿下,自是和蔼可亲了不知多少倍,便是有眼睛的人就能一眼看出,待在哪位主子的面前更加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