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禾羽的话不像循循善诱,更不是严肃指导,炎育陵从未听过有人这么对自己说话,这不是在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更不是在要求自己必须做到什么,而是已经肯定自己可以做到什么。
“属于我的天空……”炎育陵自言自语。
“对。”骆禾羽侧过身坐好,九根指头摆在琴键上,“钥匙已经在你手上,打开它。”
骆禾羽轻轻按下一个键,中高的音节回荡在宁静的录音室。
“很高诶。”炎育陵皱起眉头,“怎么不从低开始?”
骆禾羽牵起嘴角,弹出更高的音节,语带挑衅地道:“你需要从低开始吗?”
炎育陵抬手摸摸自己喉咙,吞了吞口水,走到墙边把刚刚那把椅子拖回钢琴旁,大刺刺地坐下,信心满满地道:“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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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个小时后。
炎育陵斜倚着车门,助理小蕙问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却累得不想说话,睁着茫然的眼望着小蕙,脑袋一片空白。
“韩先生吩咐说工作一结束就回宿舍,我们先回去,看看厨房有些什么食材,没有的话再出来买吧。”另一个助理瑞哲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道。
“也好……”小蕙打开保温瓶,倒了杯温水递给炎育陵,炎育陵竟已闭上眼睡着。小蕙当炎育陵的助理已快半年,之前炎育陵还不是公司重点力捧的艺人,所以她不需要无时无刻陪伴,因此至今都没有很熟络,可女生毕竟比较容易心软,看见炎育陵疲累的样子,免不了觉得心疼。
“骆老师真过分,才第一天就加时工作,育陵明天一大早还要试造型啊!”小蕙不满地埋怨。
瑞哲倒车出库,从望后镜看了眼沉睡的炎育陵,见他即使睡着了也还端正地坐着,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这年头,有规矩又肯吃苦努力的年轻艺人已越来越难得。
“你这么说对骆老师不公平,有好几次重录都是育陵自己要求的,而且加时工作的是整个团队,大家是觉得有那个价值才会甘愿一再重录,这对育陵来说是好事,这表示唱片公司有心要为他做到最好。”瑞哲侃侃说道,当了近十年的艺人助理,他看过很多只靠外表出道的歌手,花很多的时间在造型和编舞,偏偏最重要的录歌阶段只用了短短几天,制作人是觉得再要求也不会有更好的成果,便干脆敷衍了事。
“我知道啦……那我们当助理的,心疼一下自己负责的艺人也是应该的嘛!”小蕙从行李袋掏出一张薄被单,小心地给炎育陵盖上。
炎育陵突然惊醒,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我睡着了……”
“没关系,你睡吧!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小蕙内疚地道歉,和炎育陵没办法熟起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炎育陵的过分客气。
“我不冷,你披吧,你那么瘦,很容易感冒。”炎育陵把被单折好还给小蕙,再问开车的瑞哲:“瑞哲哥,路上没什么车,会很快到吧?”
“嗯,十分钟就会到,你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炎育陵思考了一会儿,心想反正只有几分钟,倒不如回去再睡,于是便把随身听拿出来,重听花了将近一整天时间录好的歌曲,那是自己写的歌,但是骆禾羽几乎改了所有的编曲,还加了一小段的rap,让整首歌更有层次。
“好像还可以更好……”炎育陵边听边喃喃自语,明天早一点进录音室和老师讨论吧——他这么打算。
回到公寓,炎育陵仍旧戴着耳机,虽然很专心听歌,他还是记得小蕙和瑞哲都是直接从机场到唱片公司接他,两人的行李还在车子,于是下了车便直接到后车厢帮忙提行李。
“啊——不用!育陵你不用提!”小蕙连忙抢到后车厢前挡着炎育陵,以往炎育陵只有她一个助理,她没办法一个人提太多东西,所以都合理接受炎育陵的主动帮忙,不过现在可不同了,要是还让炎育陵提东西,她和瑞哲两人一定会收到公司的警告。
“反正我没带东西,可以帮忙……”炎育陵摘下一边耳机,绕过小蕙去提看起来最重的行李。
瑞哲赶上前抢走炎育陵抬出来的行李,再顺手把自己的轻便背包递给炎育陵,礼貌地道:“我们第一次来这里住,你帮我们做登记吧,证件都在里面。”
炎育陵接过背包,想帮忙至少提一个行李,瑞哲和小蕙两人已经动作神速地各自提好两个行李。
“快去登记吧,我们在电梯等你。”瑞哲说着便径自走向电梯,小蕙赶忙跟上去,走远了才道:“你真有一套!育陵他很固执,我每次都坳不过他!”
“这孩子有意思。”瑞哲扬起嘴角,“有才华又有教养,还叫我‘瑞哲哥’,我要是真有个这样的弟弟该多好!”
几分钟后,‘瑞哲哥’三个字还言犹在耳,暗暗得意的瑞哲便体会到了‘哥’这个称呼是可以分成‘客气’和‘亲密’——两种形式的。
“封哥!路哥!”炎育陵打开门见到这两人坐在客厅,浑身的疲惫一瞬间就消失。
“现在才回来……”韩封走上前,抬起手揉炎育陵头顶,温言道:“会辛苦吗?我明天去提醒唱片公司,尽量避免让你加时工作。”
“不用,不会辛苦。”炎育陵摇摇头,边把随身听收好边道:“骆老师很用心,加时不是因为拖延,是真的有必要重录,我觉得很好,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方式,很充实。”
炎育陵改口不叫‘怪人’,韩封不免有些意外,炎育陵开始时很抗拒,他以为炎育陵不会那么快接受骆禾羽。
“现在可没人敢随便浪费你的时间。”韩封挥手示意瑞哲和小蕙回房去,搂着炎育陵肩膀走到沙发坐下,路卡立刻就把炎育陵抢到自己身旁。
“吃过没有?”路卡勾着炎育陵颈项柔声问。
“晚饭还没吃,不过我没有很饿。”炎育陵看见面前桌上有个精美的包装盒子,禁不住好奇,“这是……”
路卡松开炎育陵颈项,倾身上前把盒子拿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这是手工做的千层蛋糕,味道和口感都很棒,你试试。”韩封在一旁补充,待路卡将盒盖掀开,他便拿牙签插起一块切好的蛋糕凑到炎育陵嘴边。
炎育陵后仰避开,抿唇微皱眉头,细声道:“我……不要……”
“这蛋糕必须提早定购才买得到,你路哥是低声下气还出高价才买到新鲜的。”韩封说完便自己把蛋糕吃下,路卡则同一时间插起另外一块送到炎育陵嘴边。
“不吃就是不给我面子。”路卡故意压低嗓子。
“我吃!”炎育陵张开嘴,冰冰凉凉的蛋糕便送进了嘴里。
“怎样?好不好吃?”路卡迫不及待地问。
炎育陵慢慢咀嚼,可蛋糕入口即化,很快就滑入了食道,只余清甜的香味在口腔萦绕不散。
“嗯……嗯。”炎育陵愣愣地点头,望着路卡腿上盒子里的蛋糕吞了吞口水。
“哈!我赢了!”路卡冷不防叫道:“我就说千层蛋糕合育陵口味,你冰箱那个芝士蛋糕就算了!”
“是——你最了解育陵了。”韩封笑着再插一块蛋糕递给炎育陵,其实当知道路卡买了千层蛋糕,他就不打算让炎育陵尝自己买的芝士蛋糕了,因为相比之下,芝士蛋糕的口味比较重,炎育陵胃都有点不好了,还是吃清淡一些最好。
炎育陵把手中的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这回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然后自己又插了一块。
好吃。真的好吃。他终于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多么喜欢这柔软的口感、甜而不腻的味道。
炎育陵二月二十九号出世,四年过一次生日,年级太小的事他不记得,只从相簿知道父母会在二月二十八日给自己庆祝。一岁和两岁的生日有很多人一起合照,包括父母两家的亲属,三岁没有留下庆祝的痕迹,或许是没有庆祝吧?炎育陵不曾问过,四岁那年他就还记得,蛋糕是父亲放工后买回来的,似乎有埋怨母亲为什么没有提醒?还好父亲临时想起。
五岁那年,弟弟一月出世,炎育陵那时暂住在外公家,连说句话都不敢,有饭吃都算难得,哪里还敢提醒父母自己过生日?六岁那年,弟弟过生日时父亲外出公干,弟弟的生日派队是在外公家举办,炎育陵不小心打翻外公特别定做给弟弟的造型蛋糕,被绑在浴室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跪了半天,饿了一整天,屁股肿了三天……
之后,炎育陵再也没有吃过蛋糕,一见蛋糕就怕。父亲知道他不吃,往后的日子即使记得儿子过生日也都不会买蛋糕,但是记得的次数,少得五根手指能数。
“够了。”韩封阻止炎育陵吃下第六块,语气略带责备地道:“好吃也不是这么吃法。”
“那……”炎育陵含着牙签,斜斜倚着路卡肩膀低声道:“不吃完浪费嘛……”
“多吃点有什么关系?育陵平时都有控制饮食习惯,偶尔放纵一次不会那么容易发胖的。”路卡边说边挑块最大的递给炎育陵。
“谢谢路哥。”炎育陵灿烂地笑,把双脚抬起来盘在沙发上,半靠着路卡肩膀放松地坐着,将一整盒蛋糕放到自己腿上,恣意地吃。
“坏了,宠坏了……”韩封无奈地摇头,不过炎育陵难得撒娇,他亦不想扫兴。
“封哥说的奖励是这个吗?又不是红色……”炎育陵含着满嘴蛋糕说道。
“去!怎么可能?我韩封什么时候变那么寒酸?”韩封伸手上前捏着炎育陵鼻子,顺便警告道:“在外面不准这样边吃边说话。”
“知道啦……”炎育陵撇过脸甩开韩封的手,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舒适。
“臭小子,真懂得把握时机撒娇!”韩封嘴里虽斥责,手却放在炎育陵头上轻轻抚摸。
“谁让你平时管得太严?”路卡斜眼瞪韩封。
韩封愣了愣,手上稍微使力推一推炎育陵脑袋:“喂,帮封哥说说话。”
“封哥很——疼我,非——常疼我,疼——得我要死。”炎育陵故意语带讽刺。
韩封没辙,怕炎育陵趁机向路卡诉苦,只好苦着脸认栽:“好……以后不严就是了。”
“那你带育陵去看诊没有?他工作忙起来就很难定时用餐,要是胃有问题最好是早点治疗。”路卡提醒道。
“你说过的事我哪里敢忘?已经预约了明天晚上。”
“明天?明天不是要和你干爹吃饭?”
“我记得,育陵现在有两个助理,由他们带就行了。”
“不,你带他去,那里我先一个人应付。”
“你需不需要啊?育陵又不是小孩子?”
“问题不在于育陵的年纪,助理只不过是打工的,那身体病痛这种事当然要由我们这种亲人去……”‘亲人’二字不小心脱口而出,路卡立即顿了顿,低头去观察炎育陵,才松了口气。
炎育陵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脑袋稍微歪向一边,看似睡得很沉。
“真累坏了。”韩封心疼地叹,弯身上前去抱炎育陵,路卡则有默契地把蛋糕盒子拿走。
“我还要……”炎育陵模模糊糊地道。
“行了,明天再吃。”韩封将炎育陵稳稳横抱起来往睡房走,轻轻将他放到床上,再帮他把衣服脱下。
“我们算是他的什么人呢?”路卡走进睡房,把门关上。
“有必要执著吗?”韩封应道。
“你不是想收他做干儿子吗?那至少得敬个茶什么的。”路卡在床边坐下。
韩封脱下炎育陵长裤,再替他盖上被单,凝视着他安稳的睡脸好一会儿,才沉重地道:“我们的身份……不适合跟他有名正言顺的关系。”
“至少你是他的经理人,我呢?”路卡心里有些不甘。
“对不起。”韩封抬手抚上路卡脸颊,歉疚地道:“我害你比以前更难脱身。”
“这本来就是你的计划。”路卡站起身,见炎育陵睡得很沉,不过安全起见,他还是避免把话说得太清楚。
“要脱身就得狠,说到狠,你比不上我。”
韩封沉默,走到房间角落的窗边站着。
当初带炎育陵走,韩封不是因为预防自己失败后还有地方可回才把路卡留下,而是只有这么做,厦爷才会任由他走,不怕他永远不回来,毕竟有路卡这个人质。韩封这一趟回国,就更令厦爷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接手,明天他携路卡像见家长一样一同吃饭,厦爷必也会对路卡更加信任。
路卡和厦爷没有深厚的感情,纯粹只是主仆关系,等到路卡的势力越来越强,要走的时候就没人拦得住他。如路卡所说,韩封就算有能力保障自己的安全,却狠不下心和厦爷撕破脸皮、一刀两断。
韩封早有这样的想法,但这对路卡太残酷,他一直说不出口。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心思?”路卡走近韩封,和韩封并肩看着窗外朦胧夜色。
“我哪敢小看你。”韩封苦笑,抓起路卡的手,紧紧握着,“你愿意做下去吗?”
“如果只是为你,我的答案是不会。”路卡回握住韩封的手。
“喂,你疼育陵是一回事,好歹也把我放在心上……”韩封可怜兮兮地道。
“育陵是我们的人。”路卡加重‘我们’这两个字的语气,“我要是不做,你就得回来,你放得下育陵吗?放不下吧?你难道觉得我放得下?你这大叔越来越多废话。”
“好,我错,对不起。”韩封笑着道歉,看着路卡刚毅的侧脸,霎那间有些自愧不如。
“不要再问我还愿不愿意做下去。”路卡突然说道,“你如果动摇,我会站不住。”
韩封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路卡拥在怀里,久久不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