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是个好学的少年,懂得不耻下问,还问得不亦乐乎。
平日里,看似没什么表情的少年,却并不妨碍周围的兵将对他产生丝丝好感。
边疆呆得久了,有时候,人也变得简单多了。
很多时候,大家见着这个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尊贵皇子,打心底里,都露个笑脸、甚至翘起大拇指,夸一个,“八爷好样的!”
第一次的时候,“胤禛”有一种感动,似乎,这种被认可的感动,不亚于来自皇阿玛的那一份。
“胤禛”屋里的烛火直至半夜。
离京的时候,已经隐隐察觉敏嫔的病情,只希望十三弟能够振作坚强。不是没有犹疑过,要么留在京城陪着十三弟,要么把十三弟一起带来归化……终究,“胤禛”决定了,留下十三弟,然后启程离开,因为他相信,十三。
信任,是一回事。
担心,是一回事。
就好似,卫蔷这额娘对儿子,信任,亦是,思念。
所以,才不顾白日里的辛劳,每每挤着晚间睡觉歇息的时刻,想要给十三,更多,一笔一划,都有很认真的写下。
外间,秦淮自然是伺候着,主子未歇息,奴才再累也要撑着。
然而,坐在一旁捧着书册偷师的小少年,让秦淮恨得牙痒痒,这叫做“茶谷”的十三岁少年,是费扬古将军的嫡孙,好好的公子爷不当,非要来给主子做侍卫……呀呸!这无耻的,还不是来偷师的!
茶谷眯眼瞅瞅一旁瞪眼珠子的秦淮,这老太监真不诚实,明明是嫉妒自己吧,还不承认!啧啧……八爷这字写得好哇,这内容就更不用说了,精辟。
秦淮,是的确嫉妒了,没有主子的允许,自己个奴才,哪里敢翻阅主子的书册,更别说是偷师了?
偏偏,主子也从未说过允许这臭小子翻看,怎么这茶谷就偷师、偷得如此心安理得……是了,人家现在虽然也是个小侍卫、小奴才,却谁又能否认,茶谷也是姓董鄂氏的呢?而且还是费扬古将军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孙子。
“胤禛”微抬头撇去,再没什么表情地低头,落笔。
董鄂氏茶谷吗?爷给十三弟的东西,是轻易能动的?
34.三年
“不问而自取,是谓贼。”
稍带些冰冷寒意的话语响起,趴在桌上睡着的少年一瞬间被惊醒,刷得睁开迷蒙的双眼,映入眸光的,是“胤禛”没什么表情的脸,“吓……”茶谷,是真被吓着了,梦里还抱着书册欲罢不能,这会儿,若不是功夫很不错,怕是这时候已经摔倒在地上了,还会摔得很丢脸的那种,“八爷……”
眼前少年可怜兮兮的模样唤着“八爷”,“胤禛”却不禁皱眉;
“八阿哥”这个身份,他已经足足用了十三年,却依旧无法全然接受,觉得,这一生“八爷”、“八哥”、或是“八弟”,总带着些讽刺的意味。即便,他知道这只是前世的怨结没有真正解开,在作怪。
其实,“胤禛”尤为怀念前世十三弟的那一声“四哥”,而今生,小十四的亲近,无疑是稍稍弥补了这一份遗憾,或许是自己付出的也更多了,或许是能圆了上辈子遗憾的一份嫡亲亲兄弟的轻易,自小这孩子就喜欢腻着自己直叫“哥哥”。
茶谷暗自低头撇撇嘴,这位爷啥都好,就是时不时容易走神,当然,平日里懊恼八阿哥忽略了自己,而此刻,茶谷恨不得八爷别再记起自己……“不问而自取,是谓贼。”这可是在问罪了?这罪过,可大、可小。
茶谷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只可惜,一旁秦淮这奴才太过尽心尽力伺候着,“主子,洗把脸吧,您又累了一晚上。”让“胤禛”从思绪中回神。
秦淮端来凉水,主子自从来了归化城,也跟着城里的兵将们一样,习惯了一切从简,原本自己瞧着替主子心疼,大冷天的,这水得多冰啊,日子渐渐久了,才不得不佩服,主子放下身份、却是皇子的尊贵骄傲没有放下,如今,又得了许多人心。
当初宫里的秦淮,虽说是有那么点身残志不残的意味儿,但终究那只是后宫里的小打小闹,跟着主子离京到这苦寒地,秦淮如今算是明白了,当初林立那嫉妒得想要杀人的表情从何而来,如今才算是明白,天下,很大。
秦淮太过殷勤,惹得茶谷少年心下不禁腹诽,总有一日找回场子,“八爷,奴才错了。”
这么好的书,这么好的字,尤其是书中这么好注解,爷您就不能行行好、赏了奴才吗?
擅自动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尤其是动了“胤禛”这位爷的东西,还是“胤禛”倾心尽力要专属送给十三弟的东西……茶谷少年,真不知该不该夸你一句,算“不知者无畏”——幼稚,蠢。
作为费扬古不惜从京城特地带在身侧、打小亲自教养的嫡孙,茶谷是骄傲的,然而,自从结识了这位从京里来的八阿哥,茶谷是越发……他一度怀疑自己是真的病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药可救、又或是什么时候将会病入膏肓?
“胤禛”其实也不会和个孩子计较多少,况且这孩子还是费扬古的爱孙,当然,“胤禛”也不会否认,归化城中见了这孩子,尤其是见了茶谷垂头丧气像是只耷拉脑袋的小狗时的模样……“胤禛”每每都有些不忍责备。
感情,爷是把少年当宠了!
“下不为例。”丢下一句,“胤禛”接过秦淮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昨晚稍稍歇了一会儿,是有些累了,不过,这归化驻军兵将的操练,丝毫不得放松,而既然来了这里,自己本就不是来娇生惯养的。
茶谷大大松一口气,然而,还没真正放下心来,就听那边八阿哥又说了一句,“若有下次,爷怕是不敢用你这样的奴才了。”
这茶谷并不是自己钦点在身侧伺候的,“胤禛”原本就打定主意,一切从简,又怎么会点名让将军嫡孙伺候呢?反而是人家小少爷心血来潮要偏做个近身的奴才。当初,若不是费扬古将军亲自求情,“胤禛”自然也不会答应。
奴才不听话,奴才太大胆,奴才很放肆……这样的奴才,没规矩的奴才,“胤禛”能忍道现在,已经这辈子平添的好性子用完了。毕竟,茶谷又不是京里那几个弟弟……
茶谷身子僵住了,还以为八阿哥终究是对自己特别的,纵容了那么久,终于受不了了?要赶自己走了?茶谷少年忧郁了!
秦淮暗骂一句“活该”,此番跟着主子一起打京城来历练的,也不乏京中名贵子弟,却也从不见主子纵过一丝半点,偏就是这个茶谷,没规没距的、竟还死皮赖脸地要伺候主子。
“胤禛”没再理会,由着秦淮伺候梳洗完毕,就出门去和费扬古、还有老七胤佑一起早练。
倒是胤佑,这几月在归化,变化着实不小,像是渐渐挣脱了京中的束缚,日子似乎比“胤禛”还要过得顺畅,当年的腿疾经过这些年的精心调养,其实并没有平日里胤佑在宫里时表现得那么明显,几乎和正常人无异了。
经过洗礼,胤佑是懂得了如何保护自己,似乎还不算太晚。
“八弟,今儿个可来晚了。”笑着和“胤禛”打招呼,大冷天的一早,胤佑却已经有些额头冒汗了,看来,这小子是铁了心要把功夫练好的。
“八阿哥!”费扬古微微躬身,问安。虽然规矩不能废,但老将军脸上的亲近笑意,却是不假的,倒更像是把这两位阿哥看作是颇为赏识的后辈一般。
胤佑早就改了当初刚到归化城的娇弱样子,真正比起狠劲儿,费扬古觉着,两位阿哥竟是不分上下,也曾听闻七阿哥年幼时伤了脚,更明白像是八阿哥这么不怕苦累的皇子是个特例,却不得不承认,特例的身旁也还是个破天荒。
七阿哥曾经失去过,所以,如今从过去中重新站了起来,就更懂得珍惜。那么,八阿哥呢?是因为宫中那位澜妃曾经的出身低微,使得这位皇子如此坚毅早慧?费扬古曾多次揣测,却总是觉得这位八阿哥透着些古怪。
给万岁爷去的密函,每每都提及两位阿哥如何优秀,费扬古这倒真不是虚言恭维皇子,只是,他这性子往日里倒也圆滑,康熙爷瞧了密折,对着内容先打了个折扣、再琢磨,而“胤禛”表现不错,原就是康熙爷意料之中,至于胤佑,希望那孩子能够好好养养性子,在康熙看来,那年以后,老七的性子难免有些不讨喜。
作为皇阿玛,康熙爷也有寻常父亲的挂念,对于胤佑这个儿子,他做父亲的,也总会是希望儿子能好起来。
“胤禛”不知,自己在费扬古心里评价甚高,费扬古又因着几分惜才,知道如今身为一个皇子阿哥,能力太过冒尖很是一种冒险,尤其这八阿哥还没有强大的母族势力做依靠。所以,费扬古有意克制着几分爱才的冲动,给康熙爷去信的时候,字里行间把八阿哥的出色稍稍平实了一些,到了康熙爷眼里,评价再稍降些……然而,这大概正是“胤禛”想要的效果。
棋艺,是康熙爷对“胤禛”最为认可的能力,至于其他,“胤禛”虽然表现不错,然而,宫中皇子,不乏文采武功更出挑的,就是太子胤礽,在康熙心里,才是上上才能的。
何况,在康熙爷面前,“胤禛”适当把握了分寸,不止藏拙了些许,性子还表现得有些犟,而大概也正是这一点,才能让康熙在这辈子无所顾忌地对“胤禛”这儿子多宠上几分。
家,在紫禁城,然而,出身皇家,却总是谨言慎行、步步为营。
“胤禛”对着清晨深呼吸,这归化的寒冻,有些暖人心脾,是一种自由的味道。
这三年,大概是他两世中,心绪最为宁静的时光。
深深地思念京中的额娘和几个弟弟,自然也念起了皇阿玛的好,“胤禛”却不会后悔……只怕是康熙三十五年之后,难再有这般日子了。
其间,皇阿玛不止一次、两次地来信让自己回京,“胤禛”开始是婉言拒绝了,到后来,就成了严词请求,终究,康熙是没强硬下旨把这离家的儿子给逮回京去。
而康熙三十四年十一月,正是寒气逼人的时候,胤佑接到了京里来信,成嫔病重,盼儿早归,康熙爷这倒是下了旨意,把七阿哥招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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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十三爷和十四爷都来信了。”
35.父子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
“皇阿玛亲征葛尔丹?”即便有所预料,但“胤禛”以为,历史早有偏差,却不想,还是这个时候。
只是月初的时候,十三十四来信都没提起过这事。
与十三通信,多是探讨一些国事兵战,“胤禛”常有把亲自注解的书册送回京去,而十三也时不时来信请教,十三对此的悟性很好,更是多次提起,很是向往八哥信中所描述的归化城,哪怕是京城之外的世界。
“胤禛”是知道的,十三的骨子里有着一种洒脱,身为皇子却渴望着紫禁城外的山水江湖,如今差不多十岁了,在皇家算不得是个孩子的年纪,尤其是最近的几次通信,十三字里行间都是在诉说着“战时驰骋沙场、闲来仗剑行侠”的愿望。
“胤禛”也知道,敏嫔的去世,对十三打击不小,皇宫中的淡漠,也便让十三对亲情望而却步,害怕得到、更害怕再失去……不能在十三最困难的时候陪着他一起成长,这是“胤禛”心底的遗憾,但是,先前十三中毒的事也让“胤禛”心有余悸,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在将来的这场风波中更好的护住在意的额娘和弟弟。
十三,向来是坚强的。
相较而言,小十四的信,就闹腾多了。常常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叽里咕噜把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儿一股脑的都说了,不过,“胤禛”倒是习惯了,也甚至有些期待弟弟的来信,虽然在回信的时候仍是免不得提笔训导弟弟要规矩些,却又是每每拿着信纸细读多遍,默默回味。
原来这些家书,真是很重、很暖的。
这一世,自己尝试着多惦念几人,而如今,被亲人惦念的滋味,甚好。
两年多的时间里,偶尔也会在小十四的信中发现几页康熙爷的笔墨,还记得第一次见着的时候,“胤禛”不是惊喜,是绝对的惊吓。即便小十四信中没什么忌讳的东西,可既然皇阿玛一同来信,自然是知道十四信中所有。这种被皇阿玛盯着的感觉,“胤禛”感到了危机。
渐渐的,接着有过几次,“胤禛”也琢磨出来了,十四念叨的无非就是自个儿在京里的闹腾日子、还有额娘的一些情况,也隐隐透露出,这两年,这小子入了康熙爷的眼,在众皇子中,或许因着年纪偏小得了不少帝王宠。
或许,康熙爷是看中了“胤禛”、小十四还有卫蔷之间的寻常家人情谊,才会多照拂几分。
不知怎的,拿着皇阿玛的家书思量,“胤禛”竟然察觉了字句中淡淡的温情,不似帝王的霸道专横,就像是个不善表露、却又牵挂孩子的父亲。
信中除了来自父亲的问候,也少不得父亲的谆谆教导,康熙爷也曾沙场英勇过,当年平三番的时候,便也是御驾亲征的,来自这千古一帝的传教讲道,“胤禛”好似十三痴迷哥哥的注解一般,“胤禛”特地将康熙爷的教导誊写成册。
“你的字倒是越发像样了。”这是康熙到了归化,进了“胤禛”的书房,好奇翻弄了案上的书册,见是儿子的字迹,长进不少,仔细一眼,眯眼乐了。
在康熙爷手底下讨生活,“胤禛”察言观色的能耐自然是顶好的,瞧皇阿玛盯着薄薄一本书册看得眼神发直,“儿子远在归化,承皇阿玛隆恩,得了您的训导……儿子瞧着,总是拿来翻弄,又怕……翻多了有损……就誊写了几遍。儿子的字在其次,就是皇阿玛的教诲让儿子受益良多……”
这么明显的讨好之意,康熙听来有些诧异,抬头将视线移向“胤禛”,谁想竟是发现儿子吱吱呜呜的模样、还甚是有些脸红,“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响起,万岁爷更乐了,像是父亲撞破了儿子的小秘密,高兴着。
关于脸红这回事,倒是有六七分是真,“胤禛”甚至有些懊恼,怎么就不抑不住有些兴奋?
仅仅是因为瞧出了皇阿玛刚才看着书册时眼中流露出的真心赞赏和愉悦?
这辈子占了重活一世的优势,“胤禛”自认打小也没少得了皇阿玛的夸奖和认可,但是,惟独这一次……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了吗?或许是因为离开了那个紫禁城皇宫?或许是因为这一次,惟独只有他和自己两个人?因为这些微的不同,所以才觉得,此刻,便是父子,惟独彼此。
这次随圣驾出征的,唯有大阿哥胤褆跟着出了京城,只是,胤褆并未和康熙一路来到归化,而京中由着皇太子胤礽监国,其余一众皇子阿哥也都留在了京中。
“胤禩”瞅准了机会难得,皇阿玛离京,他才更能在京中有所动作,而小十四仗着皇阿玛近来宠爱,没少在康熙爷离京之前死缠烂打磨着要一起出京,只是对此,康熙爷很有原则,不曾动摇,却也并未对小十四的胡闹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