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方才只是个梦。
帐外的奴隶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大着胆子擅自把门推开了,一见地上一滩血迹,顿时吓得腿都软成了舌头,瞠目结舌地望着华沂:“王……王王王!”
华沂一口郁结于心的血吐出去,浑身竟似是轻松了不少,脑子转得也快了,想起那种种凄凉竟然只是个噩梦,心境“呼啦”一下就放松了——庆幸这醒着的世界实在比方才那个可爱多了。
“别大惊小怪,最近被你们城主气得有点上火。”华沂闭目养神了片刻,这才吩咐道,“去,把地给我收拾了,然后给我弄点洗脸水跟吃的来,饿得我胃疼。”
奴隶小心翼翼地说道:“王要……要请医师么?”
“不用……唉,行吧,你愿意请就请,请完叫医师在外面先等着,昨天前面回来的使者还在等信呢,我先跟他交待几句,叫他今日休息休息,明天就启程走吧,过几日……最长五六天,我就紧跟着带人过去。让陆泉他们都把刀枪磨利了,等着做出点男人的事业来,别整天抱怨有的没的。”
奴隶低头应了,转身出去。
华沂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只觉得世上如果真像索莱木那神棍说得那样,一圈一圈地有轮回,那自己以前一定是欠了长安好几辈子,这一世要叫他吐血来还。
华沂很快忙了起来,将叫来的医师给忘在了外面,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想起他来——这一叫进来,才发现来的是青良。
卡佐失踪,阿叶已经没心情给人看诊,就全交给了青良。
青良虽然生涩,可是极有耐心,脾性也好,有不懂的就去问阿叶,就这样历练了一段时间,意外地像模像样了起来。
然而他出去大半天不要紧,却把他地下室里关着的人给忘了。
阿姝非常狼狈——即使她是个绝世无双的大美人,被人割了舌又废了双手,关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实在好看不到哪里去。
然而尽管如此,她却依然没有放弃。
阿姝觉得,是自己低估了对手,才有了这样的结果,这事她咎由自取,如今受到这种苦楚,也算罪有因得。
其他都是扯淡,想到解决的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才是真的。
青良老实,不放她出去,不和她说话,却也不会虐待她,一日三餐都是齐全的。阿姝在地下一直靠这个来计时。
唯独这一天,早饭青良就没有来过,阿姝沉静地等了一会,断定他是被人叫出去了。
青良是干什么的,阿姝从这满是草药的地下室就知道,想来是有人求诊,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上的锁链被她的动作拉得直响。
然后阿姝将耳朵贴在墙上——刚被关进来之后没多久,她就隐隐地能听见墙外似乎有水的声音,透过土层传过来,几日后阿姝明白,这地下室应该离地面并不远,而且后面正好有一条河。
她还知道,城里有个鲛人。
阿姝艰难地咬下破破烂烂的衣袖,抬起胳膊肘,以肘替手,一下一下地在稍软的泥墙上挖着,她挖得极慢,胳膊肘上的皮肤已然是破破烂烂、血肉模糊,然而她仿佛不知道疼,满脸坚毅,昼夜不停。
青良通常把饭菜放在她能够得着的最远的地方,并不走进来,外加地下室内光线暗淡,他竟没有发现,那墙已经被她挖出了一个大洞。
而就在青良不在的这一日,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姝顶着一身一头带血的泥土,看见了一线天光。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浇了一盆凉水——纵然她这些日吃苦导致瘦了不少,此时,却仍然再难从长安留下的铁链里往前一步,那一线天光,已经是她能抵达的极限。
再高的地方,她够不到了,才看到希望,难道就这么束手无策了?
阿姝怔了片刻,忽然眸光一闪,低下头,就像一头猛兽一样,狠狠地咬上了自己的胳膊——她知道牙的力气比手的力气还要大,只要狠得下心来,咬断这一条胳膊,她就能叼着断臂,挖到她眼下够不到的地方。
血珠从她的牙缝里浸了出来,阿姝几乎疼得没了知觉,却依然不肯松口。
就在这时,头顶上的小缝处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姝猛地一惊,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一个男人歪着头,几下,便将她险些自断一臂都难以扫清的地方扫出了一条巴掌宽的空隙,正好奇地扒在那,伸长了脖子看着她。
男人的指甲极长,用力的时候,指甲下面似乎有若隐若现的鳞片闪过,眼睛在黑暗处闪着诡异的蓝光,衬得那周正俊秀的五官有些狰狞。
是鲛人!
阿姝眼睛一亮,老天在帮她!
83.
“啊啊啊”每日像条大鱼一样被养在王城里,平时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到了饭点就自己顺着环城的河水游回王帐后面,专门有奴隶在那里给他准备好吃的。
他成天傻吃傻睡,假哭假笑,偶尔发情被人一脚踹个跟头,始终是天性懵懂的。虽然长着一副人面孔,也算是勉强听得懂人话,却始终没什么灵性,是个像人的动物。
此时,他在地下发现了一个人,感觉很奇怪,好奇地使劲扒着泥土伸着脖子往里看……然后把自己的脑袋卡在了自己扒出来的缝隙里,急得乱扑腾,泥土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阿姝由于方才的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阵阵发晕,一口气也是强撑着。
那“啊啊啊”好不容易将脑袋拔了出来,用力扑腾了一下,一看这“黑乎乎”的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倒气,似乎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便觉得无趣得很,地面上的窄缝还卡得他脖子生疼。
鲛人没了兴趣,转身要走。
阿姝才缓过来一些,一看他要走,顿时急了,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此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路达和她提起过的、鲛人吃死尸的故事,立刻心生一计。
她需要制造动静。
事到如今,阿姝算是想明白了,自己大概是只有死路一条,要么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要么被东海王发现,当做奸细处死,没有别的出路。可是那将她囚禁此处的城主不一样,城主不想把事捅出来,或许单纯是出于师徒的情分,或许是为了不在这样的战时叫王与督骑冲突造成人心动荡、让敌人趁机而入等更复杂的理由。
她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发现无论怎么样,只要她被人发现,那么城主就输了。
阿姝并不怕死,只是怕自己没能完成使命。她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荆楚把她和她的家人从人贩子那里买下来,叫他们团聚,又教给她本事,她就是死十次也难以报答那位首领……何况她的老父和哥哥还都跟着首领在部落里生活,常年奴隶的生活给他们的身体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伤害,父亲的眼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了,哥哥被人打折了一条腿,即使得到了自由,也要靠部落接济才能活下去。
她总要顾及到他们。
狐狸就是这样,借着天生的狡猾躲躲藏藏,可是一旦发现躲不过了,也是会鱼死网破的猛兽。
阿姝这样想着,一口咬上自己的手腕,硬是在上面啃下了一条深深的血口子,血喷了出去,腥味顿时散开,呛得她有些头疼。
鲛人本就食肉,不然也不会长那一口利齿,骤然被血气一冲,就像闻了腥的猫一样,老老实实地被召唤了回来。
他试探地又把头凑近裂缝,见阿姝已经靠在墙角,一动不动了,他侧耳细听,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只能闻见里面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鲛人的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
他的瞳孔在黑暗的地方慢慢扩大,鼻翼耸动着,随后类似人的双手上长出了长长的指甲和坚硬的鳞片,快速地挖了起来。
鲛人常年生活在水里,本来并不食用熟食。尽管这只“啊啊啊”十分独树一帜,赖在兽人的城池里不肯走,并且对烤肉情有独钟,但他骨子里嗜好血腥味的习惯却还在。
可惜鲛人并不如兽人那样擅长战斗,也没有鸟人那么聪明,眼下他是被打服了,不敢吃活人罢了,死人……还是可以解解馋的。
鲛人以为闭住气的阿姝已经死了,他极快地扒拉开了一个能让人钻进去的洞,然后顺着爬进了关押阿姝的地方。
阿姝喉头满是腥甜,强忍着不呛咳出来,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快要死了,可她不能前功尽弃。
这时,鲛人微带水腥气的味道凑了上来,冰冷的鼻尖抵上了阿姝流血不止的手腕,犹豫地打量了阿姝片刻,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舔了她的手腕一口。
紧闭双眼的阿姝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眼中微光流露,她盯住了鲛人毫无防备地弯下的脖子。
“啊啊啊”已经张开了嘴,呲出了他的尖牙,阿姝也慢慢地寻找着机会——她的腿被绑住,手被废掉,唯一的武器也是牙齿,和她不顾一切的心。
人们只有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才会不顾一切地用上最原始的武器,它们耸人听闻,但是行之有效,这或许……也就是依然有一部分兽人保留着兽身的缘由吧。
这日奴隶照例给鲛人端上了一盆烤肉,放在池边,可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便以为那鲛人是又跑出去吃脏东西了,奴隶照顾鲛人良久,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因此十分不高兴,就顺着水路,一路寻找过去。
走了约莫有一刻的功夫,奴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他与鲛人打交道时间长了,自然知道,那种特殊的声音并不是兽人发出来的,奴隶吓了一跳,脚步迟疑了一下,连忙疾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近前端详仔细,便只见人形的鲛人不知从哪里一跃而出,满脸血泪横流,脖子上有一道血口子,口中发出嘶哑的叫喊,随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水里红了一大片,把鲛人疼得像鱼一样在水里拼命地翻腾跳跃,断断续续地嗷嗷直叫。
青良所住之处并不太贴近其他民居,可这样大的动静却也是有人听见的,陆陆续续地有人赶过来查看是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重重的人影挡住了那缝隙里漏下来的光,阿姝才放松地任自己晕了过去,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了天光之下,就是死,也无所谓了。
长安还不知道阿姝已经在她自己的刻意谋划下,被人发现了。
阿姝错估了他,他也同样错估了阿姝,阿兰去世以后,除了医师阿叶,他并不大接触其他的女人。在他的印象里,女人始终是只有两种,一种是像年幼时候照顾他的阿妍一样的好女人,一种是像木匠的老婆一样的坏女人。除此以外,他连她们或美或丑也不是很评判得出。
只是觉得好女人有时候很柔弱,容易受到伤害,需要别人照顾保护,而坏女人大多十分狡猾,贪生怕死,喜欢躲在后面害人。
他觉得阿姝一定也是这样,可惜他错了。
然而他眼下即使是知道,恐怕也顾不得阿姝的事。
卡佐就在他不远的地方,长安侧身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将卡佐囫囵个地弄出来。他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腕,觉得似乎肿得更厉害了些,一碰就疼,他现在已经明白,恐怕右手并不只是关节脱开了,恐怕是伤到了骨头。
他不知道自己的令牌能不能把人带走,也不知道万一露陷,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把自己跟卡佐弄出去。
长安左手的拇指轻轻地搓揉着右手的手腕——卡佐即使瘦成了一把骨头,也是个大个汉子,瞧他的样子,恐怕不能自己走出去,得靠自己背着。他一只手腕伤了骨头,左手并不像右手那么灵便,带着这么个人,可怎么办?
长安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混了进来,成功地看到了自己应该看到的事,知道了卡佐在哪里,甚至知道了敌人的组织与手段,眼下他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默不作声地退回去,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立刻去找陆泉他们,给那荆楚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
他做了几年的城主,纵然一开始如何磕磕绊绊不识俗务,现在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局”。
依然有被吊在山洞顶上的男人被打得哭爹喊娘,依然是诡异的仙境般舒适的小隔间里承载着所有恶毒的目光,腥味与臭味不停地飘进他的鼻子,其中还混合着一丝女人身上的馨香和淡淡的甜……
长安静立良久,忽然微微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他撕下自己身上的一条衣服,将受伤的右手腕牢牢绑好稍作固定,左手提着他的短刀,藏在了袖子里,若无其事地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有时候,孩子犯错误是因为不懂事,大人犯错误,却是因为不得已而为止,明明知道是错的,偏偏要这样做——长安心里想,大概还是因为自己有点笨的缘故吧。
立刻有几个警觉的人将他拦住,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长安目光扫过这几个人,神色极其倨傲地一句话也没说,抬手指了指卡佐所在的地方,又摸出了怀里的令牌,在几个人面前一亮,目不斜视。
对方接过他手中的令牌,拿在手里颠三倒四地反复核实,之后又诧异地抬头去打量长安的脸,仿佛能从令牌上看出主人的长相,忽然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长安抬眼瞟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说话。
那人不知他根底,只觉得这单薄的亚兽男人眼中的光芒和周身的气度让他有些不舒服,莫名地便有些怕他,见他不说话,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令牌丢回到长安怀里,嘟囔道:“神气什么?”
几个人让出了一条通道,长安心里松了口气,挺胸抬头丝毫没有一点心虚地往里走去。
他扶着卡佐出来的时候,依然经过门口的几个人,那些人惊讶地看着他撑着半昏迷的卡佐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甚至有人小声议论道:“亚兽?好大的力气……”
长安头也没抬便要经过他们,只听一人叫住他道:“兄弟,慢着,我们这里人进出严格,便是首领要见此人,你也须得先登记好。”
长安抬起眼,只见那人手指处有一盏灯,灯下是一大块光华的牛皮,上面写着字,分别是几号,多长时间。
长安瞥了一眼卡佐脚下的编号,在上面写下编号,时间则随便抄袭了上面一条记录,匆匆写完,便将卡佐背在背上,往外走去。
那叫住他的人原本神色懒散,刚想将灯拿下来的时候,却无意中扫了他的字迹一眼,忽然神色一肃,大声道:“你站住!”
长安背对着他停住脚步,左手握紧了刀柄。
那人厉声道:“你拿着首领的令牌来找人,可是首领找人从来都只有一时三刻,若是有问题超过这个时间,或者人不再送回来,他定然派人来补牌子,什么时候有过两时的规矩?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混进来的?!”
84.
那手提鞭子抽打过卡佐的少年见长安不答话,便年少气盛地一鞭子便抽了上去,长安头也不回,背后长了眼一样,抬手横过刀鞘,一卡一别,单手一拉,那少年只觉鞭子上传过一股大力,反应不及,却本能地攥着鞭子稍不撒手……
于是毫无悬念地被他拉了个大马趴,脸上被地上的碎石蹭掉了一层皮,杀猪似的嗷嗷起来。
这一停顿的工夫,三四个人便向长安和卡佐围了过来,约莫见他是个亚兽,背上又背了那么个五大三粗的人,像是个插翅难飞的好欺负的模样,唯独那个一开始喊话的人,一嗓子叫出去自己远远地站着,让别人先上,自己只是眯着眼观望。
长安的肩膀极平稳,就好像跟胳膊腿并不是长在一起的,四肢行动,肩膀往上一点端倪也瞧不出,便使得他手中小刀形如鬼魅,轻灵又诡异。乍一看,长安似乎是行动不便,举手投足间有种气若游丝一般的孱弱,动作几乎是轻飘飘的,一点也不着力,却是一刀杀一人,比切菜剁菜打蚊子还要麻利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