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惊弓之鸟(九)
幸好关键时刻腰带的拉扯力停住了,霍决稳稳当当地落在树上,抬头朝他招手。
席停云扑了半个身子出去,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腰带,若非脚尖勾住旁边的粗木,只怕已经倒栽葱下去了。他见霍决安然无恙,缓缓地松了口气,放开腰带站了起来。
霍决疑惑地看着他。
席停云整了整衣服,低头看着他道:“若我注定难逃此劫,可否请王爷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完成我的遗愿。”
霍决脸色顷刻板了下来,“我们都不会死!”
“这棵树能够承受王爷的重量不表示能够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一个人活总好过两个人死。王爷对南疆来说不可或缺,还请王爷为民保重。而我……”他笑了笑,风轻云淡,“生时,一直为别人演别人,死时若能做一次真真正正的自己,也不算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霍决拳头一紧,面容却平静下来,“你戴着面具,怎么算做真真正正的自己?”
席停云愣了愣,笑道:“是了,多谢王爷提醒。”他说着,真的拿出工具敞开衣服,从胸前开始涂抹,过了会儿,就看到他轻轻地掀起一层薄皮来。
换做平时,霍决一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每个动作,期待不已,可此刻的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何把他拽下来。
面具戴了久了,与肌肤粘合得很紧,席停云用药水刷了好半天才撕到下巴,正要往上掀,就感到腰际一紧,整个人被拖了下去。
原来霍决趁他全神贯注之时,纵身跃起,用腰带将他的腰肢轻轻一卷,拉了下来。
席停云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朝身旁抱去,却被一双臂膀更快地搂入怀里。
霍决紧紧地抱着他,将他放在树干上,抬头看着印得夜空一片灿紫的火光,冷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席停云惊魂未定地抱着,平复着离地刹那心中涌起的难以克制的恐惧。不管理智做出了何种选择,他的感情仍畏惧死亡。
“当然不是,”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尴尬地抬头,“我只是以为……”
霍决吻住他,进攻如洪水一般,轻易地冲垮席停云绵软无力的抵抗,用力地宣泄着心底隐藏的不安和后怕。
席停云双手抓着霍决的衣服,完全没有放抗的余力。他经历恶战又经历生死一线的刺激,在经历狂风骤雨般的热吻,支撑身体的力气几乎要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霍决察觉到他的虚弱,依依不舍地挪开嘴唇。
席停云立刻喘起气来。
霍决看着他迷离的目光,忍不住又啄了好几下。
“王爷,我们还未安全。”席停云侧头。山风吹起被撕了一半的面具,如荷叶般,轻轻摇曳。
霍决边观察四周环境边道:“原来你记得是我们……”他加重我们两个字。
席停云苦笑道:“是,我错了。”
“约好一起进阎罗殿,你若敢毁约,我就让你死不瞑目。”
“人死百了,如何能不瞑目?”
“……方横斜呢?”
席停云后背一震。
霍决面色更沉。
“那时候,只怕我想管也管不了了。”席停云叹息。
霍决突然指着下方某处道:“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山洞。”
席停云眯起眼睛看了半晌道:“光线太暗,看不真……”
霍决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竟然裹着一个火折子。
席停云看着他点燃火折子,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点燃,然后丢了下去。
光一闪而逝,但刹那光辉已将山洞照得一清二楚。
“的确是山洞。”席停云道,“可是不知洞有多深。”
“一看便知。”霍决指着下方山壁中间凸起的大石道:“可从这里借力。”
席停云犹豫道:“可是……”
霍决将腰带绑在他的手腕上,“这次你先跳。”
席停云解下腰带,按住霍决道:“我保证这次绝不放手。”
“怎么保证?”
“发誓。”
霍决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撅嘴。
席停云:“……”
霍决见他毫无行动,脸又板下来,“我不信你。”
“……”
霍决用腰带绑手,还绕了两圈。
席停云哭笑不得,“王爷,这……”
霍决道:“要绑牢。”
席停云看看手腕,又看看下面的石头,不动声色地将腰带另一头抽出来,抓在手中,然后不等霍决防备就纵身跳了下去。
那块凸起的石头并不很大,而且上面暗沉沉的,好似长了青苔,落脚时稍有不慎就会滑入万丈深渊。他不敢托大,跳下去的时候已经看准了落脚点,且想好万一滑下去该如何应对。只是当脚真的落地时,情况又猛然一变,快得太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觉身体一紧,被带着朝右下飞了出去。
月光斜照着山壁,黑中带着沉郁的灰蓝。山洞的幽黑在一片黑蓝中十分明显。
席停云看着自己钻入山洞,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我说过,我会绑牢。”霍决双手还搂着他。
席停云幽幽道:“王爷好自信,不怕山洞狭小,不够我们容身吗?”
霍决放开手,扯了扯绑在他手腕上的腰带,“可是你跳下来了。”
席停云沉默半晌道:“我们还是看看这个山洞吧。”
“嗯。”
点燃火折子,席停云看到自己身边竟有一棵树,树上挂着几个干瘪瘪的果子,显然是熟过了时候。再往里走就看到一条细细的水流从山缝里淌出来,顺着地势朝外潺潺而流。
席停云道:“可惜来得不是时候,不然此地倒是吃喝不愁。”
山洞外窄内宽,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这是什么?”席停云指着前面一个四四方方的阴影。
霍决拿着火折子照了照,“好像是个石棺。”
席停云吃惊道:“石棺?”他随即喜道,“既然有石棺在此,那就一定有其他的路!”武功再高的高手也不可能从绝壁上将石棺运下来。
霍决点点头,和他一起绕着山洞走了一圈,竟找到了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具,枕头褥子被子锅碗瓢盆都有,只是放了很多年,积满灰尘。
席停云道:“这里像是有人居住。”
霍决道:“作古多年。”
席停云看向石棺道:“莫非他就是主人?”
“打开就知道了。”霍决顺手一推,将棺盖推了开来。
席停云吓了一跳,本要上前一步阻止,可走到近前却成了探头观看。
霍决道:“只是个衣冠冢。”
席停云看了眼石棺里的衣服道:“是个男子。”
霍决突然伸手将放在衣服上的两根棍子拿了起来,放在火折子底下细看,然后将其中一个递给席停云。
席停云将棍子在手中转了转,看到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鄙我者,闷声一棍?好……直接。”
霍决把两根棍子的两头接起来,道:“这本是一根棍子。”
“可能因为棍子太长,所以才截成两段。”这具石棺已比一般的石棺长出两尺,竟还放不下这根棍子,可见棍子的长度。
“七十年前江湖上有个使棍子的高手,使的棍子就叫闷声一棍。他个子比一般人高出一尺半,棍子也比普通的棍子长出三尺。不过成名江湖没多久,就失踪了。”
席停云道:“难道是被囚禁在这里?”
霍决将棍子放在地上,将衣服拿起来,手指碰到棺底,感到凹凸不平,立刻拿火折子去照。只见本应平整的石面写着比拳头更大的字——
谁说棍子不能当笔使?我偏能。
50、惊弓之鸟(十)
字里行间透出的活泼稍稍缓解席停云心中的忧虑,心中也由衷钦佩起这位前辈来。不是每个人被关了这么久之后都能保持如此康开朗的心情。他继续往下读。
也不知道写了这么多,是否有人看到。如果真有人看到的话,算你运气好。爷爷我的玉体和那里泓这个笨蛋合葬啦。他那里风水好,接我过去,不然哼哼……写不下了,看洞顶。
霍决和席停云不约而同抬头,果然看到洞顶被刻得密密麻麻——
上接哼哼。凭你撬棺这个大罪,我一定会准备涂毒的利箭把你射成黑刺猬。想不通为什么是黑的?因为洞里没有火啊……哈哈哈!好吧,言归正传,我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知道你爷爷我的宝府,有什么看上的东西,只管拿去用吧。反正好东西我都带走了。洞口两棵果树是移不动,不然爷爷我也舍不得留下来。要是你来得及时,还能尝一尝果子,酸甜可口,还耐饥。也罢,再写下去棍子都磨成针啦,言尽于此,祝你好运。陈棍棍绝笔!
席停云微笑道:“也是一代奇人。他提及的那里泓是否是那家中人?”
霍决点头道:“若他还活着,那飞龙要叫他一声老太爷。”
席停云道:“看来他和这位陈前辈是至交,不但生前比邻而居,死后还同穴而眠。”
霍决道:“我若死了,只想和你同穴。”
席停云仿若未闻,走到洞口,摘下一只干瘪的果子,用清水洗了洗,一口咬了下去,咀嚼了几口之后,立刻摘下一只在水下冲了冲,丢给霍决,“不酸,很甜。”
霍决不声不响地啃起来。
席停云站在洞口往外看,“天色快亮了。”
霍决依次拿着被子和褥子在洞口抖灰,然后铺床,“睡吧。”
“王爷先睡。”席停云席地而坐,“我在这里眯一会儿就好。”
洞里的火熄灭了。
席停云松了口气。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他完全来不及整理和反应,脑海很想静下来想一想,可是疲倦吞噬了他所有的思绪,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你以前叫我阿决的。”
黑暗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席停云哑然,半晌才道:“可你毕竟是王爷。”
霍决道:“这里不是南疆王府,也没有其他人。”
席停云手指轻轻地揉着额头。
“叫我阿决。”霍决好似一点都不困,开始絮絮叨叨地折磨席停云脆弱的神经,“阿决和王爷一样是两个字,不吃亏。”
席停云没有忘记叫了阿决没多久之后发生的事,虽然只是一个称呼,却代表着两人关系上的差距。仅存的理智提醒他不可也不能逾越。
“也许,我们会死在这里。”
席停云揉额头的手指一顿。
霍决慢悠悠地接下去道:“幸好棺材已经有了,还很大,足够我们两个人容身。”
席停云缓缓道:“事情未必这样糟糕。杨总管迟早会收到消息,还有颜初一,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霍决道:“打败那飞龙不是那么简单的。”
席停云沉默。
“过来睡吧。”霍决道,“褥子和被子都是双人的。”
席停云愣了愣,随即想到陈棍棍个子比普通人高,被褥比一般人大也不足为奇。
“我冷。”霍决为了让他过去,几乎使出浑身解数。
席停云无奈地起身,往里走。其实他也知道这个时候睡在被子里才是最好的选择。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干了,但夜晚的寒气和池水的湿冷已然渗入体内,再加上洞口的山风,稍一不慎,就可能会染上风寒。沦落此地已是十分糟糕,在染上恶疾,只怕他不想和陈棍棍争棺材也不行了。
他掀起被子一角,慢慢地躺进去,身体靠着被褥的边沿,尽量不与霍决挨着。
霍决似乎真的累了,十分安分,一动不动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席停云这才放下心来,正打算入眠,霍决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他抓着他面具被撕起来的那一截,疑惑道,“为什么不全撕了?”
“药水在你拉我下来的时候弄丢了。”席停云的话半真半假。
霍决手指顺着面具挪到他脸与面具的结合处,轻轻摩挲。
被摩挲的地方又痒又热,让席停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拉下来。
霍决不安分地动了动。
席停云只好用力按住。
霍决挣扎了几下,发现他没有放手的意思,才心满意足地睡了。
席停云脑袋一沾上枕头,睡意就撑不住了,霍决一没动静,他自己立刻也跟着没了动静。
后来两人各自在梦中如何折腾却是各人自知。
席停云只知道醒来时,霍决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条腿压着他的腿,整个身体都贴在他身上,毫无缝隙。他觉得脖子有点酸,刚动了动,霍决就醒了。
“你醒了?”席停云停下扭头的动作。
霍决搂住他腰的手更紧了紧,身体越发靠近他,甚至轻轻地蹭了一下。
席停云感觉到胯部似乎被什么东西顶着,疑惑地想伸手去摸,手伸到一半,猛然想起可能是什么,脸色顿时一白,原本放松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
霍决一直抱着他,对他身体的种种反应一清二楚,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席停云轻声道:“没什么。”
霍决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都快死了……”
席停云眼神动了动,推开他坐起来,“我饿了。”
洞外很亮。
席停云张望了一眼,“是下午。”
霍决懒洋洋地躺在褥子上不肯动,脑袋枕着手肘看他。
席停云背对着他坐下来,用水轻轻擦拭脸颊,过了很久,他问道:“在王爷心目中,我是什么样子的?”
“最喜欢的样子。”
“我是说容貌。”
霍决认真地想了想道:“不知道。”他顿了顿道,“反正,你想要什么样子就能易容成什么样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席停云道:“王爷不好奇我本来的样子?”
“本来是好奇的,唔,现在也还有一点好奇。不过你换来换去换多了,我习惯了。反正都是你。”
席停云慢慢地回头。
逆着光,霍决并不能看得很真切,只能看到一双大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席停云心里其实很紧张。撕了一半的面具垂在下巴处到底不舒服,而且胡子不像胡子,面纱不像面纱,着实怪异,所以才用清水,忍着疼痛将它全部撕下。正如霍决所言,也许他们就要葬身此处,何必还执着一张脸的真假。
霍决突然从被子里一跃而起,冲到他跟前,捧着他的脑袋慢慢地转过去,皱眉道:“怎么受伤了?”
席停云摸了摸左脸的伤口,“撕伤的。”面具和脸粘合得太久,没有药水很难取下。
霍决洗尽手指,沾了点伤药,抹在他的伤口上。
席停云痛得脸都僵了。
霍决吹了吹,“很快就好。”
席停云想起自己昨天为霍决腰部和手上的伤口上的好像也是这种伤药,不由喃喃道:“原来这种药这么痛。”
“忍忍就好。”霍决这才将身体微微后倾,细细地打量起席停云的容貌来。
席停云的五官并不好看。他的眼睛过大,鼻子不够挺,嘴唇略宽,最重要的是脸色过于苍白,且透着几分蜡黄,眼底还有淡淡的青痕。可是当这些加在一起,却组成一张憨实中带着几分柔媚的脸。霍决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屋及乌,当他看到这张脸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世上再漂亮的容貌也不会比这张脸更让他觉得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