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齐石只是眼梢微微挑了一下,苍灰色里透着些无法琢磨的深沉,他以一种闲适却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傅锦若,而后才不咸不淡的说了句:“没事。”
若是其他人,此时一定会被唐齐石这种疏离的语气,再度被对方隔绝于他的世界之外。
但是傅锦若却无师自通的明白:这只是唐齐石惯用的,将他人推开的手法之一。
而他,不想被他推开。
身体永远比大脑更加诚实,就在唐齐石这句不咸不淡的话语之后,傅锦若竟做了一个让他自己和唐齐石都惊讶无比的动作,他猛的上前,然后,一把拥住了唐齐石。少年的肩膀已经张开,伸出双臂时,宽阔的后背线条流畅,拥有着无限的热情与爆发力。
这个拥抱太有力度,以至于万年沉稳的唐齐石,玻璃珠子般的眼里也不由得波纹渐生。而原本心扑通扑通只跳的傅锦若,此时却反而强压下内心的激动与忐忑。一张俊脸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蛊惑笑容,他的眼睛明亮又迷人,深情的坏笑道:“这是一个感谢的拥抱。”
13.
那件事过去之后,傅锦若依旧行事嚣张。其他人觉得他们的太子跟过去没有两样,依旧花名在外,偶尔在道上逞凶斗狠。唯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喜欢三不五时去唐齐石的宅子里转转,即便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在唐齐石身边伺候的那个少年很不喜欢傅锦若,次数多了之后,有时甚至当面拆穿他“傅少今天下午还有课吧?”。
傅锦若当着唐齐石的面笑得一脸乖巧:“跟齐石比,什么课都不重要。”
齐石。
他去掉了他的姓,更去掉了横在他们俩之间的辈分。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称呼他,却觉得这个世上最好不过这两个字了。
那个少年闻言眉头深深一皱,非常不满。然而被换做“齐石”的对方,只是投给傅锦若一个淡淡的眼神,不发一言,却又默许了他的这个叫法。
从此,傅锦若来得更勤。
唐齐石虽然不搭理他,可是也没不客气的送客,只是自顾自的坐在玉质棋墩旁,研究着残棋,或者是铺开一张温润的生宣,蘸墨提笔写着书法。伺候唐齐石的少年觉得只爱泡妞斗狠的傅锦若,肯定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谁知他有时一看却能看一下午,好像只要盯着唐齐石那张脸就能无比满足,从午时艳阳一直到日暮西沈,那橘红色的落日光辉洒在唐齐石和傅锦若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斜斜得交织在一起。
少年说不上什么感觉,却无端的有些嫉妒了起来。
有次,他听到唐齐石一手拈着枚棋子,一边淡淡问道:“看了这么久,你懂围棋?”
少年当下心里闷笑,他才不信那个不学无术的太子懂这些风雅的东西,也无法想象血气方刚的傅锦若会有时间来钻研这些。
没想到傅锦若微微靠近唐齐石,唇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迷人样子:“你猜,我是懂还是不懂?”
本来只是一个日常的问话,却被傅锦若这种说不出来的语气,搞得好像情人之间的挑逗呢语,少年记得自己那时气了一天,当场就端着托盘冲了进去,一边给唐齐石沏茶一边道:“傅少爷的心思都在女人身上,这不是整个道儿都知道的事情吗?否则也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他看到傅锦若脸顿时一黑,更是得意,心里其实是做好了跟傅锦若杠上的准备的。
不过没有料到的是,比起这些,傅锦若竟然先是小心翼翼瞅了瞅唐齐石的脸色,平日里那样无法无天的黑道太子,甚至连他父亲的面子有时都不给的嚣张罗刹,却会因为这句话而担心唐齐石的看法。
那一天,傅锦若没有反驳,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过来。
少年发现,唐齐石虽然依旧在闲暇时修剪着兰花,坐在玉质棋墩旁研究着残棋,但是却好像有什么不同了,好像……少了一点点什么感觉。直到傅锦若再次出现,然后坐到了棋墩对面,修长有力的手指执起一枚黑子,漆黑的眼眸闪着一抹动人的光:“从今以后,我陪你下棋。”
那种感觉才重新圆满。
很久以后,当少年变成了依旧更随在唐齐石身边的青年,当傅锦若跟他们的唐先生发展成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他才明白当时傅锦若之所以没来,是因为请了最厉害的围棋大师拼命恶补,才明白,当时唐齐石身边缺少的是什么:少的是那种被炭火一样炙热而浓烈的爱慕。
14.
冬深雾浓。
夜空开始下雪,小小的雪片带着冰棱脆弱的微光,跌落在唐宅两边的树荫道上,细碎雪白的覆盖了一层。傅锦若扶着唐齐石下车,周身伺候的青年赶紧撑开伞打在唐齐石头上。傅锦若看了一眼夜幕中的唐家宅子,冬夜里只剩下枯萎的竹杆,在这静谧的雨夜沙沙的响。
但是他不觉得凛冽,只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当年他成日缠着唐齐石下棋,而后逐渐变成夜不归宿,天天想赖在唐齐石这里。唐齐石没点头也没拒绝,倒是跟着他身边的少年倒是气得不行,甚至还故意不给自己准备客房。尽管如此,傅锦若依旧仗着自己底子好,睡沙发也行睡地板也可以,就是不离去。
只想现在回想起来,年少时的自己脸皮可真是厚得可以。
傅锦若禁不住摸摸鼻子,眼睛却瞥向了那个在风雪之中行走的人。对方的侧脸在这寒风和微弱的月光下,像是反着一层微微的光,清峻得犹如这深冬薄雪。
任何时候,对方身上总有这样一种让自己惊叹的美感,无论是迟迟春日,还是现在凛冬时分,傅锦若眼眸里淌过一抹深情,唇角情不自禁得漾出一记笑意。也幸亏他当年厚脸皮,所以现在才能留在唐齐石身边。而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十足。
唐齐石脱下皮草大裘,青年刚要接过,却被傅锦若抢先了一步。一直到现在,青年对傅锦若都没有好脸色。要不是他,他们清冷的唐爷、睿智的唐爷怎么会被其他人非议?青年狠狠瞪了傅锦若一眼,而对方却是熟练无比的回复了一个敷衍的浅笑,然后命令道:“这里我来就可以了,你出去。”
青年满心不甘,委委屈屈的看了唐齐石一眼,最后也只能无奈走出房间。
躺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唐齐石这时才淡淡说了一声:“别老是欺负小董。”
这两个人从当年一直争到现在,除了那一次外,平日几乎都是相互看不顺眼,不是小董故意找他麻烦,就是傅锦若故意埋汰小董。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哈哈,怎么会。”傅锦若打了个哈哈,心里却有点酸溜溜的。
那个小董仗着自己从小就跟在齐石身边,经常向他炫耀,自己是多么了解齐石,多么清楚他们唐爷的爱好,陪伴唐齐石的时间是他的好几倍,把他气得牙痒痒的。他会跟小董和平共处,怎么可能?!但是这一点,他不会让唐齐石知道。
傅锦若端了热水,让唐齐石洗了脸,擦了手。
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被水的热气一蒸,立刻变得有些红润起来,尤其是薄唇,微微泛着一层潋滟的水光。傅锦若看着看着,就不禁有些口干舌燥,唐齐石这次一去太久,他简直就是相思成灾。
“齐石,”傅锦若低喃着唐齐石的名字,眼睛里有簇火苗逐渐燃烧,“我想你。”
呢喃的语气渐渐变成火热的唇覆盖在唐齐石那片带着冬雪微凉的唇上,傅锦若灵敏性感的舌尖挑开对方的唇,不停的吮吸着,不停的挑逗着,他还记得第一次亲吻的时候,那个午夜一直失眠的他终于忍不住来到唐齐石的房间,对方睡颜静谧,呼吸那么浅那么均匀,明明是张淡漠到冷戾的脸可他就是觉得无比迷人,最后像受到了蛊惑似地,傅锦若敬畏般极尽虔诚的吻上对方的唇。他从没有哪一次亲吻,是这么的认真,这么的紧张,但是当他的唇一碰触到对方的唇,唐齐石就睁开了眼。
整个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他的眼就那样紧紧对视着唐齐石。窗外,竹叶在夜风中沙沙的响。傅锦若看着唐齐石的目光从刚醒来的恍惚,到逐渐的清明,再到之后的冷漠,到最后冷冷两个字“出去”。
傅锦若看着唐齐石,而唐齐石紧抿的唇线有种不容反抗的冷酷。
那时的他,真的有种被拒绝的感觉……
唐齐石15.
傅锦若挑逗着唐齐石,他的舌激烈而炽热,带着浓浓的思念和欲望。
当年只觉得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再到被拒绝后的失望。
然而,如今的他却已经知道如何挑动这个向来沉稳且不动声色的男人。
对方看似冷漠,而冷漠之下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狠戾。但若是真正撩拨起对方的欲望,那种柔韧中带着阴狠的劲头好像也会贯穿在整个性爱里面。
那种感觉,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的话,就像是一个俊美强硕的男人在跟一条冰冷的蟒蛇交欢一样,即便是男人占据主导,但是蛇那种冰凉的体温,狠毒却美丽的腹纹,琉璃珠子般那种异于常人美感的蛇眼,随时都会散发着致命的危险,而这种危险带来的愉悦反而比普通官能更加刺激。
傅锦若灼热的舌尖沿着唐齐石的唇线一点一点描绘,手上的动作也没有闲着,三下两下就解开了自己的衣服。黑色外套、灰色围巾,白色衬衣被随意的丢在了地上,只剩下傅锦若那身光裸漂亮得仿佛豹子一样的身体。在这温暖的灯光中,他一身线条流畅而紧致的皮肤闪亮得如同缎子一般,傅锦若看到唐齐石睫毛闪动了一下,他故意对着唐齐石露出一个性感诱惑的笑容,将自己的裸体挨得更近一些。
灯光下,傅锦若那样的笑意像是一股春药,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暧昧的味道。
他的吻密密麻麻,一路从唐齐石的耳朵,亲到锁骨。
外面冷冽的冬季寒风吹得窗户有轻微的震动声,但是此刻这些声响里面却混着有些情色的低喘。
傅锦若看着唐齐石的那张脸,那双淡色的眉,韵味天成。
明明这几年来,他已经看了无数次,甚至在心里就能描绘出对方的轮廓,但是对方眯起浅灰色的眼,那样冷漠的眼珠里只被自己一人占据时,傅锦若的心就激烈跳个不停。
整个道上都深知,向来深藏不露的唐齐石,向来手段狠戾的唐齐石,谁都不会真正看进眼里,放到心上,可是,过了这么几年,傅锦若却是隐约清楚——自己是个例外。
而这份例外,在他们两人每每如此肌肤相亲时,傅锦若就感受得更真切。
“齐石,”傅锦若眼里满是眷念与欲望,他贴着唐齐石的耳朵说,像是要把这句话说进对方的心底,“你想我吗?”
这段时间对方不说一句就离开,他简直快想疯了。
像是当年那样不说一句就去了美国一样,他用尽方法都找不到对方。傅锦若的手指在唐齐石的背脊上游走,对方的身体已经不再年轻,不如男孩们的水嫩,也不如那些女人的丰胸翘臀,可是这种中年男性的成熟而瘦削身体再配上唐齐石即便在性爱中也略显冷淡的眉眼,却成了一味最危险最致命的毒,在傅锦若的心里生生蚀出唐齐石这三个字。
16.
唐齐石眯着眼,水墨色的淡眉微微挑了一下:“你左拥右抱,不是舒服得很?”
唐齐石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夜色之下最轻柔的一朵雪花,但是却吓得傅锦若赶紧撇清:“怎么会,怎么会!我只喜欢抱着你。”他可是在唐齐石一进来时就马上将身边的人全数推开了,对方当时不是只淡淡扫了一眼吗,他还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唐齐石没有跟他在这上面纠缠下去,只是微微眯着眼,语气平静的继续阐述:“还跟那个小女星交情不浅,愿意为他得罪洪三,嗯?”
依旧是不轻不重的语调,可傅锦若听得心里直冒冷汗,脸上干笑:“主要是被那个护着她的男的感动了。我跟她一点都不认识,不认识。”
唐齐石眼睛半眯,微微仰着下巴,灰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像是从他的脸上分辨着蛛丝马迹。
傅锦若连忙一脸诚恳的望向唐齐石。
唐齐石的目光从傅锦若的脸缓缓移向傅锦若的身躯,当年那个幼嫩的儿童,当年那个蔷薇园中嚣张又青涩的少年,已经逐渐变成如今这样线条利索,肌理分明的青年了。
不同的是,当年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脸蛋,现在变成绝对俊美的轮廓,当年软软白白的幼儿身躯,如今变成这副被三教九流的女人们一边骂着他“花花公子”一边红着脸拜倒他性感得极度热火的体魄之下,只是……男人最MAN的胸肌处,却有一个弹孔般大小的伤疤,即便已经过了两年多,仍然有淡白色的伤痕。
唐齐石的眼睛闪过一道暗光。
他习惯沉默寡言,很少主动说些什么。但是其他人的一举一动,他心里都有数。
当年傅锦若深夜那一吻之后,他冷冷的“出去”两个字,将对方从自己的世界里赶了出去。他可怜过他,无论最初被他父亲情妇鞭笞,还是看着他可笑的做着那些小动作以此想博得父爱,亦或者最后连被人设计父亲替他报仇都被当做一种表演,所以对于他的靠近,他不拒绝也不阻拦。
他对傅锦若或许是对其他人不太一样,但是他的底线却也只能到这了。
被他赶出去的傅锦若,坠落得变本加厉。
原本就已经是花花公子的他,那一段时间过得更是相当糜烂,天天打架斗殴争夺地盘,像是不怕死一样。
就在他身边一直跟随的人听闻傅锦若的事迹之后,也时常摇摇头说“傅锦若没救了”,唐齐石不动声色,他不说,傅锦若不说,没人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即便就连帮中任何一个小罗罗都对他们太子这些疯狂的行为感到不安时,唐齐石却仍然感受得到傅锦若在暗处对自己的凝视,不管是在帮派会议,还是在外面的场合,那样隐忍的,像是快要爆发的岩浆的火热视线。
当时的他,感受到了这些,甚至连对方那种越来越苦闷却无处发泄的心情,都一清二楚。
可是,他唐齐石被道上公认为最冷狠的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就是心底明明知道得清清楚楚,就是明明知道傅锦若为了他都快癫狂扭曲了,他表面是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纹丝不动。对傅锦若的态度,与以前无异,也跟帮中其他人无异。
唐齐石这一招狠了一二十年,也打算继续这样狠下去。
这辈子他带着先天疾病,别人不会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他也不用去管自己是否将其他人的生命弄得波澜滔天。但是没有想到,日本那边要动手除掉老大,派出来的高手则打着先剪去双翼除掉洪三和他的主意。百密终有一疏,重金请来的狙击手一颗子弹杀气汹涌的朝他射来——这个时候,一直看似浑浑噩噩的“花花公子”傅锦若,却比他周身的保镖身手还要敏捷,直接扑到了他身上……
真是俗气的戏码。
在黑帮打打杀杀,这样被人暗算,也被人挡子弹的戏码,真的是见得不少。
可是,这么俗气的事情发生在他和傅锦若身上时,唐齐石当下的心还是狠狠漏跳了一拍。
子弹贯穿对方的身体,那时傅锦若脸部表情明显痛苦一震,可是由于面对着自己,竟然还逞强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反击的枪声、玻璃瓷器碎裂的声音,奔跑的脚步声,喧哗声夹杂在一起,帮里几年都没有遇到这种级别的暗杀,当下混乱一片,不少人高声喊道“保护帮主”“保护帮主”“狙击手在那边”“快叫医生,太子受伤了”……
而唐齐石眼中世界却变成了一张黑白胶片,只有傅锦若胸前喷涌出来的血水猩红一片,世界成了一场默剧,他却只听得见傅锦若表情安稳的说出“我没事”这几个字。周围人心惶惶,不成章法,唯独唐齐石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临危不乱,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揽过傅锦若的手在颤抖得厉害。他总是觉得自己命不长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弭于世。但是现在,这个比他更健康更年轻的人,却快要死在自己面前。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那么鲜活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