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不相信阮星就这样放过了他,不过转念一想,他和阮星没什么交情,阮星犯不上来管他。正因为如此,他反而特别感到了一丝感动,不相干,然而为他好。
到了晚上,他的烟瘾犯起来,涕泪横流。他坐在浴缸里,放了一缸热水。才知道阮星为什么交代他不要吃晚饭,肌肉好像失去了控制,他刚刚尿了裤子。什么时候起了风暴,他并不晓得,暴雨刷刷地打在玻璃上,他也听不到,听到了也以为自己在耳鸣,他全力体会着自己身体里的这一场风暴。
快乐是一阵阵的,难受也是,过了一阵,他感觉稍稍好起来,才发现浴缸里的水早就冷了。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从浴缸里起来,仔细淋了一个热水澡。
从浴室里出来,才发现阮星一直在外面的卧室里,这又叫他感动。尤其是他现在正虚弱,特别敏感别人的好。也忘记阮星凶过他了,或者凶也是一种好,庄宁笑着躺到阮星身边。
“好些了?”
“好多了。”
阮星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腕,“看,这阵子瘦了多少。”
“嗨,没关系,现在好了,胖回去还不容易?”
“这才第一轮,接下来两天还有得发作。”
“吓?还要发作?”庄宁抬起头,注意力却一转,突然听到了雨声,“下雨了吗?”
“下了一阵了。”
“好大的雨,真厉害……”毫无意义的感叹了一句,他又跌回床上去了,心里有些模糊的欢喜,不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因为不觉得渡了劫,而是身边有信赖的人的欢喜。
屋子里气温有些凉,冷空气贴着他的皮肤,他自觉地往阮星身边去靠,瘾头虽然发作过了,思想还是有些飘忽,他控制不住似地抱住阮星,口里喊道:“妈咪呀……”
第十二章
庄宁缠着阮星喊妈咪,渐渐就有点撒疯起来,最后阮星果然像庄太太一样板起脸吓唬他,如果再不睡觉,等一下发作起来就没得睡了。他其实也累得很了,于是乖乖地滚到一边去睡觉。
这一觉没能够睡多久,早上五点钟就醒过来,迎来第二次发作,他冲到浴室去放热水,浑身像打摆子,冷一阵热一阵,脚踏在地上,也像是有针扎脚板,险些站不住,几乎是摔进了浴缸里,生理性的流下满脸的泪。
他这边叮叮当当的动作,阮星被闹醒来,不过并不进来看望他。他也宁可这样,自己的样子想必不太好看,顶好别被看了去。
到了八九点,他又缓过来,照着镜子洗了脸,梳了头发,又上了刀片刮胡子,不过手抖抖的,豁了几道口子。回到卧室,阮星已经不在,他就也转到客厅里去。
客厅里,柯仔正蹲在那里逗狗,他看着火气腾腾,朝着柯仔的屁股上去就踹了一脚,踹得柯仔往前一个趔趄。回头见是他,倒不生气,因为知道他在戒烟,是个好事情,因而笑眯眯地捂着屁股往前一个蛙跳。他心情跟着好起来。
外面依旧是狂风大作,雨下了一晚没有停,雨水顺着玻璃急急往下淌,庭院里草木葳蕤,映在淋漓流水上,是一片糊涂的绿色,好像要一并被匆匆冲走。阮星在餐厅叫他吃早饭,他应了一声,眼光却停留在玻璃上,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从S市跑路,之前哥哥刚死,他买了汽车票,本来打算坐汽车走,结果在汽车站觉察到不对,临时变了计划,跑去码头坐船。脚踩到趸船上,心里还想着祖宅里,因为不能去营救而感到愧疚。船是傍晚开出的,慢慢天就黑了,他坐在后面的甲板上,遥遥看着S市渐渐远了,今生不知还有无再去的机会。两岸点点的灯火落进富江,随着流水拉成长长的一条条。他正奇怪是什么叫他这时候想起这件事来,突然明白过来,啊是了,正是那一样的光影横流闯进了他记忆里。
吃早饭的时候,庄宁问起阮星S市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阮星说李文彪手下出来个年轻人,很强,叫做乔曼波的,曾经在码头跟新义的人干过一场,伤了新义这边好几个人。
庄宁笑了笑,“那次明明是你们不好,来我们的仓库抢货。”
阮星竟也点头,“下面的兄弟不懂事。”又劝庄宁不要急,急不来,不是那种在街头提着砍刀喊打喊杀的时代了,每个人都有家有业,有一干兄弟,不能做两败俱伤的事。这些庄宁也都懂得,不过从旁人嘴里讲出来,就多了抚慰的作用,外面的雨还轰轰在下,一时觉得自己和阮星像两个避世的人。
台风天里,庄宁戒掉了鸦片烟。
他再没有见过许明徽,去会黄舒丽之前,也要先问许明徽在不在,若是许在,他就不去。不是害怕,他丝毫不怕许明徽,只是觉得讨厌。
结果许明徽屡次碰不到他,找到他家里来,这让庄宁大为光火,他若是像哥哥一样暴躁,势必要下杀手的,然而他毕竟是他,只是靠在二楼的窗户上冷冷望着院子里。
许明徽进不了院子,靠在院门上喊他听他的解释,庄宁终于被喊得烦了,叫隔壁邻居听到也要起疑惑,因此转身拿了阮星给了那支手枪,把窗户猛的推开去,朝着下面的人嗖嗖开了两枪。他的准头非常好,并不真要打死人,只是打在许明徽脚下,扑扑绽起尘土来,吓得许明徽连连退后,钻进汽车里开走了。
没过两天黄舒丽在他这里来,两人之前的龃龉随着这一场暴风雨,正式烟消云散,他只道黄舒丽大度,倒不知道台风天里黄舒丽一个人在家里是多么的孤单。
黄舒丽问他为什么开枪打许明徽。
庄宁也惊奇,“他把这件事在外面说?”
黄舒丽道:“是呀,我们问他,怎么他在场你就不来,他说是私人恩怨,然后让我们看他胳膊上的伤,说是子弹擦的。”
庄宁冷笑,“你信他,我朝他脚下打,子弹会擦到他手臂上?地上的石头蹦起来而已啦。”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恩怨?前些日子还好得那样子,怎么转眼间就到了动刀枪的地步?”
他不肯讲,黄舒丽又道:“你们也真是奇怪,许明徽倒是很期望和你和好呢,老是跟我问起你,说下次打牌无论如何也要拉你过去。我是满口接应啦,不过去不去还是你自己的事。”
庄宁觉得许明徽这个人,连带他的执着,都很可笑。那天许明徽竟然还跟自己谈爱情,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爱情吗?喂他吃鸦片烟,然后扒他的裤子,也是他的爱情方式?
黄舒丽见他不答话,便告诫道:“阿宁,不要装听不见啦,跟你说正经的,你们关系闹得再僵也不能做绝,许明徽和阮星是朋友,他姐夫又是部长,真正闹起来,没有你的好处。”
“知道啦!”庄宁不爱她一本正经,翻身把她压在底下,她最近减肥,因为到了夏天,真的瘦了不少,他就好玩地去咬她胳膊肉。
黄舒丽气得打他,“你属狗的吗?和大胖是亲戚呀!”
庄宁觉得自己和黄舒丽性情很般配,所以秋后的一天里,黄舒丽来告诉说她怀孕了,他很开心,当即便说要和她结婚。
黄舒丽那天穿条鹅黄色的裙子,气色很好,显得很年轻,他看着她,突然好像看见他的太太,他以前看她是女人,现在看她突然是妻子,是母亲了,竟然更格外的动人了一些,不由得就开始畅谈婚礼要如何如何筹措。
黄舒丽坐在沙发上,偏着头笑着听他讲,突然“呀”的叫了一声,说耳环不见了,不知掉到了哪里。他立刻弯腰给她找。找了一阵也没有找到,一抬头,黄舒丽还是那个样子,笑着看他,摸在耳垂上的手松开,原来并没有掉,逗他。他也跟着笑起来,没有当太太呢,就已经会欺负丈夫了。
他是真开心,于是找了阮星去商量,要选什么酒楼,发多少请柬。阮星本来不太高兴,大约因为毕竟黄舒丽曾经和他好过一场。然而到底也没有说什么,还是帮他去订酒楼。
没想到黄舒丽竟然突然走了,托了一个姐妹带话来,说小孩不会做掉,她会带大他。他当时不明白黄舒丽为什么要走,他明明很高兴结婚,愿意担责任,没有一点受迫的心情。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似乎有一点明白过来,她作为一个母亲来讲,是不愿意她的孩子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当中的,然而她又爱小孩的爸爸,不想放弃这个小孩,所以唯有走,对于他,这段感情随着黄舒丽的出走,就结束了,对于她,她走了,感情反而持续下去,永远在心里。
阮星道:“你不要太伤心,舒丽是个坚强的人,又有积蓄,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
他摇头,他的太太也是坚强的人,然而怀投胎的时候,有一次夜里,突然醒过来抱着他哭,要他发誓不会抛弃她和小孩,叫他心酸得不得了。
第十三章
黄舒丽走了,“大世界”缺了个管事人,吴水城死后,他的地盘全被阮星接过来,城外的新地又已经开始建设,阮星管不过来,就问庄宁肯不肯去做。庄宁瞟过对方一眼,“你放心让我插手?”
阮星也没讲放心,也没讲不放心,只是说:“你一点聪明劲,全用在我身上了。”
于是庄宁就去了“大世界”,除开阮星开给他的做经理的工资,他还可以从舞厅和赌场另外抽头,这样经济上活络了许多,就送了柯仔去念书。
一开始仍是只想教他当学徒,因为柯仔上到高中一年级才退的学,并不急文化课。而当学徒可以学手艺,还有工钱。但是师傅都不肯收,柯仔已经十七八了,长得也标致,男孩子人大心大,怕他勾引师母。这样没办法,索性送去学校读书。
到了来年的夏天,柯仔从高中毕业,考到大学,读经济系,是本埠的大学,本来可以天天回家的,然而柯仔决意要住校,跟庄宁说是同学都不住家了,实际是交了个女朋友。庄宁对他其实是生出了做父亲的心情,所以有一点伤感。
暑假里,他终于接到黄舒丽的电话,告诉他小孩生下来了,出生有七斤八两,是个男婴,取了名字叫庄笙。
那是个大晴天,柯仔在院子里,把棉被一床床抱出去晒,满院子团团的白棉絮,柯仔瘦黑瘦黑站在一边,用开水烫篾席。他一个恍惚,好像看到他的孩子长大了。庄笙,庄笙,不晓得是不是寓意了一场梦呢。
他在这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黄舒丽还是那样泼辣价价的,“不了,姐妹在台湾做服装生意,我就跟过来了,这边生意好做。……孩子请了保姆啦,否则店里面怎么忙得过来!现在保姆也难请,前头一个,竟然拿冷水冲牛奶,奶粉没有泡开就给阿笙喝。”
他听了,安慰的话倒说不出来了,不知不觉跟着对方笑起来。
她又问他的近况,他说接她的班,黄舒丽教他,“不要还和以前一样,有多少花多少,总要存下来一点,像我,幸而是有存款,要不又盘店子又进货,哪里还有余钱!”
他信她的话,到年尾果然有十万块,便托到阮星那里,投资新汽车站的商圈。他这份钱不多,大头还是周志诚,周志诚在C市的投资暂且委托给了许明徽,因而许明徽一看账目,就看到了庄宁的名字,还以为庄宁肯一起发财是原谅了他,于是又常常跑起“大世界”,想要再会他,结果就真的会上了。
庄宁见了他没有好脸色,“歌舞厅多的是,你不要到我这里来了,我不做你的生意。”讲完要保镖请他出去。
许明徽在本埠是望族,也不好惹,怎么会肯受这种鸟气,当即翻脸骂道,“我和和气气的过来,你他妈的还来劲了!你是谁啊你,家里死光光了跑过来,谁理你!我看你就是欠草!”
庄宁冲上去,两个人扭在一起。
真正打起架来,庄宁还占了上风,他甚至还留了一手,否则那几下捶到许明徽太阳穴上,非把人打死不可。
许明徽在这里吃了一顿打,自然不会罢休,当晚上就从橡胶园叫了支队伍,气势汹汹杀了回来,若不是阮星及时赶来救场,两方人险些酿成械斗。
庄宁被阮星带到后面经理室里,很不服气,“你过来干什么,干你屁事啊。”
“总不能由着你把人打死吧。”
经理室平时没人办公,乱得很,头顶上悬着白炽灯,罩在荷叶边塑料灯罩里,瓦数低光线暗,照着缭乱的桌面,越发显得脏兮兮的,看得人一阵心烦。庄宁拉拉扯扯松开领带,“我这里稍一有动静,你那边就知道了,不放心我?派人暗中盯着我?”
“不派人盯着怎么办,先是吴水城,再是许明徽,你是坐在原地不动都能惹出事情来。”讲着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叫你不要和许明徽走得近,不听,倒跟着到橡胶园去。”
庄宁心中一动,涨红了脸:“原来、原来橡胶园的事你早知道了!”
阮星懒得跟他辩,两个人一时全都不说话了,互相生着闷气。
庄宁怀疑阮星之前要自己笼络许明徽也是故意的,早知道许明徽存了那种心思。然而提醒他不要太过接近的也是他,后来迫着戒鸦片烟的也是他……这就叫人想不清楚了。他拿余光连连觑了对方几眼,对方面色不善,是张很年轻的面容,黑发黑眼,冷气机一般腾腾地冒着冷气,就觉得有点像个置气的小孩子。他和阮星在一起,老是有点换位,好像他是小孩子,阮星是大人,所以头一次意识到对方的年轻,也是一种新意。然而他偷看得厉害了,阮星横过来一眼,他本来不是个胆子小的人,也一样惊得一抖。
结果阮星伸手过来,扳着他脸左一看右一看,最后往他额头上一重重戳,“痛不痛?”
“干,你故意的是不是!你自己撞个包试试痛不痛。”
阮星这才微微一笑,“痛就对了,不痛不记教训。”
庄宁觉得他讲这话的口气很像柯仔训大胖。
靠阮星在中间调停,许明徽又是生意人,凡事以赚钱为重,这件事就暂且这么放下了,春节前两人还一起参加了商铺的剪彩活动,虽然都没有好脸色,不过至少也没有打起来。
寒假里,柯仔带了女朋友回家。说是为参加学校的活动,都不回家过年,女生租的那间房子早说好了寒假要转租出去的,没有地方住,才把她带回来的。
庄宁原以为柯仔会把个大波妹,没想到带回来叫何星星的女生这么单瘦,看她晒到院子里的内衣,还是中学女生穿的小背心。况且,庄宁心想,何先生也太不会取名字了,什么不好叫,叫猩猩【好像被自己写的角色吐糟了=”=】。他一面好笑,一面特意买了香蕉回来,“星星来,吃香蕉。”何星星大概是从小就因为名字被人捉弄惯了,敏感得很,笑眯眯地接过来,“庄叔叔,你好小孩子气。”倒叫他很不好意思,柯仔更是在一边笑得打跌。
庄宁想起去年在阮星家过年时的冷清,除夕这天便请阮星过来,四个人热闹一点。正好何星星向女同学借了一部照相机回来,大家一起拍照。
冬天的景色是最不好的,热带再怎样也不到下雪,单是日光惨淡,院子里又没有别的植物了,夹竹桃花是漂亮,但冬天又不开放,叶子则是墨绿墨绿没光彩。最后,几个人很老派的坐在家门口照了一张。
后来照片洗出来,就看到前面的四个人面目呆板,后面一幢灰扑扑的旧房子。庄宁是看一次要批评一次,他在里面是最老的一个,凭空被照得更老了,很不满意。
不满意归不满意,他还是专门洗了一张大的,烧给那一边的父母。照片落在火盘里,蜷缩了,炭黑了,他突然想起阮星在房里拜拜,不是拜的观音和耶稣,大约是拜父母吧。
照片烧到末了,火盆里突然腾地起了一簇蓝色的火焰,庄宁也学着阮星的样子,双手合十。原以为过不下去,没想到一过也有两年了。往窗外一看,风卷了云高高飞去了,好像天荒地老也要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