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她想忘记、想记住的,是一样的。
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旁徨,所以他们不自觉的有共鸣,能够理解彼此。
讙兽对待无族啊,居然能够这么温柔、如此体贴,简直像梦。
明天双手颤抖的捂住自己的视线,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在现实,而在噩梦里,到底这个梦何时会醒呢?他待得好痛苦了。
不,不行,不能逃避,他想过的、他决定的,要改变,要改变才行!
“昂禁,你说的胚胎在哪?”明天睁眼,努力挤出这句话。
眼前,昂禁竟然蹲在地上拍拍地板,向无用推荐晚上躺哪里好睡。
“睡这,肯定能一觉到天亮,不会半夜冻醒。”
“是吗?是吗?真的欸,这块地板好温暖喔,上头的空气循环系统吹来的冷风正好吹不到这块,后头这个仪器排出的热烟又正好在这附近。”
无用五体投地的趴在那,仰着头用仰慕叹服的目光瞧着昂禁。
“我选的好吧?”昂禁笑的温柔,斯文平静的脸上满是笑意。
那是真的笑进眼睛里、笑进心坎里的微笑,动人的温情脉脉。
明天彻底失声了,他认为自己去打扰那两位此时的幸福交流,是件大逆不道、灭绝人性的事,好吧,还是自己去找比较快。
踉跄着脚步,明天摇摇晃晃的开始一个仪器、一个仪器的看过去。
很快的,在实验室最东边的角落,这里恰好是整个室验室内遭受攻击时,最不会被马上击中的地方,除非敌人的攻击会自动拐弯,否则,也得攻击力度够大的能一举击穿横竖在周围的数道厚重钢板才行。
刻意被独立出来,被牢牢守护住的这个小角落,竖起一个透明圆棺。
跟自己在走廊里待着的那个,有一点像。
明天仰着头,瞧着被固定在天花板和地面之间,不晓得是用什么生物科技将之吞入,如同守护在腹中的透明圆棺,它瞧起来泛着浅浅的蓝光。
而在蓝光最中心,在水色液体里有一个双手向前揽住双膝的小小身影,肉团一样的,要不是头挺大的,身体上又连着四肢,根本分不出哪边是头。
细细找了半天,仍找不到五官,顶多能瞧见几条像缝隙般的细痕,肉色的小肉团,明天看半天的心得就是这个,他很难想像自己最初也是这个模样。
奇异的是,瞧着这样的小肉团,会有冲动想要去保护他。
有如,自己答应过谁,会去守护、照顾这样的他。
有吗?什么时候答应的呢?明天呆呆的站在那里,悲哀的发现自己想不起来,然后绝望的明白,自己失去太多太多的记忆,却没有努力去找回,是一件多大的错误,如今想要改变,才知道……根本来不及了。
“对不起。”明天望着那个小肉团,打从心里只想道歉。
为什么对不起?他苦笑着,连自己都不明白歉意打哪来,这真是一个笑话。
中场回忆之所谓蜃妖(19)
很久以前听说过一个冷笑话,忘记是哪个辅导员讲给研究人员听的,为的是逗笑对方,希望那个人不要在实验上继续钻牛角尖下去。
那个笑话是这样的……
甲问乙,“一加一等于多少?”
乙回答,“不就是二吗?”
甲立刻举枪指着乙的头,“你知道太多了,我要灭口!”
是的,有时知道太多,不见得是好事,就算那是毫不重要的事。
当然,笑话是笑话,没有人会因为一加一等于二就杀人。
无用却从偷听来的这个笑话,明白了一件事,在常春之地里无论发生什么荒谬绝伦的事,也绝对不要去追究,不要意图知道前因后果,最好想也别想。
所以,不管她怀疑过多少次受害者同伴的身份,和明天的种族,她都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把这件事记在心上。
如果,自己四年后肯定会因为帮忙太多常春之地的实验而被解决掉,那么,现在能做的,是为自己多活一天也好。
想跟这两个人在一起,因为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盘算的打量。
这样就可以了,不是被当成餐盘上的食物,而是被当成人来对待。
无用喜欢跟他们相处的时光,尤其受害者同伴会跟她一起吃饭,会陪她闲聊,即使她说出无脑般的愚蠢发言也不会生气。
那斯文柔和的微笑,平静的让人觉得站在他周围,是如此的安稳祥和。
明天的话,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唔,在她眼中是这个模样的他,怪怪的。
最近一直在烦恼什么般,常常在发呆,表情严肃的会使人害怕。
想到这里,无用从趴着的地板上起来,左右前后的看了好一会儿。
“受害者同伴,明天呢?好像不见了。”
“在那边,拐弯过去那里,从这边看不到,是视觉死角。”
昂禁边说,边起身带路,行进中不自觉的偏头回去,待她追上。
不好说明他现在是何种心情,居然对一个无族如此之好,难不成是补偿作用吗?因为见过太多无族辛辛苦苦照顾蚌族一年又一年的结果是死亡,当他还不能拯救蚌族时,就会想对这个无族加倍的好。
似乎光是这么做,心底的遗憾和愤懑便会少那么一点。
这样的自己,真糟糕啊,尤其,他最后根本不可能放任这个无族活着。
如同最初他说的那样,之所以会把一切说出来,仅仅是因为明天会被洗脑,而这个无族在四年后会死。
事实上,关于如何让罗刹复活的实验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完成的。
他们说不定会在常春之地待上好多年,特别是在他亲身加入之后,罗刹其他帮不上忙的手下,有好些人全数自愿回到属地去,替他巩固、照料属地。
被解放的昂禁,不想那么快回去,更想趁机多弄些手下。
总不能每次想出来一趟,就需要花六十年去准备,那样他会崩溃的。
而在这里会待超过四年的话,代表这个无族死的那天,他不会插手。
或许这样比较好吧?有人替你分担心里说不出口的悲伤和怨恨,却在死亡后,再不可能把这些事说出去,一切就终止在死亡当中。
却为什么,如此决定之后,原以为冰冷僵硬的心,竟在隐隐抽痛着。
“讨厌这样……”昂禁喃喃自语的说着。
“什么?”无用隐约听到他说话的偏过头来。
“到了。”昂禁此时很庆幸这间实验室并不够大,他们不用走上太久。
“哇!”无用这时也看到了,那个被泡在透明圆棺里的小肉团。
并不怎么圆,也不怎么大,模样甚至看起来猜不出是个人样。
偏偏当那个肉团,应该是头的部位,在那不少的缝隙里,有一个缝隙睁开,露出纯净无瑕的眼神后,仅仅是一瞬间罢了,很快又阖上了。
可是,就那么一刹那的眨眼动作,说不出的迷人。
那就是生命吗?像触手可及的、能够掌握在手的,一个生命的诞生。
“明明不可爱的。”无用嘟嚷着,然后追加一句,“我却觉得好可爱。”
“嗯。”明天这时已经回过神了,他不得不赞同。
“你们居然这么平静啊,那几个罗刹的手下一见到他的手指动了两下,就失控尖叫到差点把一些仪器给摧毁了,夸张的激动。”
昂禁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小生命动动手指或身体,但是,是第一次见到他睁开眼睛,在证明他是活着的,是有生命、有意识、有思想的。
那个眼神,不是死寂的,是真的活着的生物才会有的灵动。
说不出和那个小生命的视线对上时,心里的触动有多大。
或许就跟那个无族说的一样,明明不可爱的,心里却认为好可爱。
想把那个小生命抱在怀里,用一切去守护他,希望他平安快乐的成长,这是多么异常古怪的心理,彷佛自己是他的血缘亲人一样。
难道是讙兽的关系?那个小生命确实有用上罗刹遗留在禁果上的讙兽基因去做调整,这是为了将来植入禁果时,不会出现排斥作用。
所以,做为世上唯二的两只讙兽,他们在起共鸣吗?
昂禁开始讨厌使用人鱼做为计划的“载体”了,他讨厌人鱼,非常非常讨厌,讨厌到想把那个种族全弄死的地步,可是,他喜欢眼前这个小生命。
“好像能够明白,为什么那些老不死的会想要一个有血脉关系的孩子。”
无用走到了透明圆棺前,数度举手想放到最靠近那个孩子的地方,又总是在半空中,便把手给收了回来。
“我们是这么污秽不堪的存在,多少人因我们而死,比不上他纯净无瑕,纵使现在看起来,他的模样连个人形都没有,是个肉团而已。”
“这样的他,格外的干净。”明天苦笑的掩脸,真想逃走。
每次一想到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小生命,一旦发育完全可以从那个仪器里出来,就要接受各式各样的实验折磨,还要被弄成人鱼,好让罗刹复活,而这一切全是起自于他想报复千年的念头,他就觉得自己污秽到再洗不干净。
不敢碰触、难以亲近,彷佛自己会弄脏对方似的。
“突然待不下去。”昂禁重重吐口长气后,主动转身。
无用跟明天没说什么的,立刻拔腿跟上,他们心里甚有同感。
这个干净明亮的实验室里,就该住着那么纯净无瑕的生命,不该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