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作者:归海  录入:02-20

就这样,一天的伙食算是有着落了。做为后勤保障单位,能让全连人员吃饱吃好是我们最大的责任,同时也是我们的心愿。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雨还在下着。

连续的两天一夜,战士们疲累不堪,连长和指导员也熬不住了,而这时的陆文虎,昨晚只睡了那么一会,再此之前又整整熬了一夜。

晚上吃过饭,连长没再听从他的要求安排他值班。

天渐渐暗下来。雨势稍住。轰隆隆的流水声更加清晰可闻。

看着身穿雨衣的陆文虎站在大路边上遥望那些仍旧在劳动着的人们发呆,我走过去劝他早点睡。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抬头望向那浓重乌云依然翻滚的天,说:“乔晖,晚上睡觉精神点,你看五连那地方没?弯度最大,大坝精薄,要是来一股冲点儿的水,很容(读yong)易决口子,水一过来这条大道根本挡不住,正好冲咱们帐篷这来了……”

“不能吧?你看这雨都停了……”我说。

“停了?你看吧,晚上有‘大’雨。”他幽幽地说。

大雨?还能多大?这几天下的还小吗?我心想。但并没反驳他。因为他来自大山深处,对大自然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和感知能力。

“怎么说也有那么多人值班呢,不会轻易让坝决口子的。早点睡吧,光你一个人傻乎乎不要命也顶部了多大事儿……”望着他爬满了血丝的眼睛,我有些心疼地说。

听我这么说,他睥睨着看了我一下。

“这话不像你说的!你不是一向觉悟都很高吗?装积极,假先进……我还寻思我这么卖力气你能高兴呢!省着老样你瞧不起……”他的语气好似在抱怨。

我知道,是我影响了他对军队生活的认知能力。记得第一次跟他去市里,“抓小偷事件”以及“让座风波”我的生气和那些大义凛然的训斥,深深触碰了他衡量我们之间差距的天枰,甚至以后那段我离开炊事班的日子,他一直认为我是因为他“思想落后”才失望离开的。因此,他在以后的生活中做什么事都要表现出一点高度,避免落我话柄,每次去市里回来公共汽车上只要有一个站着的肯定是他就是很好的证明,时间一长,这份觉悟便成了他心里的标准,即使动机不纯,这对他来说也实属难得。

想着他个榆木脑袋不会变通,我心里升起暖暖的温热。尽管在与他交往中很少听到软语甜言,但他傻傻的行动早已成为我心里越来越清楚的感动,胜过了一切有声表达。

“走吧,回去睡觉。”我脸上浮现出欣慰、温暖的笑,扯着的雨衣休息,回帐篷休息。

夜,伸手不见五指。为了预防紧急事情发生,我们睡觉的时候几乎都没脱过衣服,而且周围的人们喘息可闻,尽管陆文虎表现出了一丝焦渴难耐,但我一直坚持着不让他往我这边拱,最后他只好偷偷握着我的手,入睡。

心,是甜的。梦,亦甘甜。

我梦见了晴朗的天空,还有烂漫的花海,一队送亲的人们,舞动手中的洪绸带,扭着秧歌,鼓声震天,嘈嚷着来到我面前,悉悉索索的擦碰衣服声清晰可闻。这时,有人推着我,搡着我,让我上花轿……

“乔晖,快起来……”陆文虎和方宝胜一起把我推醒。

雷声响亮,一如刚刚梦里的锣鼓在耳边敲响。一束手电光让我看清周围的战友们都已经穿好了雨衣往外跑。

“大家速度快点儿!”是指导员的声音。

下“大”雨了!如果说之前的雨用“瓢泼”和“倾盆”形容,那么这次就真的是天漏了一个窟窿,水在往下倾泻。

雨声轰响,雨幕重重,即使有车灯照射,在五步之内也很难看清面前的人影。

我记不起从前的日子里看没看到这么大的雨,但没有一次下雨让我如此害怕过。那雨,憋得人喘不上气来。那雨,打得人直不起腰来。

原本以为,雨下得再大,有部队官兵们日夜奋战,一定能抵挡住洪水的侵袭,度过这个难关。然而这场大雨,使得山洪更大程度的爆发出来,河水猛涨,几乎漫过了警戒水位,那湍急的的激流,仿佛一群怒吼咆哮的凶兽,疯狂向岸堤冲撞。

一袋袋泥沙扔进水里,还没沉底便被浪头打着漩涡卷走,巨大的石笼勉强能抵御一下,但却无法制止流水带走岸堤上的沙土。

眼见着岸堤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弱,单薄得几乎难以负荷一下更比一下强悍的冲击。

对讲机里,五连告急,领导不得不抽调下游险情相对小一些营连人员前来支援,我们连也来了一批各连混杂的支援队伍。

据专家分析,在大工河所有弯道中,险情最大的是我们部队负责的一段,而五连则是弯道中最急的一处,其次就是我们连,弯道最长。

没过多久,两辆卡车驶来,其他部队的官兵也前来支援,但人多仍是不能解决什么,扔进水里的沙土照样被漩涡带走,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岸堤越来越薄,堤下开始渗水。

五连告急!

七连告急!

狂泻的大雨中,人们急切焦躁。如果一旦决口,不说公路、农田、线路等设施被毁,下游那些来不及通知尚在梦中的村民将被一股巨大的洪流冲走……

愤怒烧红了眼睛,每个人都在拼命!

对讲机里,已经在等待上级领导决策是否撤退的指令了。

如果事已至此,保住这么许多官兵的生命便成为了头等大事。

很多干部建议撤退,也有一些干部主张坚持,然而在上级领导尚未下达去或留的指令前,五连全体官兵在他们小个子指导员和各排长的带动下,全体跳进了水里,用背包串联成一堵人墙,阻挡水势的冲击。

在考虑下游众多的人民生命安全及巨大的国家财产损失的情况下,有了五连的引领,最后上级研究决定——不撤!

几天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的连长,大雨中的声音力哑声嘶,却传达着那一腔腔振奋人心的豪情。各排长、班长开始组织,将人们用背包绳串联,一头固定在岸边的几个木桩上,然后跳下水,站在被水浸没的石笼上。

七连全体官兵站在最前面,后面是其他部队的人,形成一堵钢铁人墙。

水,冰冷。气氛,却异常热烈。

人们高呼着,呐喊着,声势浩大,与拍击而来的洪水进行誓死抵抗。

在这样的时刻,面临这样的情况,我想所有人每胸中都会澎湃出一股永生难忘满腔热血。在这一刻,没有人会想到生死!

水流非常急,冲撞的人们站立不稳。浪头很猛,每一次拍击都几乎有人倒进水里,再被人拉起。

陆文虎站在我身旁,单独用一根背包绳栓在我腰上,绑在他的腰带上,一只手在水下紧紧环住我腰,使我每次被浪头冲击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雨还在下,水还在涨,但人墙挡住了洪水的侵袭,其他部队的一部分人趁着这个空挡开始往水里投放沙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经过三个小时的奋战,岸堤安然无恙。

当天色吐出一抹微光,苍茫的原野和那混黄成一眼望不到边的河水出现在眼里,雨突然停了,随后便刮起了微风。

但是,奔涌而下的水势却不见任何稍减,相反却加急切。

几个小时在齐胸深的冰凉水中浸泡,冷风吹过,疲累交加的人们,嘴唇发紫,倚靠在一起的身体亦微微发抖。

然而,据资深“专家”分析,在雨停之后,山上下来的雨水尚未到达,而且很有可能在山体迅速渗水的情况形成一次最大的洪峰。

我们还需要坚持。

没过多久,河面上开始出现了更多的漂流物随浪浮沉,甚至有一棵大树翻滚着从我们眼前经过。再过一会,随着对讲机里说洪峰到达的报话声,我们眼看着上游忽忽悠悠急速漂下一个犹如房屋一样的东西,在水浪里颠簸——那是农人家的草垛。紧接着海啸一般的潮声轰然传来。

大浪,夹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排山倒海而来……

这股洪峰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每个人几乎都被浪头卷起,在水中浮沉,所幸人多力量大,再有岸上栓紧的安全绳,我们并没被水流冲走。

然而,就在这十分钟里,不知是谁在水中断断续续喊了一句:“不好了!七班长被水冲走了……”

当人们费力地望向七班长所在位置的时候,发现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只有这一个瞬息,七班长已经被暗流卷出数十米,挣扎着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叫喊,便被大浪再次淹没。

岸上的人用手指着那一幕头朝下脚朝上的浪翻七班长,一个个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我却看见陆文虎早已伸手入水解下了皮带,一头扎进了水里,随着浪花一起无影无踪。

第七章:蔷薇苦涩

“连长,我班长也被水卷跑了……”方宝胜一边用力拉起栽在水中的我,一边冲连长大喊。

从各自不同方向涌来的水流汇聚在大河里,那原本奔下山涧的冲力依然不减,互相纠缠着晃荡着左冲右突,形成一股股水下暗浪,拍击着两岸。

连长从水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神呆滞,痴痴望向七班长和陆文虎消失的方向。好一会。

“大家不要慌,陆文虎是去救七班长了。洪峰还没过去,继续坚持。”连长嘶吼的声音冲破洪水的咆哮。他看到了陆文虎入水的身影,心里明白怎么回事。然而,水疾浪涌,尽管知道陆文虎有很不错的水性,但他那一脸担忧已经说明了心里没底。

站在水里随激流动荡,我眼望着汹涌奔腾的河面,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冰冷冰冷,一直冷进了心里。

这么大的水啊!别说是人,就是人那么大的死石头扔进水里都能被水流带着在河底滚走。

我的脑子里全是茫然,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汪洋一片。

不会有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他的水性我是见过的,一定不会有事。可是,这么大的水……

岸上已经有人沿着岸堤追赶,跑出好远仍不见回头,渐渐消失于我们的视线。而此时,从上游也下来一群人,追赶着流水奔跑。

五连在下水的时候没有过多的准备,只把一根粗绳子的两端栓在岸上,所有人都用手抓着绳子排成人墙,由于这次洪峰过猛,致使他们的两个兵被水冲倒后没能站起来,被水流带走了,可我们在下游却连那两个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站在水里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全都默然不语,紧紧抓住手里的几根背包绳搓成的绳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上游追下来的那伙人也消失在视野中。

又是一个小时,洪峰过后水流渐渐平稳了许多。当部分追出去的人们从远处失落者走回的时候,连长下令上岸。

人们解开了腰带,解脱了束缚,绳子上只留下两个绑在上面的武装带。

七班长的腰带铁扣断了。那是因为以前敲打在硬物上有了裂痕,经过一次次倒下爬起将裂痕撑大,在洪峰到来的时候,没有了抵抗的能力,抛弃了它的主人

陆文虎的腰带依然完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预示着那里曾经有人来过。

浑身湿透坐在岸上,不知是因为风冷,还是因为害怕,抑或两种可能都有,我瑟瑟发抖,牙齿碰在一起的声音格外响亮。

回来的人曾追出五里开外,但连个影子都没搭着,问过下游的抢险队伍,他们也社么都没看见。

水深河宽,波疾浪涌。

“四条人命啊……”不知是谁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怎么会是四条呢?陆文虎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怎么会算上他呢?

可是,这么久了……

天空乌云层层退散,天边太阳升起的地方亮出了一抹红晕,有风再吹。

冻木的神经渐渐苏醒。想到他被水浪席卷着,挣扎着……我的头脑里轰的一声鸣响。

不顾连长在指挥下达着各种口令,我凝望着河流远去的方向,沿着岸堤快步而去。

天亮了。可我的心却陷入一片黑暗,空洞得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一边毫无目的的奔走,一边不住安慰自己,身后的斥喊声充耳不闻。

这份幸福才刚刚开始,还没温热,你怎么会撇下我不管呢!

不会的!不会的!

最后一夜的心与心交缠,还没结束,你怎么会舍得留下遗憾呢!

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

但是……

身后有人跑上来拽我,然后几个人托抱着我回走。

我的心仿佛被上了绞刑,胸膛里一股几欲爆炸的烦闷情绪憋得我透不过气来。于是,我大喊大叫,挣扎得象一个喝了酒的疯汉。泪水汹涌,流淌着心中寸毛不生的绝望。

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这么害怕过,也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就连奶奶的去世都没让我如此失态。

人生一世,能真正填充心里巨大空洞的人没有几个,除了亲人更所剩不多。陆文虎的这次进水,给我造成了巨大的恐惧感和失落感,使我意识到他已经一点一滴地占据了我心,甚至超越了至亲的地位,让我懂得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他。如果没有了他,我的心就象此刻般荒芜一片。

看到我这个样子,每个人都很难受,但是他们心里残留了一线希望,不像我感知得这么分明。

换好衣服后,连长首先向上级汇报了情况,然后安排了方宝胜等几个人看住我,安慰我,另委派了一部分人继续在岸堤上战斗,自己亲自带了人要了车去下游查探。

我呆在帐篷里,尽管身上被他们披了被子,扔是嘴唇铁青着瑟瑟发抖,坐立不安,几近崩溃。

巨大的恐惧感就象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啃噬着我,抽丝剥茧从背后将我掏空。

等啊等,仿佛一生就此涉过,天地旋转着直到白头。

先前余下的那批追赶人员回来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更着急了。

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言,四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不然,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动静?

无助,悲痛,紧紧裹缠着我,天地无色,仿佛世界末日到来。

我一边蜷坐在铺位上无力地默默流泪,一边害怕着回想从前的一幕一幕。

如果说奶奶的失去是世事轮回中的必然,那么陆文虎若是有什么意外,我将抱憾终生。

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就为了当初心里的一个默默承诺。而我对他又做了些什么呢?除了一次次嫌弃他,躲避他,伤害她,我一无是处!好不容易幡然悔悟,真正的幸福姗姗迟来,可是,还没有捂热呵……

方宝胜他们也坐不住了,时而满地乱转,时而静静地发呆,时而也跟着我淌眼抹泪。

可是,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队的人马撒下去了,又一批批垂头丧气地回来,好消息坏消息一律没有,只有无尽的失望。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早饭没人做,也没人吃。

我再难坐住,冲出帐篷站在大路上遥遥凝望。

炊事班几个人也都跟着我出来,跟着我默默地行走在大路上。

前方没有尽头。

我没有目的。

流着泪,望着空空如也的大路远处,心疼痛难忍。

如果命运的主宰选择以报应加注在我身上,或者以此种手段锤炼和锻造我,那么你显然成功了。所以,请念在乔晖一向心地善良从不做恶事的份上,多少给我留点余地,把我的陆文虎还给我,以后的日子就算做牛做马受尽折磨我也会微笑着接受,这个世界上我要的并不多,只要陆文虎,他是个好人,不应该有这样的下场,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一遍遍在心里祷告着上苍,希望万能的神睁开眼睛看一看我鲜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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