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更为严格,每个连队的主考官都是由大蛤蟆委派的嫡系亲信,因此考核的成绩真实有效,不参杂一丝水分。
尽管我的成绩一直不理想,但值得庆幸的是,通过这些日子的努力,一路考过来的几个项目中,在战友们全力的帮助下,我都是以极其微弱的优势跨过了及格线,有惊无险!然而在考核后的第三天,一向以“打枪准”著称的我,却在乘车射击中因为有把握被连长给调换了位置,结果十一个靶位几乎脱了一半,不但没及格,还大大地拖了全连成绩的后腿。
班长的一顿臭骂不算什么,可全连人的白眼我还真是难以承受。
晚上胡乱吃过了饭,心情很糟,却被方宝胜再次叫住,反复说着当上士的事。
我知道,一定又是陆文虎让他来劝我。
我心里有些感动。陆文虎终究是陆文虎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仍是不忘当初的承诺,抛却自身的被伤害,顾及着我安危……
有几个以男人自诩的男人能比得上他?说他是男人中的极品,并不为过。
心平了,气和了,本性昭然!
于是,决定与他谈一谈,给他留下那么大的伤害总是一块心结。另外,还要把那套衣服钱还给他。
第二十五章:我负子卿
陆文虎并不在炊事班宿舍,方宝胜说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我突然间心里一疼,仿佛猜到了他在哪里。
出了后门,一个人踩着田埂徐步向北。大太阳缓缓西沉,霞光满天。彤彤的红芒撒在这片旧营区上,看去,那丛生着各种杂树蒿草的荒野,蒙盖着一层淡淡的血色,颓败,凄凉!
那樽老旧的水塔巍然屹立,依然挺拔,但在这血色黄昏中看来,显得无比的寂寥和孤独,凸透出一份历经风雨的沧桑与斑驳。
一步步走上高地,拨开一丛丛一片片灌木蒿草,一个静默的身影隐露在树木的缝隙当中。
他果然在这!
心,再次被疼痛袭击。深吸口气,踩趟着草叶的微响,拨开草木,走上前去。
天地,空旷,苍茫,辽远,寂静得仿佛失去了一切声音。
陆文虎一只手臂横在膝盖上,梗硬的头颅埋在臂弯深处,伤手藏在身体里,蜷曲着坐伏在塔基的水泥台边缘,象一樽寒风中冰冷的雕像,静默着无助、无奈又无力的酸楚。裸露在夕阳中的很大一截后颈,诉说着他曾是一个怎样彪悍、野性、健壮、蛮横的强人……
听见我走来的声音,他没有任何动作。
四面荒野。风无力。红霞漫天。
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象一只受伤的野兽蜷伏在擎天高塔下,那份孤独,那份渺小,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清晰!我仿佛再一次看到那个清冷的月圆之夜,他嵌刻在夜幕苍穹上那画满了渴望的轮廓,棱角分明。
心,被满满的负罪感笼罩……
“吃饭了吗?”蹲在他的身前,望着那一头微微卷曲的乌黑头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身体触电般动了一下。然而,仅仅是一下,仿佛一樽雕像被大地的震荡带起了一丝轻微的颤动,然后又恢复了他固定的姿态。
没有声音,一丝都没有。天地仿佛归复了亘古的恒定,时光无言,岁月无声,只有身边于轻风中微微晃动的枝叶,在讲述着人世的悲凉!
深深的担忧,还有隐隐的害怕。手缓缓伸向他,攀上他的胳膊。轻轻的,深怕碰碎这刻骨的时空。
“是我对不起你……”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阵倒灌的酸楚,哽住了我的喉咙。
他仍旧不言不动。
我定定地蹲跪在地上。
好久!
思绪慢慢飘飞。
那一刻,天地静极了!静得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天籁,银铃般轻响;又或者是来自布达拉顶峰上,一群高僧那忽远悠近似有若无的诵经声;也好像是金属碰撞后拖得老长的尾音,亘古回荡……静得我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升起,漂浮,然后瞬间扩散,再聚拢来,拉抻,扭拽……静得我忘却了自己……
仿佛一生,就此涉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前响起。那是一个被捂在臂弯的嘴里发出的声音——犹如一只破瓢,摔在铺着棉被的硬地上发出的,含混不清,沉闷暗哑的响声:“我就那么傻吗?”
听到这句话,我游离于外的魂魄迅速归来,但我一时间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老把我当傻子呢?”令人心疼的声音!曾经多么粗重浑厚,略带了一点磁性的嗓音,如今却暗闷沙哑得令人揪心。
他缓慢的挺起身,动作有些生涩,完全失去了那份坚硬,失去了那份锋利,就象一场大病初愈,不得不支撑起自己,抬头与我对视……
跃入眼帘的是怎样一张脸啊!曾经笃定;曾经阴沉;曾经愤怒;曾经凶残;曾经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清晨,带了一丝轻笑,带了一抹淫邪,带着浓浓的醉意,被我甩在炊事班的菜地里,与这樽老旧的水塔并肩甜蜜;曾经在医院的门前,看到我一袭白衣站在阳光下面,洋溢出怎样的惊讶于欣喜?曾经,多么熟悉……可现在呢?看上去依然隐透着帅气,两条浓黑的眉毛还是那样清晰。然而,他脸上应有的霸气和威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寞?是心殇?是寂寥?还是惨淡?抑或是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他眼里的那份幽幽狼光也消失了,白色的眼底布满红丝,没有了铿然没有了阴狠,有的只是几缕淡淡的——凄凉!
心,生疼!
连日来,日日夜夜的醒时和梦里,不经意间心就会抽搐出一阵接一阵冰冷的痛楚,没有缘由,不可遏止!然而,那些痛楚又怎敌得过此刻,如同将心摘下,放置在车轮下反复碾压般疯狂且清晰的感受?碎成了一地的血肉模糊……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是不去爱,不是不想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我想说,你不傻,你很棒,你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可是,我没有。
“我考虑过了,我还是不当上士了,我觉得……觉得这样挺好。”戴上残忍的面具,轻轻抽回担在他身上的手,低了头,轻轻说。声音干涩,心更涩!
猛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前胸衣服又被薅起,依旧沙哑的声音里饱含了无边的愤怒:“乔晖你他妈是银是鬼?啊?我知道我不对,可你也不能用五连长来骗我吧?你烦我,嫌乎我,瞧不起我,行!可好歹我当了你几天班长,不用把事儿做的这么绝吧?啊?”
他去找许鸿安了,对吗?
听了他的话,我猛然间心跳。当初拿许鸿安做挡箭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他会去找许鸿安呢?
他凭什么?凭什么去找人家许鸿安?难道我这辈子的自由都陷在他的手里了吗?
想到他去找许鸿安时可能露出的无礼样子,想到许鸿安被我无意的一说便陷进了麻烦,我百爪挠心,纠结出一丝隐隐的绝望。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是布满了痛苦与悲哀的表情。
“谁样你去找五连长的?你还嫌乱子不够大啊?你非要全团人都知道这点儿破事儿你才开心是不是?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要打人家了?”我焦躁地在他手里扭曲挣扎,用手使劲打他的胳膊,失控的情绪。
他定定地看着我,任由我打他。许是看到我眼里的绝望,他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收回了手,扭头不语。
“你快说啊,你到底怎么给人家说的……”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伤害到许鸿安。我还在一下一下捶他。尽管力道不大,但我管不了是脑袋还是屁股,一样捶。
我真快气死了!怎么命里就注定了这么个人?
他没有躲,感觉象我在给他挠痒痒。
“行啦!”他转身拨开我的手臂,吼我:“我就是去问问,叫他以后对你好点儿。”
“那他跟你说什么了?”我跌坐在水泥台上,大大松了一口气。没打没闹,已经是上帝保佑了!
可能是意识到我嘴里的那个“他”说的很亲切,他回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你管说什么呢!问‘他’去!”
夕阳陨殁天际,黑暗来临前的光明,于高地上放眼,天地更加苍茫。
我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想着怎样和许鸿安解释,不再理他。
他也没什么话说,背对我坐着。
“许鸿安说,要把你调去五连。”好一会他淡淡地说。有一波隐隐的伤感穿透而来。
怎么可能呢?
“乔晖——,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想照顾你,不愿意看你可怜,可我老是样你跟我难受……我想好了,你不愿意当上士的话,你就去五连吧!许鸿安对你好,他会照顾好你,别老这么可怜巴巴地了……”
不会的!我知道许鸿安这么说,只是想刺激他,让他对我好一点,不可能真有调我去五连的打算。即便真的调我,我也不会去。虽然我很想有个依靠,但我不能依靠别人,自己的路还要自己来走。
可是,听他悠悠地说出这番话,心再度揪紧。
尽管这是一段极其普通的话,但能从他嘴里说出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乔晖——,我想好了,以后不硬逼着你干你不爱干的事儿了,你也别那么恨我了……装甲团就这么大,想你了去看看你,你别不搭理我就行……五连要是不爱去,公务班,菜点,大勇那,你想去哪都行,我一句话的事儿……”他依然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那宽厚笔挺的脊背渐渐弯曲下去的影像却深刻烙进我脑海。说到最后,他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头再一次趴伏在膝盖上。
不!我哪也不去,就呆在七连。既然上天以他严酷的刑罚磨我炼我,我倒要等在原地,看看终究会我是倒下了,还是挺立在胜利的端口!
疼痛的极限是倔强!
想到这,我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张衣服钱塞在了陆文虎的口袋里,饱含了千万种复杂的感激,对他说:“谢谢!”然后,毅然离去。
走在暮光里,如果当时回头,会看到映着天边红霞的顶天高塔下,一蓬百元钞票的粉红碎屑,飞舞成惊天的蝴蝶,缓缓飘落了一地的——心碎!
第二十六章:苍天塑我
说陆文虎是个真男人一点不假。从这天后,他似乎真的跳了出来,把精力全部用到了工作上。每次进到炊事班,都会看到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他带领着大家,把炊事班建设得几乎超过了我在时所展现出的标准。很快的,炊事班又来了一个新兵,据说是一营营长的亲戚,从其他部队刚刚调来,放在一营不合适,放其他地方又不放心,一营营长素知我们连长秉性,就把他安置在了炊事班。上士的职位依然空着,由陆文虎暂时代理,不知道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还是另有他途。
从这天以后,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每次朦胧睡去,总是突然间惊醒,被一个个残酷的现实击中,便没了一点睡意。
我决不再做同性恋了!这是我当时所有努力和奋斗的最终目标。我以为,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够胜利。
考核仍在继续。由于我的状态极其之差,致使本来就不理想的成绩更加糟糕。
这一天一早,轮到我连四百米障碍终考。四百米障碍和五公里越野一样,评定的标准以全连整体分数的平均分为最终成绩,而且除了后勤百分之八十外,需要在岗人员全部参加。
那天,陆文虎也来到了考核现场。尽管他有伤在身无法参加考核,但他作为一班之长,还是十分担心炊事班参加的三名人员拖了全连的后腿。
障碍场地宽十米,长一百米,中间是各种样式的障碍。规则是:先空跑一个一百米,然后从对面跑障碍过来再跑回去,最后再空跑一个一百米回来。一共三个障碍场一次挨着,且是百米接力式起跑,很快就轮到了我。
前一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没睡,而且早上只喝了一点粥,状态不是很好,但这个四百米障碍对身经百战的我们来说难度不大,不说及格和良好,我是很跑过几次优秀的,所以还不是很担心。
然而,没想到陆文虎会来,而且一直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使我一时间既紧张又慌乱。
一百米空跑我出了一身虚汗,从障碍林里跑回来,翻高板障的时候就感觉力不从心,爬过了铁丝网再折返从铁丝网上跳跃过,跑第二趟障碍的时候,望着两米高的高板障,我一下子没了信心。那需要爆发力加助跑,一只脚借惯性蹬住高板障,然后跃起上墙,腹卧而过。不但需要技巧,而且掌握尺寸的拿捏和各种力量的结合。
种种因素的综合,使我在迎上高板障,蹬跃,攀上的时候,脚下一软,脚从木质光滑的板壁上滑落了,在众目睽睽下,以极其标准的“大饼子式”结结实实贴在了高板障上。
尽管是如此紧张严肃的考核现场,仍能听到人群中发出的一阵哄笑。这,是很少见的,最丑,最糗,最难堪,最经典的一个姿势。
因此,时间被耽误,我的考核成绩没有及格。除了炊事班的方宝胜和通信员,我是唯一一个连下兵而没有及格的人员。
结果可想而知,全连没有跨进优秀的行列。连长和班长的脸色极其难看。
当天下午,操课后集结,大蛤蟆作了一个长达三小时的总结,七连四百米障碍成绩没有优秀是他点名批评的重点之一。
那天的太阳特别毒辣,没有一丝风,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烦躁的闷。站在齐整整黑压压的队列当中,我感觉一阵阵透不过气来。连日来的失眠和吃不下饭,使我的体力难以支撑长时间笔挺的军姿。耳鸣,头晕,魂游物外,一身虚汗被蒸发,干了湿,湿了干。两个小时后,不远处的一个兵中暑倒下去,被两个人无声抬走,紧接着,我便失去了知觉。
在卫生队醒来,打了针,吃了药,喝了绿豆汤,我没有休息的机会,不得不跟上队伍参加训练。
队列中昏倒,我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那是一种体力透支的表现,是一个熊兵的最佳证明。
一天中连续出了两次丑,我内疚、羞愧,晚上躺在床上暗自难过,并一再鼓励自己。路再艰难,终要走下去!
在这样的环境中,在争抢着向前迈进的兵营里,这样的时期,没人会可怜你的处境,更没人会过多地顾及你的感受,无论你是多么懦弱多么无能的人,都必须坚强起来,就象那个刚来炊事班的新兵,即便他拥有了一营营长那样的靠山,还不是仍然在炊事班里象我从前一样发面揉馒头,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
多年后我总在想,我之所以总是能够在以后的工作岗位上靠着一股韧劲脱颖而出,并在一些难以承受的苦难和波折面前挺过来,完全是因为部队生活的逼迫,致使我无形中树立起了厚重的坚硬,才能勇敢并微笑着面对这个越来越纷繁而杂乱的人类世界。
军营,是青春时期苦难的集结地,而苦难则是锻造坚强的大熔炉!
那夜,睡的依然很少,感觉刚闭上眼马上就醒了。外面阴的很黑,看看时间不早,于是比别人早起一小时,开始收拾内务并打扫卫生。
由于天阴得实在怕人,上级没有发布训练任务,着令各连政治学习。大厅集合,指导员讲说了一番后,让各班带回自行学习。
回到班里,班长考问一些时事问题和理论背诵情况。因为我昨天的“过人”表现,一肚子怨气的班长让我站着军姿上课,可没过多久他说嫌我碍眼,命令我站到外面,又怕在楼前丢他的人,最后把我决定在台阶下的篮球场边,锻炼我站军姿的耐受能力。
说实话,班长之所以这么要求,尽管不排除他发泄怨愤的成分存在,但还是不过分的,毕竟我在这方面确实有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