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我的假满了。我怀揣着商调函回到了见证了我的青春、我的梦想和我太多悲欢离合的这家省会电视台。
打开我的小窝的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窗明几净,这得感谢起平,我走的时候给了他一把钥匙,托他照看我的小窝。
放下行囊,我美美地冲了个澡。当那种温热的感觉流遍全身的时候,我再一次痛快地哭了个够。
(三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我走进了台长办公室。
“回来啦?”台长抬头看了我一眼,问道。“耍得怎么样啊?”
我平静地在台长对面坐下,没有回答他有口无心的问题。
“台长,这是我的辞呈。”我将昨晚在我的电脑上打好的一份辞呈滑到他面前。
台长很明显地楞了一下,看着我,又低下头看起我的辞呈来。
那上面这样写着:“尊敬的台领导:因为本人能力有限,无法胜任本职工作,特申请辞职。此后,本人将不再承担电视台任何工作和义务。辞职人:小未”。
“你这是开什么玩笑!”这位平时在台里说一不二的台长大人,此时笑得竟有些尴尬。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平静地微笑着看着他。
“你这完全是借口嘛!”台长指着我的辞呈说,“你哪里是什么能力有限,你根本就是我们台数一数二的全才型节目主持人嘛!”
“那我只有谢谢台长的过奖咯。”我仍然微笑着。
“小未啊,你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台长突然谦和起来。“有什么意见就直说嘛!”
台长站起来亲自给我倒了杯水,双手放到我面前。我不卑不亢地欠身表示感谢。
“你看,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想法和意见,直说吧!”台长笑眯眯地望着我。
“呵呵,没什么意见!台长您多虑了!”我有点厌烦,但还是保持着应有的礼数。
“哦,对了!”台长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你是不是在《晚间特快》负责人的任用问题上对我有什么想法?”
台长依旧笑眯眯地,但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一样的割痛了我。
我勉强笑着摇摇头。
“就是这个!”台长看出了我内心的变化,肯定地说。“小未啊,这就是你误解我了嘛!关于《晚间》负责人的任用问题,我是这样考虑的——”
台长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很亲切地将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让龙林做《晚间》的负责人,是想让你去接《城市报导》秦老师的班。你看,我下一步就考虑让你回《城市》组,逐渐熟悉秦老师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台长期待地看着我,脸上是少有的慈祥。
我却说不出地从心底感到恶心。
“对不起!台长,我今天不是来和您讨论这个问题的,我是来辞职的!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是这个台的人了。再见!”说完这几句话,我再也克制不住,转身走出了台长办公室。
我想到《晚间》和《城市》两个组去和同事们道个别,下到楼梯转角处,又拐进了那个曾经让我痛哭的卫生间。反手别上门,眼泪竟不争气地滴落下来,内心的酸甜苦辣开始翻涌。毕竟,这是我呆了6年的地方,这里寄托了我太多的悲欢离合,说走就走,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是,不走,我又能如何呢?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掏出面巾纸擦干了泪水。我已不再是那个单纯少年激情青年,眼泪于我,当是越来越少才对。稳定了一下情绪,我拉开门,一抬头,竟赫然看见尼可。我楞在原地,没有想到。
“回来了?”尼可向我点点头,淡淡地打过招呼。
我努力笑笑,没有告诉他回来是为了永远离开。
一走进《晚间》的大办公室,龙林一眼就看见了我,大叫着扑了过来。
“小未,走了一个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想死我了!”看得出来。龙林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我也紧紧的抱了抱他。
“这一个月忙吗?”我问龙林。
“还好!”龙林欢喜地上下打量着我。“都晒黑了嘛!”
我感激地看着龙林,领受着他的真诚。
“龙林!”我认真地看着他,突然说,“我这次回来是辞职的。我要走了!”
“为什么!”龙林显然没把它跟我的突然回来联系起来,茫然地问我。
“不为什么。”我说。“在这里干得太久了,想换一下环境。”我微笑着。
龙林的眼中慢慢渗出伤感。
“是不是因为——”龙林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不要瞎猜!”我赶紧打断他。“这没有什么,龙林!我们俩永远都会是好朋友,对吧?”我真心诚意地对龙林说。
这时候,《晚间》其他同事闻声都围了过来,大家见面好不亲热。对于我的离去,他们有的讶异有的平静。
随后,我又来到了《城市》组的办公室,见到了秦老太太。不知怎的,见到秦老太太,我竟有些心酸和依恋,部分是因为程程,部分是因为程池。知道我要走后,秦老太太眼眶一下就湿了。
“小未,你想走,秦阿姨也不留你。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秦阿姨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
我的眼眶也湿了,鼻子里酸酸的。在秦阿姨面前,我不想再掩饰什么。
“那件事情,台长做得是不合适,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秦阿姨竟内疚地看着我,眼泪滚落下来。
“这压根儿不干你的事!”我赶紧劝住秦阿姨,自己的眼泪却也流了出来。“秦阿姨,您别难过了!”
我低下头,想稳住眼泪,它反而流得更汹涌。
“我一进电视台大门,就是秦阿姨您在带我,小未能有今天,真的要谢谢秦阿姨您!”我努力想对秦阿姨笑一下,却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小未从今往后就再也不在秦阿姨您身边了,秦阿姨您请多保重!”说完这几句话,我低头冲出了秦阿姨的小办公室,来到《城市》组的大办公室,流着泪和在场的同事一一说了珍重,转身走出了这个电视台。
走出大门的时候,又跟看门的大爷说了声再见。这是个朴实憨直的老大爷,他还高兴地说今晚又能在电视上看见我了。
独自走在大街上,这个开满木棉的城市的春天才刚刚来到,而我即将远赴的那座木棉开满的城市已是春色挠人。
(三十二)
晚上,我和宏风、起平还有程程坐在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心香一瓣”水吧,还是那个老座位。
“我妈妈回去一说起你要走的事就掉眼泪。”程程说,“我爸爸也很诧异,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
“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我想起程程那个当市委副书记的爸爸,赶紧说。程程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
“其实你一走我就开始看那家卫视台的新闻,”起平平静地说,“我有预感,你一定会去那儿!”
我调头看着起平,起平的眼里掠过一丝忧伤。
“你一出现,我就知道了!”起平说这话时低了下头。
宏风一直沉默着。
“在那边干得怎么样?”宏风突然闷闷地问。
“还好!”我看着他笑笑。
“只要你觉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宏风叹了口气。
我分别往他们的手机上挂了三个电话。
“这就是我在那边的电话号码。记得打电话给我,别让我为你们思念成疾哦!”我晃晃手机,想营造点开心的气氛。可是,气氛还是那么沉闷。
我也不再说话。四个人伤感而压抑。
“要跟程池道别吗?”程程突然问我。
我不明白程程为何突然提到她的弟弟程池,难道她早就知道了?唉!知道就知道吧!我已能坦然面对这样的事。
“不用了!还是你替我问候他一声吧!希望他快乐起来!”我说。
程程无声地看着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走吧!我送你回去!”宏风突然又冒出一句话,站起来拉住我的手。
我顺从地被宏风带到了停车场。车开动了,起平和程程被放到了后头,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挥了挥手。
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楼门口。
“上去坐坐吗?”我看着宏风。
宏风将车熄了火,跟我上了楼,进了我的家门。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不知说什么,发着楞。
“我走了你会想我吗?”我转过头看着宏风笑问,想打破沉默。
宏风闷着头不肯说话。我轻轻叹了口气,不想让宏风感觉到,我就这么一直看着他。这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北方汉子,和我一样大的年纪,却总让我感觉到像是一个哥哥。我虽然对他没有爱情,但我仍像爱自己的哥哥一样地爱着他。
就这么凝望着他,我突然想摸摸宏风那一头和我的细软黄毛形成鲜明对比的刚硬黑发。我伸出手为宏风轻缓地梳理起来。
宏风突然一把抱住了我,并且抱得越来越紧。他发疯似的揉搓着我,像是要把我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似的。我瘫软在宏风的环抱里。
要了我吧,宏风,今晚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我的内心温柔地呼喊着他。
宏风松开我,捧着我的脸深深地看起来。在他眼里,是一种让人心悸的绝望和伤痛。我痴痴地凝视着他,情愿整个人都被他看穿。
宏风粗暴地吻了我,这是他第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吻我。我将终身记得他有力的嘴角和灼热的温度。
“多保重!”说完这句话,宏风放开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我软软地陷进沙发,若有所失地幸福着,恍惚地快乐着。门铃响了几便,我竟没听见。拉开门,是起平!
“宏风走了?”起平平静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一楞。
“你和宏风回来后,我也来了,就在院子外的花亭里坐着。”起平的语气仍是那么平淡。
我无语,把起平让进来。
“未!我们再来一次吧。”起平突然拉起我的手。
这是起平第一次要求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平已经温柔地抱住了我。我一下子明白了。
第一次如此温柔的退下起平的衣衫,第一次如此缠绵的爱抚起平的身体,第一次发觉起平柔软的唇我吻也吻不够。高潮时,起平的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滚落下来。我亲吻着起平的眼泪,又咸又苦又涩,而起平,依旧紧闭双眼,任泪流淌。
起平啊,今生总是我负你!
(三十三)
这一次,起平不肯在我这里过夜,虽然,当我们缠绵完已是深夜。眼睁睁看着起平在我面前穿好所有的衣衫,又在门口系好鞋带,我的无助和绝望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站在门口,起平转过身子,那样深深深深地看向我!没有忧伤,没有悲哀,没有欢喜,没有怨恨,起平安静得像是一座雕像!
我终于被起平的目光击溃!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抱住起平,痛到肝胆欲裂,泪如雨下!
“起平!起平!我爱你!我爱你!”我疯了似的摇晃起平瘦弱的身子,我要把他摇碎,我不要他那样看着我!起平任我摇晃着,像是一具没有感觉的躯壳。
起平,只是那样悲悯地凝视着我,像一尊佛,俯视着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我彻底崩溃了!起平,原本就是我负你,你为什么还要那样悲悯地看着我?!我撕扯着起平,我捶打着起平,就像一只疯狗!人在神的面前,生命是如此脆弱短暂,如同人面前的一只小小爬虫,人的任一举手投足都足以将它置于死地。那么,起平,我是不是就是你眼中的那一只小小爬虫?那么,请你将我置于死地!
“你杀了我吧!”我痛哭到绝望无力,跪倒在起平面前,像一滩烂泥。
起平轻柔但坚定地将我扶起来,拥抱着我,轻抚着我凌乱的发,吻着我满是泪痕的脸。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望着他。
“未!我也爱你!一生一世!”起平温柔地说。“你走吧!你会过得比现在好的。我会为你祝福!”
“我走了!再见!”起平慢慢放开我,像是怕我会站立不稳而跌倒,而我,的确是已经站不稳了。门,在我面前关上了,起平,走得悄无声息。扶着墙,我撑回卧室,几米远的距离,我走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像是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捱到卧室门口,我两眼一闭往塌塌米上一倒,睡死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头痛欲裂,双眼浮肿。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坐在沙发里发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就连饮水机上的桶装纯净水,恐怕也不能再喝了吧。打开电视机,却又不知道该看即将要离去的这个电视台还是即将要去的那个电视台的节目,索性又关了,哪一个都不看。起身到厨房里接了杯自来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喝吧喝吧,不被呛死就被拉肚子拉死吧!这么一想,眼框又酸了,赶紧强忍住。
正在胡思乱想,门铃响了。不想理会,可门铃响得不依不饶,像是知道我在里面似的。我不耐烦地凑到猫眼上一看,是宏风,局促地站在外面。
我无声地开了门,看着宏风。
“我来接你吃午饭!”宏风坚定地说。
“我换件衣服!”我不多想,转身进了卧室,打开大壁橱,挑出一件墨绿色长袖T恤和一条浅咖啡色休闲裤,三下五除二换上又出来。
“头发还没干,要弄一弄吗?”我问宏风。
“还是喜欢你修饰得很精致的样子。”宏风努力地一笑。
“好吧!”我说,转身又进了卫生间,抓起咖哩水往头上喷了喷,镜子前一照,随意抓了抓,行了,我走出来,站在宏风面前。宏风无声地笑了。
“还有谁?”在车上,我问。
“起平和程程!”宏风回答。
我无言,宏风也无语,各想各的心事。
这一餐饭吃得很压抑。程程告诉我程池祝我前程远大,我一楞,不明白程池的嘴里怎么会吐出这么中规中距的话来,只好不回答。
“下午准备干什么?”宏风饭后问我。
“要到台里去一趟,把一些必要的手续办一下。”我说。
“台里同意放你了?”宏风问。
“去意已定,放不放并不重要了。”我看了宏风一眼,笑了一下。是啊,既然决定了要走,又还计较什么呢?
“下午还是我来接你,这几天我管你的伙食。”宏风拍拍我的肩膀。我笑着点点头,坦然地领受了宏风的关爱,又和起平、程程道了别。
下午来到台里,又见了台长,这回没费什么周折,很顺利地就将一切手续在一个下午之间办理完毕了。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时,很多平时要好或不那么要好的同事都来告别。毕竟,我在这个台是呆了6年的啊。我的青春,就这样在最终明白过来后才发觉它早以消褪失色了。尼可并没有来和我道别,但我分明听见他的声音来走廊上来来去去。也罢,就这样分别也好,我的未来不需要幻想。就这么既恍惚又清醒地打点好了我的一切,属于公家的东西我一个也不带走,是我的东西我也一个都不想留下。该来就来,该去就去,生命中原本是没有太多时间来计较这样的回合反复的。临出门时,又到秦老太太的办公室里坐了会儿,和她老人家伤感地道了别。不知怎的,以前有时候很烦她,真到了一去不回的时候,心中最依恋的反而是她了。这几天老想起秦老太太是怎么教导我关心我的,就连曾经挨过的训斥,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