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亭不禁有几分失望。那人念念不忘的师兄,到头来,不过落得这般田地。扬手还剑归鞘,傅长亭吩咐周遭众人:“用绳索把他缚起来,带回终南问罪。”
众人领命,纷纷持剑上前。
天机子浑然不察,依旧趴伏在地,口中不住叫嚷:“金云子呢?去把他找来!我只和他动手。我要同他比剑!我不信我会再输给他!”
而今的他,休说提剑比武,连自行站起的气力都没有。
有年轻气盛的弟子克制不住,冲他喊道:“呸!师祖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会和你这丑妖物动手?”
天机子便不再说话了,“嘶嘶”喘着粗气,双手插入土中,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
傅长亭摇摇头,转身不愿再看。起步离去时,却听天机子低声问道:“离姬呢?”
“死了。”傅长亭答道。
身后许久没有声响,傅长亭挺直腰杆屏气等待。
天机子问:“那……我的小师弟呢?”
闭上眼,傅长亭紧紧抿住了唇:“也死了。”
只有杀了守阵人,才能破除血阵。离姬守湖阵,韩蝉守树阵。必须同时将两名守阵人杀死,才不致怨气四溢,危及百姓。
天机子又陷入了沉默,傅长亭可以听见绳索在他身上绕过的窸窣声响。
“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这是一道年轻而清亮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悲戚与自责。
“他不是因为你!”傅长亭猛然调转回身,素来淡定无波的面孔被勃发的怒气撕得粉碎,眼中杀气腾腾,声色俱厉,“助纣为虐,其罪当诛。”
一旁的道众都被他明显的怒意所惊吓,纷纷停下手面面相觑。
天机子的声调又恢复成了原先的苍老暗哑:“你杀了他?”
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傅长亭死咬住牙关,不愿开口。
“呵呵呵呵……”又是一阵笑,天机子被两个终南弟子挟制着,奋力伸长脖颈,咳出的血珠沿着下巴颤颤滴落,鬼魅般的面容一再向着傅长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则,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转而话音却又变得年轻,血红的眼中写满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师弟……阵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么?”傅长亭心中一震,直觉其中另有隐情,急忙迫近一步,沉声问道。
“小师弟……”他却不说了,眼中泪光涌现,悲伤不已。
“说!”再进一步,傅长亭逼到他面前,不顾脏污,揪起他的衣领,“他做了什么?”
暗哑老迈的笑声嘲弄着他的失态,天机子咧开嘴,满嘴的污血飞溅上傅长亭的脸:“你察觉得到地底的异样,难道就没有发现,在他给你的那个香炉上也有土腥味吗?”
手指倏然一抖,傅长亭只觉心间一阵惶恐,那夜逃离曲江城时的寒冷阴霾再度在胸中蔓延:“为什么说这个?”
“原本,那个香炉才是树阵的祭物。却被他偷偷换成了自己的指骨。”低咳两声,歪曲的面孔狰狞地皱起,血眼中凶光毕露,“他告诉我,阵在,人在。阵毁,人亡。他以命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预谋要毁我的大事!”
清亮的声音哀伤而懊悔:“我顶替我做了树阵的守阵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说!”嘶哑的声调立时又抢过了话头,“他分明是有意借此削弱血阵!倘若由我守阵,岂会容你这小儿轻易破阵?去告诉金云子,告诉他!我没有输!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亲自守阵,鲁靖王必能登临大宝。我天机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声音与苍老的嗓音争夺着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躯体,命数将近,曾经迷失的本性又渐渐苏醒,与内心的阴暗交替争斗。
傅长亭松开了手,麻木地听着他们的争辩。韩蝉用自己的指骨偷换了天机子的香炉,目的是为了成为树阵的守阵人。他这么做的目的……
周围的终南弟子们听得莫名,更惊讶于掌教颓唐的神色。傅长亭挥手,命他们暂时退出院外。现在,他忽然有些明了赫连锋的疲惫。
失去了支撑,天机子顿时又软倒在地。
“原先的守阵人是谁?”傅长亭木然问道。
“我。”
“不是……他?”
“不是。”
“为什么?”
天机子“桀桀”笑着,却反问道:“你又为什么没有注意那只香炉?”
“因为……”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认定他有罪。
鬼,即恶徒。善鬼之说,闻所未闻。
刺骨的寒意从手指尖弥漫到四肢百骸,喉间堵得发闷,却吐不出一个字。傅长亭直觉伸手要扶,他记得,那边曾经长着一颗高大银杏树,浓密的叶片能够将月光遮蔽。树下有一张石桌,桌旁摆了四个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圆月下坐在桌边喝酒,听着头顶的叶声,隔着细细的树枝间隙望见一线银亮月光。
这里就是当年那个院子,韩蝉的杂货铺,韩蝉的后院,韩蝉的石桌,韩蝉……
如今,银杏树被连根拔去,杂货铺和院墙都被烧毁,石桌不知所踪,唯有一片焦土。
站在空荡荡的月光下,傅长亭叩着空荡荡的胸膛,问着自己空荡荡的心——难道,错了?
耳边有人一字一字唤他的名,厉声发问:“傅长亭,你斩妖诛邪收尽天下鬼众,果真不曾错杀过?”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见到了他,身形飘摇,唇角淌血。只一双眼眸被怒火烧得发亮,毫无畏惧地瞪着他。
那时,他回答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错之有?
15. 上
新魏永丰元年初冬,天机子亡于营州曲江城,鲁靖王党羽至此彻底销声匿迹。
傅长亭在给赫连锋的奏折中写道:“妖人沈屙发作,七窍流血而亡。”
赫连锋寥寥批复了几句,皆是官面文字,未再仔细查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从他虚浮的笔锋中可以看出,天子疲敝甚深,而且酗酒的症状更严重了。
过后,国师傅长亭再次上表,奏请暂留曲江,缘由是清查血阵后续事宜。
毁阵之后,树阵下的尸心很快就被挖掘而出,院中大树也被九天雷火焚尽。倒是霖湖下的清理进程一直缓慢,至今未完。一则湖面辽阔,水流诡异,下水搜索危险异常。二则血阵一事本就神秘,当朝恐流言夸大惊扰本城百姓,因此只在暗中悄然进行,不宜兴师动众。所以,几年来,终南派也只是派出少量弟子在此秘密清理阵中的机括与邪秽。本城官员对于血阵之事更是知之甚少。
傅长亭盘桓曲江一事来得突然,朝中很快准奏,可是在终南派内仍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
都已是盖棺论定的陈年旧事了,何况是他亲自动手,还有什么值得再查?疑惑的、不解的、惊讶的……远在曲江城内的傅长亭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道法旨传下,终南派内历任营州地界观主,凡统管曲江事务者,不论身处何处,肩负何等要务,一律限期赴营州叙职,不得有误。违者以《终南律》论罪。
方上任不久的掌教,为人处事刚直得几乎没有一丝人情可言。此旨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到了月中,那年大火后,所有参与清理血阵的观主已全部当着傅长亭的面,将事发后的一切详细尽述。
迥异于树阵下用来装载尸心的漆黑木盒,从湖里捞起的是一只只圆形陶罐,烧制时掺杂朱砂等物,通体呈赤红之色,以黄纸封盖,形体较小,分量极轻,罐身刻满符咒。虽经湖水浸泡,但无一掉色,无一缺口,无一破损。触手抚摸,阴寒之气直窜入骨,可谓至邪之物。
“失踪者亡故后,魂魄被封入陶罐中,以收取怨气。贫道去年年末接手此事,当时,湖内所有陶罐都已出水。到任后,又先后派出三名弟子下水查验,未曾发现遗漏。陶罐的数量也正合树阵中的木盒之数。”
年轻的掌教负手而立,站在门前,面朝庭院,不知在想些什么。胡子一大把的老道士是现任曲江城外青云观的观主,总管血阵后续之事。连日来,这已是他第三次被傅长亭叫来问询。
面对风尘仆仆赶来的道众,寡言罕语的掌教只问了三个问题──发现了什么?除了陶罐还有什么?可曾找到其他异物?
这三个问题目下已经成了老道士每夜的噩梦。
侧过身,偷偷觑一眼傅长亭默然的背影,老道士无奈地垂下嘴角,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按年纪,他做眼前这位国师的爹还绰绰有余。按辈分,人家可是比他师父还长了一辈。早在当年他还未出师下山时,这位小师祖在终南派内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雷厉风行。不过几年,除了声名日盛,连这副看不出喜怒,瞧不见人味的闷脾气也跟着长了不少。听京城中的同门说,这位掌教面圣时,也是端着一张冰冷木然的阎王脸。
想到此处,老道士的脸又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原以为年少成名又一步登天,这位掌教大人应该开怀些才是,没想到,天机子死后,他的性情反而更难以捉摸。皱着眉头,绷着脸,比从前更不爱说话。办事也是偏执,就拿眼下这件来讲,他力排众议得都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听巡夜弟子说,有时夜半,常见他一人站在院中低头沉思。偶尔看他举步要出门的样子,但是还未走到门前,却又折回了。
在傅长亭的身上,犹豫两字压根就不该有。
“还发现什么?”
“呃……”犹自沉浸在腹诽中的老道士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回了神,“什么……”
“湖里,有什么发现?”
又来了,暗叹一口气。老道士重复了从前的说辞:“启禀掌教,除了陶罐,就只有些骸骨了。那些骸骨一出水就碎,实在难以辨认。”这都是第三回了。
冬日的庭院一片秃木残枝,毫无生气。北风急掠而过,漫天的沙尘遮住了阳光,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混沌。要下雪了……傅长亭记得,那鬼说喜欢下雪。雪天天阴,可以白天上街。
不知趣的道士接口说,难怪一年中,冬季妖孽出没最盛。
“你呀……”他就无可奈何地看他。手指隔空点向他,先是叹气,而后忍俊不禁。
他不解。
他笑得更欢。
他喜欢笑他的迟钝与呆板。
那些骸骨应该是受离姬引诱葬身水底的男子们的。收回思绪,傅长亭低声问:“还有呢?”
“没有了。”无力地低下头,老道士有气无力地劝告,“湖阵虽然至今没有收拾完毕,可是湖底的一切都已反复确认过了。里头的东西,真的只有这些。再有,就是水草和石头了。”
眼前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冬日暗沈的天光透过一侧的格窗打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忽而一阵风声,夹带几粒碎雪。今冬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落下。
老道士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为,就在雪花落下的那一刹,他分明瞧见,傅长亭的背影晃了一下,如山般沉稳镇静的表情顷刻碎裂,绽露出内中满溢而出的失落与哀伤。
“真的,什么都没有?”他的声调更低了,低得更像是从喉间挤出的一声哽咽。
老道士第无数次将自己来到曲江城后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揪落:“其他的……就都是些杂物了。”
“杂物?”
“嗯。也都泡得不成样子。为了方便清理,有时也捞一些上来,堆在边上。”
破碗、碎碟、桌腿……各种腐烂不堪的树枝,都是旁人不要了,随手扔进湖里的。再有就是丝帕、耳坠、腰佩……烂得一碰就碎的藤萝,这些应该都是不当心掉进湖里的。人呐,就是不知足,有的时候想着还有没有的,等连原先有的都变成了没有,却又哭天抢地抹泪。唉……这俗世……
兜兜转转,老道士又神游去了。等回过神才发觉,这位不爱说话的掌教又是许久没有开口。
“掌教,有何示下?”战战兢兢靠前一步,小心问道。老道士渴望地瞅着不远处的门槛,一道黑影恰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而过。
“下去吧。”过了好一会儿,傅长亭平声说道。语气飘忽得仿佛一身叹息。
老道士赶紧行礼告退。但愿明天别再把他找来了。翻来覆去问这些,掌教不累,他可累坏了。话又说回来,这掌教才多大,说话的口气怎么就这么老成?
转念又是疑窦丛生,堂堂终南掌教的居所,怎么也有妖物胆敢出入?
罢了罢了,速速离开才是上策。大冷的天,又跟个冰块似的掌教站在一处,可冻坏他这身老骨头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道士睡得很沈,梦见掌教终于走了,不会再揪着他追问了。而后,就被徒儿叫醒了:“掌教去湖边,要看从湖里捞起来的东西。”
迷迷瞪瞪的老道士立时就被扑面的寒风吹醒了:“我的老君哟……” 慌慌张张穿上鞋往霖湖跑。
赶到时,傅长亭却已经走了。留下一群狐疑的终南弟子正聚在一起议论,说掌教绕着杂物堆看了看,挑了不少东西回客栈。
这位小道爷在终南山时,看着还是挺守礼听话的孩子,怎么一到大了就想起一出是一出呢?老道士哭丧着脸,急急忙忙又往客栈奔。刚进后院,迎面扑来一股冲天的酸气。老道士不顾得捏住鼻子,跌跌撞撞站到一颗海棠树下。
酸味正是由院中那些从水底打捞起的杂物散发而出的,经年泡在水下,不少东西都已腐烂发臭,即便眼下是寒冬,气味也好不到哪里。
置身其中的傅长亭却好似浑然不觉,正拿着一只拨浪鼓仔细观看。老道士不敢靠得太近,眯起眼,远远看着,这只拨浪鼓被浸得发软了。傅长亭刚将它转了个身,酥软如纸的鼓面就破了,从中流出一股黑水,正洒在他宽大的衣袖上。
顺着黑水落下的,还有一个泥团。也被染得乌黑,原先或许是纸笺一类的东西,可惜粘在一块,别说辨认字迹,就是将它平展打开也不可能了。
傅长亭的失望溢于言表。
老道士心想,原来他真的是在找东西。可是这么找,是找不着的。水这东西,至清却也至浊。涤洗万物,同时也淹没所有。禁锢得了魂魄,掩盖得了怨气,同时也将所有秘密一并抹去。无声无息,不露声色。
那天,傅长亭没有发问。老道士陪着他,在客栈中从天亮待到了天黑。庭院中的所有杂物都被傅长亭一一翻过。老道士差遣弟子,从湖边又搬来许多。客栈里的掌柜夫妇心地好,搬来把竹椅让老道士歇歇脚。不知怎么的,傅长亭看见了,幽邃深沉的目光就此盯着他久久不见移动。老道士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起身退出三丈远。弓着背,抱着树干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傅长亭看的不是他,而是那张竹椅。
15. 下
日头偏西,年轻掌教眼中的炽烈也随之逐渐黯淡、泯灭。这一回,他再不是那么高深莫测而遥不可及,老道士借着蒙昧的暮色轻易就能看到他脸上的绝望与伤心。
最后一件物品被他拿起,也是一只拨浪鼓。比起先前的,更显得崭新一些。湿漉漉的鼓面绷得很紧,傅长亭用气劲把它划开,污浊的湖水顺着腕根淌下,露出内中一张还未化去的纸笺。
老道士发现傅长亭的指尖在颤抖,忍不住再度凑上前去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