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江湖中所有人都以为是暗教做的,但不是。
绝对不是。
他派人去查,一向暗线极多的暗教却什么都查不出来。
没有证据。
只恨暗教做事太过狂妄,说不是,又有谁会信呢?天下人不信,就让他不信去好了。
可为什么,无月也不信?
他一直以为无月已经放下了这些,已经愿意和他携手闯荡江湖。报仇雪恨当真就这么重要?
也是。血流成河的恨,白骨填沟的仇,怎么能忘。
可我要和他重新开始。既然我中了相忆之毒,为什么我们不能放下前尘过往,将一切清零重来?
第四十九章:赫连番外·青玉案
“水村山馆,夜阑无寐,听尽空阶雨。”
——《青玉案》
“敢问教主,明日武林大会有何打算?”自己单膝下跪,神色坚毅。教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切如常。”“一切如常?”不由自主的反问,剩下的话却生生扼在了喉咙里。
他那么负过你,你几十年的武功毁于一旦,你竟不恨?
他错将满门之仇算在你身上,你竟不恨?
“对,一切如常。”教主重复道。
静默许久,教主突然看着他微笑:“赫连,陪我看星星吧。”其实今夜月色太亮,星星早已掩盖在月华之下了。自己默然,随即走上前去,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处,看着那漆黑夜幕上的一轮明月。
很久以前,自己也这样陪着教主看天。那时的教主还没有遇见段疏声,却已是断袖。收了几个男宠,差不多是夜夜尽欢。但也不是没有慵懒的时候,这种时候他就会叫来自己,看向他,眼波微荡,直能勾魂夺魄。半晌,才歪着头笑说要饮酒观星。
酒至微醉,教主随手将金樽丢下,清冽的酒酿泻了一地。映着明晃晃的月光,清冽醉人。他勾住自己的下巴,轻声蛊惑:赫连,今夜我心情好,你要不要侍奉?
自己是怎么做的来着?
自己退后了一步,恭敬疏离的跪下,属下不敢。教主万金之躯,决计不能委屈。
教主先是一怔,继而抚掌大笑,说这怎么算委屈。然后就侧着头看自己,口中反复呢喃自己的名字。
赫连,赫连,我就爱你这副模样。
自己不是不心动的。讶异的用手抚上胸膛,真的发现这里有个东西在悸动。这么多年,自己已经成了个杀人机器,只知道领命、杀人、复命,还知道什么呢?
他以为胸腔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东西了。
第二日,教主传令:特于封辰王之上设凌鸣王之位,封近身侍卫赫连为凌鸣王,总领武林中暗教之人。
教中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功高震主,教主终是对赫连不放心了;什么教主对那些男宠都只是玩玩,对这位近身侍卫才是真正的上心,要步步为营、攻心为上;更有甚者,还说那天赫连一整晚都留宿在教主的寝宫,滋味太好让教主流连忘返……
教主听见这些传言只是笑而不语,他自然也不能管。
后来自己看到了随侍在教主身边的段疏声,并没有在意。除了容貌清隽、武艺卓绝以外,他看不出有什么能让教主喜爱的地方,不过是图新鲜纳来的男宠而已。后来当他看到教主看段疏声的眼神时,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教主看他的眼神是一片迷离,似乎年华都匆匆掠过了一样。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无论时光怎样变化,教主的一双眼都只愿停驻在段疏声身上。
那是毫不掩饰的迷恋。
他作为旁观者也看得出来,段疏声最开始对教主是屈意承欢。后来……后来谁也说不大清了。他私自去查段疏声的底细,然后禀告教主,说江湖中皆言段氏满门是被我暗教灭的,那么段公子一定会迁怒于教主。
彼时段疏声已在教主怀中睡熟,教主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理着他如泻流光的黑发。听到了自己的禀告,教主连眼皮都不抬,只是将他的黑发一圈圈的缠在手指上,又一圈圈的放下。良久,教主才漫不经心的说无妨。
无妨?
教主怎会那样信段疏声。
段疏声怎值得。
那夜,段疏声又歇在了教主的寝宫。他擦拭着手中的刀刃,脑子里空茫茫一片。倏地,耳畔传来什么声音。
泠泠的古琴声,是一首《雨霖铃》。
他隐隐觉得不祥,几步赶过去,就看到一道白影和一道蓝影跃了出去。暗道不好,他一边叫人去追,自己急急闯入了寝宫。说不清为什么会那么慌张,那种感觉是整个心脏都被人攥在手里的感觉——教主,教主。
你千万不能有事。
闯入寝宫,湘妃竹帘轻轻荡在空中,屋内传来松柏木料的清香。静谧,安宁,似乎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他迟疑着掀开竹帘,教主只着一袭朱紫色错金单衣,正好睡着。身畔没有段疏声。
“教主?”轻声开口。
不应。
“教主……?”
还是不应。
他整个人都慌了,三步两步跃过去,不小心踢翻了那盛着木料的香炉。香炉撞倒玉砖上,发出骨碌碌的响声。教主还是不醒。他这才想起,教主的所有衣物全是明紫色,怎么会有朱紫——那红色是血啊。
七窍流血。这个手法很熟悉,是段疏声的华月开光。
他探上教主的手腕,脉息微弱。筋脉俱断,肝脏俱损。
后来在很多个没有任务的黑夜里,自己都在想,如果那夜自己做的不是退后跪下,而是上前拥住教主,一切会成什么样子。有一个雨夜他又想起来此事,便再也睡不着了,只是沉默的倚着栏杆看雨。雨景朦胧静美,细细的雨滴斜织出一道浅淡的帘幕,山水景色都隐在了这帘幕之外,使人只觉半梦半醒。
耳畔什么人在歌唱,似乎是齐彻新看上的歌姬。那歌声不是一味的柔弱,清灵高亢,掺在这雨夜里却平添了一分幽静深远。细细听来,是一首《青玉案》:“水村山馆,夜阑无寐,听尽空阶雨。”
突然明了。半晌,他唇边不禁抿出了一丝笑意——他素来不笑,偶然一笑,竟是如同早春的冰河破开第一条缝,温暖如春。
有些事情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结果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教主还是会恋上段疏声,段疏声还是会废教主的武功……人世间太多事都是一念之差。
他还是会退后,跪下,恭敬疏离的说,属下不敢。
属下不敢。
第五十章:迎天峰(上)
清晨,无瑕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嘟囔了几句。段疏声撑着身子坐起来,轻声唤道:“临华,临华,该起了。”无瑕缓缓睁开眼,昨夜和赫连看星星看到天色初晓,自己不过才睡了两个时辰而已。
段疏声低着头束腰封,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昨夜睡得可好?”无瑕一愣:“很好啊。”段疏声方才抬起眼,微微一笑:“是么?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他今日以一件雪色单衣作里,外罩一层月白色双层广袖绣蛟龙长衫,腰间束玉,手中持笛。步履行进间,便像是踏雪而行,无一杂尘,宛如谪仙。
他的笑容清冷。
无瑕怔了一怔,方才道:“你今日穿的怎么跟新郎官儿似的。”段疏声笑了笑:“……我也备下你的衣服了。”说罢从一旁的木椅上取来叠着的衣物递给他。他接过,只觉质感丝滑,是上等的绸缎。
是正紫色的长服。上面绣了错金青龙腾云暗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种内敛的傲气。腰间以紫金扣束起,下衣更是如流水般迤逦而下,更显得身姿挺拔修长。
将长发理好,用和腰封一样款式的紫金吞兽扣高高束起。侧身转眼之间,顾盼生辉,神采奕然。于漫不经心之外更有一副怡然自得在,给人一种无形的张力。
二人立在一起,竟是天造地设般的相配。
无瑕将剑鞘别在腰间,只是暗自苦笑:相配么?还不如以前段疏声一袭白衣寥落,他一件黄衫加身,两人笑闹着,至少那时没有互相猜疑。现在……貌合神离,只怕便是这幅样子了吧。
居然走到了这一步田地。记忆,过去,这些东西当真就这么重要?
出了门,赫连和楚扇已然候着,两人纷纷行礼。过了一会儿齐彻和唐陵也下来了,齐彻眉飞色舞的跟唐陵说着什么,唐陵以一记白眼报之,只是唇边还弥漫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再过一会儿,雁过和齐瑶便过来了,齐瑶今日似乎用心打扮过了,一袭湖蓝色卷草纹夹衣,莲步姗姗间似乎碧波荡漾,一池春水。发髻亦是静美婉约的朝云近香髻,横绾两根香玉簪,清涟雅致。相比之下雁过的衣衫就简约得多了,只是一身浅红色短衫配小巧玲珑的偏髻,疏疏点了两三个银钿,有意的不出挑。
昆仑山,迎天峰。
迎天峰是昆仑山的主峰,自然极为开阔平坦,几乎是他们所居的金明楼的三倍大。峰顶中央则有一座高台,栏杆皆是汉白玉制成,雾霭之下光华流转,威严极了。台子上又被划分为了几个部分,听唐陵说这便是一一对战的擂台了。
高台下早已挤满了前来观战的侠客,熙熙攘攘,倒是没有一个人上台来撒野。高台之上,则是一处极高的所在,那便是昆仑山之巅——朔风崖了。到时武林盟主便会立在朔风崖上睥睨天下英雄,接受所有侠客的衷心钦慕。
明明是很威严的所在,只是一想起慕容严立在上面好不得意的样子,无瑕便一阵烦恶。他现在只盼这武林大会快些结束,和段疏声说清楚了,两人再一同重新开始、逍遥江湖。
至于武林盟主之位,便随他去吧。只当自己还他一个执念。
正出神着,雁过突然推推他,示意他去看上方的朔风崖。他抬眼一看,一道人影从崖上飘然而至,神情威严。他挑了挑眉,果然,那人影是一身深褐色绞金蟒袍的慕容严。
慕容严今日像是用心穿着了,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气。众侠客看到了不由得心生敬畏,纷纷抱拳:“慕容盟主。”他展开了舒心的笑意,微微抬手,言语得当:“……诸位免礼。”
慕容严也不知看没看到无瑕他们,只是立在高台上例行公事:“严某不才,今以前任盟主之身主持本次武林大会,还望诸位指教。”台下有人爽朗一笑:“盟主客气了。只是冒昧一句,怎么慕容小姐没有来呢?”
“长女已然出嫁,次女娇纵,还不归家呢。”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解释道。众人了然,不再多问,只是期待着武林大会的开始。慕容严却不说开始,只是从人群中请来一人:“在大会开始前,严某还想告诉诸位一件喜事。诸位可识得这位英雄?”
那人身着一袭青袍,疏疏朗朗,稳重自然。人群中暗暗骚动,议论声渐起:“这不是……这不是丰绝门邱门主么!”“慕容盟主莫非……”“难道那传言是真?”
“诸位多虑了,”慕容严笑了笑,“我净雪楼已和丰绝门结为友帮,以后犯丰绝门者便是犯我净雪楼,犯净雪楼者亦如犯丰绝门,绝不宽恕。”邱毅牙关紧咬,面上却端着一分坚毅冷静,只是淡漠的扬了扬下颌。
无瑕细看之下,突然心里一动——慕容严心里真的有邱毅。如果没有,又怎么会将净雪楼的《破空集》传给他;如果没有,又怎么会将他丰绝门的荣辱盛衰和净雪楼系在一起……
台下的议论声渐渐停止,自然的,既然丰绝门的门主都说要和净雪楼结为友邻了,那么这次的武林盟主又落到了慕容严手里。半晌,方才有人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就恭贺两派了。”“秋瑞先生客气。”慕容严亦是微笑回礼。
“第四届武林大会现在开始!各路英雄请尽兴!请诸位前来抽取比武金签。”
比武金签?
唐陵听后也皱起了眉:“比武金签只在第一届武林大会使用过,后来天德盟主觉得这方法有失偏颇,便废弃了。现而今慕容严当众说要使用比武金签,用意何在?”提到“天德盟主”,无瑕眉心一跳,直觉的去看段疏声,他只是微微垂下脸,眼中闪过凛冽的杀意。
转眼间,他便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无非是徇私舞弊罢了。慕容严还以为他这位子能安安稳稳坐一辈子么?”他拢了拢广袖,“罢了,去抽签吧,看看他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
雁过不参加,自然是乐得清闲,揣着银两便去张罗吃食。段疏声又是预留给慕容严的顶级选手,自然不用去,留在原地等着。台前共有三个盛放比武金签的签筒,每人上前抽签来决定和谁比武。齐彻颠颠儿的走到无瑕身边来,嘻嘻一笑:“……教主定是想和邱门主比武吧?”
教主。他眸色一沉,很快恢复了原样:“那是自然。只是这签筒也由不得我。”齐彻刚刚那么说就说明他有办法,既然如此,自己还得给他个台阶下。
齐彻漫不经心的甩甩袍袖:“由不得?”倏地,他双目如电,藏在袍袖中的手突然变掌为勾直直挥向签筒。签筒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着飞了过来,滴溜溜在他手上转了个圈儿。他的笑容愈发明显,将那签筒一弹,凝神听了听声音,便自然而然的从那签筒倒出来枚金签,用内力弹到无瑕手上:“妥了。”
无瑕一愣,只觉手上一凉。往那金签上看去,好么,白金勾的两个字——邱毅,后面还跟了个数字85。如假包换。
“你、你这身功夫怎么来的?”他捏着那薄薄的金签,不由得问道。齐彻将那签筒转了转,也没用刚才的招数,只是随随便便倒出根金签来留给自己:“每枚金签的质量都是不同的。我多年赌钱,怎么说也得积累点招数吧。”
赌钱啊。
众人纷纷回到原地,段疏声正擦拭着自己的穿云锁月笛,垂眼不语。恰好雁过抱着一堆吃食过来,顿时一阵头晕眼花,手中的东西险些洒出去。无瑕连忙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无月,她看不了穿云锁月笛。”
段疏声看了一眼弱质纤纤的雁过,微微一笑:“是我的错。”说罢,便将穿云锁月笛放在怀中,再也不拿出来。雁过有些尴尬:“那个……没关系的,一会儿你比武时我不看便是。”齐彻连忙圆场:“殿下还买了荷叶糕?哎呀,我多少年没吃过了……”
雁过不好意思的将手中大大小小的食盒亮出来,热气腾腾的荷叶糕,粉嫩可口的双合樱桃,喷香喷香的糖炒栗子,腋下还夹了几串糖葫芦……甚至还有小杯酒酿,好吃好喝,真是全乎。
恰巧楚扇和赫连也抽签回来了,两人竟分别抽到了“力霸天”和“秋瑞先生”——便是那金明楼小厮所言的二位“猛士”了。唐陵和齐彻也抽到了两位挺出名的侠客。
所有人金签的号码都是两位数的,自然是不着急,啃着雁过买来的小食看他们打。
前上场的几位都武艺平平,拿刀剑干巴巴的耍了一阵便完了,连内功心诀都没用。无瑕往嘴里抛了个樱桃:“……都是这水准?”唐陵扬了扬清秀的下巴:“现在各个门派招收弟子的门槛都高了,资质平平的便不得入门,自然是好的越好,差的越差。”
无瑕也不多问了,只是专心和雁过吃樱桃。过了一会儿,果然出来些可圈可点的人物。一时间比武台上剑气交错,白光四起,有了那么几分表演的意思。众人亦是饶有兴味的看,不时评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