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祭天,原本路子清笑语嫣然,忽的脸色显露凝重,沉沉的叹了口气,柳思霁见状,询问道:“路兄弟可是在替灾民担忧。”路子清“唔”了一声,转身望向殿外高阳,道:“民间谣言四起,灾民集聚京师,以证祭天,我很担心。”说着,他脸色更见凝重,夹杂不忍。柳思霁见了,感同身受,更觉夹之心痛,尤甚与路子清。
柳思霁一声长叹,道:“本是太平盛世,奈何人心难测,开启乱世。这般下去,遭殃的唯有百姓。”
路子清符合道:“是,皇上未曾登基之时,朝中由二殿下把持朝政,弄得民不聊生。直到皇上登基,这两年励精图治,百姓才过上了太平日子,无须为苛捐重税担忧,亦不怕贪官污吏横行。”他幽幽一叹,道:“天下虽是帝王掌权,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才是天下主宰。”
柳思霁点头,道:“所以煽动百姓,此幕后之人不可小觑。”路子清沉默不语,柳思霁又道:“好在皇上以下诏秋分之日祭天,此举定可安抚民心。”路子清心底一滞,侧目瞥向柳思霁,心说“此人定是不知官家难处。”密匙一事一日不解决,祭天一日便是空谈。只是观柳思霁态度,他身居武林盟,消息灵通,也不知密匙之事,想必那幕后之人也难辨祭天真伪,如此倒是为他争取了不少时间。想到这里,路子清一时宽慰,面色也稍显轻松。
柳思霁道:“现在只等秋分一过,便可天下太平了。”忽的又是话锋一转,道:“只是不知道那幕后之人,又会有何等动作,只盼望他不要再兴风作浪。”
路子清轻笑一声,摇头道:“行不通的,若是有了野心,便是挫骨扬灰也无用。昔日二殿下是,一步错,步步皆是死棋,却仍旧一意孤行。如今这人也是一样,若不到临死,终不会顿悟。”
柳思霁眉头紧皱,想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许有一日,奸人可以顿悟,帝位非是人人皆可坐的,也可早些回头是岸。但思及野心勃勃之人,难以预测,难免固执,心底也就认为路子清所言不错,只是难免遗憾,不由一叹。
路子清听了,心中微感,却开口道:“子清有一事不明。”柳思霁道:“路兄弟但说无妨。”路子清面对柳思霁,正色道:“我知武林盟势力盘踞南方,而非京城。如今水患始于离渊,正是南方,子清不明白大哥对当今局势一清二楚,却为何不曾有所动作?”
柳思霁听他话中似有指责之意,不由苦笑道:“非是我不想回去,只是……现在京城这边动荡不安,所以才由我坐阵京城。”
路子清面上一愣,问道:“京城动荡不安,此话何解?”柳思霁打量路子清片刻,本想天下局势,说与他知又有何益?可想到路子清见解不凡,向来为朝中官员排解忧虑,与他说了,说不定会有意外之见。于是沉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谣言扩散速度之快,实在令人费解,唯一解释便是散播谣言者,隐于灾民之中,煽动灾民上京,更是将谣言一路散播,其心当诛。更何况,混于灾民当中,除去散播谣言者,难免也有犯上作乱者,他日全数来了京城,恐怕祭天当日便是一场浩劫。”
路子清心下暗惊,这些推测他早已明白,因此慕容昊轩才会密令莫紫霄带兵回京。祭天之时,诸王齐聚京城,的确是乱世开启之时。只是这些话,他想过,慕容昊轩想过,他不曾料想柳思霁也思想如此周全。可见他是真的一心为民,不由心生敬佩。只是一想到他的身份,难免生疑。
路子清略一沉吟,道:“大哥待如何是好?”
柳思霁道:“我虽非官场之人,但是也不愿生灵涂炭,奸人当道。我已经叫武林盟前来京城,到时若是有艰险小人,阴谋篡位,我等定不饶他。”路子清听他说的如此坚定,不由脱口问道:“大哥可知道朝廷一向忌惮武林盟?”
柳思霁苦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路子清焦急道:“即如此,大哥还要执意前来,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哥为皇上平乱之后,朝廷便将矛头指向武林盟么?”
柳思霁见路子清如此关怀自己,胸口一暖,喜上眉角。只是想到路子清所言,又是一阵无奈,叹道:“若是如此,我也无可奈何。”路子清嘴唇微颤,欲言又止。柳思霁轻叹一声道:“我武林盟想来行的端,坐得正。若是朝廷非要将我等一网打尽,我等也无话说。只是天理昭昭,人在做,天在看,我相信一切皆有天理。”
路子清见他一身坦荡,虽明知情势不利,却为了百姓天下仍旧勇往直前,不由心生欣羡。只是他眉眼一垂,轻声问道:“大哥你有救世之意,不畏艰险,但求心胸磊落,平生功过,留于后人评断。可大哥可曾问过,你之手下,是否也与你一般心思呢?”路子清转头望向柳思霁,眼中一片清澄,并无半点迷惑,好似柳思霁作何解答,他早已知晓。
柳思霁看着路子清的眼瞳,喟叹道:“你已经知道我的答案。”路子清气息一滞,面上带了被人揭穿的尴尬,道:“旁人如何你都无从平定,但求自己问心无愧?”柳思霁点头道:“是。”路子清轻蹙娥眉,低声自语道:“不后悔?”柳思霁笑道:“既然问心无愧,又何须后悔?”路子清又问道:“若是有一日你要做出选择,在天下万民和武林盟之间,你……”柳思霁眉头微皱,满目疑惑,但见路子清期待神色,终是答道:“若有那一日,自是天下万民重过武林盟。”
路子清盯着柳思霁打量半晌,最终万般试探化作了一声轻笑。他抚额摇首,道:“大哥所言果然如我所想一般无二。”他顿了顿,又道:“大哥心怀天下,但仍是心系武林盟,若有一日大哥迫不得已要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子清定当极力撼旋。”
柳思霁听他力挺自己之言,满心欢喜自是不在话下,只是却也不明白他此话,原出何处,一时茫然怔忡。路子清只是淡淡一笑,未有解释。
过了片刻,路子清问道:“听闻大哥生于此地,子清一时好奇,不知当否?”柳思霁仍在打量路子清,思索刚才他的只言片语,忽闻他疑问,微微一笑,便将疑虑抛诸脑后,道:“有何不可?”
路子清道:“菩提寺乃是佛门清净地,怎会有婴儿诞生?”说着,他斜睨着柳思霁,眼中意义不明,却是满眼笑意。柳思霁被他看得不自在,脸上一红,尴尬一笑,片刻才道:“我为何生于此地,其实也不太清楚。只是偶尔听我义父讲起过,我娘曾是名门闺秀,只是识人不清……后来我娘怀有身孕,千里寻夫,却未能找到。最后好在菩提寺主持救了我娘,才生下了我。”他言语中淡淡忧伤,无奈怜悯,路子清一时怔忡,不知如何接话。
柳思霁又道:“我娘生我之时难产而死,因此我未曾见过娘亲是何样貌,也不知当年前因后果。”路子清低声道:“抱歉。”柳思霁见他目光愧疚,心知他因自己一时感怀,而责怪自己不该由此一问,但柳思霁想来坦荡,既和路子清结拜,便无需隐瞒自己身世,于是宽慰道:“子清无需自责,你我兄弟,本不该隐瞒。”
路子清摇头道:“非是隐瞒,而是……子清做了那揭人疮疤之事,是非该然。”
柳思霁笑道:“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其实我此番上京,也是想知道当年旧事。”路子清微微一怔,柳思霁接着道:“我娘虽然已经过身,但是我总在想,是怎样的男子让她魂牵梦萦。她临终之时,我尚不知人事,她是否有千万冤屈,苦楚无人可诉,最终含恨而终。”他微微一顿,又道:“我知我的人生早已不同,我娘如何,以无从考究,不该如此执着,可身为人子,我却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路子清眼睫微垂,轻声道:“这点……我明白。”
柳思霁又道:“我本以为当年之事是我母亲被骗在先,定是不甘如此了结一生。但适才看了方丈给我留的信,才知道情之一物,叫人生死相随,至死不渝。”他轻叹一声,道:“我娘从未恨过我爹,虽然她不知道我爹在哪里,但总相信他心中为自己留有一个位置。就连我娘临终,所想的也是我与……我爹。”
路子清一霎恍惚,颤声问道:“你不恨你爹么?”
柳思霁摇头道:“本就不知道此人存在,如何去恨?更何况……我娘不恨他,我便没有了恨他的理由。”路子清又是一阵怔忡,问道:“那你不想着去找他么?找他问清楚,当年为何抛妻弃子。”他后四个字说的声音极重,几分咬牙切齿之态,只是柳思霁未曾留意,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娘说他有苦衷,是逼不得已,虽然义父说他有心始乱终弃,但我仍相信一切皆是天意弄人。”
路子清轻叹一声,道:“好一个天意弄人。”接着又问道:“你可有想过,若是有一日,见面了,你可有话问他?”柳思霁沉吟一声,道:“或许我只想问他一句……”路子清“哦”了一声,问道:“是什么?”言语中竟是几分急切。
柳思霁道:“想问问他,对我娘可是真心。”
路子清一怔,对柳思霁这个问题,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知如何回答。如今想来,无论是柳思霁的生辰时日,还是他所说的儿时经历,都与自己所寻之人吻合。若真是如此,先帝对李丝丝几次探寻,只是不果,两人失之交臂,真是应了柳思霁那句“天意弄人”。帝王真心,由此足见。
路子清几分羡慕,心中感慨万分,良久不语。
柳思霁也是一般陷入自己思绪,伫立不语。过了许久,他才看向路子清,见对方面无表情,唯有眼中晶亮一片,好似水汽缭绕,他微一踌躇,问道:“怎么了?”
路子清似被惊吓,身子一震,随后摇摇头,苦笑道:“只是心下感慨。”他转过头,看向柳思霁,道:“大哥或许不知,子清与大哥真可谓是同病相怜。”
柳思霁先是一愣,随即问道:“此话怎解?”
路子清微微一笑,面色淡然,道:“我娘是江南一带的名妓,想要见她的人,可以沿着归川河,自南向北,一路排满。”柳思霁端详路子清,想他面目清秀,他娘自然也是不得多见的大美人,此情此景不难想象。
路子清又道:“我娘所乘画舫一路沿着归川河北上,昔时曾在江边打捞起一位书生。我娘性善,好意收留与他。那位书生也是生的眉眼清秀,甚是俊秀。我娘对他百般关怀,两人日久生情。那书生说:自己同友人游山玩水,糟了强盗,才会落于江中,如今盘缠尽失,无法回家。我娘心系与他,询问了他家住处,竟与画舫同路。于是我娘便将他藏于画舫,带他一路行驶。”
说道这里,路子清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接着又道:“后来我娘将那位书生送回家,才知道那书生在当地不是普通人,而是真真的富甲一方,那是我娘以怀有我了。”他说着,看向柳思霁。柳思霁忍不住一声“啊”惊呼出来,出口方觉不妥,面色尴尬。路子清轻笑一声,摇头道:“大哥惊讶也是情理之中。我娘是青楼女子,自然不拘小节,本想着此番跟随,是可托付之良人,今生该是有了依靠。可是那书生家中却已有妻小,自是容不下我娘。”他说道这里,脸上神情一变,双眸眯起,带着一股狠绝,端正面庞,立显戾气。
柳思霁一呆,忍不住唤道:“路兄弟?”
路子清这才回神,深吸了口气,缓了脸色,道:“我娘入门,便被正室欺压,我三岁之时,正室更是趁主人不在,对我娘施以毒手。”柳思霁又是一声惊呼,道:“这……也太过歹毒。”路子清轻哼了一声,道:“我娘带我逃离,虽是大难不死,却也颠沛流离,过不多久,便死了。”
柳思霁见他神情凄苦,不知如何劝慰。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路子清深吸口气,道:“我无事,正如大哥所言,这些早已事过境迁,如今的路子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无力还手的路子清了。”
柳思霁见他振奋,心中欢喜,可见路子清脸上仍是恨意难消,戾气不减,不由担心,安慰道:“当年他们有负于你,如今路兄弟已经脱胎换骨,就不该再为前尘往事所牵拖。”
路子清点头道:“是啊,如今我已经脱胎换骨……便不该为之所动。”他说着,眼色一沉,已是恢复了往日的一片汪泉,两瞳目光深邃,不便真意。面上戾气全无,沉寂如水。柳思霁看着,不知为何,心底总有隐隐不安,可欲劝言,却又无从说起,目不转睛的盯着路子清,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柳思霁细一琢磨,忽然开口问道:“如此说来,路兄弟是知道自己生父为谁了?”边说,边皱起了眉,想到路子清适才阴狠眼神,心下难保他不曾有意报仇。
路子清先是一愣,随后反诘道:“知道又如何?”柳思霁不知怎么,被他问得一滞,不知如何接话,嗫嚅道:“这……”路子清瞥了他一眼,笑道:“大哥别多想,子清从不曾想过报仇什么的。”柳思霁听了,松了口气,肩膀一跨,展颜笑道:“这就好。”
路子清心下好笑,讥他太过天真,自己一路辛苦走来,早已没有退路。只是口中却幽幽叹道:“报仇无益,更何况他是我生父,我如何报复?他之子女皆是我之兄弟,无论如何都是血脉相连浓于水。”
柳思霁听他如此说,更是放心,点头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路子清“嗯”了一声,低声道:“就是不能见谅,大不了不见面,眼不见为净。仇恨,恩怨总有一日都会释怀。”柳思霁见路子清如此胸怀,甚感宽慰,点头道:“路兄弟所言不差,世间万事万物皆逃不过时间二字,这些个事情总有一日都会随风而散的。”路子清又是一声低应,道:“更何况,我相信天道昭昭,总有一日善恶有报。”
柳思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第27章
两人一阵沉默,路子清心想柳思霁的身份已可确认十之八九,只是密匙是否在他身上却未可知。当年他尚在襁褓,那密匙若真是被他义父拿走,又或者在旁人之处,也未必可知。而柳思霁对自己的身份仍旧不知,自然不知道那只锁匙的重要性。
路子清虽有心从柳思霁身上探听一二,但又怕贸然询问,打草惊蛇。
正自筹划间,忽然听见殿后“清心自在”处一声惊叫。两人顿时一惊,柳思霁叫了声“不好”,已是展开脚下功夫,飞了出去。
路子清一时未能反映,眼前早已无人,殿外清风,踏月赶至,询问道:“公子何事?”
路子清眉头紧皱,听那声响,想必是有人落入了阵中。虽然听柳思霁说过,此阵不会伤人性命,只做困兽。但若是有能人识得此阵,破解进入,又当如何是好?虽说法缘武功不弱,但毕竟他如今事关祭天,不可大意。
念想一定,路子清道:“进去看看。”当下带了清风,踏月两人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