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冥看着他由步履沉重变到沉稳,由脚下虚浮变到谨慎,已知他心中腹案已定,不是狠心杀戮,便是决绝利用,无论哪一种,都该是背叛了他原本初衷。只是身为人臣,有些事不得不做,冷冥为他忧心亦担心,却无从表现劝说,唯有上前替他开了门,让了路。
路子清微垂双眼,道了声“多谢”,挺身走了出去。
长安见到路子清抱了踏月出来,满身血污,甚是吓人,脸上却仍是淡然一片,不见喜怒哀乐,更不见半分恻隐难过。长安暗自惊叹,且不说路子清,踏月主仆情谊如何,但说相处三年,日日相见,单是这份相处,也值得他落泪,可路子清却是绝情如此,对踏月惨状毫无感觉一般,心有所感。
路子清瞥了一眼长安,转头问冷冥道:“大人,不知踏月牢房何处,可否带路?”
冷冥点了下头,引着路子清来到靠外间的一座囚室,取出钥匙开了门。路子清将踏月放在囚室内唯有的席子上,虽然小心,抽出手时,仍是碰到了伤口,踏月眉头又是一耸,头向旁一偏。
路子清起身扫了眼牢室,四方囚牢,一无所有,唯有铁门一做,若是落了锁,当中半分光亮全无。他转头看向长安,吩咐他取些伤药。长安一愣,抬头以眼神询问。
路子清瞥了一眼他,未加解释,只是转头对冷冥道:“冷大人,既然踏月交予我了,我希望近日内,不要刑求了,我怕他……受不起。”说着,他低下头,面露恻隐。
长安见了,心中不由愧道:只当公子全无恻隐之心,如今看来却是不然。自己轻信传言,一时盲从。暗骂了一声,抬头道:“公子,我这就去取伤药。”说着,转身出了牢房。
待他离开,路子清又蹲下身子,抚摸踏月脸颊,道:“这般重伤,能有痊愈之机么?”
冷冥皱眉道:“难。”
路子清伸到半途的手一顿,低声道:“我知道了。”他站起身,转过头看向冷冥,那眼中已是半分情绪全无,只听他道:“我想问,多久他可起身行动?”
冷冥打量他半晌,亲自检视了踏月伤势,道:“三日足矣。”路子清微微点头,低声道:“如此最好。”说完,他又转头看向踏月,深沉眼中不知想些什么。
第59章
待伤药送来,路子清退了旁人,只留了长安,亲自为踏月上药。长安在一旁看着不明其理,但看着路子清手下轻柔,也知他一番难舍之情。
路子清上完了药,矮身坐在了一旁,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长安亦不敢打扰,身一弓,退出了牢房,带上了门。
牢内只余一盏灯火,不足以照明,幽暗牢房内,只看得见一点昏黄,摇摇曳曳。
路子清双手抱膝,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表情。侧目亦看不清踏月惨状,唯有周身充斥的浓重血腥,以及鼻息间残留的一丝药香。这时候,路子清才将心底疑问轻吐出声,道:“为什么?”喃喃声中,似自语,似询问,四下寂静,无人给出答案。
路子清呆坐许久,直到身侧烛火“噼啪”一声,火苗上窜,却是将灭之兆。他轻叹一声,寻了灯火,起身一霎,手中灯火霎灭,牢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路子清犹自镇定,却也难掩心中一霎惊慌,他凭借记忆,看向踏月所在之处,然而眼中唯有黑暗,他眉头重重一皱,道:“晦暗世间心难测,黑暗道路人难行。”一声长叹,终是无语。
自影牢出来,已是过了整整一日,路子清上药期间,踏月未曾醒转过,路子清已吩咐下去,若是他醒了,即刻通知,他要亲审踏月。
之后,便带了踏月回转暮颜楼。
甫一踏进暮颜楼,但见厅内无人,路子清顿时一惊,急忙走入。过了前厅,亦不闻人声,心下更是惶恐。临近后院,才听得一阵喧哗,其中不免人声高亢,更夹杂了孙吾老的怒声。路子清,长安两人对视一眼,急忙抢入。
只见后院中壁垒分明的两路人马,中心一路只有两人,站在人前的正是方庭玉,他扇揣于怀,平日嬉笑已不复见,换做一脸焦急。身侧跟了路峰回,亦是横眉冷目,但只两人,气势已压四周,不见众人上前。另一方却是由孙吾老为首,同暮颜楼中一干公子小厮,两方似有争执,剑拔弩张。
萧子桤站在两队人马中间,面带焦急。陡然抬头见到院门外的路子清,忙高呼一声。众人立刻一同将视线转到了路子清身上。
方庭玉抢上一步,便要奔至路子清面前,孙吾老却是身一横,手中算盘喀拉作响,将人拦了下来。方庭玉一声“你……”手按上了腰间扇骨,孙吾老不遑多让,手一翻,算盘横在胸前,已是摆开了架势。
方庭玉怒道:“公子既然回来了,我有要事寻他。”孙吾老亦是不肯退让,道:“方才已说过公子不在楼内,方公子却是咄咄逼人,非要上船一搜,如今公子回返,方公子说见便见,不给我家公子半分喘息机会,方公子不觉得自己太过仗势欺人了么?”
路子清乍听之下,明白此事因自己而起,不由微皱眉头。
其余公子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围观,此刻见了两人动手,又见路子清蹙眉凝立,登时惊呼一声,作鸟兽散。霎时间,后院只余六人。
萧子桤绕过两人,走到路子清身侧,皱眉问道:“你这一日多,是去了哪里?”路子清挑眉不语,萧子桤在他耳旁低声道:“方庭玉一早来要见你,似有要事。孙掌柜说你不在楼里,他便要硬闯,结果就闹了起来。”
路子清眉头又是一皱,嘴角一抿,迈步走到孙吾老身侧。一抬手,按住了孙吾老肩膀,道:“孙掌柜,方军师非是不讲理的人,此番焦急,定有要事,孙掌柜,将手撤了吧。”孙吾老嗤笑一声,道:“公子太好说话,方公子有事就可以硬闯暮颜楼,他将暮颜楼当作了什么地方?”
方庭玉皱眉,便要解释。
路子清却是先一步道:“孙掌柜,方军师非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失礼,必是事出有因。孙掌柜,切勿因小失大,坏了大事。”他最后一句特意加重了语气,提醒孙吾老身份,手上更见用力。孙吾老身子一震,道了声“是”,五指一收,将算盘收入了袖中,退立一旁。
方庭玉眼见孙吾老如此听话,心思一转,已知此人也是暗影中人,听路子清调度。再抬头,瞥见萧子桤看向自己担忧的眼神,心中顿时一凛,面露犹疑。
路子清走到方庭玉面前,道:“方军师,既有要事,不如入内一谈。”说着,回身引了方庭玉上楼,方庭玉瞟了眼“寒烟夜泷”,见路子清走远,忙跟了上来。
来到房中,路子清摒退了旁人,方庭玉亦将路峰回留在屋外,两人关了门,奉了茶,落座之后,路子清开门见山的问道:“方军师前来,是有何要事?”
方庭玉见路子清不见往日悠闲轻松之态,反倒是面色凝重,心下起疑,遂不将疑问出口,反倒是从旁试探。他打量路子清闺室,见唯有一床一桌,甚是朴素,遂奇道:“公子的房间似乎与公子为人不符。”
路子清随之扫了眼房间,这间房只是他平日休息处所,又在偏院当中,非是迎客之用,故而只留有一桌一床,方显本心。他见方庭玉不入正题,微微一笑,道:“军师心有疑问,不妨直接问出来。”
方庭玉瞟了一眼路子清,道:“若是我直接询问,公子可会做实答复?”路子清微一皱眉,早知方庭玉仍是不信自己,但解释只会显得欲盖弥彰。于是哼笑一声,道:“我对军师并无承诺。”方庭玉果然面色一变,路子清话锋一转,又道:“但是,看在盟主的份上,军师的问题,我可以酌情作答。”
方庭玉眉头紧皱,满心疑虑,上下打量路子清。
路子清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是让沉重的心情染了一丝玩弄,好整以暇的端起面前茶杯,啜饮了一口,问道:“军师可看出什么了?”
方庭玉一滞,他本是为了柳思霁一事前来,如今却拿不准主意是否该出口询问,左右一想,却问了不相干的事:“萧子桤可是同你一般?”
路子清微微挑眉,心下也有几分惊诧,没想到他竟是询问萧子桤,眼见方庭玉语毕,立刻面露尴尬,掺染懊恼,不自在的别开头,但眼瞳微转,又牵加期待踌躇。方庭玉向来游走江湖,不负风流之名,如今观他在意萧子桤,可见是用足了真心。想到自己一生皆在欺骗,与人相交,纵有真情,亦难脱假意迎合,难免感慨,又替好友开心,更多了一分调侃心思。于是他微微一笑,道:“军师问的奇怪了,子桤与我皆在暮颜楼,做的自然是一样的营生。”
方庭玉知他说的是卖身卖艺一事,登时几分恼怒,想路子清为人狡猾,寻的机会存心戏弄自己,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眼一垂,抿了口茶,直言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暮颜楼连掌柜都是暗影之人,不知道公子当中又有几人?”
路子清见他出言不再迂回,也正了面色,为他所感,自己也不禁正色起来,看了眼方庭玉,道:“孙掌柜不是暗影中人。”方庭玉嗤笑一声,面露鄙夷,显然对路子清拙劣谎言不屑一顾。路子清瞥了他一眼,解释道:“孙掌柜曾经是暗影朱雀堂一员,但是由于他曾有过失,本该一死,是我用命保了他,所以他现在已不是暗影一员,却为我做事。”
方庭玉面露惊讶,路子清又道:“暮颜楼上下,除去我,长安和孙掌柜以外,公子当中并无暗影,萧子桤只不过是与我交好,仅此而已。”
方庭玉一愣,见他神色淡定,不似说谎。但想到路子清每次扯谎之时,都是面不改色,叫人轻信,他之言语,难免叫人生疑。但转念一想,连孙掌柜的过去他都和盘托出,又道出长安,与他的身份,这番说话应当是真。
萧子桤不是暗影一员,亦不是私下为路子清做事,只是两人交情甚笃而已,他与自己相交,想必也是出自一番真心。方庭玉想到这里,只觉压在胸口的大石霎时松了几分,忍不住面露喜色。
路子清看在眼里,于他对萧子桤的情谊甚感欣慰,想自己虽答应了萧子桤日后与他周游天下,但也深知自己早已深陷泥沼,难以自拔。萧子桤却毫不知情,仍以为自己日后可以践诺,所以甘愿陪自己留在暮颜楼。只是现在局势越来越混乱,暮颜楼却因为柳思霁已经暴露人前。萧子桤若是长久与自己一起,只有危险。若是方庭玉可将他带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路子清心思一定,开口说道:“萧子桤留在暮颜楼,是因为曾与我有约。”方庭玉闻言抬头,路子清接道:“我曾有理想,想踏遍天下。只因这一句,他与我约定,等到我可以离开之时,他便陪我走遍天下幅员,看遍人间美景。”
方庭玉微微睁大眼瞳,他实想不到路子清与萧子桤会有如此约定。凡是有这般想法的人,大部分皆是心胸宽阔,淡泊名利之人,萧子桤尚有可能,但观路子清,无论如何都与此无缘。若是不知他真是身份的时候,恐怕还会觉得此人理当如此,可如今知道他如何攻于心计,断然难以相信。
路子清也看出他的怀疑,不待解释,微微一笑,嘴角划过苦涩,再抬眼,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自嘲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么?”方庭玉一惊,路子清又道:“我已经深陷其中,身不由己了,倒是萧子桤,本非池中物,若是陪我一同焊地与此,就太不值了。”
方庭玉笑道:“你倒是挺为他打算。”路子清也跟着笑道:“不过是卖个人情给军师,若是军师没有这个心思,就当子清没说。若是军师但凡有些情谊,就带他走吧。”
方庭玉道:“你这么说,若是我不答允,便是无情无义之辈了。”路子清也不辩解,点头道:“是,如此与子清一般无二。”
方庭玉听了便是眉头一皱,他虽不否认路子清的身不由己,但是江湖中人,光明磊落,始终无法认同路子清的所作所为。听他拿己作比,知他有心激将,自己却无法不接受。但想到萧子桤,也是自己心甘情愿,只怕那人不肯,于是苦笑道:“我只怕他不肯。”
路子清眉眼微垂,苦笑一声,道:“他知我欺他骗他,就会肯了。”
方庭玉一愣,抬眼看路子清苦涩满眼,不免惊道:“你要与他坦诚?”路子清点头道:“是,如今暮颜楼已经不再安全,他若是肯走,最好不过。”方庭玉又是一愣,摸着脸道:“你对他倒是真心……”又是一顿,苦笑道:“你将这么多事儿告诉我,也算胆大。”
路子清直勾勾的看向方庭玉,神情恳切,道:“我答应了大哥,不会虚言。”方庭玉道:“你也说了,对我并无义务。”路子清点头,道:“但是军师与大哥一场好友,肝胆相照,大哥从不曾欺瞒过军师,我与大哥说了,便是同军师说了。同样,我相信,同军师说了,也是同大哥说了。你二人的这份信任,子清也是深信不疑。”
方庭玉微一错愣,心下大为震动。他只道路子清察言观色胜人一筹,于自己与柳思霁的关系,他定当千般小心,百般防范,更何况他对柳思霁虽是发了重誓,仍难免口不对心,但如今听他直言对柳思霁的信任,爱屋及乌,竟也对自己坦言,这份心意,他不得不为之动摇。
路子清却无暇细想方庭玉心中所想,别开了头,问道:“对了,今日军师前来,是为何要事?为何大哥没有一同前来?”
方庭玉听他提及柳思霁,兼之探得他对柳思霁一番信任。心道:柳思霁虽然被他蒙骗在先,如今却是信任有加,这份情谊该不是作假,更何况柳思霁身负皇室血脉,路子清也不会对他如何。只是听路子清询问,不由疑问道:“怎么,公子不知道么?”
路子清一愣,问道:“知道什么?”随即见方庭玉眉头紧皱,面色沉重,顿时一惊,慌乱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方庭玉微一点头,道:“那晚自他与你离去,就未曾回来,次日我们才得知张思诚大人死于家宅,而柳思霁成了嫌犯,被关押在了大牢。”
路子清骤闻此讯,登时惊的瞪大了双眼,一把抓住方庭玉手腕,厉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方庭玉点了头,心下一惊,问道:“你当真不知情?”与此同时,路子清也是喝问出口:“你怎么不早说?”
两人同时出口,皆是一愣。
方庭玉一声苦笑,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是敌是友尚未明确,如何开口?
路子清颓然坐倒,收回手,自嘲一笑,道:“也是,军师根本不曾信任我。”方庭玉扫过路子清,见他眼神黯淡,神情颓丧,便要安慰。路子清却是一瞬眨眼,已是强自收起了表情,镇定了心神,转头正色道:“军师前来是因为那晚我与大哥一起,军师认为这背后是我操纵。”
方庭玉已知自己寻错了人,面露惭愧,干笑一声,道:“那晚的确是公子最后与他一起,所以……”他一拱手,道:“失礼之处,公子见谅。”
路子清却无心计较,自顾道:“那晚如同商议好的一般,我命长安将一物藏于郊外,等待猎物上勾,之后踏月出现,绑了人我就离开了。”
方庭玉问道:“那柳思霁呢?”路子清也是面露迷茫,摇了摇头。方庭玉道:“所以说,那晚分开之后,柳思霁便是一人?”路子清点头,微一沉吟,缓缓道:“张大人身殒,大哥入牢,这么大的事情,皇上不可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