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路子清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一身轻衣,策马而行。四野望去,尽是芳草依依春色浓,风轻云淡阔长天。眼看着四周景色,但觉心情舒畅,呼出胸间气息,也是愉快自在。
他玉履轻行,与身旁熙攘行人擦肩而过,空气中依稀带着潮湿的水汽,他仿若置身于慕容昊轩与他提过的江南水乡。轻闭双眼,轻吸一口气,只觉鼻息间都被江南的水气熏陶,软软绵绵,说不出的清新舒适。
深呼一口气,只觉四周人声渐远。再睁眼,那轻轻浅浅的江南水乡已是不见,却是换做了青松翠柏,远山含黛。脚下是青石板的台阶,延绵而上,仰头望去,看不到山顶,只看到那缭绕山间的云雾,好似仙境一般。这分明是柳思霁提说的武夷。
他宽袍高靴,腰间别了长剑,垂于腿侧。置身于仙雾缭绕之间,仿若自己也是那快要腾云而去的仙人一般,不知不觉便到了山顶,低头望去,依稀可见半山腰云雾之中,庄严的殿堂,耳边隐约听闻武者习武叫喊之声,夹杂着侠士爽朗的笑声。在行远眺,云雾穿梭间,便见到那威仪广阔的天下版图,延绵不断的归川河,纵横九州的九珠江。
在这里,胸襟亦变得宽阔,大有种“恣挥青锋凭栏意,也是疏狂也任真”的豪情。
他深深呼吸,眨眼间,但觉腾云驾雾,四周景象瞬变。
人仍在山崖,只是面前多了座巍峨的冰山,冰峭陡立,他纵使不曾来过此处,眼见此景,却本能的唤出“寒月峰”三字。顺着冰壁抬眼看去,果然看到那顶端,寒风呼啸处,一朵碗大的红花妖娆而立,看似在寒风中秫秫发抖,快要不支。那鲜艳的红色却又好似昭示着它旺盛的生命力,不屈不挠,尽显妖娆。这漫天白色中的一点红,如一点热血灼烧心肺,如中天之日燃烬热情,不觉妖浊,只显不屈之神。
路子清看的出神,想要伸手去取,只是太高手臂,忽然那花出现在自己眼前,距离鼻端不过一拳。眼前只余一片艳红,淡淡花香,夹杂着扑鼻的寒气,沁入心肺。
路子清微微退让,便看到那花执在一人手上。侧偏过头,就看到那执花的人,身形伟岸,器宇不凡。只是面容模糊,看不清究竟是谁。纵使如此,路子清也体会得到,这人,自己全心信赖,满心期待。不问是谁,单凭心中所感。
伸手接过花,他听到那人低沉的笑声,而自己的心也随着那笑声隐隐震动。
四周景色又是一变,他与那人置身“镜缘”之中。此时,凉亭修葺精致,四周鸟语花香,远处可见茅屋,院舍。桌上可见糕点酒菜,仰望天空,却是月半之时,置身此处,竟是七夕。只见那人端起两杯酒,一杯交予路子清,另一杯探过他手臂,交缠而致自己口边。
交臂而饮,视为交杯。
路子清只看得到那人的下巴,以及开开合合的嘴,其余仍是一片空白。可凭心而论,他亦有所期待。于是满心欢心,与那人饮了交杯。随即被那人牵起了手,他可感受到那人微凉的温度,顺着毛孔渗入手心,却不觉得冷,只觉得这淡淡的冰凉缓解了心下的焦躁。
随着那人缓缓而行,出了京城,然后便是四周景色如走马灯一般,交替变换。春夏秋冬,四时轮替,天南海北,风景变幻。
寒暑不知,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安逸祥泰。
不知何时,路子清自梦中醒来,未睁的眼中是一片黑暗。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床梁,满目的明黄。
一夜宿醉,头内好似有无数根铁针,牵捻刺挑一般的疼痛。若非这疼痛,路子清怕是认为那梦中的美好才是真实。只是醒来,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梦中与自己饮下交杯酒的人是谁。
路子清皱了眉头,就听到一旁长安惊喜唤道:“公子,你醒了!”
路子清难受,不欲多言,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呆呆的看着天顶,看似发呆,脑中却满是怀念的不住想着那梦中的一切。
长安端了醒酒汤过来,道:“公子,还是喝了醒酒汤,免得头疼。”
路子清咧嘴一笑,心下却道:本就头痛,饮不饮都是一样。只是这话他未说出口,勉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长安忙扯过枕头,垫在身后,扶他坐好,才将碗递到他手里。
那醒酒汤还冒着热气,轻尝了一口,却是温度刚好,便一口一口小小的啜饮起来。
长安满心欢喜,吩咐了下人通知慕容昊轩。过不多时,那下人便回转,身后还跟了卫严。卫严在门口与长安低语了几句,随即欲言又止,面色为难的看了眼路子清,摇了摇头,转身又走了。他走后,长安便一脸难色,有些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
路子清此刻也将醒酒汤饮完了,将空碗交到长安手上,问道:“怎么了?”
长安几番犹豫,眉头紧皱。
路子清知方才谁人来去,见他为难,心念一转,随即便明白了,只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长安道:“将近午时。”
路子清眉眼微垂。往日这个时候慕容昊轩不论多忙都会陪自己用膳,今日自己醒来,便不见他踪影,此刻也不见有人前来,他心下多少有数。方才长安寻人去问,回转便见愁眉不展,怕是那人公事繁忙,抽不得身,毕竟昨日自己在上官家弄出了不少事端。想是长安心多,那人不来,便想到了别处。
路子清浅浅一笑,心底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因长安紧张为难而好笑,还是因那人缺席而感慨,随即不愿多言,闭上了眼睛。
长安见了,道他是未见到皇上,心下难受,便解释道:“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想必是要晚一些才会来。公子若是饿了,不妨先用,午膳已经准备好了。”随即他便笑道:“都是公子喜欢的清淡小食,皇上想的也很周到。”说着,便命人送来午膳。
片刻,布菜完毕,路子清睁眼看去,果然都是自己平日钟爱的一些清淡小菜,主食是粥,加了药材,主管补血养气。
路子清起身下榻,坐到桌边。自昨夜他便没有进食,又饮了不少酒,此时确实有些饿了。闻着那药粥的香气,也觉食指大动,便舀了一口粥,放入口中。一口入味,但觉香甜,路子清不由吃了起来。
长安见状,心下欢喜,笑道:“皇上果然有心,准备的都是公子爱吃的。”
路子清听了,却是手下一顿,万千的心思在心下转了几转,却是不假思索,幽幽开口道:“他是有心,却没来……”
他声音虽轻,一旁长安却听得一清二楚,慌忙变了脸色,道:“公子,皇上确实是政务……”他出口神速,大有欲盖弥彰之嫌。不待他说完,路子清便挥手打断,顿了一下,皱眉道:“这事……如何,我心中有数。”
长安见路子清色变,心下一惊,却也不敢再多言半句。
路子清见长安不语,垂了眉眼,吃了口粥,心中却也明白了几分。
方才卫严欲言又止,长安神色慌张,怕不是那人公事繁忙,而是故意避而不见。
两月时间,慕容昊轩费尽心力,安排一切,千盼万盼,便是自己昨日与上官邢尽释前嫌,认祖归宗,从今日开始做那上官家的二少爷。他为何如此执着,自己心下虽非明白十分,但那用情用心的几分,还是想的明白。
即得那人真挚之心,便愿承那人倾心之情。所以他昨日确实有心顺了那人的意思,化一切干戈为玉帛,至少昨日希望可以皆大欢喜。
他答应过慕容昊轩:若君觉得自己可为助力,那自己定当不负所托。只是最后仍是食言了。
如今想来,那人定是生气了。若换做自己,费尽心力安排了数月,本以为一切可水到渠成,问题可迎刃而解,可事到最后,却功亏一篑。若换做了自己,也是要生气的。更不要提那从未被人忤逆过心意的人呢?
所以避而不见,是要自己清楚他的怒意,也是要自己清楚,宠爱纵容,都在他一念之间?
若是旁人,他可以软下身段,主动接近。可是面对慕容昊轩,他却不愿屈服。不是不清楚那人的地位超然,服软只是更加表明了彼此身份的悬殊,更令自己难堪,再无其他。可身为恋人,他最恨的便是这跨越不去的鸿沟。
不是不想解释,只是不知如何解释,才能保住自己的骄傲自尊,才能抚平那人因自己的无心忤逆而泛起的怒气。
这般想着,忽然就没了胃口,看着吃下半碗的粥,路子清撇了撇嘴,放下了羹匙。
长安见了,心下着慌,上前探问道:“公子可是不舒服,还是这粥不合胃口?”
路子清摇摇头,只是道:“饱了。”说着,起身回了床上,拉过被子,闭了眼睛,重新睡下。
长安见他闭了眼睛,也不敢出声打扰,只得忧心忡忡的命人收拾碗筷。
路子清耳听着,脑中不断想着那畅游天下的美景,想要重温旧梦,可是无论如何努力回想,总也想不起那梦中人的模样。硬逼着自己将慕容的面容放在那人身上,可转眼间,眼前就全是那人盛怒的气息,冷漠的模样。
路子清躺在床上,越想越是心烦,本是天马行空的想着,最后却只剩下心烦。
到了掌灯时分,慕容昊轩仍是没有回来,肖灿过来,同长安低语了几句,便又转身离去。他是慕容昊轩的贴身管事,对方的行踪他自然一清二楚。
路子清呆坐在窗旁,看着他来了,又走了,却一句都没有问,仿若漠不关心,心中却是慌乱不安,忐忑不已。
长安送走了人,回到路子清身侧,一脸欲言又止,不知当言不当言的为难表情。
路子清抬眼问道:“他……可是在书房?”
不提名道姓,长安也知他所问是谁,只是犹豫道:“这……”
路子清苦笑一声,道:“这般犹豫,便是不在了。”
长安急着回道:“不是。”语毕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自路子清醒来,慕容昊轩一直未曾出现,午膳不曾来,晚膳也不曾来,方才肖灿前来,也是通知自己,说皇上今夜在别处就寝。他急急询问别处是哪里,肖灿支支吾吾不肯言明。言下之意,必定是在后宫哪处嫔妃那里了。
这事本是平常,过往路子清身份不明,两人只能偶尔偷情,一年之中也见不得几次,每次还都是匆忙来去。总不能叫慕容昊轩,堂堂一个皇上,日夜独守空闺吧。只是一个远在宫外,不见便当不知,另一个深处宫内,不说便当不曾发生。
慕容昊轩对路子清情深意重,自他入了宫门,这两月就不曾片刻分离,又怎会露宿他处。是以长安没想过,也想不明白,不过一日,怎地皇上对公子的待遇便是天差地别。
他怕路子清伤心,不愿相告,可如今也明白,路子清必定了然于胸,那一声苦笑,十分自嘲,已是再明白不过,让他听得心酸。
路子清一笑过后,便不再多问,自窗向外看去,点点华灯,点缀繁华宫闱。在夜色中星星点点,看着美丽,却也寂寥。
不知今夜他栖息在哪一处梧桐叶上,与哪一处凤凰共效于飞……
路子清倚窗而坐,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沾了夜露,可他却不觉寒冷。倒是长安看的心疼,见天色太晚,上前关了窗户。
眼前繁华被挡住,也将那寒露挡在窗外,路子清这才回过神,不满的看向长安。长安故意别开头,边关着别处的窗户,边说道:“天都夜了,公子也该早点休息。”他听不到身后声音,接着道:“就算公子不想休息,也不能吹冷风。”
他关好所有的窗户,也不见路子清答话,心下有异,转过头就看到路子清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看得他顿时心里一惊。
这几日看着路子清和皇上相处和谐,见他被人宠爱,不经意就忘了路子清以往那些个手段,他可不是随意让人对他呼来喝去的。想到这里,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呐呐的叫了一声“公子”。
路子清却收回目光,坐到了桌边,把玩着茶杯,道:“我确实是睡不着,既然如此,不如饮酒。醉了,反倒一夜好梦。”想到那一夜梦中繁华,路子清不由露出笑容。
长安闻言,心下一惊,再见笑容,更是害怕。忙摆手劝道:“不可不可,公子昨夜才喝了那么多,难受了一日。”
路子清道:“一杯薄酒,有助睡眠。”他对那梦仍有眷恋,怀念万分的眯了眯眼睛。随后不闻人声,抬眼见长安一脸焦虑,却又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样子,于是道:“更何况我昨夜根本没醉。”他淡淡一笑,长安背过身子,满嘴嘀咕,分明不信他所言。
路子清也不辩解,只是把玩着手中茶杯,看着桌上烛苗,眼神也跟着跳动。想起昨夜的梦,本来憋闷的心情便好了几分。
回想昨夜,说他醉了也可,说没醉也对。
若是没醉,他怎会失态落泪,怎会一梦天亮。那般好梦,除了醉了,如何能有?
可若说醉了,却为何他昨夜所讲的每一句话,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到了现在都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人都道,一醉解千愁。
可为何他醉了,却不曾解愁?反而愁上加愁,烦上加烦?
第131章
口中虽然说要饮酒,可最后仍是选择了饮茶。
路子清是聪明人,他很执着,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有时候也会钻牛角尖,不懂变通。但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心清眼明,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为自己安排好一条条计策,一条条退路。也因此时至今日,他纵然几次都赢得惊险,但却真真切切从不曾输过。
想回昨夜,那般的失态,且不说酒后吐真言,那些话连他自己都害怕。单是想起他竟然对着柳思霁说了这诸多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心事,便觉得阵阵心慌。这代表什么?他对柳思霁有着不同旁人的信任,这份不带算计的信任,这份交托生死的信任,究竟是因为什么?
而在上官府邸,当众拂袖离去,就行动本身而言,他已经是输了。
路子清苦笑,何时开始,自己竟是这般的沉不住气了。莫华蓉有心激怒,他早已心知肚明,不该让她得逞的,可最后却不知为何,竟被激的振袖而去。
他不是不明白为何这般轻易动怒,不是因为莫华蓉那几句故作文章的说辞,真真激怒他的,是上官云峰那小心谨慎的态度,好似自己来此,便是寻仇而来。百般警惕,却还要摆出为人兄长的模样,这叫他如何不怒?
曾经交心,甘愿为他放弃过一切,如今却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分明不曾信过自己,却又要装作处处维护自己,这叫他如何不痛?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上官云峰,让自己失了分寸。而他却还对那人百般的愧疚不舍。
路子清心生怒气,却不知是怒上官云峰没有站在自己一方,还是气自己对他仍有牵念。他就是看不惯那人那副口不对心的神态。
可是……若只因如此,便让之前所有忍耐,所有努力都付之一炬,那他路子清苦苦撑到现在又有何意义?
路子清想来想去,一时心下不忿,一时又暗生算计。只因昨夜那一场酒,让他说了不少心事出来,而这些心事是他平日不会去想,也不会去说的。如今说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存过这样的想法。
别人酒后真言,说过便忘,可他却是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他又怎么能不仔细思考,重新估量。他就是这样,若是心中有事,便定要想个透彻。如此一来,一夜将尽,他不曾休息片刻。
第二日,仍是不知疲倦。
只是第二日,慕容昊轩仍然没有回来。
长安在一旁看得心焦,肖灿来来回回几次,他明白,那定是皇上借故前来打探,料想是等着路子清此番先行服软认错。长安想劝路子清,只是每次开口说不到半句,就会被路子清顶回去。
比如他提说慕容昊轩在书房,路子清便答,他公事繁忙,不便打扰。若说慕容在御花园,路子清便说:必定有人作陪,况且自己一介外人,又是男人,不该乱入后宫。到了晚上,长安若说,夜深不妨请皇上回寝殿就寝。路子清就回道,他有美人相陪,何必扫了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