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无伤点点头,心中因为听见那人称呼两人为‘咱们’而隐隐有些欢喜。但来不及琢磨,便有什么东西随着风自指尖拂过,有些抓不住,也摸不准。
一前一后行走的两道身影,顺着江岸,渐渐隐没于密林深处,不复再见。
清风拂过,卷起几片枯叶,沙沙作响,似是低喃呜咽。
……我欲与君相知……
64.途中
而另一边,两日前,原安城外五里峰的一片平坡上。
两方人马激战正酣,说是激战,其实只是一方面倾尽全力,而另一方面仍有余地。全力以赴的一方,以一名白衣青年与一名黄衣女子为尊;另一方,则以一名俊美如鬼的青年为首——这名青年,正是白曦!
白曦漫不经心地于那少门主过招,谁知情况陡变,那黄衣的少女背后偷袭。这名女子正是少门主唯一的妹妹,两人自诩名门正派,而自己面对的人,却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自然不会忌惮用这种江湖人不耻的方法偷袭魔头——正邪不两立。
白曦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事实上他唯一在意的人,也时常被他弄得遍体鳞伤,因此几乎毫无停滞得一剑回转,刺向那女子心窝——
“不要——”这时那名白衣少门主突然焦急的大叫起来,脸上露出的动容神情让白曦心中一震。
他记得十几日前,他们在赶路之时,在江中被水鬼围攻,那人身受重伤,但却仍用这样焦急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自己那个时候若是死了,他也会难过吧。
【说不定,自己那个时候死了更好。】
【……至少,他,不会经历后来那些事情……】
就这样一愣神的空当,白曦听见耳边一声女子凄厉的叫声:“小心!”
只一瞬,情势却以陡变,流矢门少门主兄妹二人同时触动臂上机关,自腕袖上弹出一支精巧的精钢小弓,嗖然弹射出数枚梅花铁线丸!
白曦却仍在怔愣着,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梅花铁线丸直射自己胸腹——那铁线丸上刻有不规则的螺纹凹槽,一旦没入身体,便不是直射而出,而是因为不同的旋转走向射入附近脏器之中,并且在同时形成无法轻易愈合的伤口,可谓十分歹毒,也是流矢门从不外露的保命招式。
眼见数枚铁线丸就要入体,这时斜里冲出一名天青色做丫鬟仆从打扮的女子,猛得将兀自呆愣的白曦撞开一步,自己硬生生带他承受了几乎所有的铁线丸。
而就是这一撞一惊,让方才有些寻死弃世念头的白曦陡然惊醒过来,只一挑一刺,快得让人几乎来不及看清他的招式,那名黄衣女子边口吐鲜血晕了过去,而流矢门少门主也飞出数丈,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
雨后湿润的土地散发着青草的味道,混杂着血腥特有的甜味,让人不适。
双方人马似乎已经经过一番激战,一名白衣的青年男子胸前染血,由几名青衣人扶着,已是无力再战;另一边一名身着鹅黄色天蝉流苏纱裙的女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被侍女抱在怀里,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
这些人,都愤怒的盯着山坡的另一处。
山坡的另一边,也是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俊美如同鬼魅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的神情有些悲凉,又有些释然,看着身前地上平躺着的一名天青色箭袖装的女子。
白衣青年肩胛处一个血洞仍在向外渗着鲜血,染湿了半个身子。然而此刻他却是毫不注意地背对着方才那一群人,丝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面前的女子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当年的清丽面庞依稀可辨,只是脸色已是死灰一般,口鼻间似乎只有出的气,却没了进的气,她的胸腹处,几个核桃般大小的血槽似乎洞穿了女子原本就瘦弱的躯体,连成一片血肉模糊,将她的衣裙与身下的土地皆尽染红——已是活不成了。
白曦低着头看着那女子,满眼都是悲凉,却似乎又有些走神,不知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
那女子咳嗽几声,胸腔之中似有风箱拉动的声音,看来是被暗器伤到了肺,吐出一口夹杂着泡沫的血,双眼却只是无限留恋的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张了张嘴,用破碎的声音叫道:
“少爷……”
白曦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女子,淡淡开口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女子似乎为他平淡无波的绝情刺伤了,不过只一瞬便释然了,仍是依恋的看着男子,带着些欣慰,又夹杂着些不舍,眼神开始涣散开来,嘴中喃喃道:
“小姐……依人没辜负你的嘱托……咳咳……少爷终于成为府主了……”
白曦听她提起那个被自己遗忘了多年的人,有些怔然。
【娘亲……】
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孤寂的黑夜中,自己没有再拥着硬如瓦片的被子,哭声叫‘娘’;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想到那个人,白曦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松融来,面庞的线条也不再凌厉如铁。
女子眼神更加迷离起来,竟然微微带着笑,喃喃道:“小姐……依人好像看见小姐来接我了……小姐……”
……
看着这名自幼便保护着自己,亦姐亦仆的人在自己面前渐渐咽气,白曦才发现,自己的心也早已死了。
……也许就是在自己亲手伤害那个人的时候……
可是……还是会闷窒难耐。
转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流矢门少门主面前,白曦眯起眼睛,看着他与他的随从们抖若塞糠的样子,白曦突然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说不出的鬼魅邪肆。
众人呼吸一滞,正打算闭目待死,却见白曦转身走向那名昏迷的黄衣女子,将手中染血的长剑缓缓搁在女子颈侧,嘴角噙着笑,道:
“既然是你的暗器杀了她,那我便送你下去陪她一程吧。”
“不要!”白衣少门主突然激动起来,用力挣脱扶着自己的手,往前匍匐着:“不要伤害我妹妹!”
“哦?”白曦突然斜着眼瞧了他一样,露出一个绝色而危险的笑容来:“可是……依人对我也很重要,我不放心她一人孤单上路呢……”说着露出一个苦恼的神情来。
这边流矢门的众人只觉眼前是一只出闸的魔鬼,然后白曦身后的逆天府众人却觉得头皮发麻,几个资历颇老的杀手,似乎眼前看到了前任门主的身影——也许不止这样也说不一定……
俊美如鬼的青年仍旧苦恼着,一边尽情享受着眼前的人在生死中抉择的快感。
【好想……好想杀人……】
“哼!不过是个借口!”那少门主却突然硬气起来,对着白曦吼道:“是你说的,只要有人陪葬就可以了——你杀了我吧!不要动我妹妹!”
他身后众人都着急起来:“少门主!”
“少门主,不可!”
……
白曦却是有些惊讶的直直看向眼前的青年,许久许久之后,突然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安详平和了许多,没了让人心惊的邪魅,只淡淡笑道:
“算我没看错……”
说罢,不再施舍任何一个眼神,垂眼,转头,走回自己那边,将手中滴血的长剑抛给身边的黑衣人,嘴里淡淡道:“好好安葬吧。”
最后看了地上气绝的女子一眼,白曦自怀中摸出一枚碎成两半又黏好的玉佩,轻轻放在女子已经僵硬的手中,心中默道:“姨娘……这是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你带着好好上路,就算是渡河的船资罢。”
吐出一口气,不再留恋,转身下山而去。
心中,隐隐有些不合时宜的自嘲着:自己果然是个魔胎,克死了身边所有的亲人……
幸好那人没跟着来……
……
他身后,那群到底不起的流矢门众人仍然回不过神来,不明白那魔头上一刻还微笑着举起屠刀,为何下一刻却就这样一句话不说得转身走掉。
“少主……您看?可要通知老爷?”
那白衣少主看着白曦离去的方向,又转身看看自己昏迷的妹妹,突然叹息道:“不用了,我们不去屠魔大会,找个地方给小姐疗伤吧。”
……
另一条官道上,温煦与决无伤终于来到湖州地境,决无伤终于租了马车代步。温煦的身体也因此终于能于日夜兼程中稍作喘息。
但决无伤却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温煦虽然看起来颇为急切的赶路,但却在途经繁华城镇的时候,执意停留在生意兴隆的酒楼茶肆用餐。
不过很快,他便明白了温煦的用意。
眼前温煦垂着眼手里正端着茶杯,但心思却明显飘在身后两桌之遥的那群江湖人士身上。决无伤面无表情,只是手指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他突然很想喝酒……
……
两人食不知味的草草用过饭,便回到车上继续赶路。
车夫在外驾车,车厢内两人都在闭目养神,决无伤抱着剑运功打坐,心无旁骛的样子,温煦微微抬起眼皮,回忆整理着这几日在茶肆听到的消息。
听说,白曦已经回到了逆天府。
听说,白曦一人力战十三名潜入暗杀死士。
听说,逆天府门主已经正式接受了群雄的战帖。
听说,逆天府白门主已于五日前,动身去了通州的除魔大会。
听说,白曦一行人沿途遇到金刀铁甲门的寻仇,激战之后,金刀门铁甲至此灭门。
又听说,白曦在太安遭遇黑衣人阻击,双方各有伤亡。逆天府死伤七名死士,对方死者大半,伤者服毒自尽,尽灭。
又听说,逆天府在原安遭遇前去赴除魔大会的神安流矢门,与少门主安风与其妹妹安雨激战,逆天府一女士死,逆天府门主负伤……
白曦负伤了……
温煦心中如有一团棉絮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65.煮茶
决无伤的声音突然传来:“他们如今还在原安城附近。”
温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你在担心他。”决无伤却没打算就此放过温煦,步步紧逼。
温煦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是。”
决无伤沉默许久,突然起身道:“我去让车夫调头。”
温煦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肩,摇摇头:“不必,我们仍去京城。”
此后决无伤便不再说话,只在停靠客栈用餐时才睁开眼。
三日后,两人终于到了京城,温煦让马车停在祥福楼前,自己走了进去。
一名小二打扮的人热情招呼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温煦问:“有天字号房么?”
小二笑道:“自然是有啦,客官要住几天?”
温煦摸出一枚玉佩,压在柜台上,道:“没有银子在身上,用这个玉佩抵房钱行么,这是祖传的。”
小二看了看玉佩,道:“这我可做不来主,得问问掌柜的。客官不如先上里面坐坐,掌柜的很快就出来。”
温煦点点头,看了决无伤一眼,两人一同随着小二入到内室。
片刻之后,门帘一掀,一名掌柜打扮的中年人进来,对着温煦便单膝下跪,道:“公子。”
温煦点点头,向他伸出手,那掌柜打扮的人双手将玉佩奉上,道:“公子有何吩咐,属下但听差遣。”
温煦此时并不避讳决无伤,但也没理会他眼中淡淡的惊讶。
“我要见他,什么时候最快?”
掌柜恭恭敬敬道:“主子吩咐过,若是公子来了,随时都可以进去,通行令牌已经交给公子了。”
温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道:“准备一间上房给这位公子,今晚他在此休息一晚。”
“是。”
……
掌柜离去之后,决无伤皱眉看向温煦:“你到底……”
温煦回望他,平静无波。
决无伤却突然自己截住了下半句话,只看着温煦的双眼,道:“你今晚不住在此?”
“恩。”温煦点点头,“我要去见一个人,顺利的话明早就会离开这里。”
“若是不顺利呢?”决无伤敏锐的察觉出温煦话中的漏洞,皱眉。
……温煦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将方才掌柜还给他的那枚玉佩交给决无伤,道:“若是明天早上我没回来,你便再等两日。若是三日之内我都没出现,你便立刻离开此处,去……除魔大会找那个人。若是他不死,便把这玉佩交给他。”
决无伤闻言眉头皱得死紧,将玉佩递还给那人,道:“我不会见他,有什么话,你自己与他去说。”
温煦叹了口气,将玉佩放回怀里,对决无伤道:“不论如何,先洗漱一番罢,唔,对了,这件店的宫廷菜做的颇不错,一定要试试。”
……
是夜,温煦一人出了祥福楼,知道决无伤不放心自己跟着后面,笑着摇了摇头,斜着钻入一旁的巷子。
决无伤便知道温煦已经发现了自己,跟着进去一看,果然不见了人影,只在地上看见那没青玉色的玉佩放在地上。
略微犹豫了一些,决无伤拾起地上的玉佩,转身回客栈去了。
……那人不愿自己跟着,便……依着他吧……
温煦去见的那人似乎早已料到自己会到来,因此这一路走得畅通无比,在进入宣政殿的时候,居然连影卫都没出面。
这种守株待兔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温煦还有功夫自嘲一番:恩,难道我就注定是那只被待得兔子么……不爽。
啸天易正在大殿里煮茶,温煦便闻见一阵浓郁而清苦的味道,他摸摸鼻子,对着那正在专心煮水的人道:“如今天下太平么?做皇帝都这么闲?”
啸天易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正好相反,邻国的奸细都跑过来了,朕急得都睡不着觉。”
温煦走到他跟前,拖了一把焦木春椅坐到小炭炉的另一边,一起盯着上面煮水的小锅。
……
两人都不说话,殿内只有水在将沸不沸之时发出的嘈杂喧声,以及袅袅腾腾而起的水雾。
炉上砂铫中正好有声飕飕作响,啸天易趁着这候水的空当将茶筅清洗干净,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做起这番动作来显得异常华丽。
温煦见他做的认真,也起身,焚香净手后再坐下。
此时,方才的飕飕水声突然转小,温煦知道此时水纹成鱼眼状。啸天易分毫不差的将砂铫移开炭炉,将置于一边的罐杯都浇淋了一遍,之后复又将砂铫置炉上。
“……你很久不曾有这样闲情逸致了。”温煦盯着小瓷壶突然道。
啸天易抬头看了一眼温煦,道:“恩,上次泡茶还是你在的时候。”一边说着,一边在岸上铺上一张雪白的宣纸,将碧绿色的茶叶倒在上面,用小竹刀将粗细茶叶区分出来。
温煦伸手将茶壶壶盖掀开,往啸天易手边移了移,道:“既如此,今日怎么有空?”
啸天易低头专心纳茶,先从方才的宣纸上,选出最粗的茶叶,放入茶壶,置于罐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在中层,最后再将粗叶放在上面,总至大约七八分满的样子。温煦知道,之所以要这样做,因为茶叶细末最是浓的,多了茶味容易发苦,同时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别粗细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匀,茶味逐渐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