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安一僵,深色复杂的看着这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幼妹,现年只有十六岁的宣儿。
“我听说了,大姐姐死了,我好害怕,我不敢嫁过去,我宁愿在宫里过一辈子,求求您了皇兄……”
“朕,朕会尽力的……”
裴素安扶起宣儿来,重复道:“我会尽力!”
但是裴素安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开战的时机,第一,如今他刚登基,根基不稳,朝中以及各地还有大量裴安明的残党虎视眈眈;还有就是,经过两年战事,现在,全国需要的是几年的休养生息。
说完,裴素安几乎是落荒而逃。
裴素安走回永安宫时,忽然吩咐道:“备马!”
一路疾驰,裴素安还没弄清楚,自己心里忽然升起的,那么相见一个人的冲动,那么强烈,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他。
誉亲王府一切的规制都没有改变,毕竟这是当今皇帝曾经的府邸,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这样,裴素安自然是最满意的。
跟随的侍卫敲门之后,里面有人应了门。
见了裴素安之后,里面的人都慌乱的跪拜下来。
“不用多礼。”裴素安简单的说完,就径自走了进去。
一路都没什么人,走到内厅的时候,凌会回道:“给皇上请安,公子这时候应该是在卧室画画的。”
“朕自己过去,你忙你的。”
“是。”
回到卧房,叶子竟然不在,但是里面还有叶子制香的残料,屋里飘散着阵阵的香气,开了窗。桌案上,也有叶子简单描了几笔的工笔,这是极费功夫的画,裴素安只简单的看了一眼,叶子大概是刚开始画不久,上面只上了一些底色与随意的画了一些景色。
房间里,还有叶子的味道,淡淡的,却让人无比的安心。
裴素安推门出去,正遇见要进来打扫的婢女,那婢女见了他,也是忙跪下请安。
“你起来吧!你们公子呢?”
婢女小心的抬起头来,说道:“公子忽然想自己做吃的,找了本食谱,此时,应该是在厨房。”
裴素安点点头,径自走了几步之后转过身来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采薇。”
裴素安进宫前,叫自己信得过的人找了一些新的奴仆来伺候叶子,但是有一些他也交不上名字来。
去了厨房,裴素安见几个厨子和青灵站在后面,叶子自己站在灶台前,认真的切菜——他切菜并不娴熟,但是叶子极其仔细认真的,把手下的菜切的整齐、漂亮。
再看见叶子的一瞬间,在心里纠缠已久的困倦疲劳,以及朝政后宫纠缠错节的杂乱事端——都消失无踪了。眼前只有叶子,淡然温和的叶子。
这时候,裴素安忽然想到,叶子要的一直不多,只是最简单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他不在意荣华富贵,不在意奴仆伺候,只是这么简单的,他也无法满足了。
曾经他想,自己绸缪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和叶子的将来,就算中间隔了两年,但只要他们还有爱,就可以走过最艰难的时间,走到很幸福的地方,但是如今的荣耀没有给他回头的机会。
叶子切好了菜以后,看着灶台之下的柴火,问道:“这时该点火了吧?”
身后的一个胖厨子忙说到:“是,让小的来吧!”
裴素安默默走过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以眼神止了身后的人,自己走到灶台边,拿起火折子点了几张油纸,燃起了木柴。
叶子正打开了身边的一锅汤,拿汤匙舀起一口来,然后又放了些盐,没有看见正在点火的人是谁。
在锅里倒了油,热了一下,叶子把切好的菜放了进去,之后就拿着长长的铁勺轻轻拨弄着。等过了一会儿,叶子把菜倒进了旁边的盘子里,想着书上所说,将边上的酱料一一倒进锅里调和,熬成美味的汤汁,最后浇到菜上。
旁边煮的汤也差不多了,叶子拿着瓷汤匙又舀起些尝了一下,转过身来,吩咐:“都拿出去……”手里的汤匙坠地,清脆的一声。
裴素安站在叶子身后,看着他,没有说话。
青灵看了一眼沉默的两人,吩咐几个厨子一起把东西都端了出去。
叶子看着几人鱼贯而出,想了想,说:“先出去吧!”
这时傍晚天气总是不错,清风习习很是舒爽,按叶子之前的吩咐,就在院子里摆了饭,只有叶子做的一菜一汤,但裴素安觉得,这是近几年来,吃得最香甜的一餐。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最后,裴素安开口道:“很好吃。”
叶子笑了笑,说:“我是照书上说的弄的。”
屋里点了灯,走进去的时候,香气已经散了,裴素安看着那副工笔,问道:“你邀画些什么?”
叶子歪了歪头,回答道:“我也没想好,就是一些亭台楼阁之类的吧。”
“你喜欢就好。”
一时间,屋里空气的流动又有些僵滞,叶子泡了茶,端到了裴素安面前。
裴素安浅笑,拿起眼前一杯,细细的品。
叶子坐在一侧看着他,忽然开口:“是你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掩饰得再好,也是瞒不过自己最亲近的人的。
裴素安放下茶杯,看着杯里飘在顶层的几根茶叶,开口几次都没有说出来。叶子也不着急,只是在一边坐着,静静地看他。
“浅月死了。”裴素安说。
叶子心里也是一沉,之后轻叹了一声,说道:“不怪你。”
“是我的错,我一直不知道,她过得怎样,也不知道我贸然起兵对她那里,是不是要有影响……是我太过于急功近利。”
叶子垂目,轻声道:“既然有些事情无法挽回了,不如做些其他的补偿。”
裴素安苦笑:“我不能做任何事情,他们,南羌的人派来了使臣,要娶宣儿走,说是求婚,不过更像是逼婚吧!我现在没有办法拒绝。”
“无法拒绝?”
“没有一战之力。”裴素安淡淡说道。
“所以,他们是要逼你妥协,扬他们国威,或是求亲不成,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与大德决裂的理由。”
裴素安苦笑:“是的。”
“这个,就只能答应了,宣儿注定会是受委屈,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叶子淡淡说道,他说这话时眉宇间像是有着些哀愁,眉间轻轻地皱了起来,明明是他这么大的年纪不会有的表情,叶子却这么随意的,太早的展露了出来。
“……的确是没办法的事情。”裴素安看着叶子,所说的话,不知是说的宣儿与南羌,还是少年老成的叶子。
叶子忽然想起来似的,眼睛一闪,然后说:“有几年前的桃花酿,你要尝尝吗?”
“桃花酿?”裴素安有些迷茫,记忆中有些瞬间忽然也闪烁了出来。
“是几年前在王府的时候,酿好埋起来的,前几天我刚刚想起来的,就挖了出来,不是很烈的酒,很清甜,我瞧还是不错的。”
叶子说完,就站了起来,开门叫人,把桃花酿拿过一壶来。
裴素安只是看着,直到叶子带着清淡的欣喜表情,小心的把一个托盘拿过来,把醇香的酒倒进了白瓷的小杯里,说道:“你尝尝。”
这是大约六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叶子自己酿的酒,叶子很高兴的自己动手在树下挖坑,不过最后还是裴素安帮忙弄出的坑,足够把几坛酒都埋进去。
叶子当时,也是很兴奋的说,要等以后,挖出来,在桃花树下饮尽。
酒入口时还带着几年前桃花的清甜,还有六年间深埋酝酿的酒香,由口发散到了肚肠,勾起了那时的回忆,还有带着悲伤过往的浅淡哀痛。
第二十六章:中秋
叶子只是浅酌一杯,剩下的,裴素安就全喝了。
夜色已经深了,叶子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裴素安站起来,看着叶子,笑道,“我很想你,叶子。”
叶子皱眉,站起来,转过身去:“你该回去了,明天还有上朝,不是么?”
“是的,”裴素安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要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就是了。”叶子说道。
裴素安走过去,忽然抱住叶子,“但是,我想你。”
晚了这么久的诉说。叶子不自觉的咬了下牙,抑制住从口腔蔓延到鼻翼的酸涩,而后继续说道:“你该回去了。”
既然他当初是做了那样的选择,就不该再想别的。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
……但是,这个人的怀抱,实在是太想念,想念到,没有推开的力量。
叶子只是低了头,再重复一遍,“你应该回去了……”像是除了这一句,叶子已经不知道该说写别的什么了。
裴素安把头埋在叶子颈间,喃喃道:“不回去了……”
就算今天不回去,他也永远继续留在誉亲王府。这个念头在叶子脑海中只停了一瞬,因为这之后,裴素安已经抱起来叶子,大步走到后面的床边,把叶子放下。
阔别了四年之后的细细温存,叶子看着床帐上了花纹,只觉一阵轻微的恍惚,像是喝的酒太醉人,只是一杯,就不可收拾了。
清晨外面生了淡淡的雾气,开窗的时候,有股潮湿的味道。
醒来时有些头痛,裴素安伸手,却没有碰到昨夜谁在身边的人。
坐起来,拿过床边的衣服穿上,掀开床帐,裴素安看见这时候天色还不是很亮,只是回去要换衣服上朝的话,时间也是很紧的。
叶子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迷茫的天色出神。
“叶子……”裴素安叫了一声。
叶子转过头来,神色如同外面的雾气,飘散、空灵,叶子说:“天亮了,你该走了。”
裴素安深呼了一口气,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叶子的样子,太冷淡。
“那我就走了,等忙过去这几天,再来看你。”
叶子拿手肘撑着脑袋,长发披散着,淡淡说道:“其实,没有这样的必要,以前没有见面,也没什么,经常见面,也没意思。”
“但是……”裴素安想解释什么,但开口,却无力非常,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你走吧!去忙你的事情,其它的,以后再说吧。”
裴素安点点头,看了叶子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去了。
******
杜玉桥站在御花园中,摘了一朵盛开的花,面无表情的把花瓣摘下来,扔掉。
她站在那里像是要等着谁的出现,事实上也是如此,昨夜皇上是出宫留宿在外的,根本没有丝毫叫人调查的必要,皇上外面还有谁,一想就知道了。
在沐原的时候,只有她自己一个,但裴素安心里只有那个人,她争不过;在誉亲王府,她根本就是一个局外之人,连见一次裴素安都是难得;在宫里,她依然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但在内她没有司徒静得宠,在外,仍是比不过叶紫!
司徒静带着几个宫女,款款的走过来,一向精致美丽的脸上带着常有的骄矜的笑容,远远就说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今天天可不好,姐姐别受了凉。”
杜玉桥冷笑道:“不劳妹妹关心。”
司徒静掩唇笑道:“妹妹可是真心的相对您好,昨个儿我父亲才叫人来拿来几根人参给我补身子,我怎么会缺这些,想着姐姐家远在万里,若是缺什么东西,到我那里拿就是,可千万别客气。”
杜玉桥没有理会她话里的讥讽,只是淡淡问道:“妹妹可知道皇上昨夜是宿在什么地方?”
司徒静脸色一僵,随即说道:“姐姐您是皇后,您不是该清楚么?”
“我自然是清楚,”杜玉桥扔下手中已经残败的画,看着司徒静,唇角勾起凉薄的笑容,“皇上昨夜,是出宫去了,一夜没有回来。”杜玉桥说完,也不看司徒静的反映,径自离开了。
司徒静僵在原处,大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这只是这繁华宫廷中所发生事情中,微不足道的简单一个,除了杜玉桥和在心里埋下怨毒的种子的司徒静,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这日的下午,裴素安亲自接见了使臣,并允诺了宣公主的下嫁事宜,只是中原的中秋佳节就要到了,公主离京的日子被定在了八月二十,就算南羌使臣有些不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而方青君,没有入朝为官的安宁侯,则在裴素安的指示下,夜访齐松原。
起初方青君不入朝不仅有他不愿受到拘束这一个原因,最重要的还有,裴素安需要一个能在暗处干净利落却不留痕迹处理问题的一个人,方青君是最好的人选,而且,他做的很好,他的侯府中已经笼络了不少人才能为朝廷做事。
齐松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物,虽然年轻,却十分世故圆滑,方青君起初去拜访他时,只是以一个无官职在身的侯爵身份,谈的不过是美酒佳人,但他笑着应对,不多说一句话。裴素安也不急,叫方青君陪着他慢慢耗就是了。
最近几天事情有些少了,闲来无事的时候,裴素安干脆就不带一个人自己出宫去,到誉亲王府找叶子,后来就经常在王府过夜。
叶子对这些,并没有说一句话,喜欢或是不喜欢,都没有说。
但是,裴素安只是隐隐觉得,叶子或者,是有些不舒服的。夜时情事结束,裴素安抱叶子去沐浴到两人一起睡下,叶子都是疲惫的闭着眼。有一次,裴素安夜半醒了过来,翻身看叶子,却发现叶子并没有睡着,而是睁着眼睛,出神的看着床帐,不知道在想写什么。裴素安搂着叶子说了一声,睡吧。叶子“嗯”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这种像是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真的是让人,太过迷恋。
早上,裴素安醒过来,有时候若是叶子也是醒着的,裴素安就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一句“我走了”。
叶子点点头,通常之后还要睡一觉。
裴素安离开了,所以不知道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叶子睁开了眼睛,看着前方,这时没有人能读懂的眼神。
八月十日的时候,宫里传出了司徒贵妃有孕的消息。
那时候叶子正在跟方青君下棋,闻言只是手顿了顿,而后继续面不改色的看着方青君说:“我己经让你悔了三次棋了。”
“最近我心力交瘁,实在是没什么精神。”说着,方青君面无愧色的把之前放下的棋子换了一个地方。
叶子也不理他,自己又落了子,然后问:“你不是不做官么?怎么还要忙些什么?”
裴素安的计划,方青君自然不会瞒着叶子,遂说道:“你知道南羌的使者,有个中原人,是个难缠的人物,我这些日子都在想方设法靠近他,但这人软硬不吃,根本不给我跟他交好的机会。”
“是人,就会有弱点。”叶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说道。
方青君不解:“你说什么?”
“与其挖空心思弄清楚他想要什么,不如干脆找到他的弱点。”叶子说道。
方青君一边面不改色的把手下的棋子换了位置,然后笑道:“你说的没错,是我一开始就站错了方向,只想着要结交他,却没有想到,直接控制他这一点。”
叶子笑了笑,没说话。
等方青君走了,叶子自己一个人收拾着茶盘,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