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紧紧捂着嘴,眼泪一大滴一大滴的滚下来,泪水遇见手的阻隔,从两侧流进了脖颈间。
裴素安仍旧在一遍遍的喊:“叶子——你在哪?出来啊!”
叶子拼命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藏在柴草中,尽管,心里是那么想念是那么痛苦是那么酸涩——但他不能,身上带着别人的印记,体内还有别人的污浊,他不能这样出现在素安面前,天意弄人,叶子终于等到可以见他的时候,但是,能见了,又能如何呢?
“叶子……”裴素安茫然的环顾周围,喃喃叫了最后一声。
裴素安不知道自己茫然的站了多久,直到身边响起几声马蹄,何萧与方青君纵马赶来,前者笑道:“看来裴安明早已是惊弓之鸟,经不起打了。”
方青君则是四处看看,问:“王爷没有找到您要找的人吗?”
“……他没有和裴安明一起去衡阳,也没有在这里……”裴素安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安江府呢?”
“安江府里也没有人。”
“他刺伤了裴安明……”裴素安的话没有说完。
何萧看了他一眼,说道:“依我看,裴安明不会那么傻想激怒王爷,会不会是,裴安明撤退的时候,走散了?”
“是,你说的没错,平城与衡阳之间,叶子可能与人走散或是自己逃了出去,现在我就派人去找。”裴素安说完,还勉强笑了一下,之后便纵马离开了。
留下来的方青君与何萧相对苦笑,随即便跟着裴素安走了。
……叶子一直等到人声渐渐没了,才从隐藏的柴草中走了出来,腿有些麻,险些没有站住。
叶子走了几步,站在河边,看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然后去了衣衫,走进了十月冰凉的河水里。
叶子把自己泡在水里,用力的揉搓着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直到阴冷的河水把全身泡得发白,直到身上全是手揉搓出来的血印。
但是,还是不够……
“素安,素安,素安……”
“素安,我在这里……”
“素安……”
初冬中午时分有些太阳,水面也有了些温暖颜色。
叶子从水里出来,等自己身上的水晒干,然后套上衣服。
他看着西方,尽管此时他的脑中十分昏沉,全身发凉。但还是向西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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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路途
一路从小道走,叶子蜷缩着身子,慢慢的走在离开平城地界的路上。
平城之外是一个叫陵山的小镇子,大军并没有路过此处,所以看来,整个镇上,还是一副祥和喜乐的样子,丝毫没有受到战事的影响。
叶子摸了摸身上,还有一块玉佩、一支玉簪。
叶子直到自己这样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桓阳去的,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在这里落脚休息一段时间。所有到陵山的时候,叶子自己一个人去当铺当了百十两银子,抱着去找了家客栈住,他叫小二给自己找了大夫,开了药,熬了,喝了下去,然后就倒在了床铺上准备先好好睡一觉,他想,这辈子,如果再不见他一次,自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只是去见他一面,见到他,就离开,不能留下。
叶子从来镇子以后就一直这样,一直到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大碍了才断了药,不过要走时却有些茫然了,又开始犹豫该朝什么地方走,因为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一直有大军要来的消息,但是镇里的百姓还是乐呵呵的过日子,守着他们平凡而琐碎的生活,不去为未来担忧。
大约十一月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大军要攻打桓阳,但是这些百姓们并不关心,甚至是这天下换了君主,只要没有妨碍到他们生活,那么,一切都没有什么。
叶子把自己的衣服换了两套厚实的冬装,在有一天出了镇子,离开了平城地界,步行到了桓阳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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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十年十二月,东祁城破,慕容德栩带十几万残兵败将退守西祁。这仗虽然打了有两个月,但是想到两祁军与慕容德栩的威名,只是会让人觉得太简单。
战时杜胜受了重伤,但是据说不会伤及性命。
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裴素安却是觉得,可惜了。
得了安原,破了东祁,杜胜已经没用了。若是杜胜只是投诚给裴素安的一个守将,裴素安自然不会慢待他,但是加上杜玉桥的缘故,杜胜确实非死不可了。
此时桓阳,郡守府中,裴安明看着奏报,脸色阴沉的像是能滴下水来。
他怒吼道:“慕容德栩是死的吗?只有两个月,只有二十万人马,朕东祁的虎狼之师竟然会阻挡不住?!”
“陛下息怒,慕容将军退守西祁,有朝一日,定是能够将东祁也夺回来的。”
“夺回来?!”裴安明冷笑,“朕都觉得,东祁是慕容德栩送给裴素安的,他只要不把西祁也拱手相让,朕便满意了。”
桓阳郡守司马单忙道:“慕容将军一家世代为将领,一直为先帝与陛下守着两祁,从未有过祸心,此番大约是慕容将军一时有些大意,想必过不了多久又会将东祁抢回来了。”
“无论如何两祁是丢不得的,我大德命脉就在那里!他一大意,难道还要拉着我万千百姓陪葬不成?!”
“是是是,臣知道……”
裴安明冷笑:“你知道有个什么用?!”
司马单忙跪下,道:“陛下不要着急,桓阳兵力充足,况且南部还有曲林、凤雀两郡支援,北部也有凤栖关几十万大军,等这里平定了,再议东祁之事也不急。”
“等这里平定了……”裴安明默念一遍,“希望能平定了吧!”
其实大家都知道,凤栖的几十万人马,动不得。南羌与中原接壤线极长,但好在有昆仑山连绵阻隔,只有凤栖几里的关口地势平坦,南羌在几十年前因为王储传承问题与羌国决裂,又因实力单薄投靠大德成为了一个属国,但是羌族人向来骁勇善战,曾多次有侵入大德土地抢占百姓牛羊的事情,但自从裴安明登基以来,一向讲求平衡相峙,不愿动武,但若真的任由羌族的人闯进来,恐怕是不亚于裴素安起兵的一场祸端。
若保不住桓阳……裴安明也就完了。
“你说的是,朕南边还有曲林、凤雀,西面还有榆城、昆仑,朕是不会输的。”
司马单道:“陛下,乱兵越是近西越是吃力,桓阳可没有东面几座城池一般,请皇上放心吧!”
“是啊,朕不能自乱了阵脚。准备笔墨,朕要给慕容德栩下奏折,让他好好看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是!”
毕竟是年关将至时候,裴素安的军队这几个月来打了不少胜仗,这时候便略微有些松弛下来,即是休整,又是等着开年的战事,为那时积蓄力量。
裴素安住在平城安江府。
在那里,他找到了叶子的刀,把刀鞘合上以后,裴素安将道搁在了怀里。
这里还有叶子用过的香料,叶子的眉笔,叶子的胭脂,只是没有了叶子的人。
这一个月来,裴素安就睡在叶子的床上,但经常是一夜无眠。
他想着,叶子睡在这里的时候,每天晚上,会不会也是看着床帐发呆,或是心里痛苦挣扎却不得已睡在别人身边。
裴素安想,当年的决定,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的。
就算死在一起,他也不应该把叶子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里,留叶子一个人面对一群豺狼虎豹,让单纯的叶子自己一个人面对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
这是和叶子分开之后,过的第三年,过了这几天,就是第四年了。
叶子从三岁,就在自己身边了。
叶子父亲从小对他很少管教,叶夫人又是个最温和善良的人,那时候叶子虽然小,但也有了跟母亲一样的宁静温柔的性子。
叶子有些怕生,跟裴素安混熟了以后,就不喜欢跟别人玩。那时候裴素安刚刚出宫建府,身上担子很重,但每天他还是会抽出时间来陪叶子,跟他玩。
叶子开始的时候,是睡在裴素安卧房里面的小套间里,每次叶子夜间醒了就会跑过来跟裴素安睡,裴素安小时候是跟着奶娘与侍卫长大的,却自学成才的学会了看护孩子,那时候,裴素安不过也才十一岁,还是其他人家孩子每天都跟着先生学习的年纪。
有一次裴素安与叶子一起吃完饭,忽然有人来把裴素安叫走了,之前裴素安跟叶子说,我一会儿便会来。
叶子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着他,顿时有些惊慌了。
其实那次是先帝叫裴素安进宫的,他也没想到先帝那么有兴致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他有些担心叶子,却走不开。
叶子不敢跟别人说话,侍女问他有没有吃饱也只是点点头。
天色已经深了,裴素安回去的时候看见叶子一个人守在王府门口,小小的身影蹲在王府门前掉眼泪。
那时候裴素安一下子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笑裴素安就发誓:此生,他是不会再让叶子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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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走路不快,走走停停半个月到了桓阳城外一个镇子,这里已经聚集了从各地来的大量难民,而且,大部分都是从战火纷飞的地方掏出来的,很多人都是一身蓝缕,食不果腹。
叶子颠了下自己钱袋,大约不过四十两银子,这时候因为战乱,米粮价格都涨了许多,难民大多都在镇子外面搭了并不避风的棚子住,而进城后,看见镇上四处都有的乞儿们更是凄惨,将近大年,却几乎每天都饿着肚子。
叶子拿出五两银子,买了一大包袱馒头四下分给了小乞儿,自己也拿了一个,准备找地方歇脚的时候吃,这时候,却又一人找了过来。
竟然是一个二十余岁的乞丐。
他邀叶子,若是不嫌弃,便到他们的住处暂且休息一下,他们那里虽然破旧,却是能遮风避雨的。
叶子想了想,不知道自己的钱还能支撑多久,就答应了。
没有叶子想象中的破败,看来将近过年,乞丐也是会打扫一下住的地方,使之增加一下年味的。
住了几天,叶子知道了一些他们的事情,最老的那位乞丐名周山里,原先是读过书的,不过家里落败了,又遭了人暗算,不得已开始乞讨为生,他读过书,懂得多,能服众,故镇上的乞儿们都渐渐的听从他的调遣,一同乞讨,养育小乞儿与妇人。
战事开始后,他们的日子也是越发艰难起来。有些人是多日没有进食了,亏了叶子一时的善心,解救了不少人的苦难。
叶子倒是不觉得什么,这几天住在这里,看他们整日里忙里忙外准备新年,后来有时候也能讨着吃食了,叶子还出了钱买了挂鞭炮,笑着看他们准备燃了增些喜庆。
大年夜,几个年长的大人坐着守夜,随便地聊天,忽然有人说道:“这仗,不知道还要打多久,可千万别打到咱们镇子上来。”
“是啊,到时候,更是没法活下去了。”
唏嘘一阵,周山里看着叶子问:“我们知道你是去投奔家人的,只是这乱世道,还是想好其他的出路才好。”
“我知道。”叶子回道。
说这话时却有一些茫然,自己以后,找到他或者找不到他,之后,该往什么地方去?
过了初二,叶子拜别了几位乞丐友人,独自一人,继续走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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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桓阳
西祁慕容将军府。
慕容德栩年少成名,但其实如今也不过是个不过而立之年的风流公子,所谓成熟稳重之类的词要用在他身上,恐怕还得再过十年。
看着慕容德栩满不在乎的逗鸟,他身边站着的青衣男子微微有些忧愁,不禁开口道:“我看没有几天皇上的圣旨也就到了,不是要你严守西祁,或者干脆就是收了你的兵权,派别人过来,甚至还要问你的罪!”
慕容德栩却是轻笑了下,转过身来说:“我不不急,你急什么,大不了咱俩收拾了行礼,连夜出去投奔裴素安,怕什么?”
青衣男子皱着眉,问:“这就是你的意思?或者东祁还真是你送出去的?”
“倒是可以这样说,但我只不过是那东祁试试裴素安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他做皇帝做得还可以,在来跟我说西祁的事,否则,没有一只外面的苍蝇能飞进西祁的地界。”
“果真还是这样。”青衣男子悠悠说道。
“要不然,杜胜那草包,还两个月,我给他二十年他也别想入东祁半步!”
青衣男子还是面露忧色,隔了一会儿又叹道:“可是,你是不怕别人骂你是乱臣贼子么?到时候可能整个两祁都要与你为敌。”
慕容德栩淡然道:“这又有什么?我忠的是国,不是哪一个人,自裴安明登基来,大德看起来四处祥和,但哪里不是危机四伏,只差一个诱因,全天下都会大乱,还有北部南羌野性难驯,北羌虎视眈眈,裴安明根本当不起为君的大任,既然是这样,我看,换一个君主也未尝不可。”
“但是,有些人是无法理解你的,他们心中,忠国便是忠君。”
慕容德栩放下鸟笼子,无奈的叹道:“青宏,有你理解我不就够了,我要天下人的理解做什么,能拿来吃还是能当衣服暖身子?”
青宏不禁一笑:“那不说这个了,但你怎么看裴素安呢?我看,就算他攻破了京城,也就算是个有谋略之人,却不一定做皇帝做得好。”
“这倒不一定,”慕容德栩微微眯起眼睛来,回忆道,“就我记得的,他看事情是比裴安明清楚的,只是先帝立嫡不立贤,我当时就像,裴素安做皇帝,一定是不错的,但他若是不行,我也没办法,继续守着我的两祁就是。”
“那便是了。”青宏看着他,笑笑,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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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跟随几千难民被挤在桓阳城下,看人们疯狂的砸城门,但守城的官军一概不理。
难民们都是从血雨中逃出来的,只求能逃到接近皇城的地方,寻求皇帝的庇佑,但是无奈,守城士兵只顾得里面皇帝的安全,却不管他们的生死。
守将王传忠站在城门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蜂拥的无辜的百姓,问身后的人:“皇上呢?怎么说?”
副将答道:“皇上并没有表态,但是郡守却说难民太多,难免其中会混杂着奸细卧底,更何况,这么多难民如何安置也是个问题,就是怕他们进了城哄抢粮食。”
王传忠点点头,又问:“乱军现在所在何处?”
副将叹道:“恐怕只有一二里路了。”
王传忠看着他,微微笑道:“如今你我等所能做的,不就是护皇上周全么?其他的先别论了。”
此时郡守府中,司马单双膝跪地,恳切道:“皇上,以防万一,您还是回京城吧!”
裴安明看着他,问:“还没有曲林、凤雀两地援军的消息么?”
“回皇上,路途太过遥远,最迟也要三日,但是乱军……”
“难民有多少?”
“大约一万到三万。”
裴安明看着门外,沉声:“不能把难民阻在城门外。”
“皇上三思啊,一旦难民进程后果不堪设想,不如您先起驾,之后击退乱军后,再妥善安置难民。”
裴安明长叹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援军,朕担心那时候……失民心则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