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韶华听见了勃然大怒,把嚼舌的学生暴打一顿。山长因此重罚他戒尺二十板,禁足一个月。
冒儿私下来探望,说的都是对不住的话。林韶华满心愤懑,当场诋回去道:“我打说我坏话的干你什麽事?你要觉得他们不对,山长面前怎麽不敢开口?帮你真正帮得窝火!今後你甘愿被人耻笑尽管去,休想拉上我替你出头!”
林韶华一架打出了自己的气节,从此跟朱佑才一干人势不两立,与邢冒儿也划清界限,赌气再不往来。
头一年便是这样度过。关於邢冒儿的流言越来越多。他的身世为人不齿,他的功课时好时坏,他只在新年才回家过节,连他的品行举止都遭人质疑,渐渐有了舍中之猫的外号。
人言可畏。心底里,别人说的林韶华未尝相信。他始终还记得他们初识,那个在桃花雨里下车的少年是那样灵犀,安如仙童,引人神往。而在现实里,他看不到他记忆中花儿般美好的少年,只有一副庸碌懦弱骂不还口的皮囊。
林韶华实在不喜欢这样的邢冒儿,这样一个人几乎是对自己美好憧憬的侮辱。他再也不愿帮他,不愿意跟他有任何干系,甚至不愿自己的朋友跟他沾上干系。
这份不愿几近不甘,因为在封印心底的某一处里,他明白,当初如果自己少在意旁人一点,多打抱不平一点,把好人做到底,或许一切不一样。或许他们可以是朋友,或许冒儿还是初遇时那个灵犀的少年,或许……
蝴蝶(二)
姚景初就是这样突兀地来到了他们中间。
就是这麽突兀的,姚景初认识了邢冒儿。
这个人与别人非常不同,他来自显赫的家族,为人谦逊,待人宽厚,说是世家公子,总让人觉得他身上有股不同於人的气势。他很稳,不是卓东来那种四平八稳,他像一座碑,站著能镇人,细细又能读出许多事来。
他对冒儿很好,哪怕别人把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静心听冷眼看,依然保留了一颗是非明辨的心。
他是邢冒儿入学以来第一个朋友。是他改变了邢冒儿。或者说,是他让邢冒儿恢复了本来应该的模样。
虽然林韶华不明白朱佑才为什麽怕姚景初,不明白刘振为什麽忽然就革职,但是这些事发生的同时,邢冒儿的确在改变。他一天比一天更勤勉,一天比一天更上进。他脸上开始有笑容,与人开始有交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新认识邢冒儿,许多谣言不攻自破。
在姚景初的身边,林韶华终於又看到了当初桃花树下那个玉雪清灵的少年。
就是这样呵。
自己以为正直的,原来只是自私。
自己以为高尚的,原来只是虚伪。
自己无法做到的,原来如此容易。
而当别人做到了,自己如此羡慕,悔不当初,望尘莫及。
林韶华心里很清楚,自己从未真正站出来惩奸除恶。气愤、打架、怨人怯懦、划清界线,种种姿态无非顾全己身的借口。而像姚景初那样说一不二的人,的确是自己比不上的。他的家世,他的学识,他的不拘一格,他的仗义为人。他好像天生就该站在人前,他几乎算得上完美。
林韶华心中充满了羡慕,林韶华心中也充满了愧疚。冒儿变得那样好,比初见之时还要好。他从一个沈默寡言的人变成一个妙语连珠的人,藏书楼里时常听见欢声笑语,一个无趣的故事到他嘴里也能变得妙趣横生。
算幸运了吧?
冒儿能够遇到景初,的确是幸运的。
林韶华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但是冒儿能够振作起来,谣言能够得以平息,大家还能成为朋友,这是幸运的。
如果这份幸运是姚景初带来的,他感谢他。隐约的妒忌他,更多的,佩服他。
是他给了自己机会。将来自己一定要证明,林韶华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林韶华跟姚景初一样,也是侠义肝胆,仰不愧天的汉子!
冒儿、景初、东来、韶华,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四个人。如果一辈子这样,林韶华并不会觉得哪里不自然。
可是不自然的感觉一点一点在他们之间出现。
琼海书院里争辉的双壁,同住藏书楼上亲如弟兄的两个人。景初看冒儿的眼神,冒儿看景初的眼神,偶尔不经意的小动作,点点撒娇的口吻,他们在人前注意了,在私底下,在最要好的朋友跟前,在林韶华和卓东来面前,他们没有注意那麽多。
那时候他们对细微末节总是一笑而过。冒儿过去惹了那麽多非议,他那样的相貌,天生就容易引人误会。而景初是不拘小节的人,他叫冒儿“猫儿”,小名儿一样,应也是对庸人的回敬。
一切显得微妙,然而,似乎,合理。
这些合理在冒儿行冠礼的那一天彻底改变。
那一天大家说好私下再为冒儿庆祝一番,林韶华专程让人从京城送来了好酒,仪式刚完便匆匆回寝舍,衣服也懒得换,拿上东西就往藏书楼去。
他向来做事雷厉风行,速度更是书院第一。来去一趟跑到院墙时,景初和冒儿也才刚走到藏书楼门口。
他就在墙窗里看见他们,本来想要招呼,忽然看见景初拉住冒儿的手,一转将他抵到门上,埋首亲吻他。
林韶华一愣,骤然停步,从头到脚一阵僵。
三月里,书院的桃花处处盛开。院内临墙就有一株,灼灼其华恰好挡住了里外两个世界。
他在茂茂繁花中看他吻他,吻得那麽娴熟自然,他必然早已吻过他千百次。
那不是一个漫长的亲吻,林韶华却觉得时间不会流了。
直到他挪开眼,直到他发现自己看的是手上的酒,忍不住再看过去,冒儿笑著与景初十指相扣。他笑得那样甜,他的幸福那麽显而易见。
林韶华呆呆站在墙窗外面,林韶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似乎,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然而,心里空空的,居然没有一点剧烈的反应。
他还是把酒送了进去,还是与他们一同庆祝。他什麽也没问,但是那夜,他辗转难眠。
他与他,原来是这样。
而他对他……对他……
对他……
冒儿与景初的关系,在心底深处,或许林韶华早就已经发觉。他们实在太要好,同餐共宿居於一屋,有些默契,不言而喻,是朋友之间不会有的。超越了朋友的感情,也绝不是现在才发生。
林韶华感到难受的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对冒儿的心意并不单纯,原来自己畏惧的羡慕的企图证明的,是和姚景初那个吻一样的感情。
多麽窝囊……他比姚景初早认识冒儿一年半!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怎麽可能重来一次呢?
他早就有了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就算可以重来,又能跟他怎样?
男人与男人的感情是不被世俗所容的。是有听过富贵私房里养男妾,多是卑微下作之人,书院里的同学,同为官宦子弟,谁家肯叫这样的丑闻发生?
林韶华忽然明白了。世上或许真的有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只是英台从来不是女红妆。
最要好的朋友,最後变成得不到的爱人。化蝶是一个美梦,因为人世不许,相爱的两人只有寄托在蝴蝶梦中才能厮守。
他们……最後能怎样?
家族与名誉,忠义与孝道,林韶华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勇气去挑战。而姚景初,或许他这样的人是能够做到的。
或许他们能不一样。
或许……
蝴蝶(三)
林韶华沈默等著一个答案。而答案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到来。
冒儿走了,一连串巨变始料未及。惊涛骇浪到来时,书院是那麽渺小的地方。
姚景初四处设法,得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惊。
江西大疫,蔓延西北,半壁江山笼罩在疫情的恐惧里。朝廷层层追究,受牵连者比比。冒儿离开江西後下落不明,朱佑才被刑部带走。一时间满书院里谈虎变色,人人自危。
林韶华再一次见识到了,姚景初是那样不同於人。人们还在焦急,他已经切实展开行动,寻人、收集消息、掌握事态发展、分析整理对策。
林韶华很诧异,刑部出动後姚景初毅然在书院给皇上上书,严密分析了这场大动荡的利弊,指出法过於苛与惩而不戒将会给朝廷带来的影响,并一一列举出可行的处理办法。论述精拙且不论,就凭对事态的反应,他全然不像一个未出仕的学生。
他不止是在寻人,他心里装著大局,他想的是冒儿的将来!
奏折写成那夜他们促膝长谈,林韶华只问他:“朝中现在这个局势,你这份奏折怎麽送得上去?”
“若走寻常途径这份奏折必然送不到皇上跟前,但若避开前朝就有办法。这奏折我一共写了两份,一份送去吏部,另一份会直接送进宫。”
“你这是……!”卓东来愕然,极力压低了嗓音,扣著桌面短促道:“後宫干政,你想些什麽!”
“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姚景初十分镇定,“贵妃娘娘必然不能出面,但若是太後的话,多少会起一点作用。这把运气一定要赌!”
卓东来顿悟,林韶华也是心头一震。从姚家他们只想到年轻的姚贵妃,景初的目标却一早锁定在皇太後!
太後的确是不同的。哪怕朝中有摄政王,皇太後的话依旧极具分量。
“我们做的并不够。吏部穷於人事弹劾,尚书大人已经没有多少力量。太後也只能对皇上建议,必须还要有相同的声音在。”姚景初恳切道:“元芳,如果这个办法行得通,还望你祖父大人能够帮忙!现在六部里面人心惶惶,有德望服众又能直接向皇上进言的,你祖父是不二人选。请你说服他支持我们!”
林韶华心底又一震。
姚景初,他到底是什麽人?他怎麽能把事态了解得那麽清楚,把步骤考虑得那麽细?每一步每一步,他远在朝野之外,却都已经绸缪於心!
“一定要设法止住目前的势头。”姚景初屈拳一下一下敲击桌面,“父辈之过,罪不及子!家里做官的混账,猫儿他是无辜的!罪名一旦落下,他这一生就毁了!我们必须为他谋得一点转机!”
“我一定尽力!” 林韶华提笔就在奏折上签下名字,“就以书院的名义上书,人多一点希望就更大,我们都支持你!”
“好!”卓东来也振奋提笔,激动道:“京城和书院方面靠你们,找人交给我!太医院已经研究出医治疫病的办法,朝廷马上就会派专使到各地救治。我去江西给父亲帮忙,顺便也能打探情况。你们放心,只要一有云崖的消息,我马上给你们送信!”
“多谢!”
三个人兵分三头,姚景初在书院号召联名,林韶华加紧与京城联络,卓东来出发往江西。奏折送走,几乎所有人都在上面签了字。可是一切尚未反馈,姚家的人忽然来,强行把景初从书院带走。
姚景初的离去比邢冒儿更加突然。来的人什麽理由都不给,连一点缓和争辩的机会都不留。
“找到他!”
姚景初被带走前紧紧抓住林韶华的手。那是第一次,林韶华从姚景初眼睛里看到了挫败不甘。
“帮他!元芳!你一定要帮他!决不要放弃!决不能……!”
姚景初离开了。跟冒儿一样,过後再也没有一点消息来。
林韶华几次派人给姚家送帖送信,所有的答复礼数周全,无不委婉表示了景初公子不便会客,回信也都是代笔。
林韶华觉得可笑,林韶华笑得无奈。
完美的姚景初,终究只是一个少年人。人,在家族规矩之下,原来也是那样渺小。
继邢冒儿之後,姚景初的消息几乎也断了。
曾经书院里风云的两人,一个不知所踪,另一个,难寻後话。
卓东来去了江西,这次经验让这个四平八稳的世家公子改变了很多,後来便一直在外云游。听说他的医术大有精进,但不愿进太医院,更愿意像个游医一样,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为贫民百姓治病,也学习各种地方医药。
最好的四个朋友,留在书院的只剩下林韶华。偶尔路过藏书楼,他似乎还能听到楼上传出的欢声笑语,可是推门进去,人去楼空。
一年,两年,曾经信誓旦旦的一切似乎都在消散。
门口的那两株桃花还是开得那样好。风吹便有花雨,如林韶华记忆之中,嫣然纷落。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冒儿和景初,他们真的曾经来过这里吗?
有时候好像幻觉,好像人来人往的书院一样,转一眼,许多都不认识了。
长平六年春试,林韶华赴考及第。
入朝谢恩,金科第一传为佳话的贤王世子,料不到如此故人容貌。
林韶华终於清楚了,姚景初,“敬修”,安国公的外甥,九亲王嫡亲世子,他当然,不同於人。
冒儿,你知道你最喜欢的“子承”是尊贵的王世子吗?
他放下高高身段不入国子学而入太学,他父王对他的栽培之心,不拘一格,令人钦佩。
而他告诉过你吗?
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忽然间就蛹化成蝶,可是你呢?
你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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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才开始看这文,不太清楚称呼的盆友一点小注解~~
邢耘的本名是邢冒儿,他字云崖,外号叫猫儿
敬修隐瞒身份到书院读书,化名姚景初,景初本来是他的字,因此又取了个字叫子承
林韶华字元芳,卓东来字阳升
这文完全是被称呼搞复杂了啊!!!!(废柴跪)
蝴蝶(四)
整整三年,没有人知道邢冒儿在哪里。
长平六年,敬修赴任辽东,卓东来云游四海,林韶华成了亲。敬修依旧在找冒儿,听说他在幽州到处打听朱家人的下落,却还是找不到冒儿的消息。
又是三月,烟花灿烂的季节。每每三月桃花开,林韶华就会想起那个在花雨中绝丽的少年。即便已经有了琴瑟和鸣的妻子,他心底深深的某个位置,依然被当初惊鸿的一瞥占据。
冒儿,猫儿,邢云崖。或许当初他逃了,或许被抓走了,或许是去徽州途中遭遇了意外。毕竟长平三年病死那麽多人,又有许多人在暴乱中丧命、失踪。
林韶华偶尔後悔,当初少年热血,做事思考得还是稚嫩。景初何必一定要给罪臣之後求赦?专心找到冒儿,隐姓埋名把人藏了,未尝不是办法。
他们始终是少年人,思想过於正直,理想也很天真。姚景初并不是完美的,贤王肯放下身段让他入太学,就是要锉一锉他身上的棱角,希望他懂得变通之道。那样把他带走,也是势之必然,保住了书院里其他人吧。
找不到冒儿,也说不定他人还安好。说不定去了某个地方隐居,那些找不到的人,说不定都是这样。
林韶华往好处想。人总是愿意往好处想。不常相见的朋友都好,说不定哪天遇到,煮一壶酒坐下,他们又是他们。
他想过与冒儿的偶遇。想过某天忽然有人送来拜帖,或者忽然就在某个地方看到。哪怕需要很多年,这是他心头一点点放不下的愿望。
他并没有像敬修那样持续寻找,但每到一个地方,他还是习惯地留意,每一个可能是邢冒儿的人。
然而林韶华想不到是,他竟然就这样得到了他的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完全不在他们设想的范围内。
长平七年春,林韶华送怀孕的妻子到江南休养。男人们外席上叫了花娘和伶人来陪酒,酒桌上说起江南趣闻,金陵豪商奢淫,时兴起逛相公馆子,把美貌男子按花娘样打扮,专给有断袖之癖的人狎玩。其中有个红牌唤作“云崖公子”的,说他万妙,人比女儿娇。
云崖,云崖公子,人比女儿娇的,男娼。
林韶华如闻晴天霹雳,信不得自己听到的,隔天策马去了金陵。